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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断尾求生


    宗墀的话带着很重的酒气, 且眉眼间有洗刷过的“杀戮”感。这是从前他偶尔来见她或者遇到什么事选择缄默的惯性保留。贺东篱问他时,他偶尔会说,偶尔也会打发她, 不叫你知道的事一定是狗屁倒灶的。


    贺东篱多数是陪伴式的缄默。她也不是那种喋喋不休追问的性子,她知道,宗墀这种个性, 执意不让她知道的,要么是确实她也解决不了的, 要么没准是跟她有关的。


    今晚的贺东篱有点拿不准, 拿不准他这样到底是怎么了。没等她问出口,酒气凌人的人又问了句, “想好了么, 都一天了。”


    当着人家老板娘的面。


    贺东篱听清他的话, 一时间心里的火烧到了脸上。宗墀大概真的喝多了,他有点颠三倒四的重话了, 又回到上一个话题,“什么不要了, 嗯?”


    老板娘的烟还抓在手上。


    贺东篱有强烈的直觉, 他心情不好, 这个时候他知道点什么,没准他的酒疯能吓到人家老板娘跟着报警。贺东篱决定暂时不惹他, 于是,她下意识伸手拂了拂他风衣上的水。


    宗墀一把拽住她的手。贺东篱佯装给他拿纸抽了回来, 老板娘看在眼里, 把台面上的纸巾递给小贺医生,顺带着把烟搁回烟架上。贺东篱抽出几张纸巾要给他擦,饮醉的人拿手隔开了, “你这么晚到底来这买什么了啊,贺东篱。”他喊了她一声,好像在澄清他的醉意。


    贺东篱指指台面上的牙膏。


    逻辑清醒得能去靶场瞄靶子的人继续胡搅蛮缠式的问:“不要牙膏了?”


    贺东篱实在没辙了,只能借着例假的托词继续演下去,“我想买红糖的,没有了,老板娘说要去仓库找找的,太晚了,不要了,明天再说吧。”


    宗墀不作声地看一眼店家,上回他来的时候好像是她老头。老板娘看这男的身高架势都蛮来事的,再看小贺医生难得的小姑娘调调,私以为小贺医生谈对象了,不想男方知道她抽烟。只得帮她打配合,“要吧,小贺医生,我去仓库找一包不要紧的。”


    不等贺东篱摆手拒绝,宗墀言声道:“要。劳烦去拿一包,谢谢。”


    老板娘赶在打烊前,给自己派了宗大活。


    待到她去里间仓库走一遭了,贺东篱仰着头略微不快地看着宗墀,他再习以为常的商人逻辑,“她就干这行的,你不要,她挣什么。”


    贺东篱把他不要的纸揣回口袋里,宗墀埋怨道:“你这两张纸顶什么用,全给我擦起毛了。”


    她没作声。等着老板娘回头。


    宗墀看她还穿着昨天那身大衣,里面的衣服换了,人素面朝天的,甚至灰扑扑的,干活到这个点,还水灵灵红彤彤的那证明业务能力一塌糊涂。宗墀很想打趣她,像个归家的牛马。但是总归等到她回来了,他一时心情好起来,一只手撑在玻璃收银台面上,目光往眼前的货架上扫。


    有烟有酒,然而,宗墀发现,这种存在于街头巷尾的小卖部好像通通都不卖那玩意。


    他在想一些店里没有的东西。贺东篱瞥到的宗墀盯着那烟架,目光如炬的样子,简直一整个辨认真凶的度日如年。


    贺东篱决定问出口了,“你怎么了?”


    “什么?”


    “问你,怎么了。淋成这样过来。”


    宗墀走到边上的饮料架上随手拿起一瓶水,没等付账先灌了两口,“陈向阳给你送他们工作室乔迁宴的请柬。送我那去了,我给你送过来。”


    贺东篱摊手问他要请柬。


    宗墀往风衣内衬口袋里摸了摸,“忘车上了。”


    贺东篱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你开车来的?”


    “啊。”


    “宗墀,你喝这么多酒,你开车来的?!”


    宗墀瞥见老板娘拿着红糖走回来了,他故意扬高点声调,“啊,我忙着来见你,忘记了,阿篱,我忘记我喝了这么多酒,我开……”


    贺东篱一下子拽住他的一条胳膊,不让他说了。开瓶的矿泉水里,因为她突然抱住的一激灵,蹦出几滴水来。


    身高差的缘故,外人眼里会觉得女方在撒娇。宗墀才笑了半声,她忽地仰头呵斥的口吻,“你出去等我!”


    宗墀伸手捞她下巴,即刻要俯身的样子。贺东篱一巴掌拍在他半边脸上,没什么手劲,但也足够震慑,边上的老板娘给吓一跳,贺东篱几乎把他赶出去了,回头来,喃喃道歉,“对不起,他喝多了。”


    最后她连同宗墀喝过的半瓶水一道结账了。


    贺东篱挑帘出来的时候,宗墀已经帮她把周转箱里属于她的伞拣了起来。看到她人,他站在遮阳帘下,顺势抖撑开伞,走过来,倾罩在她头上。


    没等她骂人,宗墀先笑出声了,“贺东篱,原来我排在你的原则前头啊。我以为你要伙同人家老板娘一起去举报我呢。”


    “宗墀,你嫌你的命太长就继续说。”


    举着伞的人,一只手过来擎住她的下巴,才要亲上去的,贺东篱一把推开他,他一身的酒气还有烟味。


    被打了一巴掌又被推了一把,偏偏有人受用极了。他笑着走过来,故技重施,只是这次他捏住她的脸,牵引着她去看不远处,他今天过来的车子停远了些,因为先前停在她家门口,被巡逻的交警看到,示意这边不允许临停。宗墀要下车来等,结果司机来的时候陈向阳关照了,别让他一个人在路边等,为了大家的安生。


    宗墀把伞举高了些,人站在贺东篱身后,一只手捏着她的脸,逼着她看清陈向阳的车子以及他那忠勇不肯走的司机。再俯身歪过头来问她,“还举报我么,你举报不着。”


    他原本还要问她,想好了没,结果,人在手里,宗墀问都不想问了,你想不想都得这么着。于是,逼着她朝他近一些,因为他太实在太想,想到非她不可。想到只想骂她,贺东篱,你别想赶走我,你妈不同意,你也得同意。


    一晚上被牌酒灌得麻木,又吵得脑仁疼,等又等了好长时间,宗墀撬开她的牙关,近乎扫荡般地占有欲,含吮住她,再重重地咬了口。如果她明天可以再长一条舌头出来,毫无疑问,宗墀一定吃掉她这条爱说反话的。


    狠狠啜吸了口,趁着她吃痛喊出声前,宗墀拿手捂住了她的嘴。


    贺东篱气疯了,气得挣脱开,嫌弃得抹抹自己的嘴巴,“宗墀,你身上全是一群老男人喝酒抽烟的老登味。”


    他揽着她的肩膀裹挟着她往雨里去,响应她的话,“老登味气什么,等我身上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再气还差不多。”


    贺东篱听他这么说,一下子就停住不走了。


    她从前这样的习惯很多,饭后去散步,听到不中听的话就停在那里不肯走了。宗墀要么哄她,要么捏着她手指骨,逼着她喊痛,然后趁着她不设防了,拔萝卜般地把她拔走。


    宗墀见状,想起什么,逗她,“陈向阳也在,他可都把你夸成朵花似的,他也是老登啦。”


    贺东篱并不买账,对于她是花还是菜,总之,“抽烟喝酒能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是。我可没抽烟,身上这是别人的,事实也是我除了在梁家那晚故意惹你看你会不会跳脚,我老早戒了的。”


    说着,宗墀绕回到她身上,“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家里那包烟到底是谁的?”


    “10月17日,你的笔迹,贺东篱,你别告诉我,烟是你的?”宗墀揽着她,一路走到了车子边。


    他拍了拍司机这边车窗,贺东篱原以为他是回车里拿什么请柬,结果后备厢打开,他从后面拎下来一个行李袋。


    他再冒着雨走回贺东篱的伞下,回头关照司机,可以回去了。


    伞面朝她这边倾斜着,贺东篱想扶正的时候,宗墀突然来了句,“我今晚不走了。”


    贺东篱为了拒绝回答他烟的所有权,只能面对他这一个,“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要躲到这里来?”


    宗墀听后笑了笑,“你不是猜到了么,一群老男人的酒局加牌局,中途来了俩搅局的,陈向阳替我去接待她们了。你说得对,陈向阳就是个老好人,他把我惹毛了,我把他偷偷供养他初恋的款子全都拿给他现任看,不过,我和你打赌,他这现任长不了。”


    贺东篱想起在梁家见过的那位李安妮,她有点不快,原来宗墀真的知道陈向阳很多乌糟事。“所以你真的是帮着陈向阳骗他现任的!”


    “我骗什么了?”他的声音轻蔑且游刃有余。


    贺东篱懒得理他,转身就要走,宗墀一把拽住她的伞。两个人近乎拉扯般地跑回了她住处的屋檐下。贺东篱掏钥匙的工夫,宗墀给她举着伞,他继续问她,“我骗什么了,你倒是说啊。”


    “你帮着陈向阳骗那个李小姐。”


    “扯吧。哦,她姓李啊。好吧,暂且姓李吧。人家比你拎得清,大小姐,你还是愁愁你自己吧。她从头到尾知道陈向阳有这个初恋的存在,她一口咬定是什么白月光,我不过反驳了句,算不上白月光。那初恋张口跟陈向阳借钱,陈汇的几笔都没有走自己私账。就是怕现任吃味,因为他不打算追回这些流水去向。但是现任其实并不在乎陈指头缝里漏给初恋的那些,她不过是想闹得动静大一些,好叫她的老陈承情,好叫陈向阳的妈买账她。看吧,我多么的大方多么的容人。其实,陈向阳精着呢,两个他都不会选。”


    下雨的缘故,贺东篱把铁门的钥匙插进去,艰涩地没拧开,宗墀说罢,把伞递给她,接过她的钥匙,一手拽着那半扇的门把手,一手去用力地捅开了锁芯。


    乌门洞开的时候,贺东篱问他,“你怎么知道?”


    “一、能几年换几任对象,证明初恋老早move on了;二、能容得下男友几次三番地借钱给初恋的女人,只能证明人家本身就志不在人,陈太太这个位置更值得。不过,李小姐不知道的是,陈向阳虽然装得像个老好人,可不真的就是老好哦,他野心大着呢,且信奉男人四十一枝花,想熬到陈太太的位置,却没明白,有些男人可以允许自己四十,可不代表就允许身边的女人和他一起四十。”


    不知道夜雨带风是解酒最好的良药,还是今天的宗墀才是阔别后真正三十而立的样子。总之,贺东篱鲜少看到这样的他。明明酒薰了面,却清醒且足够有耐性,像咂味一颗橄榄,他只是在摆一个事实,至于你信不信,不在他关心的范畴。


    “如果李小姐是你姑姑家的茱莉亚呢,你还会这样看破不说破?”


    “我会骂到茱莉亚头掉,眼光这么差,不行把眼睛捐给你的马吧。”宗墀这才告诉贺东篱,茱莉亚近两年养了匹马,名字是她前男友的,理由是对方劈腿了。她在马场绑住马腿,不让它跑。


    贺东篱只想跟茱莉亚说一句,你妈妈这边的基因还是太强大了。


    晚归的两个人,站在玄关处换鞋。贺东篱脱了鞋,匆忙去卫生间拿盆接收下来的雨伞时,宗墀才发现她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是潮的。


    把伞搁进盆里靠墙边去,他问她,“鞋子什么时候潮的?”


    “回来的路上雨太大。”贺东篱把湿袜子脱下来,用纸巾擦干脚底才穿进拖鞋里。


    她再抬头的时候,看着始终站在玄关台阶下的宗墀。她以为他是没拖鞋换等着她安排,于是拿了双喻晓寒过来偶尔备穿的扔给他,“我妈穿过,洗过了,你不介意的话先将就一下吧。”


    宗墀瞥着那双不知道原本就是这种退红色还是被喻女士洗过太多次而褪色的拖鞋,有点嫌弃,但是他眼下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你让我穿了,明早万一你妈过来,你该怎么解释我啊。她心脏受得住吗?”


    “嗯,那你还是走吧。”


    “我上哪去啊?”


    “为了我妈的身心健康。”


    “我现在自己的健康都保不住了,我还管得了别人。”厚颜无耻之人没退也要进,他把身上防雨的风衣脱下来,扔在地上,砸出一片动静,连带着他的两只鞋。


    “你不是嫌我身上烟酒味太重的么,我想洗澡,是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贺东篱愣了下,不作声。宗墀笑着,两只脚伸进两只拖鞋里去,随即偏头来看她,“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你先洗吧。我忘了包里还有罐邹衍送我的焦糖脆没拿出来呢。”


    宗墀对她这位男密友已经免疫,“他怎么送礼越送越便宜了啊。”


    “嗯,”贺东篱忽然道,“手术做完了,难不成还老这么殷勤,再说这个手术是谭师兄的飞刀。”


    “阿篱,你没有帮我买牙刷。”宗墀想起什么,直言道。


    贺东篱气噎,我给过你机会说了。


    宗墀心烦,他今晚只想过点二人世界,什么都不想解释,解释谭政瑨就得解释如何结交谭家的,这层关系也是于微时帮他张罗且维系的。他不可否认,于微时为他为他父亲付出隐忍得太多,但也不知何时起,他母亲的付出开始通过口诉的方式来强调乃至论证,生怕丈夫或者儿子忘记她饮泪的日子,这也是宗径舟数十年如一日的迁就妻子毫无怨言的原因,两个人无论是身份还是年龄,需要跨越填平的偏见与世俗太多。于微时眷念奉献般地爱了这个男人一辈子,甚至因为丈夫频频回新加坡,最终还是以家族重新接受她而觉得日子回归正统。


    宗墀十七岁那年被父母强制般地带回宗家,他就是那一刻觉得自己没了家的。他觉得曾经依恋的父母,一个成了所谓的话事人,一个越来越模糊地成为了个某某太太。


    年少那会儿的宗墀真心觉得父母太过恩爱,彼此离不开的样子,他附中毕业那年,真正意义上的春梦,不是梦遗就是拜父母的恩爱所赐,他们在书房里,宗墀那会儿伙同林教瑜他们老早明白男女那事是个怎样的械斗场面,然而隔着一道门,真正听到那种务实的动静,再奇袭到少年的梦里,宗墀一大早给自己吓醒了,因为他梦里把贺东篱弄哭了。


    他从那天清晨起,就觉得自己病态了,病态到他只会锁定住一个人。


    宗墀只要想到于微时不认可他认可的人,就无端起毛的恨意,这其中有他的爱与偏袒,更多的是自我与一意孤行。他平等地恨他的父母,好容易熬过来的日子,最后又被那原先憎恶你们的家族吃掉了。


    宗墀即便为了心里这口不痛快的恨,也得牢牢记住,他绝不会让他的人变成第二个没有安全感的于微时。


    断尾既然为了求生,就不该又念想着回头-


    宗墀洗完澡,一身馥郁的香气,他在贺东篱洗手台盆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里享受到了临幸的快乐。


    拎起哪瓶算哪瓶,胡乱地抹了把脸。再看到镜柜后头摆着几瓶补货。一时笑出声。


    阖上柜门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扔在地上的那件风衣被人重新捡起来了,即便染上了风雨,贺东篱还是给他撑挂起来了。


    且从里头翻出了他的手机,还有陈向阳的那张冬至请柬。


    贺东篱什么都没说,只是提醒他,手机响了好几通。


    宗墀一看,是宗径舟的秘书一通,老宗一通。


    房里就这么大的开间,宗墀想着,不给老宗回这一通,老头的脾气,没准夜里三点都能找到他。他看了看边上的人,终究拨通了老宗的电话,嗯了一声,随即很想当然地拨开了上楼的那道防护门档。


    贺东篱就站在那里,她看着宗墀头也不回地为了讲这通电话,闯进了房东约束好的禁区里。她什么都没说,抱着衣服就去洗澡了。


    宗墀这一通电话,速战速决,摸黑掀开二楼蒙着白色防尘布,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周遭的黑与满目的白布,赫然像一场无人到场的葬礼。


    宗径舟的意思是,生意场上我见识过你的手段了,家务事这回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断。别瞧不上周家,你眼里的周家就是你自己。别总有嘴说别人。老宗说到最后,还是要偏袒一句自己的妻子,他说没有这偏袒,咱们也不能论爷俩了。我护我的人,你护你的人。从来性情、不讲道理。


    宗径舟从来不喊儿子的小名,小名是妻子起的,因为她觉得大名太大了,大到好像他就是为你的事业你的继承出生的,可是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要那么复杂的意义,他就该是像楼下那样的小池,汪着活水,生机勃勃的。“你妈看上周家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你那些年不折腾出那么大的阵仗,她也不会看不上你的人。这天天喊打喊杀的过日子,谁能信你们能长久。”


    宗墀被老头戳中了痛点,于是,也要捅回去。老头对外替他挡说媒的那套说辞,是小宗讳疾忌医,殊不知,这个家里,真正讳疾忌医是另有其人。“我妈看不上她,是你的历史遗留问题。拜你第一个老婆所赐,别以为我不知道,宗董,你的元妻就是外科医生出身。而我妈的婆婆,至死都爱都只认这一个儿媳妇。老太太身后,给那一位留的佩孝依旧是儿媳的。”


    宗径舟在那头被拂到逆鳞般地,“你住口!”


    宗墀便真的点到为止的住了口,他下楼前给父亲的回话是,“周家那边你觉得还有必要联络,那就给你的团队去料理吧。老宗,我现在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周家女儿想嫁给我,那也得我和我的外科医生原配散了……我可没空玩离家出走自立门户那套。我得我应得的,我是宗家的既得利益者,同理,我也是创造利益给我后辈继承的那一个。”


    宗径舟彻底气绝,“你这种犟种脾气,谁嫁给你都是瞎了眼的。你的那位医生,嫁给你,完全是给下辈子提前攒功德了。”


    “我这辈子还没过完呢,管他妈个什么下辈子。”


    撂了老头电话,宗墀下楼的时候,才发现他脚上踩的全是灰。二楼的保洁就是狗舔的。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他拨开移门想要看她洗好澡了没,结果看到洗漱过的贺东篱一身睡衣,散着长发,抱了一床被子搁到沙发上,见他电话打完了,指指沙发,再把一个新的电动牙刷置换头搁在茶几上。


    如是交代完,说回房睡了,她明天早上还要去查房。


    宗墀一只手扶在移门上,他光着脚进来的时候,手劲大了些,把移门一径推到了底,他在琢磨,这房子得尽快收到手,不然她且得仗着她官大些来压迫他。


    宗墀手去身后把移门重新阖上,他走过来的时候,小心瞥她脸色,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跑楼上偷听去了,不然,这和他想的留宿不一样,“我犯什么错了,要睡沙发?”


    第42章 晴雨表


    宗墀曾经连轴飞行, 落地一夜来看贺东篱,事后他跟他父亲为一桩生意吵得不可开交。


    即便那样的战火,他都没有避着她讲过一通电话。贺东篱那会儿想他不要吼了, 伸手去捂他嘴,他一把摘开她的手,继续和老头辩论。大概贺东篱主动捂他的嘴招惹到他了, 宗墀开了免提,手机公放出来的声音, 宗径舟在那头大骂特骂宗墀胆子太大了, 这样的条款都敢答应,狗东西, 你这叫赌。


    宗墀这头嗯一声, 他冲老头, 你哪桩事不是赌赢的。别闹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早点洗洗睡吧, 这么晚了,熬鹰呢, 你不睡我们还得睡。


    他说这话时处于不应期阶段, 偏偏看着贺东篱大气不敢喘的样子, 觉得有趣极了。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着,她好像很害怕她这位未曾蒙面的公公。片刻, 手随心动去了,他才伸进一根手指, 贺东篱害怕得不敢出声, 身体很敏感地皱缩了下,她气得要去够手机,想把他的通话掐断掉。


    手机在宗墀右侧, 他不肯她动更不准逃,最后,头一侧,脚伸出来,把手机踢到床下去了。


    通话中断前,宗径舟还在那头臭骂宗墀,你成天精力那么旺盛,睡个屁啊,给我立马滚回来!


    贺东篱那回真的又气又恼,但又矛盾地在那样肆无忌惮对她毫不避忌的宗墀身上汲取到无边无际的安全感。


    *


    今晚的宗墀太反常了。明明酩酊但又能足够清醒、客观、冷漠乃至置身事外。


    他有事对她保留,贺东篱几乎把话递到他嘴边了,他也不屑解释或者剖白。他父亲的电话,他能没辙到跑到黑漆漆的二楼去讲,也不再当着她的面了。


    贺东篱洗澡的时候,无法把这些多米诺骨牌连环倒塌的影子不当回事。


    她洗完出来,站在楼梯口,她才不屑上楼去,也不屑知道他到底这样黑灯瞎火的和他父亲辩论什么呢。回到房里,贺东篱陡然后知后觉她在生闷气,她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她明明知道他通话的对象是他父亲,可是她就是不舒服,宗墀那样头也不回地上楼去的样子,贺东篱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舍弃了,尤其是他今晚那么条例清晰地拆解陈向阳,贺东篱一下子觉得宗墀变了许多,如果从前是偏执顽固的宗墀,那么今晚突然空降到她眼前的是独断明谋的宗先生。


    总之,他绝不是小池。


    贺东篱坐在沙发上梳了梳半干的头发,起身来,从里间抱出一床被子。


    连同他要的牙刷,她先前给蒋星原备着的牙刷都被好友来一次就刷一根地浪费完了,眼下,她只能拿出她电动牙刷的备用刷头。


    等她安置完这些,躲起来讲电话的人也下楼来了。


    宗墀光着脚,他移门的动静几乎跟拆房子似的,砰地开门又砰地合上,贺东篱光听到动静就想跟他发火了,你真当这里是你家啊,要上楼就上楼要下楼就下楼,门和你有仇是不是!


    所以听到他无厘头地问她,他犯什么错了,要睡沙发。


    贺东篱很想反问他一句,不然你想睡哪。


    可是已经这个点了,虽然都是独门独户,但是真和他吵起来,她不保证,会不会扰民。毕竟少爷自小住在前后都是花园簇拥的独门独户,他是不懂这种走街串巷的民风的。


    贺东篱不听他的歪理,也不是只有他会以退为进那套的,“嗯,你如果觉得沙发太小盛不下你,我可以跟你换一下的。”说着,就要去抱自己的枕头来。


    宗墀没等她走到房门后,就不痛快地喊住她了,“行了,你的地盘你作主。我是谁啊,我凭什么睡你的床啊。”说罢,宗墀就往沙发上一坐,他就坐在她给他准备的被子上,然后抬脚看看他脚上的灰,刻薄地开腔,“就楼上那么多灰,你的房东也不管,还好意思弄个门档挡住,再不去扫扫,楼上的房东老太太要气活了!”


    贺东篱很想气他一句,那谁要你上去的,你还知道人家房东不让上啊,你还有理了!


    嫌弃完了的少爷嚷着要去洗脚,但是他找不到他的拖鞋了,“我的拖鞋呢,不对,是你妈借给我穿的拖鞋呢?”


    贺东篱这才开口了,“在你忙着上楼的楼梯口。”


    宗墀听后,没第一时间去找,只是瞥着贺东篱的背影,笑听出些她的阴阳怪气,且他确定她没有偷听。她有偷听的癖好也没本事溜得那么干净。他太知道她了,这种连选择题都不蒙的傻瓜蛋子,偷听在她看来是犯罪!


    开间里开着暖气,但是贺东篱回到房里是闭上房门的。宗墀光着脚走过来,几乎是贺东篱爬上床的瞬间,他不作声地拨开了她的房门。


    床上的人瞥他一眼,“又怎么了?”


    门口的人静默了不止三秒,最后才幽幽道:“你关着门,暖气就跑不进去了。”


    没等贺东篱再说什么。


    门口的人手里拿着那个备用刷头,很客观地陈述,“开着。”


    宗墀转身出去的时候,窝在床上靠枕的贺东篱咒骂他一万次。


    就这样开着门,贺东篱对外面的动静乃至视野一清二楚。有人该是去刷牙洗脚了,可是他迟迟没回来。就在贺东篱几乎读秒的频率里,某人在她设限的最后一分钟里重新走了进来。


    他依旧没有安分地躺下来,而是走去厨房间里,弄出老大的动静来。


    贺东篱听着那些杯碟放出的碰撞声,还有他开自来水流淌的声音、拆新纯净水塑封袋的声音……终究她忍不住了,下床来,跑到厨房里,才想问他要做什么,你饿了实在不行找块面包吃一下吧,这大晚上的别和我的锅碗过不去。


    结果,她看到的是,灶台上开了火,上头架着个奶锅。


    “你在烧什么?热奶的话,微波炉叮一下就好啦。”


    宗墀揭开锅盖给她看,是红糖姜丝。


    贺东篱万分诧异地盯着灶台前的人,宗墀一身睡衣,双手抱臂,垮着一张臭脸,“你不是买红糖了么,快点喝点吧,说真的,你这两天脾气是真的很大。”


    贺东篱气到翻江倒海的火,她活快三十年了,被一个人人喊打的人说她脾气不好。真是天大的笑话,有种上学那会儿被同学抄答案最后反被质疑,贺东篱你也有做错的时候。贺东篱一看,是那人把试卷上原有的句号看成她写的小数点了。


    宗墀有限的下厨房手艺就是热牛奶、煮方便面,还有煮红糖姜丝水。这些都是贺东篱刚需逼着他学会的,也有超长发挥的时候,偶尔喻晓寒过来,她要去接电话,要他帮着炒两下锅里菜,搁点盐就能起锅了。那天丝瓜清炒菱角炒得格外的好吃,喻晓寒盛赞的口吻,简直比夸头一天上幼儿园的宝宝还认真。结果,宗墀晚上睡觉前告诉贺东篱,是他放盐的时候放错了,放了一堆鸡精下去……


    此刻,贺东篱觉得这包红糖真的买对了,起码能奴役一下千金之体的某人,起码能保她的人身安全,何乐不为,“嗯,如果红糖真的可以控制情绪,那多煮点,别忘了给你也带一杯。”


    她说完,回房的时候还听见宗墀在那笑。


    *


    贺东篱重新躺回床上,不到十分钟,宗墀端了杯大容量的红糖姜茶来。


    蒋星原说过,有些男人什么都不用做,他光站那都把他的性向明明白白写脸上了。


    只有直男才能端得出这么一大杯的红糖姜茶来,贺东篱得庆幸她还有个大容量的杯子给他看到了,没有的话,他不得连锅端来了。


    宗墀把杯子往她床头一搁,交付的口吻,“喝吧,喝不下我喝。”


    贺东篱被他气得头疼,比起这大杯红糖水,她更需要布洛芬。最后头昏昏地倒在枕头上,要他走,“我待会喝,你出去。”


    宗墀站在床边不动,且他的理由很充分,“可是我也要喝啊,我等你喝完。”


    贺东篱彻底气着了,气得一下子坐起来,原本抱在怀里的热水袋也因为被子翻开而露出来。宗墀见状,一屁股坐她床边来,给她捡起热水袋,重新往她被子里塞。


    贺东篱见状几乎下意识收回脚,她坐在床上,盘腿而坐。宗墀没找到她的脚,最后把热水袋抱在自己怀里,面面相觑,他催她,“快喝。”


    “太烫了,你先出去。”


    话音落,宗墀无端笑了声,却又不说话。


    贺东篱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笑,才意识到他笑什么。她伸手要要回她的热水袋,也想呵斥他出去,宗墀比她快一步地还回她的热水袋。


    他忽地掀开她的被子,伸手就来捉她的脚,像捉小鸡似的,逼着她靠躺下来,热水袋搁到她脚边。“你生理期还穿那么单的鞋子,下雨走回来,脚都泡潮了。你弄个热水袋抱手里有什么用!”


    说着,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她的脚面上。贺东篱气得才要骂他无赖,宗墀静静道:“跟冰疙瘩似的。”


    他话说得比她的脚还冷,然而,掌心干燥、滚烫。


    贺东篱一时如同被点了穴、过了电似地木在那里。


    她说不出任何绝情的话,宗墀始终扣住她的脚踝,再用眉眼示意她,喝。


    最后,贺东篱勉强喝了三口,原本算是打发他的。岂料宗墀借力过去,端过她的杯子,起身来,在她房间里开始慢品这杯红糖茶。


    从床头柜到书桌,从各类书籍到别在窗帘上的文创吧唧,翻开每一个衣柜门的神经操作,如同一个晚归且捉奸的丈夫。


    他看到他买给喻女士的那袋爱马仕被她扔在衣柜的最里头,于是当着她的面不满起来,他觉得没送出去的东西,那他就还有暂时决策权。他伸手给它拎出来了,拎在门口一个置物凳上,恨不得大门一打开,就能看到的地步。


    他再端着杯子走回贺东篱床边的时候,宗墀看床上人。贺东篱安静沉默过了头,宗墀少年那会儿最怕她这样,说些什么,等不到她的反应或者听到,心里会很沮丧乃至失落,然而等到她的反应甚至移过眼来,少年又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她这个书呆子发现点什么。


    恋爱存续那些年,一个人取索无厌,一个人奋力挣脱,宗墀偶尔瞥见她的沉默孤落,心里都在发毛,他觉得她一定在琢磨着怎么逃了,一定。


    直到这一刻,他重新和她独处一室了,如同桐城小屋里的暑假,如同公馆洋房里那些日日夜夜,如同桑田道的最后的那几天,宗墀才訇然发现,贺东篱的沉默明明是一种偏袒。


    不可一世的那些年,他从来没读懂过她的软弱。


    正如她从来没告诉过他,绑架案那次,也许,他母亲指责过她。


    今晚,他不想问她,不想招她又像电话吵架里那样应激,不想破坏此刻寂静的美好。他甚至不敢靠近她,只希望她这样沉默的偏袒,像夜灯下的影子,黑越浓重,影子的脚越漫长。


    宗墀端着那杯红糖茶,他即便在房间里像构建地图似的处处没落下,也终究只喝了半杯。还有半杯,他踱步过来,搁回床头柜上。


    他再轻悄不过地坐回她的床边来,很无奈,道:“喝不下了。”


    沉默的人,忽然破功地笑了笑,只有嘴角一点破绽。有人迎面来咬/吻她,轻得像落下的一滴雨,重得像小时候做的晴雨表实验,玻璃扎进土里,傍晚取出来看,玻璃上有水珠,代表明天有雨。


    贺东篱喊疼了下,欺身上床的人,几乎压倒性地推倒了她。


    他覆在她身上,十指相扣,肢体交缠。侵蚀的吻带着熟悉的薄荷调还有红糖姜丝味。


    他还把她的身体乳当面霜涂了,迎面盖吻住她的全是玫瑰的香。


    贺东篱逐渐失去氧气,失去独立思考的支撑力。她一直觉得人直立行走的意义便是顶天立地时最清醒,且是白天时候。


    一旦两只脚离开地面,一旦夜阑人静,人就是容易丧失理智。


    所以站立的吻,与倒塌着的吻,有着本质的区别。


    前者对于男人来说,起码还有精神接吻,后者,几乎便是第二性/交。


    人在这样的交缠里,很难再有什么秘密,自尊都近乎丧失。


    宗墀身上的酒气变淡许多,然而,吹拂到贺东篱脸上,还是热烈到灼烧的程度。


    她穿着对襟纽扣的睡衣,有人的吻从她的唇舌里出来,几乎是毫不商量的决意,他把她的衣服撩上去,贺东篱下意识往下躲。


    宗墀的鼻梁触碰到她时,贺东篱两只腿蹬了下,忽地顿住了,那停顿的几秒,她觉得心口里有一万只蝴蝶飞出来了,连同她的心一齐被裹挟、吮吸出来了。


    空了心的人一下子吟哦出声,渐渐地,变成一种无力挣脱的、像一颗滴落开来的琥珀。


    宗墀两只手掐锁住她的腰,不让她任何方向的闪躲。


    听到她那熟悉的啜泣声,这才抬起头去看她,从眉眼到唇舌,他喊她名字,从东篱到西西,他想到他们第一次 ,也是这样,连哄带骗,贺东篱对这事唯一的理论知识就是会很疼。


    宗墀也不知道,他别着她的脸,跟她商量的口吻,我们试一下好不好?


    贺东篱其实是摇头的,他别着她的下巴不让,上下拨着她的头,要她点头。


    他再跟她说,他父母已经教育过他了,所以,他等到她满十八岁,已经很漫长了,阿篱,你还没有想好么。


    你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就是我,不好么?


    贺东篱没被他骗到,她没觉得很好,因为宗墀你很麻烦,脾气很差,还很急,开车错过了路口,跟你说一下你也不听,明明走错了,绕回去你也不会好好道歉。


    宗墀辩解,那是因为你不开车,开车的人是来不及冷静听别人建议的,速度比脑袋快,你骂我的时候,我的速度已经碾过去了。


    可是绕回去了,下车了,你也没有道歉,宗墀。


    哦。可是我给你剥桔子了。


    新华字典里不会释义剥桔子有道歉的意思。贺东篱辩论道。


    宗墀捧着她的脸笑出声,他说我们有个人装可爱的样子真可爱。


    贺东篱要拿开他的手,他死乞白赖地跟她磨跟她耗,阿篱我想试一下……


    她还在生气,嘟着嘴,说如果实在太想的话,那就去跟别人试吧。


    宗墀生气地堵住她的嘴,最后两个人亲作一团,宗墀明明答应她,喊疼他就会停。可是,真疼的时候,他只会骗她,停不下来,他也疼。


    贺东篱才不相信,宗墀伏在她耳边,再炽热不过的缱绻,阿篱,你难受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好过。就是这句话,给了她跟宗墀做亲密事他会无比温柔的假象。


    她觉得这样没头没脑甚至有点低声下气的宗墀太像他父母从国外带回来的那只伯恩山了,她第一次见到伯恩山,宗墀牵引着它,贺东篱指指它的脚,朝宗墀同学道:它的脚真的好大呀。


    宗墀很倨傲地来了一句,傻瓜。


    *


    四体交缠着,贺东篱像掉进泥沼里,也像百骸泡在温泉里。


    因为宗墀身上实在太烫,他一只手抄抱在她腰上,一只手来给她擦眼泪,这样务实的环抱相拥,他才把他们重逢后他的感觉彻底证据化了,“阿篱,你瘦了好多。”


    贺东篱闭着眼,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两边鬓发里。


    就像宗墀跟她解释速度比脑袋快,这一秒里,她的眼泪又比他的追泪快。他亏欠她的太多,即便他再和父母头铁不服输也很明白,他父母说得没错,那些年是他自己没把握住,他朝她一味索取,恨不得要她为他跟她的学业、母亲、家庭通通切割掉,一心一意待在他身边。


    所以,老宗才骂他,和周家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宗墀还是要申诉一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因为我现在很确定,我爱的人她也爱我。


    她爱我不需要她宣之于口的强调。


    “别躲着我,我也不要睡沙发。”宗墀追不到她流进鬓发里的两滴泪,只能一心一意地伏在原地,认真朝她道:“我说我回来了,贺东篱,我不是说着玩的,事实也是,你了解我的,我没有一次跟你闹着玩。”


    他就这么压在她身上,说话的时候,能震荡到身体里。


    贺东篱快不能呼吸了,推了又推,也推不动他,最后他捞她的腿到他腰上,来叫她省力些。


    这个姿势太过暧昧,对于旧情人说,更是再轻佻不过的暗示。贺东篱几乎下意识地闭眼蹙眉,这样肢体的接触,宗墀再坏心眼地挨蹭几下,贺东篱的羞耻心跟她当年一无所知那时候也没什么两样。


    宗墀的手再不安分,从腰间往下滑,贺东篱一下摘出他的手来。


    一时,面面相觑的尴尬。身体的澄明比什么都昭然若揭。宗墀的脸凑过来,目光围剿的地步,贺东篱气不过,朝他啐一口,狗撵着般地的人一下子笑出声,“所以,你为了躲我,佯装生理期啊。”


    贺东篱继续朝他板着脸,“我从头至尾没说一个字,是你,对号入座,想入非非。”


    宗墀痛快点头,到此,贺东篱彻底掉进他的陷阱里,他就等着她开口,随便哪一句,他都可以完美起承转合,“哦,怪我,是的,我想入非非了,我又怎么可能不想……”说着,他拖着她的手去握他。


    贺东篱气得脸通红,才要说什么的,开间外面茶几上的手机一时诈尸般地响了,惊得她一激灵,人再狠狠被宗墀抱住,于是,几乎抵在他脖颈处的脸庞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吞咽声。


    她推他去接电话,宗墀跟没听见似的,他不紧不慢道:“阿篱,我不管你生理期还是心理期,我说过可以等你,我说过桑田道那次的混账事绝对最后一次。所以,你别想赶走我。睡一张床是夫妻的本分。”


    “神经病,谁和你夫妻!”贺东篱被他闹得一身汗。


    “你!”电话还在那里唱,手机的主人在床上咬人。


    贺东篱被鬼压一般地不得动弹,鬼再气喘嘘嘘道:“等你归等你,阿篱,你家对面那小卖部不卖那玩意,我是说,我能不能提前买?”


    “买什么?”


    “T、”只说了个字,贺东篱就去推捂住他的嘴。


    手机一通无果,再来一通。贺东篱已经没辙,跟他商量的口吻,“你去接!”


    “不管,天塌不下来。”他说着,重新去到她唇边描摹着勾吻住她,一只手忽地拿起她枕头边的手机,贺东篱一时设防,以为她手机响了,晕陶陶偏头去抢,结果手机被抢回头了,分心成功的人,也彻底欺身叼住她一端,手去探取的时候,指间触到一片细腻濡湿。


    霎时,两个人都静住了。外面急促的来电声还在继续,宗墀几乎是本能地探入了,怀里的人一下子蜷缩与抗拒,再逐渐迷离到放弃抵抗。


    直到贺东篱无意识地攀上宗墀的脖颈,宗墀才真正被取悦到了,那种所谓的缥缈的高级文明一下子全爬到他的骨骼里,而他的精神进入了她。


    第43章 chixci 【09.05……


    那年春节, 宗墀跟贺东篱吵得最凶的时候,她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自己的衣服。


    宗墀一时出气比进气多, 怒不可遏地想掐死她,更想发作她,你把自己当什么, 你把我当什么。你宁愿这么羞辱自己也不肯朝我说句软话,你骗我哄我都可以, 你就是不会!


    他把她逼到那样的地步, 也没想过放她走。他想着她冷静下来,总归会心软的, 会回心转意的。


    别墅里对外通讯的信号被他屏蔽掉了, 贺东篱丝毫不跟他闹, 躲在那如同微型图书馆的藏书室里翻书看,渴了就喝水、泡咖啡, 饿了就自给自足地做饭吃,顺便给他的那份, 犹如给狗准备的。


    宗墀那会儿就觉得, 坐牢的只有他一个。他关不住她的, 她十三四岁就特立独行得不像话,一个人在河边素描, 那天人头攒动得地步,偏偏在桥上的宗墀一眼就看到了她。


    当年他决定不去英国留在国内继续读一中的理由是, 这里他更适应。


    到头来, 即将分崩离析,宗墀才发现,他更适应的是有贺东篱的天地。她把自己养成得很好, 她饿不死且永远会认真活下去,她会因为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想得下楼梯差点踩空,也会绘声绘色给他们讲她刚看的小说,女主角去相亲,明明对象姓陈,她听成程,后者是原对象的好兄弟。最后女主角坚定地要选择她的乌龙对象,因为原本那个对象太丑了……


    她给他讲课,课时费都会严格比照市场价,宗墀多给她一块钱,她都会找还给他。


    补课期间,他们一起去吃火锅,她坐的位置正好是冷气出风口。趁着她上洗手间的空档,宗墀坐到她位置上去。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她被换了位置,什么都没说,她感谢宗墀的方式是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给他买的甘蔗汁比林教瑜的那杯多两块钱。


    绑架案那次,宗墀的所有输液、吃药,贺东篱几乎全程盯着,她怕他伤口恢复期还喝酒,唯一一次主动给林教瑜打电话,他和她逗闷子,贺东篱便“威胁”林教瑜,不要陪宗墀喝酒,更不要劝酒,主观劝酒使人过失乃至死亡的,需要承担相关民事或刑事责任的哦。


    他们分手的前一晚,她洗过澡,侧躺在床上看书,床头柜上是她誊写摘抄的这几天看过的可供引用的相关书籍名称和具体页码。连续几晚,她都不肯他跟她睡一张床。这一晚,宗墀借着来房间找东西的托词,扫荡了一圈,最后站在她身后的床边。


    贺东篱头也不回,宗墀无端想起她说的,没有他眼里的喻晓寒离不开那男人,她压根进不去一中。这样的假设,几乎摧毁了宗墀所有的傲慢,他不敢想,她进不去一中,他会怎么样。或者,多年以后,他才认识她,而她那时已经有了别的男人更或者她已经嫁给别人,是别人的妻子……


    心念就这样烧成了火。他一下子单膝跪到床上、靠她身边,摘扔掉她手里的书。要她别看了,这样侧躺着看书伤眼睛,阿篱。


    她那会儿已经有点低烧,偏偏宗墀混账地以为她是被他说动了,她是回心转意了。


    他太熟悉她身体了,两个人懵懂无知试探的时候他就爱这么干,用尽一切伎俩让她接纳他,拿手指,拿唇舌,拿一切她觉得惊心动魄的污言秽语。


    再拿自己一点点研磨,她烧得有点低迷,出来的声音恹恹更是叫人癫狂。


    她摇头不肯他这样,抬手来,想要别开他的脸的,落在宗墀的脸上给了他爱抚的错觉。身体愈发地背叛了意志,吟哦声断断续续,室内有清晰的水声,不能细听,贺东篱最后喃喃求他,小池,别这样……


    宗墀最后一根弦崩掉了,他不管不顾地进去,外面有大雪压弯松枝而不禁抖落下的动静,而里面是紧了过了头的缠绵。


    他觉得他对她永不会厌倦,不知疲惫的舒服与欢愉。


    直至最后,宗墀残余的理智抽离,贺东篱伏在枕头上控诉他的那句,如果性能解决问题,那么以他的精力,他们也许能白头到老。


    宗墀心木木地,他觉得握在手里的一滩,是他这些年绑着她、拖着她,得到的最后的狼狈与不堪。


    事后,他才发现她发烧了,找退烧药给她吃,贺东篱心灰意冷地反问他,你不觉得这个时候我更该吃避孕药么。


    因着彼此分享行程多年,宗墀对她的生理期了如指掌,他声称不会的,她不会怀孕,即便怀孕,那又怎样,我们就结婚,西西,我们这个年纪做父母正合适。我不喜欢孩子,但是你生的孩子我一定喜欢,我保证我父母更会喜欢。


    贺东篱听他这样的话,无力辩驳,低烧把她折磨得生理泪水直流,她几乎只剩一句躯体朝宗墀说话,“是么,那这样我更不能吃退烧药了,宗墀。”


    便是那一刻,宗墀才意识到他怕了,比起他胡诌的那些,他发现,没什么比她人更重要。她伴了他这么多年,他以为只要她愿意留在他身边,其余什么都好商量。结果,她真正顺从他的话了,假想一个属于宗墀的孩子,拿自己的安危不顾了。宗墀才明白,他要的是什么。


    次日,他答应给她做黄鱼面吃,如同大考般地认真,也是因为她发烧,宗墀才重新解开了信号屏蔽器,联络家庭医生的时候,被老宗追踪到了。


    那日,送走了她。宗径舟要绑宗墀回新加坡的架势。他全程配合,下楼上车的时候还不忘交代老宗的人,厨房的那条鱼给我处理掉,处理掉不是扔掉,我他妈弄好久的。


    宗径舟的几个随行都很为难地看着宗先生,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听小宗的。


    宗径舟差遣助手,全当垃圾扔掉。


    宗墀呵斥,谁敢!他再威胁老头,你还想让我回去,就照我说的办,不然,你看看你这几个番薯能不能绑得住我。我说鱼也说人。鱼处理掉,人、别去打扰她。


    *


    贺东篱穿着长袖的睡衣,攀绕着宗墀的脖颈,两只袖管一径落到上臂处,她几乎是无意识的,一种肌肉记忆,蛰伏在前尘往事里太久,一下子被一些难以遏制的欲望催发出来。


    宗墀闻着她手臂上的香气,侧着脸,用泛着青茬的下巴去挨蹭她。


    贺东篱惊醒般地睁开眼睛,四目相对里,柔情濡湿里,她变得怔忡起来,好像有多恨眼前这个人,就有多惦念这个人,她记起他从前待她的千般万般的好。


    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整个人水一般做的,低低哭泣、吟哦的声音,已经招惹到宗墀几乎要粉身碎骨。


    “西西,那天他们送你回去,吃药了么?”他如是说着,手指却往里面再添了一指。


    宗墀觉得他已经被劈开成两半,问话的是他的理智,逗引与她缠绵的是他的卑劣。


    他要听她的真话,也要看着她在他手上一点一点地融化。


    他知道,她的性子绝不会存侥幸心理,她一定会吃那药,赶在72小时内。他再问她,“你吃的时候,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话问得可怜,然而手里却狠狠地朝里去,没等她眉间起皱,始作俑者学她的皱眉,一瞬间两个人连呼吸都是同频的。


    一身湿汗的人即刻要摘出他的手来。


    宗墀不让,他面上沉着,指间进退,挨不住的人忽地深深叹了口气,绞住自己,不让他动了。片刻,身体蜷缩地紧紧的,再抿着唇,鼻息里逸出一些与澄明清醒相悖的声音……宗墀笑着来她脸颊边啄她问她,“去小卖部到底买什么的?告诉我。”


    贺东篱瘫软成泥,固执地想拖他那只的手,她支离破碎地被逼供着,得不到答案的人,再要故技重施朝里去,她一下子出声,却是反问他,“你非要上楼接电话是为什么?楼上到底有谁在啊。”


    宗墀意外极了,意外她居然会在意这些,她在意他上楼接电话!?“嗯,阿篱,你回头看,你的房东太太。”


    啊啊啊,贺东篱一下子吓成个鹌鹑,直往他怀里躲。


    听到宗墀大笑出声,才意识他这个变态,他的恶趣味已经到人神共愤的地步。她要抬腿蹬开他的,宗墀顺势捞住她一拖侧抱住,合在怀里,身影轻松罩住她。


    宗墀也自觉刚才过头了,怕吓到她,手去探她心跳,果然跳得不轻,“无神论者也怕鬼啊。”


    “你不怕鬼,因为你是鬼的头目。你、出来!”


    他箍着她不让动,“那告诉我这房子你到底喜欢它什么?”


    “离医院近。”


    “就为这个?我不信。这个理由不值得邹衍给你担保。担保的意思是,你十分看中了,但是房东可有可无的出赁念头,邹衍才会给你担保,邹衍和房东关系匪浅。”


    “这关你什么事?”


    “你喜欢的你看中的,就关我的事。”


    贺东篱静默了,宗墀这才抽出手,就这么湿漉着,掰她回头来,两个人共枕着,宗墀猜测道:“你喜欢一样东西必然有个原因。这里的房租又不便宜,我想知道这房子哪里打动你了。明明还死过人。”


    嗯,因为房东那天恰好把花跟你一样放在了流水的水池里;因为我那阵子看到了有关你家族集团的消息,却只言片语没有你,半张照片都没有……


    贺东篱觉得宗墀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或许已经恋爱甚至结婚,他说过的,他的婚姻关系除了必要跟董事会披露,他不会让他的妻儿以任何公开的方式登见媒体。


    看房的前几个晚上,贺东篱做了个噩梦,梦到宗墀结婚的当天,她跑去还他妈妈的这笔钱,引得等着行礼签字的宗墀勃然大怒……惊醒之后,她便跟自己和解了,这笔钱注定还不回去的话,那就用掉吧,当宗墀给她花的,给她买一切能买到的开心。


    然而,交付第一笔房沓樰團隊租的时候,她还是没动那笔钱。那是个完美的自尊蛋糕,缺了一口,就永远还不回去了。


    “宗墀、”


    “说。”


    “你去洗手。”


    他并不听从,用那两根手指来扶她的下巴,“嗯,你不说我也会知道。”


    说罢,他拥着她入怀,是重新把她背过身去,两个人如同勺子一般地贴在一起的那种拥怀。


    贺东篱起初还被他这样死搂着喘不过气来,更别说睡觉,然而她试着挪开一点,他就把重新拖回头,闷闷的声音在她脑后道:“你如果不想睡,我们可以有别的安排。”


    被锁抱着的人明明站了一天,累到眼皮粘连,然而精神松弛过后,像一剂封闭,像一颗布洛芬,像春天被放风的囚徒……


    神思漂浮起来,身后的人拥护住她,心脏前后挨着的距离,他知道她没睡着,悄然把他的脚凑过来,没一会儿,她的脚心就被他脚面捂热了,宗墀悄然问了句,“回来的这几年,S城的冬天还跟我们上学那会儿一样的冷么?”


    一句话招得贺东篱潸然,那些倒灌在脑海里的风雪,一点点被吹散、弥漫开来,也许是围剿的人太炽热,也许是他确实混蛋,但又谁人也取代不了。风雪破冰的之下的日日夜夜,像一本旧式的日历,薄薄纸张被掀开了无数个边角,随意停顿在某一页上,那天赶在日落前,她下课往公馆小楼去,回去拿她的资料,她借的室友的自行车,结果刚进公馆内环道,车子就掉链子了。


    她蹲在那里修车,有人透过半降的车窗在那喊她,再从车里匆忙下来,骂她:贺东篱,你蹲在那里你妈初一十五吃素的功德全给你散没了!


    这个链条太难弄了!她甚至都没问他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落地的。他走过来的时间,她只够抱怨这一句。


    宗墀拖她黑黢黢的手要她起来,难弄就不要了。


    她摇头,这是借的同学的呀。


    嫌麻烦的人,一只手架起自行车的龙头,给它拖到车后备厢里去,再来拉她上车。两个人的手都满是机油。


    她这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你都掉链子了,我能不回来么。宗墀如是说道。那一刻,正好是日落后二十分钟的蓝调时刻。


    *


    贺东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蓝调的日落大道很美,然而叫醒她的闹钟也很尖锐,她很少睡这么死,闹钟响了又响,直到身边有人也跟着抱怨起来,“你定个夜里的闹钟干嘛?”


    不是夜里,已经天亮了。贺东篱坐起来,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宗墀睡在口边,她拿手机的手,一时没拿稳,掉他脸上了。


    有人嗷呜一声,却也没说什么,由着她从他脸上捡走。


    贺东篱其实困得不行,坐在床上,等着魂跟着爬起来的掉帧、迷糊。宗墀眼都没睁,手一伸,就把她勾回暖洋洋的被窝里,贺东篱下意识拒绝,不能睡,一睡就睡过去了,以为的眯一分钟然后接到老板夺命的电话她不是没经历过。


    她才要往上爬的,身边人揽不住她腰,匆匆抓住她一把头发,贺东篱这才被他疼醒了,“头发!”


    他松开手,也跟着坐起来。“你今天还要一天班?”


    “去查房。”


    “哦。那我等你回来。”有人说完,又躺尸回去。


    “你快回去。”贺东篱说着,从床上站起来,她想跨着下床去的。谁料宗墀一下跃起来,身手敏捷地把站在床上的人又拖了回去,他问她,“什么意思,昨晚我白说也白做了是吧。你又开始提上裤子不认人了。”


    贺东篱被他说得脸上一红,“我今天跟同事约好要去人家暖房的。”


    “我也要去。”


    贺东篱着急,“你不能去,你去了喧宾夺主。”


    宗墀笑着反问:“怎么就夺主了?”


    “因为你天生就是主,世界之王。”


    宗墀被她这毫不走心的谗言给糊弄住了,他想着今天未必会太平,也就嘴上跟她闹闹吧,“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带我去啊?”


    贺东篱的脑回路,“你去了准备跟人家聊什么呢?”


    宗墀附和她,“你的同事都聊什么啊,学术沙龙、无国界医生?”


    “不,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


    有人一副心脏遭不住的样子,即刻愁容满面,“那我去什么啊,我一样没有啊。”


    贺东篱听他这阴阳怪气的口吻就知道被捉弄到了,她即刻要走,床上的人不让,他拖着她的手,起初贺东篱还以为他只是捏着她的手玩,结果她被迫握住什么的时候,她觉得这还不是最羞耻的。


    比手里更羞耻的是宗墀的话,他要她帮他,他昨晚明明也帮她了。


    “你闭嘴!”


    宗墀不让她走。以身体胁迫,以目光围剿。


    “我要迟到了。”


    “嗯,那你快点,不然就更迟了。”


    贺东篱气得耳根通红,偏偏他包着她的手死活不肯松。她能感受到那里的不像话,更多的是宗墀的煎熬。他声音低低的,说话的时候,那里跟着跳了下,在贺东篱的手里。她一下子就自暴自弃起来,从前他也老这样为难她,她从来没一次弄明白过。


    事实也是,她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帮他啊。


    硬着头皮帮了他几下,嫌累得撤了手,才要仰头跟他说什么的。宗墀接手过去,另一只手捏住她下巴,要她看着他。或者,容许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她的脸。


    贺东篱被迫坐在床边,她移不开脸,又动不了脚。她看着宗墀痛苦的神情,无法置身事外,思想与身体只得甘心被禁锢在原地。一时间,听他困兽般喘息出来的声音,污秽又像极乐。


    她头皮发麻,怎么也想不通,原来污秽与极乐能相通。


    下一秒,那些浓稠的污秽溅了她一脸,惊得她目光闭塞呼吸停滞,贺东篱才要张口骂人的,亵渎的人欺身过来,吻住她,贺东篱彻底被他气疯了,赶时间的她根本来不及骂他了,只得勒令他,你走之前,床上的东西全部都要换下来洗。


    于是,一早匆匆洗澡换衣服再忙着刷牙的人,只得把她的住处暂时交给留宿的人。


    她刷完牙,把电动牙刷搁回墙上挂架上去时,才想起来,他昨晚换了置换头刷牙的,眼下她刷的是宗墀的那个,她拿在手里才要拔下来换掉的,才发现刷头上有他昨晚做的标记,chi。


    她原先的那个,是ci.


    终究,她没舍得换掉。


    厨房间,宗墀爬起来,没来得及收拾床上,先去做了两杯咖啡,其中一杯他帮她装在她的自带杯里,邹衍送给她的焦糖脆帮她塞到包里去了。


    准备好了她出门的补给,走过来邀功般地递给她。


    玄关门口,宗墀刷着牙看贺东篱出门,她把备用钥匙交给他,他一面刷牙一面叮嘱她,“别空腹喝咖啡。”


    说话间,有牙膏小泡泡飘到她脸上去。


    她不作声地躲了下,房里宗墀的手机在响,她便正式出门去上班了。


    送走了女主人,宗墀回洗手间有条不紊地刷完牙洗完脸,折回房里,又把床上的四件套拆下来,唱一晚没接的手机,一大早又被轰炸,眼下几乎要阵亡熄灭了。


    宗墀赶在最后一格电前,喝着咖啡接通了黄秘书的电话,那头已经落地上海,她跟老板报备的口吻道:宗太太昨晚的飞机,夜里落地的,我待会儿赶过去接她,一齐过来的还有周太太。


    宗墀不以为意,他问秘书,洗四件套还有两套睡衣放多少洗衣液啊?


    黄秘书:“您在?”


    “我在我女朋友这里。”


    “哦。”黄秘书不敢多言。


    宗墀交代她,“你帮我妈还有周家订酒店,嗯,我给你升房,一齐搬过去陪她们住。对,别和我住一个酒店。十点派车来接我。地点就是我跟你说的要买的那套房子。黄迁乔,我之所以还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女朋友对你印象不错。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当初选你也是因为她,她爸爸过世了,所以你该明白了,没有她,你在我妈那里排不上名号的。就这样,十点过来接我,如果你还愿意接着干这份差事的话。哦,别忘了,来前帮我带束百合。”


    宗墀讲完就自行挂断了,手机没电,他找充电器,这个该死的女人,不知道把充电器放哪了,就在他一个个抽屉里乱翻的时候,在厨房边吃饭吧台的一个抽屉,一抽开,里头哗啦甩出只黑莓手机。


    黑莓9000.


    翻箱倒柜的人愣了下,伸手拣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昨晚更新的时候没有添作话,这章是正式补全版的。


    至于读者反馈的所谓重复情节,很抱歉,不想多余解释,只能说作者写文得把握自己的节奏,故事进入一个节点,有时候写一章情绪消耗得太多,下一章可能就会有点萎靡,就是通俗的手感,吸收教训,下次还是尽量不要写一半放出来吧。节点确实很重要。


    文案视角写明是双视角,这章男主的视角是补全叙事,补全叙事与重复叙事,私认为还是有区别的。


    而这章男主视角恰恰在补充说明为什么两个人没有水到渠成的走到最后一步。


    tips:


    这章有点卡文,影响大家观感了,发200个红包


    下一章7号晚八,给我点时间捋捋思路,鞠躬感谢[求求你了]~


    第44章 我以为你忘了。


    黄秘书抵达宗墀交代的住处时, 快上午十点,小院半开着大门,她轻轻叩了两声, 里头有人应声,她推门而入见到的光景便是正门廊下一米不到的台阶上,有人在晾晒衣物。


    准确地说是床笠被套, 还有些贴身衣服,叉子型的晾晒架, 被宗墀挂满了东西, 抬头的升降式衣架上还有。


    如果黄秘书没看错的话,老板手里往夹子上夹的是件女人的胸衣。


    这对于她来说, 简直是职场性骚扰级别的震撼。她来汇报工作的, 老板在和他情人的贴身私物打交道。更震撼的是, 别说,他料理得还挺好。


    小件上升降衣架, 大件挂在移动架子上还知道腿脚不稳、边上摞几个砖头。


    “宗先生。”她来到廊下,跟他打招呼。


    宗墀穿一身睡衣, 难得见他也有怕冷的时候, 身上搭一件黑色开襟毛衣, 是两只袖子披围在肩膀上的那种。他这样的体格压根穿不上这个尺寸的衣服,很明显是女士的。黄秘书已经不能客观思考了, 她觉得她这个恋爱脑的老板,恨不得新婚般的上头, 她严重怀疑, 他不是怕冷,他就是腻歪地要找件情人的衣服,要爱人抱抱他。


    宗墀见秘书抱着花来的, 便知道她想通了,招呼她,“进去坐吧。”


    黄秘书一秒回神,然而还是等着老板做完他的家务,一道进去的。


    宗墀领着秘书进了门,他手上提着塑料色的洗衣盆,脚下趿着的红拖鞋,跟着后面的黄秘书硬是想了半晌她爷爷过世的鸡飞狗跳、分家产闹得恨不得打破头的蒜皮事才算憋住了笑。


    然而,等到宗墀扔开手里的东西,伸手要接过她手里的花时,黄秘书一下子又觉得老板那高高在上的气焰回来了。他问她,多少钱?


    黄秘书并没有把花递给老板,只是很世故道:“当我送给贺小姐的,我帮你插起来吧。”


    宗墀静默地撤回手,算是默认。指指花瓶在哪。


    趁着黄秘书拿花瓶接水剪枝插花的空档,宗墀指指周遭,他问他的秘书,“你觉得这栋小楼有什么特别之处?”


    “离上班的医院近。”


    “嗯,说点我不知道的。”


    黄秘书并不想多揣测老板的家务事,“你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宗墀似乎对这个答案并没有不满意。他甩手掌柜着,再去咖啡机台边,问客人喝点什么。


    黄秘书摇头,宗墀执意要给秘书做咖啡,并声称,“她这个咖啡机我不喜欢,但是她又不肯换,所以我决定加快损耗,尽快迭代掉。”


    黄秘书一时间听不懂人话。


    等到老板亲民地给她做出一份橘皮拿铁并端过来的时候,黄秘书想到一个奉承贺小姐的理由了,“这房子跟你公馆那边的格局有点像。”黄秘书知道,宗墀至今续约的公馆洋房那里是他从大学开始就时不时落脚的地方,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是曾经和女友住过的地方。


    “哪里像?这里这么小。”


    “楼梯口,进门用楼梯延长视角也作空间隔断。”


    宗墀面上沉着,然而还是回头看了眼外头,这个答案对他来说好像有点牵强附会,但是他今天心情好,通体畅快,他愿意接受一切阿谀奉承,只要和他想听的人有关。


    “房东那边还没有消息么?”


    “对方声称在度假,经纪那边说有回信第一时间联络我的。”


    宗墀不再说什么。他交代秘书,花插好就出去等他一下吧,不好意思,这里地方不大,他得换一下衣服。


    黄秘书颔首端着咖啡出去,想到什么,折回头汇报一声,“宗太太那、”


    “上车再说。”


    *


    直到宗墀换好正装出来,砰地一声带上门,一径上了车,知会他们开车。


    黄秘书才正式跟老板交代起他母亲那边的情况,现下于微时连同周太太都在酒店入住,黄秘书依照宗墀的意思搬过去陪同了。给于微时那边的说项是,宗先生一直嫌现在下榻的酒店吃食不投口,闹着要换的,正巧于女士过来,就先帮宗先生试试菜吧,如果合适他,后续她就想着帮老板换家酒店签长住房了。


    黄秘书太知道于微时的个性了,告诉她,您儿子不肯你带过来的人住一家酒店,她能连夜委屈地要老宗过来。然而,换个说辞,凡是以儿子为准,她又什么都可以接受了。


    宗墀只要结果,不管她怎么说服那头的。秘书再说到周小姐那边,“书星小姐昨晚在陈总那边。”


    后座上的人漠不关心。


    黄秘书从后视镜里瞥后座上的人,他一身正装,身上的有着浓烈的香奈儿巴黎巴黎身体乳的香气,一直低头在看手机的样子。黄秘书直觉,今天中午这顿饭要出事!


    于是,缓缓到最后,才道出了于女士的邀约,“宗太太要你中午作陪也是东道,请周太太还有书星小姐。”


    “嗯。”有人可有可无的应承下来。


    黄秘书并没有多松一口气。果然,气都没喘匀了,后头的人又道:“陈向阳这么殷勤地接驾,就让他再辛苦一趟,送周书星过来吧。”


    “人老早送到酒店了。”


    宗墀冷笑出声,“他奔丧都没这么积极过。”


    *


    宗墀回酒店自己住处匆忙处理点事务,十一点多坐车去往于微时下榻的酒店。


    抵达目的地,宗墀下车的时候,交代了件事给秘书,去附近营业厅帮他把手机的小卡复制出来一个副卡,来适配他手里一个古早的黑莓手机。


    “尽快,弄完直接上楼来找我。”


    宗墀抵达中餐厅楼层的时候,先看到了谭政瑨的母亲,以及陪伴着于微时许多年的唐姨,当年她去新加坡,为了宗径舟的饮食习惯,于微时不惜高价聘走在家里服务多年的保姆阿姨,连同对方儿子的学业工作全包办了。


    谭母见到宗墀,率先过来打招呼了。说一个月不到,小池瘦些了呢,忙工作不能不顾身体啊。


    宗墀客套回应,唐姨也在边上喊他,他招待两位长辈往里去的时候,唐姨拽着小池的手到边上说了句私房话,“你妈妈到底上了年纪,昨晚你那样朝她发脾气,她哭得呀,可是临出门还是想着你吃不好,要我回来一阵子陪陪你呢。今天说什么,你都不能在外头给她撂脸子啊。”


    宗墀浑不买账的口吻,“嗯,她请了这么多陪客说客的,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唐姨是看着小池长大的,不免跟着着急,她太知道小池的脾气了,“那周书星就是自己跑过来的,不关你妈妈什么事,我可以保证。”


    宗墀笑道:“您拿什么保证啊?”


    唐姨委屈,老派人说不出什么新鲜词,“我拿我人格保证啊。”


    小池贫嘴且奚落,“我又看不到您的人格。在哪里,多少斤,嗯?”


    唐姨气得要打他,宗墀收起闲心,也要唐姨放心吧,“这一桌女人,我懒得和你们叨叨,撂脸子有用的话,你们也凑不齐一桌了。”


    唐姨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怪就怪那个周书星,惹祸精。”


    宗墀总算听到句爱听的呢,人都快要到包厢门口了,他还要同唐姨贫一句,“怎么了呢,您怎么和您老板不穿一条裤子了,您不喜欢这未来的新老板了?”


    唐姨恨不得啐小池,“你拉倒吧。她能嫁给你,我跟你姓。”


    宗墀冷笑了声,笑得还不轻的样子,“跟我姓有什么不好的,真是的。”说罢,他推门而入,笑吟吟地,东道主的自觉,懒懒出口道:“不好意思,请客的人晚到了,真是该死。”


    于微时端坐在上座,周太太同她一起。倒是边上的周书星看到宗墀进来,跟着站了起来,却没有同他说话,更没有多多看他,而是看他身后,有没有带什么人来。


    宗墀请着谭母和唐姨都入座了,他坐在圆桌最末端的上菜口,落座前,顺手把门阖上了。


    趁着同她们殷勤问候的工夫,问于微时,点菜了么?


    于微时鲜少红眼航班,出行、度假更是提前倒时差做准备的人,今天为了这桩烂摊子事,一夜没阖眼,眼下,宗墀这脸谱化的应酬口吻,她想也知道他的德性了。且女人的直觉,他今天心情很好,整个人松弛舒展甚至眉目含春,这是一个做母亲的很长时间没有看到的面貌。于微时觉得答案不言而喻了。她又恨又气,恨儿子的没出息,他这辈子都跌在那女生的迷魂阵里出不来;气有些家庭教出来的女儿,只会出尔反尔,是钱也拿了,然而掉头,她还是钓着人。


    于微时谙知儿子的脾气,谁都按不住他。他眼里心里的大局,是不需要任何人来强调乃至灌输的。他克己复礼必然是值得他尊敬推崇的,相反,他一旦想翻桌子,可不会管你桌上是男人还是女人。


    于微时忍让了二十年,换得如今的太平日子,她可不想在自己的主场被谁看去什么笑话,于是只得暂时忍下一口气,朝儿子道:“等你来呢。你谭妈妈说什么都要等你来,周太太更是,我刚才还说她们呢,惯着你作什么,他不来,我们还不知道点菜了。”


    宗墀伸手示意侍应生点菜,口里附和应承母亲,“是的,我给你们惯的,吃菜不擅长,但是点菜一定擅长。”


    说着,点菜的人率先考虑着周太太的口味,说难得来一趟,“您跟着我妈,本帮菜也吃得不老少,今天换换口味,尝尝这家淮扬菜。”


    再朝谭政瑨母亲,说感怀在上海那阵子,干妈恨不得一天十八个菜的送去给他开小灶,这回跟他母亲来,多住一阵子,也让他这个做儿子的尽尽孝。


    周太太眼观鼻鼻观心地听着宗墀这些信手拈来的周到,心里懊糟得很,这个儿子真真和他老子一个样。嘴皮子利索的,说的比那唱的还好听。她昨晚同于微时急忙要来这一趟,便是一心要把女儿带回去的。她私心同丈夫念叨,书星这回太胡闹了。一个人说跑来就跑来,像什么话,搁宗家眼里,他们以为我们嫁女儿的逗引着呢,这么上赶着。可是丈夫不这么想,什么年代了,就是女孩子主动点有什么,他们宗家别说我们女儿,真仙女真公主他们也觉得他们儿子配得起,实际上,就宗墀那个狗脾气,跟宗径舟不遑多让。我要不是只有这么个女儿,我会由着她?我要不是缺个兼祧的硬骨头,我也相不中他们宗家的儿子。


    周太太深知丈夫的苦心,他就是相中宗墀的人,相中宗家的家世,相中即便宗墀不那么对女儿上心,但是一旦他同意结婚,跟着这样的人,也不会真有什么苦头吃的。宗墀的个性太像宗径舟,这爷俩狂在嘴上,但是论人品并没有多少瑕疵。周父一心相中宗墀,这才有了女儿懵懂的相思。周书星人际关系其实很简单,她又在瑞士读书了几年,总之,她崇拜爸爸,爸爸相中的人总不会错。


    家族间酒会上,宗墀总是那个迟到早退的。一次在外聚餐喝酒,周书星得了奖,同学好友间起哄她喝酒,她被氛围架到那地步,也会硬着头皮喝两杯。那次,她第三杯酒再到嘴边了,宗墀身边常随的那位女秘书过来,她英文名叫Mabel,同周书星打招呼,说宗先生在楼上,看她喝得不少的样子,需不需要送她回去。那天聚会男男女女,周书星昏昏沉沉的,听到男同学打趣她,是不是你的未婚夫啊?她只记得她没有反驳,抬头看应酬的宗墀,他和他的生意伙伴相谈甚欢。他一年四季佩戴最多的一款袖扣,周书星偷偷查过,任何奢牌都没有这款定制。她有次问过他,宗墀要她让一下,周书星问他在看什么,呷酒的他指指某处一身材姣好的女人,男凝口吻道,在看美女。


    周书星气得掉头就走。


    她私心觉得宗墀并不是个100分的恋爱对象,他还比她大那么多,可是父母都中意他。且宗伯伯对于阿姨那么好,周书星认为他们两家的父母给了她婚姻很具体的样本。她被追求的人并不少,然而来往接触的时候,她总忍不住将那些人跟宗墀比较。闺蜜都笑话她,你这都有未婚夫还联谊,有点说不过去吧。周书星想解释也百口莫辩,她觉得要嫁给一个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她不多谈几个对象那简直太亏了。


    况且他也不是一张白纸啊。周书星知道宗墀有个女朋友,更知道于阿姨不喜欢对方。光在牌桌上和美容师那里她就听说过很多次了,总之听起来是个除了读书好,与周书星没什么可比性的女生,且比宗墀只小一岁。周书星觉得光代沟,她就和那个女人差着辈了几乎。


    宗墀来中国谈收购案,周家是知道的,但是他因着明星的舆情上相关板块的新闻着实震惊周书星了。他是个一张照片被曝露媒体上,都不惜动用他律师团队撤回头的人,居然会同意他的照片公之于众,且身边还有女伴的情况下。


    周书星同爸爸哭,爸爸要她不要想了,周家女儿不愁嫁。周书星却满不服气,她平时迷糊且懵懂,但是,这一回却开窍了,她跟父母笃定,宗墀能那么保护女方的隐私,一定是他那个分手过的女朋友!一定是!


    就在父母以为她跑回房里生闷气去了,周书星一个人跑上了飞机。她什么都没想,只想看看这个不被于阿姨喜欢但又让宗墀念念不忘的女医生到底长什么样。她如果见到对方,她一定要奉劝对方一句,于阿姨会一直不喜欢你的,因为你和宗伯伯第一个老婆是同行,宗伯伯和原配性情不合,动辄吵翻天的地步,女方事业心又重,多年无所出,即便这样宗老太太都一心维护这个儿媳妇,老太太最后生病的相关医护料理都是对方帮忙联络安排的。这是妈妈告诉周书星的,周书星当时觉得这样的偏见真的很过分,但是真到了宗墀为了那个女人“背叛”她的当下,周书星又不无嫉妒的狭隘,直抒胸臆,她只想见见那个女人,看看自己输在哪里了。


    周书星就这么内心嘀咕着,宗墀忽地喊她的名字,她心虚地吓了一跳,他问她要吃什么。


    周书星随便,反正她不饿。宗墀便替她拿主意,“不饿也得吃点。不好意思昨晚太忙了,一堆老家伙帮我灌醉了,臭成狗睡到现在才爬起来的。再来一个龙井虾仁。”说罢他扭头交代侍应生。


    点单的人,阖上菜单。徐徐再问昨晚空降的人,“陈向阳接到你,然后呢?”


    周书星瞥着他,即便隔着圆桌的距离,她都看到宗墀身上的光鲜,还有隐隐的香气,才不是他说的臭成狗。她闷了闷,还是如实告诉他了,“在他女朋友那。客房。”


    “哦。他女朋友一向很大度的。”


    “陈先生昨晚给你打电话了。”周书星还是生气他昨晚为什么不出现。


    宗墀看着侍者端着他点得一壶龙井茉莉茶进来,起身来,为表接风的诚意,亲自给客人们斟茶,他一面朝周太太位置过来,一面同周书星逗闷子的口吻,“嗯,都说了,我喝大了,我都要别人照顾的地步了,真是抱歉。”


    宗墀进门就脱了外套,眼下他衬衫领带,站在客人左手边为她们一一斟茶的礼数与周到,是个人都被他哄到了,然而周太太闻到宗墀身上那新鲜的香气,一下子眉头皱起来,无论是香波、香水乃至身体乳,都是女人用的。


    花香和木香,恨不得倒在身上的地步。


    于微时生生用纸巾捂住鼻子,才忍住了喷嚏。宗墀站在边上为她奉茶的做作模样,气得于微时只想骂人,一对妖孽,但凡一个不是,都碰不到一块去!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于微时太知道宗墀的臭德性了,平时是油壶倒了都不扶的懒骨头。一旦殷勤起来,必有缘故。今天这样妖妖娆娆的过来倒茶,就是想告诉周家,他昨晚睡在哪个女人边上了。他从前就这样,和女朋友动不动吵架,一吵架就跑回来,再飞回去的时候就是这副势在必得的臭德性。


    于微时瞥到周太太的脸铁青,心死了一大半,其实她昨晚和宗墀电话里吵成那样就已经死了。她跟老宗发作时也这么说的,再也不会管他,由着他去闹去吵吧,要不说人年轻的时候遇到什么人很重要的,她觉得宗墀就是在那个女人的手里苦头没吃够!好端端的安生日子他不过,偏要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他非要走他老子的老路,也随他去。


    诸位长辈一一斟茶到七分满,最后宗墀走到周书星边上,还没斟呢,周书星就狠狠打了个喷嚏。她自觉失礼,宗墀不紧不慢喊侍应生帮忙换套餐具,这一打岔,茶也没斟,搁在客人手边,他自顾自回位置落座了。


    冷菜过去,才换到热菜头三道的时候,宗墀的秘书上来,很是急切地敲门,匆忙汇报工作的口吻,在宗墀左耳边递话着。


    说罢,端坐的人捡起腿上的餐巾勉强作吃干抹净样,起身来便与桌上诸位歉仄道,“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个时差电话要打。你们慢慢吃,”正说着,席间再给客人上清炖狮子头,宗墀为表宽慰,还不忘道:“这家的狮子头很正宗,周太太一定要尝尝,里头掺了些荸荠。”


    交代并安抚好客人,宗墀丢开手里的餐巾,转身就走了。留一桌的人,各怀心事。黄秘书稍稍冲桌上的宗太太及周太太颔首示意时,于微时的表情能把黄迁乔剁了做成狮子头。


    后者连忙跟着老板跑了。


    才追上宗墀的脚步,黄秘书就嘟囔道:“宗太太感觉能把我吃掉。”


    “放心,她吃得下你,我也把你掏出来。”随即,手一伸,问她,“我要的东西呢。”


    黄秘书连忙把老板的两只手机都给到他,然后纠正,通话约好的其实是下午一点。


    “什么通话?”宗墀狐疑。


    黄秘书解释,刚才在里头说的通话是真的,并不是幌子,“房屋经纪那边刚来的消息,房东回澳洲了,答应可以跟买主通话一次,约好的就是国内下午一点。”


    宗墀一下子顿住脚步,他划拉下手里可以通讯使用的黑莓手机,这只当然不是他的,他的那只是当年这款手机新上市老宗朋友送老宗的,老宗是黑莓忠粉,用了许多年这个牌子。


    附中开学那会儿,宗墀想把这只手机赔给那个书呆子他就可以买新的了,她没要。在此之前,他整整一个月等着她来主动跟他要钱,她没有,她甚至在学校里都不跟他说话,当不认识的样子。


    国庆假期前,她才跑来跟他说了开学以来第一句话,她问他,还记得还钱的事么。


    悄咪咪、葛朗台。


    宗墀不爽,觉得她这个好学生过于傲慢,“我以为你忘了。”


    贺东篱自有她的逻辑,“没忘。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机会?”


    “跟你要钱,又省得被同学听到盘问原因。”


    宗墀觉得她神神叨叨的。刚要从书包里掏钱给她的,周值日的几个里,班长喊她过去,讨论年级奥数组队的事。


    贺东篱和班长再回来的时候,教室已经打扫完毕熄灯了。


    她晚上回到家,才发现数学书里夹着几张百元钞。


    周一她要还回去的,宗墀没理她,他出现的场合,要么呼朋引伴,要么架秧起哄,最差劲的就是在厕所门口遇到。


    贺东篱才要张口的,他一拐,进男厕所了。那次,他晾了她一周,比起她的一个月明明短多了——


    作者有话说:43章补全版的字数6205,不是这个字数的亲,建议清一下缓存重看一下~


    第45章 《忽然之间》


    主雇二人前后走到电梯旁, 黄秘书替宗墀揿了下行键。


    宗墀一心捣鼓着手里的黑莓手机,里头似乎格式化过,只有音乐播放器那里存了首歌, 莫文蔚的《忽然之间》。


    公共场合,宗墀最烦那些动不动公放手机的人。看不住自己手机音量的人,跟那些公共出行上看不住自己孩子叽哩哇啦乱叫的父母同罪, 通通九年义务教育没及格就跑出来了。


    然而,今天他就同等犯罪了。随意滚轮拉了下进度条, 一首歌低低沉沉地流淌出来, 歌者的声音像香醇的餐前酒:


    太放不开你的爱,


    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


    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音乐戛然而止。宗墀截停了, 然而他脑子里却嗡嗡地,满是吉他solo的余音。片刻, 被耳后笃笃过来的高跟鞋动静踩碎了,是周书星, 她意气地跑出来, 却什么话都没有。


    宗墀闻声侧目过去看她, 她难得的局促,人到他跟前, 才骄矜地问他,“你、宗墀, 你圣诞前会回去么。”


    “……”


    “我圣诞前得回去, 我的演奏会不能耽搁。”


    “那就早点启程。任何时候工作都得放在第一位,高于一切。”


    “你的工作也高于一切么?”


    “当然。我这不是正赶着去工作么。”


    “宗墀,你骗人。你的工作顶多排第二。”周书星气鼓鼓地, 几乎红了眼。


    宗墀忽地幽静地瞥一眼这位豌豆公主,电梯正好叮地一声开了,边上的黄秘书以为老板会毫不犹豫地走进去,然后把他无意的人撇一边,宗墀最擅长这样的冷暴力。岂料不然,宗墀好颜色地垂眸看着他的“联姻对象”,他没有动,黄秘书只得走上前去,替老板暂时拦住感应门。


    片刻,镇静人将一手一只的手机归到左手上去,稍稍压低些身子朝周书星说话,他身上的香气太重了,周书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宗墀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厌恶。“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确实没什么事业心,后来听有个人说过,很惭愧,那人学历只有高中,她跟我讲她那短命鬼的丈夫教她女儿的,人努力是为了争夺选择权,这话听起来很大道理,然而,只要你有绝对野心和支配欲的时候才能明白这话一点不空。所以我现在就是工作排第一,谁也越不到前头去,我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周书星的眼白告诉他,她不明白。宗墀到此为止,他进电梯前,与他的客人道再会,“回去吃饭吧,汤该凉了。”


    电梯阖上的那一刻,厢门上的抛光镜面映出了周书星姣好的容颜与身段。她觉得宗墀把她当小孩子戏弄了,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当着他秘书的面。这一瞬,她甚至还不如他的秘书与他亲近、一个阵营。


    她恨死这个傲慢的人了。她拿他没办法,然而此行来中国的目的不改,无论如何,她就是要见见那个女医生!


    *


    宗墀因着约好的电话洽谈,中午午休将近两个小时的行程是腾空的,连同一切电话也是在秘书那里被拦截的。


    陈向阳被黄秘书这么交代转告,并不买账,赶在宗墀电话会议前,给他房间内线拨号。


    接通没几秒,宗墀听到陈向阳的声音,破口大骂,“你这么爱路边、机场捡人拉活的,当什么码农啊,给我滚回封建殖民时代,那种人力车夫最他妈适合你!”


    陈向阳隔着电话线都感受到少爷的唾沫星子了,这些年他已经被他们宗家爷俩锻炼出来了,骂人才不是他们整治人的手段,怕就怕真空失联,人见不到,银根也就立马跟着抽走了。于是,陈向阳听着宗墀的骂,也好言语地把骂还回去,“哼,我说好人难当吧。我不给你去把人拉回来,给你在安全范围内看守起来,你以为你能安生睡个好觉的,你以为你的周公之礼那么好行的,拉倒吧,折腾到半路上,你老爹给你围个上门扑,你不折了,也吓死你的枕边人了。当年桑田道的事再来一回,说真的,宗墀,没几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受得了你们家的阵仗和家法的。”


    “滚蛋!”不中听的,全他妈滚蛋。


    陈向阳在那头笑,笑着打听少爷中午的战况,宗墀叫他嘴实在太闲太痒,找他女友的拖鞋自己抽几下就安分了,“反正你们夫唱妇随,我看这位李小姐挺好,别他妈挑了,这么贤惠这么大度,是不是。起码当年你在新加坡路边捡人的时候,没个后勤部队供你保障。”


    陈向阳这一回大笑出声,他一来稀奇宗墀能记住他身边人姓什么,二来少爷的脾气向来高奢,你来一回他领你的情,粘贴复制,那可就犯了他的忌讳。这和女人买包一个道理。总之,当初新加坡捡贺东篱的事,他并不追究陈向阳到底什么目的,他只看结果,这一回,陈向阳又来这套,宗墀很明显不领情了。于是,陈向阳只得同他打岔,顺毛捋,“嗐,这能一样么。我当初把东篱带回家,你不得把我老家的宅基地都给扬了啊。”


    宗少爷等的就是他的识相话,“嗯,你知道就好。”说完就要撂听筒了。


    陈向阳赶在宗墀挂断前喊了句,“那今天的饭局你来么?”


    “没空。”


    “我要是请到东篱,你是不是就有空了?”


    宗墀觉得陈向阳在说梦话以及大话,他离开的这几年,陈向阳几乎是扎在这里的,也没见他请得动过她。


    陈向阳继续顺毛捋,“我从前不请她是不敢,现在你在这了,我不就敢了么。而且我跟你打赌,我这回请,她一准来。”


    宗墀没有说话。


    陈向阳响鼓就要重槌敲,“别看东篱守着个医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是因为无人可以乱她的道心。其实她挺小孩子气的,发现我换了女朋友,悄咪咪打量但又不敢声张的样子,我老说她有门派的话一定是古墓派的。可是你别忘了,古墓派的两大仙姝都是情种。”


    宗墀继续沉默。


    陈向阳问宗墀,如果他请得来东篱,少爷要如何?


    宗墀倨傲道:“你请她,问我干嘛,我是她爹还是她妈?她都不归她父母管了,我管她什么,管多了又得怪我专制了。”


    陈向阳觉得三十六计里能想出美人计的简直是大才,“她来,你别的不谈,先自罚三杯。”


    “你就这点可悲的精神胜利法,也就只能靠看着我罚酒了,是吧。”


    陈向阳马后炮的将军,一招制敌,“好过有人宁愿罚酒也来。”


    宗墀一气,坠机般地撂了听筒。


    *


    贺东篱上午原本查过房后就可以走的,临时被门诊那边叫过去急会诊,又匆忙去刷手搭台了手术,忙到下台,科里同事的暖房宴也没来得及去,她在群里喊了句问候,也托老陆给她带了一起凑的份子钱。


    中午在食堂对付的。


    喻晓寒知道她这周不回去,计划过来给她收拾、炖汤的。


    贺东篱看消息是半个小时前发的,连忙搁下筷子上的菠菜,给妈妈打电话,问她来了没?


    喻晓寒说还没,贺东篱一下子截住她,“我今天一天都在医院,晚上也回不去,你别、”


    话还没说完,喻晓寒那头有揿喇叭的动静,随即,“还没到。你忙你的。我去找你拿钥匙就行了”


    贺东篱眼前一黑,“算了,我还是回去一趟等你吧。”挂了电话,端着只吃了两口的餐盘就要撤了。


    同台的同事以为贺医生又来活了。


    贺东篱一心往回赶的时候,压根没时间给某人打电话,她其实算到宗墀已经走了,因为他的个性压根不能相安无事地等一个上午。压制住他不打扰她的法门就是,他比她还忙。


    确实,贺东篱匆忙到了家,打开大门的时候,院里静悄悄地飘着满目的衣物。


    还有四件套。


    贺东篱理智地打扫战场,把衣架上属于男性生物的物件通通扒拉了下来,她摘的时候有几件甚至已经干了。但是宗墀完全没看衣标,他的一件衬衫不能水洗,已经废了。


    进了屋,贺东篱庆幸他还没糊涂到把他的风衣、西装外套都扔洗衣机里。最后连同那袋扎眼的爱马仕一齐扔楼上去了。


    军训般速度打扫完后,贺东篱心累得想起那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某人的生物留痕,他给她拆洗了四件套,还有空买了束百合,她一进门就看到了,也闻到了,她得庆幸这束百合,不然这四下闭合的窗户,不知道房里那些残留的味道会发酵成什么样。


    且他这束百合不是他亲自买的,因为厨房沥水架上有简单冲洗过的两套咖啡杯具。


    贺东篱思量,该是他秘书的。这个该死的家伙,他没有经过她同意,擅自放外人进来了。


    没等房里人叉腰再检视留存痕迹多少时间,门口已经有敲门的动静了。


    *


    贺东篱去接妈妈进来,帮喻晓寒拿了手里的大包小包。她还顾到呢,喻晓寒已经脱鞋换到了她的拖鞋里去了,老母亲视角甚至会觉得西西提前给她准备好了拖鞋。


    贺东篱想扶额,她觉得家务事比上手术还累,她一时再想瘫在沙发上。


    喻晓寒把带过来的东西一一放进冰箱里去,这才有空问她,“今天天不好,怎么洗那么多东西啊,你等天好我带回去洗呀。”


    贺东篱抓了个苹果,囫囵拿纸擦了下就开始啃了,她中午饭只吃了两口,老天爷。“嗯,脏了,一早就起来拆洗了。”


    喻晓寒当她来例假了。再看到她啃苹果,薄责道:“洗洗呀。真的是。”说着要帮她去削皮。


    已经快半个下肚的人无所谓了,她自己在啃皮。她刚电话里的人设是还得回医院,喻晓寒便要她有事去忙吧,她收拾好,再给她把汤炖好就回去。


    贺东篱心虚也愧疚,要妈妈别弄了,她回来可以自己炖。


    “你自己炖个什么呀,鱼头放冰箱里都臭了都不知道。”喻晓寒瞅她今天气色不大好,要煮点红糖给她喝喝的。


    贺东篱拦住她,“喝了,昨晚喝……一大杯呢。”


    说着,她手机响了。喻晓寒见西西那紧张样,以为是他们主任来电话了呢。


    接通后,没说两句,她就起身来,应答间也只有简单的是、嗯。


    喻晓寒便自觉走开了,贺东篱接完电话,出现在厨房门帘口,喻晓寒当她要走了,便自觉道:“你忙你的去吧。”


    贺东篱打小听话懂事,一路是被邻里街坊夸成一朵花过来的。说这样不要父母操心的孩子是几辈子福报才能得一个的。她虽然报喜不报忧,甚至都不爱撒娇,但喻晓寒看得出来,她今天有点走神,很像上学那会儿的赌气,她宁愿不上这一中!


    喻晓寒那会儿就时常听到哪家孩子崩溃跳楼、轻生的,她生怕也把西西逼急了,便顺应她,嗯,你如果实在不想上了,那就不上了。只是已经跟着我回原籍了,不能再回去了,我给你换个新的学校。


    结果,仅仅过了一个晚上,她第二天依旧不作声地去准时上早读了。早慧的孩子就这点不好,事事在尖锐的现实砝码下弯下了脊背。多年以后,贺东篱朝自己和解了,才告诉喻晓寒,她那会儿觉得平台不重要是多么的天真。


    母女俩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会儿,贺东篱最后终究是挑了件与妈妈更贴近的家常同她倾诉:“阿笙夫妻俩因为工作调动,想把新朝转到这边来借读,他和你通过电话么?”


    喻晓寒点头,东笙与西西是正经的堂兄妹沓樰團隊。少时那么疼西西,她都看在眼里。这一回夫妻俩辗转到这边工作,无论如何这个忙得帮。且随迁子女,涉及将来高考学籍,喻晓寒一面细心地切着案板上的葱姜,一面朝西西,“他们决定带孩子来,是件头等大事。阿笙问你意见,你担保的话不能说,推卸的话也不能说,总归主意得自己拿,别人顶多襄助襄助。到底是你爸爸亲兄弟那头的,就这一门亲了,能帮一定帮。”


    贺东篱想着,眼下让她隔几条街搬趟家都觉得累的,举家南北迁移,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七八岁的孩子换个学校犹如天地都换了,何况成年人的重头再来。


    家常搁置一边,喻晓寒催着西西回医院去。贺东篱就这样局促地被妈妈赶着出了门,她总不至于真的跑回医院去,正巧有出租车经过,便招手拦下了。


    坐进车里,司机问她去哪。她漫无目的,于是第一次报出了戏剧性的地址,要司机师傅随便开。


    至于陈向阳刚才那通电话,她甚至都没怎么听清他说什么,只说晚上有家宴,他同宗墀打赌什么的……


    贺东篱冷冷朝那头,我这头有事忙。


    *


    下午一点半左右,贺东篱接到了宗墀的电话,那头声音轻飘飘的,有种大学那会儿他萎在沙发上抽烟,脚上没穿鞋,甚至拿她的移动书架当脚凳,结果她提前回来了,“抽大烟”的人连忙收回脚,焦急忙慌当什么都没发生的局促又挽尊。总之,他心虚甚至百分百愧疚时才是这个调调,问她同事聚会结束了没。


    贺东篱坐在后座上,起初没有插安全带,司机变道时与隔壁车辆差点碰上,国粹骂战起来,她连忙乖乖地拉过了安全带,那头听到了动静,“结束了?”


    贺东篱如实陈述,“其实没有,没有去。临时上手术了。”


    宗墀笑道:“在偷着乐吧。”


    贺东篱拒绝他口中她的不近人情,“有什么可乐的,同事老婆做得一手的椒麻鱼,我原本想去吃的。”


    “嗯。陈向阳请的私厨也会做,你答应他去了么?”


    贺东篱没作声。


    “答应了么?”他再问。这回不等她作答,宗墀再道:“答应他去,我罚三杯;不答应他去,我的脸丢进黄浦江里去了。”


    贺东篱翻翻白眼,她只沉静问他,“你为什么把你的衬衫扔进机洗里?”


    “怎么?”


    “你的衣服能不能机洗没数么?”


    “哦,裹在你的衣服里,忘了。”


    “嗯,难为你。我放在卫生间架子上的衣服是干净的,你也给我塞进洗衣机里去洗了。”


    那头传来促狭的笑,笑完,问她,“还有呢,领导?”


    贺东篱耳边烫了下,她离远点手机,并不同他贫,客观指责,“你带你的秘书进我的房间了!”


    “别闹,人家只在厨房吧台上替你插了瓶花。”


    “我没有同意她进来。”贺东篱的口吻很较真,也很小孩子气。


    宗墀安抚道:“她来接我的,还带着问候你的花,总不能大冷天的叫人家站在门外吧。”


    这头瞬时安静了。车里开着空调,出租车内的味道好闻不到哪里去,贺东篱沉默的片刻在蒙雾的玻璃上涂鸦,那头喊了她一声,“西西。”


    贺东篱下意识擦掉了窗雾上的字,池。


    “去吗?”


    “什么?”


    “陈向阳家。”


    “……”


    “三杯罚酒跟黄浦江里捞我,你选哪个?”


    贺东篱觉得这个选择题智障,“你要掉就掉个近一点的地方吧。”


    那头笑了笑,笑完才想起来,“你坐车去哪里啊?”


    贺东篱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宗墀便不再追究,而是要她改道,来他这边,他们一起去陈向阳家。


    这天,贺东篱车子抵达酒店,宗墀提前给她发消息,告诉她,他在游泳,要她来找他。


    贺东篱依照楼层索引去到泳池馆,里头被清场的寂寥,然而却没有当年学校泳馆内的闭塞与憋闷。灯火通明,惠风如畅。水里的人势如破竹地跃了出来,他冲她比手势,最后一百米。


    贺东篱脱了羽绒服外套,抱着站在岸上,看他这么多年从兴趣技术逐渐演变到工作健身的一技之长,好像丝毫没落下,从前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还只会意得失,如今成为骨子里的一块了,成为一个合理甚至精湛的排遣方式,贺东篱反而看到了那会儿她没看到的少年气,杀气腾腾的。


    最后他触壁后,上岸的样子,跟当年他要走的模样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回,他没了泳帽泳镜那些,更轻装上阵的。


    再近了些,他拿毛巾擦水前,照例地甩头溅得她一脸水,贺东篱这才看出了差别,肩膀更宽了些,体格线条更流畅了些,以及,不要脸的把戏更游刃有余了些。


    不,他从前可比他们全校女生加起来都更要脸面。


    *


    与此同时,喻晓寒给西西发了条短信,告诉她,砂锅里的鱼头汤炖好了,下班回来一定要热着喝。盐和胡椒,自己调味。


    老母亲走之前,给西西把卫生间的垃圾收走了,一转头,在女儿的护肤品架上看到了支男士手动式剃须刀。


    第46章 未完成事件


    房东姓宋。早年去澳洲工作, 现已在那边定居。


    国内这套房子是她父母留给她的遗产,父亲因病故去,母亲只身一人留在国内, 好不容易等到她熬出头了,妈妈查出了癌症,却坚持不治疗了。宋小姐带着她去几个国家转了下, 回来没多久便倒下了。


    这栋房子在租赁出去前,几乎是久久的病气。她交代过贺医生, 楼上是她父母住过的地方, 她希望能保持原貌且不被打扰。


    去年她回去过一回,看到小楼被贺医生照顾得很好。有种妈妈多年的伤痛被住进来的一位医生治好了的宿命感。


    宋小姐答应买主通这通电话, 是因为中介那头软磨硬泡得很, 说买家诚意很足, 足到宋小姐想不到的地步,希望宋小姐还是再认真考虑一下。


    宋不以为意, 她好奇能诚到什么地步。中介道,对方是现在租客的男友, 他想替女友买下来, 免于通勤变故之忧。在单位附近有套自己的房子。买家声称, 为表购入的诚意,他愿意无偿替房东效劳一件事。


    终究, 宋答应通这通电话,她还是不打算卖父母的房子, 只是有点好奇贺医生会来往什么样的男人, 这般大的口吻。敢开这样空头支票的男人,绝不是嘴上说说。


    一通电话,拢头拢尾也就讲了不到二十分钟。宋的意思很明白, 她还没穷到变卖祖产的地步。宗先生便不再勉强,他退一步交易,愿意多付几年的房租,这样将来宋小姐改变主意了,他们也有优先购买权。


    宋莞尔,她反问宗,你还不是她男友吧?


    宗没有说话。


    宋便知道她猜对了,正牌男友是不稀罕背后这么暗戳戳的,直接把钱给女友就完了。


    宗先生漠然道,按他个人的意思,他嫌这套房子太小了,小到转不开身。可是她喜欢,喜欢到要别人给她担保也愿意租下来。所以,我才想跟房主试着谈谈。另外,我曾经是她的男友,将来也会是。


    因为宋刚才调侃的时候没切回中文来,于是他回应她也说的英文。


    宋没有答应多付几年房租的交易,她声称,她的契约租客只有贺医生。


    宗某人的耐性彻底用完,他质问对方,那么你答应通话的目的是什么?


    听听敢开空头支票的人是个什么口吻。


    宗祝她与她那边的袋鼠友谊长存。


    房东小姐彻底笑出声,至此,她才算有了交易的念头,她说没有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的道理,她答应买主多续几年房租的申请,但是也给对方免责清楚,以年承租,相应的押金也要以年为单位,到时候你们想退,可是不退押金的啊。


    宗先生道:放心,她是个很长情的人。除非她在你房子里偶然挖出埋尸,大概率他们医院不倒,她不会轻易搬家。


    宋觉得这个男人狂妄自恋过了头。她问他,你在重追你的前女友?


    如果宋小姐愿意抬手帮我这一回的话。宗坦然道。


    女人天生是性情动物,于是,房东头一点,便答允了,说过几天给他email新租约。


    直到初步意向已经达成了,宗墀才图穷匕见道:“或许你可以给我解答,她为什么会相中你的房子。”


    *


    此刻宗墀站在贺东篱面前,依旧不相信房东的话,她没有给宗墀准确答案,只说那天见贺医生的时候,她低迷且消沉,最后看着宋小姐搁在水池里的一捧花,才正式开了口。


    贺医生朝她道,她有个朋友也爱这么养花。


    房东一下子就拆穿了宗墀,你应该就是那个朋友。


    宗墀怎么也没想到,她喜欢的不是房子本身。


    正如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会有只她当初都不愿意要的黑莓。


    桑田道的那几百只玫瑰与百合,明明是他失了昏智,故意买给她看的,也不是她口里所谓的他爱这么养花,是纯粹太多了,压根没有花瓶摆得下。他才叫人养在池子水里的。


    于是,宗墀紧接着给贺东篱打了一通电话,她很快就接了,他也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那些年耿耿于怀的一个悖论,她多番开口要跟他分手,却又多番铩羽而归。


    明白了那些年即便他们次次争吵,可是宗墀执意见面,她没有一次叫他落空。


    哪怕是桑田道那回。


    她有多心高气傲,就被宗墀折磨得多身心俱疲。到头来,她紧急避险的记忆里只剩下那几百只泡在池水里的花。


    宗墀执意她来泳池边找他,就是想告诉她,无论多少次,只要她来,他就一定会上岸,也一定会为她留下来。


    四目相对间,宗墀的开场白有点骇人,他忍了忍,还是暂时咽下去了。他想履行承诺的,他说过,等她正式毕业就结婚。


    他想跟她说,我们结婚吧。


    不过这五个字不把她吓晕,也会叫她扭头就走。


    作罢后,宗墀拿手里的毛巾给她擦脸上的水,她避让了下,他不让她动,“脸都脏了。”


    擦着擦着,他笑了出来。贺东篱才知道他另有所指,一把推开他,宗墀笑着给自己擦,擦完扔开手里的毛巾,要她坐一会儿,他去冲一下。


    等宗墀冲凉完,穿回衬衫西裤,手里拿着他简便的换洗行李袋,一身香气地走近贺东篱,她不禁蹙眉了下,“你出门打翻了我的香水?”


    宗墀伸手过来牵她,二人一道往外走,“很香么,我要见几个代表,酒气与香气,香点有什么不好。”


    “不好。”


    “哪里不好?”


    “太香显得不正经。”贺东篱如实批判。


    宗墀凑近些给她再闻闻,“有这么香么?”


    “一瓶去掉一半的程度,你说呢。”


    “瞎讲,我明明只抹了点在衣服上。”


    贺东篱偏头看他,宗墀并不解释,他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


    从游泳馆出来,他领着她径直去了酒店大门上车,奔陈向阳别墅。路上,贺东篱问宗墀,“他的乔迁宴不是冬至么?”


    “嗯,今晚是提前招待几个友商。所以他死活拉我去给他站台呢。”


    “那你这一身香气的去,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他再问她,“乔迁宴你去么?”


    贺东篱给他看她的排班表,那天她是病房值班。


    宗墀眼里很直观的失落,“不能跟同事调一下么?”


    贺东篱给他解释,科里一向是这个规矩,节假日倾向于有家室老小的备班。


    宗墀闻言,“哦,那你现在有家室了,是不是也可以申请备班了?”


    贺东篱如同好端端吃饭的档口,嚼着嚼着一颗石子磕到了她的牙,她给磕半天不能回神。宗墀再微微怨言,“我反正请柬给你带过去了,你不去,就自己跟陈向阳说吧。”


    “……”


    “原本还要给你介绍个同行认识的。”


    贺东篱猜到了,是谭政瑨。


    宗墀继续下半句,“不去倒省我事了。”


    贺东篱第二回问他了,“哪个同行?”


    “你去我才告诉你。”


    贺东篱刚才给他看排班表,这会儿才看到了喻晓寒的微信。其实在厨房门口,贺东篱几乎脱口而出,妈,你知道宗墀回来了,对,他回来了,他昨晚在我这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妈开口。这种负疚感,不亚于当年她觉得妈妈背叛了爸爸。


    她完全解释不清这种无力挣脱的感觉。当初宗墀对妈妈是怎样的狂妄、不可一世,如今她还是和他一起,这种瓜葛,简直比世仇还难厘清。


    她出门的那一刻,好像一个赌徒,赌徒最信奉的原则就是下一把一定翻盘。也像心理上的某种效应,人们往往对未完成的事件会产生更强大的记忆驱使和心理暗示。


    她难说服妈妈,宗墀便是她的一桩未完成事件。


    *


    直到抵达陈向阳的别墅,贺东篱都没正式给宗墀答复。确实那天,人间团圆日,贺东篱难朝同事开这个口。


    陈向阳与贺东篱认识八年有余,她从来没有跟他私下有过任何交集。这是她头一回来他的住处。


    宗墀告诉她,这里是陈向阳买给他老母亲养老的地方,是套叠墅,一半他母亲住,一半他偶尔过来落脚。


    贺东篱不解什么是叠墅,宗墀干脆领着她绕到北面去。原来北面还有个正门,相当于一套别墅,南北划分成对等分,制空视角就像两块榫卯的积木拼成完整一块。


    宗墀问她,这种格局的房子她喜欢么,“比如你妈住北面这一半,这样你挨着她近一些,又彼此互不打扰。”


    贺东篱来不及消化他莫名其妙的提问,陈向阳已经出来寻宗墀了。他老远就喊道:“我说车子到了,人怎么没影了。”


    宗墀全没来赴会的自觉,只怠慢地朝陈向阳,“她好奇你和你妈怎么分府而住的,我给她解释解释。”


    陈向阳走近了些,接过宗墀的话再道:“别好奇了,你们又用不上。这无论是和婆还是妈,都一个道理,能不住一块就不住一块。”


    说罢,他请客人进去。


    *


    陈向阳的女友李安妮在门口迎着宗先生,以及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梁家那会儿这位贺医生还和宗先生门神贴反的地步,眼下已经相随作伴了。


    宗先生来前,陈向阳就叮嘱过了,昨晚周家那事,半个字不能说,你露点风,天就塌了!


    李安妮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她私心不禁吐槽宗墀,哦,装得跟个什么似的,原来也是一房接一房啊。所以说,男人就不能信。李安妮见过太多豪门风波,多的是不能进门且始乱终弃的。


    这位贺医生人虽然不热情,但也看得出是个和善的。这个世道,和善约等于老实,老实的就是干不过旁门左道的。


    更干不过门当户对的。昨晚那个周小姐,年纪不大,谱倒不小。打碎她一瓶晚霜,声称着要赔,李安妮觉着这没准将来就是宗墀的正室,算了,别惹她了,才说笑着不要紧的,对方执意。李安妮想着怎么也该交换个联系方式再谈赔偿的事吧。结果,阶级小公主只pay了她赔偿款,自顾自回房了。


    李安妮是个俗人。与其她乖觉地站队,不如“排除异己”。总之,如果陈向阳上峰的太太,必须周贺二人中选一个,那她选贺医生吧。别的不谈,就宗墀这个傲慢的个性,能被甩了也愿意回来低头,贺医生已经赢了。有没有最终名分,也赢得彻彻底底。


    于是,李安妮堆着笑同宗先生及他的女伴打招呼。说着,便热情地要带贺医生去见见她的几个姐妹,陈向阳那头有友商牌桌等着他们的。


    宗墀替贺东篱接过她脱下来的羽绒服外套,她里头利落的衬衫裤装,高挑纤瘦。站在李小姐边上,飒得有点格格不入。他知道她大概率和她们没什么共同话题聊,便有意暗示她,“高兴去吗?不是嚷着要打牌的么,我教你打几圈。”


    贺东篱却跟没听懂似的。她应下李小姐这头,答应过去坐会儿。从宗墀手里的外套里翻出自己的手机,跟他说:“你去吧。”


    等两个女人上了楼,宗墀率先抱怨起来,“她还打发我了,新鲜,真是新鲜。”


    陈向阳着急拖着宗墀去应酬,不免打趣他,“你才新鲜,她们女人一起说话能把你的人吃了啊,别逗了,不知道的以为你送女儿上幼儿园呢!”


    宗墀一副你知道个屁的神色,想起什么,眼刀陈向阳,“你那位嘴巴缝严实了没,她别给我瞎说啊。”


    “瞎说什么,什么可以瞎说。哦,宗大少爷也自知理亏是不是,未婚妻跑过来,这头又旧情复燃,好家伙,甘蔗想要两头甜。”


    宗墀拿手里的衣服朝嘴贱的人脸上摔。摔完又连忙把衣服理好了,贺东篱的羽绒服内侧口袋里掉出个证件照。他捡起来,看着上头她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主治医师,别人不知道,他与她感同身受。她整整苦了十二年。


    *


    贺东篱大概在这样的闺蜜局上坐了半个小时,李安妮的小姐妹知道她的导师是整形修复鼎鼎有名的程主任,便朝她打听八卦,某某明星的鼻子是不是在程主任那里做的。圈子里都这么传的。


    贺东篱秉持着职业操守,说不回答任何相关的问题。


    李安妮女主人姿态地给贺医生解围,说这都涉及很严格的保密协议的,你要贺医生怎么说。


    贺东篱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即便她什么都没说,都会被她们曲解成默认。没等到她借口尿遁,厅门外有人在叩门,李安妮看到宗墀走过来,连忙起身来跟他客套,宗墀直言他是带东篱过去的。


    李安妮不免打趣宗先生,“您看得真紧。我们正跟贺医生取经呢,您偏要带走她,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会吃人呢。”


    算上今天,李安妮都没正式和宗墀说上十句话。宗墀听着她的话,目光在她脸上飞快扫一眼,他知道陈向阳的这位大概率是把昨晚的留人当功劳了。“李小姐都说取经了,取经的路上怎么会不吃人呢。”


    李安妮即刻意识到宗墀的不快。当着她姐妹淘的面,多少有点折面子,心想这少爷真的傲慢到头了。


    宗墀专心跟他的人说话,要她过去帮他打牌,他脑仁疼,不想打,问她聊完了没,完了就过去吧。


    贺东篱一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尤其是她听到宗墀蛰了李小姐那一下,她自觉有点不好。跟着起身来,要跟宗墀去,免得他再闹得大家冷场。


    宗墀才带着人去了,李安妮把披肩往沙发上一扔,朝姐妹道:“装得跟个什么似的。其实就是心虚,哼,男人再进化一千年他们都是三妻四妾的共脑。”


    姐妹中有人知道宗墀,才要张口吃瓜的,李安妮朝她们嘘。小点声,别给外面听到。


    *


    贺东篱的麻将就是宗墀教的。


    她刚学那会儿,笑话一箩筐。报牌的时候,凡是行二的牌她都习惯喊俩,天知道她每次打牌喊出俩筒的时候,其余三家笑成什么样。


    属林教瑜笑得最大声。一碰到她来坐凳子了,林教瑜就给她起诨名,俩俩,快出牌,你在那捂小鸡呢。


    贺东篱是那种特别怕出洋相的人。她跟不上他们的节奏,便想着把位置让给宗墀了,他在边上看着,要她打,别管他们喊什么。碰到她拎来拎去,打错牌了,宗墀也不说话,等她意识到打错了,下家已经摸牌了。他们不肯阿篱再拿回去,宗墀一面抢着下家的牌放回去,一面要他的女朋友把打错的牌拿回头。


    林教瑜在那骂爹,滚蛋吧,宗墀,你俩滚到被窝里去打得了,谁惯得你这些臭毛病。还带拿回头的是吧!


    宗墀绕到林教瑜那边去看他的牌,看看得是多好的牌,急成这个样。结果一手不靠张,数落他,那你急个屁啊,她不是刚学的么,她脸皮那么薄,都急得一鼻子汗了,三个大老爷们好意思欺负女人的。她这牌弄不明白,可得放在脑子里搬的。你以为她的分数怎么高出来的,都是死脑筋死出来的,都让让她吧!


    等贺东篱好不容易学上趟了,宗墀那些狗友都不愿意带他打了,连带着她这个板凳队员也不得上场了。林教瑜的话,阿篱你学个麻将,叫我们认认真真看清宗墀的人品和牌品。这家伙得不到就抢啊-


    这几年,她偶尔陪同事玩过。却也没有忘掉,她大概就这点优点,凡是学上手的东西,轻易丢不掉。


    宗墀坐在她边上,看了她两牌,平静道:“手术室里也有麻将桌么?”


    “没有,”贺东篱已经熟练到往堂子里扔牌不报牌了,“但是我总结出来了公式。公式忘不掉。”


    宗墀嗤笑出声。坐在贺东篱下手的是某家互联网大厂的高管,他已经听牌,单钓章。钓之前,打出的牌是筒张,一圈轮到贺东篱这,她猜测下家胡得就是附近几张筒。然而,她手里唯有打出危险的筒张才得听牌。


    她略微思量了下,还是决计赌一赌。才拎出那张筒牌,宗墀挨着她的腿朝她拱了拱,没等她反应过来,桌上的老手已经开始逮老千了,“哄女朋友事小,出千事大啊。宗先生。”


    宗墀面不改色,拒不承认。贺东篱没等他说话,就把手里那张筒牌打出去了,毫无疑问,下家胡了。宗墀也不藏着了,护短没成,“都提示你了,还打。死脑筋啊。”


    室内笑得一条声。筹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宗墀的人品又给坏了回。


    他从前就跟她说过,不输才是赢。


    贺东篱觉得他是商人思维,狐狸思维。而她是竞技思维,她输也要输得光彩。


    好不容易挨到他们搬风,贺东篱要让给宗墀打,她声称坐得腰疼,即便这样他也没肯她走,要她看着他打,再告诉她,他已经要厨房帮她准备椒麻鱼了。


    贺东篱存疑,她怪他,“人家李小姐怎么你了,说话那么冲。”


    宗墀道:“有嘛?我不是怕你跟她们合不来么。”


    贺东篱其实私心是想着帮他去交际交际,并不想被他扣在身边。她才要起身出去转转的,宗墀仰头喊,“西西,我想吃桔子,你帮我剥一个好不好?”


    当着一屋子的人。贺东篱愣在那里,宗墀再指指他手里的牌,示意麻将脏死了。


    终究,贺东篱去洗了手,帮他剥了个桔子。果肉展在桔子皮上,有人得寸进尺,张嘴跟她要的时候,贺东篱发作了,要他自己吃,她出去走走。


    是夜开席前,宗墀履行了赌约。上来先自罚了三杯。闹哄哄的酒局,男女分席坐的。李安妮却始终没来他们这边把贺东篱喊过去,她趁着宗墀他们分酒闹酒的档口,自行端着酒杯离席,想趁着碰酒的契机,缓和一下刚才宗墀的傲慢。


    结果,女宾这一桌压根没吃几口,依旧跑到楼上喝酒茶话会了。


    贺东篱端着一杯红酒,才要叩门的时候,听到里头议论纷纷的,“到底谁能成为正宫啊?”


    李安妮朝姐妹说陈向阳的枕边话,“用我们老陈的话,正宫就一定赢么,一个在新加坡一个在中国,互不干扰,不是挺好的么。”


    闺蜜紧接着吃瓜道:“你两个都见过了,哪个更漂亮啊?”


    李安妮不无酸讽道:“这得问本尊,我们评出来哪个更漂亮有用么。男人不就那德性么,再漂亮能一辈子?呵,看他爹就知道了,才华在年轻标致面前,一文不值。”


    “那宗墀的未婚妻回新加坡了没啊?”


    “未来婆婆都亲自过来保航了,嗐。”


    女人的私房话,一时起,又一时掐灭了。


    门口的人悄无声息地放下了手,她捏着手里的杯子,径直往洗手间去,关上门,想喝一口酒压压喉咙口翻涌上来的东西的,结果捉襟见肘的酒量,只容许抿在嘴里,最后全俯身吐掉了。


    红色的酒,像她的一口血。


    ……


    贺东篱手撑在台盆上,对镜端详自己许久,她在今晚的一群珠光宝气里,素得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话。


    有种鱼目混珠的苍白感。


    她用手接水漱口,她想到宗墀昨晚躲到楼上的电话,想到他一个上午的消停,想到他今天给她来电时的心虚,想到她几番给他开口的机会,他都避开而不谈,想到他看着她扣着她,也不让她跟李安妮多聊半句……


    再想到他昨晚那样,他的手和他污在她脸上的一片,还有她生怕妈妈知道说些她不想听的话,那么小心翼翼地替他藏着掖着,种种,以及心中最大的石头,她该如何叫他知道,我答应你妈不再跟你见面的,毕竟你母亲口口声声觉得我勾引了你,当初为了打发我,付给我一笔几近天价的分手费。


    贺东篱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愤恨,她不信,她不信宗墀有所谓的未婚妻。他不是这种人,他从来明火执仗。


    下一秒,手机来电,幻灭掉了贺东篱所有的自信与尊严。


    那头传来的高高在上的声音,冷冷淡淡,轻声细语。她问东篱,明天有空见一面么,她正巧人在这边。


    贺东篱下意识拒绝了,如避鬼魅。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一开门,宗墀等在外面。


    看她面色如纸又唇间映红,笑吟吟地问她怎么了。


    贺东篱几乎想要把心里的一切全呕出来,她就这么看着他,才真正意识到他有所保留是什么样子。起码他妈妈在国内,他没有告诉她。


    起码李安妮她们说的确实有这么个人。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地一次次心甘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此刻,她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宗墀,上午你都忙什么了?”


    “忙你……的床单,忙工作。”说完,他就这么保留着的姿态朝她过来,一身的香气已经被酬酢里的烟酒覆盖掉了,贺东篱甚至都不确定这香气到底是不是她的。


    她只觉得自己犹如一个祭品,被嚼吻了阵。


    心里早建设的念头,真正倒塌在眼前的时候,贺东篱发现她没有想象中的大度与释怀。宗墀的保留心,几乎不可遏制地催发了她的报复心。


    她这么多年,但凡想到于微时的那句话,她就心有不甘。于微时觉得是贺东篱勾引了她的儿子,且没有好好爱他敬他,当他是天当他是地,而不是动辄与他争吵。


    却从来滤镜般地饶恕自己的儿子。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儿子是怎样的恶劣,他连贺东篱心中最后一道免死金牌都用完了,他骗了她,从来在她面前只说真话的人,此刻,因为他妈妈的缘故,贺东篱几乎迁怒般地想报复到他身上去。


    于是她对着这个满口谎言的人,头一次主动报复回去,她和他吻过千千万万遍,她从来没有一次能主场过。因为力量悬殊,因为他常年训练泡在水里,他就如同那该死的金枪鱼,鱼肉好吃的根本就在于他一生都在畅游。贺东篱拽着他的两只袖口,逼得他弯腰,逼得他朝她低凑着脸,最后狠狠拖着他的舌头,咬了口。


    宗墀嗤笑了声,拿手别开了彼此的脸,气息喷得她本能地闭了闭眼,“怎么了,和她们比酒了?”


    她并不想听他说什么。他拿领带给她擦花掉的口红,贺东篱也木着脸。


    她才要说医院有事,她想提前走了,宗墀抢先了句,“椒麻鱼上桌了,我找不到你人了。”


    贺东篱望着他,想着妈妈给她炖好的鱼汤,庆幸有时三思后行是有道理的,起码,这一刻,她不必再被妈妈痛骂一顿了。


    只可惜这一晚,贺东篱没有如愿吃到椒麻鱼。


    未到他们回席,宗墀接到他父亲的电话,那头知会他,连夜来上海,有事商谈。


    这么多年,她在宗墀身边,这是唯一一回她看着他响应他父亲、响应他家族如此积极。不到十分钟,宗墀与席上诸位满饮一杯算作赔罪,说家里有急事,他务必赶过去。丢了酒杯,他安置安排的口吻交代陈向阳,他得去会一面老头,东篱这边,他就交给他了。


    贺东篱出来廊下,作送宗墀的模样,后者当着陈向阳的面吻了吻她脸颊,她什么都没想地试探他,“你衣服还在我那里,今晚去拿么?”


    宗墀知道她在为难他,“等我回来,好不好?”


    “宗墀,你的衣服大概率捂臭了。”


    一身酒气去意坚决的人,没听出多少玄机,陈向阳再和他玩笑,说要他放心,东篱今晚就住下来了。


    宗墀忽地眉眼晦涩了下,勒令的口吻,“送她回去。”随即头也不回地坐进车里,扬长而去。


    片刻,陈向阳想请东篱进去的,说她一个晚上都没吃多少。


    贺东篱借着宗某人的余威,只觉得外面冷得出奇,“送我回去吧,谢谢。”


    第47章 “他敢不来,试试看!”……


    宗径舟前一天还在槟城谈事。


    原本他是没计划来中国的, 与宗墀一通电话后,他算是松了三成心防。终究秘书一封匿名邮件送到他手上,他才下定决心改道来中国。


    落地、上车的那一刻钟, 妻子给他来电的抱怨里,宗径舟也是眉头倒一片官司。


    他同妻子道,我来这里有正事要办,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周家母女俩弄回去。微时,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姑娘, 但是儿子终归是你亲生的。将心比心,当年, 我和你在中国的十来年, 谁舞到你眼前, 你怎么想。


    于微时冲丈夫,你也这么想我。我吃饱了撑的, 要带书星见人家。


    宗径舟听妻子这番口吻也算是心放到肚子里,表示, 只要没到这地步都有得救。你没魔怔就好, 我要告诉你的是, 你儿子反正已经魔怔了,他不会回头的。微时, 我没有吓唬你。宗墀和我通话里,他是铁了心的, 你不让他称心如意,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娶个人回来,也是活寡。


    于微时听着冷哼一声, 她顶知道丈夫的策反能力。这一点他们爷俩一脉相承。她也心灰意冷,男人终归是一条藤上的瓜。她要丈夫别吓唬她,你当年娶一个不喜欢的人回来也没真叫人家活寡,更何况时代变了,你想着延续你们宗家的香火,跟我有什么关系,孩子又不会跟我姓。少用这些繁衍思想来糊弄人。你们爷俩是不是一条心地认为我在拿人家孩子泄愤,泄自己的私愤,是不是!


    对,我是不喜欢她。可她也没一开始就和你前妻一样是个医生!


    宗径舟听到个敏感词,不禁阖阖眼,终归这层遮羞布被扯了下来。他无力地喊了声电话那头,小时,你这是何苦呢。


    于微时哭诉道:你喊打喊杀软禁我儿子的时候,怎么就是对的。你口口声声要我儿子不要儿女情长把心思放在家族、事业上就是天皇老子的圣旨。轮到我担忧他一点点家务事,就是我在偏见泄愤,是不是!他们那些年的争吵不合难道是假的么,难道是我撺掇捣鬼的,小池一气之下回国经香港转机,差点没了,难道是假的么。宗径舟,我敢打赌,那回我儿子没了,我跟着去,也不会影响你再找个再养个。


    宗径舟愠怒之下不禁呵斥住她,你住口!真是越说越没影子了。香港那事不要再说了,宗墀他好端端地活着!


    于微时冷笑地附和了声,是的,总归你们都是有理的。我不喜欢一个人就是无理的。包括他这趟来做这个收购案,宗径舟,你但凡跟我通个气,我也不会这么里外不是人。我和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会不知道你的路数。这个收购案从头到尾就是你给小池放得一步棋,对不对,是步台阶,当年的宗径舟到底老了,你服老了,你生怕断子绝孙,这么说,你儿子可比你情种、有骨气多了,起码他真的做到了从一而终。


    宗径舟一时哑口。


    于微时挂断前,最后一通发作,我不会再管他了,你放心,我还没蠢到那地步,周家的女儿也不是你儿子相中人的对手,知道为什么吗?那个姑娘,但凡会过面就会明白,骨气比男人正。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处处让我儿子吃苦头,我不想小池为了她拉锯到最后还得脱层皮,可是这趟来,我明白了,他何止愿意脱层皮啊,他跟我一张桌子吃饭,我在他眼里看不到一点热乎气,宗径舟,我儿子不是在香港出事的,是那年我跟你回新加坡去的时候,他就和我走丢了。


    *


    宗径舟一时气得只想管秘书要救心丸。


    秘书知道宗先生和太太通话,试着建议道,需不需要去把宗太太接过来。


    宗径舟摇头,由她去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总会想通的。想通儿女就是债,债主从来都是躲着的,何必一定捏一块去。宗径舟这些年最最后悔的也是由着兄弟姐妹的撺掇,把妻儿带回了家族里去。


    殊不知,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开弓的箭没有回头的道理,回头也只会扎向自己的眼。


    他再给宗墀电话的时候,不等他开口,便要他来上海,有要事商谈。宗墀,这是咱爷俩最后一次对赌,这件事你赢了,从今以后,咱们宗家就分家吧。


    宗墀在电话那头沉默、伺机。宗径舟再道:放心,你妈那边挨不到平安夜就会回去的。


    *


    晚上将过十点,宗墀孤身一人抵达老头下榻的半岛酒店。


    宗径舟知道宗墀但凡来上海必住这家,理由是他为女友第一次庆生就在这边过夜的。还有次,为了女友和徐家的儿子口角不和、立时动手,挂彩的事传到宗径舟耳里时,头一句问宗墀,你打赢了没?


    你没赢,连我的脸也丢进黄浦江捡不回来了!


    今晚,宗墀一身酒气地坐下来,二话没说,先是抢了老头的茶灌了两口。说完,吐掉一口渣滓,“说吧,出什么事了,你连夜落地过来,一定是大事且是命事。”


    宗径舟鼻孔出气,覆面的热毛巾揭掉,坐正身子。他想起妻子在电话里骂的那句,你服老了。


    是的,他服老了。他现在凡事决策前,总要依靠个人复议下。宗径舟的秘书把匿名邮件给到小宗,确实是件大事,性丑闻。对方匿名勒索的是他们集团在华总部旗下分管信托财务板块的高管涉嫌猥亵且威胁的职场性霸凌。


    视频真伪有待商榷。涉嫌的财务官是追随宗径舟一路过来的老臣子,这桩丑闻可大可小,保得下来算是万事太平,保不下来,几个小时后,股价就得跟着震荡。


    宗墀丢开视频里的叽歪,上来先问老头,成年了没?


    宗径舟呵斥小宗,想什么呢,员工员工,你招未成年的员工?


    宗墀朝老头骂回去,哦,你还知道是员工啊。你早年立的规矩可还在员工守则里写着的啊。性丑闻一概一票否决权。所以,你丫的在这犹豫什么,你想保他?宗径舟,别怪没提醒你,过往公关丑闻里,上市公司被这些不予处理的冷公关拖死的比比皆是。


    宗径舟至今没把他的老臣子喊到跟前对峙,就是已经想好对策了。他不做这个歹人,由宗墀做。你想怎么弄?


    宗墀言简意赅,清查一遍他的财务报表及核销单,赶在舆论海啸前,成立纠察组,一旦属实,停职彻查予以公示。


    宗径舟不作声,他知道,宗墀一向是壮士断腕好过流脓生疮,绝后患才是他的性情。


    父子俩对面沉默了会儿,宗径舟挥手由着宗墀去料理这件事,只一点,别再闹到他跟前来。他听不得谁号丧求情的。


    毕竟是跟了他几十年的人。身家老婆孩子都是在宗径舟手里发迹看着经营起来的。


    宗墀却冷漠至极,身家老婆孩子都不够他老东西掣肘的,你还想他什么好,嗯?


    宗径舟静笑着,秘书提醒他今晚的药还没吃,一面吃药一面觑着儿子,“你赌对方不是想来平事的?”


    “我不和他赌。”宗墀沉着道,“但是我赌你还没有老糊涂到如此地步。不过是缺我这根杀威棒。”


    至此,宗径舟才算开门见山,“得罪人的事做多了,便不会低头了,是不是。这不是个好事,你妈那头……”


    宗墀接过老宗秘书临时起草的纠察组人员名单过目,他剔掉一个,加进一个自己属意的。随即扔还给秘书,催他即刻就办。


    秘书甚至连宗先生的面都没颔首请示,便知道老板这是全权让渡而小宗了。


    一直到秘书出去阖上门,宗墀才怠慢道:“ 既然我人来了,你来告诉我,我妈到底看上周家女儿什么了。”


    “爱慕你,不会给你吃苦头,妻家可以是无忧的后盾。”


    “哼。”问责的人笑得如同低头瞥见一分钱的鄙夷。


    宗径舟却冷眼旁观的中正口吻,“实在话,这是一个当妈的都绕不过去的诅咒。你不信,将来你同你的贺医生生的孩子,她也会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吃半点苦。”


    “我没那福气和她有孩子。你一句话把我招这来,她还被我扔在陈向阳那呢。”


    “嗯,你眼里还有个轻重缓急,证明这些年鳏寡孤独地想明白点什么了,是不是?”


    “放心,可没你们半点功劳。我就是想明白了,我要的东西,我要他原本就属于我,谁也抢不走。我说过,我不会闹自立门户那套,但是,你老母亲那套门第之见,在我这可要彻底失传了。我说到做到,老宗我之所以没有彻底和我妈挑明了,是我也体谅她那会儿担惊受怕之下说几句重话,我就当她爱子心切。但是她非得往我心口上再扎刀子,你知道我的,扎不死我,我只会拔出来扎回去。我说的是香港那回,你别给我装糊涂。”


    宗径舟实则并不多知情,但是宗墀这番确凿的口吻,想也知道妻子那会儿一定迁怒到女方头上去了。


    且宗径舟笃定,还不是小贺告状出来的,真告状且等不到今天。同为男人,宗径舟太懂这份委屈自个发现的补偿心理,爱是占有并不稀奇,一旦到了亏欠,才是交心。


    是夜,宗墀得留在上海总部等着这桩临时纠察出结果,公关团队也连夜拟好了公章公示。他回自己酒店房间给贺东篱拨视频通话的时候,两次都没拨通,他当她是生气临时把她扔下了,她晚间给他看的值班表周一又是什么院外会诊班,便没再继续拨,只想着明天回去中午过去找她。


    给陈向阳那头打电话,问他的时候,陈向阳也答得笼统:总之兴致不高。没留下吃,差人安全送到家了。


    宗墀狐疑,“你是不是乱说什么了,还有你的那位?”


    陈向阳不解且反问:“你什么都没有干,怎么老怕她知道点什么呢。她知道点,在意或者拈酸吃醋不是更好吗?”


    宗墀大概是这阵子太给他好脸了,以至于他陈某人起了称兄道弟的心思,“我怕我的,你也给我警醒着怕你的,陈总,你再在她面前发散你的一次恶趣味,当心,我给你吃的那些,我不要你拉出来,但是我拉出来的,你一定给我吃掉!”


    陈向阳一时楚河汉界出来,问候宗墀父亲那边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的。


    宗墀心情不好,还在上个话题上打转,“狗拉的屎,你吃么?”说完,笃地一声就挂了。


    这夜他几乎没怎么合眼,赶在黄金公关时间内,集团内部通告告示走完了流程,与公关风险一齐对冲出来的是该高管人员的相关财务报表及报销单涉嫌伪造且职务侵占。加印集团相关纠察组已经委托警方介入经济调查。


    *


    贺东篱一早查房完毕,看到了相关新闻。


    才知道有人昨晚那样急色匆匆到底是为哪般。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应他电话。


    今天上午她有个友院会诊要出,下午要配合院里出一个科普视频的入镜。老陆答应把他们家新买的雷克萨斯借给东篱开,原以为他们科里这个永远的i人标兵习惯性地拒绝,岂料她满口答应了,甚至有种只要我答应得快您就不能反悔的贼兮兮。


    老陆嘿一声表示新鲜,也半假半真地吓唬她,“你给我当心点啊,坏了我老婆可得找你。”


    贺东篱无有不依,“放心,开坏了就算我的,我重赔给你一辆。”


    科里几个忙着上台的都笑了,“嗬,好大的口气。昨晚中彩票啦。”


    贺东篱接过老陆的车钥匙往停车库去的时候,重新接到了昨晚那串陌生的手机号码,这一回,她尤为地清醒,贺东篱冷笑了下,她经过一个晚上的蛰伏或者醒悟,以及没有酒精的干扰,她觉得她能够应付一些磁场外的人了。其实更多的心理建设还是宗墀太混蛋了,她想着她怎么着也和一个混蛋耳濡目染了那么多年,他怎么着也比他亲妈难对付多了。


    坐进车里,阖上车门。接通的那一刻,贺东篱头一回发现车子确实是城市工作者的一块移动卧室。


    屏蔽尘音,隔绝风雨。还能移动型的思考。她从前怎么就没想通买一辆车呢。


    启动引擎的时候,她询问对面,“请问有什么事么,宗太太。”


    对方说了什么,贺东篱说她今天上午都没有空,不方便,“但是如果您执意觉得我们有再见的必要,可以来我住的地方,我大概十一点半到一点半有空档,您过来,我正好有点东西给您带回去。”


    说完,贺东篱压根都没等对方回复,径直把通话掐掉了,给对面发了她的地址。


    贺东篱忙完会诊往回赶的时候,再一次接到宗墀的电话,她一点不想听他再说什么,且下定决心,这一回的结果由他母亲转告给他。


    于是掐断后,很平静地,毫无波澜地通知他,一字诀:忙。


    等到她开车驶回自己住处,且当真在家门口看到一辆白色的丰田阿尔法。


    贺东篱谨慎地把车子停在对面小卖部老板的自留位上,跑进去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表示稍稍就回医院了。


    老板娘告诉小贺医生,门口那辆白车子等你好久的样子。


    贺东篱极为冷淡地回应,嗯,她儿子病得不轻,但是我又才疏学浅,没得给她医。


    老板娘噎着没敢说话,直觉小贺医生心情不好。看着她走回对面去,老板娘都够着望了,望着小贺医生走过去敲车窗玻璃。


    车子上下来一光鲜妇人,看着也就是四五十岁的样子。身材婉约,模样亮丽。即便有些年纪了,也看得出,年轻时候美人胚子。


    妇人拎着昂贵的手提袋随小贺医生进了里-


    主人招待客人进来,不必脱鞋。


    于微时站在玄关台阶下,贺东篱见她不动,便寂然提醒她,“真不用,宗墀也这么直接进来。”


    三两句,于微时便体会到了她的戒备与尖锐。


    毕竟她当年学业未完,便可以嘴上说的像是她母亲没文化,实际上在赤裸裸讽刺于微时和她母亲一样,活在丈夫的半径范围内。


    这么多年,于微时对她的那句话记忆犹新。


    实在话,她确实没有体面的家庭,体面的父母。可是又长得一副再天才不过的脸蛋,当然,老天爷或许就是看她可怜,才同时又赋予了脑袋。


    于微时初见她的时候,那会儿他们还不到高三。穿一身裤装校服,高马尾、英气逼人的姑娘。小池偏要给她一张瑞士法郎的纸币,面值是一百的,她怎么着都没肯收。把手背到后面去,小池最后换成了一张5块的和一张20的,她才勉强收下了她的补课费。


    那天吃披萨的席间,于微时即便在楼上冷眼旁观,也能看明白,小池在一群欢声笑语间,目光透过人群看向的谁。


    曾经,于微时觉得她这个臭小池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开窍学会与女生相处。没成想,孩子的长大真的一朝一夕。


    小池当年留在国内读完高中的对赌协议就是他要考到4个A。且毕业后不得再有延误,必须申请去英国的学校。


    他确实做到了也听从了,然而大学起,就跟一场后青春的叛逆一样,他的一场恋爱几乎谈得人人都跟着脱了层皮,伤人又伤己。


    被关在家里的那一阵子,几乎水米不近。某一天他好像想通了,扎进泳池里,游到精疲力竭最后仰浮在水上,宗径舟说他像条被放血放死的鱼。


    于微时便是那时候动了要找贺东篱的心思。她要她别再与宗墀联络了,哪怕他回来找你。


    重诺是要酬金的。况且,律师那头说,她退还了小池这些年在她手边的所有资金。实在话,于微时多少是有点笑她傻的,没必要,任何时候和男人分手,永远别拿钱与自己的尊严较量。


    她补了她一笔。远远高出她退还给小池的。


    就是那一瞬于微时生出些决绝心,乃至厌弃心,她觉得她不说些颜面底下的话,这剂猛药是未必大下大汗的。


    狭隘心只够她想到她那不算光彩的母亲。才引得了一直低垂着头乃至弯着脊背的她,最后毅然决然地起身讥讽了回头。


    眼下,于微时其实很想问她,既然收了那笔钱,为什么要违背承诺呢。


    终究,她没有问得出口,倒是贺东篱不紧不慢地招呼着她,问她要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说罢,她主动替于微时决定,没等于微时拒绝,她再道:“宗墀很爱自己煮咖啡喝,我想您应该也会喜欢。”


    于微时看着她扭头去准备,连忙喊住她,“不必了。我来不是为了小池,你不必要句句把他挂在嘴上。”


    贺东篱笑得如同冷场了下,客人不需要招待,她便自己从冰箱里拎出瓶冰水来,往嘴里灌一口,“是么,宗太太,可是离了小池,我该和您谈些什么呢。”


    即便这一刻,于微时还是那句话,比起气焰,这个姑娘她始终是骨气凌人。于微时站在过道里,她四下打量了下这逼仄的房子,实在想不到两个人要在这里怎么转开身。但是,他就是愿意,十头牛都拉不回头的愿意。她心里冷得木然,然而她今早看到他们父子俩在上海处理的事务,于微时给老宗打了通电话,丈夫要她过来,他们一起回去。多余的事,不要再管了。


    于微时惦记着当年的那笔钱,宗墀知道的话又是一场天翻地覆……这是其一,其二,也是眼前的,她想要提醒眼前人,“不瞒你说,我给小池相中一个结婚对象,她这番来、”于微时磕绊且不愿放下的身段,不愿朝她说些低头的话。她知道书星那个不服输的个性,万一跑过来,给宗墀知道了,他真能翻桌地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于微时就是想劝贺东篱,书星真来,别理她,也别叫宗墀知道。


    然而,她磕绊在那里,对面喝冰水的人听到某清晰的两个字,径直走向了楼梯口,剥开了门档,一路上去又走回头,手里提着两个袋子,一个行李袋,一个爱马仕的购物袋。


    贺东篱径直搁在于微时脚边,“请帮我转交给宗墀。”


    于微时疑惑地望着她,贺东篱漫不经心再道:“里头有他的衣服,没晾干。我也没义务给他晾,您带回去吧,交给您或者他的结婚对象都可以。”


    “只是帮我告诉他,不用再来了,其实他挺烦的,我知道你从进门起就一直很想问我,为什么拿了钱又不信守承诺。确实,宗太太,那笔钱我不打算退还给您了。其实只要我没有跟他结婚的念头,应该永不算违约吧。”


    于微时难以置信地看着贺东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跟宗墀结婚。”-


    门口有人影从移门后头闪了进来,几乎话音的前后脚,是喻晓寒,她包往换鞋凳上一扔、两只脚踢掉高跟鞋,找到她的拖鞋套上,随即反口了女儿的话,“不讲理得咧,不想结婚,你耽误人家干嘛!你再说一句不想结婚,是你这么说的,还是宗墀朝你说的。谁说我要打谁的嘴,宗墀人呢,叫他过来!正巧他妈妈在,我倒要当着面问问他,是谁不想结婚。”


    贺东篱怎么也没想到妈妈这个点会来了,她才要走过去同她说些什么的,喻晓寒却不听的样子,当着外人的面,摆出一副教子与人无关的腔调,“我叫你打。你不打就我来打,他别以为他换了号码我就联系不上他。他别说现在是个什么集团的几把手,就凭他那些年白吃我那么多油盐酱醋烧出来的菜,他敢不来,试试看!”——


    作者有话说:题外话:


    破镜重圆这个设定我是第一次写,开篇到现在我文案及作话不止一次强调过,我要插叙线叙事。


    动笔前,我和纯读者视角的好友聊过,年纪跨度还挺大的,有倾向顺序线的,有倾向只想看重圆部分的,不想看他们怎么认识的不想看他们怎么破镜的……


    然而我正式动笔还是决定用插叙线且我要认真穿插过去线的种种。好友建议我不要这样,说读者最忌讳这种故事线。


    我几番作话里强调就是变相排雷,因为我这本这样的切入视角是遵循本心的,我是读者的话,我就要看相对两条线都要很完成的发展。


    所以插叙线对于这次破镜重圆的尝试是一个挑战,行文至此我也不后悔我这个决定,甚至写得很顺畅,因为对我来说就是一次写了两个故事副本。作话里留个痕,以后写破镜重圆我依旧是这样的叙事方式,这样铺陈打开。对于不适应或者不喜欢这样展开方式的读者,算是再再次高亮排个雷,赶紧跑,作者改不了的且不会改。更不要因为对我过往故事有什么服从性测试,觉得某本可以那这一本一定也可以。我总说,人是流动性动物,其实某种意义上,长情是一种生理性依恋以及磁场同频,故事里的他们这样,故事外的我们也这样。


    祝生理性依恋99!祝同频的人99![竖耳兔头]


    第48章 “是真心话了,是不是?”……


    喻晓寒昨天过来收拾的时候, 把常戴的花镜落这里了。这倒算不个事,只是回去的这一晚,她烙饼似地夜里翻身了几十次。


    徐茂森问她这是怎么了, 喻晓寒没作声。她等到耳后的鼾声彻底规律后才不由得真正喘出一口气。因为这夜阑人静里,她想她亡夫了。


    这些年过去,喻晓寒除了东笙结婚的大事回去了一趟, 其余早不通庆吊了。她也知道,老贺家老早把她踢掉了, 她待不上他们贺家的族谱了。当年她没等丈夫死满三年, 就响应了徐茂森的建议,接她们母女回原籍。


    徐茂森虎视眈眈般地求她时, 冲她保证过, 晓寒, 别的不谈,西西上学的规划, 她亲生父亲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许诺到什么程度。你看你给她取名西西, 太像我们徐家的孩子了。


    一滴泪, 一声叹息, 足够漫长的岁月。喻晓寒回首,她即便在一些人眼里老早是个情妇, 名声老早烂透了,她也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她是个懦弱的人, 可是懦弱也有懦弱的道走, 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没偷没抢,就当她走捷径了, 这个捷径能让她的孩子少吃些苦头多一些便利,她愿意承受相应的唾弃。


    西西洗手台上那支男士剃须刀,喻晓寒一下子就明白了是谁的。怪不得她出门前那一脑门的心思,喻晓寒难朝徐茂森说这桩心事,徐茂森彻底的商人,别说现在的宗家如日中天,即便当年,宗墀那个狗畜生挥金如土不务正业时,徐茂森也是举双手赞成西西同他好的。她还不知道徐茂森心里那点鬼,不过是仗着点养父的恩情,仗着西西仁义。总归有个有钱有势的姑爷,没有不落好的。


    人只有到了这个关头,才能明白亲生血缘的意义。但凡老贺还在,喻晓寒总要痛痛快快在丈夫面前哭一场,再吵一场。你女儿终究外向,她怎么就不长记性呢,她还要说那个新闻照片里的不是她,她当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当真聪明绝顶呢,实际就一傻子。回回绕不过那个姓宗的坎,明明那么喜欢他,当年又为什么要逞强地说是什么报复,她会报复什么啊,她那会儿一顿吃一碗饭都费劲呢……


    喻晓寒眼泪越淌越清醒,终究委屈倒完了又舍不得起来了,她只想骂骂她那短命的亡夫,你但凡还在,女儿也不会是这样的性情。她什么都憋着,不过还是没个真正的家踏实的父母可以倚仗罢了。


    都好端端的,她何至于此。一个家,叫孩子归不得、诉不得甚至求不得,便就是父母的失责。


    隔了一个晚上带大半个上午,喻晓寒想了想,还是来了女儿这里。她没有通知西西,想着以拿花镜的借口,最好是家里有人,最好那个狗小子还赖在这里,他反正从前顶会这套。


    别让喻晓寒碰上,碰上,她就会狠狠啐他一口,你怎么又回来了,是当年杀得还不够么?


    结果到门口,发现了一辆车子。大门也敞着。


    喻晓寒简单收拾形容就闯了进来,一进院子,就听到西西在里头说话。这个点,她回来更是坚定了喻晓寒的想法。


    手才碰到移门,却听到里头另一个声音不是宗墀。是一个妇女,口里喊的还是小池,喻晓寒立时明白了点什么。


    宗母,她声称给儿子物色了个结婚对象。


    西西紧接着就去拿了点什么东西,随即就是一番决绝的话。最后,不可避免地提及了嫁娶。


    她声称,从来没有想过嫁给宗墀。


    喻晓寒再也听不下去了,一而再地欺负人,她就是死了也得从坟头里爬出来。


    随即一通发作,喻晓寒很知道有些人,体面人是弄不过她的。你口里的没想过结婚,谙知不是她来堵你的最好打算。


    称她的意委屈自己作什么!要不痛快,大家一齐别痛快!


    喻晓寒这些年老早想明白了,为男人争得头破血流的最不值当。同样,婆媳之争,最能看出一个男人的魄力与短板。喻晓寒索性旧账新账一齐算了,她嘴上不说,这一回,他宗墀还是断不明白,她就是拿把刀把他杀了,也不会让他再接近她女儿半步。


    喻晓寒叫西西给宗墀打电话。贺东篱一时为难地站在那里,眼里不断地朝妈妈求情。喻晓寒置若罔闻,她坐在沙发上,夺过西西的电话便要翻通讯录。


    外面廊道的于微时忽地冷漠转身,一副话毕告辞的漠然。


    喻晓寒腾地站起来,喊住外头的人,“亲家母忙着上哪去啊?”


    于微时与喻晓寒年纪约莫相仿,但前者养尊处优,即便两个人分庭抗礼的美貌,喻晓寒也被这位阔太太比下去,她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个有那么大儿子的母亲,更像朵永不凋谢的玫瑰。可惜是朵毒玫瑰,她瞧不上她女儿,不过是恨西西霸占太多她儿子的心思罢了。喻晓寒想到这,别提多解气了,恶向胆边生,她偏要告诉这个毒太后,我女儿就是奔着和你儿子结婚再离婚的打算,也不会让你一个人痛快!


    “你给你儿子物色结婚对象跑来我们西西这边说什么呢?”喻晓寒一针见血问,“是因为你儿子并没有多少心思,但是你又没办法自己养出来的,就跑来为难别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啊?”


    于微时作不忿道:“我为难谁了,我进来是经过你女儿允许的。我找她是、”


    “我管你是什么。她允许有什么用,我不允许。”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不讲理啊。”


    喻晓寒听到个天大的笑话,“我不讲理,到底是谁不讲理啊,你跑来为难我女儿,逼得她和你儿子分手,亏你们也是大家族呢,这些把戏你们也代代往下传是不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当年受过的气总算也可以叫别人再受一遍了。这么说,你可没宗家老太太沉得住气,人家能十几年不认你,不相你一眼,这才叫手段,而不是为难人还要找上门!”


    于微时摇摇欲坠且怒不可遏,“你刚没听清楚么,你女儿说没有和宗墀结婚的打算。既然没有,你在这扯一通有的没的,有意思么?”


    喻晓寒回头夺过贺东篱的手机,三下五除二地翻到了宗墀的电话,她给那头拨了通电话,接通那一刻,她什么都没交代,冲那头点名道姓,“宗墀,今天就是外面下刀子,你也得给我过来一趟。你给我过来好好说说,告诉你的亲妈,到底是谁缠着谁的,你今天说不清楚,你爹妈不会教子,我帮他们好好教教,你们宗家再有权势是你们的,我们又没逗着你们,为什么你妈回回口口声声为难西西,你既然都有结婚对象了,为什么来招惹西西,你想家里一个家外一个,你做梦!我女儿上学读书这么多年,我说过不是给你们男人配平的,你连明媒正娶她的资格都没挣到呢,还想着包还是养那套是吧,也不想想你有没有那个命,你老子好歹也是和原配散了才敢娶二老婆的,怎么,你比你老子多长了个什么不成!你现在马上给我过来,把你妈弄走,把你的东西从我女儿房里全部弄走!”


    于微时听到这,如同一场疯戏在前。她几乎窒息般地难转圜,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样标致淡定的女儿,会有个这样疯魔的妈。静默着,于微时的下巴都是抖动的,俨然一尊瓷器,皲裂出微不可闻的缝隙,她只想赶在崩坍破碎前扭头去。


    车上陪同的唐姨听着里头动静不对,连忙进来,于微时即刻逢上了依靠,主雇二人齐心要走。


    喻晓寒看着节节败退的人,更是战神附体,她追一般地撵上来,说什么也要把有些人的算盘砸到粉碎,“怎么走了呢,你来就该想到的呀。姓宗的,我告诉你们,不是只有你们长了嘴的,你那嘴巴不会好好说话,我只会比你说得更难听。你瞧不上我女儿,丁点不会让我们怎么样,因为我女儿不是为了你儿子养的,你搞清爽,你走也没用,儿子同你离心,那是你自己的问题,不信你这一回看看,看看你儿子是先来这边,还是回去找你。”


    唐姨紧忙地把微时搀上车。随即回头来同喻晓寒打招呼,她站在廊下甚至半鞠躬了下,替她的东家说话,“我们这趟来绝没有恶意,小池那个什么结婚对象,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喻晓寒已经杀红眼了,才不管对面是谁,呵斥着叫她们通通滚。唐姨见过小池女朋友的照片,这一回隔着不算远的光景,看到真人了。她连忙朝里头的人,认真喊一声,“贺小姐,是真的。宗太太确实属意过对方,但是也只到两家母亲有点意愿,什么落定没有。宗太太这趟来绝没有恶意,她就是想来跟您通个气,周小姐任性,闹着要见一面您才肯回去,宗太太两头为难。贺小姐,您知道小池那脾气、”说曹操曹操到,唐姨忽地接到小池的电话,那头问了句什么,唐姨的脸色立马菜色。


    片刻,她想要解释什么的,那头勒令了句,唐姨什么都不说了。微微朝里头的贺小姐母女颔首告辞了。


    小池电话里说的是:把电话给我妈。我知道你在她边上。


    于微时溃军千里地退到车上,她的手机在手袋里响了又响,她都没有理会。


    直到小唐默声走了回来,却是把手机递给她,于微时愤恨地不动,小唐没辙地开了手机公放。


    只听见宗墀在那头幽幽发问:“出什么事了,妈,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于微时翕动了唇边,她难朝小池真心承认,她这趟来明明是想示好的,好比一盘沙,抹平抖匀了就可以恢复从前的模样。但是人家母女俩似乎都不领情,她实在不懂小池要在这样的女生乃至家庭根基上寄情什么,能得到什么好,她甚至……于微时不快这趟与她设想的事与愿违,她唯有拣一些相较于客观的事实来转达那头,“小池,你总是不得清醒,她说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和你结婚。”


    宗墀在那头,寂然又冷酷,“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的那个女朋友,她亲口要我把你的东西拿回头,她亲口说的,无论你跟谁结婚,反正她从来没想过跟你结婚。一个从来没想过和你有结果的、”


    “嗯,一个不会和我结婚的人,你跑去为难她干什么?”宗墀的声音平静地过了头,比当年他软禁后出房间最后精疲力尽地仰浮在水面还没有生机。


    下一秒,通话那头勃然大怒,一切都颜面扫地般地无法挽回,他怒斥着这头,“说!为什么!我在问你,你是要多恨她才能跑上门去羞辱她,她好端端地待着中国待着自己的领域,从来没有半点觊觎的心思,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为难她,你有什么资格不喜欢她。我喜欢一个人需要经得你们同意么,你跑到她面前去扬威的点是什么,你是婆婆?嗯。是你那么多年没得到婆婆的照拂,以至于你要提前消费你的慈悲心了,是吗?”


    “宗墀!”


    “够了!”那头愠怒到了极点,近乎咆哮一般的声音,呵斥于微时,“你现在立马给我回酒店,当然,在你去跟我爸会合前,我们得见一面。我有些事需要当面和你说。现在即刻回酒店。”


    “小池,从什么时候起,你跟我说话的口吻,永远这样,不耐烦,暴躁无情,我在你眼里看不到一点热气。”


    “所以你就觉得是别人的问题,我爱谁就是谁的问题,对不对?”


    “……”


    宗墀咄咄逼人,近乎掐着人脖子的压迫口吻,“说话!"


    于微时被逼得潸然泪下,那头满不在乎,他冷漠得如同手搭着悬崖边的即将坠落的人,忽地听到了些不中听的,又或者他觉得负重超过他想施救的范畴了,当机立断得很,他的话像一把匕首,斩断了那根他试图牵引搭救的绳索。“我有阵子失眠,见的医生也无法治疗我,我只能看她的视频缓冲戒断,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么,因为她能让我忘了我父母并不爱我的事实,甚至她妈妈事无巨细地照顾让我明白原来母子之间也能这么相处。你和我爸可以反驳我的意见决定,可是剥夺不掉我的感觉。我的感觉不会背叛我,感觉告诉我,我从什么时候起就不怎么爱我父母了,正如同他们也不爱我一样。”


    下一句,宗墀是朝唐姨交代的,“陪我妈回去,黄秘书会在楼下等着你们。唐姨,您既然近身陪着我妈,就该知道我们家的规矩,知情不报视为同罪。子女享受父母的利益,同样,也会被父母的不明智牵连。自古同理。”


    于微时怎么也想不到宗墀能说出这样不近人情的话,“小唐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为难她做什么。”


    “我才为难一个雇佣的人你已经受不了了,那为什么心安理得为难我在乎的人! 啊?!”


    于微时的两行泪在宗墀的声音彻底绝迹于听筒后,才掉砸到她的手背上。砸出好几瓣透明模样。


    *


    屋子里恢复平静,然而硝烟难散。


    贺东篱小心翼翼地觑着妈妈,等着头顶上的那把刀落下来,表情跟大考失利比起来,还要如丧考妣。她这话很糙,但是确实,这是她认知里最糟糕的触底。


    其余她全不在乎了。尤其是喻晓寒今天这样豁出去,贺东篱尽管觉得有点硬着头皮,可是她还是感受到了那句,有妈的孩子像个宝。她得庆幸有个不惜一切也要托举女儿出来的母亲,小时候转学回来前,某次家长会,有些男生家长就议论,女孩子就是容易后劲不足,理科多了成绩就容易下滑了。喻晓寒在边上阴阳怪气,矮子看戏瞎热闹。女孩子连平等出生的机会、上学的权利都没摊匀个呢,理科怎么能好呢,你们说是吧!也是那回,她无论如何要把女儿送进名校里去,说和这些短见无知的人在一个学校,真是乡里乡气,越落后越会人云亦云。


    消停寂静里,贺东篱电话响了,她惊心般地看了眼,随即接起,是同事问她还回不回来吃饭,贺东篱如实交代。再回来的时候,喻晓寒戴回她的花镜,瞥西西一眼,要她回医院去吧。


    立在那边的人不动。


    喻晓寒便也看着她,审视且缄默。


    贺东篱这才缓缓道:“妈,你当心你的心脏。”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我问你,你和那个天上有地上无的祖宗什么时候又搭上的?”喻晓寒那朴素粗糙的世界观里,搭不是个好词,甚至很贬义。


    贺东篱没有说话。


    喻晓寒再问:“我今天不来,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也不算瞒。你听到了,结果也就这样。”贺东篱认为这也不算是个很差的结局。


    “是吗?”喻晓寒反问。


    贺东篱不答,用沉默当默认,当坚定。


    片刻,喻晓寒坐回沙发上去,与此同时,她深呼了口气,一改刚才的端持与紧绷,“你就骗骗自己吧。西西,你是我生的,我养的,在自己妈面前承认点懦弱不丢人,你还知道劝我,当年你爸死的时候,我也才三十来岁,有自己的欲望很正常。轮到自己呢,读书读得脑子里的筋不会转弯了,是不是?”


    “不是,妈,我不知道怎么叫你知道。我这些年盼着他回来,可是他真的回来了,我又害怕,我怎么和你开口……”


    “他那个狗脾气,那样说也是气急了,我知道,他是气徐家两个欺负了你,我没有站出来替你做主。他说什么我不看,我看他做什么。西西,这一回你不能再糊涂,从前你们仗着年轻,恨不得把分手放在嘴上,这一点我也要说你,动不动喊分手,好人也被你喊坏了。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杀才。现在两个人还是逃不过的又凑一块了,你难道真的只想和他混一阵子拉倒。他混得起,你混得起么,就算你一辈子都不想结婚了,那我要问你,既然都没这心思了,又何必和他混。乖乖,你别怪我旧思想啊,这个世道永远女人吃亏,你清清白白地跟他们家儿子那么多年,你试试看,你这回真的下定决心和他再断了,你看他能为你再守几年。你又怎么知道,他这几年没找别的女人。”


    “妈,我说这话,你也许会笑我。但是,我信我的直觉。”


    “你信直觉,为什么又被他那个妈唬住了!”


    贺东篱抬头望妈妈,喻晓寒骂她傻子,“男人朝你断心思,还用得着旁人来添油加醋。你该头一个警醒到的。他们家后来走的那个谁说的估计才是真的。”


    “是她妈妈从国内带去新加坡的阿姨。服侍很多年了。”贺东篱这句说完,门口忽地有人匆匆进门的动静。


    *


    宗墀刹停在卧房门口,他身上还是昨晚那套,惯性的作用,他是扶着移门才停住的。


    松了门框,进来的时候,他先瞥了眼贺东篱,随即才往坐镇在那的喻晓寒面上觑,才要正经同她招呼的,一时不知该喊什么。


    他从前起初端正喊阿姨,熟络后跟着贺东篱后头偶尔打趣的口吻喊喻女士,老喻,偶尔问候短信里,也会促狭地喊岳母。


    但是今天他才要张口,喻晓寒就冷冷截住了,却不是同他说的,“贺东篱,你去上你的班。成天没个头脑,人图不到钱图不到,难道最后那点自己的本事也要荒废掉了,你真荒掉,就从这一路爬回你爸老家的坟头去。反正这辈子也白过了!”


    被点名的人一时难动身,她垂着眼眸,宗墀几番看她,她都没有回应。


    他不禁走到她身边去,当着她妈妈的面,再认真不过地解释,“没有结婚对象,昨晚集团出事了,我去处理。”说着,面向喻晓寒,很正色地喊了她一声,“喻女士,西西说您心脏做过手术,您打我骂我都容易,不过为保您的身体第一,还是叫西西留会儿吧。不然,我有点怕、”


    话没说完,喻晓寒冷脸朝他,“你别这么热乎劲地喊我女儿,西西不是给你喊的。我叫你来,是叫你把你那个刁钻的妈弄走,哦,她等不得自己走了,你来一趟不能叫你白来,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不同意你俩再在一起。我女儿也正式知会你妈妈了,她不会和你结婚,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步,我们平头百姓,够不上你们宗家的高门楣。”


    “我妈来的事我可以道歉,但是您说西西没想过跟我结婚,我不相信。”宗墀微微辩驳。


    喻晓寒呸一声,“你不相信,你有什么资格不相信。用得着你信不信,你把你的家伙什都给我拿走,姓宗的,你爱和谁结婚跟谁结去,我告诉你,我女儿不伺候。你妈那么耀武扬威地跑过来,作践我女儿,我就不该让她走,就该当着她的面,上来先给她儿子几巴掌。”


    宗墀这一回朝喻晓寒阔步了下,他迎面端正的口吻,“如果您打几巴掌可以消消气的话,我绝不让半步。”


    “去去去!”喻晓寒气得朝他扔了个什么,等看清的时候才发现是个空调遥控器,砸到个下巴,硬碰硬,遥控器掉地散架成好几开,电池也囫囵滚出来。


    宗墀二话没说地弯腰给捡起来,重新投好,搁到发动者的手边。


    喻晓寒气着的表情,简直比看到狗拆家还窝火。她当真再扔了遍,这回手劲大了点,且扬高了点,径直砸到了眼睑处。


    贺东篱在边上看得实在难受,她又不好泄妈妈劲,又不好直言偏帮他。直到宗墀继续捡起来,又送到喻晓寒手边去的时候,她终究忍不住了,“好了,能不能换个东西砸。”


    喻晓寒呵斥西西少插嘴,“我叫你回医院去,你耳旁风是吧。”


    贺东篱气得转身出去了,眼不见心不烦。


    终究,里头传来第三次遥控器砸地的动静。喻晓寒的话手起刀落,她问宗墀,“你为什么又回来招惹我女儿?你把她害得还不够苦么!”


    这一回,宗墀沉默良久,听到他徐徐道:“是,我知道。您问我为什么,我答不上来,总之,我离不开她,对,我想不到别的理由了。”


    “既然都想不到正经的理由,就滚回去吧。说真的,你们宗家的儿子也不愁找不到,你妈不是帮你物色着么、”


    喻晓寒的话没说完,宗墀急急打住,“您觉得我是那种需要别人物色的么。”


    “你真把我问着了,我一穷老妇女没文化没修养,怎么知道你们有钱人家的章程。”喻晓寒狠狠数落道。


    宗墀也不气馁,认认真真择清自己,“嗯,那是我妈单方面的个人意愿。更是我来这里之前。我担保之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类情况。”


    “那是你们家自己的事。我和你说不明白是不是,你和西西不合适、”


    “我会和我父母分家过,他们在新加坡,我们在中国。”


    “古往今来都有门第之见,门当户对确实有道理,我们配不上你们。”


    “要多少才算配得上,经济上我一直保留着她当年退还给我的股权,这些年增益套现出来,足够给她加持了;学历上我不如她,是不是我还得去进修才能回来跟您谈?”


    “我女儿我了解,她毫无城府,一心也就只能跟着老师做好手术,她连学术往上爬都缺人情世故锻炼。你们家那一大家子,你妈妈今天过来的阵仗,这是我赶上了,赶不上,我女儿就被你妈吃了!”


    “我妈住新加坡,西西住中国。我保证,她们永远不一口锅里吃饭。”


    “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你还能保证婆媳一辈子不见面了。”


    岂料宗墀斩钉截铁,“我不能保证一辈子不见面,但是我保证永远分府分家。这些我会给她雇律师写进婚前协议里。我自己就是例子,我父母中途熬不住回归了家族,而我一心想留在国内,才使得我和我父母越来越远。我那些年拼命地回来,一方面是想多陪陪西西,其实也是想她多陪陪我。您也许不信,我比谁都明白漂泊是个什么滋味的不落地感。所以我不会走我父母的老路,更不会让西西走我妈的老路。”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喻晓寒过去加起来都没今天盘问且立规矩得多,“你和她那些年,你一厢情愿的还少么,啊!”


    宗墀静静陈述道:“是,我错的很多,甚至到该死。可是我现在知道了,西西她爱我,一点不比我眷念她的少。”


    “你知道个屁!”


    “我就知道,总之,我知道。她爱我,不需要她告诉我。”


    喻晓寒忽地有起身的动静,一直贴靠在门口的贺东篱寻摸着动静,稍稍站侧了些身子,听着里头,喻晓寒忽地加码地斥责道:“你知道,你光知道她爱你在意你,可是你知道她被你父亲的车送回来,我急着要给她退烧,她却瞒着我一个人出去买紧急避孕药,没等到吃,她发现来例假了,整个人痴痴傻傻地朝我笑,说老天爷总算站在她这边一回了。晚上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她问我得多爱一个人才愿意给他生孩子啊,那我好像没有多爱宗墀,我生理心理都不想给他生孩子,可是我刚梦到我有个孩子,妈妈,我吓得都出汗了……”


    “这些你知道么,你别说你回去挨了你爹软禁的事,那是你活该。你知道你妈妈不光这回找过西西么,你们分手后、”


    贺东篱忽地闪身出来,“妈!”


    喻晓寒不管不顾,“你妈口口声声是西西勾引了你,才使得你不愿高中出国去,你妈要她保证不再见你,要她删掉一切有关你的联系方式。还给了她一笔钱,这笔钱秤砣似地压了她五年,她个死脑筋没有拿出来用过一分。知道为什么嘛,她怕用了就没脸还回去了。这笔钱明明是你那个妈作践羞辱她,硬塞给她的,西西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她觉得收了这笔钱,就再也没资格和你妈谈尊严骨气了。其实都是个狗屎烂屁,这笔钱我女儿永远不会还给你们宗家的。你也给我拿着你的东西滚!滚得越远越好!”


    喻晓寒骂得唾沫横飞,对面的人迟迟没动静。他木然在那里像长在那了,阴暗潮湿,不见天日。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他被砸到眼睑的那一下,好像红得蛰起来了,目光瞬也不瞬,最后被绕开茶几过来的喻晓寒狠狠搡了下,作逐客的姿态。


    宗墀往边上趔趄了下,他这样的身高被喻晓寒推得像个纸片似的,随即,喻晓寒把他的两袋东西扔狗皮一样地扔到他脚边。呵斥他拿走。


    宗墀的目光如一截燃燃猩红的香,微微颤灭了下,掉下一截香灰来,掉在贺东篱的眼里、手上、再到脚上。


    他如同傀儡一样,拎起脚边的东西,作听从模样地往外去。


    经过贺东篱身边的时候,她觉得宗墀是从她身上游抄过去的,他是鬼,她是人,人鬼殊途。


    霍然,鬼被什么驱动感应到了,想起什么,低头看手里的东西,他搁下了那袋爱马仕,朝喻晓寒委屈陈情道:“这是送给您的。”


    “我受不起,宗少爷还是带回去吧,免得税务局查到我头上来。”


    宗墀这回并没有依从,只垮着肩头,拎着他的行李袋,颔首告辞状。都走下玄关台阶了,他失魂落魄地折回头,脚下被一块地垫绊了下,狼狈地伸手扶了下鞋柜。他看了眼贺东篱,最后当着喻晓寒的面走到她面前,四目相对里,贺东篱才看到他眼睑上红了好大一块,红得还有一双眼眶。他问她,“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和我结婚,是真心话了,是不是?”


    第49章 泡沫与月亮


    宗墀的话问出口, 不等贺东篱应声,便替她回答了,“你该真心话的、


    我的意思是, 你该在我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把这真心话告诉我的。


    或者,你该像当年那样,坚定笃定咬死的口吻, 回我妈,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和你儿子结婚, 你看到的这一切,不过是我在跟你泄愤, 我在你这受的窝囊气, 终究我会全部报复到你儿子身上去的。”


    宗墀熬红了一双眼, 逼近的身体,往后退了一大步。


    那一刻, 贺东篱整个心都空了。如朽木腐蚀,如河床破堤。更如, 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夜里, 彼此精疲力竭后, 她不想他出来,她讲不出他那些轻佻下流的话, 但是身体比她的认知诚实,他的撤退代表着离开, 飞行, 时差,家族,阶级……


    贺东篱赶在他转身去的那一刻, 问他,“附中那年暑假,你在桥上看到我的那一次,宗墀,你原计划是要去英国的,你从来没说过。”于微时当年找贺东篱的那一次,她口里的高中,贺东篱其实多少还有点摘脱不掉的动机,可是附中那一次,真的困惑她太久太久了,即便再一次跟他分开,她也要弄清楚。


    宗墀没回头,但是面向大门,喻晓寒站的位置看得清清楚楚,他近乎痛心疾首,拿一口一口的出气平缓压制着,“对,我确实是因为你不想去英国的。但跟你无关,你放心,我会替你正名。是我头脑发昏,叫人过去跟你买你手里的素描,原本想着你当真愿意卖了,我拿到手再去狠狠戏弄你,让你在学校里对我爱答不理。可是你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打架,画板掉在地上,弯腰的时候差点被人踩到。我就是那一刻改变主意的,我喜欢你,跟任何人无关,包括你,贺东篱。”


    说罢,他抬脚下了玄关台级,阔步而去。


    廊道上,贺东篱听神了十几秒,逼动身子,才要追出去的,被喻晓寒一把拉住胳膊,“西西,我跟你说的,你就是听不进去是不是,我要你沉住气!”


    “妈,我求你了,你根本不懂他,他这样会出事的。不是伤到他父母就是伤到他自己,妈,我求你了。”


    “西西!”


    “妈妈,看在他两次都义无反顾为我留下来的份上,好不好,你骂我吧,可是我在乎,我需要,我一直最要的不过就是这样的偏袒。他和他父母再没缘分,那是他亲生父母,没有他们就没有他,妈,我求你了!”


    喻晓寒气得松开了手,贺东篱风一般地扑了出去。


    宗墀的车子已经掉头过来,预备回头。后座上的人见到她出来,降下车窗,贺东篱作势也要去取车的静默,经过他泊停的位置,在他车窗前停了几秒,喊里头的人,“宗墀,别说那些分府分家的话了,你永远姓宗。就像你妈说的那样,你出生的那一刻,你父母已经在为你规划了,父母爱子无可厚非,就像我从前跟你强调的,没有我妈和徐茂森的事,我们可能永远没有这一笔。你上学那会儿,为了我几番跟徐西泽兄妹俩干仗,说实在的,如果你不姓宗,徐家两个压根不会买账的,所以说,宗墀不姓宗,就不是你了。”


    贺东篱说完,惊鸿一瞥地掠过去。宗墀看着她上了一辆雷克萨斯,她坐进车里,前后不到三分钟,拨转车子出来,驶向了他们医院的方向。


    而泊停下的车子,司机迟迟不敢动,最后透过后视镜询问:“宗先生,回去吗?”


    后面的人笑得几近渗人,片刻,拍着他的行李袋,整个人仰靠在位置上,续命般地的孤立、冷漠,“当然。”


    贺东篱安全无虞地把车钥匙还给老陆的时候,老陆看着她红着眼,忙问她怎么了,“没怎么,太担心把你车子弄坏了。”


    *


    是日,宗墀回到下榻酒店,依照秘书的行程,处理公务到下午四点多,整整一天,水米未进。


    黄秘书两次问他正餐、茶歇,他都不予理会。


    最后一通电话会议撂定,他从书房里出来,黄秘书在茶歇,她吃的是之前贺小姐送给她的巧克力,看宗墀走出来,连忙问他,要不要帮他准备吃的,最后,黄秘书大着胆子地建议了他一句,“要不要尝一口这个巧克力,确实很好吃。”


    宗墀避之不及的样子,交代她,他去游会泳。今天没事,就到这吧。


    “唐姨和我说,想见你一面。”


    “干好你该干的。”宗墀扔下这句,就自行下楼了。


    *


    唐姨执意过来一趟,也执意要黄秘书带她去见小池的时候,看到的小池一个人在水里游得几近虚脱,他仰浮在浅水区,与当年妥协软禁出来的那天如出一辙。


    唐姨看在眼里,当时的于微时也是哭到难自抑。天底下当爹的都爱棍棒教育那套,唯有当妈的才明白,自己的孩子在有泪不轻弹。


    眼泪也只有泡在水里才看不到。


    唐姨在宗家三十五年,今天算是小池上位来头一回同她发作、不是的嘴脸。乃至拿她的儿子威胁,可是唐姨打心里知道,小池同他父亲一样,不会行这些欺下龌龊的事的。


    他不过是被逼急了。今天母子声张到这样的地步,骨肉分离也不算为过了。


    于微时回去后一直等着小池过来发作,可是半天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动静。唐姨才觉得得来这一趟,她一定要来,拼着被这个小东家赶出门的代价。毕竟,微时待她近乎交心。


    唐姨顺着小池的位置,走到他的岸边,喊了他一声,要他别游了,上来吧,听话。


    水里的人醒豁开眼,他站在浅水区里,唐姨看他面色惨白,连忙给他拿喝的,是她给他炖得梨汤,她就像哄孩子般地口吻,“喝点吧,黄秘书说你一天水米不进,再熬着忙事,人会塌掉的,听话。”


    水里的人置若罔闻。展臂划拉了几下,一意孤行地回头去,再要往深水区游的时候,唐姨站在岸上,端着保温杯喊他,“小池,你妈妈今天去,就是想去低头的,她已经承认贺小姐了。”


    “不然我也不会陪她去,她当真要去为难人,我一定,起码要你知道的,小池呀!”


    水里的人霍然回头,整个人已经耗得全无血色了,他露着光洁的额头,一双眼睛冷酷压迫到了极点,“看来她没有不会经营,她身边有的是愿意替她卖命呐喊的,我相信这些不会光只拿钱出来就有用的。回去告诉她,我不会和她不满意的人结婚了,她大可以去尽情地挑她满意的。娶十个八个的我都没意见。”


    “小池,你听我一句劝好不好,这次你妈妈已经有愧了,你就着这个台阶和她好好谈一次,你爸爸,还有我,都会帮着你说话,你信我,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能真的争得过自己孩子的。你不能老拿你爸爸那会儿说事,你爸爸兄弟姐妹那么多,你爷爷奶奶压根也不指望他,可是你不同,你是你父母唯一的孩子。”


    水里的人涉水走着,沓樰團隊愈走愈远。唐姨追在岸边,忠心相随,“你当真爱护贺小姐,朝你妈妈低这个头,决计不会亏呀。你难道真的要学你爸爸,这些年你妈妈被冷落在外的苦,你难道没有看到么。你不在乎,贺小姐和她妈妈也不在乎么,没有哪个女方父母愿意孩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你的,即便正式签字结婚,外头说起来,他们宗家不认这门亲,苦得都是外姓的女人。小池,你姓宗,你永远姓宗,你是不会懂一个女人嫁进一个家庭,最后,丈夫孩子一个姓,而她始终是外姓的软苦的。”


    涉水的人顿在水中央,他大部分是没听进去,一句你姓宗,几乎诛心般地把他钉在原地。他就这么孤岛般地陷在水里良久,想起喻晓寒斥责他的,难道婆媳一辈子不见面了,想起喻女士挣命也要女儿上名校,想起那个人一路过来支离破碎几乎没有一个家。


    她最珍贵的不过就是名誉与尊严。偏偏这两样,都被他的姓践踏得一塌糊涂。


    宗墀打发唐姨回去复命,“他们认不认已经不重要了,是我不想娶了,原因很简单,我不配,人家也不需要。”


    *


    夜里十点不到,黄秘书给宗墀来电,转告老板,宗先生宗太太过来了。


    彼时,宗墀刚跟他的律师结束通讯。


    宗径舟执意要见宗墀,秘书也拦不住,夺了她的门卡就进来了。套房里没有开暖气,更没有开灯,起居室正中央的落地玻璃外幽蓝的光映在沙发一尊鬼魅上。


    低迷禁锢的空间里满是酒精和烟草的味道。


    宗径舟第一时间开了起居室里灯,不等他们夫妻俩准备好的开场白,饮酒的人把手里一个威士忌杯径直砸向落地窗防弹级别的玻璃上。


    玻璃纹丝不动,酒杯粉身碎骨。


    窗户上流淌着琥珀色的液体,粘连着几星泡沫,顷刻破灭。


    甘愿禁锢的人领土被侵犯到的反击,“他妈有完没完,我问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于微时看宗墀这般泄劲萎靡的样子,着实被骇到了,他左眼处有一块伤,几案烟灰盘上几乎满满当当的烟头。他明明已经戒烟好几年了,她才要上前去说什么,宗径舟一把拦住妻子,只平心静气知会宗墀,“我明早带你妈回去。”


    “自便。”


    “宗墀,公事的态度与强硬不适宜带到家务上来。这话我其实说在前头,对不对。你妈这趟,我来前已经说


    过她了,她去的心是好的,可是事没办成,没办成就等于没办,甚至更糟糕。但是,只要想挽救,我觉得……”


    宗径舟的谈判口才没有施展开来,被宗墀手里一个平板扔到几案上的动静打断了,亮屏展示是一份意外身故遗产授意书,拟定时间是他香港出事当年的10月,修订时间是今晚。


    拟定版是除去顺位父母的受益人,额外一位赠与对象。


    修订版剔除掉了父母的顺位资格,赠与且公证还是那唯一的一位,贺东篱。


    宗径舟夫妇一致地沉默,沙发上醺然的人,笑着同他们道:“我从前就跟她说过,我出事了不要怕,我保你十辈子荣华富贵。我说到做到。”


    “小池!”于微时痛心地喊了声。


    “我好像没有正式带她见过你们,以至于你们一致地认为我在玩,是不是?我今天就告诉你们,我爱她,他妈这么多年就只会爱她一个,爱到我对别的女人丝毫不感兴趣。我不带她见你们,是知道她一直在自卑什么,我想着自己攒到一些话语权也等到她的学业正式衔接到她事业,即便你们不同意,我也能照顾她照顾她妈妈。我并不在意你们的点头。我和她分开,我没有怨过任何人,我当年同意回新加坡去也跟老宗协议过,不要去打扰她,不要去打扰她。可是你们呢,”控诉的人,因为酒精蒸腾的缘故,声音激进且亢奋,“我当年是怎么转去附中的,说起来,你们才是我和她的媒人,怪得了谁。是你们权衡利弊,凡是权衡取舍已经是你们的惯性了。惯在事上还算可以原谅,惯在人上,是会遭报应的。”


    “她给我补课的那一年,我想方设法地想多给她一点钱,她都不肯要。而我生怕吓跑了她,只能听她的。她妈妈那里压根不缺她上学的钱,可是她没爸爸了,她压根没法心安理得地用一个连养父都算不上的钱。那些年和我在一起,她拿她的国奖给我买礼物、飞去见我,她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她苦读换来的,就是她知道她的钱跟我比起来不值一提,她唯有多用点心,让我感受到。最后她执意把我留给她的钱还给我,我也尊重她,我知道,留在她手里她也不会用的,徒增负担。”


    “我已经没有兴趣知道,你们说得出怎样伤人的话,才逼得她那么要尊严的人收下那笔钱的了。我只想告诉你们,父母是孩子的福报,同样也会是恶果。这份遗嘱我不会改的,且我后半辈子也不会有任何第一顺位人产生。你们想娶谁家的女儿就娶进来,供在你们宗家的祭桌上还是睡你们中间,或者抓紧去想办法生一个过继一个我都没意见。”


    “最后跟你们声明一点,我确实是因为她留在国内的,但不是她勾引我,是我想方设法让她看到我,高二退学那次,她即便不来找我,我也不会乖乖跟你们去英国的,这一点,我没必要跟你们证明,我什么德行你们清楚,所以,不要乱把屎盆子扣在别人头上。”


    “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要担心我脱离宗家。因为脱不掉的,她说了,我不姓宗,就不是宗墀了。宗家的事我会继续管,一件不落下。就这样,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


    于微时看着宗墀这样冷静过了头的一番话,已经吓到魂飞魄散,宗径舟顾虑着这气头上,再说什么只会更两败俱伤,他连忙拖着妻子走,示意她,容后再说,缓一下,他即便不了解儿子,也懂男人。


    可惜于微时求好心切,不听老宗的规劝,她挣脱般地回头喊宗墀,“小池,当年那笔钱是因为她把你给她的钱追投给了陈向阳,我只是想替你弥补一笔给她。”


    “是不是弥补你心里清楚。”宗墀的话犹如一根针游进了于微时的心血里。


    “正如你一直不喜欢她,你也清楚因为什么。”


    须臾间,于微时站在那,脚下流淌了一地的心与血。


    宗墀的字典里就没有低头两个字,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撑着扶手站起来,头重脚轻地问他的母亲,“给她那笔钱的时候,到底怎么说服她收下的。羞辱她勾引我,还有呢,羞辱她没有一个名誉的家庭,嗯?”


    “宗墀,你当年回来的时候,被你爸打的半张脸全是手指印,你几天水米不进,你折腾的人家女方几乎要报警,这样伤人伤己的,你要我怎么做,就那样眼睁睁看着你错下去,你的性情我知道,你缓过劲来你还是会回头,我只是想叫她比你更看清楚点、”


    “拿多少钱?她妈妈说沉甸甸地压了她五年,你告诉我,多少钱,你那么高高在上的大手一挥,压得她五年喘不过气!”


    于微时不敢正视宗墀的眼睛。


    岂料他忽地怒喝道:“说啊!”随即,宣泄般地再吞一口酒,不管不顾地朝他这对名誉且高贵的父母坦白,“对,我缓过劲来一定会回来找她。我三年前就找过她,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会不理我。我答应过她,去医院道歉是最后的杀手锏,她一定会懂,可是她没来。我整整等了她三天两夜,我现在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绝情了,因为都是我欠她的!没有那笔钱,她不会那样对我的,她不会,她一定会来!我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侮辱人,你们欺负一个没爸的孩子有意思么,我有这样傲慢绝情的父母,怎么不是我的报应!你们那点破事,为什么要报到我的头上来。那个破家族,一大家子眼高于顶烂嘴舌,你为什么一心想着被他们接纳,你在中国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那么在意什么狗屁夫家、婆婆,我一想到当年你带着我去跪那个一辈子都没承认你的老太婆就一肚子气,对,我就是不愿意和你们待一块,那是你们的问题,不是她更不是她妈妈,你恨错人了,真正该恨的在你身后,是宗径舟,他处理不好你们的婆媳关系,他冷处理了你的委屈又带你回了他们宗家。


    话音落,于微时颤栗失控地给了宗墀一巴掌。


    酗酒断碳太久的人,直接栽倒在沙发上。他笑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仰面朝亲妈,悉听尊便的样子。“我在她妈妈那里欠下的巴掌,你多打几下吧,这样我起码心里痛快点。”


    “宗墀,你如果一意孤行地认为我是因为她和你爸爸第一个老婆一样的职业而偏见甚至憎恶她,这样你心里能好过点,那就这样恨我吧。”


    “我不恨你们,懒得恨,恨的基础一定是爱,我没有这东西。”


    “宗墀!”边上的宗径舟呵斥了声。


    沙发上的人并不买账,他给秘书打电话,知道她一定在外头,要她送他父母离开。一副多说无益的决绝。


    黄秘书瑟瑟地进来,硬着头皮听从老板的话,不越级申诉的前提也一定是不越级谄媚。


    宗径舟夫妇迫于宗墀的淫威,走到门口,里头继续吊儿郎当酗酒的人,想起什么朝他们交代,也像酒精支配的肺腑,“今天之前,我设想的一直是追回她,哪怕在她妈那里跪搓衣板我都认了,因为只是我一个人受过,我愿意,我愿意为她留在国内,在国内定居,结婚生子,有孩子跟她姓,如果她和婆婆合不来,那就一辈子不见也没所谓。我一直觉得我有这个资本和立场和她谈这个,只要她还爱我,她爱我,我愿意为她退让修改一切规则。可是我一想到她当年为我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她却不能告诉我,我什么心气都没了,就这样吧,她应该说那样的话,或许一开始她就是这么想的,等着我一点点爬到井口,快要够到她手了,最后一脚把我踹回头,她该这样的,而不是我今天从她那里回头,她还追出来,追出来叮嘱我,她怕我回来把你们掀得天翻地覆,是的,我确实这么想过,我一直是我不痛快别人也休想痛快的王八蛋,可是她当真劝住我了,因为跟失去她比起来,别的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就是把整个宗家扬了又能怎么样,你们加起来捆一块,也抵不上她一个。可是她一秒枪决了我,她说我姓宗,宗墀的宗,没有那光环,也就彻底失去她眼里的意义了。”


    *


    这一夜宗墀喝得酩酊烂醉。


    次日快到中午才醒了过来,他给秘书电话,要她帮忙叫客房清洁的时候,秘书告诉宗墀,有个物流箱一早就送到了,还没正式签收,香港那边的经纪提醒,需得宗先生亲自验收一下,以策万全。


    房间清洁打扫完毕,宗墀一身洗漱过后居家模样出来,不说话倒是看不出什么二样,甚至断碳断得人更清瘦上镜脸了,他原本长得就不赖,齐代表手下几个妹子说他脸在江山在。但是卡颜的总舵主刚才电话里嗓子哑得很,黄秘书心想,他昨晚一个人战他父母两个,能不哑么。黄秘书平日见到的宗径舟向来谈笑风生、信手拈来的大佬风采,昨晚给亲儿子气得心脏病要犯了,妻子也朝他恨不得拳脚相加。黄秘书无端想到两个词,无人幸免又无人胜出。


    宗墀坐在那,生人勿近的杀神脸,等着物流箱启封。他眼睑处有块伤,隔了一夜结了层薄薄的痂,宿醉难除,一口气喝了两瓶水。


    最终,那幅串月图从精心保固的押送里得见真容。


    其实宗墀老早忘记具体是怎样的月亮,怎样的绿色,只记得她逛着逛着就吃惊起来,拽着他的胳膊赞不绝口,说怎么会有人能把颜色运用得这么精湛,最神来之笔的还是那抹月亮,画得好美,怎样的一只手,信手拈来的一笔,就把月亮画活了,点亮了。


    工作人员给宗先生递验收的白手套,他起身踱步过来,却没有接,径直徒手去摸那抹亮月的时候,指间快挨到了,及时停住。


    第50章 追溯期


    加印集团信托旗下的性丑闻被鞭尸般地挂在热搜上十来个小时, 随着林教瑜落地上海的时候,总算平静了风波。


    他来酒店找宗墀的时候,被秘书告知, 宗先生不在房间,出去了。


    林教瑜问黄秘书,“会客还是和女朋友厮混?”


    黄秘书和林教瑜私联过一回, 她发现他们这种公子哥也就嘴巴上坏点,动真格办事的时候, 他丁点不含糊, 上回黄秘书转告宗墀的话,林教瑜二话没说要她听信, 等打探到窦家准确情报, 也是第一时间给她发消息, 再无多余屁话。于是,这回黄秘书算是投桃报李, “都不是。”


    “那去哪了?”


    黄秘书心想,你和我老板也算不上知交吧。什么都不知道, 光知道一起搬酒瓶了。“没交代。总之, 他说今天休假的。”黄秘书还在腹稿怎么不经意透露出宗径舟夫妇被宗墀骂得落荒而逃的事。


    对面的林教瑜闻出点味了, “休假?工作狂休假,怎么, 被他头子那些老灯骚操作气阳痿了啊,休假!”


    黄秘书狠狠阖眼, 权当没听见。才要转身回自己房间的, 林教瑜掏出手机给宗墀拨电话,说实在的,她这趟来S城瓜吃得饱饱的, 眼下她承认很庸俗,她也想知道宗墀去哪了。


    结果,宗墀的私人手机和微信都没打通。林教瑜嘿一声,紧接着问黄秘书,“他是不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黄秘书恨不得双手抱拳,你总算问到点子上了,“……我、不清楚。”


    林教瑜什么人,那么多打女朋友不是白谈的,“肯定是。这家伙就纯纯一梦男。我还不知道他,上学那会儿就梦得不轻,照这架势,他老婆将来退休去跳个广场舞,他也得跟着去监视着的。”


    “监视什么啊?”黄秘书不解。


    “监视有没有老头过来搭讪或者跟他老婆蹦擦擦啊。”


    黄秘书替贺医生一大哭。“这样的话,贺医生不如接受返聘吧。”


    林教瑜眼瞅着见不到正主了,意兴阑珊,准备撤退,交代黄秘书,要宗墀回来,给他电话,他带朋友要和他喝一杯呢。


    黄秘书终究应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她终究颔首的空档,扮作不经意道:“慢走。我还得去宗太太和周太太下榻酒店那边帮着结算房费。”


    至此,林教瑜才得知了宗家的舆情。


    *


    宗墀的电话没有关机,纯粹就是不想接,他除了秘书汇报的电话,一概不接。


    但是,每来一通来电,他又捡起手机看一回。


    看一回,失望一回。


    林教瑜给他电话轰炸到第二十八通的时候,宗墀实在受不了了,接通就骂战起来,他骂林教瑜被狼撵到了就抓紧去打狂犬疫苗,别来我这犯病。


    林教瑜数落他,你丫的怎么还在这,赖这了是吧。


    最后问出宗墀下落,原来他在他父母原先住的那套别墅里。


    林教瑜驱车赶到的时候,前花园东边的停车场上除了宗墀来这常用的一辆,还有一辆。他大概猜到是谁了。


    林教瑜对宗墀父母这套别墅了如指掌,他轻车熟路地绕进了宗墀说的地盘,宗家这套别墅前后两进花园,带游泳池带中式庭院借景,一应设备都是紧着小主人的成长轨迹。宗墀现在所在的壁球室,也是当年他父母为了督促他生长期的运动达标而建的。


    眼下,隔着灯火通明,玻璃幕墙里头能看到打球的人来回幻影,也听得到壁球撞击的霹雳乓啷。


    下一秒,球击打到了人,陈向阳弯着腰,把一只壁球从下腹部扔开了,对面的宗墀重新用拍子再捡起另一只球继续发球,站在壁前的陈向阳连忙喊住他,“行了,还来,会出人命的。”


    说话间,林教瑜推门进来,他赶上了个热闹。前阵子,宗墀把这位姓陈的捧得太高,以至于陈向阳当真认为自己是个什么狗屁新贵了,他俩沆瀣一气还是狼狈为奸,林教瑜都不稀罕看。但是眼下这样恨不得反目成仇,他不能错过。


    哼,陈向阳想和宗墀这种狗脾气称兄道弟就错了主意。宗墀就是属狗的,他和他爹都分分钟翻脸的,他出生就这样,脾气与底气都是父母乃至家族惯出来的,这种人就是有个亲兄弟也没多少感情的,何况只是个给他办事的。林教瑜在边上烧烟看狗训人。


    室内又响起层出不断地球击打声。陈向阳在一击击的球线弧度里险象逃生。


    他最后冲宗墀喊道:“分手了。我已经把她打发掉了。”


    宗墀一记反手斜线,球从陈向阳躲闪不及的头顶上擦过去,再回旋回来,击打的人重重地击打回头,他撩一把下巴出的汗,也不知道打了多久了,不知疲倦道:“分得好、”


    球再旋回头,他这一回连球带拍的一起扔掉了,拍子擦着地板一路撕拉声,最后截停在陈向阳脚下,他捡拍子的时候听到宗墀在那头平静地出气,道:“我是替李小姐叫得好。反正你也不想娶人家,别耽误别人了,还有,陈向阳你连分手都在没你什么事是吧,出事拿女人顶缸是吧。哼,她叫你老好人还是轻了。等着我的律师找你谈吧。”


    说罢,宗墀朝门口走,边上抽烟的林教瑜立马狗腿子地给少爷开门,陈向阳在后面跟着喊,“宗墀,天地良心,我说你新加坡一个中国一个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李安妮那么背后嚼你是因为你给她眼色瞧了啊,可不怪我,你不信你去问你爹啊,我操,全程我都是帮着你的,你老头子想着称你心意,才有了这次的收购案,他知道你一定会自投罗网,谭政瑨那边正好是个绝顶好时机,我才在边上一直敲边鼓,梁家见面,我除了晚到了会儿,可是一路给你护法,梁老二去找东篱,我也是第一时间通知了你。我去,宗少爷,你找老婆,我们一个个跟着跑断腿,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周小姐这回,我还不是想着给你善后,那晚我不给你摁住,你能和你的心上人睡一头,我跟你姓!”


    “去你妈的!滚蛋吧!”宗墀头也不回地骂道。


    林教瑜在边上乐子人的自觉,连忙安慰气得出门都快找不着北的人,“气大伤身啊。”


    直到宗墀运动后冲凉回来,会客厅里,林教瑜摆弄着他带过来的吃食要宗墀别气了,坐下来吃点吧,“顺便说说,你这眼睛上是怎么弄的?又是一言不合要把人家金屋藏娇然后给人家拿手术刀划拉的?”


    陈向阳是一心来赔罪的,自然不会轻易走。


    宗墀一身单衣,往椅子上一瘫坐,对林教瑜的吃食没兴趣,对他的数落更不爷们要脸端着了,忽啦啦大厦全倾的破产宣言,“不是她,是她妈砸的。我这回想通了,反正她也不是那种想嫁人的人,她就好好当她的医生吧,只要她不嫁给别人,怎么着都行。就这样互不打扰,我认了,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的么。”


    林教瑜切一块肉往嘴里送,嗐一声,“这是出什么事了啊,怎么又打回头了,丈母娘打你几下不是应该的么,你怎么还矫情上了。”


    宗墀一副你懂个屁的神情,自顾自摆弄着手里的一只黑莓老古董手机。


    陈向阳在边上尽管不知道他们宗家这次内情具体如何,但是他可以揣摩出点什么。宗径舟夫妇匆忙携着周家回新加坡,该是宗墀的手笔,且宗太太把她用了几十年的老人这次留下了,很明显是个示好的暗号。可是宗墀一向步步为营的性情,隔了一天一夜,天翻地覆的模样。他说脸上的伤是丈母娘打的,那必然是在丈母娘那里知道了点他不知道的,陈向阳约莫都猜到孩子上头去了,能这么打击到宗墀的,别是当年东篱为他没了个孩子?


    敢这么想,不敢这么说。陈向阳努力示好的态度,便是立正挨打,试着宽慰道:“丈母娘还有牢骚对你骂都不算输啊,你要相信一句话,女人绝情起来没男人什么事。她们真正的绝情一定是无声无息的。”


    最后一句话,无异于在宗墀伤口上撒盐。他想到那天她明面上约见他妈,而对他却一字诀打发。


    三个大老爷们在厅里吃牛排,唐姨买东西回来的时候看着小池边上一口没动,连忙问他为什么不吃,“你是铁打的啊,快点吧,先吃两口,我把手里的东西弄停当就给你煲汤。你妈说得没错,你就是头倔驴。”


    唐姨这回没跟着于微时回新加坡,她一时也没去处,宗墀便把她领回这里了,索性这前后还有好多开荒修建的地方要人盯着,唐姨待着也算是个看门人。


    林教瑜冲他们家老保姆说笑,“失恋跟守寡一样,总要伤心一阵子的。唐姨,你不懂男人。”


    唐姨冲林教瑜呸,“你们才失恋才守寡。小池那是饿糊涂了,他吃两口东西,马上就还魂的。”


    这话林教瑜信,陈向阳也信,同为男人,真正的分手是不会还要看着别人一举一动甚至不准别人嫁人的。


    这天,林教瑜拽着宗墀说要去见个人,是先前的那个窦雨侬,先前通电话的时候就提过的,教瑜回头,他们攒个局,算是不打不相识。


    林教瑜要宗墀别耷拉着一张脸了,“说吧,到底出啥事了?你在我面前,没必要端着了。”


    “当年分手,你记得她把你的联系方式也删了的。”


    “嗯?”


    “是我妈,给了她一笔钱,要她别再搭理我了。”


    “我去。我说为什么把我删了的。原来是钞能力啊。”


    “这是重点吗?”宗墀忽地暴躁起来。


    林教瑜连忙安慰,行行行,你继续说。


    “说个屁啊,我说哪了,都忘了。”


    “你说你妈恶婆婆棒打鸳鸯!”


    “行了,你少招我两口气吧。”


    林教瑜难得看宗墀这样没出息的样子,这可比当年分手那会儿更暴击了点,“你气她当真拿了钱?”


    宗墀站起来就要走,林教瑜连忙摁住他,嬉皮笑脸稍作安慰,“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气她也许收钱的那一刻已经真正死心了,是不是?”


    宗墀沉默了会儿,没有就此默认,也没有正面反驳。而是一杯接一杯的水喝着,他已经喝不动酒了,沉醉难醒,坐在二层瞰台上,俯瞰着一楼的形形色色,红男绿女。看每一个都是那个人,又每一个都不是那个人。良久,他才寂寥道:“所以她才没有赴约。所以我这回回来找她,她才始终淡淡的,她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好像已经清醒到不在乎我为她做什么努力改变,教瑜,她说从来没想过和我结婚。我不怪她,只是难过,难过我那天要是贸然跟她开了口,她得吓成什么样,我又得狼狈成什么样。她不会信我有什么未婚妻,但是我妈一出现,从我妈口里提到我有结婚对象,我知道,她所有的骄傲一下子全垮了,她除了和我妈这样说,还能说什么。”


    林教瑜爱莫能助,别说宗墀这个梦男一心想的是结婚,他这个没想过结婚的,也是找哪个女朋友他那个妈都不满意呢。这是个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更难解的谜题,为什么天底下的婆媳都不对付。


    说话间,窦雨侬到了。这位更是有发言权,窦母人送外号窦太后。林教瑜给宗墀居中介绍,窦雨侬因为冯千绪那个舆情风波,歪打正着搭上了宗墀这条线。宗少爷托教瑜从中斡旋时的说辞是冯小姐是宗墀女友闺中好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女友说什么一定要替好友出头,把这个舆情澄清一下。四人聚会的照片也不准污名化。教瑜递话,宗墀那个女友是十三四岁起就一路过来的,虽说没结婚,靠,他可比十个老婆都宝贝,你无论如何都得给卖他这个面子一回,叫你那个妈别折腾了。彼时,窦母十分不满冯千绪,冯千绪也因为一些私利敲诈窦雨侬,才引得窦母操控舆论预先搞臭冯的名声,来降低她言论的公正性。


    最后,双方投鼠忌器。窦家怕冯千绪真抖落开什么;冯千绪顾忌着邹衍的学术和名声。半路又杀出个老婆奴的宗少爷,窦家碍于宗家的颜面,只得不了了之。


    这一回,林教瑜回来,窦雨侬说什么也得来拜拜宗家的码头。


    宗墀一心不能再喝了,结果架不住左右夹击。最后一场酒局,又是喝得七荤八素。


    喝醉的宗某人,拿着林教瑜的手机想打电话给谁,死活解不了锁,拼命地输自己的密码,愣是把好友的手机系统给干锁上了。


    林教瑜直接拿宗墀的手机想给那头打的,结果这个该死的宗少爷,今天带了个老古董手机,一个号码没存,他要宗墀报号码,喝醉的人在那无意识的重复,“你为什么不说,你都不爱我了,还在乎我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干什么!”


    林教瑜要他别叨叨了,“电话,阿篱的电话。”


    “谁?”被灌醉的人大着舌头。


    “你老婆。”


    沙发上的人愣了下,红着一双眼,木木地,像是找对密码开机一般地卡顿着,随即,报出了一串数字,林教瑜有点半信半疑,毕竟少爷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狗性子,好记忆的事都是花钱请人做的,他的存在必要性是解决那些好记性好能力的人解决不了的事。他能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把阿篱的新号码就背上了,别是梦男天天躲被窝里偷偷提前背的吧。毕竟,这家伙当年为了追阿篱,生怕人家瞧不上他,刻苦钻研了一年呢。


    电话笃笃两声,当真接通了。


    林教瑜喂着,确认对方是不是。“是阿篱吗?”


    那头很标志性的言简意赅,“什么事?”


    林教瑜笑了声,告诉她,“宗墀喝醉了,死活要跟你说话呢。”说着,把电话递到絮叨一晚上的人耳边,林教瑜踢他出声,说啊,把你那些怨夫的话都说出来啊,结果醉成泥的人跟个机器一样,词穷且缺纸了,朝外吐不出来了,林教瑜气得直按太阳穴,才要把手机拿回头,沙发上人像是感应到谁要走一样,一把夺回手机,“阿篱,你是不是早就过追溯期了,是不是,你已经不在乎我为你做什么了,即便替你出气还是骂回去,你都不在乎了,因为早已过了你的追溯期,是不是?可是我能怎么办,我那时候连护照都被扣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给我电话给我邮件给我身边的随便谁一个消息,我知道了,一定会回来,起码就不会过你的追溯期,不会!”


    宗墀一通宣泄,最后想撑着站起来的,手一滑,手机掉到地毯上,林教瑜给捡起来的时候,通话被迫中断了。


    贺东篱再打过来的时候,宗墀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林教瑜问她,有空过来一趟吗。


    贺东篱如实陈述,“对不起,我在值班,不能离开。”


    林教瑜有时觉得这女人是真心狠啊,不怪于微时会那么癫得舍不得自己的儿子。确实,宗墀这辈子的苦头全在她这儿了。“阿篱,你俩我一向骂宗墀的,你是知道的。这一回你别怪我帮我兄弟说话,就是他妈给你钱又怎么样,你知道宗墀的个性的,他为了你连你妈都顶撞了,难道还会怕他亲妈不成。这通火,是纸包不住的,你怕他和家里冲突,他还是冲突了,他昨晚恨不得把他爹妈都怼翻了,你要知道他不单单为了你,他如果不看重你,不会这么不管不顾的。你是他的利益,你怕什么呢,我这么说你又要吃心了,可是你应该明白,这世上唯有利益二字不会散。天底下婆媳斗的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关键时候他都不能给你撑腰了,你还要他干嘛,图他什么!”


    “可是现在呢,他拼着不孝的骂名,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啊,甚至在你妈那里也是一点好处没落着。真正的里外不是人。你跟他这么多年,怎么就没学学他的土匪气的啊,谁在他头上拉粑粑,他一定抓下来塞对方嘴里去,没有抱在手里闻的道理。天底下只剩下一个人痛快了,那必须是他宗墀!”


    贺东篱听着林教瑜在那头嗡嗡地说着,背景音很宽阔,飘荡着的降调曲是那句经典的:


    我怕时间太慢……恨不得一夜白头……


    林教瑜最终忽地挂了电话。


    贺东篱来不及思索,病房那边有病人呼叫,她起身就去了。其实今天本不是她的病房班,是同事想跟女友过圣诞,昨天请东篱帮他轮一个的,作为回报,他帮东篱值冬至这天的。


    东篱一开始还玩笑,冬至这天我并不需要啊。


    几十秒后,她还是应下了。同事担心她不是特别想换的,说可以补顿电影和奶茶给她。


    东篱莞尔,算了,没有特别想看的,但是,朋友有个应酬,原本没时间的,这下可以去了。


    林教瑜来电半个小时前,陈向阳给她也打了通电话,询问东篱冬至这天会有空过来参加公司的乔迁宴么。


    贺东篱不答。


    结果陈向阳径直抱歉了,他说因为一些误会,有必要澄清一下,宗墀确实没有未婚妻,陈向阳的一些戏言不过是酒后关上门来的话,没想到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他已经和前女友交涉清楚了。


    贺东篱听到一个尖锐的前字,心想陈某人你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他能这通电话打到她这来,大概率是在宗墀那已经过了一遍堂了。且她笃定他在宗墀那没落着好,才无计可施地想来怀柔政策她。


    贺东篱其实很想骂人的,你分你的手,别赖在我们头上。立时就不想去了,直言说,没空要上班。


    一个晚上,贺东篱几乎在值班室床上一秒都没阖上眼,她想着宗墀电话里那通幽怨的话,想着林教瑜说的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


    次日,贺东篱转门诊班,又是一天高密度。


    她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放空神游般地走到便利店,邹衍和他的同事在买咖啡。


    他隔着老远就给她招手,要她过来,然后拉着她到角落,神神秘秘的。


    贺东篱心情不好,拿他开涮,“干嘛,跟我借钱啊,要多少,我最近手头宽裕得很。”


    邹衍笑得眼尾纹都出来了,“多宽裕啊,把少爷送的珠光宝石都偷偷拿去倒卖了啊。”


    “是,他确实送我不少东西。这怎么不是一个生财之道呢。”


    “少贫嘴。跟你说正事。”邹衍把他的微信聊天记录给贺东篱看了,后者不解,没看具体对话内容前,她额外发现邹衍把冯千绪备注的不是她小名,而是“别惹”。


    她才要抬头问邹医生,别惹为什么还说这么多,你上厕所的时间光摸鱼了吧。邹衍烦躁的眉眼,“看正文!”


    对话始末大概是,冯千绪给邹衍吐槽了她的露水男友窦雨侬,骂他杀千刀的,当初她和邹衍的绯闻就是窦家为了败坏她名声放出来的,因为冯千绪手里有他在国外轰趴乱玩且碰那些玩意的证据,冯千绪原本想分手前捞他一笔资源的,被窦母知道了,才有了后头的乱仗。


    总之最后不了了之不要紧,但是昨晚窦千刀杀回来了,且他这个浪荡子喝酒聚会最后还伙同好友下榻他们窦家的酒店。


    冯千绪说这个烂人,她会永远盯着他。但是一看那个新闻的具体照片,其中好像还有那个宗墀。


    立马跟邹衍蛐蛐了,说一丘之貉,什么玩意,要你的贺医生离这些公子哥远一点吧。都不是什么好人。


    贺东篱粗略看完,一时沉默。他昨晚就是这样的场合喝醉的……


    邹衍收回自己的手机,他觉得这不算抹黑或者报复宗少爷,是善意的提醒,“总之,亲君子远小人是好事。”


    贺东篱虽然生气,但面上不显。她想起那晚在他酒店房里,他提到窦雨侬时很隐晦的隐瞒,其实她猜到了,他就是怕她生气才避而不谈的。但是她不知道怎么的,禁不住地挽尊起来,又觉得不算,是排除声明,替宗墀,“他不会的。他爷爷当年创立信托遗产就是约束他们七八个孙子辈这个的,每年分红的数目对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他一旦违反约束禁令,这笔遗产就彻底充公了,他们家那七八个孙子各个打破头,恨不得把别人掀翻掉独占呢,没人敢犯这个的。”


    贺东篱滔滔不绝讲完,才发现邹衍用一种很烦你们有钱人的套路的表情、很不爽地瞥着她。“哦,算我多嘴了。”


    “没有。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我的意思是,他不敢。”


    “你这个不敢的禁令味好足。”


    贺东篱这晚提着一袋子红豆面包回住处,看到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她先是顿了下,然后看到黄秘书从车里下来,等候多时的样子。


    黄秘书看着贺东篱归家,也冲贺小姐交代,宗先生有东西交给你。


    直到她们一起进了屋里,贺东篱看着黄秘书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一幅油画模样的东西从保固层里提携了上来,端举在她面前。


    贺东篱面上的神色从烦躁陡转成了惊讶,最后成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这幅画,她当年……因为它,他俩神经病地大半夜跨越两座城,去追月去了。


    这个画家的作品,贺东篱记得老早被归为限制出境的名单里了。年初看过相关新闻,这幅画在香港拍出八位数,不算天价,但这幅画的体量和名气都不算靠前,春拍上已经是很惊蛰的一下了。


    贺东篱怎么也没想到背后的新藏家是宗墀。


    黄秘书替贺小姐小心翼翼放置在墙角一处,说她还得回去准备明日飞新加坡的行李,就不打扰贺小姐了。


    贺东篱听他秘书这般道,就知道大概率他又飞行在即了,她没想收这幅画,但也不想这么晚为难打工人,便沉默着算是送行黄秘书。


    直到黄秘书委婉朝她说再见的时候,贺东篱问了一句,“他赶在回新加坡前要你送过来的?”


    黄秘书一愣,她觉得贺小姐这样口是心非的样子实在让她想到了她的女友。才要摇头的,对面再一次耿直发作起来,“那就回去帮我跟他带句话,太贵了,我不要,放在这里,我担心贼惦记,被偷了画就算了,害我别的财产损失,才叫冤!就这么……”


    贺东篱的就这么原话带给他吧,他人不过来就差人有空原封不动拿回去吧,她是要这么说的,黄秘书莞尔朝她,打断了她的发作,“他病了。”


    不是老板,不是宗先生,是一个暧昧的留白的他。


    黄秘书眼看着有人一下子就停住了,怔在那里,心软的神,漂亮沉静到黄秘书很客观地被震撼到了。“是连续两晚酗酒,被宗太太打了一耳光,又没吃东西,被他的狐朋狗友林先生带去霍霍倒下了。”


    黄秘书说完这些,就颔首自顾自离开了。


    贺东篱愣在那里,许久没动弹,更没管那幅昂贵到她下辈子工资攒起来也买不起的画,她回来之前还跟邹衍戏谑,把他送的东西拿去倒卖是个生财之道……


    他秘书说他病倒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么多年,他明明壮得跟头牛似的……


    贺东篱在跟他妈妈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这一回就这样吧,他来不来都不再改了。


    她也不会管他病成什么样,你既然有那个闲心和不着调的人去喝酒,喝死也是活该!


    反正这一回你横着死竖着死,都怪不到我头上了。


    他被他妈打了一耳光,想也知道他能说出多大逆不道的话才招得如此的下场。即便这样,贺东篱依旧狠着心骂道,你没有一巴掌是白挨的……


    更不要人不来、搞这些花招来,谁稀罕!


    贺东篱气得大半夜睡不着,想把那幅画劈掉,于是赤着脚走过去,蹲在画前,像似凝视一个前世今生的仇人,要把他看破看烂,最后心烦地想把画掉过头去。


    手一搬拨,发现画后面别着一封信。


    信展开,抬头是他当年特意给她取的英文名。


    Cici:


    展信佳,


    今年春上,我在林教瑜表姐婚礼上结识了个拍卖经纪,他习惯性地想发展我这个客户,根本不知道我是个土匪,从来不爱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但是我在他群发的拍卖手册上偶然发现了这幅画,第一时间联络了他,希望可以拍下来。


    我原计划是想着今年冬天赶在你生日前来见你一面,送给你,充作你三十岁的生日礼物也好,当年你以我名义追投陈向阳这些年滋生的利润报酬也罢。总归,以夏天的月亮给冬天的你庆生,希望你这个冬天少一点寒冷。


    但是提笔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改主意了,贺东篱,如果已过追溯期且我难赎回那笔钱的话,能不能请跟我做一笔交易,拿你手里那笔不要的钱买下这幅画:不够我可以允许你分期付款,富余我会以你的名义捐给你们医院充作横向课题经费。


    盼复!


    落款有一笔划痕,蓝墨水划掉了他那些年习惯性礼物贺卡落款的,知名不具。


    改成了他永远摘不掉的光环,


    宗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