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苏秦不第
“什么?”许思睿愣住了,大脑生锈,长时间无法思考,过了很久,他才笑了笑,轻声说,“你开玩笑吧?”
他是她的外甥,周天晴怎么可能不向着他,反而去向着章嘉程这样一个外人?
可周天晴没有说话,只是一直那样看着他。
他在他小姨静默的注视下慢慢领悟到了真相的残酷。她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真的。方才回落原位的心脏仿佛一脚踩空,踏破胸膜,直直坠向深渊。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像被外面盛夏的骄阳炙烤过,干得沙哑涩然:“……为什么?”
周天晴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面前的酒杯,视线下垂:“小章出身跟她相似,更能体谅她的心境,学习也好,人也温顺,听说还很会照顾人,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恋爱人选,况且婴宁现在也高考完了,没有学习的顾忌,正是最放松的时候,何不试试……”
“你别跟我装!你知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这个!”他怒吼着打断她的话。
他想听的不是章嘉程的优点,更不是章嘉程为什么适合祝婴宁,而是为什么不站在他这一边?为什么不替他说话?!
他吼的那两句声音太大,惹得周围其他餐桌的客人频频侧目,正要给他们上菜的服务员也吓一跳,报菜名的话卡在嘴边,最后还是识趣地选择默默放下,静静溜走,免得被怒火无辜殃及。
周天晴的酒被许思睿吼醒了一半。
作为被惯坏的典型,许思睿从小就敢怼天怼地,不仅敢跟许正康对着干,脾气上来了连身为亲妈的周天澜也吼。尤其到了叛逆期,两位家长更是被他划分到了“有代沟聊不来”的领域,多说一句都嫌烦。
他唯一不会与之吵架的只有周天晴,因为她更年轻,更贴近他的年纪,更能理解他的心情,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常常能说出一些让他觉得他们是同一阵营的知心话。
但现在这个惯例被打破了,她在他那里的形象一落千丈,从自己人迅速分裂到了敌方的阵营。
周天晴先是有些惊讶和受伤,随即又感到一股近似无奈的好笑。
她问:“你希望我说什么呢?”
她用
筷子扒拉着自己碟子里的花生米,把花生红色的外衣轻轻剥开,“婴宁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觉得她值得拥有一段美好的恋爱体验。至于你……睿睿,你真的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她说完这话,总算将注意力从花生米上撇开,抬头看着他。
“和她谈段恋爱,然后分手,变成逢年过节偶尔聚餐都觉得尴尬的关系?”
他拧起眉,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他并没有细想过自己的感情观,被周天晴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期待的竟然是一段恋爱谈到地老天荒然后顺理成章结婚这样传统的关系。说出去绝对会被孙明远嘲笑“白瞎你这张渣男脸”,并收获一句“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傻帽才以为可以和初恋修成正果”的评价。
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周天晴又问:“那你觉得你现在和她在一起,你们两人能谈到最后吗?”
许思睿被她问哑火了,气发都发不出来,可他还是坚持辩解道:“我们可以磨合。”
“哦,磨合。”她笑着点了点头,抿了一口酒,“是磨合还是折磨?”
“……”
“两个内核稳定的人寻找合适的相处之道,这叫磨合。一个内核不稳的人缠着一个内核稳定的人索要情绪价值,这叫拖累。两个内核不稳的人天天吵架内耗,这叫折磨。”她说,“睿睿,婴宁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坚强,可以源源不断为你输送你需要的情感——没人能做到。你们在一起,很快会从拖累变成互相折磨。”
“我们高三就过得很好……”他无力地补充。
“那是因为高三除了学习,不需要考虑其他事,高三是一种单线程生活。而且她一直在迁就你包容你。上了大学,社团、社交、学业、比赛、实习、工作……你们很快会被迫面临多线程生活。她会接触更多新人,这些人里肯定不乏优秀的追求者,你有做好准备去应对那些事情吗?就算没有追求者,如果她为了学业、实习或者工作忽视你,你能做到不患得患失吗?假使以后你们在不同的地方发展,你有勇气应对异地的艰苦吗?”
接二连三的问题像连珠炮,许思睿很想说我有、我能,但他自己也知道他其实根本无法做到。
“很多人以为恋爱是两个残缺的人互相治愈。”周天晴摇头道,“我可以凭我的经验告诉你,不是。”
“好的恋爱是两个健康的人才能谈出来的——我不是说完美的人才配谈恋爱,而是能够正确沟通、有效反馈的人才能谈好恋爱。如果你抱着用恋爱疗愈自己的想法,那再好的爱情到了你手里你也把握不住。睿睿,丰盈自己是爱别人的基础,婴宁需要如此,你更需要。”
“我确实鼓励她多去接触新人,但这不是因为我不爱你。我当然爱你,所以我也会这样建议你。正是因为我爱你们,才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去体验生活。”
“‘爱自己’不是说今天你下定决心成为一个爱自己的人,明天醒来你就能爱上自己了。对自己的爱是由成就感堆砌而成的,即使只是决定养花然后买一丛花悉心照料这样小的成就感也可以。你需要去体验,去做,而不是去想——去寻找并实现你的梦想,去解决困难,去尝试你感兴趣的事物,去与各种各样的人结交,在一次次体验中完善你自己。”
“不要害怕分离,爱情不会因为短暂的别离消失,只会在鸡毛蒜皮中慢慢消耗掉。”
她苦口婆心,说得口干舌燥,嘴唇都差点起皮,结果说完以后,许思睿只问了一句:“她答应章嘉程没有?”
“……”
得,全都白说了。
周天晴又气又好笑,握着酒杯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继续坑他,“小章告白完,婴宁说她要好好考虑完才能给出答复。他们约了答复的时间,我想想啊,嘶……嗯,对,好像就是今天。”
“?”
他脸色巨变,“我靠!那你还把我约在这里悠哉悠哉吃饭?!”
周天晴淡定地又喝了一口酒。
“他们在哪见面?”
“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无辜地耸耸肩。
要不是看在她是自己小姨的份上,许思睿真想报警把她抓起来。他刷的一下站起身,揣上手机就往外跑。
跑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抓起周天晴放在一旁的酒瓶就往嘴里灌。
“欸!”她大吃一惊,急忙抬手阻拦。
开玩笑,五六十度的白酒,虽然只被她喝剩浅浅一层,可也不是这么个狼吞虎咽的喝法。
但她阻拦的动作相较起来仍是慢了一步,许思睿已经对瓶把剩下的那层酒吹完了,把嘴一抹,将空酒瓶往桌子上重重一撂,转身狂奔而去,快得连个残影都看不见。
她留在原地,依然保持着抬手阻止的动作,整个人宛如石化般,过了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摇头低喃:“……酒壮怂人胆。”
说完,边笑边与剩下的两粒花生米战斗。
是啊,讲再多头头是道的大道理又有什么用?
如果能被这么轻易驯服,青春便不能被称为青春。
世上再有力的道理都拦不住一颗年轻滚烫的心。
**
“现在播送气象台临时插播的天气预报——今天午间到傍晚,受热带海洋气团影响,北京地区局部有雷阵雨,东南风五到六级,最高温度34℃,最低温度25℃,空气质量中,紫外线指数强,请居民提前做好防范工作,出门携带雨具,谨防雷雨给您的出行、生活和身体带来不便……”
出租车上的广播滔滔不绝着下午的天气预报,等红绿灯的时候,司机想把声音调小,结果不小心反而调大了,巨大的“带来不便”飘出车窗,隔壁车道的东北大哥热情地接起话:“哎哟,那我回家得抓紧收衣服了。”
司机笑着回应:“可不是。”
坐在后座的许思睿却无暇参与到路人的闲谈里,他一手揉着在酒精效力下逐渐发胀发晕的额侧,一手飞快拨打电话,举在耳边听上十几秒便挂断重拨,表情焦躁不安。
打了五六通,电话才被对面接起来。
“喂?”受即将到来的风雨影响,祝婴宁的声音在手机那头显得有些失真。
许思睿没给她提问的机会,开门见山道:“你现在在哪?”
“我?我在家里呀。”
他稍稍安下心来,然而还没安心几秒,又想到另一种可能:“你出去完回家了?”
她惊讶于他竟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对,你怎么知道?我刚回到家。”
许思睿懵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说话:“……你现在待在家里,哪也别去,我回来找你。”
“啊?”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人也紧张起来,“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你先在电话里告诉我吧,我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怪吓人的。”
然而许思睿没给她这种心理准备,他说完“当面再说”就把电话挂了,剩祝婴宁握着手机,越发感到一头雾水。
她把手机放下来,闻到空气里隐隐约约似有下雨前的腥气,索性走去阳台把晾在外头的衣服收了,尽管此刻还晴空万里。
打开电视,跳出来的赫然就是天气预报的画面,祝婴宁边看边感慨自己的英明神武,自我肯定了一会儿,陡然想起昨天钟点工阿姨在顶层天台上晾了床被套,一激灵,赶紧换上鞋子跑去顶层抢救被套去了。
这感觉有点像发洪涝前抢收麦子。
她抢收完自己的麦子,发现天台也晾着其余户主的被子和衣服,于是好心地把这些衣物和晾衣架通通拉到了不会被雨淋到的楼道里。
忙完这一切,天空已经黑了。
硕大一团乌云横跨东西,蛮横地霸占了整个天幕,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消解在层层屏障后。每当这时祝婴宁总想起语文课学过的那首——黑云压城城欲摧。
由于顶楼20层离他们居住的16楼不远,她干脆抱着被套走楼梯下去了,来到家门口,见门开着,她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忘了关门,就见许思睿从里面冲了出来,显是在家里找不到她,正打算外出找找。
她惊讶不已:“许思睿?你怎么到得这么快?”
看来真有十万火急的事。
不过再十万火急也得等她把怀里的被套放下再说,她走进屋里,寻找着能暂时搁置被套的地方,许思睿伸手接过去,把被套随意团了团就扔到了沙发上。
“喂……!”
被套一半耷拉在沙发上,一半垂到了地面上,祝婴宁看得抓狂,抬头正要训他,就见他上前一步,几乎把她抵到了墙角。
她这才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味。
“你喝酒了?”
“你答应他了?”
他们同时开口。
**
在到家之前,许思睿在车上构思了许多个版本,他规划得非常完美,回家以后先用别的话题铺垫一下,营造出松弛的氛围,接着再漫不经心地询问她刚刚外出是去做什么,无论她如何回答,他都要保持面不改色,不能叫她看出任何端倪。
可真正站到了她面前,什么狗屁的松弛和漫不
经心全被他忘到了脑后。
一开口就是:“你答应他了?”
委婉松弛不了一点。
她“啊?”了一声,紧接着又“啊。”了一声,前者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懵了,后者似是恍然大悟。
当然,还有另一种解读——有些人习惯用轻轻的一声“啊”表示肯定。不过许思睿自动将这个解读打包踹到了九霄云外,他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他了?”
这次的声音更低也更沉。
窗外电闪雷鸣,轰隆一声,惊雷劈开昏暗的天色,大风掀起窗帘。
风从南向北,贯穿整个客厅,洞穿他的衣摆,也扬乱她的发丝。
漆黑的墨发间是她更加黑浓的眼睛。
她的眼睛就像风浪中的锚点,沉沉地勾住他即将被风吹走的轻薄透明的身体。
她是世间万般仁慈,也是仁慈中的残酷。
她在呼啸的风声里温和地开口,说:“许思睿,不管怎么样,我和你都是永远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你的。”
一锤定音。
大爱无疆也无情。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与之一起松开的是泪关,咸涩的泪水汹涌,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一片朦胧里,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浓墨重彩,拓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黑如宇宙,亮如繁星。
他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他很喜欢她的眼睛,也没有说过他觉得它们很漂亮。
她在他眼里一直很漂亮。
可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哪怕一句喜欢。
闪电掠过,燃亮天际,他张口,“我喜欢你”四个字被滚滚雷声湮没。
“什么?”她没听清,呆愣又茫然地反问。
他再张口,是求她不要和章嘉程在一起,可上天好像偏要和他作对,屋外风雨大作,刷啦啦的雨水带走的是他泪流满面的卑微的祈求。
也可能不作美的并非天公,而是她不想听。
她想听,风雨雷电也无法阻隔他的声音,她不想听,一滴雨水都能成为他们之间跨不过去的阻碍。
其实真相没有那么复杂,只是她不想要他了而已。
他想起了那天去潭柘寺求的签,他问的问题是他和她会不会永远在一起,签是观音灵签,他抽到的签叫苏秦不第——下签。诗曰“鲸鱼未变守江河,不成升腾更看高。他日峥嵘身变革,许君一跃跳龙门”,诗意“此卦鲸鱼未变之象,凡事忍受待时也”,解曰“上忍且忍,上耐且耐,须待时至,功名还在”。
解签的人用通俗的语言对他说:“你现在渴望的东西,越想要越没有,破解方法就是充实自身,来日方长。”
那时他觉得这人讲的狗屁不通,都是些泛泛而谈的套话,随便套在谁身上都适用。
现在他却不得不信冥冥中的命运。
他再要开口却已经没有力气了。
蒙住他嘴巴的是沉沉的水汽和咸到发苦的泪,他想他咎由自取,确实怨不得谁,退后几步,恰好踩到垂落于地面的被套,他俯身想要将它捡起来,恰好听到她说————
作者有话说:我决定将第二卷歹毒地结束在这里[眼镜]
明天可能休息一天,细化一下第三卷的大纲,后天开始写第三卷
第162章 队伍
“……温文旭,我觉得你得开快点儿,我们快赶不上了。”
五菱面包车在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看着时速表上指向25的指针,祝婴宁第一次后悔自己当初高考毕业乃至本科期间竟然都没有抽空去学车。她很想问他你真的有在踩油门吗,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会得到什么回答,温文旭绝对会理直气壮地说,踩了啊,没踩就是20了,怎么可能有25。
实际上这多出来的“5”是否是重力势能的作用还有待商榷。
“放心吧,队长。”他脖子前倾,状如鹌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路况,“东航经常延误,我们这样开过去绝对绰绰有余。”
祝婴宁叹着气看了眼手机,沈霏一直没回她消息,估计已经上飞机了。
她和温文旭这次去机场是为了接到沈霏——他们驻村工作队伍的最后一个队员。
按照规定,G省定向选调生八月中旬接受完岗前培训就需要下派到基层锻炼了,但沈霏家里出了些事不得不去处理,向上面请了个假,直到九月下旬才匆匆赶来。
温文旭对这位素未谋面的陌生队员充满好感,因为沈霏据说是计算机专业出身,他被村里的烂账折磨得一个头两个大,正需要有个专业对口的人协助他建立数据库。
不过好感归好感,车是不可能开快的。
温文旭安全意识极强,换言之,很怕死。他说是因为汶川地震那年他正好随妈妈在四川出差,被当时的惨状吓到了,从此以后便很惜命。面包车依然以时速25顽强地行驶在马路上,直到开出山路,他才终于将车速提到了40。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机场。
又过了十几分钟,沈霏才给祝婴宁的手机发来语音消息,说自己已经下飞机了,正在取行李,估计还要十分钟才能到出站口。
“好,你慢慢来。”她答。
“我怎么认出你们?”沈霏问。
祝婴宁将车牌和车身颜色告诉了对方。
十分钟后,她摇下车窗,果然看到一个女孩背着书包,推着一个大大的白色行李箱朝他们的车走了过来。
“沈霏?”她试探着叫。
女孩点了点头。
她长得不算惊艳,然而五官白净,一头长发又黑又直,脸上戴着副冷感的银框眼镜,脊背笔挺,有股说不出来的出尘的气质。
祝婴宁和温文旭打量沈霏时,沈霏也在观察他们。
她还以为自己的队长会是更加严厉的形象,没想到祝婴宁看起来很随和,眼神清澈,笑容淳朴,短发比耳朵略长一截,乌黑柔顺如菜籽,发丝服帖地朝里收束,将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
当然,更加出乎她意料的是温文旭。
无他,温文旭实在过于……高大了。
与文雅的名字相反,他长得一点都不“文”,虎头虎脑,胸肌壮实,上臂抵得上成年女性大腿粗,即使蜷缩在驾驶座上,身高目测也有一米九,堪称彪形大汉。这副模样本该很吓人的,但是他眼睛小,细细的两道缝,分不清是阳光太毒辣睁不开眼睛,还是本身就长这样。小小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憨厚朴实,少了几分凶相,平添几分喜感。
祝婴宁打开副驾驶的门,正要下车帮沈霏提行李箱,就听温文旭说:“队长,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男的了?你歇着,我来。”
他下车帮沈霏安置行李,又替她拉开后座的车
门,服务完毕,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开车。
“你的行李箱居然是白色的,完蛋喽。”温文旭边开车边熟稔地说,“山里条件有限,白的东西很容易脏。”
祝婴宁说:“你别吓唬人家,回头找个防尘袋罩起来就行了。”
沈霏在飞机上想了一路见到他们该怎么开口,怎么抛话题,到了现在她才松了口气,因为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是会主动聊天的人。她本身话不多,性子也静,每回参加集体活动,最苦恼的就是开头的融入环节,要是有人主动找她破冰还好,要是没有,她能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到活动结束。
温文旭有一搭没一搭地扯起和日常生活有关的话题,告诉她这里的水质特别硬:“唉,我应该提前托你买个过滤器过来的,我喝了一个月,感觉自己都快肾结石了。”
“不能买纯净水吗?”沈霏问。
“能是能,就是贵,以前花我爸妈的钱还没感觉,现在自己赚钱了,花个几毛几元都心疼得不行。”
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类似的话题,直到车子离开乡镇,驶入山路,沈霏的神经才微微紧绷起来,问祝婴宁:“队长,我今天需要做什么工作?”
“哦……”她轻轻笑着,“你别紧张,你今天刚来,我们带你去党群服务中心转转,看看以后的办公地点,认识一下村支书他们,再去宿舍把行李放了,吃顿热饭,好好休息一晚。”
沈霏点了点头。
他们服务的村在2014年被划定为深度贫困村,后来经过四年的脱贫攻坚,2018年——也即今年他们来就任的时候,村子事实上已经摆脱了深度贫困村的处境。
上两任驻村工作队伍负责的主要是基建工作,利用国家拨款改造了危房、修筑了马路、牵了电线网线,还新增了几个医疗点和教育点,帮村民解决了医保社保等民生问题。但是由于村子缺乏内生驱动力,要想真正富起来,还需要发展出特色产业,他们这两年驻扎此地的任务就是开展产业扶贫。
温文旭愁眉苦脸地告诉沈霏,他们这个村子这么多年都富不起来是有原因的,总而言之,是块极其难啃的硬骨头。
“唉,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说着话,车子正好停在了党群服务中心门口。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沈霏还是被眼前这个酷似农村平房的党群服务中心惊了一惊。
服务中心有个前院,空间还挺大,车开进来以后就横七竖八地停在了前院上,看得出这辆面包车是这里唯一的交通工具,以至于完全不用为其他交通工具礼让车位。
房子一共三间,修成了一长排,最中间那个用黄漆在深褐色木板门上写了三个字——办公室。左边那间写着会议室,右边那间什么都没写。
一切都显得格外朴实无华。
车刚停稳,办公室的门就被人从内打开了,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端着水壶从里面走了出来,朝坐在车里的他们高声道:“小祝,这位就是新来的同志吗?”
“是。”祝婴宁跳下车,介绍道,“她叫沈霏,计算机专业的。”
“学数码的啊?学数码的好啊。我们办公室那台闲置的电脑终于能有人用了。”
沈霏也赶紧下了车,听祝婴宁向她介绍:“沈霏,这位就是我们村的王胜举村支书。”
“支书好。”她鞠躬问好。
“好,好。”王胜举举起手示意了一下,又看向办公室,“燕子和二柱在里头呢。”
沈霏很快就见到了王胜举口中的“燕子”和“二柱”,很好辨认,因为办公室里只有一男一女。女的坐在那台据说是闲置的台式电脑前玩扑克接龙,男的在工位上做木雕,两个人看起来都有四十多五十岁。办公室倒是蛮大的,但看着非常空,除了几张大办公桌拼在一起,几乎可称家徒四壁。
祝婴宁带着沈霏走进去,向他们介绍她,又对她说:“燕姐是村委会副主任,柱哥是村委会委员。”
他们不太感兴趣地抬起头瞥了沈霏一眼,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沈霏便也尴尬地点了点头。
从办公室出来,她问祝婴宁:“其余同事呢?”
祝婴宁挠挠头:“没有了。”
“啊?”
“同事就刚刚那三位。”
沈霏目瞪口呆:“村委会和村支委加起来只有三个人吗?”
“对。”祝婴宁点点头,“严格来说,我们村甚至没有村支委,因为党员不足七人,没法成立村支委。”
“……”
服务中心就那么丁点大,都不用两分钟就转完了,沈霏十分迷茫:“我们的工位呢?”
“在刚刚的办公室里,所有人一起办公。”
“……”
温文旭在旁边补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这个村户籍人口虽然有一百多户三百多人,但常住人口其实只有八十人,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以及留守儿童,青壮年劳动力比大熊猫还少,能凑出个村委会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苦着脸说,“实不相瞒,我来到这里就像个苦力,那些阿婆啊、大爷啊、小娃娃啊,遇到些搬不动的东西或者需要用到蛮力的工作,都会叫我过去帮忙。你别看我肌肉那么大,其实一半都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党群服务中心建在村子入口处,往里走才是村子。
村子修筑在山脚下地势平缓的地方,比沈霏想象中那种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好多了,可能因为前不久才翻新过。不过由于少有人居住,村子总体上看起来仍是寂寥冷清。
他们往里走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村民的注目。
有个缺牙巴的阿婆站在门口咿咿呀呀问了祝婴宁一句话,祝婴宁笑着用方言答:“是,这位是新来的同志。”
“听不懂吧?”温文旭凑到沈霏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听不懂。”
沈霏好奇道:“队长为什么……?”
“她是G省人,她说自己老家就在隔壁市。”
沈霏恍然大悟。
他们来到一间平房前,祝婴宁用钥匙开了门,招呼沈霏进来。房子依然是平房,只有一层,两室一厅,温文旭单独住一间卧室,祝婴宁和沈霏合住一间。
两个女生合住的那间卧室只有十来平,小得连书桌都没地摆,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行李架。床是上下铺,祝婴宁已经睡了上铺,不过还是温和地问沈霏想睡上铺还是下铺。
“我都可以,既然下铺空着,那我就睡下铺吧。”沈霏把行李箱搬到了行李架上。
“嗯,那你整理你的东西,我先去准备晚饭。”
“晚饭在哪吃呢?”
“自己在家做在家吃。”祝婴宁指了指家里那个迷你厨房,“我和温文旭轮流做。”
“我也会做饭,我可以和你们轮流。”
“好。”祝婴宁笑笑,道,“不急,今天你先休息。”
等她出去了,沈霏才从自己的行李箱里翻出条从家里带来的抹布,在下铺的木垫上擦了擦,然后惊讶地发现抹布居然没擦出任何灰尘。她想可能是祝婴宁提前擦过了,心里微暖,庆幸队友比她想象的好相处。
她带的行李箱虽大,但里面的东西其实不多,占大块头的是她的枕头。她颈椎不好,这个枕头是她睡惯了的,她妈妈坚持要她塞在行李箱里带过来,就怕她晚上失眠睡不好。
沈霏把自己今天需要用上的日用品从里面取出来,摆在相应的位置,摆完忽觉无所事事,坐在床尾处茫然地发起了楞,直到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才想起下飞机到现在都忘了给自己的家人报平安,忙接起电话。
“喂,宝贝,怎么样,到宿舍了吗?”她妈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到了。”沈霏环顾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宿舍。
“条件怎么样?有自来水吗?睡觉的床多大呢?有一米五吗?同事是什么人
呢,面相好吗?”
沈霏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妈妈就在手机那头哭了起来:“你说你好好的考个选调生干嘛?还得下放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基层工作,本来我都打点好关系,可以把你送进高校当讲师的,既有双休又有寒暑假,工作清闲,工资也可观,你真是糊涂啊,非得跑来这种地方受苦。”
沈霏被她哭得有点心烦,皱了皱眉,说:“我人都来了,你说丧气话有什么用?”
“好,不说,不说,你是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沈霏妈妈这才渐渐止住哭声,又细细盘问起方才那些问题。
沈霏挑着能说的回答了,比如同事面相不错,有自来水,至于不能说的——诸如没有空调,床只有零点九米,这些就聪明地没有说。
等她跟她妈妈讲完电话,放下手机的时候,才看到祝婴宁端着杯温水走了进来,将温水递到了她面前。
“谢谢。”沈霏接过来,不知道祝婴宁有没有听到她刚才的电话,有些窘迫,欲盖弥彰解释道,“我妈比较爱操心。”
“正常。”祝婴宁朝她笑了笑,“来村里工作,又离得这么远,家里人多少会担心的。”
沈霏点点头,喝了口水,没话找话地说:“是啊,队长,你家里人肯定也特别担……哦,你家里人在隔壁市。”
她自问自答完,觉得更尴尬了,赶紧找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男朋友,他可能会比较担心……呃,也不是,我的意思是……”
祝婴宁轻轻笑出了声:“没事,我现在没有男朋友,你不用这么紧张。”——
作者有话说:今天应该只有一章,好难写……
第163章 穷山恶水
沈霏的工作是第二天正式开始的。她醒得早,因为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约等于没有,才六点多屋里就亮得像被投了闪光弹。
起来以后浑身酸痛,木板床太硬,床的宽度又窄,睡了一整晚下来,她的腰几乎快废了。
见她不断捶腰,祝婴宁边洗脸边问:“你大学没在学校住宿吗?”
“没有。”沈霏实诚地回答,答完又有些惊奇,“看得出来?”
“因为学校一般都是这种规格的床。”她指了指硬邦邦的木板床和沈霏铺在上面聊胜于无的一床薄薄的床单,“网络上有卖0.9米床适配的折叠床垫,你要是睡不惯,可以买个垫子铺上去,既好收纳又睡得舒服。”
“我们这能收快递啊?”
“能,快递一般放在乡镇的福莱便民超市那,每周一他们会派人来村里送快递,可以等他们送过来,要是急的话也可以自己去镇上取,你会开车吗?”
“学过,很少开。”
“回头你要想开可以让温文旭教你,就那辆五菱,他开车……很稳。不过用之前要先打个报告,服务中心就这一辆车,有时候其他人需要用来做正事。”
沈霏一一记下,边刷牙边点头。
小地方自然没有什么欢迎会、团建活动或者破冰仪式,到了服务中心就直接开始工作了。
祝婴宁给沈霏介绍了一下这里的轮班制:“周六日我们需要轮班,保证至少有一个人在这里坐班,避免群众有需要时找不到人,回头我给你加上去,把这张表重新打印一下贴在办公桌上和外面的公告栏上,你平时多看看,记住自己的轮值时间。”
沈霏掏出小本本埋头苦记。
交代完了各项琐碎的事务,祝婴宁又给她详细介绍了他们这支驻村队伍近期的主要工作。简而言之,分为两个部分——理账和深入走访。
理账是因为村里账目混乱,在脱贫攻坚战开始之前,村干部一直用自己的老办法管账,当时账目的凌乱便可见一斑。脱贫攻坚战后,国家派了驻村工作队伍到达基层开展扶贫工作,队伍来去匆匆,彼此之间没有及时做好交接,又兼之国家拨款多、项目杂,他们到达此地仔细核账,发现多多少少存在一些纰漏。
“查账理账现在是温文旭负责,他学会计的,专业对口。电子账本他目前正在做,有时可能会拿不懂的问题去请教你。”
沈霏点头:“我会尽力帮忙。”
“除了协助理账,我们的工作主要是走访。”
祝婴宁说她刚来这里时就从村委会那调取了贫困户建档立卡档案等材料,想要了解村里的现状,但实地走访了两三家以后,发现资料里很多信息已经过时了。为了更准确地了解各家近况,调查致贫原因,挖掘致富产业,她制作了调查问卷,决定深入各家各户调研。
沈霏翻了翻她递过来的调查问卷。
问卷内容十分详细,涵盖了基本家庭情况和收入支出情况。其中有几份已经填好了,是她没来报道之前祝婴宁和温文旭完成的。
“你去走访就会知道这里为什么富不起来了。”送她们离开之前,温文旭唉声叹气,对沈霏说,“别的地方好歹也有中药材、农产品等特色产物,我们这儿是真正的穷山恶水,什么都没有,气候既不适合繁衍出独特的农林作物,没有什么非遗项目,景色也没有好看到能够发展旅游业,反正——要啥啥没有,叫天天不灵。我已经彻底绝望了。”
“你才来多久就彻底绝望了?”祝婴宁哭笑不得,赶他回去理账,自己则带着沈霏,携着资料往村里去了。
几天走访下来,沈霏很快理解了温文旭为什么会绝望。
说实话,她也挺绝望的。
常住人口老龄化已经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了,最严重的是,村里就业结构十分松散。
有人靠外出务工的子女寄钱接济,有人自己种种白菜,有人随便养养鸡鸭,有人从乡镇拿些简单的手工活回家做,还有人大剌剌坦言:“我不用工作,我这辈子就靠国家养了,志愿者每年都来,政府也给我钱,我只要在家里待着,他们就会给我送吃的和用的,我为啥要工作嘛?”
弄得沈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问村里的老人扶贫以前都靠什么营生,大家的说法也大差不差:“就自己养猪种菜啊。”
“养了卖给别人吗?”
“养了自己吃,剩的再拿去镇上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典型的小农经济自给自足。
现状是惨烈的,然而让沈霏真正绝望的是村民认知水平的低下。在她的想象里,她们挨家挨户走访,村民们会淳朴且热情地欢迎她们,事实上——倒也确实挺热情的,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热情。
喜气洋洋把她们迎进家里后,还没聊几句,就会扯开话题,问:
“小祝同志啊,咱国家什么时候再给发油啊?你看我家里的油只剩两桶了,我还想多囤几罐咧。”
“小祝,为啥村头的老李头领的补助比我多啊?我家里也穷,凭啥他领的钱比我多,你能不能再帮我多申请点?”
沈霏听得厌烦,却见祝婴宁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李爷爷领的补助比你多是因为他残疾,重大残疾,有残疾人补助。”
“我也残疾咧,你看我的手指。”老婆婆伸出自己的五指。
沈霏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哪里残疾了,显然祝婴宁也有这个困惑,说:“您的手指好好的呀。”
“我打出生起就是六指,后来割掉了多余的那个,你瞧,小指旁边还有个疤呢!这还不算残疾哪?”
沈霏:“……”
贪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爱差遣人做事。
沈霏认为这可能是上一个工作队伍遗留下来的习惯,因为当他们调查完将要离开时,很多村民都会笑着来一句:“小祝小沈这就走了呀?之前来的人都会帮我们扫扫地沤沤肥呢。”
“之前来的人”应当就是指上一个驻村工作队伍了。
沈霏的想法是,我可以主动帮你们,但你们不能主动要求,我可以替你们做你们做不了的工作,但你们不能拿自己做得了的工作来要求我们。
虽说这份职业本质就是人民的公仆,可她始终认为公仆是指为人民谋利益,而不是挨家挨户给人民当保姆,别说她们还有正经的工作要忙,这些人本身也有手有脚,没有老到扫帚都拿不动的地步,怎么就不能自己扫地沤肥了?
她心里有气,祝婴宁却像没脾气的泥团似的,对提出这种要求的村民说:“好啊,哪里有地要扫?”
结果这时村民反而很体贴地磕着瓜子说:“不用了,你们忙去吧。”
沈霏只能把这归结为村民们太过无聊,拿她们当消遣逗趣解闷呢。
更有甚者,在走访进行过半时,骤然握住她的手来了句:“小沈今年几岁啦?我瞧你这女娃娃好呀,细皮嫩肉的,又白净,又漂亮,就是屁股小了点,以后怕是不好生养……你谈对象了没?”
沈霏吓一大跳,她在城里长大,城里的人普遍有分寸感,不会二话不说就抓陌生人的手,更不会说出这么冒犯的话。她忍了又忍,才没把面前这位叫甄玉花的老婆婆的手甩掉:
“婆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啥叫正事?啥叫歪事?这就是正事!”甄玉花笑眯眯的,又拿粗糙的手去摸她的脸,“我有个孙子,今年也和你这般大,人长得可精神,老实听话……”
“婆婆!”她打断对方的话,表情已有些愠怒。
甄玉花确实有个孙子,叫李恒宇,但李恒宇是个傻子,据说生出来就先天不足了,四五岁还不会说话,父母在外务工,没有及时干预,也不知道要及时干预,就只甄玉花一个人带着,把傻孙子拉扯到了二十多岁。
怕傻孙子出去闯祸,白天甄玉花一般都把他关在屋里,等太阳下山了,没那么晒了,才放他自个儿出去遛一遛。
现在甄玉花不仅不尊重她的职位身份,竟然还想将自己的傻孙子介绍给她,沈霏气个半死。
祝婴宁帮她拒绝道:“婆婆,小沈和我一样,是国家公务员,我们是来这边工作的,不是来相亲搞对象的。”
甄玉花喃喃了句什么,沈霏没听清。
从甄玉花家里出来是下午四点多了,已近下班时间,祝婴宁领着沈霏回党群服务中心,路上开解她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来的时候也被甄婆婆说媒了,她还说我一看就是老实巴交肯干活的女人,适合娶回家给她孙子当贤妻。”
沈霏抱着厚厚一沓调研报告,又好气又好笑:“混账话。”
晚上回到家里,轮到温文旭做晚饭,他在厨房忙碌,祝婴宁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客厅的茶几旁整理文件,沈霏走过去,佩服她工作得认真,想帮忙,她却说不用:“你去休息吧。”
傍晚天色昏暗,屋里虽有开灯,却没有专门照明的台灯,祝婴宁眯眼奋笔疾书,沈霏看得胆战心惊:“这样很容易近视的。”
“没事,我再写一会儿就停了。”
沈霏无法,只好先拿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卫生间干湿一体,非常狭窄,站在马桶前面洗澡,连胳膊都伸展不开。尽管已经在这洗过几次了,沈霏还是很不适应,每逢这个时候,她都忍不住好奇温文旭那么大只,究竟是怎么缩在这么拥挤的空间内洗澡的,想想她都想笑。
卫生间有扇窗,没有窗帘,祝婴宁用旧报纸将窗户贴严实了,聊且充当窗帘。窗户是锁着的,沈霏伸手到窗户下的架子上拿洗发水。
手刚伸过去,她就留意到窗户一角的报纸被水浸烂了,破了个龙眼核大的乌漆漆的小洞,她伸手抚了抚洞口,琢磨着过后要拿报纸或者别的什么草稿纸把这洞给补上,不然外头就是小巷,虽然那小巷人迹罕至,可到底还是没什么安全感。
正想着呢,隔着一层荧绿的窗玻璃,那颗“龙眼核”忽然动了。
龙眼核朝后退开些许,沈霏发现那是一个男人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这几章重点是交代宁的事业线,three不会立即出场,得把这段讲完才有他的直接戏份,但他会像幽灵一样无孔不入(?),具体怎么个无孔不入法就不剧透了。
还有很多宝宝问为什么时间跨度这么大,因为这是第三卷,和前两卷有关联,但不会直接沿用前两卷的叙事模式。按理来说应该一卷一本书,但我懒得分了,只在章标题那里分了一下,所以一口气看下来的读者宝宝可能会觉得有些迷惑,总之这是另起一卷了。
第三卷重点是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大学期间的事会以插叙倒叙的方式夹杂着写,不会再用顺叙从头到尾顺下来。
第164章 后悔
温文旭把菜端出来,在围裙上揩了揩手:“队长,可以吃了。”
“嗯,辛苦了。”祝婴宁把手头的资料合上放好,打算帮忙盛饭,屁股刚刚离开板凳,便听到卫生间的方向传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尖叫。
“啊——!!”
声音凄厉无比。
温文旭吓得猛一抖,手里的汤尽数泼到了围裙上,好在汤被他提前晾凉了,水温刚好,不然非得燎掉他身上一层皮。他手忙脚乱想将汤锅放好时,祝婴宁已经原地弹射而起,火速冲向了卫生间。
“沈霏?!”她大力拍着门。
里头的沈霏裹着浴巾将门打开了,面无人色,左手抓着条马桶刷,右手食指指着窗外,整个人颤得说不出话来。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只眼睛从窗口报纸的破洞里一闪而过。
祝婴宁脸一沉,冲上前,将窗户的锁解开,哗的一下拉开窗,在沈霏惊愕的视线下纵身一跃,像头矫捷的黑豹,风驰电掣追了上去。
直到这时温文旭才姗姗来迟,咚咚咚冲到卫生间门口,把天花板震得地动山摇,五指挡在眼前,又紧张又局促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你没事吧?!”
“……刚才有人在窗外偷看我洗澡。”沈霏哽咽了一下,说完这句话,两行泪直直坠了下来。
她的话和她的眼泪都叫温文旭傻眼了,回过神来,气得脸颊通红:“岂有此理!什么年头了居然还有这种事?!是谁!!”
“我没看到,队长追出去了。”
“我去看看!”
卫生间的窗户狭窄,温文旭的大体格过不去,只能绕向正门。
沈霏捏紧浴巾,将头探出卫生间大敞的窗外,看到祝婴宁已经顺利逮住了偷窥者,温文旭随后赶到,在旁边帮着制服——偷窥者穿着身黄色短t,头剃得溜圆,赫然就是下午她们才去走访过的甄玉花的那个傻孙子李恒宇。
认出对方的形貌后,沈霏如坠冰窟,紧紧掐住上臂,只觉浑身透凉。
李恒宇被温文旭反剪着双手,大概是不舒服,很快吼叫起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含糊且无意义的咿咿啊啊的音节。
他们的动静不可避免地引起了附近的村民围观,不少人从家里探出头,对着冲突正中心的三人指指点点。
甄玉花家离这不远,她手握锅铲出来凑热闹,看清当事人竟是自己的孙子,大吃一惊,急忙握着锅铲冲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朝温文旭身上招呼,用方言撕心裂肺骂:“我打死你丫的!你们这些狗.官,你要杀我孙子啊!!杀人啊,杀人啦——!”
“欸!欸——甄婆婆,我没干嘛,我只是拉住了你孙子,是他自己做了坏事!”温文旭不能对群众出手,只能一味躲闪,只可惜甄玉花带着油星儿的锅铲威力巨大,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和脸上,最后一下差点把他门牙干碎,他不得已,只能先松了手,抱头窜到甄玉花打不着的地方。
失去了桎梏,李恒宇立刻矮身躲到了甄玉花身后,像一只寻求母鸡庇护的鸡崽。
此刻的甄玉花完全不像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手举锅铲,既似高举火炬的自由女神像,也像盛气凌人的托塔李天王,双目瞪得斗大,嘴里骂骂咧咧,仍在不干不净地诅咒着祝婴宁和温文旭这些所谓的狗.官,说他们不仅没有一心为民,竟然还无端欺压村民,就应该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甄婆婆,我们不会无端污蔑任何一个群众,这一切是有原因的。”祝婴宁出声道。
“什么原因?啊?!什么原因,你说啊!”甄玉花每说一句话,就将锅铲往前一送,隔着微毫之距,近在咫尺地怼着祝婴宁的脸,仿佛手里的不是锅铲,而是一把尖刀。
祝婴宁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深吸口气,开口道:“是因为——”
在卫生间里观看这一切的沈霏见状,心猛然一提——虽然她没有那种守旧的观念,不认为被偷窥是自己的错,但身在这种思想传统的地方,她害怕直接说出真相,今后会遭到村里人的耻笑。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
她一边惊惧,一边为自己才来村里几天,就被洗脑出这种恐惧感而感到深切的悲哀。正急得团团乱转,不知该如何制止,就听祝婴宁平静道:“是因为李恒宇在窗外偷看我洗澡。”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不仅沈霏呆住
了,甄玉花可能也没想到祝婴宁会直接将这种在她看来“羞得慌”的事说出来,挥舞锅铲的动作一顿。
祝婴宁趁热打铁,用方言以及村民能够理解的表达方式对甄玉花和围观群众说:“我们是来带领大家挣钱、帮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但是这必须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前提下。大家都是人,没人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被人偷看,对吧?你喜欢吗?”
她随便逮住一个小孩问。
小孩尖叫着笑起来,扭身躲到了自己奶奶腿后面:“我才不喜欢呢,我又不是变态!”
“你喜欢吗?”她又看向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中年男人。
被一对一问到,男人无法视若无睹,只能尴尬又讪讪地笑了两下。
围观的人也笑起来:“小祝同志,他要是说喜欢,得被他媳妇儿扒掉层皮!”
“嗯,不管出于什么理由,看来大家都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没有人喜欢。”祝婴宁强调完,再度看向大家,“我们身为干部,绝对不会干出偷看群众洗澡的事,这叫尊重,我们尊重你们。相应的,你们是不是也得尊重我们呢?”
唱完了白脸,祝婴宁用眼神示意温文旭开口。
经过一个月来的相处,温文旭已经和祝婴宁配合默契,接受到示意后,从躲避的位置走出来,站到甄玉花面前,唱起红脸:“甄婆婆,李恒宇是个老实孩子,我们相信他不会主动干出偷看别人洗澡的事,他一定是被别人带坏了,您知道是被谁带坏的吗?您把这个坏人给揪出来,我们一定狠狠批评教育这个败类!这种人自己道德败坏就算了,竟然还想把李恒宇这样一个单纯孩子拉下水。”
围观村民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甄玉花这辈子最愁的就是自己孙子的婚事,怕他这个傻样一辈子娶不到老婆,但凡遇到适龄女子来到此地扶贫或者开展志愿工作,她都会怂恿李恒宇去偷看人洗澡,且还振振有词,说自己是为了看这些女人的奶.子大不大,屁股大不大,适不适合生育。
李恒宇有时候能偷看成功,有时候不成功。
但不管成不成功,来到这里的年轻女孩面对这种事难免担惊受怕,害怕被人议论或者遭人报复,不得不忍气吞声。
甄玉花没想到这回会被人揪出来,而且说“揪出来”也不尽然,对方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这个怂恿的人是谁,她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承认,只能忍着温文旭的明褒暗贬,握着锅铲的手颤抖,脸上青红交错。
温文旭指桑骂槐完,祝婴宁走上前,和他各自扶住甄玉花的一边胳膊,亲切地将她搀扶进屋里,说念在李恒宇是初犯,这次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甄婆婆,您平时要是一时累了疏忽了,有看管不到的地方,也可以尽管叫我们过来帮忙看护恒宇,大家都是邻居,本就该互帮互助嘛。”
一席话说得甄玉花想发作都没理由发作,脸色憋得铁青。
围观群众见现场趋于和平,也渐渐都散了,各回各家准备晚饭。
祝婴宁带着温文旭回到他们家时,沈霏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眼圈仍浮着淡淡的粉,看着祝婴宁,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哽咽着说:“队长,谢谢你。”又面朝温文旭,也道了声谢谢。
祝婴宁摇摇头,示意大家都先进去吃饭,等家门一掩,她才低声叹息:“是我让你受委屈了,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沈霏急忙摆手:“哪里,队长!你处理得特别成熟,真的,要换成我自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们身份敏感,而且还在试用期,要是不慎遭了群众举报,对以后的职业生涯都会有影响。这村子连个监控都没有,证据只有各自的一张嘴,而村里人彼此间即便有嫌隙,遇到外患,也都是团结向外的,沈霏不敢冒这个风险。能对峙到这种地步,她已经很意外很感动了。
祝婴宁没再说什么,只招呼他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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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多少还是给沈霏留下了些心理阴影,尽管吃完饭后祝婴宁和温文旭都单独找机会和她谈了话,好言安慰了她一番,当晚她还是失眠了。
怕翻身影响到上铺的祝婴宁入睡,整晚下来,沈霏连动都不敢动,直挺挺地在自己床上扮演僵尸,直到凌晨四点才勉强打了个小盹,天刚蒙蒙亮便醒了过来,只觉头昏脑胀,却死活睡不着,干脆一骨碌爬起来刷牙洗脸。
令她意外的是,温文旭竟然起得比她还早,在客厅练深蹲,见了她,打招呼道:“早,你一夜没睡?”
被他看穿,沈霏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她去厨房巡视了一圈,打开冰箱,发现食材空了,打算外出前往集市采购点吃的。
这个集市是几个村联合办的,在隔壁村——因为隔壁村比较大,人口也多。集市离他们这离有一段距离,沈霏不想走路,索性向温文旭借车钥匙。
“你要开车啊?这辆车你还没开过吧,我跟你一起去。”温文旭热心地说要同她前往。
沈霏想了想,同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去开门。家门刚打开,沈霏正要迈出去,就被温文旭拉住了:“哎哟!等等……这什么啊?”
他惊讶地瞪着家门前的地面。
沈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脸色瞬间就变了。
有一摊黄褐色且恶臭扑鼻的液体喷洒在他们家门口,不知在这晾了多久,都有些干涸了,但浓烈的臭味依然强悍,无孔不钻。
温文旭也领会过来这是什么了,没忍住“操”了一声,骂完又赶紧捂住嘴,自我洗脑:“不能说脏话,不能说脏话……建立文明语言体系。”
他洗脑完自己,想做个深呼吸,结果吸气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吸入了满满的臭气,急得咳呛起来,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面红耳赤,好不容易锤着胸口止住了咳嗽,往旁边一瞥,完蛋,沈霏脸上又挂上了泪水。
“你……”他小心翼翼。
沈霏哭得崩溃。
这摊粪水的来源很好猜,不,连猜都不用猜,除了昨天傍晚刚得罪过的甄玉花,还有谁会干这种事?
沈霏来自一个文明的世界,接受的也是文明的教育,她从来没有直面过这么直白低俗且不加掩饰的恶意。
想到自己千里迢迢来到这种地方,就为了帮助这种粗野的民众,沈霏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本来怀着满腔干实事的热情,现在却心灰意冷,甚至觉得她妈妈说得非常对,她就该听从家里的安排,安安分分去高校当老师,而不是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受精神上的摧残。
她默默垂泪时,温文旭已经转身去屋里拿了清洁用具过来打扫。
他的平静令沈霏百思不得其解,也让她哭得越加崩溃,她忍不住质问:“你为什么还能过来打扫?啊?你难道不觉得特别崩溃吗?你为什么可以忍受?为什么?为什么?!”
温文旭一边弯腰洒扫一边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唉,怎么说呢……”
“说啊!”
“因为我已经崩溃过了。”
“……”
温文旭努了努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你没来之前,我都崩溃到痛哭流涕四五次了,每回都是队长把我安慰好的。可能我已经产生了抗性吧,这一周我还没哭过呢,我感觉我稍微变坚强了。”
“……”
沈霏无言。
温文旭继续佝偻着腰清扫门前的惨状,边冲洗地面边说:“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想在新队员面前留点好形象,现在你知道了,其实我是个脆弱的玻璃心。你问我为什么不崩溃,我可崩溃了好不,你应该问的是队长为什么不崩溃,她真是我见过最超人的超人。”
“她为什么不崩溃?”沈霏果然问了。
“嘿,我让你问你还真问啊?”温文旭拄着拖把直起腰,叉腰沉吟,“这问题问得有难度、有技巧、有水平,我也特想知道。我甚至怀疑我们队长不是人,因为她连跟男朋友分手都面不改色。”
男朋友和分手这两个词终于成功转移了沈霏的注意力,她从深深的后悔中暂时抽离出来,惊讶地问:“……分手?”
难怪那天晚上祝婴宁跟她说“我现在没有男朋友”,原来是已经分手了吗?老天,那她当时问这个问题岂不是非常冒犯?沈霏陷入了另一种后悔。
温文旭朝身后看了一圈,确认祝婴宁不在,才压低声音,凑到沈霏耳边,表情因八卦而变得眉飞色舞:“我偷偷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啊,你发誓?”
沈霏没发誓。
“嘿!你这人咋这么高冷呢?”温文旭奇了,但话在嘴边,不说的话他又憋得难受,只好继续把他听来的消息往外抖,“其实这事不是队长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偶然间听到的,我们刚来这边的时候,屋里不就住着我和她两个人吗?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了队长在她自己房间聊电话。我用我的肌肉起誓,我真的没有故意偷听啊,是这房子隔音不好。”
“我听到她对着电话那头说;‘我们分手吧,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在这段感情中学到了很多,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我长这么大真没听过谁分手这么……嘶……这么和平的?跟演美剧一样。我本来以为队长一定在强装镇定,所以上完厕所,我没有马上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起来了,想看看队长有没有在哭,如果她哭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肌……我的肩膀借给她。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真的不是变态啊!”
沈霏勉强收回眼神:“你继续说。”
“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看到她在客厅茶几那儿设计调查问卷。她居然没有哭,而是在设计调查问卷!看到我甚至还很镇定地问我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是不是睡不习惯这里的床。你能想象吗?正常人遇到分手,即使是和平分手,不也会哭一哭的吗?我们队长连伤心都不伤心,这也太酷了。”
沈霏微微蹙眉:“可是……半夜起来写调查报告,不正说明她睡不着吗?睡不着不正代表队长其实是伤心的吗?”
温文旭被沈霏说愣了,呆滞几秒,才用拳头锤了下掌心,露出接受了洗礼的表情:“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救命,你说得好有道理!果然还是你们女生理解女生。”
沈霏还想说点什么,就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你们在说我?”
第165章 漫漫人生
祝婴宁的声音出来后,温文旭和沈霏就像被锨了静音键,两个人瞬间噤声了。
面面相觑几秒,温文旭转过身,原本就小的眼睛笑得只剩两条细细的黑线:“哪能啊队长,我们是在讨论门口这滩固液混合物。”
祝婴宁刚起床,发尾还翘着,眼睛也有些睁不开,视线越过他们落向门前,面色微凝。
“我已经快打扫好了,这里交给我就行。”温文旭卖力洒扫,化心虚为动力,“沈霏说想开车去市场买点吃的,我打扫好后带她熟悉下车子。”
祝婴宁盯着那滩污渍沉默了许久,才点头说好,转身先去卫生间洗漱了。
沈霏也跟了进去,她脸上的泪痕将干未干,像胶水一样黏黏地扯着脸皮。扯下毛巾,在水龙头下沾了些凉水,往脸上扑了扑,又捂住红肿的眼睛,视野在毛巾掩蔽下变成朦胧一片。想起刚才和温文旭在背后的议论,沈霏良心难安,还是闷闷道了句:“对不起,队长。”
祝婴宁与她肩并肩站在洗手台前,正在挤牙膏,闻言吃了一惊,温声道:“没关系。”
她从镜子里看向沈霏被毛巾挡住的眼睛,说,“你要是好奇,其实可以直接问我,我和我前男友的感情没什么不能说的。”
“真的啊?!”
这句话却不是沈霏应的,而是温文旭。他抱着拖把蹲在卫生间外头,本来想等两个女生用完卫生间再进去,谁知再次不慎听到了祝婴宁的话,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当即将头探了进来,两只眼睛亮得像看到了肉骨头的狗。
“队长,我也能听吗?”他眨巴着眼睛。
祝婴宁还没说什么,沈霏先无语了:“你这人……”
“唉,不能怪我,难道你们不觉得待在山里,人特别容易无聊吗?虽说有手机可以玩,可还是觉得好空虚。听八卦是我为数不多的乐趣了,不要剥夺我的乐趣嘛。”
沈霏嫌弃:“大男人不要说‘嘛’。”
“嘛嘛嘛嘛嘛~”
“……”
他们的对话成功把祝婴宁逗笑了,拧开水龙头,给自己的漱口杯接上水,看着细细的水流逐渐将杯子填满,言简意赅地说:“我跟他是同校同学,大二开学在一起的,分开是因为对未来的规划不一样。”
她说完,温文旭等了一会儿,见始终没等到下文,瞠目结舌:“没了?”
“没了。”祝婴宁说。
“不是,这也太短了吧!队长,你概括能力要不要这么强?”温文旭欲哭无泪,他瓜子都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呢,人家已经讲完了。
祝婴宁笑笑没说话。
其实真要细说起来,有很多可说的,能从相识讲到分手,但那样就太冗长了,她并不想将细节披露得那么详细。
说是和平分手,可一段恋情的收尾再和平也难免显得狼狈,他们也有过穷途末路的争吵,亦有冷战或者出言相讥,和平是情感归于沉寂的丧曲而已。但她在电话里说的那番祝福的话同样出于她的真心,时至今日,若有人问起,她依然会说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们只是在人生的岔路选择了奔赴各自的前程,就像大一那年,相近的前程将他们聚在一起。
2014年,高考完出成绩的那个暑假,是她对章嘉程说:“谢谢你喜欢我,但我暂时没有打算进入一段感情。”
2015年,大二第二学期伊始,也是她对章嘉程说:“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中间的事说起来既复杂也不复杂,倒带回2014年的九月酷暑,那时她刚参加完新生军训,由于没有买防晒的意识,晒得比以往还黑几个度,就这么黑黑地抱着新买的课本去图书馆预习,蹲在饮水机旁边清洗水杯的时候,由于太黑,与阴影融为一体,不幸将路过的男生绊了一跤。
她“哎呀”了一声,和对方同时道歉:“对不起。”
由于声音耳熟,又与对方同时抬头,看清各自的脸,两个人脸上露出如出一辙的尴尬。
——命运戏人,在她拒绝了章嘉程以后,他们竟然被同所大学录取了。
那天他们并没有说上多少话,生硬地寒暄完,就尴尬地回到了各自预约的座位学习,没再留意对方。
结果三天后,她和章嘉程又同时出现在了校学生会的面试现场。
“……你也来面试学生会吗?”祝婴宁尴尬地问。
“……对。”章嘉程尴尬地答。
本来以为同时出现在图书馆、同时被学生会招录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又同时出现在了校志愿者协会的场地。
接二连三的偶遇已经将尴尬变成了近似无语的好笑。
她苦笑着问他:“你也来面试志愿者协会吗?”
“对。”他苦笑着回答,“听说多做志愿对入党和保研有帮助。”顿了顿,又憋出一句,“没想到我们的规划这么……接近。”
“我也没想到。”祝婴宁干巴巴地补充。
后来周天晴听她讲这段经历,听得哈哈大笑,饶有兴味地问:“那你们现在是……?”
“学习搭子。”她说。
“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
“挺好,老派的浪漫。”周天晴笑着评价。
由于加入了相同的社团,他们的活动轨迹渐渐趋于一致,表白失败造就的局促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消弭了。他们之间回归到高二那年的相处模式,章嘉程开始能够在社团活动结束后自然而然地约她同去图书馆学习。
他们专业不同,为数不多的共同之处是都要考四六级、都要上政治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们互相监督。
她走神了,他会用笔帽轻敲她的桌面提醒她回神;他走神了,她会用食指点点他的课本。
男女生宿舍在相反的方向,每天学习完,互相道一声明天见,她往东走,他往西走,各自别过,第二天再周而复始。
“我活了十九年,从来没见过这么纯正的男女关系。”祝婴宁的室友小米如此感慨,感慨完又问剩下的室友,“你们见过吗?”
“没有。”
“闻所未闻。”
只有情感经验丰富的尤佳欣说:“我赌五百他们迟早会在一起。”
小米立刻来了兴趣:“五百够请顿饭了吧,我跟你赌!你就等着请我们全宿舍吧。”
大一第一学期相安无事地过去,期末周结束,看到自己全A+的绩点,祝婴宁朝章嘉程竖起大拇指:“下学期我还要跟你一起学习。”
章嘉程但笑不语。
变化是在悄然间发生的,祝婴宁说不清具体时间,她只能记起零星的事件。
第一件是大一第二学期刚开学时,她的专业课老师要求他们买某本教材的第四版,她听岔了,不小心买成了第三版,在图书馆学习时随意跟章嘉程提了一嘴,打算周末再抽空去二手书店淘淘第四版,结果第二天,他就将第四版递了过来,说是同宿舍的学长去年用剩的,发现学长有,他就顺手帮她借了过来。
他们整个宿舍都是同专业的学生,祝婴宁想不明白他那个专业的学长怎么会有她这个专业的书。
第二件是某天晚上,她参加完某场志愿活动——由于同行的人在校外租房住,她不得不独自返校,走到地铁站才发现地铁不久前已经停运了。
那段时间据说有女生深夜打车被司机言语威胁,想起此事,她微微发怵,可没有其他回校的办法,思虑片刻,还是不得不走去地面打车。结果没走两步,就看到章嘉程从刚刚停运的地铁站里跑了出来,说他碰巧路过这里,既然遇到了,那就一起打车回学校吧。
据她所知,他那天晚上有场持续到十点的实验,她不知道他要怎么“碰巧”才能碰巧赶上最后一班地铁来到她做志愿的地方。
还有许多更加微末的、令她想不明白的细节。她跟周天晴提起来,周天晴只问她:“你自己是什么感觉呢?”
“我不知道。”她静默了良久,才说,“跟他在一起很舒服,但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许会更热烈点。”
“像你之前喜欢睿睿那样?”
她怔了怔,没有说话。
“你喜欢夏天吗?”
尽管不明白周天晴为什么突然这样问,她还是如实答:“喜欢的,虽然夏天很热很晒,但有我最爱吃的西瓜。”
“那你喜欢秋天吗?”
“嗯,秋天天气凉爽,很舒服,就是太短了。”
答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周天晴微笑道:“所以,你看,爱不只有一种形态。别急着去界定爱情是什么,你还太小了,婴宁,你只需要问问自己的心——你想不想跟他在一起?”
于是她开始叩问自己的心,这问题在半个月后有了答案,因为章嘉程给她发来一张晚霞的图片,她问他为什么突然发这个,他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要分享给你。”
“你现在在宿舍吗?你下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章嘉程一头雾水地来到宿舍楼下,刚见面,祝婴宁就单刀直入地抛来一个问题:“章嘉程,你还喜欢我?”
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一次了,赶紧摆手说,“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对你只是朋友之间的喜欢。”
谁知话音刚落,她就朝他伸出右手,像地下党会晤,又像革命烈士交换爱国情报,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问:“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刚刚乱说的,其实你没有误会。”他狼狈地握住她伸来的右手,语无伦次解释,“我的意思是,我对你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我对你是……我……”
“我知道。”她大力握了握他的手,严肃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男女朋友了,你待会儿要去图书馆吗?”
“要,我后天有场考试。”章嘉程对她毫不浪漫的大转折适应性良好。
“那一起去。”
“好。”
交往后,祝婴宁把结果告诉周天晴,周天晴再次哈哈大笑,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她对待感情有种上世纪文人的调调。
“我一直相信人会吸引磁场相近的人,因为你是一个慢热纯情的人,所以吸引的人也很慢热纯情。”她眯起眼睛,和颜悦色道,“这样挺好的,漫漫人生,慢慢谈感情。你的未来还很长呢。”
第166章 爱如流水
大学在高中老师口中是“考上大学你们就轻松了”,真正上了大学以后,祝婴宁才意识到这句话犹如钓在驴头前面的胡萝卜,作用是激励驴不断拉磨。
要想取得成就,大学就不可能过得轻松。
她的大学远比高中还要繁忙。
大一加入学生会和志愿者协会。
大二在主修经济学的基础上辅修了社会学,竞选上学生会与志愿者协会干部,暑期实习的同时抽空参与三下乡活动。
大三申请大创项目,组织联合其他专业的学生成立了“‘互联网+’背景下区域农产品品牌化能力构建与数字化营销策略研究——以XX农户合作社的实践为例”课题,后期又用它参加那几年刚起步的“互联网+”大赛,并且获得了优异的奖项。
大四在准备选调生考试的情况下还参与了另一个叫“区域公用品牌与企业自有品牌的协同运作机制”的项目。
在这种高压情况下,她仍兢兢业业维持着专业前三的超高绩点。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分给了学业和工作,留给恋爱的便少之又少。他们最常见的约会地点除了图书馆就是学生会议室。祝婴宁常常对章嘉程心怀歉疚,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可以掰碎了分一些给他。
章嘉程总说没关系。
她刚开始担心他是在强颜欢笑,后来发现他好像真的没关系。由于从小章梅工作就忙,他的独立能力远超同龄人,这种独立不仅指生活上的独立,更重要的是他的情感需求总能维持在一个点到为止的范围内,一次见面、一句“明天见”、一个拥抱都可以让他满足。
他说他喜欢的就是她身上那股永远向上的劲头,她有令人安定的力量,在她的磁场辐射范围内,他就像被雨露恩泽眷顾的臣民,即使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也能莫名获得向上生长的动力。
“哪有这么夸张?”她听得发笑。
他也笑:“所以天地广阔,你
尽管去飞吧。”
这句话一度成为她大学期间最大的支持,每回连轴转累得想就地躺尸的时候,想起他说的“你尽管去飞吧”,她又觉得自己好像还能再扑腾两下。
爱情是什么呢?
她从未停止过探寻。她想爱情也许不止骄阳,还如流水。是在图书馆学累了不小心趴在书桌上睡着,几分钟后猛然惊醒,发现他正趴在她旁边静静看着她,微微上扬的开岔的眼尾像燕子的尾巴。
是下雨天,他们都忘了带伞,站在图书馆大门口,她指着滂沱大雨说我们比赛谁能先跑到宿舍吧,他嘴上说好,却在她起跑后将她拉了回来,自己冒雨冲到男生宿舍借伞,回来后把伞塞到她手里,浑身落汤鸡一样,还要笑吟吟说“我赢了”,她回一句:“你居然抢跑,太卑鄙了。”
是获得奖学金以后,第一时间想给他买他加购很久的篮球鞋。
是喜欢吃青椒味的肉但不喜欢青椒本身,同去食堂吃饭,点了一份青椒牛肉盖饭,能自然而然把自己不喜欢吃的青椒通通挑出来给他。
是放暑假才一周,他就带着小冉跑到她家楼下卖冰镇酸梅汁,她下楼扔垃圾,被他们兄妹俩吓一大跳,问他在这干嘛,他说“小冉学校布置了暑期社会实践任务,我带她来完成实践”,说完停顿几秒,又问:“你要来杯酸梅汁吗?”小冉做个鬼脸,无情地揭穿:“我哥哥说他有点想你了。”
是傍晚散步时看到一盆被人丢弃的茉莉花,她捡起来,说这盆花还没开败就被人丢了,好可怜,他说:“那我们一起来养它吧。”
谈不上浓烈,一切都淡淡的,淡淡的爱淌过岁月,一点一滴,塑成她施展拳脚的筋骨。
她甚至一度觉得,就这样谈下去,谈到她变得一个老太太,他变成一个老爷爷,好像也还不错。
可大三下学期,自从她跟章嘉程坦明自己本科毕业后打算直接前往基层工作,帮助贫困地区的人,他们的关系就逐渐开始滑坡了。他吃惊地问她没在开玩笑吗。他的惊讶一度让祝婴宁颇感讶异:“我一直在做志愿、研究相关的课题,我以为你早就知道我的志向。”
他沉默了,过了许久,才轻声说:“我以为你做这些是为了保研……然后找到份好工作。”
他一直就是这么规划的。
努力学习保持绩点、加入学生会当干部、多做志愿加志愿分、参与国家扶持的重点项目、利用时代与政策红利扶摇而上……他做的那些事乍一看与她高度重合,动机却完全相反,而他们谈了两三年,竟然都没发现这份不同。他默认她是自己的同类,她默认他与她志同道合。
第一次思想的冲突没能改变什么,祝婴宁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章嘉程则觉得祝婴宁只是一时被主旋律思想洗脑了,等她意识到人心险恶,就不会再抱有这样天真单纯的幻想。
他来自穷地方,知道贫穷往往伴随着认知的浅薄,人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穷。正因为生于斯长于斯,亲自感受过人心的穷困潦倒,所以他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去。他和他妈妈努力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远远逃离当年那个贫穷的渔村。
他不明白同样出生于小地方,祝婴宁为什么会想着重返来时路。他唯一能想得到的解释就是她一时鬼迷心窍了。
这次谈话过后,他们依然和从前那般相处,不同的是,在发现祝婴宁的导师非常希望她保研本校以后,他时不时就会在她面前提及她导师的建议,并随口附和几句。
大多数时候她都一听一过,但有一天,她参加完竞赛,本就累得要死,想起他们好几天没见面,还是顺路带了些他喜欢吃的点心,打起精神想要见他一面。结果见面后他依然在滔滔不绝地唠叨保研的事,压力与疲倦堆积到了爆发的阈值,她突然心生厌烦,没控制住情绪,当场和他吵了起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争吵。后来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分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吵架吵得越来越频繁。
另一方面,章嘉程对自己的规划原本是保研本校,但某天他实验室的老师和他谈话,说觉得他很有天赋,也有拿得出手的GPA和科研经历,完全可以试着申请国外的大学。他给了他许多实质性建议,回家以后,章嘉程试着和章梅提起这件事,烦恼国外留学的高费用,陆彬在一旁说:“只要你想读,我全力支持你。”
就是这句话彻底动摇了他的决心。
他的天平逐渐倾向出国留学,可这决定如鲠在喉,无法在祝婴宁面前提及,尤其大四开学那天,她眉开眼笑对他说:“我想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了,我去考定向选调生,在基层做两年,以后再调回省直或者参加中央遴选考回北京,你觉得怎么样?”
她在自己的理想以及与他的感情中寻求平衡的方法,即使他们争吵过那么多次,她也从来没想过放弃他。
章嘉程说不出话,她明亮纯净的眼睛倒映出他的卑怯与胆小。那句“我也许会出国留学”死活没能突破他的齿关到达她耳畔,他在恒久的纠结中选择了沉默。
直到几个月后,他参加完GRE考试,祝婴宁才从他导师口中意外得知真相。
现在想想,真正的裂痕就是那时产生的,从那一刻开始,她就渐渐将他在她心目中的比重以递减趋势渐次抽离了。她有一种控制自身感情的能力,也许是出于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也许是天性使然。
但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章嘉程一直觉得,虽然是他先选择离开,可他其实并没有做好分离的准备,他依然保留着异国几年最后与她修成正果的幻想,在这段关系里,一直都是她更主动也更决绝。
在大四将要毕业那几个月,他们的关系回光返照般回到恋爱初期的状态。争吵没有了,矛盾似乎也消失了,她对他一如既往地好,好到坐飞机到达国外以后,他依然对他们未来的关系充满信心。
离开前他还请她跟她室友一起吃了顿饭,她那个叫小米的室友对他说:“欸,你曾经害我输掉了五百块你知不知道?你要让我这五百输得有点价值啊!别去了国外就把我们婴宁丢下了。我听说很多人去留学都会国外谈一个国内谈一个,脚踏两条船,你保证你不会?”他说他保证他不会。
大家都打趣地笑了起来,只有祝婴宁本人没有笑。
直到他在多伦多安顿好,她给他打来一个跨国电话,在电话里用当初决定和他恋爱的语气说:“章嘉程,我有事告诉你。”他才知道他们之间真的完了。
“我今天去了趟HighPark。”他勉强微笑着转移话题,说公园里的枫树已经有变红的趋势了,听当地人说到10月中旬,枫叶能红遍整个海柏公园,“到时我再拍照给你看好不好?”
他又聊起同学向他安利的向日葵农场,以及据说非常适合欣赏落日的Riverdale公园。
他说得飞快,没给她插嘴的时间,似乎只要不断打断她的话就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想听的内容。
他说话的时候,祝婴宁便静静听着,直到他话题枯竭,再也无话可说,才接过话头,对他道:“我一直记着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天地广阔,我们飞往各自的前程吧。”
他在电话那头泪流满面,安静了许久,冒出自己也听不懂的一句:“如果是许思睿,你也会这样对他吗?”
第167章 过去式
祝婴宁解读出他话中的意思,先是震惊了很久,不明白她和他之间的事跟许思睿有什么关系,紧接着才是被冒犯的愠怒。
“……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她克制着语气问。
然而电话那头的章嘉程却像魔怔了一样,不断重复这个问题,好像此刻在电话那头的是许思睿而不是他,她就绝对不会提分手一样。
“你听清楚了。”她忍下怒火,说,“他对我来说确实是重要的人,因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如果他身陷囹圄,我会去帮他,可这和喜欢没有关系,这只是出于感恩。”
“我确实喜欢过他,但那早就已经过去了。章嘉程,你问问你自己,这几年我和他联系过吗?我是和他暧昧了还是怎样?我有让你失去安全感吗?你说这种话之前也稍微讲点道理。”
“没有人可以逼我和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那时既然选择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是出于自愿。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你。”
“所以你喜欢我?”他执拗地追问。
“我喜欢过你。”她说。
她用了相同的表述,“喜欢过他”,“喜欢过你”,是“过”,而不是“正在”。
她现在已经不喜欢他们了。
他不需要和谁争,因为和谁争都没有用,他的对手从一开始就不是具体的某个人。她要的只是一颗真诚坦荡又勇敢的心,他有,她就爱他,他没有,她也不强求。
“我们分手吧。”他听到她在电话那头说,“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我
在这段感情中学到了很多,祝你鹏程万里,飞黄腾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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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感情的结束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温文旭说的并不全对,她确实在他出来后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但究竟有没有哭过,只有面前皱掉的草稿纸知道了。
她怕自己一闲下来就控制不住回想之前和他相处的点滴,怕想起他出国前寄养在她这里但是已经被她养死的那盆茉莉,怕想起在图书馆书桌上醒来时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怕想起盛夏里冰块融化的酸梅汁,怕想起小冉对她说:“我哥哥有点想你了。”
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她只能用行动挤压思绪。
沈霏替祝婴宁说话:“难道还要人家把恋爱的细节全都告诉你啊?满足了好奇心就赶紧带我去开车吧,温同志。”
温文旭叹气:“那我去换身衣服,我感觉自己身上现在臭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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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玉花的粪水攻击持续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之所以没能得逞,是因为沈霏不堪其扰,觉得再忍受下去自己就要得精神病了,为了自己的精神健康着想,她找来温文旭,和他通宵蹲守在家门口,成功用手机录到了甄玉花的“作案”视频。
他们拿着这段视频向王胜举反应情况。王胜举看完了视频,点头说会去找甄玉花谈一谈,说完,他话锋一转:“不过,小祝,小温,你们来到这儿也有段时间了,和村民的关系好像还不是很亲近呐?”
温文旭说:“支书,我已经尽力了,之前的事儿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他来到村里,由于块头大,人长得高壮,常被村民叫去家里帮忙。挑粪那都是小事了,关键还有人喊他去修电器。温文旭会计出身,对电子产品唯一的认识就是玩游戏,还是玩得比较菜的那种,他哪知道坏掉的电风扇要怎么修?可村民说找维修工太麻烦,等对方过来都得第二天了,今天若是不能把风扇修好,自己今晚就会热得睡不了觉。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再不帮忙就显得不近人情一样,为了给村民留下点好印象,打入群众内部,取得群众信赖,温文旭硬是硬着头皮上了。
也不知是不是踩着了狗屎运,居然真叫他修好了。电风扇重新运作起来的时候,温文旭还特得意,到处跟人吹嘘自己有当电工的天赋。
“唉,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弃文从理去学硬件。”他倚靠在门栏上,拨了拨刘海,故作沧桑。
“太得意小心阴沟里翻船。”当时祝婴宁淡淡地提醒他。
温文旭说:“队长,你怎么能诅咒我呢!”
结果还真一语成谶,没过几天,那个叫他帮忙修风扇的老大爷就抱着自己哇哇大哭的孙子跑来党群服务中心闹事,说新来的小温明明不懂电器,却不懂装懂,生生把他家的风扇修坏了,导致他孙子吹风扇时不幸被风扇电到。
温文旭听完,脸刷白:“怎么可能?!”
他去看那个哇哇大哭的小孩举着的手,发现小孩的食指确实被电流电得黝黑,不过与此同时,他的手是湿的。
温文旭恍然大悟,横眉冷对问那小屁孩:“你是不是用沾了水的手去摸插座孔了?是不是?!你怎么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呢?谁教你的可以用手指摸插座孔?我告诉你,没被电死纯粹是你福大命大,下次再这样,小心我揍你屁股!”
这下可炸开了锅,小孩一仰脖,嗷的一声,哭得更加忘情投入,大爷见状更怒了,说温文旭修坏了他家的风扇,害他孙子被电就算了,居然还想打他孙子。
现场一度陷入了混乱,温文旭被大爷拎着耳朵,又被小孩揪着头发,形象全无。
王胜举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好不容易将大爷安抚下来,告诉他:“小温说得没错,确实不该用手指——尤其是湿手指去摸插座,这很危险,你们在家也要多提醒孩子注意用电安全。”
可惜大爷不听,偏说是温文旭把电风扇修坏了,他孙子才会被电到,还说是温文旭自己承认自己不会修电器的,那天他到处吹嘘“没想到我没学过还能修这么好”,全村人都听到了,都可以出面作证。
无法,王胜举只能让温文旭向大爷道了个歉,承认他确实力有不逮,不该逞强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温文旭当时唯唯诺诺道了歉,回家却越想越气,闷在被子里哭得梨花带雨,祝婴宁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他安抚下来。
总之,融入群众的路线处处受阻,在这方面吃过苦头的温文旭很能共情沈霏。
王胜举摇头:“你们学政治难道没学过矛盾论吗?矛盾的特殊性要求我们采用怎样的方法论?因地制宜。你们以前那套与人相处的方法,在这里行不通,要想真正融入这里,就得用这里的村民能懂的方式来。”
“支书,我不会。”温文旭说。
“……我也不会。”沈霏小声附和。
王胜举叹气:“朽木不可雕也!”然后赶他们去工作了。
**
“因地制宜,因地制宜……”
温文旭最近常念叨这句话,沈霏怀疑他魔怔了。
甄玉花被王胜举教育过之后,确实没再往他们家门前泼粪,但她衍生出了另一个恶习,每回走在村道上,与他们三个人狭路相逢,总要往他们跟前淬口唾沫。
被问起来,就说自己嗓子不舒服,卡着口老痰:“还不准人吐痰了啊?”
告诉她应当文明吐痰当然是行不通的,甄玉花连文明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而且村里人人都随地吐痰,要是有人吐痰之前突然拿纸巾抱起来,吐完扔到垃圾桶里,他们只会觉得这人真矫情。
身为朽木二人组的成员之一,温文旭向沈霏吐槽自己对此等不文明行径的深恶痛绝,吐槽完想起王胜举的话,又不得不给自己洗脑“因地制宜”。
“我现在就盼着放国庆能回家喘口气了。”他说。
“我们国庆不用留在这值班吗?”
“啊?!你别吓我,不能吧?国庆不是法定节假日吗?”
“去问问队长吧,我也不太清楚。”
在客厅聊天的两人正打算去卧室找祝婴宁,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一阵异样的骚动。
有女人在哭叫。
听着像是甄玉花的声音。
沈霏和温文旭定在原地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没有立刻动身。
最后驱使他们的是祝婴宁的声音,她从卧室里匆匆跑了出来,对他们说:“跟上来。”
短促的三个字。
他们这才迈步跟了上去,一路跑到哭叫声的来
源——甄玉花的家。
甄玉花家门口已经聚了不少村民,屋子正中央,也即事件的中心,李恒宇弯腰跪在餐桌旁,手用力抓着自己的脖颈,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发不出咳嗽声,只有“嗬嗬”的气声。甄玉花在一旁厉声哭嚎,另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用自己宽厚的手掌急促且大力地拍击李恒宇的背部,用方言说:“吐出来啊!吐出来了没啊?吐!吐!”
“被食物呛到了?”祝婴宁迅速问围观村民。
“啊,呛到了咧!”村民盯着李恒宇,面色凝重,“哎哟,哎哟哎哟……我看这小崽这回是完了,这个脸哟……哎哟。”
她没再应话,快步冲上前,先将卖力想要帮忙、但方式毫不奏效的阿婆扯开,自己则用海姆立克急救法,一手握拳,从后面抵住李恒宇的腹部中线,用一只手包住拳头,快速且连续有力地向斜上方冲击他的腹部。
甄玉花见状大惊,以为祝婴宁要害李恒宇,踉踉跄跄便要扑上来阻止,祝婴宁怕她碍事,赶紧大声呼唤在门口发怔的沈霏和温文旭:“过来把她拉走!”
温文旭和沈霏这才如梦初醒,赶忙拽住甄玉花和与甄玉花同仇敌忾、就要上去掰扯祝婴宁胳膊的那个阿婆。
两个老年妇女这会儿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像两头力大无穷的犟牛,别说沈霏按不住,就连温文旭也差点没拽住激动的甄玉花。眼见她们脱离掌控,就要朝祝婴宁抓去,千钧一发之际,李恒宇终于咳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颗指甲盖大的东西。
那是一颗红豆。
大家都愣住了。
吐出来后,祝婴宁便顺势松了手,李恒宇扶着餐桌桌沿,重新开始呼吸,一边咳一边喘一边哭,糊得满脸鼻涕眼泪。
甄玉花抱着他的脑袋,也随之痛哭流涕。
见危机解除,祝婴宁本想直接带着沈霏和温文旭离开,走到门口,有村民好奇地问她“小祝同志,你刚刚那是什么”,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绝佳的科普的机会,于是停下脚步,对着围观的人以及心有余悸的甄玉花她们解释起来,告诉他们什么是海姆立克急救法,应当如何对不同年龄、不同体型的人施用,讲解完,又揪来沈霏和温文旭演示了几回。
“小祝同志,这个动作我瞅着有点猥琐咧!看来只能男人对男人用,女人对女人用。男人对女人用了,那不就乱套了吗?”不知道哪个男人高声插嘴道,插嘴完,还挤眉弄眼地看了眼费力演示的沈霏和温文旭。
沈霏一阵恶心,差点没吐出来。
“救人的方法分什么男男女女?”祝婴宁皱起眉,严肃地打断道,“这么关乎性命的时刻,你要是还惦记那点腌臜事,那以后你要是落水里了,岸边有个女人在洗衣服,你可千万不要向她求救,要守好自己的贞洁,不能让自己的清白被女人看了去。”
聊到屎尿屁和黄色,大家都精神了,闻言个个嘿嘿直笑,几个年轻些的宝妈笑着附和:“就是就是!”
科普完,她便带着沈霏和温文旭回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沈霏神情恹恹,温文旭的脸色也很是沉闷。
祝婴宁看着他们一个比一个拧巴的苦瓜脸,没忍住笑了起来,轻声说:“好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救人是我们身为公职人员的职责,不论喜欢与否,这种情况都必须救,不能坐视不理。”
温文旭早猜到她会这么说,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但是……”
没想到还有转折,温文旭和沈霏同时抬头看向了她。
“我们除了是公职人员,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们可以继续讨厌他们,这和救人并不冲突。讨厌一个人又不犯法,对吧?”她温和地笑道,“帮助他们是我们的义务,讨厌他们是你们的权利。”
第168章 猪
卢一桂来到祝婴宁她们家时,祝婴宁和沈霏正蹲在门口晒花生。
卢一桂微微佝偻着腰,手背在身后,将头探了进来,默不作声地看她们将水煮完的花生倒在竹筛上,看着看着,出声提点了句:“水煮完不要放大太阳底下晒,放进去一点,阴干就行叻。”
把两个女生都吓了一跳。
祝婴宁抬起头,认出卢一桂是李恒宇呛到那天对其出手相助的阿婆——甄玉花的老年闺蜜,于是点了点头,打招呼道:“卢婆婆好。”
“好,好,你们都好。”卢一桂走进来,迈过门槛,站在门旁,“小祝小沈,我今天来呢,是想跟你们说件事。”
“您说。”祝婴宁站起来,从旁边拉来张矮凳,示意卢一桂坐。
卢一桂摆手表示不用:“说完我就走嘞,站着说就成。你们前些天不是救了恒宇这孩子吗?我跟玉花说,这是救命之恩,这是恩情,恩情是不能不报的。我给她说了一通,她也觉着有理,想请你们吃顿饭,又不好自己开口,这才托我过来请你们。她在隔壁村的亲戚那买了扇猪肉,打算明晚喊你们吃饭嘞,你们也通知小温一声,到时过去捧个人场。”
祝婴宁有些意外。沈霏也听愣了,说:“这不行,我们不能拿群众一针一线。”
“哪里有针线?只是吃顿饭而已。”卢一桂说。
沈霏意识到她可能不懂这种譬喻,只好直白地说:“我们不能白吃你们的饭。”
这涉及到作风问题。沈霏极度重视自己刚刚起步的政.治生涯的清白,再加上还有温文旭帮修风扇却惨遭诬陷的前车之鉴摆在面前,她生怕这顿饭吃着吃着就遭谁举报了。
卢一桂以为她在客气,抓住她的手,连连说她是好孩子,又说她们太懂事了,吃顿饭哪算得了什么?吃了大家才都高兴开心嘛。
直到沈霏强硬地拒绝了几次,她才意识到她是真不想来,脸色当即有些挂不住了,讪讪道:“你这孩子也忒客气,都掏大价钱买了猪肉了,你们还不来,这不是不给我们面子吗?小沈啊,听我的,别让你甄婆婆难做,她这人勤俭,一年难得请客一回,你不要拂了她的好心。”
见气氛略有些紧绷,祝婴宁出面道:“卢婆婆,不是我们不愿意接受您的好意,而是我们身份比较特殊。我们帮助你们,并不是想要获得你们的回报,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但我也理解你们的心情,不想辜负你们的好意,这样吧,您先回去,我去向支书打个报告,如果他同意,我们就去做客,如果他不同意,这事儿就算了,难
得买扇猪肉,该你们自己多吃点才对,尤其该给恒宇补一补压压惊。您看怎么样?”
一通话下来,卢一桂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又连连念叨了一番“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客气”才离去。
她走后,沈霏感慨道:“队长,你真会说话,我感觉你天生就是当干部的材料。”说完发愁道,“可是我真不想去。”
温文旭刚睡完午觉出来:“去哪里?”
把事情一说,他也迟疑起来,最终两个人都齐刷刷看向祝婴宁,等她做出决定。
“我去问问支书吧。”祝婴宁换了下鞋子便出门了。
王胜举也住在村里,虽然与他们隔得有点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不过村里拢共就那么点儿地,没几分钟就走到尽头了。她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走进门,看到王胜举坐在客厅窗边的书桌下练书法。
“小祝,你过来看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王胜举拎起刚写完的宣纸,对着阳光欣赏起来,表情很是陶醉。
祝婴宁说:“我不懂书法,但是您写的字看起来很大气,比我写的好多了。”
“哎,你这孩子说话也是实诚,我要是写得比你那个小学生方块字差,我不就白练这么多年了吗?”王胜举笑着挖苦她,又问她过来是有什么事。
祝婴宁把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向他请教该怎么做才能既不伤害群众感情,又足够稳妥。
王胜举沉吟道:“你们就去吃吧,这是个融入当地群众的好机会,别叫他们觉得你们不好相处。融入他们,以后才能更顺利地开展工作嘛。不过,也不能空手去,你们打听下那扇猪肉的价格,吃完饭把猪肉钱还给甄玉花,就说这顿你们请了,你们还要在这住很久,有的是机会让她请回来。既给了她面子,又不会让你们自己落人口舌。”
祝婴宁听完,觉得有道理,回去跟沈霏他们一说,他们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到了第二天晚上,三个人不仅带了钱,还买了袋水果过去。
这顿饭就甄玉花、李恒宇和卢一桂以及他们三人,加起来共六人。看到他们过来,甄玉花乐开了花,仿佛彼此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些芥蒂似的,非常热情地将他们迎到了自己家餐桌旁。
坐下来以后,温文旭和沈霏不知道能说什么,全程努力保持微笑,听祝婴宁熟练地和两个老人寒暄。
李恒宇坐在客厅哇哇叫,口齿不清地喊:“肉!肉!”
甄玉花说:“肉快好了,天天就知道吃肉!”
她从厨房端出了三盘肉,一盘猪脚,一盘蒜苔炒肉,一盘酸菜猪肉炖粉条。
这是出了大功夫,祝婴宁连忙站起来帮忙。
李恒宇一闻肉香,刺啦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伸手要去盘子里拿肉,被甄玉花用筷子敲了手背,才吱哇乱叫着收回手,嚷嚷道:“肉!肉!”
甄玉花从粉条里挑了块筒骨给他嘬,这才将他打发走。她招呼祝婴宁三人:“吃啊,吃,快试试。”卢一桂也帮着说:“哎哟,闻味道可馋死我了,我告诉你们,这是好猪肉,别处吃不到的,赶紧赶紧,都趁热吃!”
她们二人催他们动筷,祝婴宁推让无果,只得先拿筷子夹起块小炒肉,放在嘴里缓慢咀嚼起来。
甄玉花又去催沈霏和温文旭动筷:“你俩也吃。”
“好的……谢谢甄婆婆。”温文旭第二个拾起筷子,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最后夹向了猪脚。
滑溜溜的猪脚还没夹稳,坐在他身边的祝婴宁就刷拉站了起来,大声喊道:“猪肉!”
沈霏&温文旭:“?”
几秒后,温文旭回过神,以为猪肉被人下毒了,祝婴宁吃出了什么端倪,在给他们警戒呢,吓得赶紧将正在夹的那块猪脚丢回去,手忙脚乱要去抢救祝婴宁:“队长!队长你快吐出来!快!”
甄玉花&卢一桂:“?”
祝婴宁没有吐,她瞪着眼睛,用筷子指着那盘猪肉,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沈霏满脸茫然。
“我知道这里有什么土特产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推了推温文旭,又端起沈霏的碗,“你们快尝尝这些猪肉!”边说边给沈霏的碗夹上了几块猪肉,又抢过温文旭的筷子,飞快地给他也夹了几块。
夹完见他们反应迟钝,都没开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夹起来塞他们嘴里,“试试。”
沈霏和温文旭被迫塞了满满一嘴猪肉,各自捂着嘴巴咀嚼起来。
猪肉软烂紧实,嚼起来口感微妙,既没有软到失去嚼劲,也没有硬到费牙齿。最重要的是,在没有膻味的基础上,又自带一股肉质的喷香,嚼得越久,香味越浓。
在温文旭和沈霏一头雾水品鉴的时候,祝婴宁已经开口向甄玉花和卢一桂探听起来,问她们猪肉是从哪里来的,附近有哪些村民在养殖。
甄玉花说:“是我小妹一家养的,这种猪肉在我们这不是啥稀奇货,附近几个村的人都会养,以前大家都是养来自己吃,吃剩再卖出去,挣点生活费,现在生活好了,自己养猪的人少了,又都是老人小孩,哪有精力折腾?我们村没人养,隔壁那些村也只剩几户在养。”
“那如果让您养,您知道怎么养?”
“肯定啊!”
卢一桂也哈哈大笑:“我们以前年轻就靠这个吃饭,咋可能不会?你问问村里老人,肯定个个都会养啊。”
她掏出随身本,记下了她们说的隔壁村几户还有在养猪的村民的地址,记完以后,又去看沈霏和温文旭:“我们待会儿吃完就去实地考察一下。”
沈霏领会到她想做什么,但仍有些疑惑:“队长……这能行吗?”
“能!”她用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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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猪肉确实好吃,但是沈霏和温文旭还是难免对它的独特性以及发展前景抱有质疑,毕竟在村里考察了这么多天,他们就没见过一样东西是拿得出手的,以至于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觉得这里穷山恶水,贫穷是必然的命运。
可是祝婴宁很乐观,身为队员,自然不好泼队长冷水,调查的时候,他们还是悲观地跟着过去了。
结果越调查越发现——嗯?好像还真有点说法。
首先是猪肉的养殖方式。这里的猪不是完全圈在猪栏里喂养,而是半野化的猪,白天村民会将它们放到山上,让它们自行觅食,到了傍晚再关回猪圈里,给它们加餐。
猪的形态也和他们往常见过的那种白花花肥嘟嘟的家猪略有不同,这里的猪体型更小,身型更苗条,皮也更黑,却又没有黑到黑猪的程度。
隔天白天,他们又去了一趟,跟在村民旁边,仔细观察他们养猪的流程。祝婴宁甚至尾随那些猪,认真拍照记录它们吃的食物。她说这些猪吃的东西和她老家的那些猪不同,可能正是品种与觅食结构的差异,导致这里的猪肉更好吃。
回到家里,她整理了一下资料,埋头开始规划接下来的流程。
“我想出资从村民那买些猪肉样品,送到省食品检验研究院进行营养成分分析。”她说。
温文旭和沈霏听得一愣一愣的。
“光凭我们觉得好吃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口味是非常主观的东西,必须有量化的数据支撑,表明这些猪肉相较于普通的猪肉更富营养价值,后续的一切才有可能顺利推进,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解释道。
“如果检查报告出来,证明这些猪肉确实存在营销和推广的价值,我会提交报告给乡镇和县级政府,申请资金和政策支持,然后联合周围几个村,先在村内试点成立小型养殖合作社,看看集体养殖是否可行。可行的话,后续我们不仅可以邀请农林大学的大学生来这里进行科研活动,还可以招商引资,吸引正规的厂家或养殖公司来到这里成立大规模养殖场。”
“养殖场若能开办成功,不仅可以为这里的年轻人提供就业岗位,吸引年轻人返乡,还可以惠利老年人,便于他们入股分红。”
她思路清晰,既想到了长远的未来,又对目前的行动有着明确的规划,温文旭和沈霏听得又是一愣接一愣。
此时距离国庆假期不过两三天,祝婴宁当即拍板做出决定:“今年国庆我不回去了,我留在这里。”
早在几天前,祝知微、周天晴和刘桂芳就先后给她打过电话,问她国庆怎么安排,有没有打算去她们那,她当时给的答复是“再看吧”,现在既然已经做出决定,自然是要告知她们的,免得她们担心。
祝婴宁一一给她们打电话说明情况。
刘桂芳听完有些生气,说离得这么近也不知道回家一趟,养她这么大,居然比男人还不着家。祝知微让她注意身体,别太劳累了,完事后该放松也要适度放松。周天晴说相信她的判断不会有错,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尽管向她开口,她说
不定有人脉可以给她用。
“本来还想着让你和睿睿见一面的,你们都多久没见了?”挂断电话之前,周天晴苦笑着感慨,“两个大忙人,不是这个没空就是那个没空,好不容易这回国庆他有空了,你又没空了。哎,可怜我倒成贾宝玉了,宝钗和黛玉轮着来,‘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对吧?”
祝婴宁在电话这头无奈哂笑。
挂断电话以后,她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了接下来的工作中,雷厉风行地从隔壁村的村民那买了猪肉寄送到研究院。
回到住宿处已经是夜晚了,祝婴宁用钥匙打开家门,惊讶地发现家里竟然还亮着灯。
她瞪着坐在客厅茶几旁的沈霏和温文旭:“你们怎么还没走?”
今天已经是九月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国庆,据她所知,他们两人买的都是今天下午的票。
“那个……”温文旭嘿嘿一笑,摸了摸鼻子,说,“队长,身为队伍的一员,我觉得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努力,我们回家坐享其成,好像不是很好。”
沈霏说:“我八月中旬到九月初本来就请了很长的假,我觉得国庆没必要再回去了,再回去我良心不安。”
祝婴宁哭笑不得:“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给你们增添压力,更不是为了用我自己的行动道德绑架你们,你们没必要这样。该休假就休假,养足了精神才能开展后续工作嘛,我都已经想好了国庆后要怎么狠狠压榨你们,真的。你们完全不用良心不安,我还担心你们到时恨上我呢。”
温文旭就笑了起来:“队长,你说错了,你没给我们增添压力,你是给了我们动力。”
沈霏点头道:“我们来到这里,最初都是抱着做实事的想法来的。队长,不怕你笑,我跟你直说了吧,其实我姥爷是抗美援朝老兵,我八月那段时间之所以请假,以及之所以能请到假,就是因为他去世了,活了九十多岁,喜丧,国家考虑到军人的贡献,才给我批了这么长时间的假。”
“我选这份职业也是因为我姥爷从小就告诉我做人要心系人民、坦坦荡荡。可是来到这里以后,说实话,这里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受了挺大打击的,打电话给我妈,我妈说这才是现实,说我之前的理想纯粹是学生思维,说学会敷衍和圆滑才是职场之道。我当时特想反驳她,却想不出任何理由反驳,但是队长,你让我有理由反驳了。”
沈霏看着她,镜片后冷感的眼睛透出一股坚定,“我想告诉她,学生思维不是坏事,就是得有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世间万物皆在脚下的年轻人存在,这世界才会进步。而我也想成为这样的年轻人。”
年轻的心热血滚烫,如燎原的野火,冲动莽撞却又生机勃勃。
她说完,空气中沉静了几秒,祝婴宁心中震荡,刚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自己的触动,就见温文旭盯着沈霏,震惊道:“卧槽!什么?你家居然这么有背景!”
“……”
气氛瞬间就没了——
作者有话说:今晚二合一,十点半没有更新了。
明天许three能出场。
第169章 贵客
猪肉的营养成分报告出来需要时间,又兼之撞上了国庆假期,祝婴宁保守估计得等到国庆后那几天才能拿到检验结果。但既然沈霏和温文旭都主动请缨留下来了,身为队长,她自然也不好辜负他们的热情,于是国庆期间,她一直尽职尽责地压榨他们,三个人齐心协力构思项目方案。
累肯定是累的,不过这种累是身体累,而不是心累,所以尚在忍受范围内。
国庆过半,快递员往他们村里送来了好几个沈霏的快递,其中几个体型巨大,温文旭不得不充当苦力帮她抬进来,抬得好险没闪到腰。
拆开一看,寄来的居然是一张巨大的书桌、三张人体工学椅和一盏落地台灯。
“我天!这是你家人寄给你的吗?也太豪横了吧。”温文旭目瞪口呆。
沈霏似乎同样吓了一跳,瞪着那些东西,生硬地笑笑:“嗯,这些是我……妈寄来的。”
“椅子怎么有三张?难道我和队长也有份吗?”温文旭手托腮,拼命眨巴眼睛,试图从小眼睛里放射出动感光波。
沈霏避开他的视线,对祝婴宁说:“队长,你尽管拿去用。我平时下班后用到书桌的时间不多,这些主要是寄给你的。”
“天哪……你和你妈妈人都太好了,谢谢你们。”祝婴宁也被沈霏妈妈的大手笔惊呆了。
温文旭在旁边狗腿地说:“沈大小姐,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小弟了,你可以任意差遣我。我生来就是为你服务的,我愿意为你做牛做马。”
沈霏:“……”
有了台灯,他们的夜生活也稍稍丰富了一些,晚上工作完闲着没有事做的时候,三个人会围坐在台灯下玩斗地主。
久未玩牌并未磨损祝婴宁的牌技,她依然是斗地主高手,把沈霏和温文旭斗得灰头土脸,偏偏这两人越挫越勇,联合起来说要农民起义反抗封建强权。
打打闹闹地过完了国庆,营养成分分析报告寄送回村里时,他们的项目方案也写得差不多了。
拆报告时,沈霏和温文旭就坐在祝婴宁旁边,一个拿着手机——里面有查阅到的普通猪肉以及地方特色猪种诸如嵊县花猪、湘西黑猪等的营养成分分析,用来作为对照;另一个拿着笔记本,方便记录这些猪肉与他们当地的猪肉之间的数据差异,制作成可视化图表。
他们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好在结果没有令他们失望。
无论是氨基酸总量、肌间脂肪含量,还是必需氨基酸比例、不饱和脂肪酸比例,她送去的猪肉样本都远远超过普通猪肉,其中氨基酸总量这一栏甚至差点比肩占据榜首的嵊县花猪,高达117.47g/100g。
温文旭对着营养分析报告看了又看,就差把眼睛扣出来直接塞进报告里了,双手颤抖,不可置信地问:“队长,我没看错吧?啊?我是不是瞎了?我们这的猪肉有这么神?你送过去的真的是我们这的猪肉,不是别的什么猪肉?你确定你没有狸猫换太子?我怎么觉得头晕晕的,我是不是范进中举快要一命呜呼了?”
“你没看错。”祝婴宁说。
说完,他们三人彼此对视一眼,忽然抱在一起,连蹦带跳,啊啊啊地尖叫起来。
沈霏揪着温文旭的衣领,温文旭掐着祝婴宁的胳膊,祝婴宁搂着沈霏的腰,三个人尖叫完,又埋头痛哭起来——主要是沈霏和温文旭在哭。
在来这里工作之前,沈霏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因为一头猪激动成这样,要是说给她妈妈听,她妈妈估计又要以为她疯了,放着清闲工作不要,居然在村里研究猪,还为了头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去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月秋高气爽,正是奔忙的季节,而他们的人生与事业才刚刚开始。万物欣欣向荣。
**
有了营养成分分析,紧随其后的工作便推进得顺理成章了。祝婴宁将整理好的项目方案交给王胜举,王胜举看完很是吃了一惊,带着他们去了趟乡镇政府,见了乡镇党委书记和副书记,又去县扶贫办见了扶贫办主任,大家都说这个项目大有作为,给了许多宏观和微观层面的建议。
王胜举回来跟他们商量,决定他来负责后续与上级的对接,牵头各个村庄,申请地理产品标志保护,为他们争取足够多的政策倾斜和福利,而祝婴宁负责带领温文旭和沈霏开展实际工作,尤其是现阶段下试点农户合作社的建立。
由于周围几个村养猪的农户过于分散,且大家并无建立养殖合作社的相关经验,他们面临的阻碍除了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还有经验缺
失的问题。经过仔细思索,祝婴宁决定带着沈霏出趟差,去外地已经成功形成成熟养殖合作社模式的地区取取经。
有了经验,有了保证,才有可能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
温文旭没有去,因为他的账目整理工作已经进入了尾声,而且祝婴宁需要他留在村里梳理村里可供利用的土地类型、面积、分布状况等,以及各种闲置宅基地、集体建设用地情况,方便后续合作社的选址。
这是她们工作以来第一次出差,填写完审批单,并且确定了出差日期后,出差前一晚,祝婴宁和沈霏都失眠了。
她们都以为对方已经熟睡,因此都没敢翻身,直板板地躺在床上扮了一个多小时的僵尸,还是沈霏先开口,小声问:“队长,你睡了吗?”
“没有,我睡不着。”她的声音让祝婴宁如释重负,应完话,赶紧翻了个身,顺带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沈霏也抻了抻僵硬的腿,伸了个懒腰:“我也睡不着。”
“睡不着来聊聊天?说不定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好啊。”沈霏问,“聊什么?”
祝婴宁说:“聊……你妈妈?一直很想找机会谢谢阿姨呢。”
沈霏妈妈也许是想帮沈霏搞好同事关系,也许是爱屋及乌,不仅给她和温文旭都买了人体工学椅,还三不五时寄各种好吃的来,既有各式补品,什么燕窝啊藏红花啊,也有一些打发时间的小零嘴。
关键沈霏本人也非常大方,每次都热情招待她吃,她不吃,她还要闹脾气,导致那些吃的大半进了祝婴宁的肚子。祝婴宁每回想起来都深深感到歉疚,觉得再吃下去就要吃成作风问题了。
沈霏在下铺说:“没事……那些东西我在家都吃腻了。”她主动换了个话题,问祝婴宁大学期间是怎么维持高精力的。她说她自己动不动就困,不管晚上睡多长时间,第二天白天学习时都会犯困。
聊起学习,没过多久两个人就都困得睁不开眼睛,祝婴宁依稀记得自己最后挣扎着嘟囔了句“睡觉要睡够睡眠周期的整数倍,这样才不会困,如果你的睡眠周期是一个半小时,你可以睡七个半小时”就失去了意识。
由于失眠,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们俩自然都没能睡够睡眠周期的整数倍。
温文旭开车送她们去坐高铁,她们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
到了高铁上,祝婴宁又打了鸡血般复活了,开始在笔记本电脑上罗列参观时要问的问题。
目的地在隔壁省H省,她们上午坐车,中午到达目的地,简单吃了顿饭便联系当地工作人员乘车过去了。
往常这个点,沈霏都会晕碳犯困,但现下她知道自己是带着任务来工作的,肾上腺素驱散了她的困意,她跟在祝婴宁身后拍照录视频,认真记录当地村党组织和村委会开办合作社的经验。
这一参观就参观到了晚上八点,村支书留她们吃饭,她们婉拒了,打车回了住宿的酒店。
祝婴宁问沈霏要不要先去洗澡,沈霏说:“我不用,你先去洗吧。”
于是她拿了换洗衣物先往卫生间去了。
从卫生间出来,她闻到一股饭菜的香味,循着香味来到桌边一看,只见沈霏已经点了两人份的外卖,单看外卖精致的包装就能感受到这顿饭价格不菲。
“你点了这么贵的外卖吗?太破费了。”
“不是我点的……是我妈。”沈霏放下手机,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祝婴宁愣了愣,没想到沈霏妈妈对自己女儿无微不至到这种地步,心中微动。
“一起吃吧。”沈霏热情地拆开外卖的包装,让她多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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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沈霏去卫生间洗澡,祝婴宁盘腿坐在床上,用电脑查找H省省会一家名叫农达运的养猪上市公司的相关资料。
这是她们今天从村里考察时听村支书讲的。村支书说他们村的养殖产业经验大半都来源于这家公司,正是因为与这家公司建立了合作,村里的养殖才能成规模展开。她当时听的时候就默默记下了,觉得明天完全可以顺路去趟H省省会参观这家公司。
她们原定的行程是明天乘坐高铁回去,临时变更行程不仅需要打报告,还需要联络农达运公司那边的人。现在已经很晚了,她只能先查好联系方式,等待明天一早进行联络。
沈霏凑过来看她的电脑屏幕:“你打算去这家公司看看?”
“嗯。”她点头。
“行,我都听你的。”沈霏低头玩了会儿手机,之后将自己摔到了床上,在疲倦驱使下,转眼便沉入了梦乡。
**
第二天一早,祝婴宁就向上级做了请示,请求延长出差时间,审批倒是很快,只是要她回去后补办相关的书面手续。她爽快地应了,挂断电话以后又去联系农达运那边的人。
由于参观公司这个决定来得突然,她没能及时协调县级领导以县农业农村局或者乡村振兴局的名义联络公司,只能用自己个人的身份拨打公司总机电话,转接到市场部,说自己是G省某村的村第一书记,带着驻村工作队伍的成员途经此处,听闻贵公司在业内声誉显赫,而她们村正好有质量很高的土猪肉,感觉未来存在很大合作空间,不知是否方便拨冗带她们参观贵公司。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小妹,声音懒懒的:“啊……你说你是哪个村的什么?”
祝婴宁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
“村第一书记?”她声音变远了一些,像是将话筒拿开了,祝婴宁听到她问周围的同事,“这是个什么官?大吗?你们有人听过吗?”
至于她同事回答了什么,祝婴宁便听不清了。
隔了得有半分钟,对方才将话筒重新拿回嘴边,对她说:“我问问我们市场总监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我们现在坐高铁过去,十一点半就能到。当然,主要还是看你们那边的时间是否方便。”
“嘶……我看看啊……”对方再次将话筒拿远了,又过了很长时间,才说,“那就下午两点吧……你们下午两点能到吗?”
“可以。”祝婴宁又问,“能给个更具体的联系电话吗?”
“我把我们总监电话给你吧。”
简单约定好了时间,确定好了联系方式,祝婴宁便将电话挂断了,先买了高铁票,随后和沈霏收拾好了各自的行李,到酒店楼下退房。
**
到达H省省会的时间与她预估的大差不差,将近十一点,打车到农达运公司只需半小时。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早,祝婴宁和沈霏在高铁站旁边就近找了家韩料店吃饭。
匆匆吃完,又核对了一下待会儿参观时需要问到的问题,以及一些可以呈现给农达运的有关她们村猪肉的资料,她们才打车前往农达运公司。
公司建在省会郊区,有一套完整的“肉猪养殖-屠宰-猪肉加工包装-营销推广”的产业链,除了自己生产,他们也会采购优质猪种打造高端品牌。她们这次来对接的就是负责采购优质原料的市场部。
提前了十分钟到这里,祝婴宁按照上午那个年轻女性给的电话拨打过去,那边却迟迟没有人接听。她想对方可能还在午休,于是没有继续打过去打扰人家,只发了条短信知会对方她们已经到了基地门口。
放下手机,她和沈霏面面相觑,肩并肩站在大门口等待。
此时已是十月末,秋意盎然,虽然是一天最热的午后,但被风吹着,依然有些冷,尤其她们为了方便行动,还都穿得比较单薄。祝婴宁穿了件灰色长t,下半身是基础得毫无设计感且蓝得人发慌的直筒牛仔裤。沈霏和她不相上下,内搭配运动裤,唯一的区别就是多穿了件挡风的罩衫。
两个人站在风里瑟瑟发抖,抖到了两点多,也不见对方主动联络她们,祝婴宁只好又打了个电话过去。
第一回,电话显示占线。
她等了五分钟再打过去,电话才被接通,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三十多岁,问她是谁。
“我是上午给你们市场部打过电话、说要来你们公司基地参观的……”
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他笑着说道:“哦,那个第一书记是吧?”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说“第一书记”时的腔调令她有些不舒服,她暂时忽略掉这抹不快,嗯了一声:“是的,是我,我和我的队员已经到大门口了。”
“我现在在忙,抽不开身,你们自己进来吧,直直走能看到一栋白色大楼,那是我们行政楼,你们进来以后在一楼待客厅坐一会儿。”
“门卫不让我们进去。”她说。
“你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
祝婴宁便将自己的手机递到了门卫耳边。由于离得近,她听到手机里的市场总监对门卫说:“来参观的,放进来吧。”
门卫点了点头,又看了她和沈霏几眼,这才让开身子,用卡替她们刷开了闸机。
基地很大,视野空阔,除了正中央的行政楼,远处还有几间工厂错落地分布着。
她们一路走到行政楼里,和一楼大厅的前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前台指着大厅里的会客沙发,让她们坐到那边沙发上稍等,然后为她们各自端来了一杯温水。
祝婴宁和沈霏先后谢过前台,边抿水边打量起了这个大厅。
大厅里无法免俗地摆着棵发财树,且端正地摆在这个大厅的财位上,大厅坐北朝南,财位是西南角。发财树长得枝繁叶茂,看得出打工人对其兢兢业业的呵护。
在她们坐的沙发对面,有块很大的屏幕,屏幕现在是关着的,沈霏小声猜:“该不会是用来放公司宣传片的吧?”
话音刚落,便有个梳着背头、身着西装的男人朝他们走了过来,边走边从衣兜里摸出自己的名片远远地递给她们。
祝婴宁赶忙站起身,双手接过。名片上的姓是林,她颔首道:“林总监。”
“嗯,祝……”林总监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称呼她,嘴唇蠕动半晌,憋出个,“祝第一书记。”
祝婴宁尴尬地笑笑:“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祝婴宁。”
林总监也不客气,直接就叫:“小祝。”叫完看向沈霏,“这位是小……”
沈霏这才施施然站起来,忍着火气,僵硬地答:“我姓沈。”
“小沈。”林总监点了点头。
打完了招呼,他走到屏幕下方,从下面的柜子里掏出个遥控器,把屏幕打开,当着祝婴宁和沈霏的面调出了公司宣传片,用一种教育幼儿园小孩的口吻说:“这是我们公司宣传片,你们先认真看看吧,看完了要还有什么不懂再来问我。”
沈霏闷着脸没说话,祝婴宁勉强笑了笑,说:“好。”
宣传片开始放映了,林总监放下遥控器,转身又要朝电梯间走去,沈霏叫住他:“林总监,看完了宣传片呢?”
他等在电梯前,低头瞥了眼手表,眼睛连看都没看她们:“看完了你们稍等下,等我忙完了再说吧。”
“……”
目视他的背景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之间,沈霏坐回原位,郁闷道,“我看他是没打算带我们参观他们的养殖场了,靠,凭什么这么看不起人,就因为我们年轻吗?”
祝婴宁先是对沈霏会说脏话这件事吃了一惊,随后才轻声安慰她:“应该不至于,我们再等等吧,等到三点二十分,要是他还没下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我们这回确实来得匆忙了,没有好好准备,也不怪他不重视我们。”
宣传片上净是些很笼统的东西,什么公司占地面积多少多少亩啦、年销售额多少多少亿啦、新采购了多少多少台进口机器啦。甚至还包含了广告词,一个年轻男员工和一个年轻女员工分别抱着一只猪仔,面对镜头,嘴角上扬,声情并茂地高声道:“猪助农,农兴达,达好运!买猪就来农达运!”
说了一遍还嫌不够,后边甚至还有养殖场全体员工面朝镜头齐声又说了一遍:“猪助农,农兴达,达好运!买猪就来农达运!”
“……”
祝婴宁和沈霏满脸生无可恋。
她抬头看了眼墙壁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三点十三分了。再等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她站起身,在大厅里漫步目的地转了两圈。
像是看出了她的焦躁,前台对她说:“不好意思啊,林总监今天确实比较忙,因为上午来了个贵客。”
贵客不贵客的,再等下去她们就要成跪客了,祝婴宁心一横,对前台说:“你能给我部门经理的联系方式吗?”
总监需要接待贵客,部门经理总不至于也要接待贵客了吧?随便谁都好,只要能带她们参观养殖场,给她们介绍下养殖情况就行。
“这……”前台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拿了个电话簿出来。
祝婴宁在厚厚的电话簿上面查找部门经理的电话,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正有些着急,就听电梯间的门叮咚一声开了。
她以为是林总监终于解决完他的事下来了,当即朝电梯的方向看了过去。
走出来的确实是林总监,不过他是侧身走出来的,伸手比了个礼让的姿势,而被他如此恭恭敬敬“让”出来的那个人肩宽腿长,一双笔直俊秀的长腿包裹在黑色西装裤里,和沉闷古板的大厅格格不入。
祝婴宁顺着他的皮鞋和西装裤朝上看,目光在触及到他的脸时猛然一滞——
作者有话说:许three就这样骚.包地登场……
不是霸总()被称为贵客另有原因-
这章又是二章并成一章,6000字,今晚十点半没有更新了。
第170章 好久不见
他长得很有攻击性,这是祝婴宁早就知道的事情。
在她认识的那么多人里,许思睿是最当得起“美人”这个称号的人。其他人当然也都美得各具特色,可都没有他这种精雕细琢的美感。以前朝夕相处,这股美还能随着一次次照面被她习以为常,但现在隔了这么久没见,她不确定她此刻感受到的冲击是因为他们分别太久,她对他的脸陌生了,还是因为他真的比以前更漂亮了。
他从电梯里走出来,脸小头小,比例好得惊人,单看身子骨的架势都比普通人优越一大截。巴掌大的脸上睫如乌瀑,鼻如悬崖,唇如点朱,每一种颜色都泾渭分明,浓烈到没有化妆也自带色彩。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平淡地扫过她的脸,连半秒的停留都没有就若无其事地别开了,似乎并没有认出她。相较之下,她疑惑地愣在原地,右手食指还傻里傻气地点在电话簿那一栏栏手机号码上,看起来格外傻。
林总监带着许思睿从她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时,隐蔽地朝她点了点头,让她们继续再等待片刻,等他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情再腾出空来接待她们。
已经与她擦肩而过的许思睿却因他的絮絮低语停下了脚步,回头问:“林总监,这是你的客人?”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她,目光专注地盯着林总监,只留给她一个充满距离感的侧脸。
林总监嗫嚅道:“……是,她们说自己是某个村的干部,来我们这儿参观的。”
“参观什么?”
“呃……”林总监可能没想到许思睿会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刨根究底,沉吟半晌,才说,“参观我们这里的养殖场,她们说她们村正在进行特色猪种养殖,未来跟我们可能存在合作空间。”
许思睿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祝婴宁觉得这是个插入话题的好机会,因为许思睿看起来已经要离开了,不像是还需要谈正事的样子。既然他给她起了个好头,那她也没必要再被动地坐以待毙,于是顺势掏出手机就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村的养殖情况。
“是的林总监,这是我们本地猪的营养成分分析,是省研究院的检查结果,绝对权威,我们那的猪肉在营养价值和口感上都有望和嵊县花猪等知名高端猪肉一较高下,您看这一栏……您再看看我们当地独特的养殖方式和这些猪种……”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始介绍,还给他看了她们党群服务中心的合照,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林总监先是愣了一下,被她这记直球打得有些愣神,被动听了几句以后,才慢慢将她讲的内容听进去了,眼神逐渐认真起来。
“你们现在的养殖规模呢?有照片吗?”听完她的介绍,他问。
这就涉及到她们当前的短板了,也是她们此次前来取经的主要原因,骗人没必要,对方比她们有经验多了,肚子里有没有墨水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也不能直说“其实我们还没建养殖场”,这听起来也太不靠谱了。
祝婴宁紧急开动脑筋,最后选了个折中的说法,说她们联合了村里十一户态度积极的养猪农户,目前正在试点建立小规模养殖场,预计某月某日便可竣工,正式启动集体养殖。
她在这里玩了个略显缺德的文字游戏,说的是联合了村里“十一户态度积极的养猪农户”,却没有直言她们村和周围的村庄加起来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一户人家在养猪。
林总监果然以为这十一户只是从所有养猪农户里抽样出来的,目的在于试点,筛选条件在于他们更加“态度积极”。他点了点头,评价道:“那你们起步很晚啊。”
却没有评点她们的养殖规模。
祝婴宁知道这一茬勉强算是混过去了,和同样冒虚汗的沈霏对了个眼神,继续问林总监:“那林总监,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参观呢?现在能去吗?”
林总监这才想起被自己晾在一旁的许思睿,大惊:“不好意思,小许董,我先送您出去吧。”
小许董?
祝婴宁被这个称呼惊了一下。
虽然这几年没怎么和许思睿见面,可她多多少少也从周天晴口中听闻过许思睿的近况,知道他本科期间成立了一个游戏工作室,发展得如火如荼,但是……怎么就突然跨步到“董”的阶段了?
她这边正满腹疑窦,那边许思睿却没有马上迈步,反而对林总监说:“不用,去养殖场看看。”
“啊?”林总监又懵了片刻,不知道许思睿今天怎么突然对他们的养猪业务这么感兴趣,但在场的几个人全都直直看着他,他不表态也不行,只能掏出手机,说,“行,那我联系一下场长。”
他走开到一边拨打电话,事已至此,祝婴宁不可能还看不出许思睿在帮她。既然帮她,那必然是认出了她。她琢磨着是不是要上前补个招呼。
可是现在已经错过了刚见面那会儿打招呼的时机,再突然补个招呼,好像显得有些生硬。而且许思睿看起来也完全没有要和她打招呼的意思,他低头用自己的手机发送信息,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动得飞快,看起来非常忙。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打扰他工作了。
过了一会儿,林总监打完电话,走过来对他们说:“走吧,交代好了,去一号养殖场看看。”
沈霏这才小跑到祝婴宁身边,贴着她的胳膊走,低声对她说:“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今天参观不成了呢……队长,这人谁啊,为什么突然帮我们?”
祝婴宁不知道该怎么说,索性摇了摇头,不回答了。
林总监在前面带路,她和沈霏跟在林总监后头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同她们介绍公司情况,许思睿则懒洋洋地落在最后。
进入一号养殖场前,有个谢顶的男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接替了林总监的工作,自我介绍说他姓曾,是这里的场长,接下来由他领他们参观。他带她们到消毒区消毒淋浴,并更换专用的一次性防护服。
一次性防护服是连体的,通体雪白,穿起来像《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她们戴上口罩,场长甚至还给了她们每人一个护目镜。沈霏本身就有眼镜,吃力地将眼镜藏在护目镜后,发誓说以后一定要换成隐形眼镜再来出差。
互相帮对方穿完防护服,祝婴宁不经意间朝许思睿那个方向看过去,发现他已经自行将防护服换好了。
臃肿的防护服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显得臃肿,也许是因为他身高够高,把防护服抻开了。她默默感慨上帝不公,收回视线,转身跟上场长的步伐。
不同于村里随意圈起来的猪舍,这里的一切都实现了规范化和自动化,猪舍里安了温控和通风系统,不仅可以调节温度,还可以根据猪的生长环境调节湿度,就连喂食也靠自动化喂食系统每日定点投放。
她和沈霏看得啧啧称奇,虽然目前她们的村庄还用不上这么高端的科技,但是这种大公司的规范化养殖还是给她提供了不少新思路,尤其是防疫这一块,祝婴宁深深意识到村里的养猪防疫思想还非常落后,这是需要重点提高的。
场长带着她们一个个环节顺下来,还详细介绍了猪粪的处理模式。他们利用猪粪制造有机肥,出售给园林花草商家,堪称物尽其用。猪肉产品同样五花八门,除了新鲜猪肉,他们也售卖肉松、肉干以及猪肉脯。
听到最后,她彻底忘记了许思睿的存在,只恨自己不能多长个脑子,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知识通通背下来。
参观过程无疑是枯燥的,但她们抱着目的过来,又高度集中注意力,时间倒是过得飞快。
完整地参观完所有工序,天已经黑透了,场长留他们在他们食堂吃饭,说可以实际感受下他们生产的猪肉。
祝婴宁刚想答应,就听到身后传来道声音:“不了。”
她这才想起许思睿,回头看他。
此时他们都已经脱掉了防护服,也许是在防护服里闷久了,他鬓角有些湿,唇色也被熏得越发昳丽,垂眸闲闲地瞭了她一眼,对场长说:“我们去外面吃就好。”
场长一直以为他们不认识,毕竟一路走来,他们互相之间连个对视都没有,更别提对话。然而此刻窥听许思睿的话音,他们好像又是认识的。虽然一头雾水,可场长毕竟是老江湖,呵呵一笑:“行嘞,那我就不强留你们了。”
祝婴宁疑惑地看了许思睿一眼,他却已经别开视线不看她了。她向场长道了谢,感谢他今天拨冗带她们参观,又打电话给林总监,告知她们将要离开,说了一番下次有机会一定认真来谈合作的套话,这才离开基地。
来到基地外的空地,沈霏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许思睿,低声问祝婴宁:“队长……什么意思,他认识你?”
再不承认就显得没意思了,祝婴宁点了点头:“嗯,刚刚太匆忙,没来得及向你介绍,其实他是我好久不见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