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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言语如刀


    女生们尖叫着后退,男生们开始意义不明地怪叫起哄,也有人立刻跑去外头找老师。


    祝婴宁站稳以后发现章嘉程完全被郑泽楷压着打,他显然不谙此道,有可能从来没有跟人打过架,面对郑泽楷的大块头毫无还手之力。


    她大声喝止了几声,见郑泽楷不为所动,干脆上手拉架。但郑泽楷的胳膊太粗了,露在短袖校服外的胳膊又被汗液泅得滑溜溜的,像一条巨大的泥鳅,她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抱稳,只能示意他的小弟过来帮忙,自己则横在了章嘉程面前,一手护着他,一手斜着护在自己胸前和面门前,免得被盛怒下的郑泽楷殃及。


    “够了!”她大声吼回去。


    她的行为给其他想要拉架又不敢上前的人提供了表率,大家呼啦啦涌上前,一人扯住一条胳膊,还有人负责抱着郑泽楷的腰,总算把他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他气喘如牛,像发狂的牛魔王,几度还要上前,其余人只能死死抱住他,各种劝架:


    “好了好了,没必要没必要!”


    “不至于不至于——”


    “都是同班同学,别伤了和气。”


    这时邹皓和几个女生也已经叫来了洪青阳,他又气又急,面红耳赤:“干嘛呢干嘛呢!打架?!要造反是吧!”


    被他这么一喊,郑泽楷才停止了往前冲的动作,但仍大口大口喷着粗气,像盯杀父仇人一样恶狠狠盯着章嘉程,头微低,下巴往里收,露出下三白的眼白。


    “是谁打架?!都


    给我到办公室来!你,还有你!”洪青阳点公鸡一样分别点了郑泽楷和章嘉程,“班长也来一趟,其余人都散开,没听到上课铃响了是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凑什么热闹呢。”


    “散了散了。”有人顺着洪青阳的话吆喝,大家这才稀稀拉拉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座位上等待上课。


    被洪青阳点到名字的祝婴宁等人则跟在他身后去了办公室。


    **


    学生间打架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起冲突正常,偶尔打架也正常,但事关班主任的业绩,向祝婴宁问清楚事情始末后,洪青阳还是揉着眉心苦口婆心地训了他们两人一节课,让他们各自给对方道歉,过后再各自交一份检讨上来。


    郑泽楷死都不肯道歉,章嘉程也紧紧抿着双唇。


    洪青阳气得差点高血压,不得不拧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枸杞水给自己缓神:“行,都不想道歉,都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是吧?那你们就在这里站着吧,什么时候谁先想通了,谁先道歉,再放谁回去。”


    此时是上午第四节课,当事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靠着墙壁站得歪七扭八,一个在办公桌边站得笔挺,硬是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生生从第四节课捱到了第五节课,又熬到大家纷纷去饭堂吃午餐。


    洪青阳熬不过他们,只能让吃完午饭回来的祝婴宁过来帮忙看着,他先去教师食堂补充点碳水。


    祝婴宁尴尬地坐在洪青阳的位置,默默看着面前这两个人。


    论心,她并不觉得章嘉程在打架这事上有错,一是因为他没有动手——虽然根本原因是没来得及出拳,二是因为他拒绝为郑泽楷写作业的理由是正当且充分的,他若真的有错,也是不小心踢到郑泽楷后没有及时处理到令郑泽楷满意。


    论理,她知道郑泽楷这人是个难搞且心胸并不宽广的问题少年,他的个性基本已经定型了,难以改变,无法奢望用爱和温柔感化他——要真能感化,他也不会一次次闹事了。如果此事完全偏袒向章嘉程,他肯定会由此记恨上对方,马上就要高三了,要是他心有忿忿,时不时搞点校园霸凌,那对章嘉程来说将无异于毁灭性打击。


    她忧愁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直到听到自己清晰地“唉”了一声,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把这口气叹出了声音。


    “你唉你妈呢?”郑泽楷突然来了句。


    祝婴宁被他骂懵了,反应过来后,气得正要说他,就见章嘉程转了个身,朝向郑泽楷,冷不丁道:“对不起。”


    郑泽楷被他这声对不起弄得目瞪口呆。


    章嘉程又转身朝向同样目瞪口呆的祝婴宁,说:“我已经向他道歉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啊……可以。”她还在发懵中,缓慢地点了点头。


    郑泽楷见章嘉程果然直接走了,顿时不得劲起来,冲着他的背影大吼:“喂!你给我站住!”章嘉程没有站住,郑泽楷骂了句脏话,又以极快的语速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说完看向祝婴宁,“我也跟他道歉了,我也要走。”


    “……行吧。”


    她话音未落,郑泽楷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一面走一面锤着自己站到酸痛的大腿。


    祝婴宁左右无事,索性也回了教室,等看到洪青阳吃完午饭路过教室朝办公室走去,才过去跟他打了下报告,交代说他俩都已经道歉了。


    “行,辛苦你了。”洪青阳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提醒他们明早记得交检讨。”


    “好。”


    把这件事跟郑泽楷一说,果然又收获了对方的白眼和骂声,祝婴宁自动屏蔽掉这些腌臜言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同样向章嘉程重复了一遍。


    他抬起脸认真听她讲完,颔了颔首表示知道了,在她将要转身时又叫住了她,注视着她的眼睛,真诚道:“谢谢。”


    祝婴宁不自觉回了句不用谢,等转回自己的座位了,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对她上午拉架时保护了他而向她道谢。


    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刚才他之所以猝不及防向郑泽楷道歉,会不会是误以为她那声叹息是看守他们看守得不耐烦的意思?所以他才觉得尽早道歉可以今早让她解放?


    这个猜想过于自恋,祝婴宁很快就摇摇脑袋,驱散了这些乌七八糟的念头,展开作业,认真学习起来。


    **


    到了下午,章嘉程和郑泽楷打架的事在校园里不胫而走,经由大家口口相传,三人成虎,已经被扭曲了一个离谱的版本。


    吴波把她探听到的版本复述给祝婴宁听时,她差点被雷死:“什么叫做我为了章嘉程和郑泽楷大打出手……?”


    “我也很纳闷。”吴波憋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反正你现在已经成为‘冲冠一怒为蓝颜’这个版本的女主角了。”


    版本离谱归离谱,祝婴宁却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如果将校园里所有谣言当真,那每天澄清谣言都能把自己累死,更别提腾出功夫学习了。


    放学后,她像往常那样收拾好书包等着许思睿下来找她。


    然而今天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来他的身影。


    她去楼上他们班级看了看,却被他的同班同学告知他一放学就走了。


    情节走向似曾相识,祝婴宁理所当然地以为许思睿又像上次那样吃坏了肚子,她背着书包来到一楼的男教师洗手间外,站到一个不至于闻到洗手间气味又能看清人员进出的位置安安静静等他出来。


    这一等,转眼又是半小时过去了。


    她等得焦躁,不知道他在里面是什么情况,担心出什么意外,干脆托了一个正打算进洗手间的男老师,让他帮忙看看里面有没有学生。


    “学生?”男老师走进去看了一圈,又一头雾水地走出来,“没有啊,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她惊呆了。


    “一个人都没有。”男老师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把所有隔间都打开看了,绝对没人,你找谁啊?”说到这,眼神逐渐狐疑起来,满脸写着“你该不会偷偷在早恋吧”。


    祝婴宁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说自己没有在找谁,然后在男老师逮住她问话之前脚底抹油溜走了。


    不在教师洗手间,那能在哪呢?她挂心着他的安危,思来想去,还是去校门口碰了碰运气,好在运气不错,恰巧被她撞见邹皓在校门口等待父母过来接他。由于父母有时需要加班,而加班就需要提前告知邹皓他们会晚一些过来,因此邹皓属于每天上学都会偷带手机的那一挂。


    她走过去跟他借了手机,打给许思睿的号码。


    手机传来的却不是接通的嘟嘟声,而是一道冰冷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出什么事了?”邹皓在一旁问,“许思睿失踪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至于吧?”她挂断电话,又不死心地打了两次过去,但每次打过去都是关机,只好先将手机还给邹皓,勉强朝他笑了笑,笑容显得格外心不在焉,“可能他先回家了,我回去找找看……”


    “好,有需要就call我。”


    “嗯,谢谢你。”


    告别了邹皓,祝婴宁直奔家里而去。


    她跑得很急,书包里的文具随着奔跑的动作颠出了喀拉喀拉的声响。为了缩短回家的时间,她连地铁都没有坐,忍痛从书包了抽了几十块钱打车,让师傅尽量开快点。


    路上有点堵,但总体还是比坐地铁要快,半个多小时后,她赶回小区楼下,连找零的钱都忘了拿,风风火火冲进了电梯间。


    搭乘电梯而上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祈祷他在家里,而且是一个人在家,不是失踪了,也不是碰上许正康带着许思阳母子俩过来——这简直是最烂的情况。


    但是,尽管心里就是那么祈愿的,可当她焦急地打开家门,看到许思睿果真独自一人悠哉悠哉地在厨房倒水后,那股盘旋了一路的心焦转瞬就烧成了燎原般的熊熊怒火。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没事人一样举起水杯喝水,气得手脚都不住颤抖,深呼吸两下,开口质问:“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找了你多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因长久的紧绷而变得有多干哑。


    许思睿放下水杯,用一种让祝婴宁看完火气愈发蹭蹭直冒的视线漫不经心地瞭了她一眼,冷淡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跟章嘉程回家不就好了。”


    “???”


    人气到极致时是会无语笑的,她没忍住笑了一声,当然无关诙谐,纯粹只是觉得他疯了,“你是怎么能说出这种鬼话的许思睿?就因为你在学校听到了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


    她气得都有些口不择言起来,觉得自己明明从头到尾都在体谅他的心情——他讨厌章嘉程,她就违背自己的性格让章嘉程不要再来了,


    他心情不好,她想办法哄他开心,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听见这种弱智到一听就知道是谣言的话,他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相信她?


    不相信她也就算了,为什么别人担心他担心得要死的时候,他能心安理得地玩冷暴力?为什么要这么幼稚且偏激地处理事情?


    像是还嫌气她不够一样,许思睿冷笑道:“子虚乌有?我看你都要和他谈上了。亏你还有脸说自己不早恋,你把我当傻子哄呢?”


    “我和谁谈?谈什么东西……?”她难以置信到嘴唇都在哆嗦,唇间抖出来的话也声嘶力竭,“许思睿,你说话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他像是被她这句话刺激到了,眼眶通红,把餐桌上的水杯一推,尾音发颤地嗤笑道:“对……我他妈就是有病!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天的装什么好人,对这个也好对那个也好,你维持圣母人设不累吗?”


    “……你说够了没有?”


    “你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喜欢你吗祝婴宁?你难道看不出来你自己这样特别廉价?你想让大家都喜欢你,但连你自己的家人都不爱你,我有时候都觉得你特别可怜……”


    她上前几步,连鞋子都没有换,外出的鞋在干净的瓷砖上踩出一串黑印,但此时没人有心思理会这些东西。她伸手死死攥住他的衣领,把他猛地拽了下来,眼睛睁得极大,漆黑如浓稠的黑夜,瞳孔却缩成了一道尖利的细缝。


    她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刻薄对他说:“我问你说够了没有?你非逼我说你爸爸出轨也是你活该对吗?”


    言语如刀,气头上,偏偏是最亲近的人最懂得如何用语言割伤彼此,汉字的横平竖直是开刃的尖刺,旋进心脏,带出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其实评论区已经有些读者宝宝看出来了,没错男主确实有些抑郁了,抑郁上头就是这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生病。抑郁症得到科普和普遍重视其实也只是这几年的事,在以前这种病症更加不为大众所认知。当然我说这些话不是在为他开脱,只是解释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抑郁症成因很复杂,很多时候是复合的,许思睿本身确实就是个高敏高需求的人,需要稳定健康的成长环境和许多许多的爱,但很可惜他的监护人在这个过程中严重失职了,甚至成为加害者推波助澜。


    以及不要骂宁宁,虽然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骂她总之还是先替她解释一下。她是一个情绪非常稳定的人,但再稳定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波动,也会有说错话的时候。如果对面是她不在意的人比如郑泽楷,她根本不会情绪失控到这种地步,恰恰就是因为对方是许思睿,所以他说的话才可以轻易刺伤她,逼她变得口不择言。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吵架之前要三思


    第152章 流浪狗


    说完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秒钟走动的声响。


    她从没听见自己发出过如此粗重紊乱的喘息。


    祝婴宁有一套自己琢磨出来的调节呼吸的方法,是她小时候步行上下学的路上慢慢发现的,她意识到用这套呼吸方式走路不那么累后,便将它运用到了跑步上,效果斐然——即使跑完八百米,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喘得厉害。


    现在喘成这样的人真的是她吗?她有点迷糊。


    但更模糊的是视野。


    一开始她以为只有许思睿在流泪,是他的泪水将他的脸颊浸得潮湿,直到在自己嘴里尝到咸涩的味道,才恍然发觉自己原来也在哭。


    气头上出于自我保护的应激心理,好像什么话都能随意说出来刺伤对方,似乎对方被扎得越狠,自己就越占上风似的,但是等那股气散了,留下来的却压根不是获胜的快意,而是沉甸甸的伤心。


    攥在他衣领上的手逐渐退去了力道,她确信自己走过来时是抱着照他的脸来一拳的想法,可现在她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既没有发泄的力气,也没有力气安慰他。疲倦从骨髓里透出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累。


    许思睿越过她朝玄关处走去。他在换鞋,而她就势滑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目睹这一切发生,默默看着他走出去,也不知道是要走去哪里。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


    晚上八.九点左右下了一场雷阵雨,王晓倩怕阳台上自己新买的花被雨水打蔫,一直在忙着将花盆搬进搬出,孙国庆原本蜷在沙发上看新闻,被王晓倩吼了句“天天就只会看你那破电视,眼里一点活都没有,还不快点过来帮忙”才放下遥控器,慢吞吞踱步到阳台帮她搬花。


    孙明远在卧室里一边竖着耳朵留意父母说话,一边翻看漫画书,有模有样地把作业本摊开摆在面前,方便一察觉不对就把作业本盖到漫画上,伪装成认真学习的样子。


    正看得入迷,屋外门铃就响了。


    他完全进入了人书合一的境界,浑然忘我,视门铃为无物,谁知外头骤然响起王晓倩几近破音的惊呼:“哎呀,这是怎么搞的?怎么湿成这样?!快进来快进来!孙明远——孙明远!”嗓门之大,扰得他无法再继续看书。


    “怎么了怎么了?”他不耐烦地扔开漫画书,想了想,又将它抓起来塞进了柜子里。


    “看看谁来了,把你衣橱里干净的衣服翻套出来,赶紧的!”


    她领着许思睿走了进来,孙明远一扭头,差点没被许思睿的尊容吓死——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像刚刚被人打捞上岸的水鬼,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淌水,很快就在他们家地板上滴出了一串弯弯曲曲的湿痕。


    “我去!你这是上前线抗洪去了?怎么搞的?”


    “嗳,你就别问了,先把你那干净衣服找一套出来。”王晓倩催他。


    孙明远这才行动起来,他比许思睿矮,在衣橱里找了半天才找出一套比较长的睡衣丢过去。王晓倩替他们带上了卧室门,嘴里说着“思睿,你先把衣服换了,阿姨去外面煮点姜汤给你暖暖身子啊”,眼睛趁势在门缝间朝孙明远眨了眨,示意他先安抚他一下。


    等门彻底合上了,孙明远才笑道:“你抽啥风呢?大雨天不待在家里搁外面乱跑,学人家装文艺玩雨中漫步啊……”


    说到一半,猛然发现许思睿脸上湿润的并不只是雨水。


    孙明远吓得倒抽一口气,不小心呛了点口水进去,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把干拿着睡衣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的许思睿拽到他卧室角落的懒人沙发上:“哎哟喂——这又是怎么了?你别吓我,你哭什么?是许正康的事?还是你妈的事?”


    许思睿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他头靠在墙壁上,也不说话也不干嘛,就只是默默垂泪,跟棵风里来雨里去没爹疼没娘爱的小白菜一样。


    孙明远费尽唇舌撬了半天,说得嗓子眼都干了,也没从他口中撬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期间王晓倩送了姜汤进来又出去了,孙明远干脆端起碗,自个儿先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然后将碗往前一送,问他:“你喝不?”


    许思睿再次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连嫌弃的表情都没能做出来。


    “行。”孙明远不客气地把那碗姜汤全喝光了,喝完大剌剌一抹嘴,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巨长巨响亮的饱嗝,声音跟放屁一样。


    换成平时,许思睿早炸毛了,肯定要骂骂咧咧地嫌他恶心,然后赶紧从地上弹起来,离他十万八千里远,免得被传染了猥琐之气。但现在,他居然对眼前的情景视若无睹,依然全情投入地流着眼泪,而且哭起来也不吵人,几乎可算没有声音,除了偶尔抽泣几声,便只有眼泪绵绵不绝,像南方梅雨季下不完的小雨。


    孙明远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手叉腰,站在许思睿面前,开动他并不聪明的脑袋瓜努力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豪情万丈地一挥手,说:“这样,咱也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我给你买几瓶啤酒吧,你既然不想说,那兄弟就陪你喝几杯,有什么话全在酒里了,一醉解千愁!”心里想的却是我就不信几听啤酒下肚还撬不开你这张死鸭子嘴。


    许思睿的酒量他是知道的,基本等于没有酒量,而且喝酒容易上脸,有没有醉一眼就能看出来。


    熬到王晓倩孙国庆他们都睡下了,孙明远鬼鬼祟祟溜出去,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瓶啤酒。


    酒拎上来,许思睿也兴致缺缺,并没有表现出普通人此时此刻对酒的执着,反而一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儿的模样,是孙明远连哄带骗硬逼着他喝下去的。


    两瓶啤酒下肚,他就已经不太清醒了,眼泪越发汹涌,膝盖蜷起来,手环着小腿,下巴搭在膝盖上,缩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孙明远没心没肺地笑了几声:“诶许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样看起来真的好像只流浪狗,你被谁抛弃了?”


    “……我没有被她抛弃。”他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完还用力吸了吸鼻子。


    孙明远不知道他口中的“ta”指谁,但他灵敏地嗅到了八卦的气息,贼笑着凑过去,像哄骗小红帽的狼外婆一样,对他循循善诱:“没有被抛弃,那你为什么一个人跑我这儿来了?”


    闻言许思睿的眼神拉得有些远,他伸手抠着懒人沙发下面垫着的仿羊绒地毯,支吾道:“我们吵架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吵架?”他已经猜出了七七八八,能让许思睿吵个架就哭成这样的,估计也就祝婴宁了。不过他很难想象他们吵架的画面,他一直以为祝婴宁是菩萨下凡,任谁来都不可能把她气到和人吵架的。


    谈及这个话题,他一撇嘴,眼泪又开始哗哗往下淌。


    “哇噻,你这是大水要淹龙王庙啊。”孙明远抽了几张纸巾给他,“你告诉我吵架的时候你说了什么,她又说了什么,我帮你分析分析。”


    许思睿边用纸巾擦着眼泪,边把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给他听,眼泪把纸巾泡得皱巴巴软趴趴的。


    孙明远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实则全程都在用力拧自己大腿,防止自己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我勒个……什么叫她冲冠一怒,为了那个叫章嘉程的和班霸打架?”他憋笑憋得面容扭曲,指甲都隔着睡裤掐进了肉里,“你这醋吃起来是把智商都吃没了?就算你不相信她和那个姓章的之间没什么,起码用脚趾头想一想,凭她的性格,她有可能干出当众打架的事吗?啊?和班霸打架……哎哟我去,许思睿你真要逗死我。”


    他说着说着就嘎嘎乐了起来,边笑边摩挲着下巴,思索道,“而且不应该啊……你怎么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我要是有你这张脸,铁定觉得全天下女人都爱我,大街上有女人多看我两眼我都要怀疑对方是想要我电话,你怎么会为了那个姓章的纠结成这样?”


    许思睿没有笑,也没有因为孙明远取笑他而恼羞成怒,他看起来真心实意在被困扰,他说他以前在山里参加综艺的时候,也和那个班里的同学格格不入,当时也有人找他麻烦,也是身为班长的祝婴宁站出来维护了他。


    就是因为他被她维护过,知道那种情境下有多容易对她产生依赖和好感,也知道她有多容易放心不下弱势的人,所以才会怀疑复刻了他路径的章嘉程也有可能分走她的关心。


    “我知道她对我很好,可就算她跟我说一百次我是特别的,我也没办法相信这句话。我不是特别的,她对我的好也能照搬到其他人身上,她可以这样救赎我,也可以这样救赎别人,我只是她帮助过的人里普普通通的一个,能和她走得近只是因为占了个距离优势。可是以后呢?如果我们在不同的学校读大学,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我和她帮过的那些人还有什么区别?”他说着这些话,眼泪流到了双唇之间。


    “即使我努力说服自己去相信我对她来说确实是特别的人,也没有用,人是会变的,难道你还记得你小学一年级喜欢谁?”


    他的双眼被泪水洗涤得格外纯净,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孙明远的嘴巴难得有些磕巴:“呃,我……”


    好吧,他确实不记得了。


    努力回想了半天,他当时好像特别喜欢他们的语文实习老师,她的头发很黑很直,身上总有一股薰衣草洗衣液的清香,说话也温温柔柔的。可是他费劲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她姓甚名谁,她姓沈还是姓陈来着?


    “难道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职业理想?”他又问。


    “这个我真记得!”孙明远赶紧竖起手指,“我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马路上画斑马线的人,我当时觉得这个工作可酷可解压了。”


    “那现在让你以后去从事这份工作,你还会去吗?”


    “呃……那必然是不的。”孙明远摸了摸鼻子,试图为自己辩解,“我现在长大了嘛,人长大了肯定是会有不一样的思想追求的。”


    “所以,你看,你变了。”许思睿笑了笑,笑容在灯光映射下显得格外苍白,“所有人都会变,你也是,我也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可能今天你喜欢一个人,但随着时间流逝和见识增长,你的喜好会变,你会变得不再喜欢这个类型的人。就算你不变,你的喜好一直这么固定,那个人也有几率改变,她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成你不喜欢的类型。单方面喜欢一个人都这么难,更不要说相爱。我连自己都不信,要拿什么去信另一个人的真心?”


    孙明远原本还嬉皮笑脸的,抱着待他酒醒以后取笑他瞎吃飞醋的想法,要知道神智清醒的情况下,许思睿是绝对不可能和他讨论这种喜欢谁在意谁的话题的。然而和他一来一回地对话完,他脸上的笑便收敛了一大半。


    他还以为许思睿和祝婴宁吵架只是普通的吵架,就像王晓倩和孙国庆三不五时就要因为拖鞋的摆放位置和挤牙膏的手法吵一吵那样。要是去劝架,他们还会怪你小题大做,说夫妻间哪有不吵的,吵架恰恰证明感情好。


    只是,他听许思睿说起来,怎么感觉他和祝婴宁之间的矛盾并不是拖鞋摆放位置和挤牙膏的手法这么简单?


    许思睿想得特别深。


    深到已经超出了他可以替他答疑解惑的范畴。


    孙明远挠了挠头,调动所有脑细胞,想了半天,也只像便秘一样憋出一句:“……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这样?”


    是啊,他以前怎么不这样?喝了酒的大脑昏昏沉沉的,许思睿埋首在双臂间,艰难地思考着。


    他想,也许是因为许正康的事激发且放大了他性格里极端敏感的那部分,也可能是因为喜欢她。因为喜欢,所以变得更敏感、更脆弱、更贪心,贪心到自己都觉得自己面目全非,把她当成精神上的浮木死死抓住,希望她只承载他一个人。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她是自由的、独立的。除了父母,没有人有义务负载另一个人的人生。


    有些人可能注定只适合保持朋友的距离,离得近了,妄念一多,就像火苗挨近一样,既会刺痛自己,也会灼伤他人。


    他越想越感到透不过气,顺手抓来摆在附近的其余几罐啤酒,拉开拉环,把酒液往嘴里倒,觉得自己还是不够醉,应该醉到直接睡死过去才好,就不会这么难受,也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东西。


    孙明远意思意思地阻拦了两下,也就任由他去了。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明天还要上课,他怕自己再不睡觉明早起不来,揉着眼睛对许思睿交待了句“我去刷牙,你


    自己悠着点啊”就往洗手间去了。


    等他刷完牙回来,却发现许思睿竟然在打电话。他纳闷地抓了抓脑袋:“三更半夜的,你打给谁啊?”


    “我打给祝婴宁。”他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


    “你打给她干什么?你要打也挑个正常点的时间吧?”


    许思睿突然又哭了起来,眼泪说流就流,跟不要钱似的,哽咽着说:“我想问她为什么要说我。她那样说我,我真的很难过……她为什么可以那样说我?”


    孙明远又好笑又无奈,上前踢了他几脚:“行了,你自己先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还有脸问别人为什么这么说你,赶紧先道个歉!才几瓶就醉成这样,大半夜的扰人清梦,我要是祝婴宁我理都不理你。”


    被他提醒,许思睿才如梦初醒般,拨打出号码,对着手机喃喃说了声“对不起”。


    说完安静了很久,抬头看向他,眼神无助:“她不理我,她一直在说怪话,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什么叫说怪话?”孙明远一头雾水,蹲下来接过他的手机,正打算查看一下通话页面,就看到了上面的号码——


    10086。


    孙明远:“?”


    **


    他不记得那晚是怎么收尾的了,反正就是瞎折腾了一通,电话嘛,一个都没顺利打出去。他被许思睿折磨得心力交瘁,最后随意往床上一躺就彻底睡成了一头死猪。


    第二天早上,孙明远是被闹钟闹醒的,凭借肌肉记忆按掉了闹铃,正打算继续睡,昨晚的事涌入他的脑海,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睁开眼睛,被窗户外透进来的阳光刺了下眼球,伸手在眼前挡了挡,眯缝着双眼费力环顾了一圈卧室,最后在床头另一侧看到了许思睿。


    这人醉成这样居然还知道睡觉该往床上躺。孙明远默默在心里吐槽。


    许思睿靠坐在床头上,看起来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也有可能一夜没睡。阳光恰好在他们之间划了道清晰的分界线,他在的那一侧隐没于阴影中,眉眼如墨,侧脸本来显得凌厉清晰的线条此刻与黑暗融为一体,变得模糊起来,硝烟一般,雾蒙蒙的。


    “你酒醒了?”孙明远颠三倒四地抱怨,“你昨晚跟个疯子一样你知道不?再这样来几次我起码得减寿几年……嗳,我跟你说啊……”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被困意侵蚀的眼皮沉重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再度跌入了梦乡,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眼,是许思睿望向窗外,对他说:“外面雨停了。”


    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雨水蒸腾而去。


    第153章 毛玻璃


    离开孙明远家里前,许思睿向王晓倩道了歉,说给她和孙国庆添麻烦了。


    “哪里的事?别这么客气。”王晓倩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走出孙明远家,身上依然穿着昨晚那套被雨水淋湿的校服。经过一个晚上,衣服已经干了,但变得很皱,而且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哪哪都不舒服。他没有去学校,而是先回了一趟家,打算洗个澡,找套干爽的校服换上。


    这个点早就过了上学时间,他打开家门前以为祝婴宁一定去上学了,却在鞋柜处看到了她的鞋子。


    她还没去学校。


    许思睿皱了皱眉,在门口那干站了一会儿,把家门关上,换好拖鞋,径直走向她的房间。


    举手刚要敲门,门就开了,她右边鼻子里塞着揉成了长条状的一小截纸巾,手里捧着喝空的杯子,蔫头耷脑地走了出来,由于没看路,额头险些撞上他的胸膛。他伸出手,及时在她额前垫了一下,感受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还好,不烫。


    祝婴宁抬起头,看清是他,表情很是有些尴尬,但又因为人生着病,没什么精神,尴尬的表情看起来很呆。


    两个人默然地对视了半晌,最终许思睿抬手抽走了她手里残留感冒冲剂褐色水痕的杯子,走到厨房清洗起来。


    她没有跟过去,站在门口出神,直到许思睿洗完杯子,又用保温杯接了杯温水,回到她面前,没端杯子的那只手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说:“回床上躺着。”她才像机器人一样转身回到屋里,就近坐在床沿。


    许思睿把保温杯放到床头柜上,看她眼皮沉重,精神萎靡,却不躺到床上,干脆伸手将她按下去,问:“你请假了吗?”


    “……请了。”她挣扎着又翻了起来,指着自己左边的鼻孔,瓮声瓮气地说,“我没法睡觉,这样坐着或者站着左边的鼻孔还是通的,一睡下去两个鼻孔就都堵住了。”


    “……”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十几秒后,轻叹了一口气,带上房门出去了。


    祝婴宁不知道他要去干嘛,她想他可能是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吧,这很正常,哪有人二十四小时待在生病的人身边的?但可能是生病降低了她的情绪防线,她忽然就觉得很委屈,鼻梁一酸,自己一个人坐在床沿揉起了眼睛。


    揉了好一会儿,才从柜子里找出片新的卫生巾去洗手间更换。


    她极少生病,这次是刚好撞在月经的枪口上了。吵完架情绪波动大应当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本来生着病头就疼,下面还在哗哗流血,小腹和腰部也隐隐坠痛,她换卫生巾的时候觉得做女人实在是太辛苦了。


    卫生间的纸篓已经满了,她蹲下去,吃力地将垃圾袋打好结,因为没有力气下楼丢垃圾,所以只是把垃圾袋放到了大门门口,打算等钟点工阿姨来了再交代她带下去扔掉。


    回到房间,坐在床头闭目养神,还没把被窝捂热,门就被人拧开了,许思睿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进来。


    她愣了愣:“你不是走了吗?”


    “我去楼下买了点药。”他提高手里的袋子示意,走到她面前,从里面拿出瓶未拆封的盐酸羟甲唑啉喷雾剂,当着她的面拆出来,边看说明书边把喷雾递给她,“早晚各一次,喷到鼻孔里,这个东西治鼻塞的,喷完抓紧睡一觉。”


    “哦……”祝婴宁发着楞接过来。


    许思睿这才留意到她通红的眼睛:“眼睛也不舒服?我再去楼下给你买点眼药水。”


    “……不用。”她尴尬得坐立不安,又不好说是哭的,只能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我刚刚,呃,眼睛进睫毛了,已经弄出来了。”


    许思睿便没再坚持。


    她握着喷雾剂,感觉当他的面把这个东西怼到鼻孔里喷有点怪怪的,扭捏了片刻,还是对他说:“要不……你出去吧?”


    他听话地退了出去。


    祝婴宁这才把鼻子里堵着的纸巾抽了出来,对准鼻腔喷了两下。


    盐酸羟甲唑啉喷雾剂起效


    很快,都不用几分钟,她再躺下的时候,鼻子就已经畅通了。鼻塞是感冒时阻碍睡眠的最大因素,鼻塞解决后,睡意滚滚袭来,她强撑着把床头柜上放着的温水喝了,裹着被子迅速沉入了梦乡。


    一觉睡得酣畅淋漓。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口干舌燥,肚子也饿,掀开被子想要爬起来找点食物,走到客厅那,见许思睿已经换了身睡衣,手撑着下颌,手肘搭在沙发扶手上,像是在打盹。听到她走出来的动静,他睁开眼睛,眼皮因疲倦从双眼皮变成了三眼皮,眼底却是清明的,站起来道:“你坐着,我拿东西给你吃。”


    祝婴宁没有坐,她跟着他走到餐厅,很惊讶地看着他从厨房里端出碗红糖桂圆汤,里面还打了两个鸡蛋。


    她想起了自己放在家门口的那袋垃圾,袋子是蓝色透明的,他可能隔着垃圾袋看到了她扔掉的卫生巾。


    接过那碗汤,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只挤出句生硬的谢谢。


    她喝汤的时候,许思睿就隔着餐桌坐在她对面,她问他不吃晚饭吗,他说他已经吃过了,还说厨房里煮了一碗青菜瘦肉粥,让她喝完汤顺便把粥也喝了,要是还不够,他再给她炖点软烂的排骨肉。


    他说话的时候,她始终随着他的话音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就点进了汤里。


    “对不起。”许思睿忽然在她对面启口,“我昨晚说的那些话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她摇了摇头,用雪白的瓷勺搅着碗里枣红色的汤,将眼泪咽回去,艰涩地说:“我也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也该对你道歉……我说的那些也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喝汤,许思睿也一直坐在她对面沉默着看她喝汤。


    等汤差不多要喝完了,他站起身,走去厨房端出青菜瘦肉粥,路过她的时候,伸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按了按。


    他的手掌是干燥的,掌心却很凉。


    **


    祝婴宁想她和许思睿也许是和好了,这次争吵不像以前,他们甚至没有冷战,和好得很快。


    可是,以前那些冷战也没能消磨掉的关系,却在这次道歉后变得生分起来,她明显感觉到她和许思睿之间的相处氛围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他们还是一样会一起上下学,也会有日常的交流,她问他话他依然会给出回应,也依然会主动帮她。然而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她始终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看许思睿就像雾里看花,根本看不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临近期末考的时候,洪青阳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纸条和一个信封,让他们在纸条正面写上自己的理想,背面写上梦校。据说这是他们学校每年例行环节,到了高考成绩出来,返校拿毕业证的那一天,学校会把这封信连带毕业证一起还给他们。


    班上乱糟糟的,大家都在和前后桌激情讨论。祝婴宁在理想那一栏很长情地写下“成为一个对人民有贡献的人”,在梦校那一栏酌情填了个北京的985。


    填完以后,她随意瞄了邵彦君一眼,看到她在理想那栏早早写下了“成为大歌星捞很多钱”,却对着梦校那一栏抓耳挠腮,想了半天,诚实地写了个“无”字。


    身后戴以泽正相反,在梦校那一栏填志愿似的列了好几个学校,还细分为一志愿二志愿,最后反而对着理想那一栏扭捏羞怯起来,活像在写黄.文似的,用左手遮着右手,边写边凶她:“看什么看?不许看!”


    “你看我的吧。”章嘉程把自己的纸条递给她。


    他填的也是北京的985,但理想那一栏写得很抽象,只有四个字——出人头地。


    见她面露不解,他腼腆地笑了笑,小声解释:“我妈把我接出渔村时,曾经让我努力读书,以后当个人上人,衣锦还乡替她争口气。她为我忙活了大半辈子,也担了很多莫须有的流言蜚语,我想出人头地,让村里那些人谈起她也只能羡慕嫉妒。”


    她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吴波的理想写的和未来职业规划毫无关系,是“和很多帅哥生活在一起”。祝婴宁哭笑不得:“你这样交上去不怕老师说你吗?”


    “没事,我听说交上去以后信封都是封起来的,老师才没那个闲工夫拆开去看呢。”她倒是泰然自若。


    邹皓的理想是最接近洪青阳希望看到的理想的,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是人生规划书,详细列举了大学四年他要做什么事,达成什么目标,是否要考研,读出来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以及要在几年内达成什么业绩。他甚至还写了要在哪一年买房子买车,在哪一年结婚成家。


    吴波被这份规划惊呆了:“我天,你是不是连什么时候入土都安排好了?”


    “这倒不至于,不过我有考虑过死后葬在哪个墓园里。”邹皓淡定地扶了扶眼镜,“不是我危言耸听,你们知道现在墓地有多贵吗?年轻的时候不努力,小心死了以后连骨灰都没地方摆,为了避免自己在阴间变成没人上香的孤魂野鬼,我已经全面做好了死后的经济规划。”


    吴波&祝婴宁:“?”


    被大家五花八门的理想勾起了兴趣,祝婴宁自然联想到了许思睿,不知道他填的是什么。


    班会课是每周一最后一节课,所有班级统一,下课铃声响过以后,她就背上书包去了许思睿的班级,想探听一下他填的理想和梦校。


    来到他们班外,他们班老师刚宣布下课,学生们零零散散往外走,大多数人都还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信封里的内容。


    这周许思睿的座位轮换到了走廊窗边,在靠近后门的位置。祝婴宁走过去时,他的同桌恰好捏起了他写的纸条,她清楚地听到他的同桌惊奇地问他:“嗯?你居然不打算留在北京吗?那那个经常上来找你的女生怎么办?”


    她的脚步便顿住了,脸上刚攒起来的笑也卡在了嘴角。


    “跟她有什么关系?”许思睿问。


    “我还以为你们在谈呢……就是以后会考同个大学,在同个城市发展那种。”


    “你想多了。”他平淡地回答,“我们就是朋友而已。”


    “真的假的?原来你们真不是那种关系啊?你不喜欢她?一丁点都没有?”


    这回许思睿停顿得久了一些,久到祝婴宁以为他会放弃回答这个问题。


    但再久的停顿也有期限,他打破了这份沉默,他说话了:


    “没有。”


    第154章 奢求


    她离开那层楼的脚步之匆忙,简直堪称落荒而逃,盘旋在脑海中的画面是离开前那一幕——许思睿说完没有以后,她倒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恰要出门的学生,那人条件反射先向她道了歉:“不好意思。”她也机械地回答:“对不起,是我撞到了你。”


    他们的对话难以避免地引起了许思睿和他同桌的注意,他回过头,目光穿越走廊窗户落到了她身上,瞳孔微微张大,显得很是惊讶。


    许思睿的同桌露出围观群众面对此情此景必然会有的尴尬表情,视线跳来跳去,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似的,最终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她脸上由于羞窘而烫得宛如火烧,却执着地看进许思睿的眼睛。


    祝婴宁无法看清自己的眼神,但她知道自己眼里肯定含有自己都觉得可怜的哀求,希望他能收回那句话,希望他能像那天和好一样,对她说:“刚刚那些都不是我的真心话。”


    可是许思睿什么都没说。


    他回应了她的眼神,没有偏开视线。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那双她一直觉得很漂亮的眼睛如同一口深潭


    ,风平浪静且黑不见底。


    最后是她颓靡地挽尊说,突然想起今天得早点去家教,就不和他一起走了,说完匆匆忙忙转身离开,逃也似的飞离了这里。


    一开始的步伐还能控制在快走的程度,走出校门以后,才变成仓皇的奔逃。


    她攥紧书包带,没头苍蝇般在人行道上乱跑,穿梭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里,跑过一张张或疲倦或轻松的面孔,跑车轮碾压在马路上的刷刷声,跑过耳畔呼啸的风。


    人群如同灌木,高楼仿似森林,汽车尾气如森林的瘴气,地铁是城市盘根错杂的根,她奔跑在柏油和钢筋混凝土筑成的热带雨林里,大汗淋漓,泪水涟涟,如同错误闯入人类世界的野生的小兽。


    前方骤然出现一堵人墙,她来不及避开,狼狈地撞在了那人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


    语无伦次地道歉。


    “婴宁?”


    周天晴扶住她,惊讶得忘了回应那句对不起,手捧起她的脸,担忧地注视她片刻,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周天晴是许思睿的小姨。


    祝婴宁看清是她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这件事。


    但周天晴曾经说过她也可以是她的小姨。


    眼泪蜿蜒成河,她在她温暖的掌心里放心地大哭起来。


    “哎呀哎呀……”周天晴笑了笑,将她揽进怀里,边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边把她往她停车场的方向带。


    她过来学校附近是因为今天是她父母,也即许思睿的姥姥姥爷的结婚纪念日。两个老顽童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玩浪漫,闹着要去饭店庆祝结婚四十年纪念日,她想着饭店离学校不远,可以顺带将两个小孩接过去凑热闹,就开车来了一趟,谁知人还没走到学校里,就见祝婴宁失魂落魄地冲了出来。


    车停在附近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里,周天晴带着祝婴宁走下去,停车场的霉味和机油味扑鼻而来,潮湿且带着微微的腥。


    她打开副驾驶,先将她塞进去,自己再坐到驾驶座,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


    祝婴宁边哭边把纸巾展开,捂在脸颊上,没一会儿就把周天晴递过来的两张纸巾都哭湿了。


    周天晴也不催她,只是无奈地微笑着,递了第三张第四张纸巾过去,直到她哭泣的势头稍微缓了下来,才伸手替她将鬓边被汗水和泪水湿漉漉地黏在颊侧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我已经准备好倾听了,如果你愿意讲,我随时可以倾听,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保持安静,在这里陪着你,怎么样?”


    她转过脸,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她,一抽一抽地说:“小姨,你有喜欢过谁吗?”


    “当然啦。”她笑道,“你忘了我已经三十多岁啦?谈都谈过好几个了。”


    “那你……你会觉得……”她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地说,“你会觉得喜欢一个人很累吗?”


    “谁让你产生这种感受了?”她再次揽过她的肩膀,“是不是许思睿这个混蛋?”


    祝婴宁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会感到心碎?


    明明他也没有说出多么过分的话,和那晚的争吵比起来,他说不喜欢她的语调是那么温顺平和。平和到仿佛只是在描述一件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为什么她竟然会比那天晚上听到他说出那些刺人的话还要难受千百倍?甚至觉得天都塌了。她宁可再听几遍那些刺人的话,也不想重演刚才的情景。


    她以前是这么脆弱的人吗?她怎么会变得这么不像她自己?


    也许是不小心把刚刚那番心理活动说了出来,她感觉到周天晴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拍了拍,听到她在她耳边说:“亲密关系会暴露人身上所有细小的弱点,有些弱点甚至是你自己从来都没有察觉到的。这很正常,不用因为这个就怀疑自己。”


    她抬起头,露出迷茫的表情。


    周天晴温声告诉她:“我谈第一段恋爱的时候,比你现在稍微大一点点,那时我读大一,18岁,青春正好的年纪,对吧?从小到大,每一个和我相处过的人都夸我是个富有包容力而且活泼有趣的人,不管什么类型的人都能和我相处得很开心,所以谈第一段恋爱之前,我一直以为天底下不会有比我更完美的女朋友了。”


    “但就是那段恋爱——我的初恋,让我第一次发现我居然是个控制欲爆棚的控制狂。”


    她的叙述让祝婴宁一时忘了哭泣,瞪大眼睛,好奇且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周天晴捏了捏她的脸,继续说下去:“我男朋友是学校的校草,长得特帅,我和他在一起说白了就是图他的脸,但和他在一起后,我发现他这人没什么上进心,对学业得过且过,对未来毫无规划,整个人的心态就是及时行乐、享受当下。”


    “刚交往时我还没有特别在意这点,直到热恋期过去,我才越来越看不惯他的不求上进,开始变着法子替他进行规划。不许他逃课,不许他上课玩手机,要求他参加我为他谋定的社团和学生会。”


    “这股控制欲发展到后来变得越来越严重,我甚至要求他随时随地向我报备,方便我监督他有没有认真学习。我男朋友当然受不了我这样,我们就这个问题争吵了许多次,也分分合合了许多次,最后彻底分手是因为他嘴上答应我会去参加我替他选中的比赛,谁知比赛报名日期都截止了,他也没去报名,反而在酒吧和朋友玩骰子。我气得要死,觉得他烂泥扶不上墙,找到酒吧,当着他朋友的面把他骂得一无是处。”


    “我男朋友从小到大都是校草,被人捧着长大的,当然受不了我这样下他面子,这事过后我们就彻底分手了。后来我还腆着脸去求复合过几次,他没有答应,说和我在一起特别累,还说我是个神经病控制狂。”


    “我想我怎么可能是控制狂呢?从小到大都没人这样评价过我,我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觉得我这人特别好相处,连追过我但被我拒绝的男生都没说过我一句坏话。我觉得肯定是他这人有问题,我的朋友包括我的父母也都安慰我说这事儿完全是对方的错。”


    “直到我谈了第二个男朋友。”周天晴苦涩地笑了笑,“这次我吸取上次的教训,找了个上进的人,但我发现我居然还是改不了自己的控制欲,我还是想管他。他参加了A比赛,我觉得B比赛更有性价比。他打算考研,我觉得他的专业及时出来就业更符合当前就业环境,而且也更有利于我


    们的恋爱,因为考研就意味着异地。”


    “嗯……最后当然也是分手了,这次对方没有说得那么难听,他只是说‘我感觉我们两个性格犯冲,不适合对方’。”


    “有了两次失败的经历,我才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琢磨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管控他人的欲望。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祝婴宁诚实地摇了摇头。


    “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我发现这与我的成长环境和我本身的性格有关。”周天晴说,“我姐姐,也就是睿睿的妈妈,她从小就是那种小女生性格,虽然是姐姐,却总是迷迷糊糊的,我父母并没有那种‘大的一定要成熟稳重’的观点,他们尊重每个小孩的性格,所以我们姐妹俩的相处模式从小就和其他姐妹家庭相反,一直是我在带着我姐姐。”


    “她这人没什么主见,小到三餐吃什么,大到大学选什么专业,都是我替她决定的,很不可思议吧?她乐在其中,我也乐在其中,我们俩都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至于我的朋友,以及更加陌生的同学和亲戚,我确实从来不会去管束她们什么,因为我觉得她们没有和我亲密到这种我可以越俎代庖替她们做决定的程度。”


    “直到我开始谈恋爱,我性格里隐藏的控制欲才爆发出来。一是因为远香近臭,就是我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二是因为我把对方纳入了家人的范畴,我喜欢他,我把他视为未来同进退的一份子,所以我自然而然会对他有更高的期待,而更高的期待往往意味着更多的要求和更大的失望。”


    “亲密关系正是因为它的零距离以及高期待,才会暴露出你性格里你从来没有当一回事的小问题,让你发现不一样的自己。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变了,变得不像自己。其实你没有变,这也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比起否认它,不如学着认识它。”


    周天晴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和地说:“比如,现在你就可以认真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你把睿睿看成了什么呢?你对他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


    周天晴娓娓道来的叙述让祝婴宁渐渐止住了哭泣,尽管她的心情还是很低落,却不再像刚才那样除了大哭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顺着周天晴的话,她慢慢转动她的脑筋。


    对她来说,许思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一经思考,才发现这问题根本无需思考就有答案。


    他是她的贵人,比许正康还要贵人的贵人,毫无疑问。从他给了刘桂芳那个手表开始,到他打电话过来让她到北京读书,再到那个春节,她自己都已经放弃自己,觉得她生来就该承受刘桂芳那样的命运的时候,他千里迢迢赶来拉她离开泥沼。她生命中每一个重大的节点都有他的参与。


    她把他当成生命的支点来看待,觉得是他撬动了她暗无天日的人生。在遇到许思睿之前,她从来没有在困境里被谁坚定选择过。


    阿爸阿妈也许是爱她的,但这份爱带有前提,必须是家庭资源充足、祝吉祥的权利没有受损的情况下,她才能获得他们的爱。一旦家里资源紧缺——儿子要留着光宗耀祖,痴呆的母亲要留着证明孝道,免得被人戳脊梁,媳妇可以留着生更多的儿子——于是身为女儿的她顺理成章成了率先被放弃的那一个。


    她一直在被放弃,是许思睿第一次在那种困境里选择了她。


    他不会知道她究竟在他身上寄托了多大的幻想,就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如此重要,所以其他人都可以放弃她,只有他不可以,其他人都可以不选她,只有他不可以。他怎么可以不选择她呢?他怎么可以不喜欢她?如果他都不选择她不喜欢她,那她该怎么办?


    祝婴宁突然发现许思睿说的一点都没错,她做善事的理由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她其实是抱着做了好事能被其余人稍稍惦记的想法的。不用全情感谢,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惦念她就好了,所有人细微的惦记加起来,就像毛线织成毛衫,也能编织成一件让她足以穿来御寒的大衣。


    她不敢奢求某个人热烈的爱,她不相信有人会那样对待自己,她奢求的一直都是所有人浅浅的、像蘸料碟一样浅的爱而已。


    只有许思睿——


    只有对待他的时候,她奢求了。


    第155章 他没有死


    就像周天晴说的那样,因为有了期望,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受伤。


    想到这里,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像调节情绪的开关一碰到许思睿就自动坏了一样。在爱情面前,她自动退化为原始的婴孩,忍受不了一点疼痛,一点点疼都能激起痛哭的本能。


    她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哭得颤抖的身体被周天晴抱住了。她埋首在她肩膀上,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我把他当成什么,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喜欢他了,我真的不想喜欢他了……”


    她不是飞蛾,没有办法一次次扑火,她是被撒了一次盐就会融化的蜗牛。


    在他面前,她远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她其实脆弱得不堪一击。


    哭到几乎缺氧之前,她听到周天晴对她说:“没事的婴宁,你可以做出任何决定。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不是只有睿睿才是我的外甥,你也是我半个孩子啊。”


    **


    姥姥姥爷的结婚纪念日最终变成了二人世界,周天晴说要去接许思睿和祝婴宁,结果不仅人没接到,她自己也没来,打了个电话嘿嘿傻笑着说遇到了一些事,忘记赶过去了。


    好在二老心态向来强大,姥姥嚼着帝王蟹,对着手机从容地说:“等你们来我和你爸早饿死了,行了,你们也不用来了,饭菜都被我们吃得差不多了,以后找个机会叫上孩子们一起来补吃蛋糕就行。”


    “妈,您真是英明神武。”


    “赶紧滚。”


    挂断电话以后,周天晴带着哭累了的祝婴宁就近找了家餐厅吃晚饭。


    祝婴宁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说不想吃了,被周天晴提醒了一句“你不是快期末考了吗,养好身体才能好好发挥呀”才惊醒过来。


    是啊,她都已经失恋了,难道连期末考也要考砸吗?情场学场双失意,想想她都要吓死了,吓得赶紧多吃了两碗饭。


    期末考在周四周五进行,还有两天时间。周天晴说等她考完试,如果不想住在家里看许思睿的脸,可以搬到她家来住几天:“我爸我妈肯定也很高兴看到你,他们最近嫌我年纪大没朝气了,就喜欢你这种胶原蛋白满满的年轻人。”


    听起来像妖精吸取童男童女精气一样,祝婴宁轻轻笑了笑。


    吃完饭,周天晴载她回家。


    由于期末考试涉及高三分班而且迫在眉睫,祝婴宁觉得不能让许思睿影响到自己的心情,思来想去,发了个手机短信给他,说自己最近这几天忙着复习,早上会早去学校,晚上会晚回家,让他不用再等她上下学。过了很久,许思睿才回了个“好”字。


    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尽管情绪上来的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哭一哭,然而看不到许思睿的脸确实让她成功将情绪控制在了可控范围内。


    顺利完成了两天的期末考,并且和邹皓校对过答案,确认自己正常发挥以后,她才真正泄下劲来。


    本来想即刻搬到周天晴家里,班上同学却忽然说要搞个聚会,毕竟高二一别,大家就各自去往不同的班级了,同班两年,同学之间还是有感情基础在的。身为高二这一年的班长,祝婴宁不好缺席,于是去周天晴家的事只能暂且先搁一搁。


    聚会的时候,有男生点了啤酒,祝婴宁没有喝,但架不住其他人想喝,而且酒量还不行,喝醉以后嚷嚷着要给她和邹皓这两位新老班长敬酒。她全程用苹果醋替代,只是身上难免还是沾了些别人溅过来的啤酒液。


    聚会结束以后,她闻着自己身上的味道,觉着很膈应,打算回家第一件事先去洗澡。


    来到小区楼下,小区路边的照明灯都已经开了,飞蚊盘旋于路灯之下,远远望过去,像一朵朵小小的乌云。


    她搭乘电梯来到16楼,电梯门开,人走出去,还没进家门就看到门是大敞着的。


    人对危险情境有与生俱来的预感,说不出道理,是一种感觉。祝婴宁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走进门口逡巡一圈,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退出来以后,她才发现楼梯间的防火门大开着,里面的声控灯在她看过去那一秒恰好熄灭,望进去黑漆漆一片。


    她慢慢走进去,声控灯在她进来后再度亮起,照亮了楼


    梯间里的方寸之地,她看到许思睿站在楼梯平台上,手握着扶手,目视下方,表情像在发呆。


    他从来不碰楼梯扶手,嫌扶手被很多人摸过,而且覆着厚厚一层灰尘,很脏。


    她留意到他的嘴巴也褪去了所有血色,宛如石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台阶下的许思阳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四肢松软,扭曲成怪异的姿势,像一只没有骨架的棉花娃娃。


    **


    祝婴宁看过一个在曾经的她眼里近似强词夺理的理论,说人心长在左边而不是中间,说明人的本质就是偏心。


    现在她却领悟到了偏心的威力,在最初的心惊过后,在这么危急且惊悚的情况下——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去关心台阶下不知生死的许思阳,而是扭头去看身侧的许思睿。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村里老人常常形容的被梦魇住一样,人虽然还站在原地,三魂七魄却已经去了一大半,只剩一具宛如蝉蜕的空壳立在这里。


    “……许思睿。”她站到他面前,喊他的名字,发现他的眼神也是失焦的。


    “许思睿!”她伸手晃了晃他的手臂,喊得更大声了点儿。


    他依然毫无反应。


    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再拖延,她拍了拍他的脸,发现他还是没有回过魂,干脆狠狠心,抬手扇了一巴掌过去。尽管节制着手上的力气,但她手上劲大,打下去的力道仍是足的。清脆的巴掌声在狭小的楼梯间里回荡。


    许思睿的脸被她打得偏到了一边,眼神随之凝起了焦,好像直到现在才看清她站在他面前。


    “冷静下来,看着我,深呼吸。”


    她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手指抓在他虎口上,勒得他虎口和小指处的骨头生疼,这股疼痛和脸上的辣痛一起唤醒了他沉寂的感官,他重新感受到了心脏的搏动,如同惊厥的雀鸟,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似要突破肉壁,从他躯壳里挣脱逃离。


    他还看到她的眼睛,在声控灯惨白的光线下,她的眼睛漆黑油亮,如离线之箭,带着穿透迷雾的力量笔直地射向他。


    “深呼吸——吸气。”她又重新了一遍指令,用另一只手大力拍了拍他的胸膛。


    沉稳的声音传入他的耳膜,被细胞捕捉到,他终于吸入了第一口空气,干瘪的肺部瞬间被气体充盈,涨得隐隐作痛。呼吸的节奏完全是乱的,他像溺水之人浮出水面一样拼命喘息,时而深时而浅,努力跟随她的指令调整呼吸。被她牢牢握住的那只手也反手扣紧了她的手指,紧得一丝缝隙都没有,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看他调整得差不多了,祝婴宁冷静地掰开他的手指:“松手,我下去看看许思阳。”


    楼梯下的许思阳还是方才那个姿势。


    她下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呼吸和心跳,发现人还活着以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背后竟全是冷汗。


    “人没死……先打120。”她头也不回地对许思睿说,刚才一直稳定的声线到了此时才发起飘。


    又趁机仔细检查了一遍许思阳的四肢,万幸没有骨折,只是晕过去了,所以四肢看起来才软绵绵的。掰开口腔,口腔里也没有淤血,不过仍然无法判断内脏是否破损。地上的血全部来源于他磕破了的额头。额头上那个小洞看不出来有多深,现在还在汩汩往外流血。条件有限,她迅速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从里面抽出两张纸,轻轻按压在他的伤口上止血。


    许思睿已经打完了急救电话,向对面的医护人员简单交代了地址和现场情况,自己却始终没有走过来,远远地站在楼梯平台上,脸色死白,手脚发软,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许思睿,你过来。”她回头叫他。


    他摇了摇头,往墙角阴影更深处缩了缩。


    “过来!”她声音里含了几分严厉。


    许思睿这才缓慢地走了出去,挪到祝婴宁身边,虚脱地蹲下去。


    两张叠起来的纸巾被血液濡成刺目的鲜红,她示意他接替她的工作,帮许思阳按压止血。许思睿抗拒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没有动。她索性用空闲的左手强势地把他死死抓在膝盖上的右手拽了过来,分开他蜷缩的手指,教他如何用指腹按住纸巾。


    纸巾湿漉漉的,隔着这层濡湿,他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许思阳皮肤与血液的温热。


    泪珠滚出眼眶,许思睿咬着下唇低声啜泣起来。


    “你看,他没有死。”她在他身边轻声说,“他还是温热的。许思睿,人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他含着泪拼命点了点头。


    救护车在15分钟后赶到,医护人员抬了担架上来,把许思阳接进电梯里。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上救护车之前,其中一个护士抽空问。


    “我们都是。”祝婴宁拉着许思睿上了救护车。


    她动作太快,护士本来想说只能上一个家属,可转眼看到他们两个都是小孩,而且祝婴宁看起来小小一只,占不了太多位置,便把后半句话咽下去了,专心配合其他医护人员检查许思阳的情况,为他处理伤口。


    救护车行驶到中途,许思阳醒来过一次,医护人员问了他一些基础的问题,他答得含糊不清且颠三倒四,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昏迷中无意识呢喃而出的语气词,说完便再次陷入了昏迷。


    到达医院以后,医生和护士推他去拍片检查,那个与他们说过话的护士走过来,问他们成年了没有,得到否定的答案后,让他们打电话叫上成年监护人:“你们还太小了,有些事做不了主,让你们父母过来。”


    她说完就离开了,剩下许思睿坐在凳子上惊惶不已,无意识地拉住了祝婴宁的衣角,像在寻求庇护。


    祝婴宁摸出自己的手机,在屏幕上按出许正康的号码。


    “别……”他猛然坐直了身体,开口阻止她,声音异常沙哑。


    她抬头看着他:“你害怕他?”


    许思睿僵住了。


    静默了许久,他才结结巴巴地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怕他,是因为……我没有……许思阳不是我……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


    “停,你不需要跟我说这些。”她抬手打断他的话,“因为不管真相是什么,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许思睿,我在乎的不是真相。”


    我在乎的是你。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迷茫地看着她,迟迟没有动作。就在祝婴宁以为他没听清她的话,她需要再重复一遍的时候,下一秒,他终于动了,抬起手臂,猛然抱住了她。


    第156章 燃尽的蜡烛


    他用的力气非常大。


    大到祝婴宁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被他勒变形了,下颌磕在他干瘦的锁骨上,两相一撞,撞得她眼冒金星,好险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她混沌地想着他以前有这么瘦吗?怎么感觉不仅锁骨,连肋骨都比以前明显了?趴在他肩窝处缓了一会儿,想呼吸,却发现鼻子也被他的衣服捂住了,吸进去的全是他身上的气息。


    这回沐浴露的甜香变得极淡,杂七杂八地混合了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味道并不清新,她却没有避开,安安静静地伏在他怀里,任由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捏碎镶进骨髓里一样。


    她排空所有思绪,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要想。


    过了不知多久,久到祝婴宁觉得再不透气自己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许思睿终于松手了,站起身时顺带抽走了她掌心里的手机,走到没人的地方拨打电话。


    隔得远,她听不见他与许正康说了什么。


    但她知道许思睿每次与许正康交锋都伤筋动骨。


    许正康就像埋在他身体里的刺,每次交锋,这根刺都会拔出寸许,总有一天,它能从他身上完全脱离,可这个过程中,皮开肉绽无法避免,连带着剥离的还有他身上腐烂的血块。


    **


    许正康姗姗来迟,他赶到之前,许思阳又醒了一次,吐了些胆汁出来。医生竖起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他说这是手指,又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他说自己是爸爸妈妈的儿子,随后频频哭嚷着头痛头晕,没过多久又昏睡过去。


    诊断结果出来,是重度脑震荡兼头部外伤,万幸没有脑损伤。医生说需要留院观察,注射胞二磷胆碱等神经营养药物。


    许正康是凌晨时分独自赶来的,来到医院以后先向医生问了许思阳的情况,尤其询问了后遗症。医生说后遗症每个人的表现都不太一样,有可能会出现短期内的记忆力下降以及经常性头痛。


    “会影响智商吗?”


    “恢复得好的话不至于。”医生让他不用过度操心,脑震荡患者多半都可以恢复到脑震荡前的水平,只要注意避免二次损伤就行。


    但他说完以后,许正康还是凶神恶煞地朝许思睿走了过来,每一步都迈得极重极沉,右手也高高举了起来。


    许思睿坐在椅子上,没躲。


    眼看许正康如同一颗滚动的巨石,就要碾到许思睿面前,祝婴宁的腿不受控制地动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什么都没想——


    她拦在了许思睿面前。


    许正康对她而言就像黄俞亮对祝知微而言一样,中间横了一份似是而非的恩情,于是她们在他们面前天然地处就低位,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缺失立场挺不起腰杆。


    对抗他们实则是在对抗自己内心的良知和愧疚。


    她站在许思睿前面,手臂伸长,挡住他的身体,嘴唇张开后凝滞了几秒,才积蓄起话音:“许叔叔,许思阳要是有事,许思睿就是您唯一的孩子,您要靠他养老送终的。今天您要是当着医院这么多人的面打他,你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就彻底断了。”


    许思睿当然不可能给许正康养老送终,更别提什么狗屁的父子情分,没把他毒死都算不错了,这只是说给许正康听的缓兵之计。


    她当然想指着许正康的鼻子骂他禽兽不如,或者干脆捅他几刀,像个疯子一样撒泼卖疯,高声说都怪他,都是因为有了他,一切才会演变成如今这个境地。


    但她不能。


    这是她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的反击。


    无论争吵还是打架,许思睿都经不起这样折腾了,她想最大限度地在这种公众场合下保全他的自尊。


    许正康笑了一下,停住脚步,说:“你倒是会替他说话。”


    她以为自己的话起了效,谁知下一秒,许正康的面目便狰狞起来,“养老送终?你以为他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让开!”说着便伸手来拽她的胳膊。


    他手粗大,手指上都是肉,祝婴宁知道被这样的手抓一把绝对得淤青。她想避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许正康的手并没有顺利落到她手臂上,在碰到她之前,许思睿忽的站了起来,一手将她朝后拉,一手用力拍开许正康的手掌。


    啪的一声。


    皮肉击打的脆响里混着骨骼相撞的闷响,听声音都知道有多疼。


    他完全站起来以后比许正康高了一大截,虽然总体清瘦,没有许正康的维度,但经度摆在那,从气势上看,并没有比对方弱多少。


    “你碰她一下试试?”他说。


    许正康伸手指着他和她:“你们真他妈有能耐……”


    “是我把许思阳推下楼梯的。”他提着嘴角笑起来,眼睛却毫无笑意,声音无波无澜,“我说过你要是再敢让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把你们一家都杀了。你觉得不爽?好啊,来,我让你打。”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你今天最好把我打死,我要是没死,许正康,我告诉你,以后死的就是你。”


    “你!你个……”许正康的脸一下涨红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立刻行动。


    祝婴宁觉得应该是因为许思睿此刻的神色看上去不太像个正常人。他平静过头了。因为过于平静,反而透出风雨欲来的疯癫和惊悚。


    医护人员也察觉到了这边氛围不对,及时过来阻拦:“医院不是闹事的地方,要吵出去吵!”


    祝婴宁赶紧趁势拉住许思睿,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许思阳的后续陪护也不需要他们了,现在走还省得惹一身腥。


    他身体硬邦邦的,跟长在地里的一块木桩一样,祝婴宁用力拽了几下才把他拽动,无视许正康的骂骂咧咧,拉着许思睿出去了。


    她打了辆计程车,和许思睿一起钻进后座。


    司机多看了他们两眼,眼神意味不明,可能觉得大晚上的,他们两个年纪又不大,一男一女出现在医院,必定是不学好的。她觉得恶心,但也没力气再管,闭着眼睛装作没看到,对司机报了他们家的地址。


    车子平静地行驶在马路上,从车窗望出去,能看到车水马龙。北京的喧嚣与繁华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所有发现在个体身上的悲欢都与城市无关。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开口讲话。


    下了车,回到空荡荡的房子。


    走到家门口时祝婴宁才发现出来得匆忙,他们连门都没有关,楼梯间的血迹也无人清理,蜿蜒不规则的一滩,已经干涸了,呈现出酱油般的暗红色色泽。


    她去阳台找出打扫工具,打算出去清理,走到门口,却被许思睿挡住了。他个子高,腿也长,门框本来就宽度有限,被他这么一挡,她连条缝隙都寻不着。


    “你还是不打算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垂眸看她。


    祝婴宁摇摇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我说过了,真相对我来说不重要。”


    “即使我真的杀了许思阳也不重要?”


    她垂下眼尾看着他,语气像在叹息:“你不会的。”


    如果真的恨许思阳恨到杀了他也无所谓的地步,那刚刚许正康气势汹汹朝他冲来时,他不会连躲都不躲。她知道他当时其实做好了挨许正康那一巴掌的准备。


    如果真的对他人的生命毫无感触,那蹲在楼梯间里失血昏迷的许思阳身边时,也根本不需要流泪饮泣。她知道他憎恨许思阳,可再恨,也远远没有到他嘴上描述的那个地步。


    他做不出狠事。


    就是因为做不出狠事,所以才给了那些人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机会。


    许思睿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他自己找过来的,说他妈最近生病在住院,家里没人照顾他,许正康明天要出差,叫他往我这里来。我本来还觉得他谎话连篇,一定是自己查了我们这的地址跑来的,直到许正康给我发了条短信,让我这几天好好照顾他。难道你不觉得特荒谬吗?让我照顾他?让我——照顾他?”


    他反复咀嚼这几个字,像是不认识汉字了似的。


    “我没有想把他怎么样的……真的。我只是想把他赶走。我让他滚出去,他不滚,我上手去拽他他就大哭。我把他扔出家门,他一直在外头撕心裂肺地哭着砸门。”


    “后面我受不了,把门打开了,把他拉到电梯门前。等电梯的时候,他抱住我的腿哭得跟杀猪一样,我当时气头上觉得他很烦,电梯又迟迟没上来,就把他拽到了楼梯间里,想带他走楼梯下去。”


    “我没想到台阶离防盗门那么近,也没意识到他那么轻,那么不经推,防盗门打开后我就把他用力搡进去了,等我跟进去以后,他已经躺在了台阶下,我看到地上都是血。”


    “这是意外。”她说,“你也不想的。”


    他流着泪摇头:“不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意外,可能是吧,但一直有个声音跟我说这是我早就期待发生的事。我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我就是个烂人,我迟早会变成下一个他。”


    “别胡说。”她皱眉在他胸膛上锤了一下,“你不止继承了许正康的基因,你也继承了你妈妈她们那边的基因。许正康的基因真的有那么强大吗?你别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许思睿,你不会是一个坏人。”


    他眼底流露出孩童般的空白和迷茫。


    “你相信我。”


    她打量他的神色,他眼底青黑,面色透明,脸上一点点血色都没有,连往常可以用唇红齿白来形容的唇色都是淡的,看起来就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只剩短短一截残芯。


    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泛过她心口,这几天来的怨怼与失望忽然都消散了。


    她意识到许思睿现在连爱自己都艰难,他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命力,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她怎么还可以去要求他向她奉献他健全且唯一的爱?


    他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的东西,索取再多也是没有。


    他是她的贵人,但不一定要成为她的爱人,这要求对他们来说


    都过于沉重和残忍。


    她会永远支撑他——不再抱着恋人般的要求,而是以不计回报的朋友的身份。


    “去睡一觉吧。”她弯柔眉眼,轻声对他说。


    第157章 还行


    许思睿没有睡着。


    发现这一点是因为祝婴宁自己也失眠了,她躺在床上,由于今天发生了太多事,难免有些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上厕所了。


    走到客厅看了眼挂钟,凌晨两点多。她要往洗手间去,却意外发现厨房亮着盏小小的照明灯。走进去,许思睿背对着她站在流理台前,往手里倒药片。


    药片装在一个小白瓶里,叫艾司唑仑片,她眯起眼睛也只能看到药片名称,看不到字更小的药片服用说明。


    “你在吃什么药?”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把许思睿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掌心的药片滚落到了地面上。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捡,反而先把药瓶握在了掌心里,迅速往睡裤裤兜藏。


    就是这个动作引起了祝婴宁的怀疑,她眼疾手快从他兜里一捞,成功将那瓶药罐掏了出来,不顾他的阻拦,低头细看,在药物功效那一栏看到了失眠两个字。


    晃了晃药瓶,里头只剩零星的两三片。


    “……”


    许思睿抓住流理台边缘,缩着肩膀,看起来弱小又可怜,欲盖弥彰地掩饰说这瓶药早就有了,是他妈妈之前买来治失眠的,他只是今晚偶然想起它的存在,才想找出来试一试。


    她没被他的谎言骗到,把药瓶放进自己衣兜里,用上目线看他,淡淡道:“第几瓶?”


    “什么?”他还想装傻。


    “第几瓶?”


    重复的力量是无穷的,许思睿在她的注视下败下阵来,眼神躲闪地说这是第二瓶。


    她想算一下他失眠了多久,脑子却有点乱,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把兜里的药瓶重新拿出来还给他。


    “这个按量吃没什么事的。”他再次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


    “那你给我一片,我也睡不着。”她朝他摊开手。


    许思睿没给,被她盯了许久,才嗫嚅道:“好吧,确实有点副作用,你还是不要乱吃好了……要是真的睡不着,我这里还有褪黑素,这个比较温和。”


    “……”


    她陡然窜上来一股气,伸手在他胸前重重锤了一下,甚至锤出了中空的声响。


    许思睿都数不清今天下来一共被她锤几次了,他乱七八糟地想着还好他是男生,如果是女生,胸部都得被她锤得发育不良。


    “你吃吧,吃完赶紧睡。”她没好气地说。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他问她到底还需不需要褪黑素她也没理睬。


    许思睿摸不准她的态度,她那句话听起来像反话,可是他又觉得她不像说反话的人。纠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败给了失眠的恐惧,他重新倒了药片出来,就着水咽下。


    第二天他是自然醒的,爬起来时是上午八点多。


    祝婴宁醒得比他早一些,正在洗手间刷牙,看到他走过来,她吐出嘴里的泡沫,漱了漱口,说:“我预约了九点的号,快点刷牙洗脸。”


    他不明所以:“什么号?”


    “医院的号。”她把漱口杯放回原位,又拿过毛巾,边洗脸边说,“既然失眠那么严重,就去医院看一看。”


    透过洗手间的镜子,她看到许思睿一脸欲言又止,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于是立刻改了脸色,凶巴巴道,“你敢拒绝,我们现在就绝交,你死在外边尸体烂了我也不管你了。”


    “……”


    威胁还是起了效用的,起码他没再把她不想听的话说出口。


    收拾完一起出门,祝婴宁刻意避开了许思阳住院的医院,预约的是另一家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


    到那里的时候刚好九点,取了号去看医生时,许思睿莫名又别扭矫情起来,不肯让她跟进科室。


    “行。”她做出了让步,在外面坐着等他。


    许思睿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来,她站起身,迎上去问:“医生怎么说?”


    他含糊其辞:“他让我去做一下脑电图、心电图和眼动测试。”


    祝婴宁不知道这些测试具体代表什么,但她是个很听医生话的人,闻言点了点头:“好,那我们过去,先做哪一个?”


    “你不用跟着了,走来走去累得很,在这等我就行。”他把她按回座位上,又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哭笑不得:“你还有心情去给我买水?”


    他嗯了声:“我腿又没断。”


    “先去把检查做了,我不渴。”


    目送许思睿离开后,她才进入科室,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失眠。


    “你是他家属?”医生正在给另一个人问诊,抽空问了声。


    祝婴宁大言不惭地应了:“是。”


    “要等他检查做完了才能确定,不过我刚刚给他做了份心理测试题,他这情况多半是心理问题引起的。”


    **


    许思睿前前后后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把医生交代的那套身体检查做完,回来给医生看结果的时候,刚好踩着医生上午下班的点。


    医生给他开了药就下班午休了。


    祝婴宁一直等在外面,手里握着许思睿做完检查后顺带给她带来的一瓶水。


    “怎么样?”看到他走出来她才站起身。


    “还行。”


    “什么叫还行?我没听说过


    哪种病叫‘还行’的。”她皱眉朝他伸出手,“把诊断单给我,我要看到结果。”


    “……”


    她在这种时候表现出来的强势总是让许思睿觉得她很适合当老师,往讲台上一站就是定海神针。


    这里就他们两个人,也没什么隐藏空间可以供他藏起诊断记录,他知道不被她看的后果很严重——对诊断单来说很严重,说不定会在争抢中身负重伤。尽管心里并不情愿,他还是叹了口气,慢慢把东西递给了她。


    她接过来,低头翻阅。


    心电图脑电图的结果她看不懂,就看懂了个言简意赅的最终诊断结果——中度抑郁伴急性焦虑、创伤后应激障碍。


    “我不想被你看到这个……显得我很没用一样。”他轻声笑了笑,笑容有些无奈,“我经历的那些和真正悲惨的人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父母健在,家里经济还行,我小姨姥姥她们养得起我,我自己也有赚钱的能力,而且没有真正意义上被人校园霸凌过……就这么点小事儿都能把我折腾成这样,我是不是太……祝婴宁?”


    温热的液体滴到了他的手背上,他惊讶地盯着自己手背上那滴摇摇欲坠的泪珠,“你哭什么?”


    她抬起头,眼睛被泪蒙住,声音却还是清晰的:“不是的,每个人感受疼痛的阈值不一样,一样是打屁股针,有些小孩挨了针没有反应,有些小孩挨了针却嗷嗷哭呢。你觉得痛苦,那痛苦就是真实存在的,不要贬低自己的感受。”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比平时沉,把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哭什么?”


    她不想说哭是因为心疼:“我觉得好不公平,许正康把你折磨成这样,他自己却一点事都没有。我之前对你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你生病是不是也有我在背后推波助澜呢?”


    “胡说八道什么?”他低笑了一声,用指腹抹开她脸上的泪痕,“如果没有你,我只会比现在更惨,是你一直在拉住我。”


    她在他掌心里拼命摇头:“不,我做得还不够好,我……”


    “你还想好到什么程度啊?再好就成神仙了知道不?”他笑得更无奈了,“你对我的好比我对你的好多太多了,是我从来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


    “你给了啊。”她哭着说,“我说过的,你给了我自私的勇气,你不知道它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长久地说不出话,最后也只是替她擦干泪水,揉了揉她的头发,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好了,我们非要大中午在这哭哭啼啼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了癌症呢。”


    “呸!”她不客气地用手背拍了下他的嘴,“不许乱说。”


    **


    医生开的抗抑郁药有些吃了会导致人整天昏昏沉沉,以及记忆力倒退,许思睿开玩笑说可能目的就是把人药晕,睡过去了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也没时间考虑自杀的事了。


    “你还考虑过自杀?!”祝婴宁很紧张地从洗手间里冲了出来,头发还在往下滴泡沫。


    她最近颇有些杯弓蛇影,本来她还对这个病抱着良好的心态的,以为抑郁症是文雅的病,直到看了几本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又不知从哪里搜刮来抑郁者患者自杀的事例,才变得疑神疑鬼起来,每天都担心一个没看住许思睿他就自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许思睿赶她回洗手间把头发冲干净。


    他都有些担心自己最后痊愈了,祝婴宁反而吓出焦虑症来。


    他现在能够以调侃的心态提起这个病,并且也在用这种方式给她做脱敏,让她不至于每天都神经紧绷。


    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吃药的时间挑得好,是在暑假,觉得昏了累了往床上一倒就行,不像上学时还要考虑是否会影响学业。


    不过完全不影响是不可能的,下学期就高三了,有准备的人早从放暑假开始就买了一堆习题提前学习起来——祝婴宁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许思睿每天只能抽出少少的两个小时过一下重难点题目,而且这两个小时还不是连续的,必须拆分开来,因为他的注意力没法长时间集中。


    好在他自己痊愈的欲望很强烈,每天都有按时吃药,按时锻炼身体。


    在这之前,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秤了。医生建议他配合运动,他才久违地上了□□重秤,被自己现在的体重吓了一跳,也不敢把结果告诉祝婴宁,被她问起来只能往上谎报十斤。


    暑假期间,周天晴也经常过来。


    她过来是因为祝婴宁向她告状了,放弃原先遵循的尊重个人意愿的原则,把许思睿的情况和许正康的所作所为全部都告诉了她。


    许思睿不知道祝婴宁是怎么和周天晴聊的,总之她们聊过以后,周天晴就常常往这边跑了,每次来都会提着各式各样的补汤,不仅给他带,也会给祝婴宁带一份,还问他们要不要去她那边住。


    不想害两个老人担心,许思睿没答应。


    “我自己其实还有套小区房的,去那边住也行。”她又提议。


    但许思睿还是拒绝了。


    祝婴宁看出他拒绝是因为不想离开周天澜生活过的房子,怕自己走了以后许正康直接把许思阳他们带来这里住。他有一种执着且无法宣之于口的坚持,觉得捍卫了这个家就是捍卫了从前有过的家的幻影。


    周天晴便也没再坚持:“好,那我就常过来看你们吧。”


    **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只有一个月,眨眼间就过去了,快开学的时候,他们去医院复查了一趟,周天晴坚持要开车载他们过去。


    许思睿依然自己进了诊疗室,不许她们跟着。


    医生说他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蛮好的,让他继续保持,又说高三如果学业压力太大,有可能会复发,这个病就是这样反复的,叫他注意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出来以后,他感觉轻松了许多,掰了掰手臂,正要告诉她们这个好消息,就见祝婴宁直直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表情凝重到了极点。


    “怎么……”


    “了”字还没问出来,她就原地弹射而起,朝前方正在排队等做脑电图的一个男人冲了过去,把他从人堆里揪了出来。


    周天晴大吃一惊,忙站起来:“出事了?”


    许思睿把自己手里杂七杂八的各种诊疗单往她怀里一塞:“你拿着,我过去看看。”


    第158章 真假姓名


    祝婴宁揪出来的男人长得又矮又圆,谢顶,黑白相间的头发杂草般拱出圆润晶亮的头皮,一只眼睛似乎出了问题,眼皮耷拉着,眼白浑浊发黄。


    许思睿跑到祝婴宁身边,单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帮她控制着这个男人,问:“怎么回事?”


    男人在他们手底下费力挣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说他们是两个傻*,还高声叫嚷着救命,试图让围观群众和医护人员过来帮他。祝婴宁粗暴地扭着他的衣襟,把他polo衫的领子旋皱了也没松手,呼哧呼哧喘着气说:“你不认得我?”


    “我他娘的上哪认识你这种疯女人?”


    “那你认得祝大山不?”


    男人挣扎得激烈的身体闻言有一瞬的僵硬,但他很快以更高的频率和更大的力气扭动起来,拔高音量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疯子!”


    许思睿听她提及祝大山的名字,心里隐隐有了某个猜想,他向祝婴宁求证了一下:“他是?”


    “我阿爸出事那片工地的包工头。”她死死拉扯着赵来运的衣襟,连另一只手也一齐上阵,就怕他跑了,“


    叫赵来运。我当时去接我阿爸回老家时,向工友打听过包工头的下落,他们说包工头跑了,怕担责,不仅人跑了,还卷了工友们的工资潜逃,大家一直在找他,也报了警,可一直没他下落。我没时间在那里耗这件事,就早早把我阿爸从医院接回老家了。”


    解释完前因后果,她大声喝道:“赵来运,你既然记得祝大山是谁,也该记得你做了什么事,你怎么有脸侵吞大家的血汗钱潜逃的?又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我告诉你,我今天必须把你送进警局!”


    结果被叫出名字以后,赵来运反而不慌了,对着惊恐且好奇的围观群众笑了两声,从口袋里找出自己的身份证,甩向祝婴宁的脸:“看清楚老子是谁!什么赵来运赵来财的,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这人,来来来,大伙都看清楚啊——看清楚我身份证上的名字,这黄毛丫头自己认错了人搁这撒泼,有没有天理了?啊?!”


    身份证并没有顺利甩到祝婴宁脸上,因为许思睿伸手接住了,他翻到名字那一面,只见姓名那行写着——


    王致远。


    祝婴宁完全懵了,许思睿也一头雾水。


    现场已经变得不可控起来,王致远高喊着要报警,围观的病人和病人家属里也有人站出来指责他们,说现在的小孩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都不尊老爱幼,竟然可着一个中老年男人欺负。有医护人员和保安过来维持秩序,让他们保持安静:“医院不是喧闹的地方!”


    周天晴过来隔离走他们,把祝婴宁拉到一旁,问:“婴宁,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人吗?你怎么知道那个赵来运长什么样的?你见过他本人?”


    “没有,我……我是……”


    她知道周天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但这种场景下接二连三抛来的问题还是让她陷入了某种混乱,直到许思睿捏了捏她的肩膀,对她说:“慢慢说,我们都相信你。”


    她这才重新组织了一遍语言:“我没有见过赵来运本人,但我阿爸的工友给我看过赵来运的照片,我确定赵来运就长刚刚那人那样,一模一样,绝对没有认错!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变成王致远。”


    周天晴凝眉思索起来:“奇了怪了,要么是你爸爸的工友在撒谎,要么就是这个不知道叫赵来运还是王致远的人在撒谎。婴宁,你觉得有可能是前者吗?你爸爸的工友是什么人,信得过吗?”


    她被周天晴问得沮丧起来,仔细一回想,才发现祝大山出事时,她还太小了。刘桂芳靠不上,祝吉祥也指望不上,她自己更没好到哪里去,独自一人去到完全陌生的城市,什么都不懂,很多事情都没搞明白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


    至于祝大山的工友信不信得过?她并没有这份把握说他们一定是好人。


    把答案一说,周天晴叹了口气:“唉,这难办了。”


    见祝婴宁面色忧愁,她又改口安慰她:“不过你先别着急,知道了这人的长相和名字,如果事儿真是他做的,总归是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样,我过后先找个律师咨询一下这类事该怎么处理,咱一步一步来,行吗?”


    她的安排让祝婴宁心定了一些:“好。”


    **


    开学以后的某一天,周天晴请的律师来了趟他们家里,向祝婴宁仔细打听了祝大山的事情。


    “你说赵来运是这个工地的个人承包商,但我在网上查阅了相关资料,却发现那片工地那几年的包工头是一家建筑公司,你听来的消息和我调查到的消息矛盾了。”


    “我去了趟建筑公司本部,没有在里面查阅到你爸爸的劳务合同,你爸爸当时在工地工作有签署劳务合同吗?”


    “你还记得你爸爸当时戴的安全帽的品牌和生产批次吗?”


    “你有直接或者间接证据能证明赵来运是负责采购以及审核那批安全帽的项目经理吗?”


    “你还能联系到你爸爸当年的工友吗?越多越好。”


    律师问的所有问题,祝婴宁都答不上来。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无措,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没用。即使是刚来北京的时候,她也不像现在这般茫然,像个刚刚出生还听不懂大人之间语言的婴幼儿。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悟到成长环境造就的眼界差异意味着什么。她以为她在山里阅读足够多的书,就不会比山外的同龄人差。


    不,不是这样的。


    书教给她包容,教给她道理,教给她五花八门的知识,但从来未曾教过她如何在现实中维护自己的权益。


    她不知道祝大山有没有签署劳务合同,也未曾了解过安全帽的供应商,因为在去祝大山打工的城市接他回老家的时候,在那个年龄里,她甚至从来没听说过“劳务合同”和“供应商”这两个词。


    律师离开了,剩下周天晴和许思睿坐在沙发那头看着她。


    他们怜惜的眼神让她越发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


    周天晴说:“这样吧,婴宁,这事急不来,很多重要的证据和信息目前都是缺失的,如果我们现在去起诉,这个过程会非常麻烦,需要耗费很多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你现在高三了,正是最重要的一年,我不希望这些琐事分散你的精力,从而影响你后续整个人生的走向,你能理解吗?”


    她点了点头,脖颈异常沉重。


    “不是说不起诉,也不是说就不讨回公道了,只是暂时先把这件事放一放,放到你高考完,等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了,等你强大了、成熟了、耗得起了,我们再一起来处理这件事。你放心,我和睿睿都会陪着你的。”


    这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抉择。祝婴宁也知道周天晴这番话完全是为了她好。


    除了答应,她别无他法。


    **


    孙明远的叔叔是律师,事后,许思睿不死心地托他向他叔叔询问这件事,想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得到的答案和周天晴的说辞大同小异,都是:


    “打官司是特别消耗人的一件事,很多官司一打都要好几年。你说的这件事,认真调查起来多半是有突破口的,但问题就在这个‘认真调查’,即使外包给别人负责,身为当事人,这个小姑娘自己肯定也免不了忙前忙后对接信息,她现在既然处于高三,也没有其他监护人能替她周旋这件事,我是真诚建议她放两年,等过了高考这一关,再来考虑这件事。”


    没有金钱成本,没有时间成本——比起求告无门,这是更多老百姓需要直面的更现实的问题。


    从孙明远那得到结果后,许思睿异常沮丧:“……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恨不得自己睡一觉起来就变成真正的大人了,手握权力,脚踩资本,就跟言情小说里呼风唤雨的霸道总裁一样,看谁不爽只需薄唇微启,边抽雪茄边对手下人说:“XX蹦跶得够久了。”然后这个所谓的XX就会自动从世界上消失。


    孙明远听得好笑:“你不是说你们只是朋友吗?”


    他理直气壮地说朋友也可以帮忙处理这些事情。


    孙明远听完只想翻白眼,懒得跟这个拧巴的东西计较。他深深认为许思睿得的不是抑郁,而是人格分裂。嘴上说他和祝婴宁只是朋友,他已经不再喜欢她了,实际上?呵呵。


    “我劝你趁现在赶紧想清楚,不然总有一天你后悔了,连哭都没地方哭去我告诉你。”


    许思睿不想讨论任何与感情有关的问题,闻言啪的一下就把电话挂了。


    **


    尽管听了一耳朵霸总的论调,孙明远却完全没当真,许思睿虽然长得比他帅了一些,智商比他高了一些,家境也比他殷实了一些,呃,好吧,气质也比他高了个档次,但是作为从小穿同条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他始终觉得许思睿没有那么玄乎,说白了就是很接地气一人,会哭也会笑,和霸总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高三的某一天,当许思睿平静地告诉他,他已经靠自己挣了二十多万,按照这个挣钱趋势,大学期间应该能在市区买套小房子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裂开了,崩塌了。


    “等等,等等!”他扶住自己的额头,“我们难道不是高三生吗?我们难道不是都在备战高考吗?你哪来的二十万,不是,你怎么挣的?你抢银行了?你瞒着我去贩.毒了???”——


    作者有话说:……我完全高估了自己,写了七章也没写到第二卷结局,估计还得要两三章才能成功收尾。今晚实在写不动了,明晚继续。


    第159章 春笋


    “……”许思睿说,“哪有这么严重,是我之前上架的游戏收益还可以。”


    他高一接触编程以后就一直很想体验一下独立开发一个游戏并上架steam的过程,一开始只是抱着过一遍这个流程的想法,打算随便做一个玩法简单的游戏扔上去好了。但他强迫症严重,兼完美主义晚期,真做起来就管不住自己的脑子,老觉得还有进一步优化的空间,导致这个临时起意的想法磨到了高二下学期才完成。


    上架到stea


    m后,他在国内外社交平台都宣传了一下,没想到游戏反响不错,引来很多自来水,到高三第一学期将要结束的时候,扣除平台分成,他账户里已经有了四万美金,且这个金额还在平稳增加。


    孙明远惊叹了半天:“是什么游戏?叫什么?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们还是不是哥们了?!快说快说!我要去玩!”


    “塔防游戏。”他说了游戏的名字,“画风很简单的那个就是。”


    美工也是他自己,一人身兼数职,他无暇花费太多时间在美术上,结果这种简约画风反而成了他的风格。


    孙明远下载完即刻玩了起来,两小时后打电话给他说:“你好牛啊许哥,卧槽,其实玩下来感觉也没什么特别创新的地方,玩法都是那么回事,但就是贼舒服,哪哪都舒服,数值设计也很合理。”


    许思睿得瑟地哼了两声。


    他自己玩游戏就特别追求流畅度,觉得玩得舒服最重要,做游戏当然也奉行这一套,80%的脑力都用来磨数值设计、游戏节奏和动作流畅度了。


    聊到最后,孙明远才绕回许思睿最开始说的想用这笔钱在市区买间房子的话题上。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买房子,我们已经到需要考虑房子的年纪了吗?要买高低也得先整辆车嘛。”他说着说着就列举起了汽车品牌自嗨起来,还扬言是男人就该先买辆沙漠越野车。


    许思睿没有多解释什么,只说:“房子挺好的。”


    可以遮风挡雨,最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个人在城市的落地生根。


    他本人对房子没有执念,是因为赵来运的事,以及之前到现在的种种事情,让他意识到祝婴宁并没有一个真正可以被称为家的地方。


    她甚至没有真正属于她的房间。


    他现在还没有能力替她解决那些复杂的事,也许再过十年,他也成为不了自己幻想中的那种站在商业金字塔顶峰的男人,那太魔幻了,他就是个没什么野心的普通人,只希望平平常常地过完一生。


    但最起码,他可以为她提供一个累了以后可供休憩的空间,一间真正属于她的房子,让她有足够的后备精力去处理未来的风雨。


    幻想很美好,然而他也清楚祝婴宁接受这个房子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她连羽绒服费用都要想方设法还给他,白拿他一套房子,她估计每天晚上都能做噩梦吓醒。


    她固执地奉行着一套不知猴年马月的“不吃嗟来之食”的古老的观念,许思睿既头疼又没办法,暂时没打算告诉她这件事。


    他做事习惯做出苗头了再告知当事人,反正,他想,他们还有很多年的时间。


    **


    高三是枯燥重复的一年,重复到用语言描述都显多余。


    祝婴宁和许思睿每天两点一线,不是在学校学习就是在家里学习,地点的转换充其量只是换了个学习的地点。


    他们被分到了同个重点班,章嘉程在另一个重点班,看似变化巨大,然而一切和往常并没有太大区别。


    正因为是重点班,所以课间大家也都不怎么爱说笑玩闹,闲聊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都待在自己座位上埋头学习。受这种氛围影响,许思睿和祝婴宁也都不怎么说话,即便偶尔聊天,聊的也都是“你卷子借我下”“这道题怎么做”和“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许思睿是个耐不住枯燥的人,以至于毕业后每每被问及“给你一百万,你是否愿意回到高三”这类问题,他都会毫不犹豫选择放弃一百万。


    吴波在普通班,午休时间,她常常会携着练习册或卷子过来问祝婴宁题目。


    她对祝婴宁说自己上了高三以后骤降十斤,实现了之前苦苦追求也没能实现的梦想。


    “我现在宁愿自己没有瘦。”她哭丧着脸说,“太痛苦了,我既觉得高三好漫长,又觉得高三好短暂,有时巴不得明天就高考,一刀给我来个痛快,有时看到黑板上的倒计时却会吓出一身冷汗,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再不学习好像真要完蛋了。”


    邹皓在次重点班。与吴波恰恰相反,他家人过于重视他的高三生涯,每天都给他熬补汤——油滋滋的老母鸡汤,里头还加了不同功效的滋补药材,据说是他妈妈从一个广东朋友那进修来的。


    邹皓的体重吹气球一样猛涨,而且时不时飙鼻血。他妈坚持认为是太虚了才流鼻血,像一个煮药的女巫,不断往汤里丢进更多更新更古怪的药材。吴波则坚持认为他是补过头了。


    “你别高三毕业成绩没变高,人被你妈给整出三高了。”她幸灾乐祸道。


    他们几个人有时会一起聚餐,地点仅限学校食堂。


    高三上来,邹皓完全改变了对许思睿的态度,常利用聚餐时间向他请教学习上的难题和学习方法。祝婴宁觉得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韧劲,能够抓住一切可利用资源向上攀爬,不管他心底是否认可这项资源。


    许思睿基本上看心情解答,心情好就多说点,心情差就随意敷衍。


    总之,大家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努力。


    百日誓师活动可以说是高三唯一供他们喘息的窗口。


    活动之前老师就说当天可以穿自己的衣服,也可以随意化妆打扮,随意邀请外校的朋友或者自己的家人。不过祝婴宁还是朴素地选择了穿校服。她本来以为许思睿会穿得更加花枝招展点,没想到他也只穿了校服。


    来到学校,他们两人反而显得格格不入,周围有同学穿了礼服,也有人玩cosplay,什么角色都有,《美少女战士》的月野兔、《街霸》的春丽、《全职高手》的叶修。还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套阿狸的玩偶服闷在身上。


    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在学校路边摆摊义卖,为学姐学哥助威,他们卖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人卖兔斯基玩偶,有人卖印有hello菜菜的便签,有人卖漫画书《阿衰》,还有人卖明星明信片。


    走在校园路上,所有人都聊得热火朝天。


    “怎么只有《阿衰》,我《爆笑校园》第一个不服。”


    “既然都卖漫画了,那我把家里的《偷星九月天》也捐出来吧。”


    “你家的《偷星》是盗版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塑封层都和正版不一样。”


    “啊?这原来还分正盗版啊,我看它和正版一个价我就买了。”


    “有没有exo的明信片?”


    “Omg,家人啊!没想到这里也有行星饭。”


    “难道就我一个是四叶草?”


    “四叶草滚粗啊,出门左转不谢。”


    “呵呵哒,你没看我们明信片卖得比你们快吗?你们exo还剩五张,我们tf只剩两张了。”


    “exo的e不发音,请你读对,谢谢。”


    吴波捐了套《意林小小姐》,托她认识的学妹帮卖,说是为自己的高考积福了。


    各班的横幅也一个赛一个狂,诸如“一班个个是猛虎,全员保底九八五”之类的口号层出不穷。许思睿对此的评价是土得没边了。


    在他看来,唯一过得去的项目只有宣誓仪式后的舞狮表演。


    是的,舞狮。


    也不知道校领导从哪请来的一帮高人,就在操场中间的足球草坪上表演,舞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所有班级以班为板块列队站在跑道上。刚开始老师们和校领导还能勉强维持纪律,后来表演到狮子上高跷的环节,大家全都嗨翻了,什么队形啊纪律啊全被抛之脑后,活泼些的往前冲,文静些的在后面蹦,该找朋友的找朋友,该尖叫的尖叫,现场很快变成了菜市场。


    “你看得到吗?”许思睿被挤到了祝婴宁身边。


    她属于在后面蹦的那种,蹦跶了半天,发现视野依然受限,于是盯上了身后的一棵树:“我爬到树上看吧。”


    “?”


    许思睿笑了起来,“你打算待会儿被全校通报批评,说一班有个女生像只猴子一样爬到了树上啊?”


    “你才是猴子!”她不高兴地张扬自己的理论,“人本来就会爬树的,这是原始技能,是你退化了……欸!”


    后半句话噎在了喉咙里,因为许思睿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


    周围同学在她的视野里迅速缩小变矮,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截拔地而起的春笋,忽的一下从笋苗长成了翠竹。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别人的头顶,乌泱泱一片,如同形态各异的草丛。


    他在她身后问:“现在看得到吗?”


    第160章 悬而未决


    她说:“看到了。”


    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红艳艳的狮子映入她的眼帘,却被她的大脑自动过滤排走。她眺望远处井然有序的表演,心里却乱七八糟的。


    算不清许思睿举了她多久,等他将她放下来,舞狮已经结束了。他有一搭没一搭揉着自己的手臂,笑她身高矮,说完也不再多留,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队列。


    前方的老师重新维持起纪律,高声命他们排好队。她被人拥搡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阿狸站在她左边,美少女战士站在她右边。前方的天空是明净的靛蓝色,在灰蒙蒙的高三辟出了一块玻璃般洁净的视野。


    **


    高考那两天对祝婴宁来说和平时没有多少差别。


    周天晴本来想学其他家长,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然后在校门口当块望孩石,苦等他们考完试出来,第一时间送上祝福。但两个小孩都强烈拒绝,祝婴宁说这样太辛苦了,许思睿说你别来搞我们心态,考试本来就烦,还得担心你有没有在外面中暑。


    周天晴反思了一下,发觉这样确实有点自我感动,大夏天的有什么必要搁外面晒太阳呢?索性送完他们就返回家里吹空调吃西瓜了。


    祝婴宁和许思睿分在不同的考场,各自前往各自的考场前,他们甚至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对方说“加油”之类的话。


    许思睿问她:“今晚吃什么?”


    “小姨交代钟点工阿姨给我们做大补全宴,被我听到了。明天还有考试,我怕吃太补吃坏肚子,就让阿姨做成了普通的面汤,下点青菜、牛肉和鸡蛋,你OK吗?”


    “英明的决定。”


    “那是。”她翘了翘下巴,用大拇指比划着自己。


    许思睿笑了笑,随后他们就在楼道拐角处分别了,去迎接高考。


    没有斗志昂扬的bgm,没有热血浪漫的誓词,高考的这两天,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


    晴空万里,蔚蓝无云。


    **


    考完试后吴波登录了奥比岛,在Q.Q上发了个链接邀请祝婴宁一起玩游戏,结果她发来消息说她在对高.考.答.案。


    “?”


    吴波打了个语音电话过来表示叹服,“你心态真好。”


    不愧是对答案派别的忠实践行者。


    “估完分心里有数,这样真正出成绩的时候才不会太激动。”她有理有据。


    “我不行,我要是现在估分,整个暑假就毁了,这顿断头饭我要拖延到最后一刻吃。”


    “放心吧,你肯定能考好的。”


    “希望如此了。对了,许思睿呢?他也在对答案?”


    “他没对,他说他不可能考砸,要留点悬念,等成绩下来那天才有惊喜感。”


    “?”


    吴波恨得牙痒痒,“……你们心态都真好,我恨你们。”


    她边把宠物送去凤娃那里托管,边交代祝婴宁,“那你对完答案记得上线啊,好不容易放假了,我怀疑你的小精灵早被你养得离家出走了。”


    小精灵确实已经出走了,去了慈善之家,且永远都不再回来,祝婴宁登录游戏以后不得不重新买了一只精灵蛋,并为自己忽视了原先那一只而狠狠忏悔了几分钟。


    高考完的暑假,连空气都显得倦倦的,她无所事事地待了几天,彻底清空大脑,玩游戏,吃水果,和许思睿到楼下打羽毛球,外出与班里的同学轮流聚餐——如此消磨了一周的时间,才正经规划起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暑假。


    周天晴建议他们去学车,许思睿倒是挺感兴趣的,但祝婴宁觉得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开上车,更别提拥有自己的车,学了以后驾驶证恐怕也只能当摆设吃灰,不如趁这个时间多打点工攒攒大学期间的生活费,顺便多寄一些钱去家里。


    周天晴劝说无果,只能随她去了。


    她重新接起家教的单子,并且大言不惭地用自己的估分提高报价。


    都是同个小区的老顾客,家长半开玩笑地问她:“那要是你真实成绩出来,考不到你预估的那个分数呢?我们岂不是亏大发了?”


    “考不到我会退钱的。”她说完,怕引起歧义,又迅速补充,“退掉多收的那一部分钱,不是退全部。”


    惹得家长哈哈大笑,说她在北京学坏了,待得越久人越精明。


    她忙着家教,许思睿则忙着学车,他和一些已成年的朋友约好一起学车。都是男的,虽然日后不一定买得起赛车,但为了充面子,大家不约而同都学了手动波。孙明远刚好卡在了9月1日那天成年,学不了车,只能天天打电话骚扰他们。


    几天下来,和许思睿一起学车的朋友都黑成了煤炭,只有他依然白得发光。


    “你逆天啊许思睿!”朋友只能安慰自己,“彭于晏古巨基也都是黑的。”


    “你可以数数是白的男星多还是黑的男星多。”他气死人不偿命地低头玩着手机。


    “……滚!”


    骂完,想起明天就出成绩了,心情一下子郁闷下来,叹了口气,问,“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他抬起头:“紧张什么?”


    “……算了,我和你这种人没话说。”


    练完车回家,许思睿并没有马上上楼,他在小区楼下的长条藤椅上坐了一会儿。


    藤椅旁边就是路灯,灯下停着一只巨大的飞蛾,他盯着那只飞蛾发呆,忽然想起第一天去祝婴宁家里时在她家那个所谓的厕所里看到的飞蛾,不禁轻轻笑了起来。


    笑完又有些恍神。


    他确实不紧张高考成绩,他纠结的另有其事,是志愿的填报。高考出成绩意味着填志愿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没那么多时间供他温吞吞磨蹭。


    高二期末填梦校的时候,他半是赌气半是逃避地写了上海的大学,希望离祝婴宁远一点,这样就可以保持他想象中的朋友的距离。然而随着填报志愿的日子越来越近,这个被他刻意无视的问题此刻不得不再度拎出来认真思考。


    他很确定自己对游戏开发感兴趣。


    搞IT的话,选择北京或者上海都行,都是超一线城市,在这方面皆遥遥领先,各有各的优势。深圳也是一个选择,只是深圳离得太远了,从一开始就没被他列入选项。


    他可以留在北京,也可以去上海。


    到了现在,赌气的情绪早就散了一大半,他之所以仍没有把上海排除出选项,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有了微妙的转变。


    在18岁以前,许思睿确信自己渴望的是一种平凡的生活。最好成为一个游戏开发者,996或者007都无所谓,按部就班地工作,到了35岁按部就班地面临失业危机。


    到时他兴许已经在早几年的奋斗中攒下了一笔积蓄,失业后他可以用这笔积蓄去云南旅居,甚至野心再大点,去环球旅行,把积蓄花掉一半,再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愁眉不展地考虑后半生的营生。


    嗯,很不错。


    既不那么引人注目,又不算完全不引人注目。有劳累拼搏的时候


    ,也有完全赋闲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游戏的期望不再只是成为程序员敲敲代码、听从上级领导安排那么简单,而是自己独立带出一个团队,从工作室慢慢演变为成熟的公司。


    他想创业,想从单纯的学术领域跳到营商领域,想积累起自己的资本和品牌。只有这样他才能变得更强大,他希望他强大到有力量托举自己在意的人,希望自己不再只是被动承受苦难,而能主动应对风雨。


    成为程序员开发游戏和自己带团队创业,乍一看都和游戏开发有关,实际上大相径庭,需要的能力和思维也不同。正由于这两者之间巨大的差异,所以选择目标城市时也要结合多方面深思熟虑。


    论长远打造品牌、带领团队和熟悉全线游戏开发运营流程,上海无疑更契合他的需求。


    但是,他也不是非去上海不可,身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肯定是在家门口读书工作更加方便。


    最重要的是……


    祝婴宁想留在北京。


    如果她开口说一句希望他和她报同个大学,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此推翻所有的决定。


    他没敢再想下去了。


    少年雾蒙蒙的心事正如漆黑的夜,而前路是悬而未决的一盏灯。


    **


    公布成绩那天,周天晴带着姥姥姥爷都来了,特意来增加氛围感。结果目睹完他们查成绩的整个过程,她吐槽说从来没见过像他们这样无聊的人,看完成绩居然一点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因为这个分和我估的差不多,我已经有了十多天的心理准备了。”祝婴宁解释说。


    周天晴忿忿不平地瞪向许思睿:“你又是为什么这么淡定?”


    许思睿不想说是因为看完成绩他就得开始烦恼填志愿的事了,他选择不回答她的问题。


    这边周天晴正在教训许思睿“大人问话你得出声”,那边祝婴宁则忙着和祝知微接打电话,知会她这个好消息。


    周天晴拍了拍许思睿的胳膊:“别忘了明天早起去看你妈妈,之前说好的,出成绩了要第一时间告诉她。”


    “知道。”许思睿颔首道。


    看周天澜是好几天前就预约好的,到时间了直接去就行。


    隔日他起了个大早,周天晴开车过来接他。


    看望周天澜的过程平和且顺利,周天澜最近吃胖了些,脸色看着红润许多,听他说完高考的成绩也笑眯眯的:“我前天晚上做了个梦,梦到了你的分数,和你现在说的只差一分。哎哟,你们不知道我现在可有佛缘了。”


    “是是是。”周天晴边听边笑。


    离开了监狱,时间已近中午,周天晴带着许思睿就近寻了家饭馆吃饭。


    看到姐姐过得不错,她自然是开心的,特意点了瓶小酒就着下酒菜喝,还怂恿许思睿也来几口。


    “……我不要。”他无语地看着喝得双颊酡红的周天晴,“你是不是忘了你是开车来的?”


    “有什么关系,待会你开就行。”


    “?我还没拿到驾照。”


    “哈哈哈!”周天晴大笑几声,用力拍打着他的肩膀,“我给忘了,没关系没关系,也就叫个代购的事。”


    “……代驾。”许思睿纠正道。


    他对自己小姨的酒量不敢恭维,他有点怀疑他们家的酒量全是遗传的,因为据他所知,姥姥姥爷的酒量好像也不怎么样。


    她嘴角噙着笑,又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浅浅抿了几口,说:“我高兴嘛……你看,你和婴宁都考得这么好,而且转眼都长这么大了,都要读大学了,作为长辈,唉,我真是思绪万千……婴宁甚至都考虑起谈不谈恋爱的事了,你说你们怎么都长得那么快呢?”


    许思睿怀疑自己听错了。喝酒的人不都喜欢胡言乱语吗?他哼笑一声,没当回事:“什么恋不恋爱的,你别瞎给人家造谣。”握住杯子的手却在细微地颤抖。


    周天晴夹了粒花生米,塞进嘴里,缓慢地咀嚼着,直到全部吞下了,才说:“我怎么可能造谣这种事?有个叫……”她回想了一下,捂着额头嘶了一声,“好像是姓章的孩子,嘶……忘了名字叫什么了,反正小章高考结束以后就跟婴宁表白了呀,你居然不知道?”


    她像得知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的孩童一般,露出得意的笑,晃了晃食指,说,“我知道了,她不信任你,所以什么都没跟你说。她第一次被人表白,还挺慌张的呢,跑来问我该怎么办,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到对方。”


    许思睿悬到喉咙口的心随着最后一句话重重跌回了原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空气撕开肺腑,重新灌满他的身体,催进凝固的血液再次开始涌动。过了很久他才迟钝地察觉到指尖的疼,低头看,是他握着杯子握得太用力了,指甲劈进肉里,外翻的粉肉晶莹剔透,渐渐沁出一缕鲜红。


    但是,还好,还好。


    她问的是怎么拒绝,她并没有答应。


    他牵起嘴角笑了笑,勉强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故作轻松地问:“那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周天晴看着他。


    她依然醉着,双颊浮粉,却又好像没有醉。遗传的力量是强大的,他们一家人都是桃花眼,周天晴也不例外。她的眼睛和许思睿有几分相似,弧形优美的双眼皮,眼尾总是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她看着他,眼睛格外澄澈,像被水洗涤过,噙着通透的浅笑。


    她慢吞吞地说:“我告诉她,不用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