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人有千算12


    平阳侯府一日间死了两个主子,整个宅院被阴云笼罩,惶惶不见天日。府门自昨夜合上后便再未打开,闭门谢客。大理寺办差的官员们来来往往,只能从侧门进出。


    荀舒和李玄鹤也是从侧门离开的侯府。


    马车早早备好,停在门外,二人上车后,赤霄驾着马车向城南驶去。荀舒看着马车驶过最繁华的市集,又重新进入安静的坊市,惊讶道:“不是要去打听消息吗?怎来了此处?”


    “此处住着一个从极北雪原来的索亚族人,是第一个来往于两地售卖货物的游商。几年前我曾随师父破过一桩盗窃案,帮苦主追回宝物,这苦主便是这个游商。”


    “既然是游商,为何不去集市寻他,却要来此处?”


    “那次他受了伤,之后将生意交给了族里的年轻人,而他则定居京城,不再返回雪原。不过他虽然不跑商了,可对两地间的商品往来颇为熟悉,我们今日来拜访他,兴许能有线索。”李玄鹤打开食盒,去了块糕点,喂到荀舒唇边,见她咬了一口后,忙道,“怎么样?这糕点比潮州的好吃吧?”


    荀舒口中塞满糕点,嚼了半天,方咽下去:“香香甜甜,确实比潮州的好吃。”


    “那你便多用些,若是还想吃什么,让黄伯给你做。”


    荀舒摇头,将食盒合上:“刚用过午膳,现在可吃不下更多了。不如先收起来,回程时饿了再吃。”


    李玄鹤挑眉,心中另有思量,面上却还是笑眯眯道:“都依阿舒的。”


    马车停在一条小巷子口,荀舒和李玄鹤下车步行入内。


    巷子不宽,勉强足够俩人并肩而行。地上是凹凸不平的石块,缝隙里是绿油油的青苔,巷子里的阳光少得可怜,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息。


    倒是有点像棺材铺西边的那条路。


    她去市集摆摊的那些日子,每日都要从那条路经过。若遇到阴雨天,地上的石块如同泥鳅似的,滑不溜秋,稍不注意便会摔跤。巧的是,那时与她并肩而行,时不时扶她一把的是李玄鹤,如今与她同行的,依旧是李玄鹤。


    也算是种缘分。


    二人走了约莫百步,停在一扇木门前。那木门瞧着普通,但每一块木板都格外平整,甚至还刷了一层均匀的桐油,与其他人家的院门很是不同。


    李玄鹤叩响院门,片刻后有一小童将门敞开,看到李玄鹤后,让开一条路,迎着他入内:“李大人许久未来了,快请入内。”


    李玄鹤边跨过院门,边问道:“令狐大哥今日可在家中?”


    “在的。前几日老爷听说大人并不是生病,而是出京办差,如今已经平安归来了,很是高兴。他说你回到京城后,估计很快会来寻他下棋,讨要新鲜玩意儿,是以这几日都未曾出门,一直在等你呢。”


    故友相见,喜不自胜,李玄鹤唇角笑意深了不少:“那感情好,我今日还带了个朋友来,要引荐给令狐大哥。”


    许是听到几人的声音,房门从内里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门后,五官深刻,唇边是浓密的胡须,面目和蔼,双眸却闪着精光。他瞧见李玄鹤后极为高兴,拽着李玄鹤的胳膊,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全须全尾的,方安下心:“回来就好。我在京城朋友不多,可不希望突然少了一个。”


    李玄鹤等他站定,牵起荀舒的手,大大方方介绍:“令狐大哥,这是荀舒,是我未来的夫人,今儿可是第一个带来给你瞧,连我师父都还没见过呢。”


    “秦渊没见过?”这话取悦了令狐翡,闻言如寻常长辈般,问了荀舒的名字年纪,后笑道,“你这姑娘,我第一眼瞧见便喜欢得紧,像是我妹妹似的。若以后玄鹤欺负了你,你尽管来找我,我定为你出气。”


    荀舒清清浅浅地笑,压下心中的疑惑,只点头应是,并不多说。令狐渊瞧见她这副模样,只当她害羞腼腆,指着屋内说:“屋里有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我和兄弟们走南闯北搜集到的。每次玄鹤到我这儿来,都要搜刮许多。今日你我第一次见面,我未提前准备见面礼,荀姑娘便在其中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拿去把玩吧。”


    说完,令狐翡不再与荀舒多寒暄,拉着李玄鹤急冲冲进屋,边走边道:“你走的这大半年,我棋艺又有精进。前些日子寻到本《珍珑棋局》,研究了许久,有几局怎么都破不了。你快来帮我瞧瞧,可有破解之法……”


    荀舒跟在俩人身后进屋。


    屋内的一切摆设都颇为普通,不贵重,不讲究。只地上摆着三口大箱子,早早被人敞开了盖,内里堆满各式各样荀舒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有可以放大的琉璃片,有穿着奇装异服的陶俑,还有些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东西。


    院中的小童为几人看了茶后,蹲到荀舒身旁,为她一一讲解,俩人年岁差的不大,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声不断。另一边,李玄鹤本在和令狐翡下棋,可被笑声勾着,时不时便要看一眼和小童聊得正欢的荀舒。一来二去,令狐翡察觉到了他的走神,打趣道:“怎么,祥武不过是个孩子,你连孩子的醋都要喝?”


    李玄鹤挠了挠头,露出几丝尴尬:“大哥说笑了。”


    令狐翡摇了摇头,见他实在静不下心来,也不勉强,将棋盘推到一旁,道:“你今日来可是有事寻我?”


    “大哥怎知?”


    “平阳侯府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如今府上应当正乱着。这么乱的时候,你还能抽空来找我,必然不止是为了和我下盘棋。说吧,究竟何事?”


    见令狐翡猜到,李玄鹤也不再绕弯子:“昨日家中的命案,牵扯到一种名叫补王散’的虎狼之药。听说这药产自极北雪原,在京城鲜有人售卖。来往于京城和极北的游商,大哥应该都熟悉,不知大哥可曾听说过,最近有人在京城中卖这药?”


    “补王散?”令狐翡神情略有些古怪,他看了一眼角落的荀舒,向着李玄鹤的方向前倾着身体,压低了声音,“此药用量难以控制,原先常有男子为了房中之事买来服用,却因贪图效果,多加几分,导致后半生不能人道,所以几年前雪原上各个族的首领便一起下令,再不许族人制作此药。如今莫说京城,就连极北雪原都很难寻到这药了。”


    李玄鹤皱眉:“会不会是有人偷着制作,而后到京城售卖?”


    令狐翡摆摆手:“雪原药材稀少匮乏,没那么多好药,这才逼不得已用这补王散。大梁地大物博,有不少可以替代的药,何必用这么危险的东西?”他叹了口气,“其实这药若能按量服用,真是好东西。不瞒你说,我从未见过比这见效快,效果好的药。只是人啊,最忌讳贪心,这才有了这么多祸事。”


    令狐翡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忙道:“不过,多年前此药还未被封禁,我还在市集上开店的时候,曾带了两瓶药来京城,摆在店中。那时有不少人来问,都是男子,听到我说‘可能会不能人道


    ’后,大多都转身离开,偏有一人,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爽快将那两瓶药都买走。


    “他临走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他此药的用量,他听得颇为仔细,后面应当没什么大碍。唉,也不知是多严重的隐疾,竟让大梁京城的杏林圣手们都无可奈何,竟铤而走险来我这买这药。”


    李玄鹤正在收拾棋子,闻言动作顿住,追问道:“这是何时的事?你可还记得来找你买药的人是谁?”


    “有些年头了……约莫是五六年前吧?那时我和你还有你师父秦渊尚未相识,我的店铺也只是西市一间巴掌大的屋子。不过,因为店铺小,往日来得都是些三教九流,偏那日来买药的人衣着华贵,出手阔气,一看便不是寻常百姓。也正因如此,等到那人走后,我起了好奇,想要知道是哪家的官人有这种隐疾,后来得知那人竟是太府寺京市令秦大人。


    “听闻秦大人也是出身名门,只是如今家族落寞。但无论如何,男子有这种隐疾着实可怜……”令狐翡满脸唏嘘,说着说着,话音一转,“对了,听说他有几个女儿,其中一个还嫁给了一个侯府世子。你可曾听说过?”


    李玄鹤一默:“巧了,你说的这个人,约莫就是我新寡的大嫂的父亲。”


    “那可真是巧!你们府上的案子,不会和我这药有关吧?”令狐翡皱起眉头,“我当时仔仔细细叮嘱了秦大人药量,还特别说了,若用多了,可能会死人。他不会是用了这药来杀人吧?可会连累到我?”


    和案子相关的信息,李玄鹤不便多说,只安抚他道:“无妨。世间药多有毒性,全看如何用了。只是此事你千万莫要同旁人说。”


    令狐翡点头记下。


    俩人又聊了几句往事,李玄鹤惊觉荀舒已许久未出声了。他忙看向荀舒,却见她正盯着箱子里五花八门的东西发呆,不知在想什么。令狐翡注意到李玄鹤的视线,笑道:“荀姑娘可瞧见了心仪之物?”


    荀舒一顿,从思绪中挣脱出来,眼神掠过面前的物件,随手拿起一个精致的陶瓷罐子,道:“这是何物?”


    令狐翡挑眉:“这物件可不太好送人。这是我在西北一个小国偶然瞧见的。那里的人离世后,会用火将尸体烧成灰,存放在这罐子中埋葬。这在那边是受到天神保佑的葬法,与大梁挫骨扬灰的说法不同。我当时听着有趣,加之这罐子做得精美,便买了回来。若要送人,实在是有些晦气。”


    这倒是巧了不是?荀舒捧着罐子起身,笑眯眯道:“我以前在棺材铺做小伙计,专门给棺材雕花的,与这陶罐倒是颇为匹配。令狐大哥便将此物赠给我吧!”


    第82章 人有千算13


    荀舒和李玄鹤陪着令狐翡聊了小半日,傍晚时才离开。令狐翡将二人送到院门处,临要开门时,突然想到什么:“对了,秦兄曾托我打听的事,有消息了。既然你今日来了,便帮我把消息转告给秦兄吧,我就不用跑一趟了。”


    师父找他打听的事?李玄鹤脚步一顿,亦是好奇:“自然可以。是什么事?”


    “一个月前,秦兄突然托我打听司天阁的弟子。说是最后一任阁主死前曾收了十多个徒弟,想让我找找他们的行踪。司天阁实在是太奇怪了,所有弟子下山入世后,再不返回司天阁,行走江湖时,也绝口不提他们司天阁弟子的身份。我找他们的踪迹,着实费了些功夫。


    “这些弟子,大部分在十年前便已下山入世,已然查不到踪迹,甚至不知是否还活着。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在司天阁覆灭前十年下山,又在覆灭前五年曾回去过一趟,露了些行踪。他离开潮州后往西南方走,在边陲小镇酒醉后曾说出他司天阁弟子的身份,并提了一句,他原本是司天阁最小的弟子,却没想到在他下山前,师父又收了三个新弟子,其中有一个入门时竟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当时司天阁还未覆灭,依旧是不少人心中的神阁。世人从来只听说司天阁中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却从未见过活着的司天阁弟子。是以,众人听了这话,都当他吹牛,等到他酒醒后再问,那人却突然惊慌失措,连夜出了边境,去了其他地方,再无声息。”


    李玄鹤看了一眼身旁的荀舒,见她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心中有些发慌。司天阁一直是他和荀舒之间的禁地,他不能提,提了她也不会说,甚至会在身周凭空立起看不见的高墙,其中弥散的全是戒备。


    他一直在找司天阁,是因为长生殿的缘故。那秦渊呢?他又是为了何事?为何从未同他提起?


    李玄鹤心中藏着事,面上却装作无事发生,应下令狐翡的请求,笑着与他告别。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院子,穿越狭长的巷子。荀舒沉默地跟在李玄鹤的身后,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还是停在来时的地方。


    二人上了马车,气氛愈发凝滞。李玄鹤抓耳挠腮,正要想个由头打破这窒息的沉默,顺便表明此事和他无关时,荀舒突然开口:“秦渊……是你师父?”


    李玄鹤松了一口气,如同在潮州的那个破庙里时一般,恨不能将他能说的所有,一股脑儿倒出来,生怕说晚了荀舒便不想听了。


    “是。师父和我母亲是好友,自小便教我武艺。幼年时我常跟在师父身边,看他破案,也是因着他的缘故,我对探案有了兴趣,后来进入了大理寺。我也不知他为何要找司天阁的弟子,他从未同我说过这件事。阿舒,你定要相信我,我没有瞒你。”


    荀舒抬起眼,慢吞吞问:“他对你而言,可是很重要的人?”


    李玄鹤一愣,旋即点头:“是。师父于我而言,亦师亦友。如今想来,我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父亲还要多。”


    荀舒不再说话。


    她记得大理寺,记得秦渊。她知道秦渊如今是大理寺卿,但不知道李玄鹤三番两次提起的师父,也是秦渊。


    当年师父死在司天阁,千年神殿付之一炬,她在棺材铺里听说消息,违抗师命,偷偷回了司天阁,只是还未靠近,便在山林中遇到了不知在搜捕什么的大理寺少卿。要不是姜拯跟在她身后,为她遮掩,她定会被秦渊发现身份。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秦渊的名字,只是听他身边人喊了他少卿大人。


    再后来,司天阁的案子以意外结案,她也知道了那日瞧见的大理寺少卿,名叫秦渊。


    她下山后,司天阁只剩了师父一人。师父那人掐指一算便可事无巨细知晓未来几日发生的所有事,他怎么可能会死在意外中?这么蹊跷的案子,秦渊在司天阁附近探查了那么久,却没找到蛛丝马迹,最后竟要以意外结案,岂不荒谬?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兴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也说不定。


    她不知道秦渊是否和司天阁的案子有关,但她亦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只能抓住这唯一的稻草,没有具体缘由的,讨厌了他这么多年。


    李玄鹤坐在一旁,小心翼翼看她,半晌试探着问:“你可是认识我师父?”


    这句话仿佛是一扇门,推开后俱是那年的潮湿泥泞。


    捅破天般的大雨,被逐出师门的狼狈,与流离失所的百姓同行但不知往何处去的绝望……和站在山下,司天阁就在眼前,却再无法靠近回去的无奈。


    荀舒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干脆便不说话,转头掀开窗上的竹帘,探头向外看去。李玄鹤见她不想回答,便也不再询问,将满室寂静留给了她。


    马车驶过坊市的青石道,踩着夕阳,晃晃悠悠向热闹处驶去,街道两边逐渐出现熙攘热闹的铺子,铺门前悬着的幌子随风舒展。贩夫走卒走街串巷,


    吆喝声穿越熙攘人群,飞入马车中,驱散几分荀舒心头的烦闷,终将此事再次短暂放下,不再纠结。


    马车停在集市口时,月牙已高悬。荀舒跟着李玄鹤穿越拥挤人群,看着街边玲琅满目的商品,架子上闪闪发亮的花灯,忍不住道:“今日怎么人这般多?竟还有花灯。”


    “今日是乞巧节,听说最是热闹。”李玄鹤将她拥在怀中,为她隔挡开人群,“前几日我便想着今日要带你来,却没想到昨日府中发生了那样的事,只能借着外出办案,偷偷带你来。”


    “竟又到了乞巧节啊……这一年过得可真快。”荀舒感叹道,“京城果然繁华,竟有这么多漂亮花灯。不过你既说是偷偷来的,万一在这里碰到了认识的人,又该要怎么办?”


    李玄鹤沉思片刻,瞥见一旁摊子上摆着的各式各样的面具。他拉着荀舒到摊位前,选了个狸猫的面具为她戴上,笑道:“这便无人能认出咱们了。阿舒也为我选一个吧。”


    荀舒的视线扫过面前铺陈在桌上的面具,又看向被高高悬挂在一旁的那些,终于瞧见一个喜欢的。


    那面具被挂在最高处,她踮起脚去拿,依旧差了一丁点距离。


    李玄鹤望着被荀舒选中的那只兔子面具,盯着两只粉粉嫩嫩的耳朵看了半晌,声音中有几分迟疑:“阿舒,这是给小娘子们准备的,可能选个其他样式的?那只英武的狼妖面具就不错,再不济,那只恶鬼的也可以。”


    荀舒顿住,转过头看向李玄鹤:“你不喜欢我选的面具?”


    她戴着狸猫面具,李玄鹤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透过面具眼睛处的两个圆洞,瞧见她眨啊眨的眸子,以及眸中映出的他的笑脸。


    仿佛她的眼中心中全部都是他。


    李玄鹤心跳停了一瞬,瞬间哑了声音,认命道:“……阿舒选的,自然是喜欢的。”他伸出手臂,轻松将那面具取下,递到荀舒手中后,微微弯下腰,将脸凑到荀舒面前,笑眯眯道,“此处无镜子,我瞧不见。既然是阿舒为我选的,阿舒可能帮我戴上?”


    一旁的店家默默将铜镜藏到桌子下。


    荀舒自然没瞧见店家的小动作,她的所有目光皆汇集在面前人的脸上。


    李玄鹤的脸离她太近了,近到可以看清他每一根眉毛,每一根睫毛,近到能嗅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熏香,能听到胸腔里心脏飞快的跳动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人群熙攘中,万千灯火下,少年笑容灿烂,比天上的弦月还要耀眼,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


    还好有面具遮掩,无人可瞧见荀舒红得发烫的脸颊,她低下头,将面具上的绳带理好,小心翼翼将兔儿面具戴到他的脸上。


    而后缓缓靠近。


    面具间的距离不断缩小,最终发出一声微不可查的声音,却在热闹的长街里无比清晰,如晨钟暮鼓般在二人心间回荡。


    狸猫轻轻亲了兔子一下,而后如猫儿般,偷袭后立刻跳开,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李玄鹤看着对面的狸猫,明明是个没有表情的面具,却能从其中窥见隐约笑意。他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入怀中,声音隔着面具几分沉闷:“哪有你这种小娘子?亲了人不负责,竟立刻要逃走?”


    荀舒被他箍住手臂,挣脱不开,只能眨着眼胡乱攀扯着:“郎君可莫要乱说。我瞧见刚刚跑过去一只狸奴,兴许那才是郎君要找的人?”


    “往日不知阿舒这般胆大,带了面具就敢当街亲人。早知这般,我定送你十个八个面具,让你每日一个,一个月都不重样。”李玄鹤捏了捏她红如焰火的耳垂,叹道,“我还是觉得这兔儿面具更适合你,你瞧,你的耳朵比这兔儿的耳朵还要红。”


    荀舒捂住耳朵,笑道:“定是灯火太盛,你看错了。”


    “那便去最亮的地方看看。”


    李玄鹤付了钱,带着荀舒穿过人群一路前行,仿佛今日并不是随意逛街,而是要去什么地方。戴上面具仿佛戴上盔甲,二人牵着手在街上穿行,只觉得竟比平日里还要畅快自在。


    街边有不少热气腾腾的吃食,香气四溢,垂涎欲滴,其中便有泡泡油糕。许是想起了在潮州的日子,李玄鹤嚷嚷着要去买新鲜出锅的油糕,让荀舒在原地等他片刻。


    枯站无趣,荀舒借着面具的掩护,打量着来往的人群。


    未出阁的小娘子们结伴出行,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眉梢眼角都是最灿烂的笑意;心悦彼此的郎君娘子手牵着手,浓情蜜意,只看一眼便如吃了一颗上好的桂花糖……然后,荀舒的视线掠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瞧见街对面的角落里的两个熟悉人影。


    如同她和李玄鹤一般,这二人一男一女,也带着面具。许是有些闷热,那姑娘掀开面具透气,露出半张苍白的脸,也让一旁的荀舒瞧见了她的真容。


    潮州赵县令的女儿,赵京蓉。


    她将视线从赵京蓉的脸上挪开,看向一旁陪着的,从未摘下面具的人。她盯着那熟悉的身型看了半晌,几乎确定了这就是她想的那人。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潮州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荀舒心中疑窦丛生,怎么都压不住。眼见这二人要离开,荀舒顾不得太多,艰难穿过来往不断的人潮,终于挤到那俩人刚刚站的位置时,俩人早不知去了哪里,再瞧不见踪影。


    她将人跟丢了。


    第83章 人有千算14


    李玄鹤捧着刚出锅的、热乎乎的油糕,一转身却没瞧见荀舒的身影,心中一惊,正要开口呼喊,随即想起暗卫一直在隐蔽处盯着,他们未出声示警,意味着荀舒并未走远或是遇到危险。


    李玄鹤松了口气,视线扫过四周,终于在面前如奔涌河流般经过的人群间隙,瞧见了与他一道之隔的荀舒。


    她瘦瘦小小,被狸猫面具盖住整张脸,站在人群中被挤得东倒西歪,却执拗地看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什么。李玄鹤隔着人群看她,只觉得她这副模样无辜又可怜,像是被谁抛弃了似的,分外惹人怜惜。


    李玄鹤捧着油糕艰难穿过人群,到她身后为她挡住人潮,柔声问道:“阿舒可是瞧见了什么?”


    荀舒转过头定定望着他:“三哥,我好像看见方晏了。”


    方晏?潮州县尉?那个书呆子?他怎么会来京城?


    李玄鹤身量比荀舒高上不少,看得也比她要远。他的视线掠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向路尽头延伸,并未瞧见可疑的人。


    “你我刚离开潮州月余,离开时方晏还曾送过你,当时并未提他要来京城的事。你应当是看错了吧?”


    荀舒从最初的笃定渐渐转为迟疑:“那人带着面具,我确实没瞧见他的脸,但是瞧见了他身边那个姑娘的脸,是赵县令的女儿赵京蓉无疑。在赵宅时我看过她的面相,为她批过命,估摸也就这几个月了……她为何不在潮州好好修养,偏偏要千里迢迢来到此处?”


    “赵县令夫妇都不在了,如今潮州再无她的亲人。或许她是想走出潮州,离开伤心地吧。”李玄鹤保证道,“你放心,我会差人在京城中打探,也会传信给潮州的人,让他们查一下寿衣店的情况和赵京蓉的事。”-


    月上柳梢,繁星高悬,正是放水灯的好时候。年轻男女捧着精致水灯,嬉笑着结伴而行。李玄鹤带着荀舒跟随人流,穿过熙攘热闹的街道,到尽头时再行百步,便到了放水灯的地方。


    水面上飘着各式各样的水灯,随水流游荡,渐渐蔓延至水深处,击碎湖面明月星辰的倒影,点亮无边黑暗。水灯中的烛火随波涛摇曳,烛火明灭间,灯壁上承载着愿望的诗文仿佛被注入了神力,可让神仙知晓。


    水岸边站满了人,李


    玄鹤带着荀舒寻了处空位,将赤霄递过来的水灯转递给她:“阿舒可以将愿望写在上面。”


    荀舒垂头看手中莲花形状的水灯,约莫半臂长,外层莲瓣层层叠叠,尖尖处染着淡淡的藕色,莲心的位置起了个六角玲珑塔,塔面三周绘着心灵手巧的姑娘,另有三面空白,用来承载愿望。


    荀舒想了想,接过赤霄递来的笔,正要落笔时有些犹豫:“我的字不好看,写在这上面真有些暴殄天物的意思。”


    李玄鹤露出几颗大白牙:“我可以帮你写。”


    荀舒做了个鬼脸,捧着花灯跑远几步,绕开他的视线,而后背过身子小心翼翼落笔,生怕他瞧见书写的内容。


    三面空白,可许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希望姜拯平安,她能早日找到他,带他回潮州。第二个愿望,希望她能早日摆脱追查司天阁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余生。至于第三个愿望——


    荀舒看向不远处李玄鹤。


    他正低头在花灯上写字,极为认真,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格外温柔俊朗。他似察觉到荀舒的注视,抬起头的一瞬便捕捉到荀舒的视线,而后挑了挑眉,笑得灿烂:“阿舒可写完了?愿望可是同我有关?”


    荀舒没搭理他,低头提笔,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写下最后一个愿望。


    “荀舒和李玄鹤,要永远在一起。”


    荀舒搁下笔,吹了吹还未干的墨迹,余光瞥见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的李玄鹤,吓了一跳:“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想要偷看你的愿望来着,没想到被你发觉了。”李玄鹤理直气壮,明明是偷鸡摸狗之事,却说得落落大方。


    荀舒将花灯藏到身后,小声嘟囔:“被看见便不灵了。”


    “神仙哪有这般小气。”


    二人笑闹着靠近水边,将两盏花灯轻轻搁到水面,看着两盏水灯摇摇晃晃,打着旋儿飘远。旋转间,荀舒似乎瞧见了她最后写下的那十二个字,正要捂住一边李玄鹤的眼睛,不让他看时,突然意识到那俊逸的字迹哪里是她写得出的?


    分明是李玄鹤和她许了同一个愿望。


    李玄鹤似没注意到她的失神,见水灯混入灯群中,再看不到踪影,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发什么呆?回家了。”


    荀舒快步跟上他的步子,慢吞吞道:“我有预感,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李玄鹤一愣,旋即笑了起来:“你的也是,一定会实现的。”-


    第二日一早,李玄鹤便带着荀舒去了秦家。


    秦家上数几代,也曾有爵位,但与平阳侯府的世袭罔替不同,秦家是降等爵位,到秦老爷这一辈连虚名都没剩下,只余了点祖辈的荣耀,尚能与邻里吹嘘几句。


    二人登门时,秦老爷亲自来前院迎二人入内,到正堂落座看茶后,秦老爷神色忐忑,强撑出一副淡定的模样,道:“不知二位登门所为何事?”


    李玄鹤不与他客套:“今日登门拜访,是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为的是昨日发生在平阳侯府的两桩案子。”


    李玄鹤说得颇为含糊,秦老爷却是肉眼可见的坐立不安。他前倾着身子,佯装听不懂,焦急道:“可是小女们出了何事?”


    李玄鹤笑意未减,双眸却如利刃般刺向对面装傻的人:“本官在京中有个旧识,是个来自极北雪原的游商。他曾在西市开了间铺子,卖些家乡货物,但前些年这铺子出了意外,又是货物尽数被盗,又是有人不断上门寻衅滋事,逼得他将生意转给其他人。这之后,消声觅迹颐养天年,不再做游商。不知秦大人可知道这么一人?”


    李玄鹤未说姓名未描述长相,连铺子的名字货物都未提半个字,只说了曾被人偷盗打劫。可秦老爷却像是立刻便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仿佛当年这几桩旧案,亦和他有点关系。


    秦老爷吞咽了下口水,笑得颇为苍白:“西市汇聚了世界各地的商人,下官哪里能各个都识得呢?而且,此事和平阳侯府的案子有什么关联?”


    李玄鹤把玩着桌上的茶杯,漫不经心继续道:“大理寺的人在平阳侯世子临终前所喝的茶水中,发现了一种名叫‘补王散’的药物,这药物产自极北雪原,正是这游商的家乡。这游商销声匿迹后并未离开京城,而是默默隐居下来。因着当年的事,我们成为了朋友。本官昨日去寻他,打听这种药物,得知这药如今已是禁药,即使在几年前,因药物用量不好控制,他不想害人,也只带了两瓶到京城售卖。巧的是,这两瓶药,最后都被秦大人您买了去。秦大人,可有此事?”


    秦老爷的额头上已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掏出手巾胡乱擦了擦,磕磕绊绊道:“下官有些记不清了……”


    李玄鹤笑盈盈地望着他:“秦大人记不清没关系,那游商能记得清楚就好。若那游商说的属实,秦大人您在几年前买的那两瓶药,便是京城中唯一的‘补王散’,不知此药目前在何处?”


    秦老爷干笑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应当是早就用了……那药买来不就是为了用的吗?”


    李玄鹤叹了口气,佯装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那真是太可惜了。若那两瓶药还在你的手中,那足可证明,此事与你,与秦家无关。可你如今既然拿不出来,便不能排除,你秦家人下毒的可能性。”他收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定定看着对面的人,淡淡道,“既然秦大人不肯配合,那么本官只能搜查整座平阳侯府了。这药珍贵,在京城难寻,若是在平阳侯府中某位小姐的院子里搜出了这瓶药,足可证明持有此药的人,便是心怀不轨的杀人凶手。只是,搜查平阳侯府动作颇大,无法隐瞒,到时候若查出什么不该查的,本官就算有心遮掩也没有办法。秦大人可要想好了。”


    李玄鹤看似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往事,顺便好心好意地为秦家讲明了利弊,给了秦老爷选择的权利,实则一字一句将秦老爷的退路完全封死,夹杂着近乎赤裸的威胁。秦老爷哪里是他的对手?沉默片刻后,长长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大人,下官并未完全说谎,这药确实用了,但只用了一半。”


    秦老爷冲着一旁的管家挥挥手,那管家匆匆离开,片刻后带着一个小木盒返回,递到秦老爷的手上。秦老爷将木盒打开,取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瓷瓶,递到李玄鹤手中:“这便是几年前下官在西市游商处买的‘补王散’。原本确实有两瓶,但其中一瓶买回来后不久,便用了。这一瓶一直收在下官府中,从未打开过。”


    李玄鹤仔细打量这瓶药。


    药瓶口的蜡封尚未开启,烙印也是完整的,证明秦老爷在此事上并未说谎。他将药瓶递给一旁的赤霄,道:“此药本官要暂且带走,若日后确认与此案无关,定会原物归还。”


    秦老爷虽有不舍,到底不敢多说。


    荀舒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此刻突然好奇道:“秦大人,你说几年前曾将另一瓶药使用了,可是你自己用的?”


    秦老爷蹙眉,正要开口斥责,便听李玄鹤道:“阿舒,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问得如此直白?吓到秦大人怎么办?”


    这话秦老爷听在耳中,隐约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到底是站在他这边,斥责了问话之人。他正要说几句,缓和一下气氛,顺便彰显他的宽宏大度,便听李玄鹤又道:“你应当问,那另一瓶药,可是给了秦家大小姐秦蕙心,帮着她算计了平阳侯世子,最后成功坐上了世子夫人的位子?”


    第84章 人有千算15


    秦老爷的记忆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那时祖父和父亲都还在世,秦家在朝中颇有声望,他也算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少年郎。那时曾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他却瞧不上,只觉得秦家门第


    够高,无需再娶高门贵女,装点门楣。后来,他不顾祖父、父亲的反对,坚持娶了个普通人家的女儿。


    后来,祖父过世,父亲在朝中立不起来,母亲的娘家也已式微,他的妻族……不提也罢,总之,秦家再没当年那般风光了。再后来,父亲去世,家中失了爵位,愈发被京中大户人家所看不起。


    京中宴席无人邀请,朝堂上的消息无人告知,往日好友渐渐不再来往,就连给长女蕙心定下的亲事,都被对方寻了理由,退了去。


    家中如今虽还算殷实,并不缺衣少食,可曾经是众星捧月,如今是数不清的冷眼和忽视,又岂是那般容易接受!


    父亲为官平庸无建树,以至于他如今过得这般辛苦,可三郎和六郎聪明好学,来日定能博个功名,他不想他们如他一般,过得这般憋屈。若是倒时候能有人帮衬,定能事半功倍,重振家族……要如何做呢?


    所以他想到了他的几个女儿。


    若她们能嫁入高门大户,定能帮衬弟弟们。


    可京城中的公子哥儿们瞧着单纯好骗,若涉及家族利益,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岂是他能摆布的?所能想到的也只是用些腌臜手段,逼得人不得不上勾罢了。


    他以为他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还是被人翻到明面上来……


    秦老爷后背汗湿一片,顶着李玄鹤和随从的视线,嘴唇嗫嚅着,半晌说不出一字半句。


    李玄鹤像是知晓他心中所想,淡淡道:“嫂嫂嫁入平阳侯府多年,为兄长生下长子。如今兄长和那孩子已死,此事亦过去多年,平阳侯府断不会这般无情,再将此事翻出来追究责任。本官今日登门,只为了查清平阳侯府的凶案,你今日所说的一切,若与案件无关,本官都会为你保密,不会让他人知晓。”


    秦老爷叹了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抹额上的汗水,示意管家出去,将屋门合上后,缓缓开口:“大人说得对,另一瓶药确实在小女蕙心手中。几年前,她找了机会将那药用在了世子身上,最后迫地平阳侯世子不得不娶她,与秦家结亲。我其实也想过,此事不会那么顺利,平阳侯府哪里能咽下这口气?我想着,若能让蕙心做个侧夫人便好,却不想世子许了蕙心正妻之位……”


    “这一瓶药可使用几次?”李玄鹤打断他,并不想听当年之事。


    “一到三次。”秦老爷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日我曾仔细问过那游商,他说一瓶药若一分为三,可稍微助兴;一分为二,可暂且治好旧疾;若一次全部用了,便是用量过多,会伤了根本。”


    李玄鹤挑眉:“也就是说,几年前的那瓶药秦大娘子未必全部用完,兴许留了不少,便加进了前几日的那壶茶里。”


    秦老爷哭丧着脸,恨不能给李玄鹤跪下:“这怎么可能?既然蕙心几年前靠着这药坐上了世子夫人的位子,那如今药瓶里必不是满的,怎么可能再害人呢?”秦老爷欲言又止,犹豫半天,还是咬牙全部说出,“大人,兰心心悦于你,自多年前去府上做客,偶然瞧见大人练剑的模样后,一颗芳心全系于大人身上,一心想要嫁给大人。我本不想让两个女儿嫁入同一户人家,可拗不过兰心。兰心曾意外得知她姐姐的事,也知道那药还剩了一瓶,所以央求着我将另一瓶给她,可以效仿她姐姐当年……”


    秦老爷嘀嘀咕咕个没完,李玄鹤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小心翼翼看了荀舒一眼,见她抿着唇,明显不悦,心中又是忐忑又是欢喜。欢喜于她似乎终于学会了吃醋,忐忑于不知道她是否会因秦兰心的事迁怒于他,同他生气。


    李玄鹤曲起手指,以指节叩击桌面,再次打断了秦老爷的喋喋不休:“莫要说些无关紧要的事。”


    秦老爷连连点头,再开口时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在下的意思是,收到兰心的信后,我已给了回信,同意了她的要求。可我这药都还没送过去,她断不会去她姐姐那处,讨那剩下的丁点儿啊!况且,那游商也说了,这药蜡封一旦破了,保存不了太久,便会失去药效,我都答应了她,她何必急于这一时?所以啊,虽然蕙心曾算计了世子,可这次的事,定然和她们俩姐妹无关啊!大人还是去查查,是否还有其他的‘补王散’,流落在京城吧……这药无色无味不易察觉,效果好见效快,可比京城那些庸医开的药要好上不少……”


    秦老爷絮絮叨叨,又开始扯些有的没的的事,李玄鹤思忖片刻,确认一时半会儿没有更多的问题,便不再耽搁,起身告辞。


    秦老爷如释重负,将一行人送到府门口,又亲自送着几人上了马车,如送走一尊瘟神。眼看着马车要动了,他却突然开口,隔着车窗,声音几不可闻:“大人,若是此事真的与小女有关,小女可会受到惩罚?”


    风吹起车窗上的帘,露出李玄鹤小半张脸,像是冰雕似的,精致却散发着凉意。


    秦老爷眼巴巴地看着车窗,却许久都未等到回答,就在他以为马车里的人不会再开口时,却有几个字飘入他的耳朵。


    “依律法办。”-


    从秦府离开,李玄鹤带着荀舒回了平阳侯府。


    原本他想要带着荀舒去大理寺,一是问问这两日派出去搜查的人,是否查到什么消息,二是想带她见见他的师父。可自昨日从令狐翡处离开后,他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师父有秘密,荀舒也有秘密,偏偏瞧昨日的架势,这俩人的秘密或许还有关联。


    昨晚他想着此处,一夜没睡好,想要缓和这俩人的关系,弄清楚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又生怕一切都不是误会,这俩人就是有化不开的深仇大恨。


    看来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荀舒不知他心中的纠葛,回到熟悉的小院子,见到坐在院中乘凉的阿水很是高兴,笑眯眯道:“今日可有什么新鲜事?”


    这几日她和李玄鹤日日出门,偏偏又不能带上她,阿水却也不吵不闹,无事便窝在院中不出门,生怕为二人惹上祸端。昨日李玄鹤随口道:“我许久未归家,觉得陌生得很。阿水姑娘若有空闲,可在院中四处走走,打探打探最近半年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或是宅子里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听到这话,阿水很是高兴。她知晓李玄鹤将她留下,是为了照顾荀舒,可荀舒这人不喜人伺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无所事事,有种吃空饷的罪恶感。如今接了这差事,心中不禁松了口气。


    今日荀舒和李玄鹤离开后,她得了空,在院子里四处溜达,凭借着在宁远村中多年来和阿娘阿祖一起串门打听消息本领,不仅摸清了院内里里外外的关系,甚至知道了不少趣事。


    阿水将新鲜的瓜果端到院中石桌上,等荀舒和李玄鹤坐下后,手脚麻溜地给二人斟茶,之后才道:“我今日听世子房中的侍女说,过去半年,长公主将三少爷‘挪到’她的院子养病后,将府中大部分事务,交给了世子夫人来打理。也正是因为长公主这半年的深居简出,让侯爷房中的姨娘们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世子夫人接手部分府中事务后,约莫一个月前便察觉到了侯爷房中姨娘有孕的事。但她毕竟是小辈,不好插手侯爷房中的事,又因长公主院子守卫森严,若无大事,不许他人入内,她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将此事告知长公主殿下,这才导致了那姨娘怀孕三月,胎已坐稳,才被人察觉。”


    李玄鹤冷着脸,冷哼一声:“以母亲的骄傲,即使她提前知道此事,也不会如何。她还能真同一个姨娘计较这些吗?无非就是压在心中,默默伤怀。如今倒是要感谢秦蕙心,未提前将此事告知母亲,不然她还要多伤心些时日,如今我回到家中,多少能抚慰她几分,也断不会再让人欺辱她。”


    阿水看了眼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方


    确认李玄鹤不是在生气,继续道:“我还打听到世子房中的事。听说世子和世子夫人成亲后,琴瑟和鸣了一段时日,世子似乎还挺宠爱世子夫人的。可惜过了半年,他就失了兴趣,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抬一房姨娘进府。好在世子夫人在那段独宠的时间,怀上了小公子,这才彻底立稳了脚跟。哎,要我说,世子夫人也是可怜,要是小公子不出事,她往后安心教养小公子,也能有些盼头,如今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实在是太可怜了。”


    世子和世子夫人琴瑟和鸣?


    荀舒忙问道:“你可有打听到世子和世子夫人成婚前的事?比如这二人是否相识?”


    阿水想了一会,摇了摇头:“倒是没听人提起过。不过,她们说世子自年幼时便喜欢扎花惹草,对京城中的美貌小娘子们如数家珍。我瞧着世子夫人也是个美人,俩人若是之前便认识,倒也不算奇事。”


    荀舒若有所思,突然看向李玄鹤,目光炯炯道:“我不太清楚你们郎君的事,你们若想和一个姑娘双修,可是一定要借用药物?比如‘补王散’?”


    第85章 人有千算16


    荀舒问出这个问题,并非打趣,而是真的好奇。


    在司天阁时,她不过是个小姑娘。道家人颇为随性,没那么多条条框框,师兄师父提起双修时并不避讳她,或许是觉得她年纪还小,听不懂,又或许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


    她知道双修是两个人一起脱光了睡觉,也偷偷翻过师兄珍藏的话本子,大概知道些细节,可为什么会这样,如何才能这样,却是全然不知。


    不懂就要问,是师父自小教她的。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何李玄鹤的表情这般奇怪?


    李玄鹤这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


    他的脸红了半面,脑海中不可控制地回忆起在宁远村客栈里,在平阳侯府的房顶上,还有无数个夜晚清晨……他微微侧过脸,掩饰似的咳嗽了几声,声音像是飘在水面上,落不到实处:“若心仪那女子,自然是不用的……”


    荀舒愈发好奇,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李玄鹤腰下的位置:“那物自己就能立起来吗?你们能控制吗?是对谁都可以吗?若起来了,立刻就能双修吗?”


    李玄鹤的额角不停地跳,一时间头痛不已。


    这要他如何回答?


    这院子里不仅有他们二人,一旁还坐着个满脸尴尬的阿水,角落里还有几个大理寺的人,偏偏眼前人眼睛眨啊眨的,懵懂又执着,像是问不到答案不罢休似的。


    还有她那目光,到底在看什么!虽有衣袍遮掩,她什么都瞧不见,李玄鹤还是侧了侧身子,避开她的视线,咬着牙道:“自然不是。此事只能对心爱之人,若见到个小娘子便能行周公之礼,与那无礼的野蛮人,山间的野兽又有何区别?”


    荀舒似懂非懂,点头又摇头,疑惑道:“你既说此事只能对心爱之人做,那郎君们为何又要去烟花柳巷之地呢?难道真的只是看小娘子们抚琴跳舞?还是说他们这般博爱,只要是个小娘子,就喜欢?”


    李玄鹤揉了揉额角,愈发支撑不住,含糊道:“算是吧……”


    “那你可去过?”


    “自然没有!”李玄鹤涨红了一张脸,咬牙切齿,“荀舒,莫要再问了,这些都与本案无关!等以后你我大婚之时,我定好好解答你的问题。”


    李玄鹤很少喊她“荀舒”,以至于荀舒愣了一瞬,才乖乖巧巧点头。一旁的阿水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荀舒好奇地看向她:“你笑什么?”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普通姑娘,阿水的神色亦有几分羞赧。她挠了挠头,扭扭捏捏道:“姑娘,李大人是个好郎君,可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如同李大人一般。宁远村北口有个姓唐的公子哥儿,最喜寻花问柳,一年中大多数时日都是宿在青楼中的。而且他并非只点一个姑娘,而是每次去都点不同的姑娘陪。他这样的人,只要瞧见个漂亮姑娘就想同她们睡觉,可这大抵并不是姑娘所认为的喜欢。依我所看,世子爷和李大人不是同一类人,倒是和那唐家公子是同一种做派,不然如何能娶这么多美貌妾室?”


    阿水的话和荀舒的猜测结合在一处,让她感觉像是摸到了真相的一角,半阖着的双眸在这一刻睁得滚圆,亮晶晶的:“既然如此,秦蕙心其实不需要用那药呀!我见过秦蕙心,很是漂亮端庄,即使是昨日那般狼狈,亦是惹人怜惜的。平阳侯世子既然不是个洁身自好的郎君,为何不能瞧见秦蕙心的美貌,而后一拍即合,一起双修,成就一桩好事?


    “况且刚刚秦大人也说了,他并未料想到世子会让秦蕙心做正妻,是世子坚持要求的。这是不是说明,世子对秦蕙心,其实是有情的?”


    见荀舒不再说那些让人浑身发热的话,李玄鹤默默松了口气,将思绪重新转回到案子上。


    “若是如此,秦蕙心手中的那瓶药便还未使用,药效还在,分量也够杀死一个人。”李玄鹤眯起眼睛,手指轻敲桌面,“只是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并无证据。若是往常也就罢了,如今兄长刚过世,嫂嫂一日间丧夫丧子,府中所有人都瞧见了,她的悲痛不似作伪。若在此刻搜查他们的院子,传到外人口中,未免太不近人情,势必遭人诟病,需得寻到更直接的证据,方能下令搜查。”


    “这倒也是。若那药瓶用完后被丢到不知何处,搜查后并未在院中发现,岂不是成了你无理取闹,甚至还有可能连累长公主,说你们容不下世子一家。”荀舒的胳膊撑着桌子,托住脸颊,眯着眼睛嘀咕,“话说,那秦家二小姐秦兰心不是说那晚她曾瞧见过一个仆人吗?若将整个侯府的人都聚集到一处,让她一一辨认,是否能认出来?”


    “就怕她认出了,也不会说实话。”李玄鹤幽幽道。


    荀舒稍微想了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日秦兰心说出这个端茶给她的侍女时,或许有可能不知道那茶水中有药,或者那侍女并非李玄鹤院中的人。可如今事情过去了这么久,她虽被困在平阳侯府中,却未限制她在府中的行动,她这几日瞧着老老实实呆在屋中鲜少外出,但应该也听到不少消息,多少猜到些事情的真相。


    她或许早就知晓此事和她的姐姐有关。


    秦家姐妹二人瞧着关系不错,秦兰心极有可能装傻不说实话,保护她的姐姐。


    这要如何是好。


    阿水一直安静坐在对面,听着二人的话,目光不自觉看向坐在对面的俩人。


    少男和少女相携而坐,本就年华正好,惊才绝艳,加之这两人又生得好看,如何让人能挪开目光?


    李玄鹤今日穿着官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半阖着双眸,瞧着颇为严肃,唇角却有淡淡笑意,融化了这种肃穆,增添了几分少年人的亲和。荀舒松散坐着,肌肤如白瓷,脸颊上有淡淡的粉,正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明明稚嫩尚未退却,却莫名有种不合时宜的成熟。


    或许是因为整日呆在一处,俩人的神态动作渐渐有些相像,若不是长相完全不同,就像是兄妹似的。


    荀舒注意到阿水的视线,抛给她一个疑惑的眼神,阿水清了清嗓子,回了神,立刻道:“你们说,这药会不会是秦兰心从她姐姐处讨来的?”


    荀舒歪


    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今日秦大人说,秦兰心已向他讨要剩下的那瓶药,没必要再去打秦蕙心手中残药的主意,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况且,大理寺的人说那酒壶中的药明显过量,若是秦兰心,她心悦三哥已久,怎么会下这么大的剂量?她想要嫁给三哥,怎么可能会害死他?难道她想做个‘寡妇’?”


    “这倒也是。可若是秦蕙心,她与李大人无冤无仇,何必要这样做呢……”


    阿水的问题无人回答,院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秦蕙心想要帮秦兰心嫁入平阳侯府可以理解,可为什么要下这么多药呢……


    院中静谧未持续太久,蝉鸣三声,鸦雀飞过,门外响起脚步声,片刻后院门便被敲响,伴随着鱼肠的吆喝声:“郎君,断肠草的事有消息了。”


    李玄鹤微微颔首,院中立刻有人上前去开门。鱼肠进院后直奔石桌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然后开口道:“大理寺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是城中的药铺、医馆已经全部搜查过了,最近一个月,共有五个人曾购买过断肠草。官差们已经去其中四个人的家中探查,均发现了需要用断肠草做药引的病人,或是家中虽无病人,但买回家后尚未动过的断肠草。”


    阿水敏锐察觉到鱼肠话中的问题:“不是有五个人购买吗?为何只查了四个人?”


    鱼肠道:“最后一人比较特殊,原本也是要查的,但怕打草惊蛇,就先按了下来,等郎君决断。”


    李玄鹤挑眉:“那人是谁?”


    “最后一个买药人是个酒楼的店小二。据那店小二说,是一个年轻姑娘托他去买的,付了他整整一两银子的跑腿费。那姑娘带着面纱,店小二没看清长相,但是却记得那姑娘离开时,买了一碗店中出名的甜羹带走。巧的是,那姑娘买走的甜羹,与秦二小姐端着送到郎君您房中的那碗甜羹一模一样。”


    断肠草是秦兰心托人买的?


    过往的一切疑点终于在此刻隐隐约约连成了线,被乌云遮蔽的苍穹终于有阳光泄出。院中几人心中各有所想,片刻后李玄鹤开口,唇角微微勾起,已然有了决断:“去将府中所有仆役聚集在一处,记住,是所有的仆役。母亲那里我一会儿亲自去说。”


    鱼肠领命离开,荀舒疑惑道:“可是要让秦兰心认人?既然如此,为何要将长公主院子的人牵扯进来?明明已经肯定那人是世子院中的人。”


    见是荀舒发问,李玄鹤放轻声音,耐心为她解释:“如今我们也只是怀疑那人是兄长院中的人,可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凶手为了混淆视听,寻了其他院中的人做这件事呢?不如借此机会,将所有人一起查了,顺便也能看看这平阳侯府内,到底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将整个院子的仆役聚集到一处,并非小动作,我将母亲牵扯进来,也是想借着她的威望,压一压府中人的不满,让父亲或是祖母,不得不配合。


    “另外,除了要让秦兰心辨认那晚的侍女外,我们也可借着这个机会让厨房的人,辨认一下那日曾靠近过食盒的人究竟是谁。在众目睽睽中指认,再让那背后之人当众辩驳,难道不是更有趣吗?”


    第86章 人有千算17


    平阳侯府后院有个演武场,颇为开阔,是李玄鹤的曾祖父辈留下来的。家中的郎君们自幼时便要日日在此处习武,强身健体,不堕将门之风。


    如今家中人丁单薄,世子不爱武,小公子年岁尚小,唯一一个常常练武的人,已有大半年不在家中。演武场已冷清了许久,今日倒是热闹起来。


    平阳侯府所有内宅的侍女小厮均被请到了此处,一排排站在演武场内,像是人市上的货物,抬着头,等待主家的挑选。平阳侯府的主子们被请到了演武场边,另设了座位,坐看场中的一切。


    老夫人坐在最中间,皱着眉头,耷拉着脸,狠狠盯着面前的人,想要看看究竟是谁害死了她疼爱的孙子和曾孙子。平阳侯的面上闪过不耐烦,余光瞥见有孕的妾室站在一边,连个椅子都没有,不耐烦便转成了担忧。他想要同身边的长公主说些什么,但瞧着她冷漠的神情,终究是心中有愧,不敢开口。


    长公主坐得端庄,妆容发髻一丝不苟,目光冷漠但平和。秦蕙心坐在她的另一侧,短短几日,又瘦了一大圈,衣服空荡荡的,身子明显虚弱,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世子之案的情况他们已被告知,众人虽不解为何要将他们请到此处,但长公主和老夫人都没说话,自然也没他们说话的份。


    演武场中,赤霄带着秦兰心从一排排的仆役面前走过,辨认那晚她在李玄鹤院中瞧见的侍女。秦兰心攥着手中的帕子,看得分外仔细,眼睫却有细微的颤动。荀舒站在一旁,视线追随着她,看着她面不改色走过世子院中的仆役们时,心中有些许惊讶。


    难道他们猜错了?那药真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并非出自秦蕙心手中?


    秦兰心继续往前走,掠过一排又一排,最后停在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面前,盯着她看了半晌,肯定道:“那日在三少爷院中,将茶水递给我,让我进屋等候的人就是她。”


    演武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在一瞬间聚集到秦兰心所指认的那个人,须臾后面色各异,有人认出了秦兰心所指的那个侍女,胆大的已将目光偷偷瞥向了长公主的方向。


    那是长公主院中的粗使侍女,时常在平阳侯府中行走,不少人都识得她。


    那侍女被指认后,慌忙垂下头:“秦二小姐,你认错人了,奴婢是长公主院中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三少爷的院中呢?”


    秦兰心又看了她几眼,坚定道:“我的记忆力很好,不会记错的。”


    那侍女转头看向长公主,瞧见她沉如寒冰的脸,心中惊慌,扑通一声冲着长公主的方向跪下:“殿下,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从没去过三少爷的院子啊。”


    长公主垂眸看着她:“你既然说那晚你未曾去过鹤儿的院子,那你倒是说说,那晚你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


    那侍女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奴婢那晚身子不适,一直在房中休息。其他姐妹都在上值,无人可为奴婢作证。”


    窃窃私语声渐起,有人看长公主,有人看跪在地上的侍女,一时间议论声不断,倒像是个僵局。李玄鹤的眼中从来没有不可破的僵局,几乎是话音落下的一瞬,便对一旁的人道:“带人去搜查她的房间,搜出什么,立刻来报。”


    他并未收着声音,那侍女自然听清了他的话。她想到藏在枕头下一直没寻到机会带出平阳侯府的药瓶,还有那几张银票,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满脸惊慌再也无法掩饰,匍伏在地不停磕头:“殿下饶命啊。”


    众人瞧见她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猜不到真相?这侍女显然正是那晚李玄鹤院中的侍女,可再看长公主和李玄鹤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甚至能毫不避人的,让人去搜查这侍女的房间。不知是笃定了什么都搜查不出,只是想要借此堵住悠悠之口,还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无论搜查出什么,都无所惧怕。


    老夫人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看着长公主怒道:“侯府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厚儿?厚儿自由便没了母亲,老身是对他疼爱了些,将这世子之位给了他,堂堂大梁长公主,何必为了这丁点东西,杀人呢?”


    这话说得难听,长公主看着老夫人,目光意外的平静。


    她回忆起了嫁入侯府的这二十多年。


    老夫人性子骄奢,一直以来说话行动全凭自身的喜好,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尚能劝几句,可自几年前老侯爷走了,老夫人便开始变着法的折腾,甚至想要给她立规矩。


    她自然没搭理她,但也懒得同她计较,却没想到助长了她的气焰,愈发荒唐,如今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了一件莫须有的事来斥责她。


    她想起那日荀舒说的话,她到底是何苦呢?


    她的身姿笔挺,下巴微微抬起,话语中带着几分嘲意:“老夫人也知道本宫是长公主。本宫若想要这世子之位,哪里需要杀人?不过就是同皇兄说一句的事儿,何必这般麻烦!最多是事后被言官上几封折子,不痛不痒地斥责几句。本宫若定要这世子之位换我儿来坐,你们又有谁能阻拦?”


    老夫人没想到在她面前一向平和的长公主,今日竟会顶撞于她,眉头紧锁,脸上沟壑愈加明显,抿着唇没说话。


    长公主轻笑:“这点东西,本宫看不上眼,以前不要,以后也没兴趣。本宫倒是要看看,若我儿不做这平阳侯世子,不继承这平阳侯府的爵位,你们又要如何。”她转过头,望向跪在面前的那个侍女,隐约想起这人是前些年才被选进府中,在她的院中做洒扫的。她冷笑道,“这府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是多,竟然连谁是你的主子都分不清。你倒是说说,你那晚去我儿院中,究竟做了什么?世子的死可与你有关?”


    那侍女抖得愈发厉害,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一旁的平阳侯看不过


    去,劝道:“不过是个侍女,何苦这般咄咄逼人?”


    “平阳侯可是瞧上她了,也要收入房中?”长公主淡淡道,面上全是讥讽,“无妨,明日本宫便搬回公主府,本宫住的那院子空了下来,正好安置这新的姨娘。大梁公主婚后自来是住在公主府的,本宫屈尊在这宅子里已二十余年,早就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她的话音落下,见平阳侯似要辩驳,打断了他,“你我之事,容后再议。今日鹤儿将这府中所有人聚集在此处,是为了凶案之事,还是莫要喧宾夺主。”


    平阳侯往日鲜少与长公主争执,今日被激出了几分气性,冷笑道:“你既说这些事不是你做的,你可有证据?”


    长公主冷笑道:“本宫何需这种证据证明?!那日世子进了鹤儿的屋子,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恐怕连这侍女都不知道那日屋中的人是世子而不是鹤儿吧?若是鹤儿,本宫自来就看不上秦家姑娘,如何会使这种阴招逼着我儿娶她?更何况,就算本宫真要下药,怎么会下那么多药,伤害我儿呢?本宫只有一子一女,皆是本宫的心上肉手中珠,若谁敢伤害他们,本宫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这理由条理清晰,极有说服力,一时间,场中再无人敢多说什么。


    只除了秦兰心。


    长公主的话如无形的巴掌,直愣愣抽在她的脸上,让她无颜面对众人,恨不能钻入地缝中。那话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这药是她下的,可此事真的与她无关啊!若细说起来,她也是那日的受害者,为何无人为她说话,为她伸冤!


    思及此处,秦兰心亦上前跪在那侍女身边,哀声道:“殿下,民女虽心悦三公子,可断不会做出这种事,还请殿下明察!”


    秦兰心本就生得柔弱,一双美目更是楚楚可怜。此刻她的眼眶中悬是泪水,将落不落,愈发得惹人心疼,让人不自觉地就相信了她的话,相信了她的无辜。


    李玄鹤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表情,忍不住笑出声:“秦二小姐,这案子由大理寺来督办,你去求我母亲,可是求错了人。大理寺一向秉公执法,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更不会放过一个有罪之人。”见秦兰心的视线转向他,他弯下腰,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来之前,我已去过秦府,见过你的父亲。有的事,官府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要多,所以秦二小姐,你是否无辜,我心中自有定数,还是莫要再争辩了。”


    他站起身来,看向场中众人,目光森然,唇角却有笑意;“兄长的案子暂且放一放,我们先来讲讲我的侄儿,犀奴之死。犀奴生前曾吃过一碟从我母亲的小厨房中抢来的糕点,巧的是,做那糕点的黄伯在厨房中留了三块,可证明那糕点在做成后,都是未被人下毒的。之后糕点放在小厨房门前的架子上,共有三人曾有机会接触过那糕点,一个是世子夫人院中的侍女,一个是父亲的小厮,还有一个便是如劫匪般从小厨房将那糕点抢走的,犀奴的奶娘。


    “如果这糕点是在装入食盒后被下毒,那么下毒之人必在这三人之间。”李玄鹤的目光扫过面前众人人,最终停在站在第一排的奴仆身上,勾了勾手指,等到那人走到他面前站定,才道,“你便是在小厨房外看守的人吧?你去指认一下,除了犀奴的奶娘外,那日靠近糕点的其余两人都是谁。”


    第87章 人有千算18


    “是。”


    那仆役是从公主府中出来的人,眼神记性都极好,他的视线扫过演武场中的众人,片刻后便找出了那日曾去过厨房的两个人。其中一人二十多岁的年纪,名唤石衡,是惯常跟在平阳侯身边的人;另一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名唤白月,缩着脖子,眼神慌乱随处乱瞟,看穿着并不是平阳侯府中的人,倒像是秦府下人的衣着。


    荀舒在一旁瞧着,心中隐隐有些疑惑。


    发现犀奴尸体的当日,她便去了厨房,问出了这两个人。后来她将此事告诉李玄鹤,他虽未当场说要如何做,但以他的性子,该不会没有行动才是,为何今日才在众人面前将其翻出来?


    被找出的两人很快便被大理寺的人压到人群前方,跪在平阳侯府众人面前。


    石衡一脸冤枉,挣扎着为自己申辩:“大人们是不是搞错了?奴那日去厨房,只是为了帮老爷取些茶点,招待上门的秦大人和夫人。奴确实看过那份透花糍,可奴根本没碰过,如何能下毒?奴自幼便生在这平阳侯府中,对主子们一心一意,绝不会下毒害人啊!”


    李玄鹤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转而去问他身边的白月:“你呢?可也有什么要说的?”


    白月缩着身子,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那日奴婢那日去厨房为我家姑娘取茶点,瞧见小厨房那边有新出炉的糕点。奴婢一直都听说小厨房里的厨子是从皇宫里出来的,一直想见识见识御厨的手艺,这才凑近去看了看。奴婢真的只是好奇,并没做其他的啊!”


    “你不是平阳侯府的人,你家姑娘是谁?”


    白月抿着唇,犹豫了一会,发觉此事根本无法隐瞒,才轻声道:“我家姑娘是世子夫人的胞妹,秦家二小姐。”


    这话落下,周围众人皆变了表情。李玄鹤看了一眼秦蕙心,见她抬起头狠狠瞪着面前的白月,面上表情全是愤怒和不敢置信,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犀奴中毒那日,我便知晓了那日厨房里发生的所有事。当时便确认了最有可能下毒之人,你可知是为何?”


    白月摇了摇头,旋即意识到这动作像是认罪,忙补了一句:“这毒不是奴婢下的,小公子的死和奴婢还有二小姐没有关系!”


    “因为那日接触过那食盒的三人中,只有你,自始至终只想看看那食盒中到底装了什么,而没有想要抢走那食盒的意思。”


    白月苍白着一张脸,犹在辩解:“二小姐来平阳侯府探望姐姐,奴婢随行伺候着。二小姐待小公子极好,奴婢也是极为喜欢小公子的,奴婢如何会杀害小公子呢?大人您一定不能冤枉好人啊!”


    “若你们原本想要杀的并不是犀奴呢?”


    白月没说话。


    平阳侯愣住,意识到什么,声音冷了下来:“鹤儿,你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想杀的人,是你的母亲?”


    小厨房只负责长公主院中的膳食,若在小厨房的食物中下毒,最有可能的目的便是毒害长公主。若谋害犀奴尚只是平阳侯府府内的事,那么谋害长公主,便有蔑视皇家之嫌,更为严重。


    李玄鹤似笑非笑地盯着面前的白月一瞬,而后视线上移,定在了秦兰心的身上:“约莫不是的。母亲不喜软糯的点心,这点平阳侯府里的下人都知晓。秦二小姐玲珑心思,在平阳侯府住了这么久,怎么可能全然不知?”


    平阳侯迟疑:“不是你的母亲,不是犀奴,又会是谁?”


    李玄鹤看向荀舒,眼中全是歉意:“大概是荀姑娘吧。她喜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那日被抢走的那道透花糍就是我嘱咐厨房为她准备的。”


    秦兰心的侍女在荀舒的点心中下毒?


    众人的目光在秦兰心的身上和荀舒的身上来回换,各自心中都有了猜测。


    无非就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秦二小姐仰慕三公子,又是下药又是下毒,一翻算计却都落了空,也不知她此刻是何感想。


    秦兰心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嘴唇嗫嚅着,怎么都说不出辩驳的话。往日里她也算伶俐,此刻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下,在李玄鹤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渐渐绝望。


    相比之下,荀舒倒是平静得多。


    这毒杀虽然是冲她来的,但到底没伤到她,在她心中眼中便像是别人的事似的,与她无关,她自然不会耗费心神去害怕去惊恐,此刻也只是好奇地看


    着李玄鹤,猜测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长公主思索片刻,疑惑道:“虽说本宫不喜欢甜点,可如今你归了家,小厨房并不只负责本宫的膳食。她怎知这点心不是给你准备的,而是给荀姑娘准备的?可是厨房中的人告诉她的?”


    李玄鹤柔声安抚:“母亲莫要着急,小厨房中的人都是公主府里出来的,规矩极好,无人背叛。那人是通过别的途径知晓了这件事。”他顿了顿,不再绕圈子,将一切说出,“那日我想了很久,我让黄伯做透花糍给荀姑娘这件事,究竟都在什么时候提及过,又有何人知晓。这事我从未藏着掖着,却也算亲力亲为。我亲自去的小厨房,请黄伯亲手做这道点心,之后也只告诉了院中的侍女,嘱咐按时去厨房取那道糕点。那侍女在我院中多年,她说从未将此事外传,我便暂且信了。


    “若黄伯和这侍女都没说过,又会是谁呢?我想到了刚到府中的那一日,在黄伯都还不知晓我要请他做透花糍时,我和荀姑娘曾在屋顶看日落,提起过这件事。那时我们并未收敛话音,兴许有路过之人听到也说不定。于是我令人查了一下,果然查出了一件事。就是在那个时候,秦二小姐曾去我的院中找过我,从下人口中得知我去找荀姑娘后,又往荀姑娘院子的方向去。可奇怪的是,那日直到我和荀姑娘去母亲的院中赴宴,都未瞧见秦二小姐的影子。秦二小姐,你可能告诉大家,你去了哪里?”


    自李玄鹤开始说犀奴中毒的案子后,秦兰心便退到一旁,垂着头站着,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让人几乎要忘记了她的存在。此刻被三番两次提及,一颗心上上下下,眼中全是惶恐,声音也带着哽咽:”那日我确实曾去找过你,但下人们说你不在院中,我便也离开了。他们确实曾提过你去了荀姑娘的院子,可我是秦家的女儿,我也是有尊严的,我既知你们的关系,如何会去自讨没趣,上赶着被你们羞辱?”


    今日是平阳侯府内的事,荀舒一直安静地做一个旁观者,未曾开过口。此时却再忍不住,说了句众人都没想到的话:“秦姑娘,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何会羞辱你?”


    荀舒的眉眼本就带着几分天真,加之性子慢吞吞的,没什么剧烈的情绪,如今圆睁着一双杏眼,认真而好奇地看着秦兰心,落在秦兰心眼中愈发像是讽刺。秦兰心胸口起伏,握紧了拳头,冷笑道:“荀姑娘好手段,平日里便是这般哄骗三公子的吧?”


    哄骗李玄鹤?荀舒恍然大悟:“你是在嫉妒我吗?可是三哥他不喜欢你,就算没有我,也不会同你在一处啊。你的姻缘不在此处,为什么要执着于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呢?”


    秦兰心被荀舒戳到痛处,表情再难控制,露出几分狰狞:“荀舒!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来同我抢!你怎知他不会同我在一起!我出身比你好,学识比你好,你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若没有你,若没有你——”


    “若没有她,我的夫人也不会是你。”李玄鹤冷声打断了她。他走到荀舒身前,将她护在身后,挡住秦兰心的视线,冷笑道,“你们秦家莫不是真当平阳侯府的人都如同我兄长一般好欺负,同一套招式算计了兄长后,还能算计我?秦兰心,莫要将旁人当傻子。”


    秦兰心眼中泪水奔涌而出,看着眼前完全陌生的人,悲泣道:“是,我确实心悦你,确实想要想法子嫁给你,可那日我也是受害者,我并不知道那茶水中有药,我瞧见世子喝了茶水后,眼神变得很可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曾大声呼喊过,可院中无人听到我的求救声……我没法子逃出去,只能顺着世子来,我也怕他失了神志,错手伤了我……那药真的不是我下的,若是我下的,我瞧见屋中的人不是你,怎么可能还会让他喝那壶茶呢?”


    李玄鹤冷着一张脸,并不因她的眼泪而动摇分毫,只冷声说着事实:“那药确实不是你下的。那药极为珍贵罕见,来自极北雪原,是多年前一个游商带到京城来的。那药一共有两瓶,均被秦大人买走,其中一瓶如今还在秦大人手中,而另一瓶则在多年前交到秦家长女,世子夫人的手中。嫂嫂,如今那瓶药可还在?”


    此事竟与世子夫人有关?!众人的目光又看向秦蕙心,见她苍白着一张脸,半晌才轻声开口:“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害人的药早就被我丢掉了,早就不在了。”


    李玄鹤未与她争辩,微微侧头,看向在一边等候多时的人。那人刚刚被派去搜查侍女的房间,回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在一旁候着,此刻收到李玄鹤的眼神,他上前一步,将一瓶药交到李玄鹤手中,大声道:“大人,属下刚刚带人搜查了秦二小姐指证的侍女的屋子,在枕头下发现了银票和这瓶药粉。这药瓶与从秦大人处要来的药粉一模一样,应当正是秦大人送给世子夫人的那瓶药。”


    李玄鹤捏着药瓶,看向秦蕙心,似笑非笑:“嫂嫂,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第88章 人有千算19


    秦蕙心瞪着那药瓶,心中惊慌,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惨淡的笑:“这既然是从那侍女屋中搜出来的,你该问她才是,再不济也是问长公主殿下,与我何干?几年前父亲确实曾给过我一个相似的药瓶,可这药瓶我丢了多年了,哪里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京城这么大,兴许当年并不止两瓶药。你搜出的这瓶,或许就是第三瓶。”


    李玄鹤立于阳光下,眉眼灵动笑意不散,佯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嫂嫂说得对。不然我也想不通,若只是为了秦二小姐和我的事,那药下一丁点便够了,何须下这般多,竟像是想要我的命。我还当是嫂嫂怕我争抢那世子之位,想要一步到位,永绝后患呢。”


    他瞧着像在说笑,讲得都是无根无据的胡话,却让知晓案件内情的众人恍然大悟,想通了许多未解之谜。一切不合理之处在此时有了合理的解答,无需细说,各有决断。


    李玄鹤仿佛并不知道众人所想,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他上前几步,蹲下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长公主院中的侍女,轻笑道:“瞧见了吗?没有人会帮你。药瓶和银票是从你的房间中搜出来的,你必脱不开干系。既然你什么都不肯说,不肯交代背后之人,那本官只能送你去大理寺狱了。那里的手段颇为狠戾,也不知道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能撑多久。”他顿了顿,微微挑眉,“你可听说凌迟?凌迟之刑是那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刑罚。等你去了,便能见到更多更有趣的了。”


    说完,他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秦蕙心,语气平静:“忘了和你说了,谋害世子是大罪,按照大梁律法,株连三族。除非能证明你是被人胁迫,受人指使,不然,你想保护的所有人,都会因你而丧命,他们会同你一起去大理寺狱。你可要想好了。”


    那侍女瘫坐在地上,眼中一片茫然,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扑倒在李玄鹤的脚边,不停地磕头:“求大人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什么都愿意说,大人怎么惩罚奴婢,奴婢都绝无怨言


    ,只求大人莫要牵连家中父母和幼弟幼妹!”


    秦蕙心坐立不安,正要开口说什么,瞧见李玄鹤似笑非笑的眼,哑了嗓子。李玄鹤就这么盯着她,神态松散,眼神却暗藏凶气:“哦?那你说说,那瓶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又是听了谁的指示,做这一切的呢?”


    那侍女看了秦蕙心一眼,转开目光,在心中权衡片刻,咬着牙道:“这一切都是世子夫人让奴婢做的,那瓶药也是世子夫人给奴婢的。世子夫人以奴婢的家人要挟,奴婢不敢不从。世子夫人将药给奴婢时,只说是要帮着秦二小姐完成心愿,并未说过此药会害死人……求大人明察,若是知晓这要会害死人,再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啊!”


    “她是怎么同你说的?可告知过你具体要怎么做?”


    “世子夫人将药给奴婢后,告诉奴婢,她会找一个机会提前将三少爷院中的人都支走,然后会派人联系奴婢,让奴婢去三少爷的院子中,想法子将药混入茶水中,促成秦二小姐和三少爷的好事。奴婢也好奇,为何不直接让秦二小姐来,世子夫人却说此事秦二小姐不知道,让奴婢也不要告诉她。奴婢只是个做事的,世子夫人不说,奴婢自然也不敢多问。


    “那晚奴婢收到消息,到三少爷院中时,院中果然没有一个人。奴婢瞧见了放在屋外的沏好的茶水,便直接拿来用了,倒是省了不少事。那时正屋里燃着灯,闭着门,隐约能瞧见一个人的影子,当时奴婢以为那是三少爷,还放轻了动作。奴婢按照世子夫人的要求,刚刚下好药,秦二小姐便到了。奴婢怕三少爷认出奴婢并非他院中之人,将茶水递到了秦二小姐的手中,告诉她三少爷就在屋中,奴婢就不随她进去,不打扰他们二人叙旧。秦二小姐听着还挺高兴的。等到秦二小姐端着茶进了屋子,奴婢这才匆匆离开,赶回长公主的院子。”


    李玄鹤继续问:“她给你时,这药的蜡封可还在?”


    “尚是完好的。”


    “她可有告诉你,这药该下多少?”


    “倒是也没说,奴婢想着这一瓶药应当是一次的量,便全部加进去了。”


    侍女像是认了命,李玄鹤问一句,她答一句,再无丝毫隐瞒。秦蕙心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无法在众人面前阻止,只能苍白着一张脸瘫在椅子上,几乎要坐不稳。


    侍女将一切都说完后,便被带下去关押。李玄鹤转眸看向秦蕙心,笑道:“嫂嫂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秦蕙心摇了摇头,苦笑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便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此事确实是我的主意,与兰心无关,还请你莫要责怪她。还有那透花糍中的药,也是我让人下的。你喜欢荀姑娘,家中人都知晓,若兰心想要嫁入平阳侯府,荀姑娘便是最大的阻碍。我是她的姐姐,理应为妹妹扫平障碍。”她轻笑一声,几分苦涩,“我原本想着,我是世子夫人,生了犀奴,就算算计了三少爷,毒杀了荀姑娘,平阳侯府为了面子,也不会拿我怎么样。却没想到,算计了这许多,最后害死了我的夫君和犀奴……都是命啊……”


    秦兰心没想到秦蕙心会这么说,一时有些忪怔,喃喃道:“阿姐……”


    秦蕙心并没看他,昂着头,执着地看向李玄鹤:“我如今什么都没了,只记挂着兰心。只希望你看在我过去多年尽心尽力,伺候世子,照顾老夫人的份儿上,将兰心收入房中。她如今身子被坏了,再难寻好人家。你便让她做个妾室,给她一处容身之所,往后余生,她定吃斋念佛,不会再生事端。”


    李玄鹤几乎被气笑。


    秦蕙心刚开口时,他确实有过一瞬动摇。平心而论,秦蕙心嫁入平阳侯府后,确实算是贤妻良母,甚至时常去陪老夫人,哄得她老人家格外开心。平阳侯府内瞧着和谐,实则矛盾不断,前些年她确实本分,有意或无意,化解了不少矛盾和争端。


    那时候,他确实将她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长辈对待。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大概是他年岁渐长,跟随秦渊四处行走,破了不少案子,在京城中有了些名声,甚至有人说,相比那个无建树的兄长,他才是最适合做平阳侯世子的人。后来,秦蕙心就渐渐变了。


    他其实不在意秦蕙心的变化,毕竟秦蕙心与他而言,只是个有些关系的陌生人,却没想到她的变化,会酿成这么一场灾祸。


    如今灾祸已发生,如何让影响最小化才是最关键的。这两桩案子若是如实捅出去,势必让平阳侯府成为一个笑话,若秦家姐妹之一将所有的一切拦下,未尝不是一个保全大局的好主意,只是牺牲的人需要是秦兰心。


    他不能容忍背后有人算计荀舒,一个完全无辜,从前和平阳侯府完全没有关联的人。


    可秦蕙心不仅仅想要保下秦兰心,还想要为她谋算出一条无忧的后路,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李玄鹤面色不变,转而去看秦兰心,淡淡道:“秦二小姐那日端去我院中,被兄长抢走喝的甜羹,可是出自百福楼?”


    秦兰心心头一紧,小心翼翼回答:“是。”


    “那日你为何突然想起要带甜羹回府?”


    “百福楼的甜羹是这半年新出的式样,最近很是出名。我猜你定然没吃过,就想着给你带一碗。”秦兰心轻轻咬了下嘴唇,哀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尝尝,没想到会那样……”


    “那甜羹可是你亲自买的?”


    秦兰心泛起隐秘的喜悦,放松了几分警惕:“自然是。要送给你的东西,怎能假手于人?”


    李玄鹤微微颔首,表情没什么变化:“说来也巧,百福楼和犀奴的死也有些关系。犀奴死于从小厨房抢走的那碟下了毒的点心,而点心中的毒正是断肠草。那日之后,大理寺查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查出最近这些时日,共有五个人曾够买过断肠草。其余四人所购买的断肠草均找到了下落,而最后一个购买人,正是百福楼中的一个小二。


    “那之后我们去寻了那小二,他说是位姑娘托他去购买的。那姑娘带着面纱,他瞧不见相貌,只记得她走时买了一碗甜羹,恰巧是那日姜二小姐带回府中,送到我院中的那碗。姜二小姐,这人该是你,或是你身边的侍女吧?”


    他提起百福楼,竟然是为了这事!秦兰心呆住,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她以为她做的隐秘,却没想到竟这般容易被人查清。


    秦蕙心站起身,身子摇摇晃晃,犹在为秦兰心争取:“三郎!我说过,此事与兰心无关,那毒药是我托兰心去买的,她并不知道我要那毒药是做什么用的。”


    李玄鹤定定看着秦蕙心,瞧见她的眼神中全是哀求,冷笑道:“你今日这般维护秦兰心,可曾想过若犀奴的奶娘不是那般跋扈,死的可是谁?死的是荀姑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带她来京城,是想好好感谢她的,可不是让她无缘无故送命的。今日你们不承认没有关系,我总有法子,让真相大白。”


    “不劳烦三少爷了。”秦兰心昂起头,眼中泪水尚未散去,“三少爷不就是想为荀姑娘撑腰吗?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们便是。还请三少爷,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作者有话说:秦家姐妹的内心提的比较少,但其实这俩人的想法,也是很有意思的。


    是姐妹,是竞争者,有阴谋算计,但也不乏真心。


    总之呢,人有千算,不如天算。


    第89章 人有千算(完)


    平阳侯府的案子真相随秦蕙心秦兰心姐妹二人的坦诚,而浮出水面。此案说简单也简单,说棘手却也棘手。查清容易,处置起来却是颇为麻烦。


    侯府内众人态度不一,老夫人闭门理佛,摆出一副随官府处置的模样。平阳侯则认为,秦蕙心毕竟是世子夫人,


    给她留脸面也是给平阳侯府留脸面。表面上罪责全部推到秦兰心身上,私下让秦蕙心去家庙中,活着时不必再出来了。


    长公主恼恨这姐妹二人算计李玄鹤和荀舒,坚持要求秉公处理。左右她如今已搬出平阳侯府,与侯府渐渐分割。虽暂时没有和离的打算,可平阳侯府的脸面什么的,她已然不在意,只想为李玄鹤讨个公道。


    此案毕竟牵扯平阳侯府和长公主,还死了一个世子,李玄鹤决定进宫一趟,将此案原原本本告知陛下,也是他的舅舅,由他来决断。


    李玄鹤递了牌子,进入宫城,发觉宫中颇有些不寻常,似比往日要森严不少。


    禁军来来往往,面容肃穆,瞧见李玄鹤后并不停顿,仿佛没瞧见他似的径直经过。太监和宫女低眉敛目,贴墙而行步履匆匆,几乎与宫城融为一体,


    李玄鹤要往太极宫去,在太极宫门处正巧碰到离开的太子,太子拦住他的步伐,将他带到东宫,屏退身边人后,方压低声音道:“父皇生病了。”


    皇帝生病本是国之重事,一个不小心便可引得敌国来犯,山河飘摇,可大梁的皇帝却是个例外。自他沉迷修仙不问政事,太子监国开始,权力便渐渐倾斜、收拢入太子手中。对大梁来说,太子只是尚未继位,实则比皇帝还重要不少。


    况且,皇帝自登基后,身子一直不算太康健,时常生些小病,众人早就习惯。这次能被太子这般认真提及,定然是病得不轻。


    李玄鹤严肃了神色:“岐山封禅快要到了,陛下的身子可还能撑到那时?”


    太子叹了口气,没正面回答:“如今国师与父皇同吃同住,孤去探望时,也只能隔着帘子远远瞧上一眼。不怕你笑话,孤如今也不知道父皇的身子究竟如何。”


    “太医院呢?他们怎么说??”


    太子苦笑:“前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不知晓。这大半年,父皇已不让太医院请平安脉,若身子出现不适,皆由国师诊治,就连吃的丹药也是国师亲自炼制的。父皇极为相信国师,孤为人臣子,只能劝上几句,但究竟如何做,还是要靠父皇自己决断。孤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命人加强守卫,封锁消息,守护好这座宫城。”


    李玄鹤垂下头,并不接话。太子顿了一下,自顾自继续道:“听闻长生殿的人已先我们一步寻到司天阁的弟子。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通过那人,找到司天阁的宝镜。此事非同小可。传说那宝镜可助人知晓前尘往事,预测未来,是个很厉害的物件。若那宝镜真的落入他们手中,对大梁后患无穷,这等妖物定要尽快毁了才是。”他的视线越过大殿内重重帘幔,看向院中枝叶繁茂的树,幽幽叹了口气,“有他们在一日,孤总是睡不踏实,担心他们动摇社稷……阿鹤,我们要快些了。”


    李玄鹤默默无言。


    敌国的皇子们尚在争抢权力,大梁的皇子们却一个比一个乖顺,恨不能夜不闭户,随便太子进出,证明自己绝无二心。大梁的太子瞧着坐得安稳,可权力从来都不可能那般牢靠的被一个人掌握,无论这个人是帝王还是太子。


    权力可以衍生出无数的邪念,引得人不自觉靠近,试图在无人制衡的情况下分一杯羹。皇子们不争权,外戚安分,必然有其他地方不太平,比如宫中宦官,比如那个见鬼的长生殿。


    在李玄鹤和太子心中,长生殿殿主比不安分的皇子还要麻烦。他瞧着无害,以方外之人的身份糊弄世人,得到世人的信任,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许多秘密,靠此拿住不少人的尾巴。万一哪一日他图谋比国师之位更大的东西,这些秘密便都是他手中的武器,定要小心提防。


    李玄鹤与太子一起长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分。对李玄鹤而言,与其说是效忠陛下,不如说是效忠太子,效忠大梁。他犹豫一瞬,在心中衡量片刻,决定将真相说出:“殿下莫要担忧。臣这次去江南道,亦有发现。”-


    长公主已搬回了公主府,李玄鹤却还是留在平阳侯府。这些日子他忙得很,担忧照顾不到荀舒,便让她随母亲一同去了公主府,可以有个照应。


    荀舒住在平阳侯府时,俩人尚能一起用个朝食晚膳,搬到公主府后,竟是接连几日连面都见不到,只有鱼肠每日东跑西跑,递个消息传个物件,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链接。


    如此几日,荀舒终于意识到,她有一点想念李玄鹤了。


    不过荀舒并不是个积极行动的性子,只将想念存放在心头。她如今有事做,每日里颇为忙碌。每日她都要寻机会去国师府附近绕一圈,寻找能潜入宅子的狗洞,之后再去城郊长生殿的道观中打探消息,想着兴许有人知晓姜拯的下落。


    可惜她奔走多日,仍旧一无所获。国师府的围墙似铁桶一般,连蚂蚁洞都瞧不见。姜拯也像是凭空蒸发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这日下雨,荀舒未出门,早晨醒来后,走出屋子。


    雨水顺屋檐落下,连绵不断,如琉璃珠帘。檐廊下有长凳供人乘凉,荀舒便坐在那长凳上,倚靠着一旁的栏杆,撑着脑袋,眯着眼睛赏雨。


    在潮州时,她并不喜欢雨季。连绵阴雨带来无尽的潮气,被褥湿得像泡在水里,怎么都晒不干。院子角落被青苔占据,屋子角落则落满灰黑色的霉斑,柜子里的书总要时常拿出来翻晒,一不小心便会沦为废纸。


    她曾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天气,却没想到来到少雨的京城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竟有点怀念阴雨天里的棺材铺。


    四方庭院,雨水入幕,铺子里没生意,她和姜拯不外出,就安静坐在檐下。姜拯起炉子煮茶,又另为她准备一个小炉子,火上放着薄薄的瓦片,让她烤花生吃。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不知有没有再回去的机会。


    她甚至不敢再起卦卜算,唯恐得出她不想要的答案。


    如今,四方小院再不是破破烂烂的棺材铺,姜拯不知在何处,她的手边没有烤花生,李玄鹤也不知去忙什么……她并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与这里格格不入,仿佛悬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荀舒就这么呆呆看着雨景,然后便瞧见李玄鹤推开院门,走入她的眼帘。


    她没说话,看着李玄鹤由远及近,穿越淅淅沥沥的雨水,撑着油纸伞走到她的面前。


    二人隔着栏杆,一人站在雨中,一人坐在檐下。


    荀舒今晨未绾发,头发披散着,沾了点雨水,贴到了脸颊。李玄鹤将食盒放到一旁,拨开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俯身啄了啄她的嘴唇,起身后眉眼弯弯,笑意爽朗:“阿舒可是早知我要来,特意在此处等我?”


    荀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缓和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她眨眨眼,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自信:“今日下雨,我不想出门,醒来后便坐在此处,已经许久了。你又没告诉我你何时来,难道我要一直等你不成?”


    她的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委屈,听得李玄鹤高兴不已,露出几颗大白牙。他绕过栏杆,将伞收好靠在一旁的墙上,笑着解释:“这几日确实有些忙,没能陪阿舒出去转转,是我的不对。”他坐到荀舒身边不远处,与她隔着一个食盒,视线扫过整个院落,“阿水呢?她为何没在此处陪你?”


    “阿水对烹饪一道很是着迷,这几日一直跟着黄伯在厨房里忙碌。”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想要做的事。”李玄鹤感叹道,“前些年黄伯还说想要收一个关门弟子,继承他的全部衣钵,我看阿水就很是适合。”


    “烹饪一道也讲究天赋,希望阿水是那个有天赋的人,能得黄伯青睐。”


    李玄鹤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一碟碟干果取出,搁在荀舒面前。荀舒瞥了一眼,见有花生,有杏仁,正是她刚刚思念的东西。她捏起一颗花生,捏开金灿灿的外壳,搓掉红色薄皮,举到李玄鹤的唇边


    :“以前下雨,我常在檐下烤花生吃。有时棺材铺宽裕,姜叔还会给我买些蜜浆,浇在烤好的花生上。”


    李玄鹤叼过那颗花生,立刻便要起身:“我去寻蜜浆来。”


    荀舒按着他的胳膊:“我现在不想吃蜜浆,就想和你说说话。”


    李玄鹤自然依她:“好。”


    荀舒又剥了颗花生,塞到自己嘴中,含糊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伤得很重,躺在树丛中,我险些没瞧见你。那时你就剩一口气了,该含片人参续命,可棺材铺哪买得起参片?我就翻出了一颗花生,塞到你嘴里。我想着,花生和人参都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应当也差不多。”


    李玄鹤自然没有这一段记忆,闻言好奇道:“后来呢?”


    荀舒眯着眼睛想:“后来?后来我擦干净你脸上的血,看了你的面相,又看了你的手相,起了邪念。”


    “邪念?”


    “嗯。你那面相和手相,定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我想着你肯定很有钱,救了你,问你家人换一大笔赏钱,姜叔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哪儿想到后来——”荀舒摇摇头,不再多说,“罢了,也是命中注定。”


    李玄鹤很喜欢她这个说法:“我们本就是命中注定。”


    第90章 有风经过1


    这日的雨一直不停,李玄鹤竟也一直没走,陪着荀舒听雨吃花生,偶尔聊几句最近或以前的趣事。荀舒吃了个半饱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可还记得灯会那日,我曾在街上瞧见了赵京蓉和方晏?你说要传消息回潮州打探,如今可收到回信儿?”


    李玄鹤轻拍脑袋:“我今日来寻你,正是为了此事。昨日我收到潮州那边的回信,说是咱们离开后不久,方晏便解了官,离开了潮州。我的人去了寿衣店,听那里的东家夫妇说,方晏是因为赵京蓉才解官的。方晏入仕后受赵县令照顾良多,如今赵县令家中生出这种变故,只剩了赵京蓉孤伶伶一个人,生了重病时日无多,很是可怜。方晏说要带着她来京城求医,若是能治好她的病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可以看看不一样的风景,也算报答了赵县令的恩情。寿衣店夫妇二人听到他这么说,便允了他的离开。”


    带着赵京蓉来京城?荀舒有些吃惊:“我与他认识这么久,倒是不知道他和赵京蓉这般熟悉。”


    李玄鹤抬眼:“你与方晏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姜叔把我带回棺材铺后没多久,我便认识了方晏。听姜叔说,方晏也在那场洪涝中失去了亲人。寿衣店夫妇见他可怜,想起了他们过世的儿子,便收留了他。方晏于读书一道颇有天赋,等到洪涝退散,便去了村南的书院读书,之后每个月只回寿衣店几天,帮着家中照看铺子。后来,赵县令偶然结识了方晏,欣赏他的才华,让他入县衙做书吏。这之后,方晏不再回书院,长住寿衣店,我这才与他逐渐熟悉起来。”


    在大梁入朝做官,除了通过科举入仕,也可由朝中人荐举。赵县令身为一县县令,若遇到欣赏的白衣,可推举其至州刺史府处,经刺史同意后,便可入县衙领官职。潮州县衙的两个县尉,皆是通过这种方法入仕,一人由赵县令荐举,一人由刺史亲自荐举。


    “原来是这样。”李玄鹤装作随意地问,“你既然与他熟悉,你离开潮州时,他可曾提起过要带着赵京蓉来京城的事?”


    荀舒摇头,亦是觉得蹊跷:“并未。方晏送我到城门口时,什么都没说,只祝我一路平安。说来也奇怪,灯会遇到他们那日,你我也刚到京城不久。这么看,几乎是咱们刚离开潮州,他们便启程了。若他们早些说,还能一起上路,路上也能有照应。”她顿了顿,仿佛意识到什么,慢吞吞道,“这事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方晏若与我说了什么,我怎么会不告诉你?你为何此刻才问?我怎么感觉,你这话似乎有别的意思……像是不怀好意呢?”


    李玄鹤一脸无辜相:“阿舒哪里的话?我对你全心全意!可不像方晏那小子,藏了这么多秘密,都不告诉你。”


    “你藏的秘密也不少。”荀舒白了他一眼。


    荀舒瞧着慢吞吞的,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有时候却敏锐得很。李玄鹤怕她问出无法招架的问题,赶忙转了话题:“他们如今就住在城西的客栈里,你可要去见一面?”


    荀舒有些犹豫。


    若说方晏带着赵京蓉离开潮州却不告诉她,尚情有可原,可他们到了京城还是不来寻她和李玄鹤,着实蹊跷。方晏来京城,是为了报答赵县令的恩情,带赵京蓉来寻医问药,那他们为何不找李玄鹤呢?李玄鹤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不仅是平阳侯府的公子,还是长公主的亲子。方晏能找到的名医,李玄鹤可以找到,方晏找不到的名医,李玄鹤亦有门路。


    可方晏还是没来找李玄鹤。


    他是不是不想让她和李玄鹤知道这件事,知道他和赵京蓉的关系?


    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荀舒将她心中的疑惑说给李玄鹤听,李玄鹤顿了顿,试探道:“方兄来到京城,定然听闻了前些日子平阳侯府的事,略加打听,也能知道你住在平阳侯府中,与我在一处。阿舒,我觉得方兄不是不想让我知道,而是不想让你知道,让你误会。方兄一直喜欢你,你可知晓?”


    “误会什么?”


    “误会他和赵京蓉之间的关系。”


    “我又不喜欢他,为何会误会他和赵京蓉之间的关系?”荀舒说完,后知后觉醒悟李玄鹤的意思,赶紧摆手,“你误会了,方晏他不喜欢我——至少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李玄鹤叹了口气,只觉得荀舒在此事上过于迟钝。荀舒瞧见他的表情,认真解释:“你莫要将我当成傻子。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只要用心便可感知。方晏对我很好,但只是如寻常兄妹一般,断然没有男女之情。”


    在潮州时,他时时刻刻盯着你跟着你,这要说没有男女之情,有谁相信?李玄鹤不想为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与荀舒争辩。他伸手沾了点雨水,在长凳上写下“福寿客栈”四字,委委屈屈道:“他和赵京蓉如今便住在这家客栈中,你若不想与我同去,可自行去寻他。”


    李玄鹤气鼓鼓地别过身子,荀舒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既然要去,自然要同去。你对京城熟,兴许还能帮到他们。”她抬头仰望,看天上乌云几乎要散去,又眺望院中鱼缸的水面,见涟漪愈加稀疏,“雨快停了。不如等雨停了,咱们便去找他们吧。今日天气不好,料想他们定没出客栈。”-


    福寿客栈在城西的角落,平日里客人不多。大堂里的木桌子不知用了多少年,表面结着黑色的油污。桌旁凳子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能散架。


    店内只有一个小二,正在打瞌睡,视线扫过走入店内的荀舒和李玄鹤,见他们衣着华贵,身后跟着护卫几人,并不像是会光顾他们小店的人。他匆匆迎上去,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客官可是要来寻人?”


    荀舒正要向店小二打听方晏,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楼梯上,略有些吃惊的方晏。她指指方晏道:“我们来找他。”


    方晏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他们,脚步顿了一下,笑容略有些尴尬:“贺兄,阿舒好久不见,咱们去房间聊吧。”


    福寿客栈共有三层,方晏的住处在第二层,是地字号房间。房间极为狭小,一张桌子一张床榻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几乎落不下脚。三人围着桌子坐下,膝盖碰着膝盖。荀舒略有些不自在,向李玄鹤的方向微微侧了侧身子,绕开二人的膝盖,小心翼翼呼了口气。


    一个多月未见,方晏还是那副模样,衣着打扮一丝不苟,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眉眼间少了几分书生气,添了几分沉郁。他将桌上扣着的杯子翻开,给二人倒了几杯茶。


    茶水透亮,是淡淡的琥珀色,香气亦是令


    人神清气爽,竟是难得的好茶。


    李玄鹤盯着茶水看了半晌,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叹道:“真是好茶。”


    荀舒尝了一口后,奇道:“京城真是奇怪,刚刚走进大堂的时候,我还以为这客栈快要关门了,却没想到竟然能给客人上这般好茶。”


    方晏惊道:“我只觉得这茶甚是爽口,倒不知这是好茶。京城果然寸金寸土,多得是我没见过的、没尝过的东西。”


    在潮州时,这人虽也算迂腐,却没这般惺惺作态。李玄鹤挑眉,厌烦了与他继续寒暄:“听闻方兄辞了官,带着赵二姑娘来京城探病。往日里倒是不知,方兄和赵二姑娘这般熟悉。”


    “哪里哪里。往日我与贺兄交往不多,贺兄不知我认识赵二姑娘是正常的,就像我也不知贺兄是大理寺少卿,平阳侯之子。”方晏笑得含蓄,“哦对,如今不能称呼你为贺兄了,该是李兄才是。”


    “是。我和阿舒都与方兄不熟,不然方兄离开潮州,竟都不支会阿舒一声。”李玄鹤也不恼,视线划过巴掌大的房间,动作格外瞩目,“既然是带赵二姑娘来看病,怎么看不见人呢?她的病可还好?”


    “赵二姑娘尚未出阁,怎能与我住在一处。”方晏指着隔壁的方向道,“她就住在隔壁。这几日她身体的情况愈发不好,白日里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现在应该正在休息着。若二位想要见她,我这就去将她叫起来。”


    方晏作势要起身,荀舒赶忙摆手:“不用了。我也是上次在乞巧节的灯会,曾瞧见你们,这才让三哥去查了查你们的行踪。”她侧头看向李玄鹤,认真道,“听说皇宫中的御医特别厉害,你可能让他们来为赵二姑娘看诊?”


    此事有些难办,但李玄鹤还是应了下来:“一会儿我让鱼肠去打听一下,看看哪个御医今日下值后,有空来这里给赵二姑娘看病。”


    “不必了。”方晏替赵京蓉回绝了这一番好意,见他们面露疑惑,苦笑着解释,“我们这一路行来,瞧了不少郎中。每一次有新郎中来给赵二姑娘看病,她都心怀期待,可每次听到郎中药石无医的说辞,又要难过好几日。如今她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之势,就算有良药,怕是也坚持不到病好的那一日了。若是御医也没有治疗的法子,再受打击,我怕她直接——”


    方晏的声音很轻,细细听有细微的颤抖。他并没将话说完,仿佛只要不说出口,就能不面对那个悲伤的结局。


    荀舒微微蹙眉,只觉得方晏的态度有些奇怪,与潮州的那个方晏判若两人。她细细看方晏的五官面相,未瞧出什么改变,方松了一口气。


    看来是她想多了,不过分开了一个多月,能有什么改变呢?


    李玄鹤的余光一直注视着荀舒,瞧见她担忧的模样,心头酸如陈年老醋。他酸溜溜地想,荀舒怎么瞧不出这人有所隐瞒呢?看来还是要找个御医来瞧瞧,说不准便能掀开方晏隐藏的秘密。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半晌无人开口,直到隔壁房间传来巨大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到地上,摔碎这片沉寂时,方晏猛地起身。


    “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