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白骨簪16
夏季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马车穿过竹林行到村中时,已然雨过天晴。
连日来的闷热散去几分,清爽不少,荀舒一行人在附近的坊市中寻了个食肆用了些吃食,没有回客栈,马不停蹄向寿宅而去。
圣女和福簪之间的关联已被发现,西里正之死与圣女神宫之间的关系也可荀舒和李玄鹤都认为,事情定没有表面看起来这般简单。
后日便是圣女祈福,只有在那之前弄清楚来龙去脉,才能在后援未至的情况下掌握先机,借着这次全村人都会聚齐的盛典,将一
切彻底解决。
荀舒有预感,他们这一趟寿宅之行,定能查到有用的东西。
寿宅位于城西,距离西里正蔡友的宅子不远。从外面瞧,整座宅院富丽堂皇,朱漆大门颜色鲜艳,抬头望隐约可见宅子里精致的亭台楼阁,与魏宅的古朴雅致很是不同。
门楣的牌匾上用金漆书写着“寿宅”二字,一旁的白色灯笼尚未摘下,纸糊的灯笼面被打湿了半面,被风一吹,破烂不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李玄鹤再次换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为了寿都安的朋友,想要来找寿都安叙旧。寿宅的仆役听说了他们的来意,急急忙忙进去通传,片刻后,穿着素净衣裳的寿夫人和寿伯亲自到门口,迎几人进门。
来之前曾听人提过,寿夫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保养得当,极为貌美,可如今瞧着,面容憔悴,眼下浓重的乌青色遮也遮不住,传闻中乌亮的黑发也不见了踪影,满头银发枯燥无光,比前两日出殡时还要憔悴许多。
一边的寿伯比寿夫人要好上些许,挤出个笑容,眼中隐隐有期许:“听说你们是小儿的友人?可是他在京城的同窗?”
刚刚荀舒瞧见寿伯夫妇二人迎出来时很是吃惊,此刻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应当是想多了解些关于寿都安的事吧。
她站在角落细细打量二人的言行举止,几乎确认他们是真的为独子的离去而悲痛欲绝,而非佯装。他们应当并不知晓前几日抬着送入山洞的尸骸,并非独子寿都安的尸骨。
李玄鹤面露哀伤,随口又编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非也。我与都安兄并非同窗,而是在京城中的诗会上结识,引为知己。都安兄邀请我来他的家乡宁远村,我一直记在心中,正好这次路过,却没想到……”
李玄鹤舌灿莲花,把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说得像是真的一般,言语间将素未谋面的寿都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哄得寿伯夫妇都忘了流泪,不停点头,仿佛寿都安活了过来,重新站在俩人面前。
一旁的葛七和鱼肠嘴角抽搐,这么多日过去,依旧不能习惯李玄鹤这副模样。
遥想三郎在京中时,虽也会为了办案,放低身段,说些讨喜的话,可哪里会如这般,陪着两个普通百姓演戏?还演得这般情真意切。
这大半年,三郎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眼看着寿伯夫妇对其完全信任,恨不能认为义子时,李玄鹤微微蹙眉,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伯父伯母,在下这几日偶然听人提了一句,说死的那人并不是寿都安……不知二位可曾听过?”
寿夫人睁大双眼,震惊中重新燃起希望:“是谁说的?可有证据?若那尸体不是都安,他如今又在哪里?”
寿伯亦是吃惊:“此话当真?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李玄鹤编的谎话半真半假:“应当是前两日在食肆中听说的,具体是谁说的却是不知。他们说,他们曾见过都安的尸身,虽然头颅被砸烂,但双手却还完整。那双手的手掌心全是茧子,并不像一个富贵人家读书的少爷,更像是个干粗活的仆役。敢问二老,当时是如何确认那面容尽毁的尸体是都安的?难道仅凭尸身上穿着都安的衣裳?”
寿伯面有迟疑:“不仅是衣裳,尸体脖颈处还带着小儿自小佩戴的金锁,虽被压成金片,却依稀能辨出轮廓和花纹。”
“那一定是别人将我儿的衣裳和金锁换到那具尸体上的!我就说,我儿未死,我儿还活着!”
寿夫人似是被突然袭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坚信寿都安还活着。她整个人极为兴奋,思绪混乱胡言乱语,突然间双眼一翻,竟是晕了过去。
屋内乱作一团,婢女们手忙脚乱将寿夫人扶走,另有仆役向院门的方向跑去,赶着去请大夫。
寿伯站在原地,神情颇为凝重,并未动作。等到众人散去,他似从梦中醒来,引着几人重新落座,叹了口气:“各位见谅,夫人她一直都不能接受都安离开的事。不瞒诸位,其实我们也曾怀疑过那不是都安的尸体……可是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李玄鹤道:“这是何意?”
寿伯挥挥手,屋内侍候的人顷刻间退得干净。见屋门合上,他方开口道:“老夫知晓二位刚刚说的话,多少有些安抚我们夫妇二人的意思。我是都安的父亲,我怎么可能不了解我的孩子?都安自小头脑便不太灵光,好在心地善良。他不擅交际,在宁远村里,连朋友都没几个,更别说仇家了。若那面目全非的尸体不是都安,而是别人的,必然是有人将都安的衣服和金锁换到那尸体身上……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夫妇二人伤心吗?若是为财,都安死去这么多天,老夫未曾收过一封讨要赎金的书信……这怎么可能啊!老夫实在想不出,那尸体不是都安的理由啊!”
若寿都安不是主动替换尸体,若他从未与他人结仇,这一切又是为何呢?若真如寿伯所说,只为了让他们夫妇二人伤心,直接杀了不是更干脆?何必如此麻烦!
李玄鹤思索片刻,又道:“都安这次回宁远村探亲,可有提前书信告知?”
“月前,他确实曾传过书信来,说了要回村的事,不过并未说具体的时间。”
“除了你们还有谁知晓?”
“夫人知晓此事后,很是高兴,逢人便要提此事。村中应当不少人知晓此事……”
李玄鹤在心中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了,还有一事颇为蹊跷。”寿伯突然道,“都安身边跟着一个书童和一个杂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可是都安死后,这俩人都不见了踪影,或许是怕被责罚,所以趁着夜色偷偷离开。老夫想着他们或许知道都安死时的情景,派人在附近几个州县打听,但目前还没有关于这两人的消息,兴许已经走远了吧”
李玄鹤将此事记在心底,而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他装作苦恼,拧眉叹息:“那日我听人说,西里正死前曾经收到过血书,之后第二日便惨死天隙中,也不知都安生前是否受到过血书——”
李玄鹤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寿伯猛地站起,打断李玄鹤的话:“都安与此事无关!”他语气焦急,瞳孔震颤,显然极其慌张。须臾,他似察觉到失态,深吸一口气,平和了语气,结结巴巴试图解释,“我的意思是,都安从未伤害过他人,怎么会收到血书呢?他的尸身上也未发现白布……”
这解释颇有些苍白,李玄鹤装作未察觉,并未追问。
自进入房间后,荀舒一直安静坐在一旁,未曾说话,悄悄地四处张望,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不可避免地落在寿伯的脸上。既然瞧见了,她便顺便给他看了个面相,面相没瞧出异样,却看出了些旁的。
这人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除了黄昏的街上,她是不是还在哪儿见过?
她凝神思索的功夫,李玄鹤起身与寿伯告辞,荀舒默默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直到上了马车,才道:“寿昌泽一定知道血书的事,或许他也收到一封内容相同的血书。”
李玄鹤为她倒了杯茶水:“阿舒可是看出什么了?”
荀舒自然而然接过茶盏,抿了口带着凉意的茶水润喉,方才开口道:“按理说,西里正死前一夜收到血书一事,并未告知他人,众人就算听说,也只知他收到了威胁性命的血书,却不知那血书上写的是什么内容。可是刚刚你提到血书后,寿昌泽马上就说寿都
安未伤害过他人,他定是知道那血书上的内容……若西里正无法告知,寿昌泽是从何处只晓的呢?我猜,他手中定是有一封相同的血书。”
“阿舒果然聪慧。”李玄鹤笑着称赞,“只可惜,为了隐藏身份,今日无法直接了当的讯问……寿昌泽定然隐瞒了许多事,这或许就是案件的关键。待北面道路复通,援军赶到,定要再来寿宅,将此事问个清楚。”-
马车从寿宅离开,不过片刻便回到几人暂住的客栈。荀舒原本提议去北边的天隙看看,李玄鹤想着他们奔波了大半日,还淋了一场雨,荀舒手上的伤口或许沾到水,坚持让鱼肠将马车驾回客栈。
李玄鹤拿着药品来荀舒的房间找她时,她正坐在桌边,撑着脑袋,视线盯着房门的方向,正正好撞入李玄鹤的眼中。李玄鹤脚步顿了一下,方问道:“在想什么?”
荀舒猛地拍了下桌子,忘记了手上的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嘶嘶吸气声不断:“今日我总觉得寿昌泽的模样似曾相识,刚刚我终于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他了!”
第62章 白骨簪17
从寿宅回到客栈后,荀舒困倦到似乎下一瞬便能入眠。可当她真的躺着松软的被褥,脑袋落到枕头上的那一刻,明明身体极为疲倦,头脑却清醒而活跃,思绪万千,怎么都无法入睡。
眼看着安宁村的迷雾即将散开,北侧离开村庄的通道不日便能疏通,她和李玄鹤也终于到了分道扬镳、风流云散的时候。之后,她向东去寻姜拯,他向北去做他的大理寺少卿,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甚至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相见。
荀舒叹了口气,认命似的从床榻上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子推开。
山谷里的风吹散房间中的闷气,拂乱披散着的发丝,荀舒心头阴霾亦随清风散去几分。皓月当空,万物分毫毕现,整个村子似乎都已入睡,一片宁静祥和。
荀舒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万物自有轨迹,她怎的越活越倒退回去了?竟开始执念于这些虚无的东西。
荀舒想通心结,终于生出几分睡意,正要回床榻上窝着,门外传来木楼梯的响动声,像是有人直奔客栈三层、荀舒等人所在的楼层。
这层楼上住了六个人,除了她和李玄鹤,外出盯梢的鱼肠和去爬山吹风的葛七,还剩两个人。这两个人交替守夜,位于不同的房间,不可能有人在没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同时解决掉他们二人。
他们既然没有反应,来人必然是突然折返回客栈的鱼肠和葛七中的一个,是绝对安全的。
荀舒拉开门,向门外探头,几乎是同时,李玄鹤从房间中走出,发髻散乱,穿着舒适的里衣,一歪头便看到了只露出一个头的荀舒。
他没想到这么晚了,荀舒还醒着,愣了一瞬:“你还没休息?”
荀舒本来也没想躲藏,闻言大大方方走出房间,慢吞吞道:“怕你们背着我干坏事。”
李玄鹤正想说什么,瞧见她披散着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裳,没忍住皱起眉头:“我瞧你想再喝服治风寒的汤药。”
荀舒没搭理他:”我又不是三岁小童,不知冷暖。”她的目光瞥向步履匆匆的葛七,若有所思,“这般匆忙,看来他发现了重要线索。”
葛七向李玄鹤的方向走时,恰巧经过荀舒的房门口,瞥见她披头散发的模样,慌忙别过头,加快脚步,连余光都不敢落下。
李玄鹤侧了侧身子,给葛七让出通过的路,让他先去房间中等候,一转头,瞧见荀舒的炯炯目光,叹了口气:“你也来吧。”他顿了顿,补了一句,“将头发绾一下,莫要吓到旁人。”
这层楼就他们几个,能吓到谁?荀舒心中疑惑,面上却还是乖巧点头,回屋取了个发带,将青丝松松绾在脑后,鬓角还留着几缕未留意的碎发,而后慢悠悠走入李玄鹤的房中。
房中未点灯,桌面上放了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勉强照亮圆桌附近。
荀舒将房门掩好,转身瞧见那珠子,面露迟疑:“我以为长公主很有钱,大理寺少卿的俸禄应当也不少,没想到竟这般……节俭。”
葛七还是不敢抬头瞧她,只闷声反驳:“姑娘,你别看这夜明珠个头小,却贵的很,有价无市的东西。”
荀舒眨眨眼睛,不接话了。
有价无市吗?司天阁藏书的洞窟里数不胜数,各个都有婴儿拳头大,她可从来没当回事。早知道这东西这么贵,就该偷拿几个出来卖,她和姜叔也能过上不为钱财发愁的好日子。
李玄鹤虽不知司天阁里的夜明珠,但瞧荀舒那副懊恼悔恨的模样,就知道她想的定不是什么好事。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葛七:“这般急着回来,可是有什么发现?”
葛七正了神色,将刚刚的发现一五一十说给面前人听。
“属下按照吩咐,天还未黑,就爬到了那山壁上,去了荀姑娘说的那个位置,果然能俯瞰整个魏宅。魏宅中极为安静,属下只瞧见了白日里见过的五个姨娘还有魏五郎六个主子,以及家丁和婢女。除了这几个人居住的房间,其余的房间无人走动,天黑亦未点灯,应当无人住。白日里姨娘所说的有人在后院养病不便见客,该是诓骗姑娘的话。
“子时过后,魏五郎先离开了魏宅,而后不久,姨娘们从各自房间中走出,换上深色衣裳,装扮成男子,一同去了后院的一个房间,抬出一口箱子往后门处走,那里早有两辆马车在等候。属下看不见箱子里装的什么,但瞧着很大,份量应当不轻,需五个人一起抬着,方能抬动。她们走得缓慢,来回走了两趟,将两次所抬箱子送上了不同的马车。这之后五人上车,驾着马车离开了魏宅附近,往西边的方向去。属下无法再跟,不确定是否去了神宫。
“他们走后,属下想着大人吩咐的,寻了几块大石头,正准备推下山崖,砸了祭台的时候,却瞧见了魏五郎。他带着一个人从正门走入院中,那人穿着深色长袍,衣裳背后绘着太极图,像是个道家人。魏五郎和这个道士进入宅子后径直去了祭台,呆了许久,而后魏五郎一人离开片刻,去了后院姨娘们抬箱子的房间,又抱了一个小箱子出来,回到了祭台。又过了一刻,二人空着手一同离开。
“属下心中不安,担心贸然将石头推下,会毁掉重要证据,于是决定先回来报告大人,再做决断。”
祭台……道家的人……
不会这么巧,又和司天阁有关吧?
荀舒垂着眼睛,仔细回忆在司天阁的那些年,非常确定师父从未教授过她和师兄们关于起阵做法的内容。师父说过,如今凡人早无神力,不可与神对话,摆阵做法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司天阁的弟子万万不可行此等招摇撞骗之举。
虽然师父不肯教授,可师兄妹几人还是因为好奇,结伴去过那放书的山洞,翻出几卷破烂竹简,在上面发现了残缺不全的各式法阵。
他们只是好奇,并未真的学习,更不可能在离开司天阁后,忤逆师父的话。
魏五郎的道家客人应当和司天阁没什么关系吧?
一旁的李玄鹤手指无意识在桌面上敲打着,想的是另外的事:“看来昨夜送火药去密道的,就是这几个姨娘。昨日火药分量轻,她们不想惊动村中其他人,所以走路去的。今日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她们抬不动,只能乘了马车。”他思索片刻后道,见时间已然不早,对葛七道,“守了大半夜,先回去歇息吧。等鱼肠回来,看看那几个姨娘又去神宫做了什么,再做打算。”
葛七离开房间后,荀舒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骨,软绵绵趴在桌上,困得挪不动步子,走不回房间。
李玄鹤想起刚刚的事,奇道:“为何还没睡?”
荀舒眯着眼睛:“睡不着……”
李玄鹤上下打量,看着她几乎撑不住的眼皮,双眸中写满了怀疑。
荀舒眼皮都没抬,便似明白他心中所想,喃喃道:“在我的房间睡不着……”
她的房间中一切都是陌生的,她的精神紧绷着,怎么都无法平静。但是在此处,有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仿佛一下子便能松懈下来。
李玄鹤看着她的模样,心口塌陷了
一块,不自觉温柔了声音:“为何睡不着?”
“想着过几日,我便要往东走去寻姜叔了,便睡不着……”
荀舒语声逐渐含糊,已然渐渐坠入梦乡。李玄鹤屏气凝神,方才听清她说的什么。
他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看着她恬静的面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难办啊。
夜已深,李玄鹤俯身将睡着的荀舒抱起,小心翼翼挪到一旁的床榻上,又为她细细掩好被子、放下床幔。
他推开窗户站到窗边,凝视着皎洁如玉的月亮,和漆黑如深渊的苍穹,眉头紧紧皱着,像是石雕一般,久久未有动作。
到底要如何是好……
鱼肠天亮时方返回,不似葛七般拘谨,在门口通报一声,得了准许后,大步流星入内,大声道:“我呜呜呜——”
他刚一开口,便被李玄鹤眼疾手快捂住嘴,中气十足的话语声被闷在喉咙中,转成了挣扎的呜咽声。
等到鱼肠安静下来,李玄鹤方松开手,顺便在他的身上擦了擦,轻声叮嘱:“小声些。”
三郎不是已经醒了吗?为何还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说话?鱼肠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默默遵从。他正要开口,耳朵动了动,清晰听到床榻那边响起的窸窣声。
床幔围挡得严严实实,瞧不见里面的样子……三郎这是在房间中藏了个人?
还没等鱼肠开口询问,帷幔已被从内侧掀开,荀舒翻身下床,坐到榻边,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双眼迷蒙,思绪尚还混沌。她呆呆看了鱼肠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道:“可有发现什么?”
鱼肠震惊地睁大双眼,看看荀舒,再看看李玄鹤,万般猜测涌上心头,面色一瞬间变化万千,欲言又止。
窗户大敞着,微风不停地灌入屋中,李玄鹤眼下青黑明显,眼中布满红血丝,发丝上亦沾着清晨的湿气,显然是在窗边站了许久。
佳人在床,你在床下吹风,三公子,你是不是有点不行?
李玄鹤看着他那贼眉鼠眼的模样,怎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阴沉下脸,喝道:“莫要浪费时间。”
鱼肠正了神色,收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老老实实将昨夜看到的事说出:“昨晚子时后,有五个人驾着两辆马车出现在神宫外。他们抬了两个很重的箱子下马车,而后进了神宫中,不见了踪影。趁着他们离开,我偷偷潜入了马车内,发现那马车内空空荡荡,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可惜天色暗沉,我怕他们发现,便没点灯,瞧不仔细。
“许是因为箱子重,不好搬运,他们在神宫中足足呆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我原以为他们要将整座山头夷为平地,这才送了新的火药进入神宫,但等他们离开后,我走进密道,却没有任何发现。
“正要离开时,我瞧见地上落有点滴的血迹,我跟着那血迹一路前行,走到了那日我们去过的暗河旁。暗河水流湍急,深不见底,我没能找到那两口箱子,但有了个猜测。”鱼肠面容严肃,压低声音,“那血腥气太过熟悉……我怀疑那两口箱子中装的是尸体。”
第63章 白骨簪18
魏宅总是比宁远村其他户人家要晚些醒来。
宅中无长辈,魏五郎和他的夫人们不喜早起,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时方醒,连带着早起的仆役们都蹑手蹑脚,不敢发出响声,今日却有些不同。
辰时刚过,树上的雀儿吵个不停,像是神秘的预兆。
东跨院角落的一个房间门窗紧闭,有烟雾不断从缝隙中渗出。有家丁发现了这些烟雾,急急忙忙打开紧闭的房门,却见屋内烟雾缭绕,入目皆是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烟雾的味道像是柴火燃烧后产生的烟,屋内应当是起火了。
这房间里存放着一些制作烟花的火药,虽数量不多,但若是起火依旧十分危险。家丁心生怯意,不敢一人冲进屋子查看,干脆利落离开喊人救火。
“走水啦!火药房走水啦!快救火啊!”
呼喊声惊醒沉睡的宅院,宅中人陆陆续续惊醒,来不及穿戴整齐,匆忙提起水桶木盆,去水缸中取水,而后奔向火药房,不过片刻,东跨院便被挤得满满当当。
魏五郎也是在这时,被这吵闹声惊醒。
因着圣女祈福,这几日他在烟花房中多放了些火药,要是真的走水爆炸,半个宅子怕是都要被炸塌。祭台虽在宅子的另一侧,可两个院子间距离并不远,极有可能也被波及。
祭台不能出事。
魏五郎披了件衣服,快步向烟花房走去。
他赶到时,院中水泄不通。救火的人不敢靠得太近,大都站在屋檐外,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们的双腿尽可能后撤,身体微微前倾,将水桶里的水向那敞着门的房间里泼,惧怕之意明显。
人人都知道里面有火药,人人都不敢上前。
魏五郎盯着那灌满白烟的房间,问身边人道:“烧了多久了?”
发现这些白烟的家丁上前一步,将来龙去脉磕磕绊绊说清楚,魏五郎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上前一步站到门边,未察觉到丝毫热气。他将一旁合拢的窗户全部敞开,没过多久,屋中烟尘散去大半,屋内的一切终于清晰起来。
屋中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装着火药的盒子堆在角落,没有丝毫被火烧的痕迹。魏五郎走进屋子,巡视一圈,在窗户下的位置发现了堆积着的、正在燃烧的木柴。
木柴火苗将熄未熄,却散发出大量烟尘。魏五郎上前摸了摸那柴火,触手湿润,竟是湿柴。
他转身看向门口的人,突然意识到什么,视线越过层层屋顶向西侧延伸,隐约瞧见远处祭台上的人影晃动。
好一招调虎离山计!
他顾不得旁的,推开围观的人群向着祭台狂奔,风在他的耳边呼啸,聒噪到让人心烦。赶到祭台时,他瞧见挂在门上的锁已然被撬开,通向祭台的阶梯畅通无阻。
还是晚了一步。
魏五郎阴沉着脸色,攥紧拳头,上到祭台上后,果然瞧见了昨日见过的那几个人。
“我与你们有何愁怨,你们要这般坏我大事?!”
荀舒蹲在祭台的角落,听到他的话站起身,指着脚下的黑陶罐子,答非所问:“这里面放着的是心脏吧?”
魏五郎心中一惊,忙去看那黑陶罐子,见罐上泥封完整,并未被人打开,松了一口气。他的目光从罐子上挪开,再次落在荀舒身上,心中升起浓浓的警惕和防备。
荀舒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而是转眸看向祭台的中央。
祭台中心的地方,空着的圆形凹陷中放着一个大小不合适的白玉圆球,和人的脑袋差不多大。玉球四周绘着红色的古怪图案,只看一眼便让人心中发冷,很是不舒服。再往外的区域,有繁复的凹陷刻纹,与司天阁后院的那个祭台几乎是一模一样。刻纹的两个方位放着两个黑陶罐子,沉甸甸的,泥土封层都掩盖不了其中的浓郁腥气。
无论是绘制的图案还是雕刻的纹路,痕迹都很清晰,并不像是历经几十年的模样。
祭台千千万,可如此像司天阁中那个废弃祭台的,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她再无法说服自己此事和司天阁无关。
荀舒的脸上全无笑意,目光似高山上的寒冰,清透却散着刺骨寒意。她转眸望着魏五郎,声音中全是不认同:“阴阳倒转阵,用五命换一命,你也真下得去手。”
魏五郎死死盯着荀舒,嘴唇微微颤抖,却没说话。
一旁的李玄鹤奇道:“阴阳倒转阵?这是什么?”
“是个传闻中可活死人肉白骨的阵。据记载,若要启用阵法,除了中心处需用起阵者的血混杂朱砂绘制特定的阵法图之外,阵法五角五行的位置,需放置八字对应的心脏,而且,心脏需用活血浸泡。”似是意识到活血颇难理解,荀舒双手比划着为众人解释,“活血的意思是,需要在人活着的时候,生取他的心头血。待凑满一罐子活血后,再将那人的心脏剜出,浸泡在血浆中,阵法方可生效。”
李玄鹤和鱼肠从未听闻过这种邪阵,更是第一次知晓如何布一个阵法。他们以为在祭台上做法,无非是唱唱跳跳,摇摇铃铛,所为不过求雨求风,求来年风调雨顺,求疫病退散无病无灾,却没想到还有这般邪恶的用处、残忍的做法。
李玄鹤心思一动,忍不住问道:“此阵……可真的能起死回生?”
荀舒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敢于冒充司天阁算卦骗钱的人,怎么还会信这种怪力乱神的邪说。
“自然是假的。这法阵并非秘密,许多地方都能寻到记录之法。若此法为真,第一个使用该法的便该是历代帝王吧?可古往今来,朝代更替,莫说哪个皇帝复活、长生,就是长寿的都没几个。”
众人默然,接受了荀舒的说法,唯有魏五郎面现癫狂,声音尖锐:“你胡说!这阵法是长生殿的仙长告诉我的,如何能是假的?!”他意识到失态,深吸一口气,缓和了声音,不再去争辩什么,而是哀求道,“几位,魏某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魏某尽力满足,只是能否忘记今日所看到的?就当这一切都不存在,莫要告诉他人呢?”
竟然是长生殿?荀舒等人一时没说话,仿佛是在等他抛出更大的诱饵。
饶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能意识到不对劲,更何况魏五郎并不是个蠢笨之人。
对面三个人,哪有简单角色?李玄鹤身姿挺拔,气质不凡,一看便是身居高位,自带威严。身边护卫模样的人目光敏锐,功夫上乘,腰间所悬佩刀制作精良,像是官家的物件。而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那个姑娘,一眼便认出了这阵法,定是身怀绝技。
这几个人,大抵与官府有些关系,只是不知来到宁远村是无意还是有意。
魏五郎攥紧拳头,目光掠过祭台下方。
他的夫人们已闻讯赶来,正仰着头、担忧地望向祭台。
魏五郎转过目光,咬着牙道:“能不能再等三天?不,两天就够了。后日此时,你们再来此处,我定给你们个解释。”
荀舒看着他,微微蹙眉:“我刚刚就说了,这阵法是假的,你怎么就宁肯相信骗子道长的话,也不信我的话呢?你们为什么会觉得,这么多位高权重的人都做不到的事,你们会做成呢?”
“他们成不成,与我何干!或许是他们没有我的机缘,认识长生殿的仙长!”
“长生殿?”李玄鹤轻笑一声,目光中露出可怜之意,“你可知长生殿的殿主是如今的国师?”
这事整个大梁有谁不知?魏五郎胸膛起伏,谨慎点头,不知他提及此事是何用意。
李玄鹤继续道:“去岁春,贵妃娘娘薨逝,陛下哀痛不已,将朝堂上的事交给太子后,至今未上朝。陛下与长生殿的机缘应当比你要深些,他尚未能复活贵妃娘娘,你又为何觉得,你能做到?”
魏五郎心中已有动摇,却仍旧坚持:“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放弃或者继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同?就算这阵法真的无效,我也要试试才能死心!”他的目光扫过面前几人,“我知你们功夫不错,可此处通道被阻,援军难至,复通至少还要一日。我魏府虽是小户人家,可也有不少功夫不错的护院,还有大量的火药,你们未必能讨到好处。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们莫要拦我,待我成了这阵法,复活了家人,我再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给你们解释清楚,如何?”
“不如何。”荀舒回答得直白,“我们什么都知道,不需要你解释。我们也不是想阻拦你摆阵,只是要阻止你继续杀人。”
……这和阻止他布阵有何区别?魏五郎冷哼一声,藏起脸上的笑意:“我杀人?你有何证据说我杀人?”
荀舒眨眨眼睛:“这祭台上的两个陶罐里装的难道是猪心?我记得我看过的典籍中记录的是要用人心啊,难道你找了个假道士?若是人心,难道这俩人离了心脏还能继续活着?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医术?”
荀舒一脸认真,仿佛她是真的这般认为。魏五郎咬着牙,抵死不认,依旧重复着:“你们没有证据。”
荀舒正要说话,一旁的李玄鹤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倒是有趣,竟要在此处断案。”他走到祭台边,向不远处眺望,见葛七押着一个穿着道袍的人,马上就要到祭台附近了,方才开口道,“人快到齐了,不如等那位道长上到台上,我再将此案从头说起。”他转眸看向魏五郎,笑意不达眼底,“若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魏兄指正。”
第64章 白骨簪19
葛七押着道士上到祭台上后,荀舒方看清那人的模样。
二十多岁的年纪,颌下蓄着薄薄的胡须,身上的道袍颇为凌乱,褶皱明显,头上的帽子亦是歪歪扭扭,像是刚被葛七从床上薅起来。
葛七抓着他的胳膊向前用力一推,那道士扑在祭台上,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很是生气:“你们是什么人?怎的这般粗鲁!为何要抓贫道?”
李玄鹤挑眉,看着他阴恻恻地笑:“我们是来收你的人。这阵法要五颗心脏,如今还缺三个。我觉得你的心就颇为合适,如此歹毒,留着也是祸害世人,不如就此献祭。”
地上的道士眼睛倏地睁大,逃命似的后退,却碰到站在他身后的葛七,被挡住了去路,只能站在原地,颤抖着道:“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事情不是你们想的这般,你们听贫道解释——”
李玄鹤并未给他解释的机会,转头看向魏五郎,笑道:“如今人也齐了,你既问我要证据,我便从西里正蔡友之死说起,若有不对的地方,还请魏兄指正。
“西里正蔡友死的那日,舍妹一大早便在村南口摆摊算命,恰巧遇到了背着包袱,匆匆往村外走的蔡友,相隔一个时辰,又遇到了空着手离开村子的魏兄你。蔡友往村外走,是因收到了威胁,要离开村子逃命,魏兄你那日又是要去哪呢?”
魏五郎面无表情:“吃饱了随意转转,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魏兄天赋异禀身姿矫健,区区一个宁远村自然不够消食。这之后不久,魏兄匆匆跑回村子,说有人死在了天隙中。我和舍妹因着好奇,在村中众人赶到前,先去了发现尸体的地方,瞧见尸体残缺不全,像是被野兽撕咬后失足摔下山崖。这之后不久,村中人赶到,说这具面容尽毁的尸体是西里正蔡友,并确认蔡友死于意外,并未报官。
“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尸体面容尽毁,无法辨认相貌;西里正右手上有一块明显的胎记,巧的是,尸体的右手被野兽撕咬,已然没了踪影。从始至终,竟只能从尸体身上的衣服来辨别身份。除此外,发现尸体时,舍妹曾在山崖顶端发现一块布料,是从死者后背处撕扯下来的。若死者是主动跳崖,他的后背很难碰到山崖;若是被野兽逼着倒退摔下山崖,那么与山崖撞击时,该是正面的衣裳受损才对。这几条合在一起,可以确定两件事,第一,死的人不是西里正,第二,此人并非意外摔死,而是被人从山顶上丢下来的。
“这几日因着北侧通道被毁,我们被迫留在村中,空闲得很,便去了趟蔡友的家中,碰巧又发现了些奇怪的地方。我们从蔡夫人那里听到一件事,说是死者在死前一夜曾收到过一封威胁的血书,这便是次日清晨死者匆匆离开村子的原由。那血书凭空出现在无人出入的宅院地面,很是蹊跷。我原本想不通这血书是如何穿越层层看守,出现在内院中的,直到昨日来到贵府,听府上姨娘说,您有一位妾室,擅驯犬、驯鸟,而这两种动物,恰恰是此案的关键。”
李玄鹤向祭台下望去。
擅驭兽的白芸面无表情,眼中全是如野兽般的狠戾,李玄鹤瞥了她一眼,平静地挪开目光:“若是那封血书由
驯养的雀鸟抓住,飞到蔡宅上空时落下,一切便说得通了。”
魏五郎面无表情:“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罢了。雀鸟不过是畜生,怎么可能像你说得这般有灵性?再说,芸娘昨日才回宁远村,西里正多日前便死了,这一切怎么可能与她有关?”
“魏兄这般急着为芸娘开脱,难道不好奇那血书上写的什么吗?”
魏五郎一顿,冷笑道:“都是血书了,左不过那些威胁的话,有何好奇的?”
“魏兄说的是。那血书上写的确实是威胁的话,内容是,‘蔡友!吾姐妹五人,被汝迫害,含冤莫白,死不瞑目!吾等筹谋多年,不赴轮回,惟图雪冤!今时机成熟,当手刃仇敌,索汝命。汝其备矣,待吾等来!’”
李玄鹤记忆力极好,用故作阴森的语气将那日瞧见的血书内容复述出来,竟是一字不差。荀舒很是震惊,没想到这人只看一眼,便记得这般清楚。对面的魏五郎亦是脸色阴沉,震惊于他竟看到了这封血书。
李玄鹤并不在意魏五郎是什么反应,继续往下说道:“之后,我派人去查了蔡友这人,发现他视财如命,但为人圆滑,宁西的人又对他颇为信服,除了魏兄外,几乎未与他人结仇。而满足与他有血海深仇,并且可以称得上姐妹五人的,只有自十八年前起,由他亲手送到神宫的五个圣女。
“这几日我们向许多人打探此事,得知这五个圣女都是被迫被家人送到蔡友手中换取钱财和权利,而其中有一个人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便是第一个被西里正送去当圣女的,寿昌泽的侄女,寿问雪。”
李玄鹤和荀舒的目光一瞬都未离开过魏五郎,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虽然他虽一直努力克制着情绪,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可听到寿问雪名字的那一刹,身体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看到他这副模样,众人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
李玄鹤叹了口气,继续道:“寿昌泽的兄嫂离世后,两个侄女被接到了如今的寿宅中居住。后来,寿家产业经营不善,寿昌泽将侄女寿问雪送到了蔡友手中,用侄女换寿家起死回生。蔡宅有一老妪,曾照顾过寿问雪,她说寿问雪被送到蔡宅时,后脑受了伤,整个人混混沌沌失去意识,就连圣女祈福之日,也是由他人搀扶着进入神宫。
“由此可见,后来的圣女大概都不是自愿的。从这时起,蔡友用权力和钱财,向贫苦人家换取女儿做圣女,成功拿到福簪分配权后,再用福簪敛财。如此反复,不仅解决了安宁村无圣女的窘境,也多了一条稳定敛财的路。
“寿问雪进入神宫后没多久,寿问雪的妹妹寿知月亦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她得了急症,早就离世,可根据宁远村的习俗,未嫁女与父母同葬,我们找到了埋葬寿昌玉夫妇的洞穴,并未发现寿知月的尸骸。”
魏五郎睁大双眼,胸口因愤怒而起伏,尖声道:“你们去了他们的坟墓,扰了他们的安宁?!”
李玄鹤装作未察觉到他的失态:“我们不仅去了寿昌玉夫妇的坟墓,还去了寿昌泽独子,寿都安的坟墓,发现了两件事,一是寿知月可能还没死,二是寿都安的坟墓里所摆放的并不是寿都安的尸体。”他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带着些少年的神采飞扬,“我们进村那日,曾瞧见过寿都安出殡,后来了解了一下,他是走夜路从山南道返乡,经过天隙时,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中,面目全非,尸体到第二日天亮才被发现。魏兄,这种死法,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熟悉?同样面目全非,同样死在天隙,同样的尸体身份存疑……魏兄,若是你,你会怎么想?”
魏五郎双手攥拳,紧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一旁的荀舒慢吞吞开口,接上了李玄鹤的话:“若是我,我会怀疑这两个人是一同筹谋了一次金蝉脱壳的死遁,又或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饶是此刻环境复杂紧急,李玄鹤依旧不忘夸赞道:“阿舒甚是机敏。前几日我们去了趟寿宅,见到了寿昌泽夫妇,问了些关于寿都安的事,得知他从未与他人结仇,与蔡友亦是不熟,几乎排除了死遁的可能,那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与蔡友皆是被同一人杀害。除此外,我们还探出,寿昌泽也曾收到过一封威胁的血书。虽未瞧见这封血书,但我想,与蔡友收到的那封血书,内容应该差不多吧?都与圣女祈福有关。
“蔡友爱财,敛财之法定不会分享给他人。是以他虽与寿昌泽关系紧密,但后续选圣女、分骨簪仍旧是他一人完成,并未告知寿昌泽。与寿昌泽有关的圣女唯有寿问雪一人。至此,万般线索皆指向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寿问雪。魏兄,若是你,你觉得真相会是什么?”
李玄鹤接二连三的发问,魏五郎不能总以沉默应对。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道:“我又不是凶手,如何会知道真相?”
李玄鹤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冷淡,笑眯眯道:“我会怀疑是有人在为寿问雪复仇。寿问雪的父母早已离世,唯一的叔叔是亲手害了她的人,那还会有人谁,记得这个可怜的姑娘呢?只有她的妹妹,寿知月了。可寿知月已失踪多年,失踪时不过五岁。一个五岁的小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魏兄,你猜寿知月如今在哪里呢?”
魏五郎紧紧攥着拳头,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又不认识什么寿知月,如何能猜到她在哪?!”
“无妨,我们姑且将寿知月当作凶手,至于她在哪里,总能找到。”与魏五郎的如临大敌截然不同,李玄鹤神色轻松,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案件的因果逻辑已清晰了小半,具体的杀人手法,蔡都安的部分需要等北侧天隙被清理后,找到被石块掩埋的案发现场,再进行推断,但蔡友的部分却已清晰。蔡友离开村子后,在天隙中被人掳走,带到了山壁上,而后衣裳被扒光,换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之后,蔡友被带走,那个穿着蔡友衣裳的人被野兽啃食,失去行动力后,被凶手推下了山崖。
“从凶手将人推下山崖的力度,可判断是个力气不足的人,但这样的人却能制服蔡友,定是借助了外力。比如那只撕咬尸体的野兽。”
第65章 白骨簪20
“你这是何意?!”魏五郎扬起声音,比平日的嗓音要尖锐上许多,“你总不会怀疑,那野兽也是芸娘所驯养的吧?”
“是与不是,待报官后,交由府衙一查便知。”李玄鹤并不与他争辩,“我们在发现蔡友尸体的山壁上方,发现了血迹以及野兽与人搏斗的痕迹,我想那便是死者遇袭的地方。若将那只叫白驹的犬带去,与地上残留的爪印比对,真相很快便能浮出水面。”
地上残留的爪印?可是昨日不是下雨了吗?应当已被雨水冲刷了吧?荀舒心中生出几分疑惑,侧眸看向李玄鹤,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恍然大悟。
这人怕是又在演戏。
魏五郎果真被李玄鹤骗到,垂下眼睛,努力掩盖着心中的慌乱,半晌才道:“你既然说那两具尸体不是西里正和寿都安,那又是谁呢?西里正和寿都安现在又在哪里呢?”
荀舒回答了他的问题:“听寿昌泽夫妇说,寿都安脑子不太灵光,随身惯跟着两个小厮。发现寿都安尸体后,这两个小厮不见了踪影,寿家以为他们怕被问责而溜走,但我想,应当是被凶手杀害了
吧?之后伪装成寿都安和蔡友的尸体,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至于真正的寿都安和蔡友——”她拉长声调,手指指向角落的黑色陶罐,“不是就在那里——”
荀舒的话只说完一半,声音卡在喉咙中,看着那个罐子愣在原地。
刚刚蹲在罐子旁,没能瞧清楚,此刻离远了些,方看清了罐子的全貌。
阳光照在黑色陶罐上,阴暗交界处隐约有暗纹浮现。荀舒急忙到罐子旁蹲下身体,捧住罐子艰难旋转,眼睛紧盯着变化的图纹,一时间沉浸在其中,大脑疯狂转动,将魏五郎的问题全抛到脑后。
她看得出神,显然是发现了什么。一旁的李玄鹤等了一会儿,见她沉浸在其中,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出声将众人的目光重新拉回:“阿舒说蔡友和寿都安的尸体在这罐子中,不太准确,毕竟这罐子中只有他们的心脏。至于他们肉身所在的地方,有些隐蔽,若想捞出来还需要费些功夫。”他顿了顿,从他和荀舒发现神宫中的密道那日说起,“前几日,我和阿舒闲来无事,去了宁远村所谓的神宫。原本是想找找福簪的线索,却意外在神像后发现了一条密道。我们跳下密道,发现内里别有洞天。
“密道尽头有一个巨大的洞窟,洞窟中有一个水潭,角落里还有一个上着锁的密室。我们撬了锁进了密室,瞧见了一堆人骨碎片,和几支未完成的簪子,应当就是宁远村里流传的‘福簪’。”
李玄鹤的目光紧紧锁在魏五郎身上,见他未流露出丝毫惊讶的神色,了然道:“你果然知道此事。”
魏五郎尚未说话,缩在一旁的道士急急忙忙开口,语气颇为焦急:“你们进到神潭里了?你们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奇怪的东西?”李玄鹤眯起眼睛,摸了摸下巴,“你说的莫不是那个鱼头蛇尾的怪物,传说中的蛇罗鱼?那玩意应当是生活在水潭中,我们一进去就遇到了。”
“那你们怎么可能活着出来?!”道士面容古怪,“你们是如何做到,让蛇罗鱼不攻击你们的?”
李玄鹤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睛,俯视着那道士,似笑非笑道:“那未开智的畜生自然攻击了我们,但我们又不是任人宰割的圣女,自然会反击。我们与它打了一架,将它杀了,估摸着尸体都已经腐烂了。怎么,那凶兽是你饲养的?”
李玄鹤的话音落下,道士瘫软在地上,捶胸拍地,再不见丝毫道家人的仙风道骨,活像个地痞流氓::“哎呦喂,你们杀了它,我要怎么办啊,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啊……”
李玄鹤站起身,退后几步,像是怕沾染上他身上的疯气:“自察觉到福簪是人骨做的,而这些人骨的来源或许是每隔两年送入神宫中的圣女后,我便觉得有些奇怪,百年前来到宁远村,献上圣女祈福这般阴损计策的人,图的到底是什么。若是想在村中树立威望,得到百姓的崇拜,或是换取大量钱财,那这个献计的江湖骗子该留在宁远村才是,偏偏他并未留下,甚至多年来未曾返回,这显然说不通。况且,就算要树立威望,此计也太过阴损恶毒,实在非常人能想出……直到舍妹在洞窟中看到了那蛇罗鱼,点明了这妖兽的用途,我才明白过来。”
见魏五郎一头雾水,确实像是头一次听说的模样,李玄鹤好心为他解释:“传闻中,用少女骨血饲养蛇罗鱼,至鱼身通体变黑时,食之可得长生。神宫后的那只蛇罗鱼只剩两尾还是红色,约莫是快成了。”
道士哭天抢地:“本就快成了……这鱼不知活了几千几万年了,这世上可能仅剩这一条了,结果被你们杀了,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若不残忍,死的就该是我们。”李玄鹤冷笑道,“况且,本就是传闻,几千年来从未有人靠食蛇罗鱼得了永生,偏偏还真有人相信这毫无根据的传闻,而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真是愚昧至极,歹毒至极。”
道士被他的话噎住,嘴唇嗫嚅着,终是安静下来,不再多说什么。
李玄鹤却没打算放过他。他站在祭台中心的珠子旁,将他们的阴谋公之于众:“所谓的圣女祈福,所谓的福簪,不过是让宁远村的村民,主动为这蛇罗鱼寻来饲料,双手奉上罢了。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既然圣女要入水潭饲鱼,那她们的骸骨又是如何从水中取出的呢?”
魏五郎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脑中一片混沌,失了争辩的心,轻声道:“这我倒是知晓。我曾意外偷听到村长和西里正酒后的谈话,得知了每次圣女祈福时,他们带着圣女进入洞窟后的事。他们会逼着圣女跳入水潭,告诉她们只要从水底捡出骨骸,便能完成祈福,离开洞窟。圣女们信以为真,却没想到入水后没捡几根骨头,便惊动了那怪物,死在了水潭中……他们嘲笑这些姑娘蠢,又说为宁远村献出生命是福分……既然是福分,他们为何不去做?!”
道士弱弱开口:“那个,必须要未经人事的少女才行。你说的这些人,怕是不行的……”
魏五郎冷笑:“是啊,世间最脏的莫过于他们,以他人之命换自己的福祉利益,还觉得理所应当。便是魔鬼,也不屑于与他们做交易。”
这话有几分深意,李玄鹤顿了片刻,方继续开口道:“也是这次偷听,让你知道了神宫的秘密吧?这几日我安排了人在神宫外盯梢,接连两夜,瞧见有人抬着箱子进入神宫。第一晚是四个人,每个人抱着一个小箱子今日神宫,从神宫出来时箱子不见了踪影,而他们则空手返回了魏宅。之后,我的人进入神宫,在密道中发现了被埋起来的火药。你们要做什么?是要将那密道炸毁吗?只是既然已经安置好了火药,为何现在不动手?难道你们要等圣女祈福那日?
“第二晚,变成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驾着两辆马车,抬着两个可容下一个人的箱子进入神宫。这次他们呆了大半个时辰,离开后依旧返回了魏宅。我的人趁着他们进入神宫时,翻查马车,在马车上发现了大量的血迹,之后,他们又进入神宫搜查,未发现箱子,却在密道中发现了滴落的血迹。他们沿着血迹一路前行,到暗河边方停住,应当是箱子被丢入了湍急的河水中。我想,这两个盒子中应当装的就是蔡友和寿都安的尸体吧?这几个抬箱子的人,应当就是你的几位夫人吧?”
事到如今,魏五郎不再隐瞒,轻笑道:“倒是没想到,你们也发现了那密道。不错,火药是我放的,我就是要在圣女祈福的仪式上,将这密道炸毁,绝了他们的希望!什么神宫,什么圣女,统统都是假的!不过就是为了让一个又一个的少女去送死,来满足他们对权力和钱财的渴望!真是龌龊至极!”
“你没想过将这一切告诉村里的人吗?”
魏五郎笑得凄凉:“你们还是不懂。宁远村无县令无县丞,只有一个村长和两个里正。在村民眼中,他们便是王法,便是天便是地,就算我说破了嘴皮子,怕是也无法让他们相信,只有将他们一同杀死,这个秘密再无人知晓,宁远村的噩梦才能彻底结束……是我疏忽了,没想到村长和里正的背后,还有这妖道。”
李玄鹤叹了口气:“所以,你想要将他们杀了,再取心脏和活血来启动阵法,让逝去的姑娘们重新复活。阵法需要五个人,除了西里正和寿都安,再加上东里正,村长,和寿昌泽,倒是正好凑齐了五个人。”
“不,他并不是要复活这些人。”荀舒突然开口,纠正了李玄鹤的话。
她从陶罐旁起身,走到李玄鹤身旁,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是我看错了。他所布的阵法,与阴阳倒转阵极为相似,但阴阳倒转阵不需要在陶罐上画符。是我太过粗心,没瞧仔细地上的符咒,更没瞧
见陶罐上的图案。这不是阴阳倒转阵,这是镇魂阵,布此阵的人,无需凑齐几人,只需将想要诅咒之人的心脏和活血放在阵法中间,便可让他们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寿知月,你从未相信过阴阳倒转阵可复活已逝者之说吧?”
第66章 白骨簪21
荀舒的话音落下,满堂皆惊。
有人惊讶于荀舒提起的寿知月的名字,有人惊讶于祭台上的阵法竟不是复活人的阵法。
魏五郎面色苍白,嘴唇逐渐失去血色,眼睛死死盯着荀舒,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荀舒恍若未察觉她的情绪,波澜不惊道:“其实从第一次见你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外在相貌可以掩饰,可骨相却无法被改变。男人和女人的骨相天生便有不同,你若是个男子,骨相也太过纤细柔和了。不过那时我并未多想,只当是万千世界,存着许多我没听过的事罢了。
“可是昨日,我们去了寿家,见到了寿昌泽。我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得有些熟悉,还有种莫名的感觉,就好像他就该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可昨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呢?”荀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往下道,“我感到熟悉是因为他长得和你很像,而那种莫名的感觉是因为,明明是相似的长相,若生成男子,骨相该是寿昌泽这般才对,怎么会是你这般模样呢?所以,我有了个大胆的推测,你和寿昌泽之间应当有血缘关系,你就是他失踪的那个侄女,寿知月,对吗?”
荀舒将心中的感觉清晰明了地说出,面上全是认真专注。
风穿过高耸的祭台,拂乱荀舒鬓边碎发,和歪歪扭扭的发带。她这几日手受伤了,每日都是胡乱将头发绑起,今日绾了个双环垂髻,一边高一边低,本是颇为有趣的发髻,此刻配上她严肃的表情,高深莫测的话语,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李玄鹤站在她的身旁,侧头瞧着她的模样,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那个藏在棺材铺里,从不主动惹是生非,不喜欢与生人说话的小姑娘,在被迫离开遮风挡雨的外壳后,变化得如此之快,仿佛一夜间有了面对一切未知的勇气。
或许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保护的人。
魏五郎的视线扫过祭台上的五个人,意识到再否认没有任何意义,便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像是要握住最后一丝不低头的骨气:“是,我就是寿知月。正如你们所说,若世间真有起死回生一说,怎么可能是我等平头百姓先知道?不过都是虚妄的幌子,用来兑换更大的利益罢了。”她的目光落在角落的黑色陶罐上,眼中全是冰冷的恨意,“我不信人死可以复生,但我相信,做了这么多坏事的人,死后必会坠入地狱,我要给他们的审判添一把柴火,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寿知月的话颇为矛盾,不愿相信阵法可活死人,却相信阵法有诅咒的力量。不过众人各有关注的点,倒是没人去纠结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你为何要杀寿都安?”荀舒将心中的不解说出,“镇魂阵没有固定的人数,想要诅咒几人都可以。你的仇人只有寿昌泽和蔡友,若要顺便为献祭的姑娘们复仇的话,最多再加上东里正和村长罢了,这一切与寿都安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似乎是无辜的。”
“他无辜,那我姐姐,那被逼入池中喂鱼的那些姑娘们就不无辜了吗?”寿知月眼眶泛红,字字泣血,“我姐姐多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父母死后,我只剩她一个亲人,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却事事为我考量……而寿昌泽这个畜生,自己没本事,却与蔡友狼狈为奸,要逼我姐姐做圣女换他的前程!我姐姐不愿意,准备带着我逃离宁远村,却被寿昌泽发现,用木棍将她打晕,直接送去了蔡友的家中。我那时不过五岁,我想要救姐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离开寿宅,进入神宫,再也没出来!姐姐一定是被他们害死了!
“寿昌泽和蔡友该死!千刀万剐尤不解我心头之恨!至于寿都安,我杀他仅仅是因为他是寿昌泽最重要的人罢了。蔡友此人自私自利,最爱的只有自己,连逃命都不带家人,对他而言,将生的希望一点一点掐灭,才是最为残忍的。但寿昌泽不同,他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那个儿子,我要让他如我一般,先经历失去最重要亲人的痛苦,再在绝望中杀了他,这才是他应当受到的惩罚。”
寿知月的唇角有诡异的弧度,眼中似有笑意,仿佛在欣赏她这完美的计划与胜利的果实。荀舒看得难受,一时不知该可怜谁,又该为谁说话。她犹豫半晌,暂且将多余的情绪压下,继续问道:“那之后呢?你是如何离开寿家的?又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魏家的五少爷的呢?”
寿知月道:“姐姐进入神宫那日,我趁乱逃离了寿家。我离开那里或许会死,但继续待下去一定会死!下一个圣女可能就是我!可我年纪太小了,宁远村有许多人认识我,我只能在附近的角落里等着,到天黑时才动身往村外的方向走。可是我才五岁,哪里认得方向?不知不觉间,便到了魏宅附近的竹林,被回村探亲的母亲捡回了家。
“我如今的母亲就是魏夫人,也是个顶顶好的人,她知道了我的事,担忧我被人抓住,便让我装作男孩,让我在魏宅修养几日后,带我离开了宁远村。之后,一晃就是十五年。我什么都能忘,可姐姐的仇却不能忘,我一定要回来为姐姐报仇的!三年前,我用魏家五少爷的身份回到了宁远村,恰巧遇到了我的夫人们。她们的父母亲族要用她们的命与村长、里正等人换前程,而她们本人都是不愿的。我想帮她们,于是想了个法子,只要我坏了她们的名声,将她们娶回了家,她们就能保住这一条命。”
一旁的鱼肠忍不住开口:“对姑娘家来说,名声也是很重要的,你就这么擅作主张毁了她们的名声,真的好吗?”
“名声有命重要吗?!”寿知月冷笑,“宁远村中人皆认为女儿廉价,不如儿子金贵,可我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我们可以做的比那些男人更好!不过□□二两肉,真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了不成?你们以为,在我,在我的夫人们的眼中,这名声重要吗?若这世间没有你们这些带着偏见的人,名声到底有什么用?是能吃饱饭还是能换得锦衣玉食?
“我将她们带回宅子,她们也愿意跟我回宅子,我给了她们选择的权利,让她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这样不好吗?如今你们也瞧见了,我名义上娶了十八房夫人,可她们大都被我陆续送出宁远村,去过想要的生活。剩下的几个也不是我有意留住,而是她们还没想好要去哪里,只能暂且住在魏宅。我做的所有都与她们无关,你们莫要因为我牵连她们。”
话音落下,祭台上安静下来,只有无休止的风声伴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印证着时间还未静止。
鱼肠被说得面露愧色,挠了挠脑袋,退到一旁不说话。葛七依旧守着出入祭台的入口,防止道士逃离也避免他人闯入。小道士衣着比来时又乱上不少,头上发冠歪歪扭扭,马上就要坠落。他盯着祭台中心的那颗玉球,眉毛皱成一团,不知在谋算些什么。
李玄鹤抱臂站在一旁,时不时用手摩挲着下巴,似乎在想如何处理这件案子。荀舒捏着衣角,第一次觉得杀人凶手也不是那么可恨。若不是她杀了完全无辜的寿都安,她兴许还会帮她说话。
寿知月平息了一下心绪,面容逐渐平静,她看向前方,目光无所定处,像是在看荀舒,又像是越过荀舒看远处宁远村的袅袅炊烟、最东边的神宫,或是更远处的陡峭山壁,层峦叠嶂。
还有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她的声音空落落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哀求:“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如今将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你们了。你们的猜测都对,人是我杀的,罪责我也愿意承担,我求求你们,让我再杀一人,我只要寿昌泽的命,只要杀了他,让我完成这个阵法,我便和你们走,我求求你们了!”
荀舒不敢接话,转头看向大理寺少卿,却见他不知在想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寿知月的话。倒是一旁瘫坐在地上的道士,不知何
时盘着腿坐在地上,佝偻着腰耷拉着肩膀,眼睛滴溜溜地转,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诸位大哥大姐,诸位贵人,贫道也将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们,你们能放过贫道吗?”他举起右手的三个手指,信誓旦旦道,“贫道对天发誓,贫道从未害过人性命,贫道来此处只是看守保护那只妖兽,啊不,保护蛇罗鱼的,却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给杀了。贫道若就这么回去复命,定会被扔进炼丹炉里炼药丸。贫道瞧你们各个气质不凡,面相贵气外露,你们一定可以救贫道的!”
这人怎么一瞬间便换了副面孔?
一直沉默的李玄鹤突然开口,似乎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你没害人?这阵法难道不是你告诉她的?”
那道士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只告诉她阴阳倒转阵,可她用的也不是这个阵法啊!她用的这个阵连我都不知晓,自然与我无关。”他指着荀舒道,“这位姑娘说得对,这阵法本也不是什么机密,随便去个道观或许都能寻到记录,这一切都是这位公子,啊不,这位小姐自己的主意,与贫道无关啊!”
荀舒听得眉头紧皱,只觉得修道之人怎这般无耻。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一旁的李玄鹤道:“你将你知道的都说来听听,我再判断你的命是否值得救。”
第67章 白骨簪22
李玄鹤微微抬着下颌,垂眼看着面前的道士,仿佛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唇角虽有淡淡笑意,眉眼间却还是一片冰冷:“如实说。”
道士忙不迭点头,满心满眼都是对生的渴望。他收起盘起的腿,瞬间切换为跪姿,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将脑袋上歪了的冠扶正,才开口道:“贫道名唤五味子,取自无为而治的同音。贫道两年前拜入长生殿,之后便被殿主派来宁远村,看守快要炼成的蛇罗鱼。殿主很是看中这条鱼,想要靠它羽化登仙,长生不老。”他鬼鬼祟祟补了一句,“听说这一年殿主的身子不太好,时常因病闭门不出。贫道还指望着这条鱼,升官发财,自然不敢懈怠,每隔几日便要去神宫后的水潭中看看,哪儿能想到就偷懒了几日,这鱼便被你们杀了……”
眼见他越扯越远,他身后的葛七忍不住开口打断:“莫要啰嗦,说重点。”
“是,是。”五味子顿了顿,再次开口道,“贫道来宁远村前,曾有朋友告诉过我一些关于宁远村的前尘往事,说是几十年前,一个司天阁的弟子发现了这条蛇罗鱼,他无法在此处久呆,又想知道关于蛇罗鱼的传说是否真实。当时恰逢村中人丁不足,他心生一计,便想出了圣女祈福这么个主意。他怕只是一个祈福仪式,不足以让村长按照他的意思,将少女送入水潭喂鱼,便编造出了蛇罗鱼是吉瑞神兽,由它啃噬出来的骸骨带着吉祥的寓意,佩在身上可助妇人早生贵子。他将此事委托给村长后,放心离开宁远村,每隔几年回来查看一次。
“可这鱼修炼得太慢了,到这人死时,这条鱼都没能修成。后来,此事被我们殿主知晓,他亲自来宁远村探查,发现那鱼已快大成了。殿主仁慈,想着不能让那么多无辜少女枉死,便决定完成司天阁弟子的遗志,摸清楚传说是否只是传说。于是此后,长生殿一直派人不间断驻守在附近,未阻拦村中的圣女祈福仪式,只默默守护,生怕这条鱼发生意外,浪费了那许多人的牺牲。”
五味子说得情真意切心潮澎湃,仿佛长生殿殿主做的是件多么伟大的事,一旁的人却嗤之以鼻。
李玄鹤一行人对长生殿殿主颇为熟悉,只觉得以那人的秉性,不忍少女牺牲是假,想要将快要修成的蛇罗鱼占为己有才是真;魏五郎对与神宫相关的一切都恨得牙痒痒,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崇拜的情绪;至于荀舒,从他提起司天阁,说这里的一切都是司天阁的人谋划布置的,她便气得厉害,恨不能跳上去撕烂他的嘴。
司天阁弟子怎么可能做这种伤天害理之事?定是长生殿的人污蔑!
五味子见众人未露出崇拜的神情,反倒是更加生气,缩起身子,颤抖着继续往下说:“说来也巧,贫道刚到宁远村没多久,便瞧见了在神宫附近游荡的魏五郎。我看他面色不善,便主动上前搭话,果然被我问出了些什么!他果然要害神宫!我要保护神宫和蛇罗鱼,自然要让他放弃将神宫炸毁的计划,于是就献上了阴阳倒转阵。我也不知道这阵是真是假,只希望她能找点事做,不要那么冲动。复仇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为何一定要炸毁神宫呢,你们说对不对?”
见无人接话,五味子略有些尴尬,声音也小了不少:“我真的就是个微末小卒,目的就是看护那条妖鱼。圣女祈福的计策不是我献的,这些凶案亦与我无关。我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求大人们救我!”
荀舒有些听不懂:“你一直让我们救你,我们又不认识你,更不认识你们殿主,要如何救你?”
五味子眼睛亮起来:“很简单的,你们就说在杀鱼的时候,贫道拼命抵抗,尝试保护那条鱼,而后被你们一刀杀了!自此后,贫道便改名换姓,远遁山野间,长生殿中人定不会去计较一个死人的过错,贫道自此重获自由身!”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仿佛置身与神宫后的水潭,亲身经历了那场殊死搏斗,甚至给自己安排了负隅顽抗、焚舟破釜的桥段,最后壮烈牺牲,柔弱倒下。
荀舒在一旁看着,微微蹙眉不忍直视,认为他和李玄鹤能凑成一对,都有演戏的天分。一旁的李玄鹤微微蹙眉,头痛似的捏了捏鼻梁,突然道:“长生殿那边几日与你通信一次?”
“贫道每隔十五日飞鸽传书回京中一次,消息由殿主亲自接收查看。之后,鸽子返回宁远村,有时带着殿主的指令,有时是长生殿其他弟子,也是贫道最交好的朋友传来的,关于长生殿最近发生的事。”
“你上一次往京中传信是何时?”
“十日前。昨日那鸽子刚刚返回,还带回了长生殿最新的密报,说是殿中人在玉山附近寻到一个长生阁的余孽——长生阁的弟子,已经被请到了京城中,与殿主会面。殿主似乎很看重这人,每日都喜气洋洋。”
长生阁余孽?江南道?
荀舒心砰砰跳,脑子转个不停,将尚在人世的师兄师姐们过了个遍,几乎确认,还留在玉山附近、江南道中的,只有她一个人。
可她如今并未被人抓去请到京城,那么被请过去的那人,便只能是突然被人掳走的姜拯了。
是姜拯将那带着司天阁刻印的镜子挪到了他的卧房中,而后顶替了她的身份,这才被长生殿的贼人抓走,替她遭难……是她对不起姜拯,这几年带给他的只有麻烦和危险……她一定要将他救出,到时候再问问他,棺材铺还缺不缺雕花的小伙计了。
五味子见对面几人面色阴沉而古怪,不知又说错了什么,愈发颤颤巍巍,小心翼翼:“这事儿可有什么问题?还是说抓住的这人你们认识?”
李玄鹤担忧地看向荀舒,见她面色发白,眉头紧紧皱着,便知她定是在为姜拯的事感到自责。他心中疼惜,旋即想到姜拯在京城,荀舒定会随他一道北上,又有些克制不住心中狼心狗肺般的雀跃,连带着对五味子的态度也柔和几分:“你便一切如常,只当那妖兽未死,还在水潭中。”
五味子愣住:“当那妖兽未死?”
李玄鹤并不多说:“明日的圣女祈福仪式,还需要道长配合我们做件事。待祈福仪式结束后,你可传信给长生殿的人,将一切如实汇报,只隐去蛇罗鱼已死之事便好。你便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只是为了避免被村中人发现这个秘密,生出贼心,这才设计了这场变故。你已准备好了饲喂蛇罗鱼的少女,只要再等些时日,
那鱼便可通体变黑。”
李玄鹤说得含含糊糊,听得五味子五官皱在一起,试探问道:“明日可会发生什么事?若殿主听闻此事,要亲自来宁远村查看,又该如何是好?”
“他不会来。”李玄鹤淡淡道,“下个月岐山封禅,长生殿殿主作为国师,这些时日忙得很,没有时间跑到千里外的宁远村,亲自查看一条不能被他人察觉的鱼。偏偏此事是个机密,若被他人知晓、亲眼见到,很容易生出贪念。以那人的秉性,他定不敢交由他人来做,哪怕是他的亲信。你便留在宁远村,演好这场戏,我会留人在宁远村护你周全。你且等我传信给你,告诉你下一步要如何做。”
五味子心中生出几分惊惧,隐约觉得对面这人像是在谋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结结巴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李玄鹤瞥了他一眼,冻得五味子僵在原地,哆嗦了下,不敢再说。
李玄鹤转头看向寿知月。
寿知月神色忐忑,紧咬着嘴唇,像是在等李玄鹤等人的宣判,又像是再等待可以反败为胜的瞬间。
李玄鹤并没让她忐忑太久:“你说你要在圣女祈福仪式上,在众人面前将神宫炸毁,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复仇解恨?还是也有其他的目的?”
寿知月皱眉,心生不耐:“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玄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侧头望向荀舒。他想要让她从阴霾和自责中走出,干脆将问题抛给了她:“阿舒如何想?”
荀舒愣了一瞬,脚尖在祭台石面上无意识摩擦,将刚刚听到的话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方才开口回答道:“只是炸毁,远远不够。”
“什么?”寿知月依旧没听明白,只觉得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神叨,只会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荀舒慢吞吞道:“自进入宁远村后,我们遇到不少奇怪的事,当时不知是何缘由,只觉得村中似乎有很多秘密,村中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在帮忙保守这个秘密……就比如福簪。”她走到祭台边,向下看去,果然未在魏宅妇人的发髻上寻到那簪子,“村长和里正说这簪子是神赐,可村中这么多人,过了这么多年,就是再迟钝,也该摸到秘密的边缘。人人讳莫如深,人人却都心知肚明,这簪子是人骨做的,是圣女的骸骨做的,但偏偏每个成了亲的妇人,依旧渴求得到这么一支簪子,真的寄希望于这簪子能保佑她们早生贵子,一举得男。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麻木,像是一团任人揉搓过头,而彻底失去筋道的面团。每个人都认为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然从未生出过反抗的心。”荀舒看着寿知月,眼中隐约有怜悯,“对待这么一群人,就算将真相,将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未必会相信你,而是更信村长和里正。就算将神宫在祈福仪式上炸毁,村长和里正们也会想出新的法子,将山洞挖穿,创造出新的圣女祈福,继续敛财。
“宁远村的悲剧,只会换一种方式上演,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寿知月自然不止是想复仇。她做了这么多事,筹谋了这么久,自然是想要救下更多和姐姐一般的少女。
姐姐已经回不来了,可若是能保护更多的人,相比姐姐知道后,也会很高兴吧?
“那到底要如何做……”
荀舒指着一旁的道长:“三哥刚刚也提到了,这人可以帮你。村民们信任村长和里正更甚于你,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可能成为村中新的‘不可说’,成为另一个由全村一起保守的秘密。可有一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所有的村民都会无条件信任他,更甚于信村长和里正。
“那个人便是,神。”
第68章 白骨簪23
刚过卯时,夜晚的寒凉还残存了几分未能褪去,苍穹下万物慢慢亮堂起来,像是蒙了一层纱帐,柔和朦胧。
昏暗天色中,鸡还未鸣叫,村子里已然熙攘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忙忙碌碌,带上精心准备的贡品,穿着最新的衣裳,带上最珍贵的环佩,结伴向神宫去。他们的表情满是喜悦祥和,真心为参加这两年一次的盛会而感到高兴。
圣女祈福,全村出动,无法瞒住因意外而被迫留在村中的外乡人。加之今年停留的人实在太多,村长干脆将神宫大开,允许外乡人站在最外层观看这盛大庆典。
人群从村子向神宫延伸,将宽阔的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走得很慢,不需要辨别方向,只要跟着前面的人,一定能到达神宫。
荀舒和李玄鹤亦混在其中。
李玄鹤严肃着一张脸,若有所思,荀舒垂着头,耳垂还有些泛红,脑海中想的全是清晨的事。
那时她刚醒,磕磕绊绊换好衣裳,而后对着镜子愁眉苦脸。
这几日她手受伤,每日梳头都颇为艰难。昨日她倒腾了许久,才梳好那个双环垂髻,洋洋得意了一日,结果下午回客栈遇到客栈的老板娘,才从她口中得知她这发髻梳坏了,竟是左边高右边低。
她天都塌了。
今日圣女祈福,全村人都会去看,她可不想再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让他人发笑。
荀舒正琢磨着梳哪个发髻最简单时,房门被敲响,李玄鹤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个小木盒子,晃了晃道:“我来帮你梳头。”
很难形容听到这句话的具体感受,但荀舒确认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像是吃到一只烤糊的烧鸡,正苦恼着,突然来了个人,将烧鸡拿走,又递给她一碗花蜜,喂她吃了一勺,甜意渗入心口脑中,驱散了烧鸡的糊味,芬芳弥漫四肢百骸。
事情或许寻常,可被人放在心头时时刻刻惦记着,如何能让人不动容?
荀舒满怀憧憬,坐在镜子前,将满头青丝全部交到他的手中,等着他大展宏图,谁能想,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在头发被扯断几十根后,发髻终于梳出来,歪歪扭扭,不伦不类,比她自己梳的还要难看。
唯一可圈可点的只有那只银质发簪,小巧精致,很是好看,多少弥补了半分。
想要重新梳头已然来不及,好在荀舒本不是个太过在意这些事的人,加之昨日听到了关于姜拯的消息,离开宁远村后,要随李玄鹤一行人一同进京,她心情很是不错,此刻也只是叹了口气,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出门。
李玄鹤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发髻越看越欣赏,出了门便向赤霄和鱼肠炫耀。鱼肠和赤霄看着让自家主子骄傲不已的歪曲发髻,半句夸赞都说不出口。赤霄上上下下“观赏”许久,才由衷赞叹道:“这簪子挺别致的。”
李玄鹤冷笑:“没眼光的东西。这簪子如何能配得上我梳的发髻?等我回去后,定要去寻个金丝缠玉的簪子,簪头要镶嵌最漂亮的宝石才行。”
鱼肠、赤霄:……
走在最前方的荀舒:……你有这个自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想到此处,随人群前行的荀舒抿着唇角笑,露出脸颊旁小小的酒窝,李玄鹤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荀舒摇摇头,倒也坦诚:“我不告诉你。”
李玄鹤挑眉,也不追问,指着前方的人群道:“神宫到了。”
神宫位于宁远村以东,出村后要穿过一条树林方能到达。上次来时,正值晌午,四周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今日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旭日初升,阳光穿透薄雾洒在神宫的黛瓦上,如同镀上一层薄金,“长生殿”三个字亦是闪闪发光。神宫前的青石板广场上挤满了人,大都是盛装打扮的村民,夹杂着几个同荀舒等人一般,衣着普通的外乡人。人群安静而虔诚,慢慢将神宫包围,只留出了一条供圣女通过的通道,和神宫门前的一小片区域。
荀舒个头不高,踮起脚尖拼命往前探头,半个世界
都是乌泱泱的脑袋。好在神宫前有阶梯,比广场要高上不少,勉强能看清站在最前方几人的模样。
最右边的是村长,最左侧的是东里正,最中间的人穿着一身道袍,怀中捧着个毛发光亮的浮尘,腰间挂着长生殿的令牌,眯着眼睛不苟言笑,瞧着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正是昨日在魏宅祭台上见过的道士五味子。
昨日下午,五味子听从李玄鹤的安排,去寻了宁远村的村长,说明了他长生殿弟子的身份,并给村长看了他的身份令牌。
村长上位十几年,从未见过长生殿的弟子,顿时激动万分,一定要邀请他参加圣女祈福大典。五味子欣然应允,当晚便宿在村长家中,被奉为上宾,遭到村长盛情款待。
要不是那条蛇罗鱼死了,五味子怕长生殿追杀他到天涯海角,还指望李玄鹤等人帮他圆谎保命,他说不准便会出卖掉李玄鹤几人,舒舒服服留在宁远村。
李玄鹤自然也没完全信任他,让鱼肠跟着他隐在暗处,若他生出些别的心思,立刻便能知晓。
不过是利益的交换,谁又能真的信任谁。
眼看吉时已到,众人也差不多到齐,村长正准备遣人去催促圣女一行人,树林的方向便传来敲锣打鼓声。
那是一个两列的队伍,正穿过树林向神宫走来,为首几人为七八岁的孩童,队伍中央是四个壮年男子,一同抬着一顶显轿。轿子无顶,坐着一个被精心打扮过的少女,正是曾在西里正宅子外见过的碧桃。
此刻她紧紧攥着衣袖,睁圆了一双眸子,定定看着前方不断靠近的宫殿,和宫殿前立着的几个人,心中无比忐忑。
她想起了昨夜的事。
眼见圣女祈福仪式逐渐逼近,她本已经彻底绝望,准备好了大闹圣女祈福仪式,就算找个柱子一头撞死,血溅神宫也要恶心死这一村的衣冠禽兽,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化身厉鬼,诅咒这里的每一个人,却没想到昨晚夜深人静时分,有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院落,告诉她今日要做的事,重新给了她希望。
原来她没被放弃,原来真的有人在想办法救她。
她将那人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牢牢记住,翻来覆去一夜未睡。她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份嘱托,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村子里所有的年轻姑娘。
抬轿的人将轿子落在神宫门前的阶梯下,有老妇人上前搀扶着碧桃下轿,为她理了理衣衫,而后退到两侧。
千万目光落于碧桃的身上,但她不在乎,她微微含着胸,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拾阶而上,在心中默念一会儿要说的话,力求不出半分差错。
五味子看着逐渐逼近的少女,心中亦有忐忑。今日是他第一次见这姑娘,不知她姓甚名谁,不知她是否能将预定好的戏文完整演出来,不出大的差错。
好在有长生殿的这枚令牌,无论发生什么意外,他的性命都不会有碍。至于其他的……全看这群人的造化了。
祈福仪式正式开始。
神宫大门被推开,在众人的注视下,碧桃步入空荡荡的大殿内,逐渐被黑暗吞噬。她跪于神像前,表面看起来无上的虔诚,口中朗声诵读的是宁远村传承几十年的祈福词。神宫外的村民在祈福词中双手合十,垂下头颅,像是在祈祷往后的福泽。
祈福词过半,变故突起,碧桃突然佝偻起身子,双手捧着头,浑身颤抖,瞧着格外痛苦。殿外人瞧着她这副模样,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恰在此时,有一道声音响起,压下所有杂乱的声响:“不会是天神发怒吧?”
“天神发怒?!”
神宫外愈发混乱,村民们露出惊恐的神情,齐齐望向村长和里正的方向。可这二人哪里经历过这些?饶是心中存疑,却也不敢在此刻胡言乱语。
一片混乱中,碧桃突然恢复正常,她挺直背脊,不再继续念祈福词,而是转身走到大殿外,走到最前方,垂眸望着台下众人。她的面容平和,唇角似带着淡淡笑意,清秀的面容此刻却似乎闪着光,像是带着神的仁慈。
她开口,声音中毫无惧意:“宁远村的百姓们,我便是驻守在此神宫中的小仙。我受你们供奉多年,如今已要重返天庭,离开此地。往日你们献上的圣女,□□虽毁,却已修炼出仙躯,将会作为我的侍女,与我一道回天庭。在我离开前,我将赐予宁远村永久的庇护和恩泽,保佑勤劳善良的村民们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万籁俱寂。
碧桃的话让众人定在原地,面容疑惑,交头接耳,不知是否该相信。五味子赶在众人生出质疑前,上前半步到碧桃身前,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身上后,开始表演。
他的神态极为夸张,初时犹疑,而后转为震惊,最后惊呼道:“莫不是神女感念宁远村的供奉,特意附身在这少女的身上,现身与众人说话?”不等一旁的村长和里正反应,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强忍着膝盖疼痛,拜倒下身子,以额触地,“弟子参见神女!”
宁远村中有众多长生殿的信徒,他们信服长生殿,自然也信任长生殿弟子五味子,相信碧桃就是被神女附身。他们陆陆续续跟着五味子跪下,片刻间便跪下了大半。
突然的变故让村长和东里正面色阴沉,想要发怒,但迫于压力,最终还是跪倒在了碧桃身后。
台下的荀舒直直站着,看着台上那俩人下跪的姿势,松了口气,轻声道:“成了。”
第69章 白骨簪(完)
雄伟的神宫前,人群皆跪伏,唯有碧桃站着,格外醒目。她垂眸看众人跪下的身子,心情格外复杂。
不过片刻前,他们还想要她的命,可如今,他们却跪倒在她面前,膜拜着她。
不,不是跪拜她,而是跪拜她身后的神宫,跪拜那不存在神女,跪拜长久以来的执念和日渐暗淡的信仰。
真真像个笑话。
五味子清了清嗓子,碧桃回过神来,继续道:“大家快请起身。”
依旧是五味子最先起身,面上带着夸张的恭敬,气沉丹田,让声音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敢问神女今日缘何现身?难道只是为了告诉我等凡人你要离开的事?”
广场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望向碧桃,等着她的回应。
碧桃微微摇头,温声开口,带着怜悯众生的慈悲:“我今日现身,除了要与你们告别,还有一事要嘱托诸位。如今我身边侍女位已满,还请诸位往后莫要再送圣女至神宫,亦莫要再举行圣女祈福。至于福簪,我离开神宫后再无法以神力加持,自然也没了用处。宁远村的姑娘们都是极好的姑娘,想必随我回天庭后,不日也能位列仙班。待她们飞升,我身边侍女有了空缺,我自会返回宁远村,挑选合适的圣女再带去天庭。”
“神女,您身边可缺童子?”村长突然道,面上露出几分殷勤,“小的家中有个孙儿,刚满十岁,甚是机灵——”
碧桃挥挥手,打断了他:“过往几十年,你们送到神宫的都是女儿家,怎么如今倒想起了男儿?”身边又有五味子的提示声,碧桃顿了顿,加紧道,“我留在人间的时间已到,即刻就要启程,还请诸位珍重。我会记得你们的恩情,在天庭中也会日日庇佑宁远村的每一个村民。”
说完,碧桃闭上眼,失去意识,径直往后倒,五味子眼疾手快,扶住碧桃坠落的身子,声音尖锐,险些让碧桃装不下去:“恭送神女重返天庭!”
——
“恭送神女重返天庭!”鱼肠模仿着刚刚五味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这喊得哪像是送神女回天庭?分明是送葬啊,祝人早日入土为安呢!”
荀舒亦是抿着唇笑:“五味子道长瞧着不靠谱,演起戏来却是有模有样。我要不是提前知晓事情原委,定会被他哄骗了去。”
李玄鹤将一小个油纸包敞开
,搁到荀舒面前,露出几颗大白牙,颇有些邀功的意思:“刚刚路过市集,瞧见刚出炉的糖糕,便让鱼肠去买了几个,你快趁热尝尝。”
一旁的寿知月看着他们这副模样,打了个哆嗦:“你们也是不避人。”
荀舒咬了口糖糕,一脸认真:“他是我三哥,我们为何要避人?”
荀舒双眸澄澈,说得极为认真。一旁的李玄鹤张了张嘴,表情一时生气一时委屈,交融在一起瞧着颇为逗趣。寿知月将一切收入眼底,叹了口气:“如今圣女祈福也已结束,诸位可想好了要如何处置我?”
时间退回到两个时辰前。
碧桃晕倒后,被抬入神宫内,片刻后在众人的围观注视下,逐渐清醒,又演了一场什么都记不住的戏码。这之后,五味子及时站出来,先是肯定了村长和里正多年来的辛苦工作,操办了这许多年的圣女祈福仪式;接着夸赞了村民们皆很虔诚,是真心供奉,才有了今日神女的飞升;最后又说,能见到神女现身,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大家一定谨遵神女的指示,方能得神女长长久久的庇护。
村民们瞬间接受了五味子的这番说辞,高声齐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村长和东里正虽隐隐察觉有异,一时却也想不出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至此,荀舒和李玄鹤的谋划成了大半。
祈福仪式潦草结束后,五味子依旧回了村长的宅子,赤霄跟着去盯梢,碧桃也跟着亲人回了家。
聚集的村民们陆续回村,神宫四周重回空寂。就在这时,爆炸声响,在还未走远的众人的震惊目光中,那条隐蔽的通道被炸毁,连带着外面遮掩的神宫,也在顷刻间沦为废墟。
神宫的一切,在这日彻底消散。
荀舒和李玄鹤等人没有回头,混在人群中,横穿整个村子,再次来到了魏宅。
寿知月还是一副少年郎打扮,在正堂招待了几人。她听着几人的说笑,心却还是悬着的,终于忍不住问出刚刚那个问题。
李玄鹤接过鱼肠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擦净手指上沾染的糖糕糖浆,道:“如今北面通道已开,援军随时可入村,我便也不再瞒你。我乃大理寺少卿,偶然途经此地,没预料到能遇到这么几桩奇案。我是官,自然不能再纵容你杀人,你想取寿昌泽性命一事怕是不行。至于寿都安和蔡友,总归已死,你要做什么法阵,我都不拦你。大理寺不断亡魂的案子,此阵法若能化解你心头的恨意和遗憾,便去做吧。只是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寿知月笑容单薄,浮在表面,心中全是不甘。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呢?她何尝不想再行谋划,将寿昌泽千刀万剐,可她没时间了。
她叹了口气,终是认了命:“谢谢你们帮了整个宁远村。我的事你们应当已经告诉官府了吧?待他们赶到宁远村,就会上门来逮捕我……估计我在此处也待不了太久,你们需要我做什么,我尽力而为。”
李玄鹤从袖中掏出一本文书,放到桌面,往前推了半寸:“这是关于此案的来龙去脉,由我亲自书写记录。此文书我已加盖私印,只要呈上,便可记录在案。之后,按照大梁律法,大理寺会派人到此处,将你收押带回京城,等待秋后问斩。”
寿知月死死盯着这本文书,像是在看她的死期:“大人何时呈上?”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这文书,却被李玄鹤以一指压住,无法抽动。李玄鹤将那文书收回,继续道:“可若我不呈上,这便是几张废纸,蔡友和寿都安之死依旧会依照村长的意思,以意外结案,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寿知月的声音有细微颤抖:“大人这是何意?”
李玄鹤不与她兜圈子:“圣女祈福一事,虽靠着五味子和碧桃,暂时解决压制,可假以时日,村长和东里正未必不能想出新的计策,重新谋划个敛财法子,再创造新的圣女祈福,来控制村民,或许还会继续牺牲村中无辜少女。我需要你做的是,留在宁远村,充当大理寺的眼睛。”
寿知月疑惑:“早晨时我就想问,为何不直接将所有真相公之于众?为何不将村长和东里正直接抓起来?”
李玄鹤摇头:“宁远村宁东、宁西之争已持续多年,这么多年来,依旧维持着村长、东西二里正一起治理村子的局面。不是没有人尝试过将东西二里正合二为一,朝中也不是没尝试过派县令来将村子收编入山南道或是江南道,但一直没成功,可见局势必定比看起来要复杂许多。此刻西里正已死,若再将村长和东里正拔除,村中最有声望的三人一同被撤,村中群龙无首,定会起新的纷乱,村民们定会不安惊慌。即使朝廷派人前来,也只能靠武力镇压,而无法让众人真正服从,甚至会有不可预料的伤亡。这不是朝廷,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也不是解决此事最好的方式。”
寿知月心怦怦跳,轻声道:“你是想让我潜伏在宁远村中,将宁远村彻底收服,归到山南道或是江南道?可是我无官无职,村中无人信服我,我怎么才能帮到你?”
李玄鹤冷笑:“你未免将自己想的太重要了。”他顿了顿,倒也不卖关子,“你在宁远村呆了多年,你的夫人们亦是宁远村人,对村子里的情况,无论是宁东还是宁西,都极为熟悉。此刻西里正的位子空缺,你出钱,我出力,助你从村长那买下西里正这个官职。此后,你便以魏五郎的身份,留在宁远村中,做大理寺和朝廷的眼睛。你只要不再犯新案,听从我的安排,这份文书便会永远封存在我手中,你过往做的一切便一笔勾销,你可愿意?”
像是走到绝路却发现了世外桃源,寿知月眼眶渐渐有水汽浮现,她没有片刻犹豫,坚定开口,签订了契约:“求之不得。”-
宁远村北侧天隙在圣女祈福这日的早晨便被清理复通,只是当时村中人都聚集在神宫附近,无人察觉。
荀舒和李玄鹤不欲在此处继续耽搁下去,只留下葛七和赤霄善后,协助寿知月坐上西里正的位子。其余人将行李搬运回马车,连午膳都未用,便匆匆离开客栈,向着北侧山南道而去。
荀舒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帘,向窗外看去。
街道熙攘,人来人往,酒肆食肆人满为患,成衣店布店亦是笑语欢声。
不过几个时辰,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又或者说,圣女祈福黄粱一梦,其实从未真实存在过。
荀舒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转去看对面的李玄鹤:“我没想到你会放过寿知月。”
李玄鹤一夜未睡,此刻困顿不已,闻言并不睁眼,只含糊着回答道:“断案不是讲故事,要有真真切切的证据。前几日下了雨,什么证据都被毁了,真要定寿知月的罪,怕是不好办。”
“可那俩人的心脏还在——”
荀舒话说到一半,也明白了李玄鹤的意思。如今密道已被炸毁,那俩人的尸体再也无法找回,至于罐子里的两颗心脏,怕是也发烂发臭,连是人是猪的都无法分辨,又如何证明是两个死者的?至于那两个寿都安的仆役,面目尽毁,也是一笔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糊涂账。
连死者都找不到,如何定寿知月的罪?就算真的能找到,那密道里的一切又要如何解释?神女的骗局也再无法继续下去。
荀舒松了口气,像是为寿知月感到安心。
“况且——”李玄鹤伸了个懒腰,还是睁开了双眼,“此事绝非一个人或是两个人能完成
,整个魏宅怕是都会牵扯其中,我难不成要将他们都抓起来,给他们每个人都定罪?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为大理寺所用,为朝廷所用,早早协助解决宁远村的归属,彻底归附山南道。毕竟,有的人活着,比死了来得有价值得多。”
荀舒正准备说什么,马车突然停下,荀舒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马车门,还是李玄鹤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李玄鹤正要发怒,马车门被推开,鱼肠隔着门帘冲着车内二人道:“大人,有人要见你们。”
荀舒有些好奇,掀开门帘,瞧见碧桃拦在马车前,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瞧着极为害怕,可一双眸子依旧亮闪闪的,似有无限勇气。
碧桃见马车停下,看了眼李玄鹤,又看了眼荀舒,坚定地径直道:“姑娘可缺婢女?我自幼帮着阿爹阿娘照顾弟妹,还去过食肆织坊做活。劈柴烧火,绣花做饭,我什么都能做,定能照顾好姑娘。”
这都哪儿跟哪儿?荀舒眨眨眼睛:“我不需要婢女。”
碧桃依旧不放弃:“姑娘可缺个解闷的人?不瞒二位恩人,如今家中再容我不下,我也不想留在家中,怕何时再被他们发卖了。我知二位恩人要离开宁远村,可能捎带我一程?若二位身边实在没有空缺,待去到山南道,将我放下即可。”
李玄鹤眯着眼,落在碧桃身上,见她一直都看着荀舒的方向,双眸亦是明亮,不似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他确实想给荀舒找个会武艺的婢女,贴身照顾她,可又担心会被荀舒拒绝。荀舒瞧着乖巧温吞,却是个极有想法的人,若强行安排她的生活,怕是会将她越推越远。
若荀舒真的能留下碧桃,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饶是如此,李玄鹤依旧不敢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荀舒,表明了他的态度。
一切交由荀舒来决定。
荀舒思索片刻,虽不愿意干涉他人因果,可又觉得能帮一个姑娘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要遵从本心,行善事,便不该想那么多的。
荀舒向马车里侧挪了挪,让出一个座位,抿着唇笑:“我不缺婢女,但我缺一个伙伴,碧桃姑娘可要上车?”
第70章 人有千算1
七月初,荀舒一行人晃晃荡荡进了京城。
自几日进入京畿道境内后,李玄鹤便逐渐兴奋起来,每日里絮絮叨叨向荀舒介绍着他的家乡,他出生长大、最熟悉的地方。他像是个卖货郎,恨不能将所有喜欢的吃食,有趣的玩物,都捧出来与荀舒分享,供她挑选品鉴。
荀舒最初乖乖巧巧捧场应和几声,到后来疲惫不已,只能闭眼装睡逃避这一切。就连一旁的碧桃也有些受不住,想要逃离却逃无可逃。她清楚自身的地位,只能强忍着疲惫捧场,笑容已然僵硬。
等到马车顺利通过京城城门后,不止荀舒和碧桃,就连驾车的鱼肠和大理寺官员都松了口气。
耳朵总算要解放了。
马车驶在平滑的石板路上,未有丝毫颠簸。荀舒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街景,终于生出几分进京的惊喜感,和莫名的熟悉感。她从未出过江南道,但曾听外出游历归山的师兄们提过京城的繁华,谈不上向往,更多的是好奇。
京城的繁华随马车前行,如画卷般铺陈开来。大道宽阔,干净整洁;集市热闹,店铺林立。商贩的吆喝声和行人的谈笑声混杂交织,攘来熙往;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应接不暇,热闹非凡。
不愧是大梁的都城,最繁华的地方,果真与潮州很是不同。
荀舒目不暇接,待马车驶过两个坊市后,方回过神来,道:“京城可有那种便宜些的客栈?你将我送到那里吧。”她的手按在挎包上,盘算着剩下的银钱,又补了一句,“还是找个最便宜的吧,听说京城什么都贵,我怕我的盘缠不够,住不到找到姜叔的时候,要省着点花。”
李玄鹤愣住,雀跃的心情瞬间被浇下一桶冷水,透心得凉。他怔怔道:“阿舒为何要住客栈?你到了京城,自然该去我家住啊,我在潮州也是住在你家啊!”
荀舒瞥他一眼,奇怪道:“若借住在你的府上自然可以。但是,我虽没来过京城,没见过皇亲国戚,却也知道公主出嫁后都是住公主府的。你应当还未开府吧?既然住在公主府,那府邸的主人就不是你。主人未允,我如何能上门借住?我可不是那种没有礼数的人。”
李玄鹤挠了挠头,有些丧气:“不是住在公主府,是住在侯府。我家情况不同,父亲有爵位,住在侯府中。母亲与他成亲后,为了迁就他而搬入了侯府。你说得对,府邸的主人确实不是我,但是来前我已修书给母亲,她知道你会来京城,也很想见见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重新高兴起来,“况且,你和姜叔救了我,母亲和父亲定会感谢你的。你不是想用此事换一笔酬劳吗?你随我回侯府,我去账房兑了给你。”
竟真的有酬劳!荀舒实在是太缺钱了,离开潮州离开棺材铺,哪儿哪儿都缺钱。要不是有李玄鹤帮衬着,从姜拯屋里拿走的钱都不够支撑她走到京城。
见李玄鹤如此说,荀舒不再推辞,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叨扰了。“
李玄鹤松了口气,露出几颗大白牙:“我可是你三哥,和我客气什么?”
这边俩人决定了住处,那边碧桃看着窗外的景色,却还是有些忐忑。
这一路上,荀舒一直将她当成朋友对待,李玄鹤虽不太搭理她,却也没为难她。此刻听到二人要去公主府住,她不能再给二人找麻烦,立刻道:“二位恩人,你们这一路的照拂,碧桃无以为报。听说京城里处处都是赚钱的地儿,我这就告辞,兴许能在天黑前找到活儿做。待日后我赚了钱,定会报答二位恩人。”
“不急。”李玄鹤道,“你便扮做阿舒的侍女,随我们一同去公主府。回了京城,我便不能时时跟着阿舒了,她只身一人,人生地不熟,未免寂寞。你陪在阿舒身边做个伴,莫要让旁人欺负了她。待过几日我闲下来,帮你寻个和善的东家,轻松的活计。总归是我们将你从宁远村带到京城的,总不能真的放你自生自灭。”
碧桃忙不迭点头,要不是车厢内狭窄,恨不能跪下给二人谢恩:“二位恩人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来世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她抬起头,看向荀舒,“还有一事,二位助我从宁远村中逃出,我也想要彻底忘记过去的那些糟心事,从头开始。我想请姑娘赠我个新的名字,助我改头换面。”
荀舒眨眨眼睛:“我可没读太多书,怕是起不出什么好名字。”
“无妨的,无论什么名字,都是姑娘对我的祝福。”
见她坚持,荀舒不再推辞,垂眸想了片刻,开口道:“伏羲六十四卦中有一卦,为泽水困卦。上为兑,意为泽,下为坎,意为水。大泽少水,水中万物皆处于困境之中。水容万物,水利万物,流向四海,自由自在,随遇而安。往后你便叫阿水吧,望你如水一般冲出困境。”
阿水!
阿水的眼中全是感激:“谢姑娘赠名!”
马车穿越大半个城池,驶入崇仁坊,达官显贵聚集地,最终停在平阳侯府门前。
朱漆大门大敞着,门前盘踞着两尊威严的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先帝御笔亲书的牌匾,黑底金字,字迹苍劲。门外站着不少人,显是听说了李玄鹤进城的消息,提前片刻在门口候着。
车门打开,李玄鹤率先跳下车,等围上来的仆役们放好下马凳,扶着荀舒下车。
荀舒的手在李玄鹤手心撑了一下,蹦蹦跳跳下马车,尚未站稳,便听到不远处有笑声传来:“瞧瞧,三郎出去一趟,倒是学会照顾人了。”
荀舒抬头看去。
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大的未出阁少女站在侯府门前,被婢女们围着,笑着打量着荀舒和阿水。
她们的目光并无笑意,下巴微微抬着,神情颇为倨傲,让荀舒想到潮州城最大的布店的老板的独女,当所有人都觊觎她家中的几匹破布,也不知道在趾高气扬些什么。
李玄鹤见荀舒站稳,这才去同二人见礼,转身的瞬间,荀舒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耐。
看来他不喜欢这两个人。
“天气炎热,世子夫人何必在门外等?折煞小弟了。”
世子夫人笑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可兰心一定要在此处等,说是要第一个看到你。”她将身旁的少女往前推了半
步,“你走的这半年,兰心还真当你生病了,一直挂念得紧。”
秦兰心脸颊上有红霞浮现,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是个极漂亮的少女。她望着李玄鹤,声音娇柔:“三哥哥……”
荀舒挑眉,三哥哥?他到底有几个好妹妹?
李玄鹤没搭理她,微微侧头,为身边的荀舒介绍:“这是我大哥的夫人。我大哥是父亲和元妻的孩子,也是平阳侯府的世子。我和二姐是母亲所出,与大哥不是同一个母亲。世子夫人身边这人是她的妹妹,时常到府上借住。”他介绍完后,柔声解释道,“阿舒莫要听她瞎说,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没有弟弟妹妹,我可不是她的三哥。”
秦兰心愣在原地,刚刚还鲜艳欲滴的唇色一瞬间褪得苍白。她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到那陌生少女慢吞吞道:“我瞧着她喜欢你。”
秦兰心的心思侯府人人知晓,但从未有人在大庭广众下挑明。此刻突然被荀舒说出,难堪又尴尬,几乎要落泪。
到底是个姑娘家,李玄鹤就算心中对她没有意思,也不愿为难她,只看着荀舒挑眉道:“我自幼便招人喜欢,上至耄耋老人,下到襁褓孩童,人人都喜欢我,她喜欢我又有何稀奇?”
荀舒嘴角抽搐:“真是脸皮厚。”她望向世子夫人秦蕙心,微微屈膝,行了个拱手礼,“初次见面,我叫荀舒,夫人怎么称呼?”
自成为平阳侯世子夫人后,秦蕙心还从未被如此轻视过。她皱起眉,面上笑意几乎挂不住,她想要冲着荀舒发怒,可想到那些传闻,以及瞧见李玄鹤站在一旁护着的表情,只勉强维持着僵硬笑容道:“母亲等你们许久,还是进去说吧。”
荀舒本也是客气地随便问问,见她不回答倒也不恼,反倒松了口气。这人面相不好,和她离得太近兴许会受她牵连,招惹上祸患。
李玄鹤引着荀舒穿过门厅,绕过垂花门,到前厅时,一眼便瞧见站在正厅门口的长平长公主。他的笑容愈发灿烂,笑着跑到长公主身前几步停住,规规矩矩行礼:“母亲,孩儿回来了,让母亲担心了。”
长公主的视线扫过李玄鹤,见他全须全尾,并未清瘦,将他推到一旁,笑着望向荀舒:“这便是荀姑娘吧?
长公主已过不惑之年,保养得极好。身姿丰盈,凤仪万千,眉目慈善,像是未经丝毫风霜,真正的皇家富贵花。
荀舒上前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学着戏文里的模样,给长公主磕了个头:“民女荀舒,见过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赶忙上前亲自扶起荀舒,笑得温柔:“荀姑娘既是鹤儿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本宫的恩人,往后莫要行这般大礼。”
李玄鹤挽住长公主的胳膊,亲昵道:“母亲,孩儿早就说了,阿舒是个极好的姑娘,不仅自小修道,会观星,精通木雕,擅长在木头上作画,还知礼数,她可好了!”
长公主用手指点了点李玄鹤的额头,笑道:“你信中提了多次,母亲早就知道了。”她牵着荀舒的手向厅内走,边走边道,“本宫让人给你收拾出了个院子,你且安心住下。晚上府中会设宴,为你们二人接风洗尘……”
三人说笑着往正堂中走,将秦家姐妹二人留在院中,无人招呼。
秦蕙心看着三人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银牙。
长公主本就不喜欢平阳侯亡妻留下的这个世子,连带着也不喜欢她,平日里只维持着表面的客套,有时甚至当她不存在。偏父亲异想天开,想要让妹妹兰心嫁给公主的亲子,将平阳侯的两个嫡子牢牢攥在手心……他怎么就不想想这怎么可能?!除了让她在府中频遭白眼,让长公主愈发憎恶她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父亲总说长公主脾气好,好拿捏,可他怎么不想想,先帝有多少个公主,如今尚在人世,还能顶着长公主名号受人敬重的又有几个?那能是普通的妇道人家吗?
一旁的秦兰心似乎察觉到长姐的情绪,轻声道:“阿姐,我们要怎么办啊……”
秦蕙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平静不少。她淡淡道:“无妨,父亲不是有个计划吗?你就按照他的计划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