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有风经过2


    赵京蓉的房间与方晏的房间别无二致,只房中似有淡淡的香气。荀舒的视线扫了一圈,瞧见房间角落放着个小巧香炉。香炉中只有香灰却未看见香,该是已经燃尽。


    方晏的房间似乎并没有香炉。


    床榻外的床幔被掀起一个角,赵京蓉探出头来,脸颊消瘦,嘴唇苍白,面颊上有薄薄的红晕,比上次荀舒在街上看到她时,又憔悴了许多。她轻抚着胸口,咳嗽声不止,身体如单薄的蝶翼般不停颤抖。她抬起头瞧见外面几人,面上浮现吃惊的神色:“荀姑娘,贺郎君,好久不见。”


    床榻边小桌被推倒在地上,小桌上的茶盏茶壶落在地面,摔成碎片。茶水撒了一地,茶水中有零星几片碎茶叶,成色普通,与刚刚在方晏屋中喝到的全然不同。


    方晏上前一步,扶着赵京蓉躺好,又将床榻里侧的被子拉扯出来,悉心盖在赵京蓉身上,念叨着:“今日我去牙人处买个人来照顾你吧。当时离开潮州时,该带上你的侍女才对。”


    赵京蓉挤出一个笑容:“她们的家人都在潮州,如何能跟着我这个兴许再也回不去的人离开?刚刚只是手滑,我不需要人来照顾我,莫要浪费钱了。”


    方晏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他蹲下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大片瓷片挑出,放到一旁,避免误伤他人。


    李玄鹤在一旁看着方晏的动作,笑道:“你们既来了京城,我理应尽地主之谊。一会儿我便支个人过来,照顾赵二姑娘。”


    赵京蓉面露惊喜,方晏却笑着摇头:“怎好劳烦李兄?我们——”


    李玄鹤打断他:“赵二姑娘毕竟是个女子,如今又生了病,方兄如何能时时刻刻跟在她身边?方兄莫要推辞了,公主府的侍女们都极擅长照顾人,定能将赵二姑娘照顾得妥妥帖帖。”


    方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了下来:“那便劳烦李兄了。”


    在潮州时,荀舒和赵京蓉并不相识,只在赵宅中见过几次,连话都没说过。许是同在异乡,此时荀舒看赵京蓉觉得分外亲切。她坐到赵京蓉床边,细细看了她的脸色,又握住她搭在被子上、攥成拳的手,掰开来细细看。


    她的手摸着冰冰凉凉,却起了一层薄汗,身体已是虚弱至极。


    这动作有点冒犯,赵京蓉倒也未计较,柔声道:“早就听闻荀姑娘看相极准,今日终于有机会见识。荀姑娘瞧瞧,我可还能看到今年的雪?”


    荀舒盯着她掌心的乱纹,暗沉的脸色,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雪有什么可看的?这几日天气好,晚上月亮也圆,赵二姑娘可以出门看看,多少能舒缓几分。”


    赵京蓉叹了口气,将手抽出,轻声道:“夜晚风凉,我这幅身子,还是不给他人惹麻烦了。”


    屋内门窗紧闭,空气沉闷,荀舒呆了一会儿便开始犯困,更不用说尚在病中的赵京蓉。她的精神愈发不济,靠在靠枕上,强撑着睁着双眼,似已用尽全部力气。


    见她这副模样,荀舒和李玄鹤也不方便多呆,寻了个由头便要离开。等到方晏和李玄鹤已经出了房间,站在屋外时,赵京蓉突然开口喊住走在最后,还未离开房间的荀舒:“荀姑娘。”


    荀舒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赵京蓉被被褥包裹着,越发单薄瘦削。她看着荀舒,挤出一个笑容:“荀姑娘,你若是有时间,可否来此处找我,陪我说说话吗?我如今这身子,离不开房间,整日窝在床榻上,很是乏味。你若是能来,我会很高兴的。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荀舒一愣,倒也没多想,点头应下-


    从客栈离开后,李玄鹤打算带荀舒去集市逛逛,置办些衣裳发钗。赤霄早早等在马车旁,见他们出现,上前几步,递了个小纸条给李玄鹤,而后道:“秦大人在大理寺等郎君,还请郎君尽快过去。”


    李玄鹤脚步一顿,看了一眼纸条的内容,再望向荀舒时眼中全是歉疚:“抱歉阿舒,我现在要回大理寺一趟。我让人去接阿水,陪你去街上走走,买些喜欢的东西,可好?”


    荀舒本就不喜欢逛街,也不需要衣裳首饰,只是想同李玄鹤呆在一处,四处走走罢了。此刻闻言,心中除了遗憾,更多的则是疲懒。她摇了摇头,闷声道:“你去忙吧,我想回去歇息了。”


    李玄鹤定定看着她,有心多陪她一段路,多劝慰她几句,话到唇边又觉得这些空话太过虚伪飘渺,怎么说不出口。他叹了口气,轻声道:“阿舒好好歇息,等到岐山封禅结束后,我便不会这般忙了。到时候定带你走遍京城大街小巷。”


    荀舒瞥了他一眼,没说话,默默爬上马车,直到马车驶离城西,清风穿窗而入,吹散车厢的杂气,心中阴郁终于散去几分。


    “再信你我就是傻子。”


    她嘀嘀咕咕,话音融化在车轮声中,终是无人知晓。


    那日之后,李玄鹤再次忙碌了起来,常常几日都见不到。偶尔见面,也是李玄鹤到公主府上,来去匆匆。


    荀舒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不知他在忙什么,只能在四方宅院中等他,等那无定期的相见。


    也是这个时候,荀舒突然意识到,她并不了解李玄鹤。


    她曾经以为与他朝夕相处大半年,已足够了解他这个人,可如今才惊觉,她所知道的全部,也不过是一小部分的他,甚至还是他想让她知道的那部分。


    她曾问他究竟在忙什么,他只含糊道,是岐山封禅的事。她也不知道这事儿和大理寺能有什么关系,难道是预料到会有凶案发生,提前布局预防?但见他不愿意说,也不再多问。


    七月底的时候,天气逐渐转凉。


    在潮州的时候,荀舒最喜欢在棺材铺里窝着,可如今竟连个能安心窝着的地方都没有。她强迫自己忙碌起来,不仅要查姜拯的事,还要查长生殿的事。偶尔得空,她也不会闲在宅子里等某人,而是抱着竹竿和破布条去集市上摆摊算卦。


    总的来说,荀舒很忙,但所有的忙碌都像那镜中月水中花,瞧着好看,但轻轻一碰,方能发现,尽是虚幻。


    长生殿和姜拯的事没查出多少有用的,摆摊连一个铜板都没赚到。


    她仿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逃避,用忙碌来掩饰不安。


    她越来越想念姜拯和棺材铺了。


    八月初一,秋高气爽,晴空万里。荀舒一大早便出门,带着阿水和鱼肠,打算去城郊长生殿的神宫看看。


    那神宫坐落在城郊的半山腰,前后三进大院子,东西各有跨院,比宁远村的神宫气派得多。前些日子荀舒曾来过一次,知道了不少关于长生殿的事。


    比如,与司天阁存在千年不同,长生殿建立不过百年。神宫里的小道士说,司天阁与长生殿本就是同宗,百年前一名司天阁的弟子下山后建立长生殿,自此后一步一步发展壮大。


    又比如,十几年前当今陛下寻长生之道,偶然结识了长生殿殿主赤阳子,一见如故,成为道友。等到几年前陛下登基,陛下将赤阳子奉为国师。这之后,长生殿在大梁的各个州县迅速发展壮大,声望渐渐超过了司天阁。大梁大半臣民,都成了长生殿的信徒。大一些的城池,亦争先恐后建立长生殿的神宫。


    那一次来时,荀舒没能将整个神宫里里外外转遍,回去后,后悔不已,总担心姜拯被关押在她没去过的角落,是以今日她决定再去一次。


    京城的神宫无论何时来都不缺香火,百姓虔诚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神宫中烟火缭绕,远远看着像是走水了似的。


    院中无树木,少了几分生机,亦少了几分清气。上次来荀舒变察觉到此处气场不对,她劝了几个体弱的百姓不要在此处上供,怕会引来灾祸,得重病,但那几人看她像看个疯子,骂了几句远远离开,仿佛她是瘟疫,生怕沾上一星半点。


    也正因为这事,上次荀舒才没能逛完整座神宫。


    荀舒看着眼前的人群,莫名想起司天阁山脚下的那个小道观。


    司天阁不需要百姓的香火,所以从未建过道观神宫。百年前司天阁的位置意外被世人知晓,这之后有人在山脚下寻了块大石头,当成司天阁的神像,时不时带些瓜果搁到那石头上,之后又将线香插在石头前的泥土里,以天地为炉,燃香求神明庇佑。


    再之后,当时的司天阁阁主在祖师爷神像前跪了几日,决定在山脚下建第一座司天阁的观。


    那道观不大,只有一间屋子,将那块大石头包入其中。石头前摆了桌案,桌案上只放着一个香炉,供百姓上香。前来拜神的百姓将贡品留在屋子里,司天阁会定期来清理。若是还能食用,便留在这小道观里,等着需要它们的有缘人出现;若是腐败,便拿到山林间埋起来,还给天地。


    可惜司天阁早已式微,自她记事起,那位于深山里的小道馆便没什么人来。即使如此,每隔几年,师父还是会带着她和师兄去修补小道观的屋顶。她曾问师父,既然已没人来了,为何不任他落败。师父却说,即使没人来,若遇到阴雨天,能为山中生灵遮挡些风雨,也是好的。


    师父走后,司天阁也散了。上次回山中时也忘了去那小道观瞧瞧,也不知那屋顶如今可有疏漏?是否还有生灵会在其中躲雨。


    见荀舒盯着屋檐久久没有动作,一旁的阿水担忧地问:“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处?”


    荀舒如从梦中惊醒,笑道:“看那瓦片甚是漂亮,瞧着很贵的模样。”


    阿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几眼,点点头:“确实是,瞧着比公主府的瓦片还要漂亮。”


    荀舒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她带着阿水,将神宫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正准备离开,到门口时却遇到了方晏。


    他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双手空空,没带任何贡品,像是打算凭着“之乎者也”,劝说神明降福。


    荀舒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他,冲他挥挥手,靠近后俩人寒暄几句,荀舒压低声音,好心叮嘱道:“这地方气场不对,恐怕有邪神。方兄若想找地方求神明保佑赵二姑娘,还是换个道观,或者去找个寺庙也行。总归都是天上的人,都能帮百姓实现心愿,佛祖和神明也没什么不同。”


    方晏面容肃穆,没有丝毫笑意:“阿舒,此处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第92章 有风经过3


    方晏瞧着认真而严肃,迫得荀舒不自觉答应下来,跟在方晏身后离开神宫。


    神宫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依靠山势生长,根系扎在大大小小的山石中。山路陡峭,方晏走在前方,步履轻巧如履平地。荀舒跟在他的身后步入树林,小心翼翼看着脚下,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下山崖。


    前行百步,方晏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视线越过荀舒,落在她身后的阿水身上。


    “我有事要同阿舒说,还请这位姑娘在此稍后。”


    方晏的面容瞧着极为平静,双眸却微微颤动着。荀舒和他认识多年,原本是极相信他的,此刻也不知为何,心中生出几分忐忑和不安。


    不知这不安是否和方晏有关。


    今日出门时,她正当是寻常的一日,并未看黄历,也未为这一趟神宫行卜卦,此刻后悔不已。若有卦象,也不至如此刻般无所适从。


    阿水听到方晏的话并没动作,而是担忧地看着荀舒。方晏皱眉,面露不悦:“你是李玄鹤安插在阿舒身边的人吗?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这话多少有些尖锐,夹着几分焦躁,与往日的方晏很是不同。荀舒不愿意怀疑相识多年的好友,只能抓住阿水的手腕,想要


    缓解心中的惊慌,定声道:“阿水是我的朋友,我就喜欢同她呆在一处。方晏,你要同我说什么,便在此处说,我能知晓的,她也可以知晓。”


    神宫就在荀舒身后百步,前来敬神的百姓络绎不绝。树林遮不住他们三人的身影,已然有人察觉到他们三人的奇怪之处,向此处投射好奇的目光。


    方晏收回视线,不再坚持:“那我便直说了。阿舒,你最近是否察觉到,李玄鹤一直有事瞒着你?”


    荀舒看着方晏,没有立刻回答。倒是一旁的阿水皱起眉头,“新仇旧恨”揉杂在一起,立刻发难道:“方公子,在背后说人坏话,怕是不妥吧?”


    方晏拧眉争辩:“我并非说人坏话,而是不想让阿舒被歹人蒙骗!”他转眸看向荀舒,眼中全是真诚,“阿舒,你冰雪聪明,定然有所察觉——”


    “他确实有事瞒着我。”荀舒打断他,“此事我有所察觉不假,但他也坦诚地告诉了我。不过我并不在意,也不想去探究。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没告诉他,而你,也有秘密没告诉我们,不是吗?”


    荀舒语气颇为平静,不生气也不恼怒,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她的眼神一如往昔般澄澈,如清澈的湖水,可看透世间万物,让阴谋诡算无所遁形。


    “若他所隐瞒之事,与姜叔有关呢?”


    荀舒拧眉:“这是何意?”


    方晏避开她的眼神,轻声道:“我并非想要挑拨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是此事与姜叔的安危有关,我必须要让你知晓。”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将视线重新转向她,“姜叔离开后,你一直在寻找她的线索。我知道如今有传言,说姜叔是被长生殿的人带走的,可事实并不是如此。姜叔如今就在京城,被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你可知晓?”


    像是晴天突然起了惊雷,正正好劈在荀舒的头顶,劈得她头晕目眩,几乎站不稳,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潮州……李玄鹤……姜拯……秦渊……大理寺……


    过往的种种在这一刻通通浮上水面,搅得荀舒的思绪混乱不堪。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李玄鹤真的是那个蒙住她双眸双耳,从始至终都在欺骗她的人?


    荀舒紧紧攥住阿水的胳膊,尚留有一丝神志,不去轻易怀疑李玄鹤。她深呼吸,努力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你说姜叔就在京城,还被大理寺的人看守着……你可有证据?”


    方晏犹豫片刻,点头:“是,我有证据。你若愿意相信我,我现在就带你去。”


    荀舒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下来。


    方晏想要带着荀舒单独去,可荀舒坚持要带上阿水和鱼肠。方晏苦笑道:“我只想悄悄带你去看一眼,你带这么多人,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办?”


    荀舒此刻已经平静许多,不再似刚刚那般震惊难过。她相信方晏,可更相信李玄鹤。若这俩人其中有一个,心怀鬼胎,想要做出对她不好的举动,那定是方晏而不是李玄鹤。


    她坚持:“那正好,我与三哥当面对峙,是非对错当面说清。若此事真是他做的,我与他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若此事不是他做的,他也可以和我一起救出姜叔。他在京城认识的人多,应当能有更多的法子,行事也更方便。”


    方晏见劝说不了她,只能无奈妥协:“那便听阿舒的吧。”-


    下山的路,依旧是方晏走在前方。荀舒和阿水并排在他身后跟着,阿水扯了扯荀舒的胳膊,示意她放慢脚步,等到俩人落后五六步时,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道:“姑娘,我觉得他不是个好人。”


    荀舒顿了一瞬,还是反驳了她的话,只是声音到底不似往日般强硬:“我与他认识多年,他做事确实古板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


    阿水叹了口气,想到一会儿鱼肠会与他们同去,也不再多劝。


    总归鱼肠功夫好,此处又在京城,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岔子。


    三人到山下时,等候在马车旁的鱼肠看着三人有些愣神,不知为何上山时是俩人,下山时却成了三人,还是荀舒主动解释道:“方晏哥与我们同行,要带我去个地方。”


    鱼肠并不多问:“那请方大人随在下一同坐在前面,为在下指路。”


    方晏摆摆手,露出个腼腆笑容:“我今日骑驴来的,不能将它扔在此处。我骑驴在前面领路,你们跟在后面就好。”


    见他这般说,鱼肠不再多说。


    方晏走到一旁的树林里,片刻后牵出一只毛驴。他手忙脚乱爬上毛驴,看了马车的方向一眼,见荀舒等人上了车,马车门已合上,拍了拍毛驴的屁股,向城中出发。


    车内,荀舒放下帘子,盯着面前的桌子发呆。一旁的阿水轻声道:“姑娘,这人忒奇怪。他如何知道咱们今日会来神宫?”


    荀舒垂着眼睫,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


    这一切确实太蹊跷了,往日她出门,都是乘着马车在城中转悠,几乎不会下车呆太久。只有今日,她要在神宫中耽搁些时间,却这么巧的遇到了方晏。


    可若方晏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为何要这么做?姜拯对他也是很好的,难道不想姜拯尽快被找到?为何要用此事开玩笑。难道只是为了离间她和李玄鹤?


    在潮州时,他们二人年龄相仿,时常有争执,可也算不得仇敌。为何到了京城,就成了这般?


    若他说的是真的,他又是如何知道她和李玄鹤怀疑,姜拯的失踪和长生殿有关的?此事她从未告诉过方晏,就算是长生殿的信徒,知道的应当也只有长生殿找到了个司天阁的人,而不知这个司天阁的人就是姜拯。


    难道姜拯真的被大理寺关了起来,而方晏真的亲眼瞧见了一切,甚至还和姜拯说上话?


    还有赵京蓉。


    在赵二姑娘的事上,方晏似乎也没说出全部的实情。那日去客栈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合理的地方,但也没多问,此刻忍不住反复回想,比如那茶盏中的茶,比如他们走进赵京蓉房间时,她的被子都被推到一旁,袜子上有茶水的痕迹,显然是扶着桌子想要起身,却不小心将桌子推翻,茶壶落地,而后茶水溅到袜子上。


    赵京蓉她似乎想要起身离开,却失败了。


    种种疑惑在荀舒的脑海中反复回绕,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脑中慌乱与心中的不安相互叠加,如重锤捶打在荀舒的心口,每一下震颤都连通四肢百骸,惶惶不安。


    荀舒还没将所有事想通,马车已然停了。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并不踩马凳,直接跳下马车。站稳后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地方似乎来过,正是方晏和赵京蓉暂住的客栈。


    方晏将小毛驴交给客栈的伙计,而后到马车边等荀舒下车。他瞧见荀舒疑惑的神情,解释道:“姜叔被关押的地方就在不远处。说来也巧,那日我站在房间中,敞开窗户向远处眺望,正正好看到大理寺的人进出一个院子,其中就有在潮州遇到的黎宋大人。他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瞧穿着官位在三品以上,应当就是大理寺卿,秦渊。”


    荀舒捏着衣袖,慢吞吞道:“或许是他们在那院子里办案。你怎么知道他们将姜叔关押在那院子中?”


    方晏叹了口气:“便知道你不信。此刻我说再多的,你也会找借口反驳。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如跟我去到那院中,去一探究竟。”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荀舒再没有犹豫的必要。她微微仰起头,像是强迫自己下定决心:“带路吧。”


    方晏看荀舒一眼,又看向跟在她身旁寸步不离的阿水和鱼肠,眉心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而后像无事发生般,引着众人向客栈旁的一条小路走。


    方晏似乎极熟悉这附近的道路,像是走过数百遍。他带着众人在街巷中穿梭,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前。


    大门敞开着,是最常见的木板门,门上的门环已然生锈,以僵硬的姿势翘在半空中落不下来。门内站着两个人,一左一右,看守着整个宅院,他们瞧见荀舒极为惊讶,忍不住道:“荀姑娘。”


    这俩人荀舒曾经见过,是大理寺的人。他们在此处守门,显然是院中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荀舒的耳边响起嗡鸣,鼻端喉咙全是甜腥起。她直直看着挤满人的院落,盯着被众人围住的李玄鹤。


    李玄鹤也看到了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凝重


    和慌乱:“阿舒……”


    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天前,在公主府的院子里,当时她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二人再见会是这么一种情形。


    荒废已久的院子,集满院中的人,房间中的血腥,和想要隐藏的秘密。


    荀舒挪开视线,不再看那人,而是转向最尽头敞着门的房间。


    她看到多年不见的秦渊站在房间中,穿着被血浸然的衣袍,拿着尤在滴血的刀。她看到秦渊身边有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男人,浑身血淋淋的,四肢瘫弱,脑袋无力地垂着。她看到满地满墙的鲜血,甚至将门槛浸染透,成了令人作呕的红色。


    明明暑热还未散尽,荀舒却像是掉入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她颤抖地推开虚虚阻拦她的两个护卫,腿上如同坠着盛满水的大水缸,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了她的命。


    一步、两步、三步。


    她一步一步穿过院子,穿过人群,僵硬地走入房间,到椅子前停住脚步。她颤抖着捧起那人垂着的头,却见他的脸上全是干涸的血污,遮掩住他的五官,竟有几分陌生。


    若见不到干干净净、无所遮掩的热脸,她如何能确认这就是她要寻的人?


    荀舒紧紧咬着嘴唇,尝试用疼痛来唤醒神智。她的手攥着袖子,在那人的脸上反复地搓,试图擦掉干涸的血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该是很疼的,但那人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一个瘫软的泥人。


    血污早已凝固,怎么都擦不干净。荀舒擦了许久,直到胳膊被人按住,才无力地妥协,跪倒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


    眼泪从眼眶中直直坠落,滚烫而悲凉,一滴一滴打在地面上,与地上残留的血迹交融在一起。


    “姜叔……”


    她哽咽道。


    第93章 有风经过(未完待续)


    荀舒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和姜拯去山上砍棺材木,山上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离开时,姜拯发现一棵极适合做棺材的树,思来想去,恐下次来寻不到,还是决定砍了再下山。


    那年荀舒十一岁,还是个孩子,生得又瘦弱,帮不上什么忙。姜拯让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他砍树。后来树倒了,却因着大风,倒下时方位偏了半寸。姜拯躲避不及,被树冠的枝桠打到,脸上脖子上全是伤痕,看起来鲜血淋漓,很是可怖。


    那时的她被吓坏了,泪眼朦胧。姜拯忙用衣裳擦了擦脸上的血,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划痕,笑着安抚她:“小舒莫哭,你瞧,我不是好好的吗?等我回去擦点药膏,明日就能好。”


    新鲜的伤口刚被抹掉血迹,转瞬又冒出一个两个的血珠,好在伤口确实不深,当晚便结了痂,次日便消了红肿。可如今呢?今日的伤口又要怎么才能好呢?


    荀舒觉得心碎成一块一块,绞痛不已,不知怎么办才好。她是被师父捡到山上的,从小便不知道自己的八字,如今她想,她约莫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和她沾上一星半点关系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无论是师父还是姜叔。


    李玄鹤走到她的身后,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甚至连触碰都觉得理亏。


    荀舒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踉踉跄跄冲向几步外秦渊,趁他忪愣,抽过他手中的匕首便向他胸口刺去。李玄鹤一直注意着荀舒的一举一动,千钧一发之际,冲到荀舒身前,用手握住了那匕首刃,声音中几分哀求道:“阿舒……”


    握住匕首的手在一瞬间被割得鲜血淋漓,血液沿着刀刃一滴一滴滑落,荀舒盯着看了一会儿,松开手,任由匕首坠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转身离开,向着门外走,李玄鹤跟在她身后,垂头丧气,不知该如何是好。


    院中人给二人让出一条离开的路,默契地不干涉、不阻拦。黎宋塞了条帕子到李玄鹤手中,想让他简单包扎下手心的伤口,李玄鹤却没接,只想着,若这伤口能换来荀舒半分怜惜,也算是值了。


    荀舒并没走得太远,到院门外便停住脚步。她转过身,看着跟在她身后的人,如同看一个陌生人,只眼睫的细微颤抖,泄漏了她的心绪。她轻声道:“李玄鹤,上一次姜叔失踪时,我曾懊悔于不信任你,怀疑你,没给你解释的机会,自责了许久。今日,我就站在这里,给你机会,你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玄鹤抿紧嘴唇,半晌没有说话。


    荀舒失望至极,眼神的光逐渐淡去,至彻底消散。她冷笑道:“李玄鹤,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遇到事哄我几句,我便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她摇了摇头,“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不愿意解释的,这次可怨不得我。”


    “阿舒,你给我点时间——”


    荀舒指着不远处的屋子,泪流满面:“你让姜叔给你点时间。”


    她仰起头,隔着整个院子,隔着大理寺众人,与秦渊遥遥相望:“几年前,我还是孩童,师父不让我为他报仇,我也没有报仇的能力。如今我长大了,我可以做我想要做的事了。今日我没能杀死你,是我技不如人。往后我必勤学苦练,穷尽此生,也要为姜叔报仇。秦渊,你且等着。”


    “阿舒……”


    荀舒转身向马车走,到半途时被李玄鹤扯住胳膊,拦住去路。


    他哀求道:“阿舒……”他不知该用什么话挽留,想了半天才道,“你不管姜叔的后事了吗?”


    荀舒叹了口气,将衣袖从他的手中抽走,喃喃道:“死后重入天地轮回,后事办得再好,也终会化为黄土白骨。与其做这些没用的营生,不如早日杀了秦渊给他报仇,才是我对姜叔的尽孝。若姜叔不满意,我也只能等到那一日,去地下陪他了。”


    她仰着头,看着天上的太阳,被光刺得眯起眼睛,声音比风还轻:“三哥,谢谢你这几日的照顾,往后再相见时,你我便是死敌。”


    “李玄鹤,咱们便……散了吧。”-


    荀舒离开时还是乘公主府的马车。


    她呆呆坐在车厢内,只觉得浑身疲累不知该如何疏解。阿水陪在她的身旁,只安静陪着,什么都没说,于荀舒而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马车颠簸,窗上的帘子随之摇晃,刺眼的光顺着缝隙钻入车内,尘埃在光束中漂浮。风凉飕飕的,吹得荀舒手脚冰凉,阿水握着她的手,不断地搓着,试图让她暖和一些。


    “阿水,我要离开京城了。”荀舒轻声道。


    阿水一顿,没有任何犹豫:“我和你一起离开。”


    荀舒摇摇头:“你便留在公主府吧。前些日子公主还和我说,黄伯想要收你做关门弟子,莫要浪费这个机会。”荀舒静静看着她,眼神却无比空洞,“我当时带你离开宁远村,就是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你如今已经找到了,就好好的过下去。”


    “不——”


    阿水还要争辩,荀舒用手捂住她的嘴,旋即瞧见手上的血污,又放下来,藏到身后。


    “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但是阿水,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就算分开走一段路,只要心还在一块,总还有相见的机会。况且,我也有我的顾虑,我不想连累你。”荀舒垂下头,唇角笑容苦涩,“我的这一生,所求不过一个安稳,可总有人总有事在不断推着我前行,让我不得这安稳。我以前住在山中,是师门最乖巧的弟子,最喜欢窝在树荫下睡觉,可师兄师姐总是拉着我捣乱,而后一起被师父责罚。后来,师门只剩下我一个弟子,我想要陪着师父更久一些,师父却将我逐出了师门。当时不知师父是何意,只觉得天地间无处可去,那年我不过十岁,却已经体会过茫然和崩溃。


    “后来,姜


    叔将我带回家,视我为女儿,给了我可以遮蔽风雨的家。那时我又以为,我可以窝在棺材铺里,过我想要的平静生活了,可后来,李玄鹤来了。他来了,一切事情都变得不可控了……或许本来事情就不可控,只是他来了,将所有的遮羞布撤掉,全部暴露在了眼前。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个大概,我一路追寻姜叔而来,想要带他回到棺材铺。可是冥冥之中,或许从我离开的那天起,我就注定再也回不去了。”


    阿水迟疑地问道:“若是重来一次,你还会想要救李大人吗?”


    荀舒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当年的事,现在论对错论可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是到底改了他人的命,牵扯进了他人的因果,或许今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时所起的劫难吧。


    荀舒抿了下唇,继续道:“阿水,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是非常不容易的。机缘稍纵即逝,你一定要抓住,不因谁而放弃。在为他人着想之前,你一定要先抱紧自己。你不是谁的附庸物,不需要靠别人而活。”


    阿水看着面前的小姑娘,不自觉红了眼眶。


    若论年龄,她比荀舒还要虚长几岁,可这几岁也不知长到哪里去了,总归没有半点长进。


    她这一生,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此刻恨不能一字一字全部刻进骨头融入血肉。


    她想,就算未来不能如今日所期望般走到尽头,但能有这么一刻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的一生只属于自己,也算足够了。


    她认真点头:“我记住了。荀姑娘,一路顺风。”-


    公主府中早就收到了消息,马车在门前停下时,便有侍女上前,将荀舒迎入府内,伺候她梳洗。荀舒没有反抗,任由她们为她洗净身上的血污。


    侍女们为她绞干头发,为她取来干净衣裳,正要伺候她换上时,荀舒摇了摇头:”劳烦姐姐们出去吧,衣裳我自己换就行了。”


    侍女们并不多说,悄声离开,等到片刻后房门再次打开时,却见荀舒并没穿她们准备好的衣裳,而是换了一身粗布麻衣。


    她来时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裳。


    荀舒将她所有的衣裳物品收拢在一个小小的包袱里,背在肩头,向院门外走。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求助似的看一旁的阿水,却见她微微摇头,眼中有泪,却也有光。


    到前院时,荀舒遇到了早就在此等她的长公主。她以为长公主是来做说客,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长公主将一个小小的荷包递给她,叹道:“鹤儿带你回来时,我没有阻止,你如今要离开,我也不会阻拦。总归是你们俩人之间的事,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决定了,就行。只是,我还是想为我这个儿子说几句。


    “鹤儿他自小聪慧,因为平阳侯府内的龌龊事,还是孩童时,一举一动却似沉稳的大人,很是无趣。可这次他回来之后,明显有了变化,有了生气,更加鲜活了。这孩子心眼儿多,但都不坏。我能看出来,他是真的喜欢你,或许只是不知道如何与心仪的姑娘相处,才惹怒了你,致使你们之间生出了误会。若可以,我想请你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是以长公主的身份,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可以吗?”


    荀舒垂眸看着荷包,沉默片刻,方轻声道:“殿下,我给过他解释的机会了,是他自己不愿意与我解释的。”


    长公主叹了口气,点到为止,不再多劝:“也罢,你们的事,你们决定就好。”她看着那荷包,柔声道,“鹤儿说,他曾经欠你一笔银钱。他自回京后每日里忙忙碌碌,该是早将这事忘了。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行走,没有钱可如何是好?这是鹤儿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小舒,若你……若你忙完手头的事,还愿意回京城,随时可以来公主府府寻我。我很喜欢你,就算做不成母女,兴许也能成为忘年交。你说呢?”


    荀舒含糊着点头,不推辞也不拒绝。末了眨了眨湿润的眼眶,逼退将要落在的泪水,咧着嘴,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这钱就当我借殿下的,若有机会,定会还给殿下。时间也不早了,往后还请殿下保重身子,民女这便告退了。”


    天色逐渐阴沉,像是又要下雨。荀舒冲着长公主行了一礼,不再耽搁,转身离开,藏入茫茫人海中,走入她注定要走的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第94章 岐山封禅1


    于京城而言,姜拯的死如同一滴雨水落入河流,激起的涟漪瞬间被冲散。但于荀舒而言,她的生活再次被颠覆,成了一叶飘摇的小舟,漂泊在海上,再寻不到方向。


    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是一如往昔般热闹,熙熙攘攘。荀舒走在人群中,被拥着向前,脑中一片空白。


    她并不准备在京城停留,混沌中买了匹马,又准备了些干粮,到东侧城门时,却瞧见了方晏。


    在那废弃小院时她并未注意他的去留,此刻倒是被他猜出她的去向。


    方晏拦住荀舒的去路,问道:“你要去哪?”


    荀舒的声音很轻,已是疲惫至极:“天大地大,去哪又有什么不同?”


    “你若是不急着离开的话,我为你践行。”


    方晏走上前想要牵走荀舒手中的缰绳,却被她轻巧躲开。荀舒拉着马匹绕开几步,道:“我挺急的,这次便算了吧。”


    方晏再上前一步,面色不虞,试图扯住荀舒的胳膊:“阿舒。”


    荀舒再次让开他的手:“你莫要离我太近,我害怕你给我下药,像赵二姑娘似的,成了你手中的傀儡。”


    荀舒的话像是一把荆条,胡乱挥舞着,好歹阻住了方晏靠近的步伐。方晏定住脚步,苦笑道:“阿舒,你是不是误会我了?是不是李玄鹤说了什么?你总是更相信玄鹤那厮,可他欺骗了你!是我将他的面具摘下,是我帮了你啊!”


    “你真的是想帮我吗?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荀舒摇了摇头,眼中全是泪水,“方晏,刚刚我见到姜叔的尸体是,他的皮肤还是软的,还有温度,他刚死没多久!你若发现他时,能想法子告诉我,或是告诉京兆府,再不济大声嚷嚷,让百姓皆知,兴许都能救下姜叔一命!就差那么一时半刻……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方晏沉默下来,荀舒却更是难过愤恨。她恨大理寺,恨秦渊,恨李玄鹤,恨方晏……更恨自己。她用衣袖狠狠抹了把脸,将泪水擦净,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清醒她的神志。她抬起眼看他,目光中隐隐有讥讽:“你知道我为何更信李玄鹤吗?因为他从未将我当成傻子。”


    方晏皱起眉头:“阿舒!”


    荀舒摇头,不愿多说:“方晏,看在咱们曾是好友的份上,就此别过吧。我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不知你为何要带着赵京蓉来京城,又为何要将她困在客栈,但我想那定不是什么为她着想的好事。我现在累得很,不想去想这些。我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再也不回来。”


    “若我不让你离开呢。”方晏冷了脸色。


    荀舒眉心一跳:“你这是何意?”


    城门处人来人往,已然有人注意到这处的响动。方晏顿了一下,垂下眼睫:“开玩笑


    的,只是不舍得你走罢了。”他向旁边走了几步,让开出城的路,“阿舒,注意安全,一路小心。”-


    荀舒离开京城后,随便选了个方向,一直不停地走。悲伤绝望和愤恨恼怒充斥着她的身体,她不知该如何消解,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能不停地走,一个劲地走,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出口。


    身体里的全部力气都被调动,情绪激烈如开闸的河流,快速奔流后,身体疲惫不堪,只余下一片空落落的茫然。


    她一路为寻姜拯而来,李玄鹤是半途邂逅的另一个目的地,可如今,姜拯没了,李玄鹤散了,她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接下来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呢?


    她还是想过安稳的生活,想要一个平静的避风港,可事情总不遂人愿。或许只有将姜拯的仇报了,将一直在江湖中寻找司天阁宝镜,寻找司天阁弟子的那群人解决了,她才有机会开始新的生活。


    若要给姜拯报仇,则需要杀掉秦渊。可秦渊身为大理寺卿,随从无数,本身功夫也不弱,今日一击不中,来日再动手便很难了,还需从长计议。


    那若要去解决司天阁宝镜的事呢?要如何解决?广发英雄帖,邀世人齐聚一堂,然后她剖心剖肝告诉他们,世上没有所谓的宝镜,就算是司天阁的人,也做不到预知未来?他们能信吗?会不会觉得她是在撒谎,然后干脆将她抓起来审问?


    荀舒一直想不明白,就算世上真有这么一个宝镜,为何这么多人会来争抢?难道他们都对还没发生的事这般好奇吗?


    事情一件一件,千丝万缕,有的事寻舒理不清楚想不明白,更不知从何处下手解决;有的事她能想清楚,却什么都做不了,依旧只能无力接受。


    五年前被赶出司天阁的时候,她茫然不知所措,也如今日这般,还好姜拯拉了她一把。如今再没有人能拉她,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条路。


    只是心中还是难过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荀舒放慢了步伐,走走停停,在茫然中寻找方向。有时经过城镇,她摆摊算卦,或者画些祈福的符咒售卖,赚些盘缠;有时在山林中,便找个山洞寻个破庙,与山间万物一同过夜。


    这一夜,她宿在一棵山顶的树上。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山,瞧着是附近最高的山,便爬了上来。到山顶时晚霞尚未散尽,绵延千里。山顶风有些大,吹得衣袖猎猎作响。荀舒站在悬崖边,眺望远方,站到弦月高悬,星辰点点时,方回过了神。


    说起来,她也有段时间没观星了。她离开司天阁的时候年纪太小,观星术只学了点皮毛,看个天气还行,看天地大势,人间劫难,还是缺了几分天赋。


    但最基本的她还是能观出来。


    比如今夜,荧惑星现,逼近心宿三星,是荧惑守心的天象。


    荧惑守心,预示着大梁将起动乱,或皇帝驾崩,或大权旁落、有人篡位,是不祥之兆。


    此刻荧惑星还未与心宿三星重叠,尚还有转圜余地,可瞧这模样,应该用不了几日,便会有结果。


    天象难改,就看荧惑星落在谁身上,是否有法子消解这灾难。


    这天下,怕是要乱了-


    八月初九,秋高气爽。


    岐山封禅将近,岐山下的平乐镇再次热闹起来。许多大梁百姓远道而来,只为远远地见证这几十年一次的盛典。


    镇中酒楼,三两江湖客几杯浊酒下肚,声音逐渐高涨:“明日陛下御驾便到了,若早些去行宫外蹲守,是否能瞧见陛下真容?”


    另一青衣书生嗤笑:“怕是见不到。”


    “这是为何?”


    书生道:“你们不觉得这镇中官兵有些忒多了吗?我瞧他们身上的衣服不同,估摸着除了禁军,还有附近驻守的军队。这么多人,怕是能将陛下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我们大抵连陛下的衣角都瞧不见。”


    又一银发老翁道:“老朽曾听祖父提过,他曾去过岐山封禅,还瞧见了高祖皇帝的真容。他说那时这安乐镇很是祥和,并未出现很多官兵,扰乱百姓的生活。那时高祖皇帝带的禁军只将百姓隔开了一段距离,百姓们甚至能瞧清楚高祖皇帝的脸,赞他天人之姿,果然是神选之子。”


    书生附和道:“是啊,也不知今年是怎么,瞧着像是有大事发生。”


    银发老翁突然压低声音:“你可知为何突然要岐山封禅?今年年初,国师说昨夜天神托梦,有福泽要降临大梁,劝说陛下举办岐山封禅,告慰天下,越早越好。以往封禅总要准备两三年,今年却在半年内完成,要不是太子殿下很快将此事安排好,事事亲为,哪儿能这么快?”他挥挥手,有些懊恼,“扯远了。老夫是想说,国师说福泽降临大梁,可他定没想到,最近出现了‘荧惑守心’的天象。这哪儿是福泽,这是大难啊!也不知国师是否误解了神的旨意,更不知这要如何收场。”


    角落的一个少年冷笑道:“何必收场?如何说不过是那妖道的一句话,就算世人误解,又能如何?还能当众质疑国师、质疑陛下吗?”


    众人哑然,无人敢接话。


    小声讨论岐山封禅是一回事,大声称国师为妖道又是另一回事。听说这长生殿殿主能通鬼神,若这话让他听到,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气氛一时间冷下来,酒楼中无人说话,食客纷纷低下头吃饭,又是片刻,匆匆起身离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刚刚还寻不到空位的酒楼,竟空荡起来。


    只除了角落的一个清秀少年,还在认真啃着手中的饼,动作慢吞吞的,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店小二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剩饭,边投射好奇的目光,直到店内又走入一人,才转身去招呼。


    那人穿着长生殿的道服,下颌处蓄着一小撮胡须,抱着个拂尘,正要找个空位落座,一抬眼看到那个少年。他脚步顿住,眯着眼瞧了一会儿,而后惊喜道:“荀——兄!”


    那啃胡饼的少年缓缓转过头,正是为方便行事,女扮男装的荀舒。


    自观星那夜后,她便启程往安乐镇赶。师父一直叮嘱司天阁门下弟子,所学技艺定要庇佑天下苍生,她虽被逐出了师门,但这句话依旧需要遵从。


    那夜窥得半分天机,她在山顶推演了一夜,算得这劫难会应在封禅大典上,决定前来此处,想法子化解。好在那时她就在安乐镇附近不远处,紧赶慢赶,终于在封禅大典前两日,也就是昨天赶到。


    倒是没想到能在此处遇到五味子。


    荀舒吞下口中的饼,轻声道:“你怎么来了此处?三——李大人不是让你守在宁远村吗?”


    五味子乐呵呵坐到她对面:“贫道是被殿主召到此处的,不过李大人也知道此事,甚至——”他拍了下脑袋,又拍了拍嘴,“此事是秘密,贫道不能告诉旁人。荀兄过几日就能知道了。”


    五味子问店小二要了几个菜,等菜的功夫,肚子咕咕叫,忍不住去拿桌上剩下的胡饼,被荀舒拍了下下手。


    “这胡饼我要带走的,是我今日的晚膳,可不能给你吃。”


    “一个饼子罢了,怎这般小气!”五味子扫过桌上唯一的小菜,奇道,“你怎过得这般可怜?李大人不是很疼爱你吗?怎么让你靠啃饼过活?连肉都不舍得点?”


    荀舒不太喜欢他的说辞,纠正道:“胡饼很好吃,以前吃不起饭的时候,若是能有这么一块热腾腾的病,是要全家一起分着吃的。”


    只可惜如今再无人与她分食了。


    五味子更加震惊:“你怎么过得比我这个混吃混喝的穷道士还要惨?”他挥挥手,将荷包豪气拍在桌上,“贫道自然不能白吃你的饼,今日贫道来付钱!省下来的钱,你晚上再吃点好的!”


    见他这么热情,荀舒也不再推辞,赶忙招呼店小二,又加了几个菜,还要了两份点心。


    五味子:……


    离开京城时,长公主虽给了她一大笔银钱,但她向来节俭,平日里能吃饱就行。此刻既然有人付钱,荀舒放开了吃,吃得满嘴流油,极为舒坦,甚至打了个饱嗝。


    填饱肚子,荀舒终于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道:“你可有法子联系李大人?”


    五味子一愣:“你联系不到?”


    荀舒没有回答,继续道:“明日陛下到达安乐镇,我估摸着他今日也该到了。劳烦你帮我传信,就说今晚子时,在安乐镇城西边的树林里,我有要事寻他。”


    第95章 岐山封禅2


    安乐镇西侧有一小片桂花树林,此时正值桂花盛开,香气馥郁,让荀舒想到了甜糯糯的桂花糕。


    也不知道安乐镇有没有人卖桂花糕。


    入夜后,她早早便到了这里,找了块空地落座,边等人边观星。


    满天星辰,瞧着杂乱,但各有各的章程,各有各要走的路,若其中有一颗偏离了他的轨道,便是所谓的天象有异。


    不过几日,荧惑灾星再次移动方位,向着代表天子的那颗星旁,另一颗星靠近几分,只差一丁点,便要贴在一起。


    若是寻常,那颗星该是暗淡的,但今日却分外耀眼。


    看这模样是大局将定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荀舒耷拉着肩膀,莫不到头绪。她就这么安静坐着,直到子时将近,林子另一侧有马蹄疾驰的声响传来时,心尖儿一颤,方回过神。她坐直几分,没有转头,继续盯着星辰,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


    马蹄声逐渐放缓,有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快步向她的方向奔跑……荀舒本来不想搭理他,但还是没忍住。


    她其实也是渴望见到他的。


    她转过身,看向不断靠近的人。


    月光皎洁,透过茂密树冠,星星点点洒落在奔跑的少年身上,为他镀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银光。他穿越树林,逆风而来,衣角是风的形状,到荀舒面前几步停住脚步,不再靠近。


    不过一旬未见,李玄鹤却似乎轻减不少,衣服空荡荡的,脸颊骨骼愈发明显。他望着荀舒笑,双眸还是亮晶晶的,隐约残留着些棺材铺小伙计的影子,唇边笑容带着三分讨好,四分委屈,还有十分的灿烂。


    “阿舒……”


    有那么一瞬,荀舒控制不住心软下来。可随后,那日的画面如画卷般重叠展开,破败的院落、低垂着头的姜拯,满屋的血迹。她的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逃避似的垂下眼睫,挪开目光,示意他看天上的星辰。


    “今夜叫你来,是想与你说件重要的事。我思来想去,这事情单靠我一人,或许无法解决,所以只能将一切告诉你……或许你有更好的办法。”荀舒担心李玄鹤看不懂星辰,想了一瞬,还是决定给他讲解一下。她指着天上的心宿三星,道,“你可瞧见了那三颗星?连在一起,凑得极近的那三颗。”


    李玄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


    漫天都是密密麻麻的星星,他瞧着没什么不同。李玄鹤眯着眼看了一会儿,乖顺地摇了摇头:“可还有其他特征?”


    荀舒顿了一瞬,手指移了半寸:“可瞧见一颗不停闪的星星?那是荧惑灾星,就在刚刚那三颗星旁边,离东边那颗极近。”


    李玄鹤眯着眼睛继续看,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每一颗星星都在不停闪烁,每两颗之间都离得不远,这能看出什么区别?


    李玄鹤二十年的人生,终于找到一件他不擅长,且学不会的事。若是在学堂上,他必然认真学习好奇发问,势必要将不懂之处弄明白,记在心里,可此刻,教他的人是荀舒,是他惦念了许久的姑娘,如今好不容易再见到,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


    荀舒没等到他的回答,拧着眉瞧他:“你瞧见了吗?”


    李玄鹤含糊地嗯了一声。


    荀舒这才继续道:“几日前,我夜观天象,突然瞧见荧惑灾星正逼近心宿三星。我观星术只学了个皮毛,但这么明显的天象还是能看出来的,这是荧惑守心的天象。”


    李玄鹤一愣,神智回笼几分,认真起来:“可是天下大乱之相?”


    荀舒纠正道:“准确的说,是皇权变更之相。至于是否会引起天下大乱,要看荧惑灾星落在哪里。”


    “如今可有了结果?”


    荀舒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和太子可相熟?他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我与东宫是表兄弟,他比我年长几岁,我们幼时曾一起读书,关系还算不错。”李玄鹤回答得颇为谨慎,但还是将她想知道的,尽可能地都告诉她。


    “荧惑守心,意味着陛下快要驾崩,而荧惑灾星如今逼近的那颗星,代表着东宫,这意味着——”荀舒拉长声音,意味深长,“这次的皇权变更,甚至陛下的驾崩,都与东宫脱不了干系。你的这位好兄弟,兴许就是幕后操纵一切的黑手。”


    荀舒的语速罕见的快,将心中所有的恶意尽数释放。有那么一刻,她心中是畅快的,她竟然在期待李玄鹤在关系密切的东宫和代表天下大义的陛下间左右为难,期待此事可以让他和她一样痛苦。可话说出口,她又生出些后悔,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也变了模样,变成了她讨厌的模样。


    李玄鹤并没因荀舒的话,而生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沉思片刻,认真叮嘱道:“此事你莫要同他人说,全当你从未观星,并不知道。”


    他的这副模样,让荀舒愈发难受,她攥紧衣袖,不解道:“你不难过吗?不生气吗?还是这一切,你早就知道?”


    李玄鹤怕极了荀舒的这句“你早就知道”。这话说出口,就意味着他大抵又说错了什么话,要被她误会。若不尽快解开这误会,只会越积越深,更加没法解释。


    李玄鹤忙道:“天地良心,阿舒,我真的不知道此事。我与太子虽然关系很好,我时常会帮太子办些差事,可他是君,我是臣,他怎么可能将所有事都告诉我?我确实察觉到他最近举止有异,似有疏远我的意思,可我又不是神仙,怎能猜到他有逼宫的想法呢?”他叹了口气,又道,“我虽将太子当作亲人,当作好友,可他终究是东宫,是未来的圣上。这事自我懂事起,母亲就耳提面命,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敢忘记。臣不能对君主有所不满,有所要求,这是臣子的本分。阿舒,我真的没有骗你。”


    荀舒心中依旧有疑惑:“那最近的天象变化呢?荧惑守心是大事,司天监里那么多能人异士,难道就没有一人看到?我今日在酒楼中用膳时,还听到有人在谈论这件事。百姓们都看出来了,你们难道丝毫没有察觉?”


    李玄鹤苦笑道:“自几年前,司天监便交到了国师手中,往日我不觉得此事有多么重要,今日才惊觉,这似乎是一步伏脉千里的棋,而我们早就被蒙住了双眼。不过想想也是,岐山封禅是大事,日期是由国师亲自推演,定下来的,如今却在这节骨眼上,出现这般不吉的天象,若传出去,不只是威严扫地,甚至可能触怒天颜,是杀头的罪过。”他顿了顿,又苦笑着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如今很是信任国师,就算将此事告诉陛下,他也未必会相信。”


    山间风大了几分,吹得荀舒鬓角碎发乱飞,她用手理了理,掖到耳后:“我估摸着,东宫那位说不定也帮着瞒了消息。我今日找你来时,并未预料到荧惑今日便定了位置,还想着荧惑守心,对大梁的国运来说是巨大的动荡,无论成与不成,都会有百姓受苦,想问问你有没有好的法子可化解。可如今看来,你约莫是不会帮我了。”


    李玄鹤愣住:“阿舒,你要做什么?”


    她能做什么?司天阁弟子,要庇佑天下苍生,她知道此事会很难,她的能力很微弱,可她还是要去做。


    师父曾说,不可轻易介入他人因果,不然会报应、反噬到改命之人的身上。可师父又说,司天阁弟子学习技艺,当庇护天下百姓。


    年幼时只觉得这些不过是没什么用处的规矩,自相矛盾,可如今才醒悟,司天阁的道,只有亲身体会了,才能悟到。


    曾经她不愿意干涉他人因果,明明预测到他人的死亡,但宁肯心中懊恼愧疚,也固执地不肯提醒,可如今惊觉,无论是潮州赵夫


    人、赵县令,还是宁远村的阿水、寿问雪,都是天下百姓中的一员,都是她应当庇护的人。


    司天阁弟子离开时都是被逐出师门,千百弟子隐入芸芸众生,他们若恪守着不介入他人因果,不愿意承担反噬,而不救人,那他们终其一生,都再难跨入山门,可若他们能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便能明白,其实他们从来都未曾离开过师门。


    此事或有风险,她虽人微力薄,甚至肯能遭到天谴,可她也愿意尽力一试。


    荀舒并没回答李玄鹤的问题,抿了抿唇,慢吞吞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夜深露重,我便先回去睡觉了,李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李玄鹤上前几步,赶到她的面前,挡住她的去路:“阿舒,我还有话要同你说。今日我收到消息,说你要见我,我很是高兴。我原本要明日随圣驾一同到这里的,收到你的消息后,快马加鞭,才在此时赶到。”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委屈,“阿舒,我想同你解释,那日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问过师父,他说姜叔的死和他无关,他赶到时已经是那副模样了。他手中那匕首确实是凶器,但那是因为,他进入房间时不小心触发了机关,那匕首是暗器,冲他飞来,他只能抓住在手中……阿舒,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可能信我?”


    夜风寒凉,面前少年却真挚地像火,灼得荀舒退后半步。她抬起双眸,眼中早没了当时的崩溃,余下的只有如死水般的寂静。


    “李玄鹤,当时我给过你解释的机会,你却没有开口说半个字。你可知那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如今事情过了这么久,你再来找我解释,谁知是不是过去的这十日,你绞尽脑汁编出的新借口?我为何要信一个不知真假的借口?”她仰起头,眼中有细碎的光,“李玄鹤,机会过去了,就没了。若你是我,你会相信吗?”


    “阿舒……”


    荀舒挪开目光,看向更古不变的星辰,如五年前的一样:“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早就见过秦渊。五年前,司天阁覆灭后,他带着大理寺的人在山林中游走。那时他搜得那样认真,我还以为他是真的想要找到真相……没想到最后他却以意外结案。司天阁阁主活了百余年,什么事算不到?若不是被人暗算,怎么可能会毫无防备?所以那日我碰见他时,他真的是在搜证据吗?还是搜司天阁的宝物?


    “两个月前,姜叔因我而被人抓走,后来我听了五味子的话,以为是长生殿动的手,如今想来却未必。找司天阁弟子的不止长生殿的人,秦渊在这件事上也有动机,不是吗?几天前,我又亲眼看着他站在姜拯的尸体旁……李玄鹤,所有线索汇聚在一处,我甚至开始怀疑潮州破庙里,你是在哄骗我。你早知姜拯是被秦渊带走的,但不告诉我。我想不明白,你知道真正与司天阁有关的人是我,为何不告诉秦渊呢?李玄鹤,你究竟想要什么?”


    第96章 岐山封禅3


    夜色深沉,风声不绝于耳。李玄鹤站在荒野中,只感觉整个心都被这恼人的风吹碎了。


    他知晓他在发现姜拯尸体的那日做错了事,没有在第一时间将一切坦白,可此刻听到荀舒如此否认他们的过往,心中还是难过。


    早就准备好的解释堆积在嗓子眼,却再找不到说出口的机会,也失了说出口的心。


    李玄鹤回忆起九天前的那日。


    那日他接到消息,带着大理寺众人匆匆赶到那破败的小院时,院门和屋门大敞着,场面和荀舒到达时并无二致。唯一的区别只有院子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秦渊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任何随从。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得措手不及,冲进摆着姜拯尸体的屋子,脑中一片茫然。秦渊就站在那尸体旁,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看走进屋的他。他收敛心神,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竟发现的所有证据,都指向秦渊就是凶手。


    他和秦渊相识多年,他深知秦渊不会杀人,可那么多证据摆在他的眼前,即使是他,也不免生出几分怀疑。


    当时他便问过秦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那时的秦渊紧锁着眉,似乎没听到他的问题,并未回答他。他以为秦渊有难处,只能将此事暂且搁置,想着等勘查完现场回到大理寺后,再细细询问。可他刚走到院子中,还未来得及做什么,荀舒便冲进了院子,直冲着姜拯的尸体而去。


    那时的荀舒问他要解释,他如何能回答?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是他尊敬的师父,一边是心仪的姑娘。他不想靠着对秦渊的信任随意敷衍安抚荀舒,又不能做到用匆忙推理得出的答案,将矛头贸然指向秦渊。


    他只能沉默。


    秦渊后来将那日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也解释了当时的情况。可那时荀舒已经离开了京城,他却因着公务不能追随她而去,一时间竟找不到和她解释的机会。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


    李玄鹤让开几步,轻声道:“时候不早了,阿舒早些回去休息吧。”


    月色薄凉,落在李玄鹤头上身上,一丝一缕都是寂寥。荀舒轻咬着嘴唇,半晌没有动作。


    话说出口,荀舒也觉得有些重了,可她不后悔。


    她确实有许多事想不明白。


    曾经她认为谁都有秘密,对她和李玄鹤来说,这些并不是那般重要。可那日与方晏争执过后,她虽面上反驳了他的话,心中却逐渐开始觉得,这些问题若不能坦诚地说开,便是埋在他们二人间的火药,早晚会被引爆。


    李玄鹤的表情颇为落寞,让荀舒的心攥成一团。她从未见过李玄鹤这般模样,疲惫至极,被抽走了魂魄。可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什么都没说。


    荀舒的心中升腾起淡淡的失望,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看向前方的路,与李玄鹤擦肩而过后,离开了这片桂花林-


    一夜难眠,次日天亮时,荀舒脑袋昏昏沉沉,呼吸也有些不顺畅,像是染了风寒。她晃晃脑袋,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方才起身。


    山间寒凉,荀舒依旧是少年郎的打扮,收拾齐整后离开客栈,被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打了个哆嗦,攥紧了背着的挎包,竟是妄想着挎包能抵御寒冷。


    今日圣驾会到安乐镇,街上空空荡荡,昨日还熙攘热闹的店铺,今日却连门都没开。荀舒在心中猜测,城中百姓定是都赶着去斋宫瞧热闹,想要一见天颜,连店铺的东家都不例外。她搓了搓冰凉的手,抬腿正要往斋宫赶,便听到身后有人在呼喊她的名字。


    “荀兄!”


    荀舒转头,瞧见了五味子。他今日精心打扮过,道袍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头发上也似抹了油,每一根发丝都格外服帖。她慢吞吞招呼:“五味子道长。”


    五味子快步上前:“可是要去斋宫?贫道正好也要去,正好同行。”


    荀舒正愁认不得路,听到此话自然答应下来。


    二人出发得有些晚,走了一段路后,方看到零散的百姓,步履匆匆。步行让荀舒的身体暖和了不少,终于有了闲聊的心思,她看着前方兴


    奋的百姓,忍不住道:“道长可知这岐山封禅要持续多久,都做些什么?”


    五味子恰好知道封禅的章程,详细说给她听:“今日圣驾到达安乐镇后,会入住山脚下的斋宫。圣上会在斋宫中沐浴更衣,禁食荤腥,直至三日后吉日吉时,步行攀至山顶神宫,祭拜神明,宣读祝文。次日吉时,圣驾将会再登山顶,到天坛处行燔柴礼,将写有祷文的玉册封存。至此,岐山封禅中需要圣上来做的部分便完成了。之后,圣驾便会离开岐山,后续一应事宜,皆交由礼部和国师来完成。”


    荀舒愕然:“所以今日去斋宫,真的只能看到个圣驾下马车,进入斋宫?”


    “兴许什么都看不到。这一次不仅来了禁军,还抽调了附近驻守的丹烈军。这些人会将斋宫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你约莫只能看到御辇的金色车盖。”五味子纠正道。


    荀舒本想着,若能靠近陛下,看清他的面相和他身边人的面相,兴许能有新的发现,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她垂头丧气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看着身边打扮得颇为隆重的五味子:“道长,你今日怕不是去凑热闹的吧?”


    五味子扬起下巴,颇为骄傲:“自然不是。贫道今日是要去见国师,将神丹交给他,但在去之前,还要去见一个人。”五味子神秘兮兮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荀舒,献宝似的介绍,“这就是那神丹。”


    瓷瓶婴儿拳头大小,葫芦形状,瓶面上没有纹路,是最常见的装药的瓶子。瓷瓶的开口处封了蜡,荀舒无法打开看,只能放到耳边轻轻晃了几下,听到里面有细碎响声,像是不止一颗丹药。


    荀舒心中了然:“蛇罗鱼炼成的长生不老药?”


    五味子惊讶:“你怎么知道?”


    荀舒眯眼看他,像是看着一个傻子。


    “你在宁远村不就只有这点事儿吗?看着那条死鱼。如今长生殿殿主将你召到此处,定是你告知他,这鱼已练成了吧?不过我有些想不明白,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殿主竟不派人去宁远村察看一下?而是交由你一个人来处理,炼制丹药送到此处?”


    “荀姑娘有所不知。”五味子压低声音,“这蛇罗鱼养成后,需要在它活着的时候扔进炼丹炉,炼制成丹药。若是死后再炼,药效会随时间推移越来越差。贫道传信给殿主,告诉他蛇罗鱼已经完全变了颜色,但是变颜色后没多久,便死在了水潭中。传信的时候,已近封禅大典,殿主分身乏术,只能飞鸽传书于贫道,将炼制的法子告知贫道,由贫道来炼制。”五味子喜气洋洋,“那蛇罗鱼自然是找不见了,贫道去山间抓了十几条鱼,一股脑扔进炼丹炉里,才炼制出这么两颗玩意儿。”


    荀舒愈发不解:“那蛇罗鱼比人还要大,只炼出这么两颗丹药……虽说炼丹会浪费不少药材,扔进去的和炼出来的必然不相等,但只有两颗未免太少了,殿主怕是不会信吧?”


    五味子叹了口气,面上露出几分无奈:“没办法,贫道也是听命令做事。太子殿下让贫道只炼制两颗毒药,贫道只能依照要求——”


    五味子的声音哑在嗓子中,话出口方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事,懊恼不已。他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偷偷瞄荀舒,想知道她听没听清他的话。可荀舒垂着眼睛,瞧不清神情,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五味子心中愈发忐忑。


    荀舒自然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还在细细琢磨其中的关系。


    五味子背后之人在宁远村事了后,就从长生殿殿主变成了李玄鹤,如今又成了东宫太子。李玄鹤与东宫的关系果然匪浅,绝不只是单纯的表兄弟,大抵是太子阵营,帮太子做事的人,不然也不会将五味子引荐给太子。


    五味子见她不说话,试探道:“荀姑娘?”


    “嗯,听到了,是东宫让你做的。”荀舒慢吞吞地将他的话复述一遍,瞧着五味子面色大变,胡须乱颤,心情好了不少。她将药瓶递还给他,安抚道,“放心,此事我不会同他人说的。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大难临头了。”


    五味子曾见过荀舒指认阵法,对她自然是信服的。他惊慌询问:“这是何意?”


    “你印堂发黑,大难临头,是个死劫。这劫会如何应,你应当能猜到吧?”


    五味子思绪疯狂转动,目光警惕,瞟向四周,见无人注意他,才轻声道:“东宫?”


    “我倒是觉得更有可能是长生殿殿主。”荀舒学着他的模样,压低声音,认真给他分析,“你刚刚说,见殿主前你要去见一个人,那人约莫就是东宫太子吧?他见你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交代你去做,不然直接传信交代就是,何必百忙中抽出空来见你?他知晓你要将假的长生丹交给殿主,并为此事布了后招,怎么可能会在这之前杀了你?那岂不是浪费了一番布局。”


    五味子恍然大悟,面含钦佩,嘀嘀咕咕道:“荀姑娘说得有道理!如此说来,太子必然不会立刻杀了贫道。贫道见过殿下后,会去见殿主,将这假的长生不老药送给殿主,若殿主不想让这个秘密被他人知晓,兴许就会杀人灭口……”他逐渐慌乱起来,再不似刚刚般神采飞扬,“荀姑娘,我该如何是好?这一劫你可有办法帮贫道化解?”


    荀舒将他的死劫点出来,本就是存了帮他化解的意思。只是此地人多眼杂,她也寻不到安静的地方,为他起卦,只能靠推测。她想了一会儿,道:“你去见殿主的时候,寻个人多的时候,让众人瞧见你与国师在一处,他兴许就不敢动手了。


    五味子哭丧着一张脸:“姑娘,你也太天真了。国师的住处里外都是他的人,他若真要杀我,不仅不会有人阻拦,甚至还会为他遮掩。更何况,贫道这种小人物,死了又有谁会知晓,或是为了救我,与国师作对呢?”


    荀舒也有些犯愁:“这又该如何……”她突然想到师兄们打架时候说过的话,眼睛亮了起来,“有办法了!你应当去找最厌烦长生殿和殿主的人。若那人权势不弱于国师,或可出面保住你的性命。”


    第97章 岐山封禅4


    岐山脚下的斋宫建成已有几百年,制式古久,带着前朝的气息。自建成后,这里便是岐山封禅时皇家斋戒的斋宫,平日里无人居住,只有年迈的宫人们守着。岐山封禅日子定好后,工部会派人至斋宫主持修。


    今年大典日期定得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修斋宫,只来得及修补好几间皇帝需要用的宫殿。其他几处则是草草打扫,仅维持着表面的光鲜模样。


    荀舒和五味子赶到斋宫时,百姓已将可以瞧见圣驾的位置占满。荀舒环顾四周,瞧见了一棵大树,踩着树干三两下便爬了上去,留五味子在树下干瞪眼。


    荀舒敷衍安抚:“总归你能进去,现在看不看有什么重要呢?”


    五味子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于是不再多说。


    荀舒刚坐稳,路尽头便传来声响。她扶住树干,歪着身子,让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道路尽头。


    沙石路扬起烟尘,帝王仪仗缓缓出现。骑兵开道,步甲兵紧随其后。百余乐师跟在步甲兵后,持大小不一的鼓,鼓声如雷鸣,气势恢宏,响彻云霄。再后方是旗阵,旗幡迎风招展,猎猎作响,为圣做引,增添不少气势。


    帝王车驾在队伍的中央,车窗悬着轻薄纱帘,只能瞧见一个隐约侧影。车架四周被禁军层层包裹,要不是荀舒站的位置高,莫说看到皇帝的真容,怕是连车盖顶上的宝珠都瞧不见。


    仪仗依次进入宫城门,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百姓们叽叽喳喳犹在回味,荀舒却不肯回神,视线仔细扫过还未进入宫门的每一个人,想要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


    李玄鹤并不在队伍中。


    昨日匆匆一见,也不知他是否来得及回到队伍中。


    宫门在荀舒的眼前渐渐关闭,她没了再呆在树上的理由,手忙脚乱从树上爬下,不似上去时敏捷,带着几分狼狈。五味子还等在树下,打了个哈欠,道:“贫道还以为姑娘打算在树上过夜呢。”


    荀舒惊讶于他还没有离开:“你不是要进斋宫吗?”


    五味子伸了个懒腰,理了理衣裳:“此时斋宫里忙得很,圣上在斋戒前,还有不少仪式要做。等到晌午后仪式结束,贫道再进去也不迟。”他挠了挠头


    ,脸上露出几分羞赧,“其实贫道没走,是想起来忘记和姑娘说谢谢了。贫道算不了自己的命,谢姑娘指出贫道的劫难。若贫道能化险为夷,来日定要请姑娘去最好的酒楼吃酒!””


    荀舒不与他客气:“那我定要将所有的好菜都点上一遍。”她盯着他的脸,仍旧不放心,嘱咐道,“无论如何,小心为妙。天命难违,但总会留条活路。实在不行逃命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


    五味子收起脸上的嬉笑,认真点头:“贫道记住了。”


    斋宫的宫墙不比皇宫中的矮,荀舒远远望着,竟瞧不见内里的宫殿。每个宫门处都站着不少的禁军,连一只飞虫都无法飞入。


    若是能代替五味子进入斋宫就好了……


    荀舒心中生出这个念头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可不过一瞬,便否定了这个想法。


    长公主这次随圣驾而来,刚刚队伍中亦有大理寺的熟面孔,要想说服这么多人一起为她隐瞒身份,实在是无法做到。更何况男女骨相不同,长生殿殿主若会看骨相,一眼便能认出她是个女子而非五味子。


    若想混入斋宫,还是要另想法子。


    荀舒心中情绪复杂又沮丧,辞别五味子,慢悠悠向城内走去。


    安乐镇的百姓们大都回到了城中,街边商户陆续开门迎客。荀舒找了个茶摊,要了碗热茶,小口小口啜饮着。


    茶碗中的碎茶叶在茶汤中打着旋儿,荀舒垂眸盯着,思索着要如何混入斋宫。正想到找狗洞的方法时,头顶落下一个阴影,似是有人停在她的面前。那人瞧见她高兴道:“小舒!刚刚远远看着,就觉得身影有些熟悉,没想到还真是你!”那人向身后不远处挥了挥手,“梁丘,楚妙,真的是小舒!”


    荀舒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人,一瞬间红了眼眶:“师兄,师姐……”


    自荀舒记事起,她便生活在司天阁。那时阁中除了师父和几个老仆,共有六个弟子。其中两个年岁较大,没过太久便下山离开,只剩下他们四人,彼此陪伴,一起过了近十年。


    她八岁那年,二十岁的梁丘最先下山。她十岁那年,二十一岁的楚妙也下了山。她十二岁那年,最小的师兄元洲也离开了司天阁,至此,师父留在司天阁中的徒弟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曾以为,世界这么大,她兴许再也遇不到他们了,却没想到能在此时,在她最迷茫灰暗的时刻,再次遇到他们。


    荀舒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不过片刻嚎啕大哭起来。元洲看着她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眼中也有泪光浮现:“小舒啊,几年不见,你怎的越活越回去了?还同小孩子似的,就知道哭鼻子。”


    荀舒哭得上接不接下气,堆积在心口的郁气化为眼泪,怎么都流不完,她在袖子上抹了一把眼泪,抽噎着,磕磕绊绊道:“我还以为我活着的时候见不到你们了……”


    楚妙一如往昔般敲了下荀舒的脑袋,之后又温柔地揉了揉:“你这张嘴,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啊……”


    茶铺在镇子热闹处,荀舒的号啕大哭让不少人好奇看过来。梁丘如今已近而立之年,比当年成熟稳重了不少。他看过四周,定声道:“此处人太多了,不如去我的宅子中详谈。”


    梁丘在安乐镇有宅子?荀舒一脸茫然,不知不觉间便止了眼泪,晕晕乎乎地跟着梁丘等人出城,去了郊外。等到梁丘的步伐停住时,荀舒看着面前的景象,瞪着一双肿得像核桃似的眼睛,震惊道:“师兄,你这是改行做菜农了?”


    面前是一个简陋的小院子,四周用篱笆围着。篱笆东边百步便是岐山,山坡缓和,被人别出心裁打理成如阶梯一般的形状,每一节阶梯的表面都很平整,肥沃的土壤中种着不同的蔬菜粮食。有的还是菜苗,有的已近成熟。


    “算是吧。前几年来到此处,瞧见这片山林土地肥沃,但因着地势不平,无人耕种,便在此处住下,平日里种菜养花,等着封禅大典的到来。”


    梁丘引着几人进入院子,院中只有两间简陋的屋子,和十几只满地乱窜的鸡。


    其他俩人显然早已来过此处,只有荀舒颇为好奇,边走边看,直到跟着众人进了屋子,才问道:“几年前?师兄,你在几年前就知道会举办封禅大典?”


    元洲笑着打趣:“梁丘是咱们中继承师父衣钵最多的,他能瞧出来有什么奇怪的?”他抢了梁丘的话,叽叽喳喳将这几年的事简要说出来,“几年前,梁丘就推出这些年会办封禅大典,且这大典上会出事。若处理不好,会起动乱,至百姓受苦,民不聊生。梁丘找不出解法,便来到这里先住了下来,想着随时间推移,定能找到办法。”


    梁丘点头,叹了口气:“可是这局太大,我破不了,需有贵人从众协助。但这个贵人是谁,要如何帮,却是全然不知,我甚至连这贵人的生辰八字,是男是女都算不出。”


    楚妙靠着门框而站,也是面有愁容:“这一年,我们想法子见过许多权力中心的人,却始终没找到那个‘贵人’。如今三天后就是岐山封禅,或许有些局,本就不是我们能破的,要是师父还在的话——”楚妙苦笑着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再开口时已换了轻松的话题,“莫说这些了。小舒这几年过得如何?五年前听说了师父和司天阁的事,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回过云淡山,但一直找不到你的踪迹。后来梁丘起了一卦,算出你没有遇到危险,已经遇到了贵人,自有一段因果,这才放下心来。后来冷静下来,才发觉我们是杞人忧天。师父他定是算好了一切,为你铺好了后路,不然如何能放心地走?毕竟你可是他一手带大徒弟。”


    荀舒从不知道他们回去过,轻声道:“你们既然回去了……那你们可查出了当年司天阁覆灭,和师父之死的真相?”


    三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后,梁丘才开口:“我们没有查。”


    荀舒不解:“你们既然回去过,自然是放不下的,那为何什么都没做呢?”


    “因为我们回去并不是为了师父,也不是为了司天阁,而是为了你。”梁丘表情颇为严肃,像是在教一个年幼的孩子,“很多年前,师父就曾对我们说过,无论以后司天阁发生什么,他发生了什么,只要离开司天阁,就是被逐出师门,此生再不能干涉司天阁的事,也不能做出复仇的举动。我想,师父他早就知道这一劫了吧。”


    元洲倒了杯茶水递给荀舒,点头附和:“司天阁存在千年,气数早就将尽。无论它以什么方式了断,都是一种结果,不能因不接受这个结果,而生出新的因果。你年纪还太小,兴许还理解不了,但再过几年,你一定能明白。”


    又是这句话。


    以前在山中,荀舒最不喜欢他们将她当成个小孩子,虽然那时她确实是小孩子。没想到几年过去,还要继续听这句话。


    如往常一般,荀舒心中不认同,但她不会因此事与师兄师姐争执,换来更多的说教。她抿着唇站在一边,垂着眼睛,不发一言。


    楚妙看着她这副不服气的模样,叹了口气,笑道:“莫说这些了,还是聊聊你吧。


    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我瞧你红鸾星动,可是遇到心仪的小郎君?叫什么,在哪里,什么时候带给我们瞧瞧?”


    元洲挑眉,盯着荀舒的眼睛道:“瞧她这眼睛肿的,约莫这感情不是正缘。可惜不知道你的八字,不然师兄我亲自为你算正缘。这些年别的不行,我整日给别人看姻缘,看得可准了,人称大梁第一月老。”


    荀舒本都忘了这件事,听到此话双眸又含起了一泡泪,将落未落,只觉得这半个月的悲伤全部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漂泊的船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可以短暂停靠的岸边,她抽噎着开口,将这些年的事说给众人听。


    众人安静地听她将一切讲完,末了楚妙用帕子为荀舒拭去脸上的泪水,温柔笑道:“小舒长大了,竟也知道为天下黎民做事了。”


    荀舒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可惜我被赶出司天阁时,年纪太小了,未能多学些师父的本事,观星术更是只学了点皮毛,看不出更多的。师兄师姐,你们可有更多的发现?”


    第98章 岐山封禅5


    梁丘走到房门处,向外看,确认过院中无人,附近也没人后,将房门掩上,引着众人到方桌旁坐下,压低声音:“不瞒你们说,我其实有些发现,但时间过去太久,我时常怀疑那时看到的是真的,还是我的幻觉。”他倒了点茶水在桌上,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草草画出了心宿三星的天象图,道,“两个多月前的一日,我正坐在院中,饮酒赏月。偶然抬头,便瞧见了荧惑守心的天象。只不过那时的荧惑星一闪而过,不成气候,但还是被我瞧见了。


    “那时我瞧得分明,荧惑星已定方向,更近南方的那颗星。可第二日酒醒后再瞧,并无荧惑星出现。那时我以为是酒醉后看花了眼,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半个月前,荧惑守心天象出现,荧惑星位于星宿三星旁,并未定方位。也是这时我想起了两个月前的事,开始怀疑那并非我的错觉。”


    元洲震惊道:“昨晚咱们三人一同观星时,看得分明,荧惑星明明是向着东方,代表东宫的那颗星靠近……两个月前怎么可能向庶子星去呢?天象怎么可能会被改变?”


    “是,天象无法被改变,所以后来我想了很久,还有一种可能。”梁丘在桌面上的两颗星上点了点,“荧惑守心,皇权易位。以前我们常说,落在那颗星上,便是哪边起了不臣之心,其实不然。荧惑星落在何处,那颗星的光辉会更盛几分,意味着那边会是新的天命之主。或许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复杂的多,这次的天象,不仅牵扯到了东宫,还有其他的人。”


    楚妙垂眸看着桌上的星辰图,认真道:“当今陛下共有三子,除太子外,其他两个都年岁尚小,手中无权,即使有人在背后相助,亦难成事。当今陛下尚在人世的兄弟有两个,陈王和襄王,也不知是哪位王爷,生出了异心。或许这几个月里,双方各自都有新的谋划,只不过有的事瞬息万变,几个月前是一个模样,如今又是另一番模样。”


    荀舒心思一动,试探道:“太子的兄弟虽年岁小,可也许有的人就需要他们年岁小,容易被掌控呢?”


    楚妙拧眉:“师妹的意思是,拥护太子的庶弟登基,而后挟天子以令诸侯?”


    元洲站起身,走到床榻边上,瘫倒在上面,唉声叹气:“这局也太复杂了,如今就算我们几个臭皮匠凑在一出,想要化解这局里面的戾气,亦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我有些想不明白,太子本就是下一任帝王,他何必要参与这档子事?当今陛下眼看着也活不了多久,为何不等他宾天后,名正言顺继位,如此,不会有化不开的戾气,也不会有这劳什子的荧惑守心,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这多好啊!”


    “说得轻巧,若别人想要争,他不想法子护住,难道任人宰割?”楚妙启唇反驳。


    眼看着二人又要如少年时般争执起来,梁丘猛地拍了下桌子,惊得二人忘了要说什么。


    桌上茶碗被震得不停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楚妙急忙扶住茶碗,怒道:“梁丘,有话好好说,你拿桌子出什么气?我昨日就瞧见了,你家就这四个茶碗,这要是碎了,你连茶都没法请我们喝了。”


    梁丘面含歉意:“报歉。我只是想让你们清醒一下,振作起来。这种事关皇权变更天下动乱的天象,本就不可能被轻易化解。此事我们想不出解决办法,难道不是正常的吗?”他指着房顶道,“我几年前便住到了这里,到今年才摸到点门路,我都没沮丧,你们有何可沮丧的?”


    这话说得颇有道理,元洲和楚妙逐渐平静下来。楚妙轻声道:“如今该怎么办?说到底咱们四个人如今所说的一切都是凭空而想。若想化解此局,还要想法子混进斋宫才行。”


    梁丘道:“混进斋宫容易。我的菜地离斋宫近,前两年宫中只住了几个老宫人,他们的蔬菜都从我这处采买。一个月前,斋宫负责采买的人便说了,让我自明日起,每日寅时将蔬菜送入斋宫。等明日我进了宫,再寻机会打探一番,看看是否能有新的发现。”


    元洲猛地从床上起身,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竟从几年前便开始谋划。”


    梁丘这些年的谋划,说简单也颇为简单,但只为了一个不知是否会真的发生的卦象,坚持这么多年,绝非易事。


    梁丘苦笑:“有的事需要机缘,我只能尽可能的多做,等待那份机缘。只是除了此处,明日还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做。若发生宫变,必有兵力支持。明日你们便去附近探查一番,小心行事,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


    楚妙和元洲答应下来,一旁的荀舒却认真道:“师兄,我明日能随你一同去吗?”


    元洲劝道:“小师妹,斋宫如今守卫森严,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再说,你年纪尚小,我们怎么能让你去冒险?若大师兄能带人进去,自然是要带我。我行走江湖多年,擅长和各类人打交道,定能帮到大师兄。你便同楚妙一起去周围转转吧。”


    “就是因为我年纪小,才应由我去。”荀舒神色极为认真,“因为我年岁小,生得也瘦小,他们会放松警惕,更容易打探一些消息。你和师姐江湖气太重,很容易被发现并非安乐镇的菜农,然后遇到危险。”


    元洲挠了挠头,竟觉得荀舒说的有些道理。他求助似的看向楚妙,期待她能想出个理由绝了荀舒的想法,却见她掏出了三枚铜钱,气势汹汹拍在桌面上:“我觉得我才是最适合的人选。老方法,不如将决定权交给老天爷,我们问三卦,看看究竟谁最合适与梁丘师兄一起去斋宫。”


    荀舒看着那三枚铜钱,感觉像是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他们三个厮混在一起时,尝尝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争执。有时是为了争抢什么物件,有时是为了些莫名其妙的事一定要争个高下。那时师父没有法子,只能让他们扔铜钱,得出卦象后不解卦,只看卦数序列,排在最前面的就是胜者。


    此刻,楚妙提出这个方法,元洲和荀舒都没有意见。三人依次抛出铜钱,片刻后得出卦象,卦序最靠前的竟然是荀舒的风地观卦,第二十卦。


    元洲垂头丧气,到底不再争辩。楚妙眼含担忧,不放心这个最小的师妹。梁丘看着那卦,笑道:“虽不算大吉,也是个好卦。明日要仔细观察,等待时机,莫要冲动,知道了吗?”


    梁丘开口,事情拍板。荀舒松了口气,乖巧道:“我会听师兄的话的。”-


    这一晚,荀舒并未回客栈,而是与元洲和楚妙一起,住在了这里。梁丘为几人张罗了好酒好菜,师兄妹四人多年后他乡重逢,喜不自胜,边吃边聊,从太阳西斜一直吃到月明星稀。


    明日要办正事不宜饮酒,梁丘和荀舒以茶代酒,笑着看楚妙和元洲喝得醉醺醺的,口齿愈发不清晰。


    “……你们可知晓,师父活了多少岁?”元洲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竖起一根手指,“他活了二百岁!”


    楚妙挥挥手,口齿亦是含糊:“我还在司天阁时,他便已经三百多岁了。你们不知道吧?师父房间的耳室里放着历代司天阁阁主的排位,每个排位后都写着他们的生卒年月。我曾经溜进去仔细瞧过,你们猜怎么着?历任阁主竟都活了几百岁,最长的一个是千年前一个叫九方言蹊的人,竟活了八百多岁。”


    自荀舒认识师父时,他便是个银发老翁,瞧不出具体年龄,是以她从未想过他的具体年龄,总归八十岁还是一百岁,对她来说都没有区别。


    但没想到他年纪竟然这般大了。


    梁丘没有喝酒,突然严肃了表情,追问道:“那里定没有师父的排位,你怎么知道他多大年纪?”


    楚妙慢悠悠道:“师父上一个阁主,三百年前就死了,他死后便是师父做阁主,他自然活了三百多岁啊!梁丘,你变笨了,这都想不明白。”


    荀舒没有喝酒,将梁丘脸上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梁丘一向是严肃稳重但平和的,仿佛遇到什么事,都无法激起他的情绪波动。荀舒从没见过这般凝重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她轻声问:“师兄,可是发生了何事?”


    梁丘沉默片刻,还是将一切说出:“前些年,我离开司天阁后,在大


    梁境内四处游走,曾偶然听过一个说法,说世人所寻找的司天阁的宝贝都是假的,司天阁并没有宝镜,也没有宝贝。能引得无数人追逐的,其实是长生不老药。”


    长生不老药?!


    荀舒睁大双眼:“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楚妙倒是不似荀舒般震惊:“巧了,此事我也曾想过。离开司天阁后,我曾四处找寻关于司天阁的记载,还真被我找到了。上面说,百年前司天阁阁主并不是这般神秘,每逢帝王登基时,都会下山去往皇宫中与帝王促膝长谈,两三日后方会离开。宫中曾有宫人活了百余岁,前前后后历经五朝,见过五任帝王登基,亦见过五次司天阁阁主。他曾说,那位阁主这百余年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像是能长生。也是因为他的这番说辞,让司天阁名声愈发鼎盛,甚至有传言称,司天阁内都是仙人。”


    元洲蹦到桌边,好奇道:“这说法我竟从未听说过!我这些年也去了不少地方,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过?”


    楚妙道:“后来,司天阁名声过盛,引得帝王猜忌。皇权天授,可司天阁有了神阁之称,竟隐隐凌驾与皇权之上。司天阁阁主自此再未迈出山门,甚至在山下布了奇门遁甲之阵,让世人再无法靠近。皇帝下令焚毁所有与司天阁有关的记载,渐渐的,提及的人变少了。再后来,江山易主,又曾有帝王去司天阁,求阁主出山。阁主并未应允。只是自此后,司天阁才恢复了些许盛名。”


    “竟是如此。”梁丘沉吟片刻,叹道,“如今师父已走了,他生前并未将阁主之任传给任何一个弟子,许多秘密或许再也无法重见天日。就算师父有长生不老的法子,也不会再有人知晓。也罢,这些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眼前之事。明日各位定要小心谨慎,注意安全。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若事情真的无转圜余地,也是顺势而为,只求无愧于心。”——


    作者有话说:文中所有和观星有关的内容,都是百度加作者本人胡编乱造激情二创,切勿考究,切勿参考……


    第99章 岐山封禅6


    师门四人许久未见,聊起来几乎忘了时辰。梁丘顾念着今日要早起送菜,赶着荀舒先去睡。至于剩下两人,总归不需早起,便任由他们去了。


    小院只有两间屋子,梁丘将正屋让给了楚妙和荀舒,他和元洲则在东厢房中凑合了一夜。


    寅时刚过,小院中刚歇不久的灯重新亮起。梁丘和荀舒放轻动作,将昨晚便准备好的蔬菜搬运上驴车,而后驾着驴车向斋宫的方向去。


    小院和斋宫间距离不远,隔着一片山林,驾驴车约莫两刻便能到。二人到达斋宫供宫人们进出的侧门时,门口已站了几个和他们一样,带着新鲜食材早早赶来的农户。


    此时尚不到寅时正,天还未亮,夜晚的寒凉正浓郁着,道旁的花花草草上还挂着白色的霜。苍穹上星月清晰可见,数不尽的星辰不停歇地闪烁,拼凑成不同的天象图。荀舒盯了看一会儿,似乎与昨晚没什么不同。


    片刻后,宫门处传来响动,从门内走出几个穿甲胄的禁军。梁丘拍了拍荀舒的胳膊,示意她回神。二人驾着驴车跟在队伍最末,等候检查和问询,有序进入斋宫。


    荀舒眯着眼睛看前方检查的禁军,最初是好奇,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其中有个未着甲胄,站在角落的人影越看越熟悉,等到又靠近几步,方才看清面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李玄鹤怎么在这里?!


    大清早的天还没亮,为何一个大理寺的少卿会来城门口和禁军混在一起,他这是转投禁军了吗?


    他们前日刚吵过架,以冷战收尾,如今约莫是彻底决裂了。他定不会帮她遮掩身份,兴许还会直接将她赶出斋宫,再不许她靠近……这要如何是好?!-


    李玄鹤自然是早起守株待兔的。他盯着队伍末尾那个窸窸窣窣,恨不能将身子钻入菜堆中藏起来的身影,在心里冷笑,气得磨牙。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的事。


    自荀舒离开公主府,他便派了两个暗卫跟着。京城风云将起,大梁内亦不再似以往般太平。荀舒身上背着无数人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怎能放心让她一个人离开?好在荀舒在有些事上向来迟钝,一直也没发现她的身后有人跟着,更猜不到,她的所有行踪,他都知晓。


    直到昨日。


    两个暗卫眼睁睁看着荀舒和她的师兄师姐们走入田野中的小院子。那小院四周皆是平坦菜地,里面的菜苗还不到膝盖高。暗卫无处藏身,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院子,只能留在更远些的树林中,边等候边小心观察四周。


    好在此处离斋宫不远,俩人立刻给李玄鹤送了信儿。李玄鹤收到消息后差人查了查,不多时便查出其中一个叫梁丘的人的身份。这人是给斋宫供给蔬菜的安乐镇农户,虽不知荀舒和他是什么关系,又是怎么认识的,但他每日都会带着新鲜的蔬菜,从侧门进入斋宫。


    然后李玄鹤便早早来此处守株待兔……荀舒就是那只兔。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无论荀舒再怎么磨蹭,也还是走到了李玄鹤的面前。


    有禁军围上来翻看着驴车上的菜,检查是否藏匿了不该有的东西。另一个禁军本欲上前盘问梁丘和荀舒,检查二人的令牌,却见李玄鹤抢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理寺少卿亲自代劳,盘查的禁军求之不得,脚步一顿,转身便去角落躲闲,不再管这边的事。


    李玄鹤接过梁丘递过去的牌子,仔细翻看后,指着荀舒道:“这牌子上只有你的名字,她是谁?”


    梁丘搓着手上的泥,露出个讨好的笑,将农家人的朴实演了个十成十:“这是在下的远房表妹,前几日到了安乐镇,想要看封禅大典。昨日听说在下今日要来斋宫送菜,说什么都要跟着,想要见见世面。大人通融一下,就让我们进去吧。在下定看好表妹,不让她乱走,不给大人们惹麻烦。”


    荀舒微微侧着头,带着点逃避,不去看李玄鹤的眼睛。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她的心里脑里,四肢百骸,让她如坐针毡,浑身难受。她想,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她定将这个送菜进宫的机会让给元洲或者楚妙。若是他们来,兴许不会有人搜查,更不会被李玄鹤抓个正着。偏偏是她来了,还偏偏遇到了他。


    真是孽缘。


    荀舒不想给梁丘惹麻烦,只能慢吞吞道:“回大人,民女荀舒,从没见过封禅大典,也没进过斋宫,今日是想随表


    哥来见见世面。大人放心,民女定不乱走,做完事后便会离开。绝不逗留。”


    李玄鹤将令牌递还给梁丘,冷笑道:“你们当斋宫是什么地方?是想进就能进的吗?陛下如今就在斋宫里住着,里里外外巡查较往常严苛百倍犹不止,而你们竟想凭着一块令牌,再捎带一生人进入这宫门,只是为了见世面?”


    梁丘哑了嗓子,不知该说什么。


    此事是他欠考虑,以前他曾见过其他菜农带着自家儿女一同进斋宫,便以为这次他也可以将荀舒带进去,却忘了大典期间陛下在此处歇脚,本就不可能同往常一般。


    荀舒侧过头,拽了拽梁丘的袖子,轻声道:“既然他们不让,我就不进去了。你一个人注意安全,小心行事。”


    李玄鹤的眼神落在荀舒拽着梁丘衣袖的手指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粗布麻衣,看着便扎手,她抓得那么紧做甚?


    原本他已经想好,今日定不与荀舒生气争执。每次与她生气吵架,她像个没事人似的,最后苦得还是自己。还不如死皮赖脸缠着不走,好歹将一切解释清楚,不做冤死鬼……但此刻看到这俩人关系如此亲密,还是控制不住生了气。


    李玄鹤冷哼一声,似笑非笑:“我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表哥。”


    荀舒垂着眼睛,连眼神都不给他一个。


    梁丘瞅瞅李玄鹤,再瞅瞅荀舒,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瞬间轻松不少:“原来你们二人认识啊。”


    荀舒不搭理李玄鹤,依旧看着梁丘,小心翼翼示警:“是啊,所以我装不成你的表妹了。你一个人进去吧,我这就去找楚姑娘和元少侠。”


    楚姑娘和元少侠……这是说面前这人不可信了。


    梁丘的笑意淡了几分,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点头:“好,小舒注意安全,我一会儿便回去。”


    荀舒昂着脑袋,转头就走,像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


    李玄鹤几乎要被她气笑,虽咬牙切齿,仍旧忍不住道:“我这儿缺个侍女,端茶倒水伺候我洗脚,要不要来随便你。”-


    荀舒还是跟着李玄鹤去了,垂头丧气,像是只落水的公鸡。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是他错得更多,为何却像是她矮了他一头?


    不过仔细想想,在混进斋宫一事上,是他帮了她。她有求于人,态度上谦和些,也是应该的。


    她跟在他的身后,心中嘀嘀咕咕,想法不断,一会生气一会难过,一会又释然不少。她沉浸在这场独角戏中,没注意到李玄鹤何时停住了脚步,一个没留神,一头撞在他的背上。


    她被弹得后撤几步,眼看就要摔倒,还是李玄鹤注意到她的异样,长臂一揽,圈住她的腰,扶她站稳。见她无恙,李玄鹤松手退后几步,板着一张脸:“在宫里要小心行事,怎能这般莽撞。”


    荀舒扁扁嘴,异常乖顺:“知道了。”


    斋宫里人来人往,已经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好奇打量荀舒和李玄鹤。李玄鹤不愿被人打量,圈住荀舒手腕,扯着她快走几步,进了不远处的小院子。


    这次岐山封禅,随行者众多,皇室中人都安置在斋宫内的院落,李玄鹤也因着长公主的缘故,住进这间离宫门不远处的院子。


    将院门合上后,李玄鹤松开荀舒的手腕。荀舒好奇打量四周,惊讶发现这院子竟比她在平阳侯府时住的地方还要小。院里的一切瞧着都颇为陈旧,不知存在了多久,竟让荀舒生出一种,这里不如棺材铺精致的错觉。


    原来皇宫竟然这般穷?


    院中再无旁人,李玄鹤再不压抑心中的情绪,面无表情瞪着荀舒,气恼中掺杂着酸气:“刚刚那人是谁?可是你的师兄?”


    荀舒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僵硬敷衍道:“他是安乐镇的菜农。”


    荀舒的面上浮现浓浓的戒备,一双杏眼警惕地盯着他,没有丝毫松懈。李玄鹤知晓在司天阁一事上,荀舒对他已经全无信任,是以见她这副模样,也不再追问,先一步软了话音:“好,不问他是谁了。那你可能告诉我,你为何一定要进这斋宫?”


    “好奇。我没见过皇帝,没见过太子,想要混进来看看,难道不行吗?”荀舒微微抬起下巴,不自觉扬起声音,“我不过是个乡野间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和你可不一样。我好奇这斋宫有多漂亮富贵,好奇皇帝和太子长什么样,是否有真龙之气,能活到多少岁,难道不可以吗?”


    斋宫有多漂亮富贵?李玄鹤乐了:“如今你的心愿完成了大半,这斋宫可是你心中所想的模样?”


    荀舒看着裂了缝的门板,生了锈的门环,影壁上的浮雕莲花遍布碎纹,假惺惺称赞道:“雕栏玉砌,金碧辉煌。”


    还在棺材铺里时,李玄鹤便发现了荀舒的这个脾气。平日里瞧着温吞吞的,性子软脾气好,但若真因什么事和她争执起来,犟得如同镇东头的那只老水牛。


    李玄鹤叹了口气,决定先服软,至少将那晚没说出口的解释全部说出来,让她知晓。


    他正要开口,小院的门突然被推开,赤霄冲进了院中,无视李玄鹤恼怒的目光,和荀舒惊讶的表情,连礼都来不及行,冲着李玄鹤压低声音道:“郎君,出事了,陈王死了。”


    第100章 岐山封禅7


    陈王是当今陛下的胞弟,年近不惑,自及冠后便离开京城返回封地,多年来鲜少回京,与陛下亦是许久未见。他的封地距离岐山只有三日路程,自半年前定下封禅大典的日子后,便主动领了差事,来往于岐山和封地之间,同工部和礼部一起准备这次的大典。


    昨日陛下到达斋宫后,陈王也住进了斋宫,陪着陛下用了些斋饭,入夜方离开。今晨宫人们洒扫,偶然在荒废的院子中发现了陈王的尸体,惊吓之余,引来了巡查的禁军。


    封禅大典将近,斋宫中却出了这样的事,禁军统领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时间报给东宫。东宫收到消息,带着禁军统领去见陛下,另派人递了消息给李玄鹤。


    这次来岐山,秦渊并未同行,附近能查办亲王遇害案件的,只有李玄鹤一人。


    听到赤霄的禀报后,李玄鹤不敢耽搁分毫,立即往外走。他本想留荀舒在这院中歇息,又担心她不会乖乖呆在这院中,四处乱走撞到同样住在斋宫中的国师等人,干脆将她带在身边。


    发现陈王尸体的院落在斋宫东侧一个废弃宫殿的后院,久未修,破败不堪。李玄鹤和荀舒赶到时,院子已被禁军围起,看守的禁军认识李玄鹤,为他让出一条进去的路。


    黑沉的天色逐渐亮堂起来,星月也淡了颜色。赤霄跟在李玄鹤身旁,手持一盏灯笼,为他照亮昏沉的院落。


    院中杂乱不堪,四周宫殿无窗无门,在夜色下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黑洞,不知藏匿着什么危险。地面石砖缝隙中生出的杂草比人膝盖还要高,根系在砖下肆意生长,将石砖顶得高低不平,边边角角碎裂成块。杂草连成片,唯中间一块凹陷下去,仰面躺着陈王的尸体。


    尸体穿着黑色的衣裳,袖子被束起,瞧着像是夜行衣。胸口处插着一把剑,正中心脏,身下血迹蔓延开来,浸湿一小片石砖。尸体周围杂草上溅落着零星细小的血珠,凝结在草叶上,已经干涸。


    荀舒凑近几步,拧眉细看尸体,见尸体紧闭双目,眉间沟壑至死未散,嘴唇乌紫,瞧着死得颇为痛苦。


    她想起昨夜师兄师姐推测的,荧惑星曾落在庶子星上,这次的变动兴许与陛下的两个兄弟,陈王或是襄王有关,心中疑窦丛生。


    陈王是这次天象变动的关键吗?他穿着夜行衣,定然是偷偷去见了什么人。他去见的人会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如今陈王已死,天象是否会再次改变?


    百般思绪揉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荀舒挠挠头,轻声嘀咕:“这看着也不像是被刀捅死的啊……”


    李玄鹤心中也是这么认为的,却不能在此刻说出。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不合时宜地好奇道:“你能从他的面相上看出什么吗?”


    荀舒翻了个白眼,愤恨道:“你去找长生殿的人吧,他们兴许会。”


    这话说得直白而讥讽,一旁的禁军好奇地看了荀舒一眼。李玄鹤敏锐察觉,目光颇为冰冷地扫过去,那禁军瞬间扭转视线,不敢再多看。


    李玄鹤磨着后槽牙,又是气恼荀舒胡乱说话,引得人注意,又不舍得再因为这点破事和她起争执,只能冷着一张脸,继续看陈尸的地方。


    此刻尚未天亮,李玄鹤蹲下身子,接过赤霄手中的灯笼,凑近尸体细细地瞧,最后


    视线落在了尸体胸口的那把剑上。


    剑柄处有个烙印,代表着使用者的身份。这烙印瞧着熟悉,李玄鹤目光一凌,用袖子包裹着剑柄,使了些力气将剑拔出后,递给赤霄:“将此物包起来,好好保管。”


    这指令颇有些奇怪,像是他已经知晓是谁的剑。荀舒拧眉看了他一眼,并不多问。赤霄从袖袋中掏出条帕子,将剑柄处的图腾遮掩住后,小心翼翼捧在手中。


    尸体胸口的伤口因拔剑而浸出些许血迹,李玄鹤掰了掰尸体的胳膊,四肢关节已然僵硬,死了至少两个时辰。他用袖子垫手,在尸体身上摸了摸,没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件。


    从院门处到尸体旁的杂草被压倒了大半,大都是发现尸体后进出院落的人踩踏而成的。尸体四周未发现打斗的痕迹,周围虽有喷溅血迹,但量并不多,一时无法确认这里是案发现场,还是杀人后抛尸的地方。


    只是斋宫内来往都是巡视的人,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此处的呢?


    李玄鹤站起身,对一旁的随从道:“去安乐镇请仵作来,若县令问,就说斋宫里死了个太监,其他的莫要多说。”


    那人领命离开,李玄鹤再次环顾四周。


    发现尸体的宫人是个年轻的太监,此刻正站在院子角落,面色苍白瑟瑟发抖。李玄鹤走到他面前,问道:“尸体可是你发现的?”


    “回大人,正是奴。”


    “将发现尸体时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我听。”


    年轻太监咽了口唾沫,努力控制住声音中的颤抖,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事。


    “回大人,奴是负责斋宫洒扫的,每日寅时正出工。奴每日都会经过院子后门这条路,今日经过时,发现这院门竟然不知何时被人打开了。这院子因地角偏僻,晒不到阳光,锁了许多年了,奴从未见它打开过,一时好奇,便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躺在院中,倒在血泊里的陈王殿下……”


    李玄鹤道:“发现尸体时,四周可有可疑的痕迹?”


    年轻太监拧眉思索后,哭丧着一张脸:“回大人,奴不知道。奴看到尸体后,吓得要命,哪里能注意到这许多的细节呢……”


    寻常人第一次看到尸体,大都与这个小太监的反应相似。李玄鹤并不为难他,转而问了其他的问题:“你说这院子平日里都是锁着的,但我瞧这只是个后院,前院是什么地方?”


    年轻太监道:“听宫里的老嬷嬷说,这宫殿在百年前,曾住过一位皇贵妃。那皇贵妃犯了事,被罚到此处反省,后来薨逝在此处。再后来,主子们嫌弃这里晦气,便不再住人,这院子的前院渐渐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他指着角落的一扇被封起的小门,“这里原先是个没有门板的月亮门,后来因着后院是皇贵妃死时的地方,便装上了门板,落了锁,将这后院彻底封禁起来。


    “当年皇贵妃住在此处时,应是将这院子周围都布置过一番。这院子四周被花丛树林包围,极为幽静。西边不远处是戒堂,以前是皇贵妃每日念经诵佛,自省的地方。后来这个用途保留了下来,如今也是陛下每日诵经的屋子。院子北边有个水塘,走过廊桥后是如今皇后暂住的宫殿。院子南面不远处,紧邻东门,是白日里陛下临时召见臣子,处理公务的地方。”


    年轻太监在斋宫里呆了多年,对这里的每个宫殿都极为熟悉,如数家珍。甚至说着说着,都忘了不远处还躺着个尸体的事,逐渐神采飞扬起来。


    “陈王呢?他住在哪?”


    “陈王殿下住在斋宫西南的宫殿里。那里是慈安宫,曾经是太后暂住的寝宫。这次太后未随驾来斋宫,那院子被修好却无人居住,便让陈王殿下住了进去。”


    李玄鹤思索片刻,继续问道:“听说国师也住进了斋宫,并未随其他人一起在外面扎营。国师住在哪个宫殿?”


    “回大人,国师大人住在斋宫南侧。斋宫南侧有一巨大的日晷,日晷旁有个祭坛。封禅大典吉日定下后,陛下特别叮嘱,要在那祭坛旁,为国师大人修出一间舒适的宫殿。那院子静僻得很,说起来,与发现陈王殿下尸体的这个院子,只隔了会见臣子的敬安宫,和一个景色别致的小花园,倒也不算太远。”


    李玄鹤将斋宫中各个宫殿的位置小心记下后,便让人将发现尸体的年轻太监带走,暂且看守起来。他命禁军将陈尸体的院落封锁,将陈王尸体挪到室内,并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院子。


    远处山峦重叠,旭日从崇山间缓缓升起,夜色被彻底逼退,天终于亮了起来。


    陈王已死的消息李玄鹤虽有意压下,但东宫和陛下自然是不能瞒也瞒不住的。李玄鹤刚走出院子,太子身边的内官便从角落钻出,上前一步拦住他的去路,道:“少卿大人,殿下有请。”


    李玄鹤寒着一张脸,颔首:“正好,我也有事要和太子殿下说。”他顿了顿,侧头看向身后的荀舒,意味深长,“你不是想见太子吗?只此一个机会,可要瞧好了。”


    荀舒愣神的功夫,李玄鹤已然跟着东宫内侍离开,她忙不迭跟了上去,生怕李玄鹤后悔,错失了这个见到东宫的机会。


    太子暂住的宫殿名青宫,离此地不远,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戒堂后,再向北行片刻便到了。


    青宫位于陛下所居宫殿的东侧,宫殿每个可以出入的门外都站着值守的侍卫,目光如鹰,警惕扫视来往的人。


    若说京城国师的住处,是荀舒见过的守卫最严苛的地方,连个爬进去的狗洞都没有,那面前青宫的守卫则比国师府还要更胜一筹,连飞虫都难以逃脱守卫的眼,越过院墙飞进院中。


    原本她还以为,只要混入斋宫,定能找到法子四处看看,兴许就能瞧见和荧惑守心天象相关的几个人,如今看来,她天真的离谱。


    李玄鹤似乎知晓她心中所想,冷哼道:“你以为所有的地方都如同平阳侯府和公主府一般,外面守卫森严,内里却很是松散?”他带着荀舒走入青宫的院子,压低声音,叮嘱道,“进去后莫要乱说话,跟紧我,知道了吗?”


    荀舒乖乖点头。


    李玄鹤有点不习惯她这副乖顺模样,还要再说什么,俩人已然走到青宫正殿外。


    引着二人来此处的内侍笑道:“二位稍后,容奴先去通禀。”


    “有劳福公公了。”李玄鹤分外客气。


    福公公动作很快,片刻后便从殿内走出,带着二人走进了宫殿内。荀舒跟在李玄鹤身后,借着他身形的掩护,悄悄打量四周。


    这里的宫殿显然精心修过,地上铺陈的黑色金砖比她桌上的铜镜还要亮不少。柱子上盘着的龙色彩鲜艳,栩栩如生。角落的金丝香炉足足有半人高,散发的香气浓郁又清新,极为提神,一闻便是好东西。


    原来这才是大梁最尊贵之人住的地方啊。


    太子正站在殿内看一副地势图,见二人走进殿内后,温和道:“虚礼便免了吧。”他的视线划过李玄鹤,落在她身后的荀舒脸上,停顿片刻后,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本宫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