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骨簪6
昨日进村遇到送葬队伍时,曾有个老婆婆与他们搭话,那时荀舒便注意到,她头上插着的那支白色簪子。
那时慕色昏沉,荀舒也只瞧了几眼,只觉得那簪子颜色古怪,制式简单,尾部的花纹太过素净,通体色泽不够透亮,不怎么好看。她以为簪子对老妇人有特殊意义,这才戴在头上。如今瞧着这村中妇人人人发髻上都插着一支,方才察觉到事情似乎并不像她想的那般简单。
李玄鹤的目光扫过坐在隔壁桌的三位妇人,还未开口吩咐,赤霄已然上前去打探。
“请敢问诸位夫人头上的骨色发簪,是在何处购得?我家小姐瞧着很是有趣,想要买一支带回去。”
三位妇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见赤霄仪表堂堂,面上都挂着和善笑容,却在听清他的问题后,表情瞬间变换。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戒备和迟疑,最后是年纪最长的妇人谨慎地回答了赤霄的问题:“公子,这发簪是宁远村独有的物件,是给村中妇人祝福的,没什么稀奇也不值什么钱。宁远村是个小地方,若想购置些精巧的发簪发钗,还是需要去更靠近京城的山南道。”
妇人说完,便转过身,不再看赤霄,任凭他软磨硬泡,再不肯再吐露关于这发簪的半个字。
赤霄无功而返,被鱼肠笑话了几句。一旁的荀舒若有所思,对那簪子愈发好奇。她侧着头,紧紧盯着那几人头上的发簪,看得分外仔细,毫不掩饰她的目光。那三位夫人被这视线盯得浑身僵硬,如坐针毡,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站起身离开食肆,走到店外还不忘隔着窗子狠狠瞪了一眼荀舒。
屋外阳光正盛,发簪分毫毕现。簪头的骨白色在正午的烈日下泛着灰暗的光,不比玉的温润,瓷的透亮。荀舒借着这光,借着妇人们停顿的这一瞬,终于看清了这簪子,微微皱起眉头。
她看向对面的李玄鹤,用唇语道:“好像是骨头做的。”
李玄鹤微微点头,为她盛了一碗酸梅汤,柔声岔开话题:“酸梅汤消暑,快尝尝。”
荀舒一头雾水,刚要问什么,便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细弱话声。
那俩人声音压得极低,似乎很怕他人听到。荀舒哑了声,将头埋在碗中,装着喝汤的模样,实际竖起耳朵,努力在一片嘈杂中分辨出那些人的声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那日子马上到了,西里正却死了,也不知宁西今年要如何是好。”
“是啊,听说今年圣女的人选已经定下,前几日西里正还信誓旦旦地说,今年福簪定会由他来分配,却没想到他竟未能活到那日……”
“是啊,看来今年福簪又要落入宁东那边,由东里正来分给众人了……”
“唉……”
俩人转了话题,不再提圣女之事,鱼肠收到李玄鹤的示意,上前打听他们刚刚说的事。那俩人瞧见靠近的鱼肠,又听到他的问题,像是受到了惊吓似的,连连摆手,一言不发,端起桌上还未吃完的吃食,起身去了最远的角落,躲避之意明显。
赤霄见鱼肠吃了个闭门羹,问到的消息还不如他多,嘴角咧到耳朵,险些笑出声。
荀舒将酸梅汤放下,双眸亮晶晶的,全是探索的欲望:“宁远村似乎有个很大的秘密,也不知道天隙中的那个死人,是否和这个秘密有关。”
李玄鹤轻轻颔首:
“是否有关,找人问问便知。”
二人不再耽搁,从食肆离开回到客栈。
大堂中零零星星坐了几桌客人,几个小伙计晃晃悠悠地在大堂和后厨间穿梭,抵抗着燥热的天气,没精打采的。李玄鹤拦住其中一人,道:“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送一份到天字一号房中。”
店小二很久没见到这般爽快的客人,忙不迭点头,瞬间精神起来。他小跑着去到后厨,催促着厨房里的伙计将膳食准备好,放入食盒中,又小跑着送到天字一号房中,生怕耽误了时间。
刚一跨进房间,房门便在他的身后合上,店小二一个激灵,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几位客官,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赤霄接过店小二手中的食盒,鱼肠将他按在凳子上坐下。店小二懵懵地抬头,看见桌对面的李玄鹤和荀舒,想要站起身却被肩头的手牢牢控制住,动弹不得。
店小二吞了一下口水,这才意识到自己进了贼窝。
李玄鹤敲了敲桌面,赤霄上前倒茶,第一杯李玄鹤推给了荀舒,第二杯推给了店小二,第三杯方留在了面前。
他看着对面的店小二,语气没什么起伏:“今日将你请到此处,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若你老老实实回答,另有重赏。”他顿了顿,不等店小二回话,继续道,“今日我发现了件趣事,宁远村每个妇人的发髻上都插着一支相似的白色发簪,这是怎么回事?”
店小二握住茶杯,笑得勉强:“那就是普通的发簪,村里人赠给新婚妇人的,保佑她们早生贵子用的。”
李玄鹤的笑容不达眼底,眼中似悬着利刃:“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那发簪瞧着简朴,材质却特殊,我瞧着像是由骨头制成。”他微微前倾身子,从眼神到头发丝都在施压,“那是人骨吧?”
房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蝉鸣声不休。
荀舒坐在一旁,心中很是震惊。
在食肆中时,她瞧出那发簪像是骨头制成,只以为那是羊骨猪骨,却没想到竟是人骨。
将人骨戴在头上,不怕撞见鬼吗?
店小二紧闭着嘴,双手哆哆嗦嗦,杯中茶水晃出不少。他将手收回,在衣服上蹭干水渍,垂下头不说话。李玄鹤捏起茶盏,重重落下,带起的清脆响声震得店小二一哆嗦,险些哭出来。
“大人们啊,这真的与小的无关啊,我还没成亲,没媳妇,不可能分到这福簪啊!”
荀舒眨了眨眼,肯定道:“所以成了亲就能能分到簪子。”
“也不是……”店小二五官皱成一团,坐立不安,像是身上爬满虫子似的。他抬起眼扫过面前两人,又转过头看向如两座大山般站在他身后的人,声音中带上几分恳求,“大人们,我将一切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告诉别人啊,跟不能将此事外传。此事是宁远村的秘密,我们从不告诉别人的。”
话音落下,他瞅瞅李玄鹤,又瞧瞧荀舒,见二人都没开口的意思,耷拉着肩膀,认命似的将一切说出:“小的没骗大人们,这簪子确实是保佑他们早生贵子,且一定是男孩儿的。这事要追溯到我爷爷辈儿的时候。那时村外逐渐安定,村中许多人外出求学、经商,再不回村。村中的男人越来越少,连村外的田都快无人愿意种了。当时村长急得不行,托人请了个仙人来瞧了瞧,那人来村中住了几日,告诉了村长一个秘方,可保佑村中妇人生男孩,这便是福簪。
“那福簪是如何制成的,是由什么制成的,小的确实不知。小的只见过阿娘的那支骨簪,当时年幼握在手中,被阿娘呵斥,她说这是人骨做的,小孩子不能碰。可是后来长大后,我再去问阿娘,她却说未说过此话。那福簪数量稀少,并不是每个新妇都能求到,若是成亲时求不到,此后便需每月去神宫中求神仙恩赐,看什么时候缘分到了,才能得到福簪。”
仙人……荀舒心中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迟疑道:“你可知村长请的这个仙人是谁?”
“自然知晓。以前的村长因着这事,觉得自己立了一个大功,逢人便说是他请来司天阁的仙人,这才解了宁远村的诅咒。可是这些年,村子的人口并未因此而变多,男人依旧很少。我觉得司天阁的人怕都是些没什么本事的骗子,平日里就靠骗人赚钱。”
还真的又牵扯到司天阁……
荀舒心中气恼,不知又是那个人打着司天阁的旗号,招摇撞骗。
李玄鹤看她一眼,继续问对面的店小二:“今日市集之上,我曾听人说‘日子快到了’,‘圣女定下了’,还有什么‘分福簪’,这是何意?”
这个问题显然比刚刚关于福簪的问题要容易回答得多,店小二松了口气:“村子每隔一年,需要选出一个圣女,送到山中福地修行,庇佑村民。村中分宁西和宁东,这个圣女出自哪一边,最近两年的福簪,便由那一边的里正来分配。”
荀舒奇道:“你刚刚不是说,福簪是去神宫求的吗?怎么又成了里正分配?”
店小二摆了摆手,认真道:“里正是神宫的使者,由里正代为分配理所当然。”
“那岂不是,里正想给谁就给谁?反正神宫里的神仙也不会为了这丁点小事,现身来讨个说法。若有人实在想要这福簪,可以重金贿赂里正,换取簪子。这哪里是神宫使者,这是一条敛财的好路子啊!”
店小二嘿嘿笑了声,并不反驳荀舒的推测,而是道:“三日后便是选圣女前往福地的日子,这事是村中的秘密,不许村外人参与的。你们若实在好奇,可以瞧瞧去看,但是千万莫要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圣女是如何选出?修行多久能回村子?”
“这小的便不知了。每次的圣女皆是由里正、村长和神宫里的神仙来定,甚至就连圣女本人都不能提前知晓。至于回不回村子——”店小二挠了挠头,“听说去了福地,日日吃好喝好,再不用为俗事所忧愁。那些圣女去了那样的好地方,哪里还会回来?反正这许多年,我是从未瞧见过被神宫退回来的圣女。”
第52章 白骨簪7
面目全非的尸体下午便抬回了村子,天隙重新空旷起来,恢复通行,再瞧不见清晨时的拥挤。离开的人群随尸体一同去了西里正的宅邸,一时间哭喊声不断。
荀舒一行人兵分两路,赤霄带着大理寺的人前往天隙山壁顶端探查,荀舒和李玄鹤则带着鱼肠趁着午后炎热,街道空旷,闲庭信步似的向村子东边走去。
出村后穿过一片低矮的果树,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能瞧见恢弘气派的宫殿,便是店小二口中的神宫。神宫无院墙,只有一座大殿,四五十尺高,面阔约百步,门楣上挂着比荀舒还要高的牌匾,黑底金字上书三个大字,长生殿。殿门大敞着,内里黑洞洞的,只有孤零零的两颗豆大的油灯火光,引着信徒入内。
荀舒停在门口,仰头看去。
金色的大字在艳阳下闪着光,颇有些刺眼。荀舒眯着眼睛,问身边的人道:“听说长生殿是个和司天阁差不多的地方?”
李玄鹤颔首:“算是吧。先帝去世后,陛下登基,将朝中之事交由太子打理,而他则沉迷于修仙问道求长生。前些年,有人为陛下引荐了长生殿的殿主,被陛下引为知己,以国师待之。自此,长生殿声望渐起,人人重道轻佛。”李玄鹤眼中嘲讽之意明显,却渐渐被无奈包裹,他不愿多看那碍眼的牌匾,率先往大殿内走去,“走吧,莫要被人发现了。”
荀舒忙跟上他的脚步,疑惑道:“刚刚听小二说,那想出‘福簪’一计的是司天阁的人,神宫也是之后为司天阁的仙人所修建,可为何这神宫上写的却是长生殿的名字?”
“或许是因为这些年长生殿势大,而司天阁已无传承,村民们便将神宫改了名字吧。”李玄鹤淡淡
道。
荀舒落后他半步,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着问道:“你似乎不喜欢长生殿。”
“是不太喜欢。”李玄鹤坦率承认,却不愿多说。他站在大殿中,仰头看着大堂前方魁梧的神像,“倒是慈眉善目。”
香炉中的线香刚燃到尽头,大殿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神像立在殿前,左右各放着一盏油灯,烛光经年不熄,豆大的火苗只能照亮神像的双脚,照不到隐在黑暗的高处的身体头颅。荀舒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眯着眼睛盯着看了半晌,试图在黑暗中的金像上看清雕刻的五官,却还是失败了,只能感叹一句:“模糊成这样,你还能看清楚他的长相,真是厉害。”
“看不清楚。”李玄鹤理直气壮,“我是说这塑成神像的金子慈眉善目。”
这倒是句实话,荀舒认同地点头:“金子爱众生,众生爱金子,却是如此。”
长生殿依山而建,比殿外要凉快许多。二人来此处时,原本并未想着避开他人,如今四处无人,殿内空空荡荡,倒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荀舒绕着大殿走了一圈,细细翻找过殿内的每一个箱笼,只找到了线香和平安符,并未发现任何和福簪、圣女有关的物件。
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荀舒正要离开,却突然发现大殿前方的神像后,还有一条一人宽的缝隙,可以通行。缝隙被夹在墙壁和神像之间,瞧着藏不了什么东西,但她还是走了过去,而后便察觉到了异样。
她脚下踩的这块青砖似与其他的青砖不同,站上去微微晃动,有细微响声。
荀舒退后一步,曲起指节敲了敲那块砖,响声空洞,显然是空心的。李玄鹤走到一旁,蹲下身子,摸索片刻,在神像脚边摸到一个像是浮雕的凸起,按下去后,地上石板弹开,露出可供一人通过的、黑漆漆的洞。
鱼肠点燃火折子,凑近那洞口,看不到底,充满未知的阴森。他掏出一个铜板,从洞口扔下,一瞬后有响声传来,混着清脆的水声。
“约莫三十尺深。”鱼肠吹灭火折子,“属下先下去探路,大人稍等片刻。”
洞边立有软梯,可攀着下行,鱼肠在洞口撑了一下,落在软梯上,一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片刻后,洞中传来轻响,软梯被摇动,是鱼肠传来的信号。
“要下去看看吗?”李玄鹤问荀舒。
荀舒点头:“来都来了,自然是要下去的。”
荀舒第二个攀上软梯,小心翼翼挪动脚步,试探着向下踩,直到落地才松了口气。
地下是一个很小的地洞,站一人刚好,站俩人便略显拥挤。地洞一侧连着一条一人宽的甬道,深处似有隐约光亮。鱼肠站在一旁等着李玄鹤下来,荀舒则踮着脚轻轻向甬道内移动,给李玄鹤让出落地的位置。
地下比大殿中还要阴冷潮湿,地面有浅浅的一层水,荀舒落地时便湿了鞋面,此刻沿着甬道前行几步,鞋面彻底被水漫过,冰冰凉凉。她敏锐察觉到她在下行,于是停住脚步等着后面的人。
李玄鹤下来时,将入口的石板合上,地洞中彻底暗下来。他摸黑下行,落地时踩到积水上,了然道:“附近应有地下河。”
荀舒将刚刚的发现告诉二人:“甬道里的水比外面要深,像是在下行。我们不会走到地下河里吧?”
鱼肠绕过荀舒,到前方探路。李玄鹤落后荀舒几步,为她解惑:“甬道中有风,前方必有出口,就算误入地下河中,亦能找到走出去的路。”
鱼肠笑着安慰:“荀姑娘安心吧,大不了原路返回神宫便是。”
“我是怕遇到水里的东西。”荀舒扶着一旁的山壁,慢吞吞道,“林深了有奇兽,水深了也有。这里不仅靠着山林,还在地下河中,十有八九是有奇兽的,它们兴许活了千百年,定是厉害得很,希望咱们千万不要遇到。”
三人继续前行,鱼肠捧着火折子在最前方引路,走了百步后,甬道上行,宽阔不少,有淅淅沥沥水声传来,四周愈发潮湿。又行百步,到甬道尽头,面前出现一条展臂宽的细小河流,河水湍急,奔流不息。
荀舒看着面前似溪的河流,松了口气:“这般狭长,应当没什么厉害的异兽。”
“看着狭长,可水流这般湍急,又瞧不见底,水下该是别有洞天,还是要小心些。”
荀舒站在路口沿着河流向两侧望去,一侧是漆黑的甬道,随河流去向未知的地方,另一侧是个宽敞的山洞,山洞中心是水流汇成的深潭,绕深潭一周有一人宽的石头道,凹凸不平,走上去需分外小心。
山洞高处有一条缝隙,光束透过缝隙照入洞中,落在距离岸边很近的一侧水面上,穿透水面向下延伸,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这水潭竟是深不见底。
三人本是来神宫找福簪和圣女的秘密,却没想到发现这么一个地方。
李玄鹤指着水潭对面隐在黑暗中的山壁,道:“那里似乎有个门,过去瞧瞧。”
地面的石头被水汽侵蚀,颇为湿滑,荀舒扶着山石前行,到中途时险些滑倒,还是走在后面的李玄鹤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腰,将她硬生生托了起来。
“小心。”
李玄鹤确认她站稳后,松开手退后。荀舒站在原地停了一瞬,只觉得他的声音环绕在耳边,呼出的气似带着神宫外烈日的炙热,烧得她耳垂发烫。
她捏了捏耳垂,嘀咕道:“这些年确实有些倦怠。以前住在山中,爬上爬下的,师兄常夸我比他们的速度还要快,身姿还要灵巧。”
“你师兄怕是懒得上山下山,为了将跑腿的活儿扔给你,这才如此说的吧。”李玄鹤叹道。
荀舒倒是从未这般想过,闻言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声音却是微弱起来:“不会的,师兄是个好人——”
荀舒的声音被突然响起的水声吞没,李玄鹤未能听清,正要再问,却见水潭平静的表面起了动荡,中央起了个泉眼似的东西,潭水奔涌喷出,溅起一层层的涟漪。不过一瞬的功夫,涟漪从初时的浮在水面薄薄一层,演变为翻天覆地般的奔涌,呼啸着响彻整个山洞,反复回荡。
片刻后,水中传出如犬吠一般的声音,有一物从水中跃出,向三人冲来。那怪物与人同大,像鱼又不是鱼,脑袋上没有眼睛,只有一张上下颚布满尖牙的大嘴,脑袋后跟着七八条鱼尾,尾巴末端又像蛇尾似的,张牙舞爪,像个怪物。
鱼肠拔剑应战,挥舞着阻止怪物的靠近,那怪物被逼入水中,却未离开,等着卷土重来的时机。
三人屏住呼吸,贴着山壁而立,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怪物却像是知道他们在哪里似的,再次从水中腾起。几条如蛇般的鱼尾打在山壁上,击落碎石无数。
那怪物张开血盆大口,腥臭气瞬间灌满整个石洞。鱼肠和李玄鹤拔剑而出,欺身而上,与那怪物缠斗在一起。洞顶的丁点光亮无法驱散洞中全部的黑暗,二人在黑暗中缠斗,只能通过声音和微弱的光亮辨别方位,判断面前的是敌是友,一时间颇为狼狈。
荀舒知道她的功夫不如鱼肠,约莫着也不如李玄鹤,将身子紧贴着石壁蹲下,不去增添更多的麻烦,思绪却一刻也没听,绞尽脑汁想如何能全身而退。
怪物久居此处,对周遭环境极为熟稔。李玄鹤和鱼肠虽是以一敌二,可因着初来此处,加之水性平庸,时间越长,越发无计可施。
怪物不愿与他们纠缠,以三条蛇尾绊住李玄鹤,之后发了狠似的冲向鱼肠。鱼肠一时间无法招架,被击落水中,暂无还手之力。一侧击破,怪物不顾被砍断三条蛇尾的疼痛,用其剩下的全部蛇尾缠住李玄鹤,将其卷到空中,一副要撕碎的架势。
李玄鹤阴沉着一张脸,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握紧手中的剑,等着一个反攻的机会。
他的余光注意到角落的荀舒似乎在动,却再分不出半分精力去看她在做什么。
她若想逃离,此刻是最好的时机。他想要告诉她,但胸腹被蛇尾不断挤压,连
呼吸更困难,更遑论发出呼喊。
胸口的空气愈发稀少,他的大脑雾气弥漫,想的全都是,早知如此,就该让她留在上面才是。
李玄鹤要紧牙关,努力维持着神志的清醒,一双眸子闪着光,如一头豹子,在黑暗中窥伺。就在此刻,那怪物的鱼头转向甬道的方向,不知被什么东西分散了注意力,缠绕着他的蛇尾突然松开几分,空气涌入他的胸腔,瞬间缓和了不适。
李玄鹤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扬起剑狠狠刺下——
第53章 白骨簪8
荀舒站在岸上,看着李玄鹤和鱼肠与那奇兽缠斗,激烈而凶险,心中焦急,脑中转个不停。
奇兽无目,瞧不见东西,定是靠别的辨认方位,比如声音或是气味。
荀舒捡起一块石头,狠狠投掷到远处。
石头落水,溅起偌大的水花,发出的声响混杂在打斗声中,还算清晰,那奇兽却无半分反应。
一招不行,荀舒一刻不停,立刻翻出挎包里的手帕,环视四周,视线落在身后的石壁上。
石壁并不光滑,凹凸不平,凸起的石块带着山石的野性,磨刀霍霍。荀舒咬紧牙关将手掌狠狠按向最尖锐的那几块石头,快速抽动,被水汽包裹住的石块如尖锐的冰刀割破她的手掌,顷刻间鲜血淋漓。
荀舒将受伤的手掌攥成拳头,让不止的鲜血落在帕子上,片刻便浸湿半张帕子。
水潭中的局势瞬息万变,鱼肠已被击落到水中,李玄鹤被蛇尾缠住,挣脱不得,荀舒再无法耽搁,随手捡了块石头,用帕子包住,使出吃奶的劲儿向远处丢去。
手帕落水,帕子上的鲜血在水潭中化开,丝丝缕缕,甜腻的味道蔓延开来,瞬间吸引了半面身子沉在水潭中的蛇罗鱼。就是这一瞬,李玄鹤抓住机会手起剑落,缠绕的蛇尾彻底失去了力量,他终于从腥臭中脱身。
奇兽的尸体漂浮在寒潭中央,鱼头上插着李玄鹤的短剑,鲜血弥散开来,赤红血水与绀青色潭水交叠相融,难分彼此。血腥气充斥着整个山洞,与山洞中潮湿的腥土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李玄鹤一个起落上了岸,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抚着胸口咳嗽,他的衣裳湿了大半,鬓角碎发湿漉漉贴在脸上,脸颊苍白,眼神中还有未消散的杀意。鱼肠游到岸边,扶着石头回望水中的尸体,犹是不敢置信:“这是什么怪物?!”
荀舒将手缩在袖子里,背到身后,慢吞吞道:“一首而九身,其音如吠犬,应该是蛇罗鱼。”
“蛇罗鱼?这不是传说中的奇兽吗?竟真的存在?”
“传说中的奇兽大多都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有的变了长相,有的藏到了深山深渊中,不太出现在世人面前,即使出现,人们也认不出来罢了。”荀舒望着池中随水流而晃动的尸体,迟疑道,“传说中的蛇罗鱼,会藏匿在河岸附近,等着野兽们靠近水边时,一跃而起,将其拖入水中啃食。”
鱼肠感叹:“真没想到,会在此处看到传说中的奇兽,也算此行不虚了。”
荀舒欲言又止,李玄鹤忙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荀舒叹了口气:“是,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一条记载,说是蛇罗鱼周身绛色,血肉有药用,食之可强身壮体,若以童子童女血肉饲之,待鱼鳞表皮转变为墨色,食之可长生。”
长生?!
李玄鹤的视线看向水中蛇罗鱼的尸体,见它周身漆黑,仅剩两条蛇尾呈现暗红色,竟是快要成了。
鱼肠爬上岸,依旧不太能相信:“长生不老?这如何可能!是骗人的吧?”
荀舒如往常般说得谨慎:“书上记载,千年前曾有一藩王捉到了一只蛇罗鱼,并用少女饲之,至于后来成没成功,便不知道了。我虽从未见过长生的人,却不能说此事定然是不存在的。”她看着池里翻肚皮的蛇罗鱼,略有些遗憾,“此法阴毒,常人即使知道这法子,也不会去做。如今这鱼眼看着快成了,马上就能知道那记载是否是真的了……倒真是有一丁点可惜。”
李玄鹤侧头看向一旁的荀舒,微微挑眉:“我以为你会惋惜那些成为鱼食的人。”
“这并不冲突呀。”荀舒双眼澄澈,“我惋惜无辜失去性命的人,也好奇书上的记载是否真的存在。”
李玄鹤和鱼肠又歇息了片刻,待呼吸彻底平缓后,按照原本的计划,沿着水潭边的石头路向另一侧走去。荀舒靠在身后的石头山壁上,看着二人道:“你们先走,我跟在你们身后。”
鱼肠以为她是在害怕,安抚道:“荀姑娘莫要担心,那妖兽已经死透了,再不会冲出来。”
荀舒抿着唇不说话,一旁的李玄鹤盯着她看了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刚刚忘记问你了,你做了什么,让那蛇罗鱼走了神?”
荀舒眨眨眼睛,老实道:“我向远处丢了些东西。我想着若能扔些东西到远处,兴许能吸引它的注意力,让你们能得片刻的喘息。”
李玄鹤眼神中带着压迫,继续追问:“你扔了什么?”
荀舒不会撒谎,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一块帕子。”
李玄鹤乐了:“我再给你一块帕子,你扔给我瞧瞧?”
“……我用那帕子包着一块石头,然后才丢出去的。”
这句话落下,连鱼肠都听出不对劲了:“荀姑娘,你为何不直接丢石头呢?为何还要包着帕子?”
荀舒见瞒不过去了,垂着眼睛,声音很轻:“……因为那帕子上沾了我的血。蛇罗鱼没有眼睛,我猜它是靠声音或是气味辨别方向。对于它来说,应当没有什么比食物的鲜血更浓烈的气味了,于是我便挤了些血到帕子上。”她抿着唇笑,“还好能帮到你们。”
李玄鹤严肃了神情:“把手伸出来。”
荀舒磨磨蹭蹭将背到身后的手伸出去。
李玄鹤握住她的手腕,手心朝上抬起,鱼肠举着火折子靠近,让火光可以照清楚荀舒手心的伤痕。
伤痕一道道的,杂乱无序,像是在凸起的尖锐石壁上割的。那伤口极深,沾了水后卷着白边,该是荀舒趁着他们不注意,将手沉到寒潭中,用潭水清洗了手心的血迹。
李玄鹤心攥成一团,比在他的手上砍几刀还要难受,他想说什么,抬眼的瞬间瞧见荀舒泛白的嘴唇,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从袖袋中掏出手帕,挤干水,利落缠在她的伤口上。荀舒看着他一言不发,表情阴沉,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委屈得紧:“贺玄,我帮了你们,你为何要生气?”
李玄鹤松开她的手腕,闭了下眼,缓和掉眼中纷杂的情绪:“我没有。我只是有些气我自己,为何要下地洞,为何没能保护好你。明明可以等到绝对安全的时候,带更多的人来查看,这样我们就不会遇到危险,你也不会受伤。是我莽撞了。”
“贺玄,我们是同伴,是亲人。”荀舒看着她,眉眼中全是认真,“我们本该是相互扶持、互相保护的。”
李玄鹤愣住。
时间似在一瞬间停滞,万物静止不前,可甬道中的风还在呼啸,河床中的水还在奔流,山洞顶的缝隙还有阳光透进,胸腔中的心还在剧烈跳动。
一切仿佛是错觉,一切又从来都不是错觉。
有冲动破土而出,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无处藏匿。李玄鹤看着眼前的人,柔声开口,顺理成章,水到渠成:“阿舒,与我而言,你不仅仅是亲人、同伴……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荀舒心口似被麦穗扎了一下,又麻又痒,是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她看过很多话本子,约莫着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她从未亲身经历过,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心意,以及面对心口处不停涌动的陌生又奇异的感觉。
她惴惴不安,她面露慌张,她捏紧挎包的带
子,直到手心的伤口渗出血液,染透帕子。
李玄鹤看着她这副模样,一口气要上不上要下不下,最终认命似的地叹了口气:“算了,此事之后再说。你受伤了,先出去将伤口包扎好。”
此话落下,荀舒还没反应,一旁的鱼肠先暗中松了口气。
自他爬上岸后,每时每刻都是煎熬,连大气都不敢喘,此刻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
这山洞中为何就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条缝,能让他将身子藏起来,不耽误他家郎君与荀姑娘互诉衷肠呢?
鱼肠还没高兴太久,便听荀舒回绝了他家郎君的提议。
荀舒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石门:“都到此处了,还是去看看吧,不然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见荀舒坚持,李玄鹤松了口:“说的也是,那便去看看吧。”
三人绕过水潭,抵达对面的石门处,见那石门上落着锁,表面锈迹斑斑,显是许久未有人开过。
李玄鹤瞥了一眼,命令鱼肠砸开。鱼肠上前一步,用剑鞘砸了几下,那绣得看不到锁眼的锁应声断裂,坠在石头上,发出清脆声响,在山洞里回荡。
石门被推开。
腐烂陈旧的气息铺面而来,混杂着说不清的古怪味道,令人作呕。三人让开几步,待洞穴内怪味散去部分后,方走入其中。
鱼肠走在最前面,进入洞内后转了一圈,在角落发现了还能使用的油灯,点燃后照亮整个洞穴。荀舒走在最后,踏入洞内后,借着这光看清了四周的环境。
这个洞穴比外面要小许多,被石钟乳分割成几个相连的空间。洞顶有水滴汇聚滴落,洞内水汽弥漫,甚是潮湿,稍不留神便会滑倒。石洞中央的位置放置着一张简陋的石桌,桌上堆放着一些工具,瞧着像是切磨玉石的工具。角落堆着一些碎屑,凑近看才确认是骨头的碎屑,混杂着小石块和破烂的布条,不知摆放了多久。
李玄鹤蹲下身子,捡起一块骨头碎屑细细打量,又拔出鱼肠的剑,翻动了下骨头堆,半晌确定道:“是人骨。”——
作者有话说:蛇罗鱼借鉴了山海经中的何罗鱼,稍微修改了一下~
第54章 白骨簪9
“人骨?!”荀舒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冷汗湿透衣衫,混身难受。她扫视过四周堆如小山似的骨屑,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应当不止一个人吧?”
“嗯。”李玄鹤站起身,拍打着手上的骨屑,“碎成这样,已不能确认是几具骨骸,除非找到头颅。”
鱼肠绕着山洞转了一圈,翻看得仔仔细细,不放过每一个角落,末了肯定道:“没瞧见颅骨,应当不在此处。”
荀舒走到石桌旁,翻动着桌上堆积摆放的工具,发现了压在最下方的一根断了的发簪。发簪只剩一半,簪头已雕刻出简单的纹路,与宁远村妇人们发髻上带的发簪,几乎完全相同。
虽早知‘福簪’是由人骨制成,可当荀舒真正看到洞窟里的一切,心中依旧翻腾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既然看清楚了,就先回去吧。”李玄鹤不着痕迹瞥了一眼荀舒受伤的手,“清晨时我瞧过那堵塞的天隙,估摸着两三天便能复通。赤霄已向山南道传信,待他们入村后,再带人将此处封锁。”
道路复通要两三天,三天后就是今年的圣女入神宫福地朝圣仪式,若这些骸骨与圣女有关,岂不是意味着又有个无辜姑娘会在三日后失去性命?荀舒心中不安,不确定道:“能来得及吗?”
“无论来不来得及,这三日我们都不能闲着。”李玄鹤分外冷静,声音没有任何波动,“要想彻底解决这里的事,必须要找到足够的证据,证明福簪和圣女,是有心人编造的荒谬故事,让村民们相信。若不能找到证据,一击毙命,待我们离开后,一定会有下一个圣女出现,且更加隐蔽。到那时,怕是再无人可以帮她们了。”
荀舒知道他说得是对的,轻声道:“希望我们能帮到她们。”-
将洞穴内的一切粗略复位,又将门口的锁摆成因生锈而意外碎掉的模样后,三人原路返回。
走出神宫时阳光正盛,刺得人睁不开眼。荀舒用手虚虚挡着太阳,心中一阵恍惚,仿佛在山洞中看到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手心传来的刺骨疼痛又在不停提醒她,那阴湿、腥臭、可怕的一切,都是真的。
回村中的路上,依旧要穿过那一片果林,与来时不同,果树林中多了几个忙碌的村民。擦肩而过时,荀舒听到他们在讨论西里正之死,三人默契地放慢脚步,偷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说西里正真的是被阴魂索命至死的吗?”
“你是没瞧见蔡友的死相!我今日去凑了个热闹,瞧见了他的尸体,死得极惨!若非阴魂所为,又能是谁?”
“村长不是说,西里正是被野兽撕咬,而后失足坠下山崖而亡吗?”
“这些年,宁远村来往之人繁多,方圆十里内多年未有野兽出没,怎么就偏偏这般巧,蔡友出村时,有野兽闯入天隙附近,还偏偏撞上蔡友,攻击了他?”那人摆摆手,“我看啊,村长定是怕阴魂索命一事在村中传开,让众人不安,这才推到野兽身上。”
“你说得也对,听说昨日夜里,西里正的家中凭空出现一封血书,若不是阴魂,又有谁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如铁桶似的蔡宅呢?”
俩人似察觉到了不远处几人在偷听,禁了声,走向果林深处。荀舒三人不好再逗留,离开林子,回到了村子中。
进村时,李玄鹤衣裳已是半干,只略有些凌乱破烂,一旁的鱼肠却是边走边滴水,一步一个湿脚印,引得路人围观,指指点点。几人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回到客栈,走进大堂后方松了口气。
大堂空空荡荡,零星坐着几桌喝茶的人,上午时骗到房中的店小二正与一旁的客人说笑,瞧见走进门的三人,瞳孔震颤,四肢僵硬,背过身子挪开目光,装作没看到几人,倒是阴差阳错给了几人清净。
三人各回各的房间休整,荀舒只靠一只手,艰难地换了身干净衣裳,随后坐在床边看着手上的伤口发愁。她小心翼翼将包裹住伤口的帕子揭开,伤口与帕子黏在一起,撕扯时带来新一轮的战栗和疼痛,让她忍不住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在山洞时光线昏暗,瞧着只是普通伤口,此刻在明亮处细细打量,才发现那伤口最长一道横贯手掌,狰狞而丑陋,皮肉翻开,手心发烫,已经开始红肿,比她以为的要严重不少。
当时事发紧急,她使了狠劲儿,生怕山壁上的石头割不开她的手掌,此刻却是痛到后悔。
这么下去,今晚必会起高热,看来需要去寻郎中,喝几幅药,方能免了这一劫。
荀舒垂头丧气,正准备出门,房门便被敲响,门外站着的正是李玄鹤,已梳洗整齐,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裳,身边站着个提着药箱的人。
“我带了郎中来给你看伤。”
荀舒让开门口,让二人入内,之后坐到桌边,皱着五官,抿着嘴唇,一声不吭乖乖任由郎中查验伤口。
那郎中该是被提前叮嘱过,并不多问,为她处理好伤口后,叮嘱几句,将更换的伤药留下后,起身告辞。
房门合上,房中只剩下荀舒和李玄鹤。
气氛凝滞而古怪,俩人分坐桌子两侧,半晌都没说话。
李玄鹤想着山洞中的事,心中有些懊恼,明知面前这人在有些事上迟钝得很,却还是冲动地说出了那些话。
荀舒一向是个喜欢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若不是姜叔出了意外,她被逼到了绝处,估摸着会一辈子窝在棺材铺里,过平静无波的日子,做她的棺材铺小伙计。如今她的日子正动荡着,他却在此时说出了让她心绪更动荡的话,只怕会引起她的反感。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弥补的话,没注意到荀舒走到她身旁,取了伤药,涂抹到他耳边脸颊的伤口上。
她的手指带着凉意,与山洞中裹着潮意的凉不同,反倒更像是山林间的清风,初春融化的霜雪,酥酥麻麻,令人沉迷。
李玄鹤一个激灵,身子发麻,
只有眼睛还能眨动。
荀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慢吞吞道:“郎君的脸也是很重要的,莫要破了相,以后娶不到娘子。”
李玄鹤脑中一片混沌,所有的感官汇聚在他脸颊上的伤口处,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那伤口只破了层油皮,荀舒三两下便上好伤药,之后感叹道:“贺玄,你的功夫该好好练练了,我瞧着还不如鱼肠,怪不得半年前能被打成那般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哪儿能相提并论?他的功夫若比鱼肠好,还留着鱼肠在身边做什么?
李玄鹤面露无奈,正要反驳,荀舒却突然靠近他的脸颊,学着幼年时,师父为她吹伤口的模样,轻轻吹着他脸颊上涂满药膏的伤口。
李玄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眼睛都木了几分。
荀舒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作,嘀嘀咕咕,一脸认真:“伤口很浅,应该不怎么痛吧?”
接二连三的刺激让李玄鹤浑身软成一滩软泥,只一处除外。他脸颊红如晚霞,再不敢多看荀舒一眼,一言不发,弓着腰逃命似的冲出房间,将荀舒晾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荀舒惊呆了,直到隔壁房间门被合上,方回过神来。
就那么一条伤口,真的有这般疼吗?
荀舒苦思冥想,想不到原由,到傍晚时才迈出房间,准备去找李玄鹤赔个不是,顺便问问他要不要一同去西里正的宅子,打听打听下午时林子中听到血书和诅咒的事。
她刚走出房间,便瞧见了站在走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李玄鹤。她正要开口为刚刚弄疼他的事道歉,一抬眼发现他又换了一身衣服,忍不住感叹道:“不愧是皇亲国戚,衣服都换得这般勤。”
李玄鹤耳垂瞬间便红了,清了清嗓子,含糊道:“你有何事?我是说,你怎么不在房间里休息?”
荀舒拍了下脑袋,认真道:“我是想来找你道歉。”
“道歉?”
“嗯,刚刚我弄痛你了对吗?抱歉,我没想到你这般怕痛。”
李玄鹤怕极了她提刚刚的事,赶忙打断她:“阿舒,莫要再说了。”
难道他怕痛是个秘密?荀舒环顾四周,果然在走廊尽头看到赤霄和鱼肠呲牙咧嘴的脸,恍然大悟道:“好,那就不说了。我还有一事,林中那两个村民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想去西里正的家中看看,你可要同去?”
只要不提刚刚的事,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李玄鹤欣然应允:“那便一同去吧,我正好也要将赤霄他们的发现告诉你。”-
出客栈时已是傍晚,晚霞千里,如梦如幻。李玄鹤和荀舒并排而行,穿越熙攘人群,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格外亲密。
李玄鹤压低声音,将赤霄他们的发现简略讲给荀舒听。
“赤霄他们在发现尸体的山壁上走了一圈,在山林间野草中发现了尸体衣服上碎裂的布条。此外,他们在离悬崖百步距离的一处平地上,发现了野兽的脚印,瞧着体型颇大,该是虎豹之类的野兽。脚印旁有不少血迹,应当就是尸体遇害的地方。”
荀舒愣住,开始怀疑早晨时的推断是否正确:“村民们不是说,宁远村附近无猛兽吗?难道真是意外?”
“莫及,还未说完。”李玄鹤伸出手为她挡开拥挤的人潮,继续道,“在血迹旁隐秘处,赤霄发现了一个没清理掉的脚印。那脚印比尸体的脚印小许多,颇为纤细,像是个女子的脚印。也就是说,西里正死的时候,现场除了他和那猛兽,至少还有一人。”
“且是个女人。”
第55章 白骨簪10
西里正蔡友的宅子在村子北侧,院墙高筑,青瓦粉墙,混杂在一群普通民居中,格格不入却又不算浮夸。院门大敞着,院中已搭建好简单灵棚,供人吊唁,灵幡随风飘舞,与低泣声混杂在一起,是扑面而来的悲伤。
许是时间已晚,院中无人,只两个家丁在守着。荀舒一行人伪装成蔡友的旧友,前来吊唁,两名家丁听他们自报家门后,并未多问,恭恭敬敬让几人进了院子。
遵从宁远村的习俗,院中灵棚分为前后两部分,穿过纸扎的童男童女,金银山斗的灵堂部分,便可到停棺的地方。棺材前,有一妇人正跪在角落,边哭边往面前铜盆火焰中扔纸钱,身旁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赤霄上前一步奉上礼金,一旁的仆役代稚童接过,跪在地上的妇人并不认得面前几人,只抽泣着按照规矩回了礼。李玄鹤抓住这个机会,挤出一个悲恸表情,用袖子擦拭着不存在的眼泪,悲痛道:“蔡兄走得急,嫂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蔡夫人望着面前的人,定睛看了半晌,面露疑惑,正要问他们是谁,却被对面的李玄鹤抢先道:“我们曾受了蔡兄的恩惠,这次特意绕道宁远村,想着要请蔡兄吃酒,却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听说,蔡兄是死于厉鬼作祟,可是真的?”
“厉鬼”二字一出,蔡夫人瞬间变了脸色,冷声道:“老爷刚走,魂魄还未走远,还请诸位莫要在灵前乱说。”
这种强挺着说假话的人,李玄鹤自幼便见多了,此时看着惶恐不安,连哭泣都忘了的蔡夫人,如同看着一个无能稚童。他装出一副语重心长、为她着想的模样,说得情真意切:“嫂子,事到如今,鬼魂留下血书一事传遍宁远村,你又何必还瞒着我呢?斯人已逝,可还有人活着啊!你总要为这两个孩子想想啊!”
蔡夫人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神色犹疑,再不像刚刚那般排斥:“你是何意?老爷之死与我儿有何干系?”
“厉鬼索命,必是蔡兄生前做了什么事,与这厉鬼结怨,以至于宁愿不去投胎,也要留在人间,只为了找到机会报仇,这该是多么大的仇恨啊!这么大的仇恨,只杀一人便能解恨吗?兴许会将这两个孩子一同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啊!”
蔡夫人将孩子抱得更紧,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我要如何做才能保护好我儿?若是厉鬼,我们大活人看不到摸不着,这可如何是好啊!”
李玄鹤站直身子,依旧是一脸的严肃认真:“夫人有所不知,舍妹机缘巧合入了玄门,通晓一些驱鬼之术,你只要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与她听,她定能想到解决的法子,保住你全家的性命。”
荀舒本来安静站在李玄鹤身后,听他招摇撞骗,尽职尽责做个在台下看戏的人,却没想到突然被他拉上了台,成了幕前的角儿。
她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今日这场戏没人提前告诉她该如何演,说什么台词,偏她又不擅撒谎,不像李玄鹤似的精于此道……眼见蔡夫人的神色愈发狐疑,她灵机一动,摸出挎包里的铜盘晃了晃。
那铜盘闪着亮光,显然被盘了许久,是个上了年头的老物件。
蔡夫人瞧见此物,终于信了几分。她在婢女的搀扶下站起身,眼神中虽仍有疑惑未散,却还是开口道:“几位随
我来吧。”
蔡宅是个两进的院子,前院是会客、读书的地方,后院方是一家人的住处。蔡夫人将两个孩子留在灵堂,由仆役看守着,而她则带着几人,穿过垂花门,去了后院,在正房门前停住脚步。
“昨日,家中突然收到一封血书。这封血书是凭空出现的,就像是阴魂隔空送来。老爷瞧见后惧怕得很,当即就交给我,让我烧掉。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像是要离开的模样,我与他拌了几句嘴,倒是忘了烧掉血书。如今那血书就在我房中,诸位在此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蔡夫人转身进了正房,虚掩上房门。荀舒站在院中,环视四周,仔细打量起整个院子。
院子不大,坐北朝南,四四方方,院中栽种着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树和枣树,是最寻常的民宅,没有做太复杂的风水布局。
荀舒收回视线,蔡夫人恰好从屋中走出,房门开合的瞬间,荀舒隐约瞧见了屋中的多宝阁。
多宝阁通天高,堆满了奇珍异宝,瞧着比赵县令的宅子华丽得多。
蔡夫人小心翼翼将房门掩上,将一份折起来的白布递给李玄鹤,将昨夜发生的一切说出:“昨日半夜,突然响起巨响,我家老爷带着人去查看,我则留在家中照看。我忧心老爷,便和几个仆役一同呆在前院,等他回来。老爷这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时辰,等到他回来后,我与他一同回到后院,这份血书就摆在院中的地上。”
李玄鹤展开白布,几行鲜红的大字映入眼帘。
“蔡友!吾姐妹五人,被汝迫害,含冤莫白,死不瞑目!吾等筹谋多年,不赴轮回,惟图雪冤!今时机成熟,当手刃仇敌,索汝命。汝其备矣,待吾等来!”
荀舒站在一旁,看到这几个字后忍不住咂舌:“这血书写得倒是清楚。”
李玄鹤手指捻了下布料,又将写着血字的地方凑到鼻子下,仔细闻了闻,道:“布是最常见的白叠布。倒是这字迹,带着一股甜腥之气,确实是人血的味道。”
蔡夫人睁大双眼,呆住,声音颤抖:“人血?我还以为是猪血羊血……难道真的是阴魂索命?”
李玄鹤没回答她的问题,转而问道:“这血书是在哪里发现的?”
蔡夫人颤颤巍巍指着几人脚下的位置:“差不多就是在此处。我离开房间去前院时,这地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院子后门常年锁着,没有撬动痕迹,我和仆役们呆在前院,更不可能有人从大门闯入,到后院扔下这血书。这血书就像是凭空出现的,蹊跷得很。”她嘀嘀咕咕,泪水盈眶,细瞧竟有几分释然,“我原本以为,宅中的几个仆役或许有二心了,可今日一一问过,都说不是他们做的。若这一切都是阴魂做的,倒是能解释清了。”
“当时这血书时是何种模样?”
“应当是被风吹过,像是一团破布似的摊在地上。”
这血书竟是凭空出现的?李玄鹤若有所思,将那布交给身后跟着的赤霄收好,随意解释道:“做法驱鬼魂,需要用到此布,等到用完了,我定送还到府上。”
那血书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蔡夫人躲着还来不及,哪儿会想要他们送回来?她急忙摆手:“你们用完后,便烧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让一切有个归处。”
“嫂子既然这样说,我们必当遵从。”李玄鹤点头应允,继续编道,“为了驱鬼,我们还需要问几个问题。嫂子可知这血书上提到的‘姐妹五人’是谁?”
蔡夫人捏紧袖子,眸中有光快速闪过,似有迟疑,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未曾听老爷提起过。”
李玄鹤挑眉,继续问道:“那蔡兄生前可有仇家?”
“老爷作为宁西的里正,平日里常要帮村民处理一些纠纷。偶尔处理得偏颇了些,会遭人嫉恨,可这些远远谈不上仇家啊!”
“他说的不是这种仇。”荀舒忍不住开口纠正,“他想问的是,蔡里正是否因为利益,害死过无辜人?比如杀了五个姑娘,让她们死不瞑目,魂魄不能离去?”
蔡夫人的睫毛微微颤动,喉头滑动,依旧坚持:“没有。老爷一生与人为善,村中人遇到什么难事,都会主动去帮忙,如何会害死他人呢?”
荀舒和李玄鹤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了然。
蔡夫人回答得如此坚定,若非她确实一无所知,便只有一种可能,她隐藏的秘密、不肯说出口的事,对她而言定是个比厉鬼索命、失去孩子,更加可怕的事。
若继续追问,怕是会引起对方的警觉,李玄鹤换了个问题:“昨日捡到这块白布之后呢?你们可做了什么?蔡兄可与你提过什么?”
“捡到这血书后,老爷很慌张,说要离开村子一段时间,也不管还是三更半夜,就开始收拾行囊。我读过书,认得那血书上的字,见他只想一个人逃命,不想管我和两个孩儿,很是生气,和他吵了一架,他却说,这是他一人的事,只要他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没人会来伤害我们。我拗不过他,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随他去了。
“天亮后不久,我送他离开宅子,这才回去休息,可不过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就有人来拍门,说是我家老爷出事了……这之后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
再次提及已不在人世的夫君,蔡夫人泣不成声,几乎站不稳当。李玄鹤敷衍安抚几句,继续编造着他的谎话,答应她定会将这鬼驱走,保护她和两个孩子,之后便寻了个由头,离开了蔡宅。
出门时,天色已然暗沉。
夜空无月,宅子大门口已挂上了白色的灯笼,为几人照亮离开的路。风经过时,白色灯笼左右摇晃,烛火跳跃,光线忽明忽暗,分外阴森。
几人走出几步,身后响起轻浅脚步声,是被跟踪的脚步声。李玄鹤等人心生戒备,不动声色,直到又走了十几步,快要到下一条街时,跟踪之人突然开口喊道:“大人们请留步,我或许知道那血书上的五个姑娘是谁。”
第56章 白骨簪11
喊住他们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瞧着比荀舒的年纪还要小些,穿着素色麻衣,显然是蔡宅中的人。她神色紧张,动作瑟缩,强忍着心中的惶恐,叫住几人,不敢靠得太近。
见荀舒等人停住脚步,她犹豫着上前几步,站定后,视线停在最右侧的荀舒身上:“我是在蔡宅厨房帮佣的碧桃,我刚刚偷听了你们和夫人的对话,你们是外乡人对吗?”
荀舒眨眨眼:“是。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你真的知道血书上说的五个姑娘是谁?”
碧桃轻轻点头,环视四周,谨慎道:“此处不太方便,请诸位随我来。”
碧桃带着几人绕过附近的宅子,到东侧无人的树林边缘,方停下脚步。
群山如幕布遮天蔽日,与黑夜融为一体,只剩下看不出边际的黑。林子里树影晃动,鸟鸣蝉鸣嘶吼不绝,晚风穿林而过,裹挟着山林的清香和泥土的腥气,荀舒后背发毛,紧贴着李玄鹤而站。
碧桃望着荀舒认真道:“我可以告诉你们那五个姑娘是谁,作为交换,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荀舒眨眨眼睛,一脸疑惑:“我们为何要帮你?”
碧桃一愣:“你们难道不是怀疑老爷之死另有玄机,想要查清楚他真正的死因?”
“我们确实怀疑,但只是好奇罢了。”荀舒望着她,似打量似试探,慢吞吞道,“我还以为,你希望你们家老爷的死,能尽快被查清呢。”
荀舒一招反客为主,轻轻巧巧让碧桃嘴唇发白,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李玄鹤安静听着二人的对话,觉得有趣,却也怕荀舒没轻没重的,真的吓走了碧桃。他无奈轻笑,打破这尴尬氛围,回应了碧桃的请求:“你先说说,要我们帮你什么忙?”
碧桃看了一眼里李玄鹤,很快低下头,轻声道:“我想请你们带我离开这里,我不想做圣女,我不想死。”
这话倒是出乎预料。李玄鹤继续问:“据我所知,圣女人选是祈福当日才会公布的,你是如何能提前知晓今年的圣女是你?”
碧桃摇摇头,面上浮现苦笑:“我原本
也是这般以为的,直到一个月前,西里正找到了我的爹娘,提出要给他们一笔钱,让我成为今年祈福的圣女。家中贫困,弟弟还在读书,加之西里正威胁,父母只能同意了。那时我就在窗外,听到了他们的话。西里正怕节外生枝,让我提前搬到他的宅中,一直住到圣女祈福那日。”
荀舒试探道:“你为何不想做圣女?”
“做圣女只是说着好听,说去福地伺候神祇,过好日子,是家族的荣耀……可这么多年过去,被选为圣女的人,从未有一人再回过村子,更没有人知道那福地究竟是什么模样。”碧桃笑得凄惨,“大家私下里都在偷偷猜测,说什么圣女祈福,其实就是选圣女献祭,去侍奉鬼魂……我不想献祭去侍奉鬼魂啊。
“我听说,在很久以前,圣女的人选是提前公布的,从未有人想过反抗,可二十多年前,有户人家不想女儿做圣女,人选公布后,举家搬迁,全家都离开了宁远村,再也没回来。自这件事后,村中人对选圣女一事再不像曾经那般顺从。虽然说,还是有许多人坚持圣女可以保佑宁远村人丁兴旺,可渐渐有了反对的声音。从这时起,圣女的人选再不会提前公布,甚至许多人家为了避免女儿被选为圣女,会提前很久开始为女儿物色合适的青年才俊,在仪式前将女儿嫁出去。
“我如今寻个人成亲怕是来不及了,只有逃出村子这一条路可行。村子里人人都认得我,没有人会插手这件事的。你们是外乡人,与这村子没什么关系,只有你们能帮我了……求求你们,帮帮我吧。”
李玄鹤唇角笑意不散,说出的话却是平静到渗着凉意:“既然是交易,双方各有筹码。我们的筹码是带你离开村子,你的筹码又是什么呢?总要让我们知晓,这交易是否值得吧?”
碧桃不过一个从未离开村子的姑娘,自然辩驳不过李玄鹤,只能咬着牙将她知道的一切说出:“村中人开始提前嫁女儿后,能做圣女的人越来越少,圣女祈福仪式一度因找不到圣女而无法推行。十八年前,眼看着寻不到合适的圣女,要终止祈福仪式,西里正却在仪式当天带来了一个失去意识的姑娘,这才让仪式顺畅进行,这个姑娘叫寿知月,正是血书上提到的五个姑娘之一。”
寿知月?荀舒想起昨日进村时瞧见的送葬的队伍,忙问道:“昨日我们进村时,曾碰到一个送葬的队伍,听人说是寿伯的独子,此人和这个寿知月可是有关系?”
碧莲没想到他们知道寿家人,忙点头道:“寿知月是寿伯的兄长寿昌玉的长女。”
寿昌玉的事荀舒昨日也听过一二,试探着问:“我曾听说,寿昌玉已死?这圣女之事,可与她父母之事有干系?”
“应当是无关。寿昌玉夫妇死在二十年前,当年寿知月刚满十三,妹妹寿问雪还不足三岁。寿伯是寿家两姐妹的叔叔,在她们姐妹二人失去父母后,接入家中照料。她们在寿伯家住了两年,寿知月才做了圣女。”
“昨日我听说,寿家姐妹因意外双双殒命,倒是没想到是做了圣女。”荀舒唏嘘不已。
碧莲警惕地向四周望去,压低了声音:“姑娘,此事千万不能与他人说。”她表情有些纠结,尝试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讲清楚这件事,“这算是宁远村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人人知晓,却只能在暗处说。”
“这是为何?”
“寿家姐妹死的时候,我还未出生,此事我也是听阿娘和祖母说的,她们说寿伯丧尽天良,兄长死了,只剩下两个亲侄女,他竟然还忍心送侄女去做圣女。寿伯或许也觉得此事有愧兄长泉下之灵,对外只说侄女生了急症,凡人已无法医治,若送到福地,神仙或许能救她,之后也不让人谈论。如今寿家在村子中极有威望,大家自然只能遵从,此事渐渐无人敢谈论,偶有提及,也说那姐妹二人遭了意外。”
或许是提到了家人,碧桃的情绪低落了几分。
往日最亲近的家人,如今却亲手发卖了她,荀舒看着她,只觉得这滋味定比被赶出司天阁时更绝望崩溃。
荀舒不想让她伤心,转了话题:“此事该是寿家的事,与西里正有何干系?为何会出现在那血书上?”
碧桃抿了下唇,继续说道:“我被西里正带回蔡家后,由府中老婆婆照料,她见我可怜,说了些往事,想要让我忘记伤痛。她告诉我她曾照顾过五个进府暂住的圣女,第一个便是寿知月。当年寿知月被带入蔡宅时,后脑受了重伤,每日里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醒过来也是混混沌沌的,认不清人,连圣女祈福当日,都是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进入神宫的。
“除了寿知月外,还有四个姑娘,有的和我一样,是被家中发卖的,也有人如寿知月一般,是被掳走强迫的。”碧桃顿了顿,抬起头,眼中闪着光,“三日后,便是新一轮的圣女祈福,西里正恰在此时被厉鬼取了性命……我猜血书上说的那‘姐妹五人’,便是指这五个由西里正献上的圣女。她们被逼着献祭,魂魄不入轮回,成了如今这索命的厉鬼,亲手为自己报仇。”
碧桃将她所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末了再次乞求,不似最初那般强硬,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大人们,圣女一事,我的家人不会帮我,宁远村更无人会插手。我虽然不知圣女祈福究竟是什么,不知圣女们去了哪里,可人人避之不及的事,绝不是什么好事。我真的不想死啊……求求你们,带我出村吧,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
李玄鹤思索片刻,侧头看了一眼荀舒,见她眼神闪烁,显然是想帮碧桃,这才开口道:“如今北边路不通,我们无法离开,若此时带你走,被发现后,定会全村搜捕,我们寡不敌众,未必能保住你。不如你先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左右圣女祈福还有两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碧桃有些失望,可还是乖巧点头。荀舒极为不忍心,安抚道:“我会看面相,我瞧你还能活很多年,放心吧。”
这话像是随口的安抚,可碧桃的心绪却奇异地平静下来。她点点头,真心实意道:“谢谢。”
几人将碧桃送回蔡宅,路上正好遇到外出寻找碧桃的蔡宅中人。他们看着荀舒几人,目光颇为警惕,还是李玄鹤主动开口,如往常一般随口编了个故事,说是为了驱鬼,要在宅子四处走走看看,寻了碧桃带路。
如今还有何事能比驱鬼之事还要重要?对面的人不敢多说什么,寒暄几句后,带着碧桃匆匆离开。荀舒站在原地,看着碧桃随着蔡府的仆役进了宅子,又看着那大门合拢,脑中想的还是刚刚听到的事,忍不住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会亲手将女儿推入火坑呢?”
李玄鹤并没回答她的疑惑,只拍拍她的发顶,柔声道:“先回去吧。”-
许是今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去的路上,荀舒困倦不已,强撑着走回客栈后,连晚膳都未用,径直回了房间,脑袋沾到枕头的一瞬间便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梦中她穿过昏暗的棺材铺,走入闪着刺眼亮光的后院,姜拯端着刚做好的菜从厨房中走出,瞧见她后笑着招呼道:“饿了吧,快坐下吃饭!”
梦里的李玄鹤还是贺玄,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裳,经过她身旁时敲了下她的脑袋,而后笑着跑远。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砍树做棺材,一起推着棺材去卖。有钱时吃烧鸡,没钱时啃馒头,她为了补贴家用去市集上摆摊,姜叔因为不放心她,偷偷在墙角看了大半日,直到李玄鹤在路对面盘下一间铺子,打着司天阁的名字招摇撞骗,还可以顺带着照应她后,姜叔才安下心,不再出现。
明明都是最寻常的场景,这五年她曾经历过无
数遍,可此刻却珍贵的像是大旱时最后一滴雨水,可能救不活将死之人,却能吊着他拼尽全力继续走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一日,又像是一年,梦境中人催促着她离开,她挥手与他们一一作别。
好梦终散。
荀舒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时,房间里已然大亮,她适应了一下光线,晃了晃酸痛的脖颈,挣扎着想要起身时,惊动了房间里的人。
那人快步走到床前,替她挂好床幔,看着她笑:“饿了吧,可要用些东西?”
第57章 白骨簪12
荀舒怔怔望着眼前人。
梦境中贺玄的轮廓尚还清晰,与面前的人逐渐交叠。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李玄鹤扶着荀舒起身,在她的背后垫上靠枕。荀舒头脑尚有些发胀,沙哑道:“我是生病了吗?”
李玄鹤脑海中浮现昨夜的场景。
荀舒回到客栈后便回房休息,众人只当她是累了,并未多问,直到李玄鹤提着食盒去敲她的门,久久无人应门时,才发现了昏倒在床榻之上、人事不知的荀舒。
他慌了神,急忙上前试她的鼻息,触到滚烫的热气时,才意识到她这是起热了,立刻遣人去请了大夫。
还好只是因受伤和吹了凉风而起的热,不然这荒山野岭,距离京城还有几日路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回过神来时,后背濡湿一片,端着药碗的手哆哆嗦嗦的,撒出不少药汤,还是赤霄去将老板娘请来,替她擦身子的时候,顺便将那碗汤药喂了下去。
那时的慌乱、自责,心脏被攥住的疼痛,无法呼吸的无力,都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上,怕是许久都无法消散。
只是这些事,他知道就好,倒是不必说给她听了。
李玄鹤转身去端粥:“嗯,昨夜你起了热,昏睡在房间中,还好发现的早,不然怕是要烧成傻子了。”他端着粥坐到床塌边,舀了一勺递到荀舒唇边,“饿了吧?先吃些粥,垫垫肚子。”
荀舒不太习惯别人喂她吃东西,想要去夺那勺子,被李玄鹤躲开。她奇怪地看着他:“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玄鹤耳垂泛红,解释道:“你手上有伤……而且你一夜没吃东西了,万一握不住勺子,撒到床榻上怎么办?”
他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荀舒不再挣扎,乖顺地一口一口吃着粥,快要见底时,突然想起了什么,眨眨眼睛:“三哥,我伤的好像是左手。”
……三哥?
瓷勺落入碗中,叮当声清脆,如仙乐般悦耳。李玄鹤呆在原地,脑中有一瞬的空白,而后欣喜道:“阿舒,你叫我什么?”
本是一件寻常小事,被李玄鹤这么一喊,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荀舒的耳垂像是熟了的蜜桃,红得诱人。她微微侧过头,将那瓷碗向外推了推,轻声道:“不吃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比刚醒来时已然好了不少。李玄鹤顾念着她大病初愈,倒也不再逼问她,只唇角克制不住地上扬。
他将这一日的事说与她听:“你睡了一上午,已过了午膳的时辰。你若还是饿,一会儿让厨房先做些易克化的汤面,等到晚膳时,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可好?
他的声音清爽,像是山野上的风,沾染着晒过太阳的青草香,吹到荀舒的心口,推着她回到那方小小的院子,让她忍不住沉溺。
她语气有些遗憾:“我竟浪费了半日。这半日你可查出些什么?”
“我派人去了寿家,在附近走访了一圈,打探出些信息。寿家家大业大,生意不仅遍布整个宁远村,在山南道和江南道亦有一席之地。寿家的生意是寿昌玉做起来的,寿昌玉死后,交到了胞弟寿昌泽手中。寿昌泽不善经营,接手一年后,生意便减了大半,在村子中的威望亦是不如从前。后来他送了侄女到西里正蔡友处,推举她做圣女,算是投名状。这之后,他便常和蔡友呆在一处,有了蔡友的支持,生意也缓了几分。”
荀舒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家产都是兄长打下的,寿昌泽白白捡了个便宜,却不好好对待两个侄女,实在不是个好人。对了,昨日碧桃只提了寿知月的去向,却没提妹妹寿问雪。前日曾听店小二提起,说是寿问雪也出了意外,已离开人世。可有查出她是怎么死的?”
李玄鹤叹了口气,收起咧着的大白牙:“此事倒是有几分蹊跷。寿知月被选为圣女时寿问雪不过五岁,那之后没多久,便随姐姐一起离开人世。寿宅中人说她是得了急症,药石无医,最后病故,却没人说得出她得的是什么急症。”
“半大的孩子,若是突然夭折,倒也不算太奇怪。”
李玄鹤没说话,眼睫垂着,一侧眉毛微微挑起,似是并不认同荀舒的话。
荀舒瞧见他这副模样,恍然道:“你怀疑寿问雪没死,一直活着,藏在暗处……杀了西里正为姐姐报仇?”许是说了太多话,她的嗓子微微刺痒,用手摸了摸喉咙,沙哑道,“这倒是难办了。若是寻常情况,只要挖开坟墓,看看尸骨是否还在,便能知道个大概,可宁远村的坟地太不同了,洞外不写名字,怕是很难找到寿问雪的尸骨。”
“此事倒是没这么复杂。”李玄鹤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荀舒,“宁远村的坟地虽不会立碑,但会在洞内石壁上刻下死者的名字。除此外,他们有个习惯,女子身亡不能单独埋葬,若未出嫁,则随父母埋在一处,若是出嫁了,则与夫君埋在一处。寿问雪死时尚还年幼,定是与寿昌玉夫妇埋在一处。只要找到一个夫妻二人合葬的洞窟,再去看洞内的刻字,便能找到寿家人。只是——”
荀舒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替他补完了后半句:“只是此举到底是个笨办法,需要耗费些时间。”
李玄鹤点头:“毕竟是十八年之前的事,几经打听,也只问到安放寿家人尸骨的洞窟的模糊方位。大理寺的两个人已去寻找,若是快的话,今日便能得到消息。”
“为何不将赤霄和鱼肠也派去?四个人一起,兴许能更快些吧。”
“赤霄还有另外的任务。至于鱼肠——”李玄鹤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宁远村危机四伏,我功夫不好,总要留个功夫好的在身边保护我们,阿舒说对吗?”
荀舒:……-
大理寺的人深夜才返回,荀舒却是第二日清晨才见到二人。
当时她和李玄鹤正在无人居住的天字一号房里用朝食,大理寺俩人梳洗齐整走进房间,面上丝毫不见疲惫之意,比荀舒这种睡一日还困困顿顿的人,不可同日而语。
其中一个叫葛七的人先开口,将昨夜的发现告诉二人。
“属下们昨日发现了寿昌玉夫妇二人的坟墓,但在其中并未发现孩童的尸骨。之后我们去翻看了石壁上的刻字,没找到寿问雪的名字,也没发现涂抹修改的痕迹。”
荀舒喝着碗里的粥,眼神却瞥向对面的李玄鹤,含糊不清道:“你猜对了,寿问雪真的没死。你从昨日就在怀疑寿问雪,为何?”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李玄鹤将一碟点心推到她的面前,淡淡道,“过几日便是圣女祈福的日子,偏偏在这个时候,寿家二房独子先死,西里正蔡友接着殒命,死前还收到了血书。万般线索汇聚一处,都指向了多年前的寿家两姐妹,这两个人必是破获此案的关键。”
荀舒一口一口的吃着粥,脑中想的全都是寿问雪。
一个五岁的姑娘,全家死光,寄人篱下,尚不能独立生存,却能跑出深宅,一走就是十八年。十八年间,她蛰伏在暗处,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仇恨,直到机会来临时,连杀两人,还能完美伪装成意外,无人察觉,顺利逃脱……
这真的可能吗?
房间安静下来,一时间无人说话。葛七看向身边的同伴,来人挤眉弄眼一阵,最终还是葛七败下阵来,无奈开口,打破这沉寂。
“大人,属下还有一事需要禀报。”
李玄鹤抬抬眼皮,淡淡道:“何事?”
“昨日我们找寿昌玉的坟墓时,意外发现了寿昌泽独子的尸体。那尸体刚刚送入洞窟,还未完全腐烂,我们翻看一番,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那寿家公子尸体的上半身被石头压扁,已无法辨别面容,于是我们查验了他的双手,发现尸体双手手心处、手指
尖处都有厚厚的茧子,反倒是手指节握笔处干干净净,没有一丁点茧子的痕迹。这分明是干粗活的手,怎么可能是一个书生的手呢?”
李玄鹤抬起眼睛,目光锐气浮现:“你的意思是,死的人不是寿都安?”
“是。属下记得,发现南边天隙里的尸体时,大人也曾怀疑过死的那人并不是西里正蔡友。被发现的两具尸体皆被毁去面容和身上容易辨认的特征,属下斗胆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有意而为,目的就是瞒天过海,让人无法发现,死的并不是蔡友和寿都安,如此,他们便可借着死人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活下去,再无人会去谋害他们。”
李玄鹤思索片刻,微微挑眉:“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但其中还有疑点。若按照你的推测,寿都安和蔡友都行了金蝉脱壳之举,那他们之间该是有更为直接的联系,才能不约而同行了此法。我们目前只发现了寿昌泽和蔡友之间的关系,还需再去一趟寿家,探探寿昌泽是否知晓此事,以及寿都安的秘密。”
一旁的荀舒认真听着二人的对话,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嘀嘀咕咕道:“那夜山体崩塌,死者外出一趟,回到家中便看到血书,之后连夜准备出逃,清晨离开村子后,能在短短的一个时辰内,杀害一人,再伪装成自己……他们有这么厉害吗?还有啊,若那两具尸体不是寿都安和蔡友,又会是谁呢?若寿都安和蔡友还在人世,他们又去了哪里?”
第58章 白骨簪13
几人正分析着案子,客栈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晃动着发出响声,有人三步并两步飞快地往楼上跑,旋即守在门外的鱼肠推开门,风尘仆仆的赤霄大步流星入内。
赤霄的头发略有些凌乱,后脑勺上还挂着半片树叶。衣角湿润,像是浸了清晨的水汽,微微坠着,摆动幅度不似往日般轻盈。
荀舒昨日就好奇赤霄被派去了哪里,此刻见他出现在面前,打量一圈,忍不住道:“你在树林里呆了一夜?”
相比大理寺两个人的恭敬紧张,赤霄显然松弛得多。他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呵呵道:“姑娘聪慧。昨日郎君让我去盯着神宫,看看有无可疑的人。我盯了整整一夜,还真的被我蹲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李玄鹤横了他一眼,赤霄正了神色,不再卖关子:“昨夜子时后,有四个瘦小的男人,抬着两个箱子进入神宫内,足足半个时辰后才重新出现。他们离开神宫后,回了村子,在村子里绕了许久,一度分散开走。我跟着其中一人到了村西边的魏宅,在门口树林中等了片刻,另外三个相继出现,也进入宅子。我怕贸然靠近打草惊蛇,便没跟着他们进入,转身回了神宫。“赤霄的脸色彻底严肃下来,丝毫不见刚刚的笑意,“我在神宫大殿中绕了一圈,没瞧见那两个箱子,之后去了你们白日里去的那个密道,在通向大山洞的甬道中,发现被埋在山壁中、用碎石掩盖的火药。那些火药被分散埋在几处,留了引线在外,若点燃,顷刻间便能将那洞窟炸塌,彻底封存。”
李玄鹤若有所思:“这倒是巧了,进村不过两三日,竟能接二连三见到火药。”
“属下也觉得此事颇巧。除此外,还有一件很巧的事。”赤霄继续道,“这几个搬火药的人回的魏宅,是附近几个州最大的烟花商。魏家家大业大,如今生活在村中宅子里的,只剩下了大房的五郎。而这个五郎,恰好是昨日清晨,发现尸体的那个魏公子。”
竟然是他?!荀舒眯着眼睛回忆昨天的事,拧眉道:“昨日听村民说,这个魏公子有很多妻妾?”
“是,传闻魏五郎极为好色,平日里见到个小娘子就会上前调笑几句。他未娶正妻,但抬了十八房美妾。这些妾室都是安宁村里的姑娘,大多都是被魏五郎掳走后,失了清白,不得已只能入了魏宅。这些姑娘入了魏宅后,深居简出,不常在村中走动,是以村民也不知她们如今过得好不好。不过依属下看,魏宅极为富有,虽是妾室,但也算半个主子,应当不会苛待她们。”赤霄冷哼一声,面露鄙夷,“昨日我还以为那魏家郎君是个好人,如今看来,活活一个挨千刀的登徒子!这若是在京城,我必要押他去见官!”
李玄鹤摇摇头:“此事未必这般简单,莫要此刻就下结论。”
赤霄敛眉躬身:“郎君说的是,是属下莽撞了。”
荀舒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忙开口道:“寿问雪会不会就藏在这十八房美妾中?”
赤霄不知寿问雪的事,一旁的葛七给他简单解释后,赤霄忙摆手:“魏五郎三年前刚弱冠,他的第一房妾室是这之后不久纳的。若是寿问雪藏在这其中,这之前的时间,她又能藏在何处呢?”
这倒是个问题。荀舒有些遗憾,不再多说。
几人将昨夜查到的事说完后,李玄鹤望向一旁的荀舒,见她碗里的粥已见了底,面前的碟子也空了一半,而她正撑着脑袋,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桌上的一颗豆子。
那豆子是刚刚粥中的红豆,荀舒喝粥时不小心落在桌上的,此刻倒成了她手中的玩物。
桌角上摆着的黑漆漆的汤药已然不烫,触手温热,可以入口。李玄鹤将药碗端到荀舒面前,柔声道:“可以喝药了,喝完药——”
荀舒抛掉红豆,抢过碗,一口气喝完,而后用手背拭掉嘴边药渍,疑惑道:“喝完药如何?怎么不说完?”
李玄鹤:……
他昨日买了些糖渍桃脯,原本想着她定嫌药苦,可以哄着她喝药用,却没想到一向慢慢悠悠的荀舒根本没给他说出此话的机会,倒让他悬在空中、还未收回的手有些尴尬。
李玄鹤嘴角抽搐:“我的阿姐,与我差不多的年纪,最怕喝药了,我还以为阿舒也是这般。”
“我都多大了,哪儿能怕吃药?”荀舒将空药碗搁到桌上,“再说了,只有吃药病才能好得快,你总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知道吧?”
李玄鹤一口气噎住,险些憋过气去。一旁的赤霄、葛七等人,亦是想笑不敢笑,表情颇为古怪。
荀舒的注意力还是在李玄鹤刚刚没说完的话上,脱口而出道:“三哥,你刚刚到底想说什么?”
遇到这么个小祖宗,也是他的劫数。李玄鹤按了按发胀的额角,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我想说,你赶紧喝药,喝完药后我们就出发,去拜访一下这魏家五郎。”-
荀舒大病初愈,鱼肠早在二人出门前,便驾着马车停在客栈门前。荀舒和李玄鹤上了马车后,葛七跃上车辕,同鱼肠一同驾车向村西侧的魏宅去。
村中道路不宽,一辆马车便能占去大半。好在村子被接连不断的意外阴霾所笼罩,路上行人稀少,倒是互不影响。
荀舒掀开车窗上掩着的纱帘,向外看去。
民居处每个院落的大门都紧闭着,死气沉沉,集市处揽客的小二各个耷拉着眉毛,无精打采,一副丧气模样。
她叹了口气:“百姓们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瞧着也感觉到了周遭藏匿的危险。”
“世间生灵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自然也是如此。”
荀舒将窗帘合上,转头去看李玄鹤。
他正靠着马车,阖着双眼。窗外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纱,柔和了他的轮廓,将眼睫和鼻子的影子投射在脸颊上,随马车前行而不断变幻。少年的凌厉在这一瞬消失不见,倒是多了几分温和乖顺。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李玄鹤睁开双眸,眼中一片清明。
“好看吗?”他挑眉看着她笑。
荀舒点点头:“是
挺好看的,是我见过的第二好看的郎君。”
李玄鹤收起露出的大牙,不太高兴:“第一好看的是谁?莫不是方晏那个书呆子吧?”
“自然不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郎君,是一张画像。”荀舒轻咬了下嘴唇,含糊道,“不过他是个已经死去很多年的人。若是只算活着的人的话,你自是第一。”
一张画像?可是司天阁的人?李玄鹤心中自然是好奇的,但他不愿意逼迫荀舒,也只能作罢。
马车驶出村西口,穿过一小片竹林,终于瞧见了魏宅的轮廓。荀舒本以为西里正的宅子已是村中数一数二的气派宅子,如今到了魏宅,只觉得蔡宅勉强能与魏宅的一个跨院相提并论。
赤霄停住马车,葛七翻身下车,冲门口的护卫说明来意。护卫转身进宅通传,片刻后再次出现,引着几人进入前院会客的正堂歇息。
几人落座后,有婢女前来为几人奉上茶水,斟茶的功夫,李玄鹤装作随意地打探道:“这宅中可是只住了魏兄一个主子?”
婢女浅笑道:“五少爷已成亲,这宅中除了他,还有他的姨娘们,姨娘们自然也算是这宅院的主子。”
“那魏兄的兄弟姐妹们,还有高堂呢?”
“老爷和夫人随大少爷和二少爷定居在钦州祖宅,三小姐和四小姐早已嫁人。此处是先祖们逃荒时的住宅,魏家人只偶尔会回来看看,住段时日,直到几年前,五少爷突然决定搬回宁远村,这宅院方修一番,逐渐人丁兴旺了起来。”
荀舒一个没忍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纳妾也算人丁兴旺吗?”
“既然是活人,自然算人丁兴旺。”有声音自门外传来,伴着爽朗的笑声,魏五郎走入堂中,站定脚步,视线扫过几人,在李玄鹤身上停了片刻,而后落在荀舒身上,笑道:“是仙姑呀,咱们又见面了。不知仙姑今日来所为何事?”
魏五郎今日穿得随意,一身松垮的绯色长袍,头发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根发带松散束着。他身量的单薄,一双桃花眼极为魅惑,笑起来更显妖孽。
荀舒眨眨眼睛,正不知要如何回答时,一旁的李玄鹤抢着开口:“魏兄误会了,不是舍妹来寻你,而是我来寻你。听闻魏家的烟花乃是一绝,在附近几个州颇有名望。我们兄妹二人的家乡,未有人做这门营生,我欲与魏家合作,将魏家的烟花运到家乡售卖,不知魏兄意下如何?”
魏五郎走到堂前落座,抚掌大笑:“这自然是好的。只是家中生意多是兄长们在经营,我经手的不多,还需传书钦州,由父亲和兄长决断。”
“无妨,你我可先简单聊聊,若是适合,我定亲赴钦州,登门拜访。”李玄鹤一侧眸,像是刚注意到荀舒似的,微微蹙眉:“四妹,你还坐在此处作甚?三哥要与魏兄谈正事,你一个小娘子,如何能听?你让鱼肠陪着你在附近随便转转,莫要走远。”
刚刚进入魏宅前,李玄鹤便提过此事,让荀舒带着鱼肠寻机会摸清宅子里的情况。此刻荀舒心中了然,慢吞吞的话音别有几分娇憨:“三哥,魏兄,这宅子瞧着好生气派,不知我是否可以四处转转?我还没见过这种依山而建的宅子呢。”
此话一出,魏五郎面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他定定看着荀舒,见她双眸澄澈,似是上好的琉璃,可清晰窥见内里的东西,不像是有坏心思的模样,方同意了她的请求。
“仙姑想要游览这宅子,自是魏某和这宅子的荣幸。不若这样吧,仙姑先随婢女去后花园歇息片刻,我遣人去请几位夫人,陪着仙姑在这宅子中细细游览可好?”
第59章 白骨簪14
魏宅占地颇广,位于宁远村西侧,宅门向南,北侧是一片果林,东侧是一小片竹林,隔开村庄与宅院,西侧院墙外十几步的地方,便是通天的石壁,山石嶙峋,只有零星荒草生于石缝中的碎土中。
荀舒随婢女向花园走,一歪头看到山石下的建筑,停住脚步。
那是一个颇为奇特的亭台。下方石台足足有二层楼高,表面雕刻着繁复纹路,经岁月冲刷,已模糊不堪,边角甚至有残缺。上方亭子像是后修的,四角立着四个粗壮的木头柱子,表面用朱红色的漆涂满,颜色尚还鲜艳。屋顶是木头材质,瞧着轻飘飘的,与石台很不相配。
荀舒指着那处亭台问身边的婢女:“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几十年前为了求雨而建的祭台,早就没了用处。”
“祭台怎会有顶?”荀舒疑惑,手指微微上移,指向顶层的位置,“那第三层的柱子和屋顶像是后修建的。”
婢女笑赞:“姑娘好眼力。五少爷迁回宁远村后,瞧见这个祭台,说这祭台不知救了多少人,不该荒废在此处,被如此冷落。于是,他为这祭台修了个顶,为其遮挡雨雪。”
为石头祭台修建个木头屋顶遮挡雨雪?这魏五郎做的事怎这般奇怪。
荀舒眺望着那祭台,思绪回到很多年前的司天阁。
司天阁里也有个祭台,外表瞧着与这里的祭台差不多,不过司天阁的祭台没有遮阳挡雨的木棚,台面雕刻着太极八卦图腾,这么多年过去尚还清晰可辨,中心镶嵌着一颗巨大的水玉,被风雨侵蚀,早已失了透亮。
传说几千年前,盘古开天辟地后的一段时间,人与神共居,尚没有那般泾渭分明。那时许多人有神力,可借着祭台与神对话,祈祷愿望实现。司天阁的祭台便是那时建造的。
只不过这都是传说,荀舒自幼长在司天阁,世人口中活着神仙的地方,却她从未见过有人长生不老、容颜不变,未见过有人可预知所有未发生的事,更未见过后山的祭台被启用。
就算曾经有通天之能,如今也只是个平凡的石头墩子罢了。
荀舒的目光依旧望着那亭台,试着问:“我可以去祭台上看看吗?”
婢女面露难色:“这怕是不行。那第三层建好后,通往祭台的路便被锁了起来,只有五少爷有钥匙,可以上去。他时常去那里观星。”婢女轻笑出声,“依奴婢看,他怕是逃避后院纷争,不想去断姨娘之间的混乱官司。”
荀舒恍然:“这倒是个好法子。”
婢女引着荀舒和鱼肠去了后花园,到水塘边的水榭中落座。荀舒刚刚坐下,远处传来似银铃般的笑声,四个妇人打扮的姑娘携手走入水榭。
荀舒不动声色打量来人。
四个姨娘瞧着与荀舒差不多大,衣裳鲜亮,眼中全是真挚笑意,只是容貌倒不像是荀舒所想的那般。
她原以为魏五郎这登徒子行径,是被美色所吸引,如今瞧来却不是。面前四个姑娘均是寻常人的相貌,远远到不了只看一眼便念念不忘的地步。
看来,魏五郎单纯就是个混蛋流氓罢了。
四个姨娘自然不知荀舒在想什么,她们走入水榭,围在荀舒身边,瞧着站在荀舒身后如门神似的鱼肠笑道:“刚刚远远瞧着,还当五郎又寻了新的姐妹,却没想到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外出还带着护卫。”
另一人笑道:“我就说你眼神不好。刚进花园我就瞧出这不是五郎为咱们添的姐妹,宁远村哪有这样不凡的姑娘?”
几人笑闹在一起,再次打破荀舒心中的想象。
她原以为魏五郎后院的姨娘们该是争风吃醋、互相瞧不惯彼此的,没想到竟这般温馨,像是真的姐妹一般。
叫阿珍的
姨娘见荀舒一直不说话,忙道:“姑娘莫怪,我们姐妹几人都是这宁远村的人,平日里这般玩笑惯了,若有冒犯到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莫怪。”
荀舒摆摆手:“没有冒犯的,我瞧着你们……很是有趣。”
阿珍笑道:“这样就好。听五郎说,姑娘想逛逛这宅子?此刻日头正烈,不如先坐在此处,尝尝我们姐妹做的冰饮,散散暑气。等到凉快些了,再带你四处走走如何?”
此刻还未到正午,尚没到最热的时候,若要等到暑气散去,岂不是要等到几个时辰?荀舒正要说什么,却被那几个姨娘打断,她们不由分说地散去准备冰饮点心,只留了阿珍一人在这水榭中,陪着她说话。
阿珍显然是个极擅长交际,懂察言观色的女子,虽与荀舒第一次见面,却未让气氛冷下哪怕一瞬,甚至将两人的闲聊完全掌控。往往荀舒刚一开口,阿珍便能知晓她要说什么,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将话题绕开,而荀舒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如此几个来回,饶是荀舒迟钝,也意识到阿珍是有意为之,心中生出几分气恼,眉头微微蹙起。
荀舒将手中茶盏搁到桌面上,瓷器的碰撞几分刺耳。
阿珍终于止了话音,安静下来。
似是怕再被打断绕开,荀舒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中有罕见的急切:“你们为何要进入这宅子?”
阿珍愣住:“什么?”
荀舒缓和了语气,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魏家虽是堆金积玉,可魏五郎并非良人。我听说他是将你们掳走,污了你们的清白后,逼得你们不得不入魏宅的……你们为何不一起去报官?若村长里正不管,你们可以去隔壁州县报官呀!”她的表情有几分凝重,“还是说,你们尝试过了,连隔壁州县的官儿都受了魏家的威胁,不肯帮你们?或者那登徒子将你们软禁了,你们无法离开这宅子?”
阿珍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件事,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有几分无奈:“五郎风流不假,将我们掳走也是真的,可我们都是心甘情愿随他走的,自愿嫁入魏宅的。姑娘还年轻,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法自然不同于我们这些农家女。”
荀舒确实不懂,所以她问得颇为直接:“为何呢?十八个姑娘挤在后院,夫君甚至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为何不去找个喜欢的人,就算过得清贫一些,至少互相是彼此的唯一。”
阿珍叹了口气:“姑娘来宁远村几日了?”
荀舒不知她为何问这件事,但还是乖巧回答:“今日是第四日了。”
“那你可听说了宁远村的事?”阿珍见她神色逐渐凝重,猜测她知道一些,却非全部,便从头为她说起,“宁远村的女儿们,都是在失望中出生,在打骂中长大的。村里人都更喜欢儿子,喜欢能帮他们种田砍树的人,就算现在宁远村已不靠种田为生,依旧是如此。在他们眼中,女人就是要嫁人,然后不停地生小孩,直到生出男孩,才算有价值。在他们眼中,聪慧、漂亮、可以帮家中打理生意的姑娘,抵不过一个成婚后三年抱俩,每个都是男孩的姑娘。
“我本来以为,我也只能这样过一生,直到我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告诉我,我们有不一样的路。只要我们嫁给他,住进魏宅,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们可以读书写字,可以学做生意,也可以跟着魏家的商队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若有一天,我们想要离开魏宅,他亦不会阻拦。”阿珍抬起头,笑着看寻舒,“若是你,你会拒绝吗?”
荀舒定定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村中未必没有她们喜欢的人,可若嫁给那个喜欢的人,便要踏入轮回,困于封闭的村落,认命不再挣扎。夫君成了她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只能紧紧抓着,方能活下去。可若嫁给魏五郎,虽是与她人分享一个夫君,可金银彩帛享之不尽,甚至有了可以选择的自由。
两边都很诱人,如何取舍,各有所见。
阿珍笑得温柔,说得诚恳,荀舒却能确认,她定没将全部的实话说出。
只是不知道,哪部分是真,哪部分是假,她又隐瞒了什么。
时间推移,天气愈发热了起来。明明是个阴天,也不怎的,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厉害。荀舒凭栏而坐,看着栏杆下蜻蜓低飞,游鱼出水,就算她这几日没观星,也瞧出了天气的不同。
“要下雨了。”她轻声道。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便有雨滴滴落到池中,惊起一个又一个,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几个去取冰饮的姑娘跑着向水榭的方向来,边跑边笑闹着,声音像是被雨浸湿,格外清透。
三人在雨势变大前跑进水榭,将食盒搁到桌上,取出其中的冰饮,笑着向荀舒介绍:“后门外不远处有一片果树,我们姐妹几人每逢夏日,常去哪儿采摘新鲜的果子,制成冰饮,用来消暑。姑娘快尝尝。”
一盏巴掌大的莲花形状的碗被推到荀舒面前,碗内是琥珀色的茶汤,面上漂浮着几块碎冰,碗内一圈贴着薄薄的桃片,果香宜人。
荀舒病还未好透,不能吃冰,可又实在嘴馋,便只舀了勺茶汤,放入口中抿了抿,眼睛亮了起来:“确实清爽!”、
阿珍注意到她手上包着的布条,将另外一碟子点心推了推:“清荷的点心是村中一绝,你既有伤未愈,还是莫要贪凉。”
荀舒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捏起点心细细品尝,夸赞了几句后,突然问道:“听闻魏五郎有许多位夫人,为何只见你们四位姐姐?其他人呢?可是不在府中?”
第60章 白骨簪15
几人似没想到荀舒会问魏五郎其他的夫人在哪,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人目光汇聚于阿珍身上,她微微笑着,神色不改:“有几位妹妹随商队外出了,还有几位这几日贪冰吃坏了肚子,正在房间里休息。如今能待客的只有我们姐妹四个,倒是怠慢了姑娘,实在是我们的过错。”
阿珍将错处揽到身上,像是谦词,却也在不知不觉间阻了荀舒继续追问。荀舒瞥她一眼,便也真遂了她的愿,不再问姨娘们的事。
阿珍几人再不似刚刚般随意,连笑容都拘谨三分。她们小心翼翼地陪着荀舒说话,荀舒则装作未察,提起了魏家在宁远村的生意。
“听说魏宅的火药生意,便是在宁远村里发迹。村中如今可还留有烟花工坊?”
“自然是有的。”阿珍只当荀舒是替兄长打探,并不隐瞒,“不过与江南道的大工坊比,只能算是个小作坊。姑娘可是想要去看看?”
“近期可有火药被盗?”
这问题唐突且冲动,说出口时荀舒心中其实是有忐忑的,可好在结果不错。
荀舒瞧着面前几人蓦然警惕的神情,心中了然,这几个传闻里久居深宅,鲜少外出的姨娘,果然知晓些什么。
荀舒的问题像一把尖锐的刀,毫不遮掩没有缓冲,划破众人面上的平和。阿珍收敛起面上的笑容,定定盯着荀舒:“姑娘这是何意?”
荀舒抿起唇,露出脸颊上小小的梨涡:“我就是随便问问。前些日子北边的天隙被炸,虽说是个意外,可那夜我听到过一声巨响,分明是火药爆炸的声音。我想着,会不会是有人从魏家的烟花工坊中偷了火药,去炸了那天隙。也不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做……”
姨娘们捏紧帕子,沉默不语,仍旧是阿珍开口回答,面上的笑容疏离了几分:“我们不过是几个后宅妇人,哪里能知晓魏家的生意?那工坊我们虽去过,可却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火药,又有多少烟花。姑娘若是好奇,不如去问问五郎,他兴许能回答姑娘的问题。”
荀舒浅笑着摇头:“不过随便问问罢了。”
雨势渐大,水榭中半歇无人说话,一时间天地间仿佛只有淅沥雨声,蛙鸣蝉噪,令人心安。
荀舒歪头向水榭外看去,视线穿过如珠链般的雨幕,掠过池塘水面上的层层涟漪,越过被雨打垂了脑袋的花丛,停在了月亮门前。
李玄鹤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葛七在一旁为他撑着伞,向水榭的方向走来。他的眉目被雨水打湿,清俊如连绵青山,正侧头与身边人说话。他似乎感受到了荀舒的目光,抬眼望去,露出个灿烂的笑。
荀舒站起身向他挥手,明明刚刚还在一起,此刻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
阿珍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循着她挥手的方向望去,随口问道:“你的情郎?”
荀舒动作一顿,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的三哥。”
阿珍显然不信,却也没多问,只叹道:“我也有个哥哥,他很疼爱我,但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幅表情。”
“什么表情?”
阿珍沉默片刻,才轻声回答:“像是在看月亮。”
不似太阳般耀眼无法直视,散发出的光线柔和而让人心安。月亮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如往常般出现,便可轻易地让人痴慕,让人想要拥入怀中。
荀舒似懂非懂,却懒得追问。
她的视线全在对面那人的身上。
她看着他抽走葛七手中拿着的伞,撑开后穿雨而来,看着他的衣角被雨水打湿,像是晕染开的山水画,看着他笑得灿烂,像是烈日下的风,只一眼便能逼退身边的潮湿和阴霾。
她想她有点理解阿珍的意思了。
李玄鹤走入水榭,收了伞搁在一边的柱子上,正要往里走,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如箭一般射向水榭,速度之快比鱼肠之人不遑多让。李玄鹤看了一瞬,才察觉这是只黑色的犬。
快速的奔跑让它的毛发紧紧贴着身子,雨水落在皮毛上不过瞬间便被甩开,溅了水榭中人一头一脸。
眼看着这只黑犬冲着荀舒的方向去,李玄鹤阴沉了脸色,正要出手,却被落后他几步的魏五郎拦住。他小跑着才跟上了他的步伐,此刻有些气喘,半晌说不出话。李玄鹤心中急躁,正要甩开他,却听他说:“无妨的……”
这么大一只黑狗,扑到人身上,如何能无妨?李玄鹤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前冲,一抬眼便瞧见了水榭里的场景。
那只黑狗并未扑向荀舒,而是跑到阿珍身边,亲昵地蹭着,弄湿了她的裙衫。阿珍瞧见这黑狗也是惊讶,揉搓着狗头,唇角的笑意无法压住,像是见到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
“白驹,你怎么来了!”
……一只大黑狗叫白驹,狗主人也是很有想法。
狗主人不紧不慢跟着,进入水榭后方取下披着的蓑衣和斗笠,露出一身黑色的衣衫,和狗同色。她理了下被雨打湿的碎发,瞧见水榭中的人后愣了一瞬,而后倚靠着柱子站着不动,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荀舒毫不掩饰好奇的目光。
这也是个年轻的女子,面容清秀,身材不算纤细,倒是有种力量的美。
应当也是魏五郎的妾室。
果然,魏五郎上前一步,掏出手帕,为她擦拭额角残留的雨水。那女子似是有些嫌弃,翻了个白眼,倒也没有推开他。
似是察觉到众人的目光,魏五郎为众人解释道:“这是魏某的十三夫人,自幼便喜欢犬,魏某在江南道为她建了庄子,专门供她饲养各式各样的犬。江南道和山南道许多贵人家中的犬,还有打猎用的犬,便是从云娘处聘得,”
“不止是犬,白姐姐还很会驯鸟。经她驯养的鸟类,可听懂主人的指令。”阿珍蹲下身子,环住白驹的脖颈,语气中似带着几分艳羡,“白姐姐一回来,五郎便再也瞧不见旁的人了,真真让人羡慕。”
白姑娘看着阿珍,终于露出几分笑意:“这么久不见,阿珍还是这般喜欢喝醋。”
阿珍冷哼一声,转过头为荀舒介绍道:“白姐姐这两年多长居庄子,鲜少回宁远村。也是巧了,你刚刚还说要见见其他人,这不就来了一个?”
这话颇有些奇怪,荀舒便也直接问了:“你的意思是,宅子中只剩了你们几个?”
阿珍的笑容再次僵在脸上。魏五郎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跳出来解围。他看向李玄鹤,意味深长:“贺兄当真是疼爱妹妹得紧,都忘了这是魏宅内院,怎么可能会有伤人的凶兽呢?白驹是芸娘自小驯养的犬,最为温顺,不会随意伤人的。”
白驹似是听懂了魏五郎的话,从阿珍怀中挣脱,调转身子看向李玄鹤,挺直了胸膛,目光炯炯,极为傲气。
李玄鹤踩着魏五郎递来的梯子顺势而下,笑道:“舍妹小时候被狗咬过,此后瞧见狗便哭,我怕她哭的声音太大,吓到你们。”
荀舒:??她被狗咬?还怕狗?她怎么不知道?
魏五郎转眸望了一眼荀舒,似笑非笑:“令妹怕狗?”
荀舒眼神木讷,不知该立刻表演个“怕狗”,还是干脆装傻。
李玄鹤面露哀色:“小时候是怕的,可这么多年过去,我竟连自己的妹妹都不熟悉了……”
荀舒真想为他这段出色的表演鼓掌。
众人不知该做何反应,李玄鹤也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他上前握住荀舒的手腕,拉着她向外走,路过魏五郎时笑道:“舍妹前几日生了病,淋不得雨,我便先带她回去歇息了。至于生意的事,我今日就传信家中,飞鸽传书,约莫一日便能收到回信。不知魏兄后日上午可有空闲?我再来府上拜访。”
后日便是圣女祈福的日子,李玄鹤在此刻将这日子说出,多少存了几分试探之意。
魏五郎顿了一瞬,而后笑道:“贺兄也知晓,家中生意我做不了主。我也需要些时日,传信给父亲和大哥二哥,交由他们定夺。不若这样,等到他们回信,我亲自去你们住的客栈寻你们,如何?”
李玄鹤面色不变,点头道:“如此也好。只是北面天缝隙不日便能复通,我们兄妹二人已在此处耽搁多日,需要尽快启程北上了。还请魏兄尽快。”-
荀舒等人并未在魏宅久待——主人未留,他们也不能赖着不走。回程的路上,依旧是来时的那辆马车,荀舒将刚刚水榭中发生的事说给李玄鹤听,顺便将她的怀疑说出。
“我总觉得,嫁给魏五郎的姑娘们,如今大多已不在魏宅中。”
李玄鹤似乎并不奇怪:“你觉得她们是都已经死了,还是都找机会离开了?”
“我不知道。”荀舒诚实回答,却也给出了她的猜测,“今日见的那几个姑娘,我瞧过她们的模样,都不是短命之相,若是其他人都死了,应当也不会独独留下这几个人吧?”她顿了顿,接着又道,“等到雨停,可以遣个眼神好的人去山顶上走一趟。我今日看过,若爬到山壁顶端,可俯瞰整个魏宅,从那里兴许能看到什么今日没能发现的线索。”
“这个好办,葛七眼神极好,人称大理寺千里眼。若今夜有月光,我便让他跑一趟。”
月亮……
荀舒不由自主想到了阿珍的话。
他看着你,像看着月亮。
是这样吗?
李玄鹤注意到荀舒的走神,温声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这些自然不能告诉李玄鹤。荀舒摇摇头,慢吞吞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今日瞧见的祭台。祭台讲究能直接和神对话,通常是没有屋顶这层屏障的,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屋顶的祭台,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李玄鹤了然:“确实有些奇怪,像是在有意遮挡些什么似的。既然他们能造落石堵路,我们为何不能推一块石头滚落,将那屋顶砸穿,看看魏五郎想要遮掩的,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