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宴无好宴(完)
荀舒卜算所得,竟与大理寺的推断不谋而合。
黎宋看着荀舒手中的铜盘,不解道:“一个时辰前,我曾命人再下池塘,仔细翻找过,依旧没发现赈灾银啊……难道时间隔得太久,连玄门之术也无用了?
“掌盘不会有错。你们给的时间是赈灾银被偷盗的时间,只能算出钱款第一次被偷走后藏在哪里,若是小偷中间又换了位置,便做不得准了。”荀舒将铜盘小心翼翼塞回挎包,慢吞吞道,“你们可还记得郑姝说的?郑县令生前,经常在夜里去后院池塘边散心,有一次被郑姝撞到浑身湿漉漉的,说是不小心摔下池塘。也许,那并不是不小心摔下池塘,而是跳下池塘,将赈灾银挪了位置。”
黎宋自然不知道此事,好奇问道:“为何要突然换位置?”
“许是觉察到危机吧。”贺玄靠在石榴树上,敛眸看着坐在桌旁的荀舒,“几人为了这笔赈灾银谋划半年,不惜杀害赈灾官河道总督,伪装成自杀。原以为等过几年风平浪静后,可以一起将这笔钱取出分赃,却没料到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很快便发现了河道总督案件系他杀。这案子必须有个了断,郑县令却惊恐察觉,他的同伴们想要将他推出去,承担所有的罪责,甚至不惜以他的家人相要挟。”
荀舒抬起头,望向贺玄:“所以他将赈灾银偷偷换了位置,并且不告诉其他人?难道他不会担心,这几个人因为寻不到这笔钱,而对他的家人们下手吗?”
贺玄正欲解答,却被黎宋抢了先:“连灾民们的赈灾银都能偷盗的人,无论能不能拿到这笔钱,都不会善待他的家人的。我若是郑县令,我也会将这笔钱藏起,将藏钱的地点告诉我的家人,待我死后,这便是他们傍身用的钱。若他们背我连累,这兴许能成为他们的最后一线生机。只可惜,大概郑县令还没来得及将一切准备妥当,告诉身边人,便被关押带走,再没机会见到他们。”
话音落下,黎宋感觉后脑凉飕飕的,似有阴风刮过。他扭过头,正好对上贺玄阴恻恻的目光,这才意识到他抢了某人出风头的机会。
贺玄眯了眯眼睛,向他走近,擦肩而过时,不轻不重撞了他一下,将他撞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贺玄坐到荀舒对面,脸上早已换上灿烂笑容:“阿舒猜那笔赈灾银会被郑县令挪到哪里?”
荀舒思索片刻,抬起双手,边说边比划着:“几十万的银两,不仅重,瞧着也该像堆小山似的。若是只靠他一人,定没办法在不惊动他人的情
况下,搬到很远的地方。我想那笔钱应该还在池塘附近。”她突然想到什么,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撑在桌上站起身,“贺玄,你还记得一个月前的大雨吗?那时后院池塘发了大水,府中仆役搬着草裹泥包和石块向后院跑。那时仆役说,每年雨季,池塘中都会有水溢出,蔓延到前院,是以府中常备着挡水的物件。”
这如何能不记得?贺玄挑眉道:“后院池塘是活水,定有暗渠连着宅子外的江河,按理说池中水不该因大雨而溢出。阿舒的意思是,那笔钱被郑县令塞入了暗渠中,堵住了部分,以至于每年雨季,雨水无法顺着暗渠排出,这才会从池塘中溢出。”
五年的悬案眼看着要告破,黎宋喜气洋洋,恨不能立刻跳入池塘中:“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去搜查那条暗渠。”
“等等。”贺玄喊住毛毛躁躁向院外跑的人,“赈灾银说不定已经被移出暗渠,你现在去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现。”
黎宋不解:“这又是何意?”
“一个月前赵夫人去世,冯县丞撺掇着赵县令在后院修了座像坟包的假山,说是可以化解赵夫人身亡地的阴煞之气。此事是冯县丞全权负责,他不仅修了假山,还将池塘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我猜他定仔细搜查过池塘,兴许已经发现了那些赈灾银。”
黎宋挠了挠头,有几分丧气:“那又该去哪儿寻?”
这人到底是怎么混到大理寺正的?贺玄眯着眼睛瞪面前的人,眼中全是嫌弃。
荀舒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悠悠道:“可以将那坟头,不,那假山推平,兴许那些银子就藏在里面。我觉得,挪到地面上要更容易取用些,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在那处建这么一个与风水毫无益处的东西。”-
黎宋得了答案,急急忙忙离开。赵宅事了,荀舒和贺玄终于可以离开。二人从后厨借了两匹小毛驴,顶着正午最烈的太阳,一前一后慢慢悠悠,沿着树荫向棺材铺去。
那日原以为只是来吃个席,入夜前便能归家,却没想到再出府门往家走时,竟已是三日之后。
阳光灼热明媚,道路似是被火炙烤的炉子,贺玄未行几步,额角便渗出汗珠。道路空旷无人,树下阴凉处狭窄,他将那丁点凉爽全部让给荀舒,而他则走在外侧,落后半步,悄悄打量前方的人。小毛驴的蹄子每响三下,他必抬起头瞥前方的人一眼,心中忐忑不安。
自出了赵宅的门,荀舒便一直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贺玄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焦急,不上不下,如热锅上的蚂蚁,浑身难受,连唇角的笑容都僵硬起来。
就在他忍耐不住,决定主动和盘托出的前一刻,荀舒终于开口:“我有些想不通,这些人都忍了这许多年,为何要在这时突然动手。”
竟是为了这件事。贺玄松了口气,解释道:“可还记得半年前大理寺少卿失踪一事?那时他便是为了查这桩旧案而出京,却在半路被人伏击,你猜伏击他的会是谁?”
“定然是不想让这桩旧案水落石出之人。”荀舒回答得肯定,却依旧不解,“他应当是秘密出京的吧?为何他的行踪会被人提前知晓?”
贺玄苦笑道:“这事倒是不知,但我猜,应当是他身边之人泄露了他的行踪。这几个偷赈灾银的人尚未将银两分赃,自然不能让案子这么快查清,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杀了查案之人。可另一方面,他们也知晓,新帝登基,大理寺卿换了人,查清这桩旧案势在力行,总不能来一个杀一个,若是能尽快将赃款分了,众人再不联系,方有可能保住性命。赵夫人身亡后,赈灾银的藏处暴露,几人立刻将分赃之事提上日程,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事。”
贺玄的解释将所有的一切连在一起,荀舒叹了口气,再没有更多的问题,只感叹道:“竟是这样。如今这案子也算查清了,希望所有做了坏事的人,都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一定会的。”
解释完此事后,贺玄的思绪再次回到刚刚纠结犹豫之事上。
现在说吗?还是回到棺材铺再找机会说?
犹犹豫豫磨磨蹭蹭许久,贺玄终于下定决心,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想要尽快解决此事。他策驴上前,与荀舒并排而行,轻声道:“阿舒,我要话要同你说。你还记得昨日我说的事吗,其实——”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荀舒打断。她并没看他,而是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棺材铺道:“姜叔一定在家中等咱们,还是快些回去,让他安心。”她抿着唇笑,“都到家门口了,何必急在这一时?”
贺玄愣住,侧眸看着荀舒颤动的眼睫,惊觉她心中的犹豫纠结,并不比他的少。他沉默片刻,点点头:“好,先回去同姜叔报平安。”
二人在棺材铺正门前下驴,店铺门大敞着,店中无人,只有并排摆放的棺材。荀舒走在前方,牵着驴走入铺子中,贺玄正要跟上时,余光瞥见街边角落里站着一人。他转过头去瞧那人,看着那人打了几个手势后迅速离开,脚步顿在原地。
荀舒注意到他没跟上,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店铺的大门像是一道明与暗的分割线。
门外的太阳很大,光线刺眼分毫毕现,门内的棺材铺昏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晰。
荀舒站在门内看门外之人,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贺玄立于门外阳光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他压下心头的不安和苦涩:“我需要先离开一下,不能陪你和姜叔一起用午膳了。”
荀舒松了口气,露出颊边小小的梨涡:“看你脸色这么差,还当是遇到什么事了。你先去忙你的,棺材铺就在这里,我和姜叔也在这里,你忙完了,记得回来就成。别忘了——”她直直望进贺玄的眼眸深处,慢吞吞道,“我还等你一个解释呢。”
贺玄点头,强压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也笑了起来:“好,我定快去快回。你们可要等我回来用晚膳,我给你带泡泡油糕。”
贺玄翻身上驴,不再耽搁,挥了挥手,径直离开。在他走后,荀舒重新走入阳光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不见,方叹了口气,转身往棺材铺里走。
一转身,一张巨大的脸出现在面前,吓得荀舒后退一步,险些摔倒。等到她好不容易站稳,瞧见面前之人是方晏时,泥人儿也生出了三分气性:“你做什么啊!”
方晏也没想到能吓到她,满脸歉意:“对不住。我看你在这儿半天都没进门,想着来看看你在做什么,没想到能吓到你。”他向荀舒的身后张望,“我刚刚似乎听到贺玄的声音了,他人呢?”
“他还有别的事,晚些回来。”
“他能有什么事,不过一个棺材铺的小伙计。”话音落下,方晏像是意识到什么,震惊道,“难道他记忆恢复了?”
这话要她怎么回答?贺玄尚还没告诉她那些他掩藏的秘密,她又能说什么?只能含糊着道:“有点像,但又不能肯定,等他晚上回来,我再好好问问他。”
二人穿过店铺,走到小院里,姜拯已然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荀舒的视线依次扫过,只觉得这些菜瞧着比赵宅的宴席,要好吃诱人得多,只一眼便食欲大开。
姜拯笑着招呼荀舒,如往常的无数个日子一般。他没瞧见贺玄,问了和方晏一般的问题,荀舒依旧是刚刚那套说辞。姜拯见她的表情不似寻常,知晓其中定有内情,但此刻有外人在,不便多问,也只将好奇咽下,招呼俩人吃饭。
荀舒和方晏将这几日发生的事简略说给姜拯听,听得他惊叹不已,猛然拍了下桌子,道:“前几日得了坛好酒,正该此刻拿出来喝。你们俩稍等等,我这就回屋去拿。”
方晏按住姜拯的肩膀,道:“姜叔您忙活了一上午了,快歇着,还是我去取吧。”
“也好。就在我床边的小桌子上,你进去就能瞧见。”
见方晏这般热心,荀舒也不与他争,只边吃菜,边继续讲赵宅的事。片刻后,方晏捧着一坛酒从姜拯的屋中走出,笑道:“姜叔,这是隔壁王婶酿的酒吧?这酒她也送了寿衣店一坛,可惜家中无人喝酒,赶明儿我就将那坛送到棺材铺,好酒就该让喜欢的人品尝,方不算辜负。”
“那自然好!我正愁这一坛酒不够喝呢!”姜拯笑起来,眼角纹路明显,柔和了岁月,“赶明儿我腌些鸭货,也给你们送去。那可是姜叔祖上的独门手艺,定让你们吃一次后,时时刻刻惦念着,还想再吃!”
第42章 有风来1
姜拯爱
酒,一坛子酒很快便见了底,只余下最后一杯,是留给还未归家的贺玄的。
酒足饭饱,方晏起身告辞,姜拯的思绪因美酒而迟缓,半晌才口齿含糊地问道:“你今日不是不用去衙门吗?为何这般着急?”
方晏只饮了一小盏,面色虽染上坨红,头脑却仍旧清晰:“原本是不用的,但仔细想想,这几日衙门中定积压了许多公务,如今赵县令已死,毕县尉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留曲主簿一人在县衙中忙活,我却在此处躲闲,实在不妥。”
这话颇有些道理,姜拯不再挽留。
荀舒送着方晏出门,返回后院时,姜拯正站在院子角落堆着的棺材木前自言自语:“最近死了不少人啊,看来要再进山一趟,寻点好货了……”
“……”荀舒走到姜拯身后,扶着他道,“姜叔,你喝多了,回房休息吧。”
“一坛酒,哪里就能醉了?我这是高兴!”姜拯嘴上这么说,还是顺从地任由荀舒拉着他向屋里走,“你和小玄都平安归来,我可高兴了……”
荀舒呼吸一滞,不可避免地想到贺玄的身份。她抿着唇心中犹豫,想要提前铺垫一下,可瞧见姜拯高兴的脸,终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扶着姜拯进屋,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正准备离开去准备醒酒的热茶,突然听见身后的姜拯含糊着道:“小舒,我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感觉很不好,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荀舒一愣,转身细细瞧过他的眉眼,瞧不出什么,只能安抚道:“不会的,一定是错觉。”、
姜拯摇摇头:“小舒,干咱们这行的,大事发生前,多少能得些预感。我没同你说过吧?前些日子,我瞧见有人鬼鬼祟祟在附近转悠,可他们未主动上前,我也不能上前将他们驱赶。做生意的,总不能挡着客人上门吧?”
“……可咱们卖的是棺材啊,谁会愿意在棺材铺附近逗留,察觉到古怪上前驱赶,也是无妨的。”荀舒默默道。
“卖什么都是做生意,讲究一个开门迎客。”
姜拯酒劲儿上头,困乏不已,陈年积事涌上心头,嘀嘀咕咕说个没完。荀舒见他尚能自理,离开房间去煮醒酒热茶,等水开的功夫,从挎包中翻出那三枚跟着她许多年的铜钱,捏在手中细细打量。
为亲近之人看面相,因着牵绊太重,难能看准,倒是起卦卜凶吉,兴许能窥到分毫。
去赵宅前,她曾为贺玄请过一卦,是个大吉。赵县令死后,贺玄和她被困在赵宅中时,她曾疑惑这卦到底吉在哪里,会不会是她学艺不精,算错了卦,又或是她和贺玄间的羁绊比她以为的要深。如今事情已了,她终于明白,她没辜负师父的教诲,亦没算错她和贺玄的关系。
赵宅的一切,对贺玄来说,可不就是大吉之势吗。
荀舒撇了撇唇角,收敛心神,抛起铜钱,看铜钱在空中旋转,起起落落,最终拼成个坎为水,愣在原地。
坎为水卦,大凶之卦,是个困难重重,进退两难之相。
姜拯处处行善,心肠极软,怎么会得这种卦呢……
热气自炉上茶釜中冒出,釜中水面从平静逐渐到汹涌,荀舒垫着厚布,小心翼翼注水入茶碗中,目不转视盯着碎茶叶在碗中沉浮,心思却全在刚刚的卦象上。
棺材铺里住了三人,除了姜拯,还有她和贺玄。贺玄这人虽然秘密多,可命格尊贵,能给身边人带来福祉,或许偶有风波,却不会引来这般大的灾祸……若不是贺玄,那只剩下她了。
若是她的话……
荀舒咬着牙推开脑海中的门,强迫着走入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好像是五年前吧。
那日师父夜观天象,卜了一卦,次日便将她逐出师门,不留丝毫情面,命令她此生不许再回司天阁,再不能对世人提及她和司天阁的关系。
司天阁是传承了千年的玄门大宗,她从小便在阁中长大,她的全部记忆都是围绕着司天阁,围绕着云淡山,围绕着师门。自她记事起,师兄师姐一个接一个下山出世,她想过有一天也会离开这个地方,却没想到是在十岁这一年。
下山后,天地骤变,她跟着流民走了百余里,遇到回城的姜拯。若不是正好遇到他,她怕是早就没了吧?
那时的她不理解,她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要将她逐出师门,为何要这般匆忙地将她赶下山,以至于她怨恨、难过了很久。后来,等到她在棺材铺安顿下来,洪涝退散后,她听到了一些关于司天阁的消息。
司天阁阁主离奇身亡,整个司天阁被付之一炬,传承千年的神阁至此消亡。
司天阁出了几任国师,一向是历任帝皇极为敬重的地方。岁月轮转,皇权更替,唯有司天阁隐于山中,历经千年,如今还是到了退场的时候。
消息传入先帝耳中,先帝极为在意,特让在潮州尚未回京的大理寺少卿秦渊前去阁中看看情况,正巧碰到藏在云淡山中,想偷偷回阁中探查一番的她。幸好姜拯因为不放心她,悄悄跟随她走了百里路,这才及时出现,替她解围。也是那次,姜拯知晓了她的事,这么多年来,一直默默替她隐瞒,护她周全。
那是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去到云淡山,最后一次在山林中眺望山巅的司天阁。
这些年,她虽藏身于棺材铺中,却也多少听到些江湖上的事,比如这些年出了个长生殿,似乎和司天阁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比如江湖上有不少人,一直在寻找随司天阁一同消失不见的宝物,传闻中一面可看前世今生的宝镜。
第一次听闻时,荀舒见说话之人言之凿凿,险些以为她脑子坏掉了,记忆丢失了。
司天阁哪有宝镜?这般荒谬的事,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
姜拯的预感莫不是与此事有关?会不会是她的身份被人发现,有人想找她打听这莫须有的镜子,这才在棺材铺外晃荡?
还有,在赵宅中提起的那个司天阁弟子。她下山前几年,山中仅剩她最后一个弟子,那人究竟是谁?若真的是她的师兄,都到了潮州,为何不回山中看看师父?
还还有,司天阁中有一密室,只有亲传弟子才知。若离开的师兄们真的做了不利于天下万民之事,定会生出歹心,将密室中的典籍带出。那密室是否完好?司天阁最后留在世上的物件,是否已被偷走损毁?
荀舒叹了口气,决定还是要回司天阁瞧瞧。
桌上茶水凉得差不多了,她端起往姜拯的屋子走。姜拯昏昏欲睡,瞧见进门的荀舒,抬了抬眼皮,笑道:“小舒快去歇歇吧,刚从那豺狼虎豹窝里出来,定然累得紧。”
荀舒想起刚刚替姜拯求的卦象,又念着司天阁的事,下定决心下午便启程,早去早回,避免棺材铺中发生意外,而她却不在,无法帮忙。
她将要离开之事同姜拯说了,姜拯晃了晃脑袋,困顿的双眼瞬间睁开,倒也不阻拦:“你也许多年没回去了,回去祭拜一下师父也好。只是千万要小心,早去早归。”
荀舒乖巧点头:“好,我一会儿去寿衣店借匹马,快马加鞭,最晚后日便能回来。这两日,姜叔也一定要小心啊。”
她扶着姜拯到床塌上躺下,一抬头瞧见床边挂着的铜镜,愣了一瞬。
这镜子是她屋中的,平日里搁在窗台上,积了一层灰,不怎么用,倒是不知何时被姜拯拿到此处。
姜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尴尬解释:“我瞧着好看,便挂在此处了。”
“那便留在此处吧,放在我屋中也是落灰。”荀舒起身离开,到门前时不忘叮嘱,“叔早些歇息,我走时会将铺子给关了。贺玄估计下午便能回来,你不要同他说太多,只告诉他我去山中采野蕈就好。”
“知道啦。”姜拯挥挥手。
“还有,记得转告他,就说那些事,等我
回来后再说。”眼见姜拯面有疑惑,荀舒怕他多问,忙补了一句,“你就这般说,他自会明白。”-
贺玄送荀舒回了棺材铺,瞧见信号后,快驴加鞭赶回赵宅,一路畅通无阻到后花园时,正瞧见黎宋带人将那假山推倒,露出藏在其中的白花花的银两。
黎宋笑着招呼贺玄,眉宇间全是兴奋:“五年前的旧案终于了结,秦大人能安心,你也能驳了他人质疑,以后再不会有人说你是因着长公主的关系,才能进入大理寺了!”
“我若不是长公主和平阳侯之子,确实未必能进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他们若想质疑,便由他们去吧,同我又没什么关系。”贺玄弯腰拾起一块银铤,拂去表面尘土,露出银铤上的印记,确认无误后,道,“赈灾银寻到,此事终于了结了一半。”
黎宋的笑声卡在喉咙中,疑惑道:“只了结了一半?另一半难道是欧阳刺史?”
“嗯。我总觉得,欧阳刺史背后应当还有其他人,只是此刻没有证据,怕是不能拿他怎么样。”贺玄将银铤扔回银堆,慢条斯理拍净手指上沾染的泥土,“无妨,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黎宋叹道:“就佩服你和秦大人的耐心和决心。”
贺玄环顾四周,见一切有条不紊,道:“没别的事了吧?没事的话,我这便回去了。”
“等等。”黎宋拉住贺玄的手臂,“你莫不是以为我叫你折返回来,是让你看钱数钱的吧?是刑部侍郎听说此案有了眉目,派了刑部之人来潮州,与我一同出发。他们脚程慢,估摸着今日傍晚能到,今晚潮州县衙设宴款待,你我都需出席。”
贺玄揉了揉酸痛的额角,脸上全是无奈。
他传消息回大理寺,调黎宋等人来潮州时,便料到他面上装病,实际来潮州查案的事再无法隐瞒。他原本以为,潮州地远,等这消息传入潮州时,他已经同荀舒坦白了一切,却没料到刑部竟直接派人与黎宋一同出发。
今晚的接风宴他若不在,确实于理不合,只盼望着荀舒今日不要出门,更不要去找方晏,从他那先一步得到消息。
关于他隐藏的秘密,他希望能亲口告诉她。
黎宋见他这幅模样,皱起眉头:“你莫不是在这乡野小城,扮演棺材铺小伙计上瘾了,不想回大理寺了吧?等等——”他像是突然开窍了,试探道,“你莫不是,还没告诉荀姑娘你的身份吧?”
贺玄寒着一张脸,没有说话。
黎宋瞪大双眼,旋即捧腹大笑,半晌直不起腰。他正要抓住这个机会,再挤兑贺玄两句,突然听他开口道:“哪里需要我来说?阿舒这般聪慧,怕是早就猜到了。”
黎宋的笑声没来得及收回,噎在喉头变成了沙哑的鸭叫:“那你为何还这般模样?”
贺玄垂下眼睛,盯着地上刺眼的白光:“她是否猜到是她的事,我是否坦白是我的事。我终归欠她一个解释。”-
荀舒自然在等贺玄的坦白,只是相比这坦白,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往挎包中塞了几块饼,又带了两个装满水的小葫芦,将棺材铺的店门关好后,向着寿衣店去。
寿衣店同棺材铺一般,今日没什么生意,冷冷清清,方家伯父坐在店中打盹,瞧见荀舒,略有些惊讶:“小晏不是去你们家了吗?你怎么过来了?”
“衙门临时有事,方晏哥回衙门了。”荀舒双手攥在一起,轻声道,“大伯,我想借你们家的马,出城一趟。”
“可是要去远些的地方寻棺材木?最近城里的白事确实多,需要多备些木材了。”
荀舒不会撒谎,只能含糊着“嗯”了几声。好在方伯父并没在意她的不妥,快步走到后院马厩,牵着马从后门离开,绕了一圈到店铺门外,将缰绳交到荀舒手中,仔细叮嘱道:“小舒一个人出门,定要注意安全啊。”
荀舒点点头,小心翼翼翻身上马,辞别方伯父后不再耽搁,策马出城。
云淡山距潮州百余里,从北侧城门离开,先沿着河流边的沙石路走一个半时辰,再行山路,翻越一座山,方能窥见云淡山一角。
五年前怎么都走不到尽头的路,如今几个时辰便能走完。到云淡山脚下时,天色暗沉,荀舒仰头看着前方足以遮天蔽日的山峦,终于意识到,有的地方,她或许再也回不去了。
第43章 有风来2
云淡山无人居住,只有司天阁建于山巅的悬崖峭壁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山体隐蔽处藏有云梯,阁中弟子上下山可攀山壁,亦可走云梯,并无可供马匹通行的路。
荀舒在山脚处寻了个草丛肥沃的地方,将缰绳系在树枝上,留马匹在隐秘处吃草,而她则将裤腿扎紧,靠双腿继续前行。
多年未有人打理,杂草已过腰,荀舒艰难地走了十几步,突然弯下腰,仔细打量面前被压塌在泥土中的一小片杂草。
杂草正在腐烂,应是不久前刚被踩踏所致,大小比她一路走来的脚步要大些,边缘部还留有模糊的鞋子纹路。
是脚印无疑。
这里最近有人来过。
司天阁早已成了空楼,这些行走的痕迹必然是寻找司天阁所留“宝物”之人所留。
荀舒面目凝重,不再耽搁,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继续前行。
她今日并不准备上山,绕过面前茂密的树林,向远离司天阁的方向走了约莫百步的距离,面前出现几十棵依照奇门遁甲阵布局的树。她绕过树阵,继续前行,拨开愈发高挺的杂草,确认四周无人跟随后,钻入了藏匿在杂草丛中的小山洞。
山洞不深,一眼便可望到尽头。荀舒借走到洞底的石壁前停下,一如许多年前一般,在黑暗中、熟练地在墙壁上摸索,却并没摸到打开暗门的机关。
她一愣,摸出火折子,轻轻吹了口气,瞬间有火苗燃起。
那火苗很小,所散发出的光亮正好能照亮整个小山洞。荀舒借着这火光向四处瞧,惊觉记忆里无比宽阔的山洞,不知何时变得这般狭小。她再次看向那藏着机关的石壁,突然想到什么,低下头,果然在刚刚触摸的石壁下三寸的地方,发现了机关。
她如今比当年长高了不少,曾经伸手正好能碰到的机关,现在需要弯腰才能摸到。
荀舒熟练又生疏地按过石壁上的几个机关,片刻后,石块移动,声如闷雷,角落隐蔽处露出一个半人高的漆黑山洞。她爬入山洞,将石门复了位,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爬过一段狭长的甬道,进入一个宽敞的山洞。洞中石壁上每隔几步凿着一个小小的龛,龛中摆放着夜明珠。接连不断的夜明珠驱散黑暗,让山洞亮如白昼。
石门的开合带着空气流动,地面上积攒多年的灰尘被吹到空中,荀舒鼻子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只能以袖子遮面,等到烟尘散去,才向更深处走去。
说是密室,这里更像是司天阁的藏书楼,上千年来,各类与玄门之术相关的典籍被历任司天阁阁主寻来收集在此处,最早的典籍甚至是写在龟甲上的,文字奇形怪状,荀舒从未读懂过。
书阁排列工整有序,其中塞着满满的典籍。除了角落结着的层层叠叠的蛛网,和典籍表面的厚厚灰尘,一切都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
荀舒悬着的心安下几分,开始翻找书籍,想
要找到关于“司天阁宝物”的信息,却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啃着带来的饼,继续找和长生殿有关的记载,依旧什么都寻不到。
找不到,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
荀舒叹了口气,抱膝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一切,有些舍不得离开。
如今她已长大,当年师父急着将她逐出师门的原因,她多少猜到几分。
师父定是察觉到危险,又掐算准了她遇到贵人的时刻,这才匆匆忙忙将她赶下云淡山。若她没下山,怕是躲不过后面的风险,早就随师父一起去了地下吧?
只是她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群歹人不仅在江湖上四处打探,还要闯入这深山老林中反复搜查……他们到底为何这般笃定司天阁中有宝物?是不是有人告诉了他们什么?
还有姜拯的劫难,若真的与她有关,这群人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存在的?
荀舒百思不得其解,头痛不已。
司天阁就是个神棍窝,真的没有宝物啊,她要如何让他们相信呢……
荀舒在山洞中呆了许久,认真翻阅书籍,不只是为了查宝物的线索,亦是想要在此处寻找多年来积攒的问题的答案。
师父已经不在了,只有这些书还能帮她了。
走出山洞时,已是第二日的清晨。骤然瞧见亮光,瞬间的明暗变换让荀舒忍不住闭上双眼,缓和了许久。
山洞外阳光大盛,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将留下的痕迹抹去,寻到吃饱喝足的马儿,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隐在层云中的飞檐,翻身上马,决然离去,不再停留-
贺玄在黎宋的要求下,留在县衙参加接风宴。
宴席极为无趣,每个人的脸上都似是带了一张厚厚的面具,说些假惺惺的场面话,没有半分意义。唯一有点意思的,便是贺玄以大理寺少卿李玄鹤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衙门中人的吃惊模样。
特别是方晏,一瞬间双目圆睁,贺玄甚至担心他的眼珠子从眼眶中掉出来。
贺玄阴郁了一晚上的心情,在此刻晴了一个小角落,终于有心情和众人寒暄几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醉的醉,晕的晕,席间陆续有人离开,包括方晏。
贺玄一直紧盯着方晏的动向,此刻见他离开,恨不能立刻冲出衙门,在他之前赶回棺材铺。可惜一旁的曲主簿早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他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等到他终于摆脱了众人,准备离开时,又被刑部的人拦住,硬要拉着他聊赈灾银的案子。
贺玄气得牙痒痒,很想问他们,你们这醉醺醺的模样能聊得清楚吗?但想着圣上的嘱托,想着不久后便要返回京中,面对一团乱麻的关系权利,只能强忍着心中的不耐,跟着他们到了后院。
等到一切彻底结束,已是后半夜,贺玄估摸着方晏已经将今日的见闻告诉了荀舒,早一个时辰回去,晚一个时辰回去,已然没什么区别。
贺玄破罐子破摔,干脆住在县衙中,打算明日天亮时分,和打鸣的鸡一起起床,将众人喊起来,拉扯到公堂,一起将这几桩案子收尾。
不就是比谁能熬吗?他还能输了不成?
等到衙门事了,已是次日的午时初,他惦念着棺材铺中的一老一少,想着现在回去,刚好能同他们一起用午膳,心中三分雀跃四分忐忑。他重新换上“贺玄”的粗布衣裳,没忘记给荀舒买了她喜欢吃的泡泡油糕和透花糍,又绕去张家烧鸡铺带了一只烧鸡,这才向棺材铺去。
贺玄看着手中满满的油纸包,心中安定几分。
这些都是荀舒喜欢吃的东西,她吃了后,定能心软原谅他。
一定能的-
午时初,荀舒从北门策马进城,径直往棺材铺去,比原计划要早了半天。
正值晌午,太阳毒辣,街道上空空荡荡的,许久都瞧不见半个人影。
即将要回到棺材铺,荀舒的心却怎么都安定不下来,越靠近,越忐忑,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无法平息。她策马前行,一路狂奔,心中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
仿佛回去了,她便能重获安稳。
棺材铺四周没什么店铺和住宅,往日里偶有行人经过,今日却是静得离奇,连蝉鸣都哑了几分。荀舒在街道拐角处下马,将马儿留在枣树下,趁着无人注意,放轻脚步压住心跳,向棺材铺溜去。
棺材铺的后门虚掩着,并未上锁,一推即开,荀舒推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走进院内。
院内一切如常,桌椅板凳放在院中央,桌上有未收的饭菜,桌边搁了两副碗筷,都有用过的痕迹。
瞧着没什么异样。
荀舒吞了口口水,轻声道:“姜叔?”
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放大了声音:“姜叔?你在家吗?”
依旧无人应答。
她快步走到前面的棺材铺,却见店门合着,今日竟没开张,又去了姜拯的屋子,一推门,依旧没看到姜拯的身影。
她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检查了姜拯的房间,并没瞧出少什么东西,却在门边发现了一小块血迹。
那血迹不大,不足以致命,却让荀舒像被重锤敲了下脑壳,瞬间慌了神。她耷拉着脑袋,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房间中乱窜,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抬眼便瞧见那悬挂着的铜镜不见了。
荀舒愣在原地,思绪清晰了几分。
昨日她离开前还在姜拯房中瞧见过那面镜子,怎么今日便不见了踪影?房间中什么都没缺,姜拯连寻常出门必带的荷包都没拿,这镜子定不是他拿走的……还有门口的那摊血迹……姜拯十有八九是被人掳走了,掳走他的人将那镜子一同带了去。
荀舒泄了气,自责不已。
昨日就该将那镜子要回来的,怎么就留在姜拯手中了呢?
说起来,那镜子只是个普通镜子,并没什么特别,只因是她自小使用的,又是师父送给她的,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不舍得丢弃。那镜子的底部有一个小小的印记,是司天阁独有的图腾,昨日瞧见那镜子时,她曾有一瞬间犹豫,要不要将镜子讨回,免得因这图腾生出什么事端,但又觉得那镜子普普通通,颇为陈旧,那图腾小小一个,缩在角落里,应当不会有人注意。
如今看来,是她大意了。
是她连累了姜拯。
荀舒站在院中,任由烈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心头的寒意却仍旧丝丝缕缕接连不断地冒出,片刻便麻木了她的身体,可与酷暑抗衡,怎么都缓和不过来。
房间没有被翻乱,显然掳走姜拯之人极熟悉这里的一切。还有院中桌上的碗筷,证明昨夜姜拯和另一个人在此处一同用了晚膳。
荀舒轻咬着嘴唇,心中一片茫然。
这个房子里住了三个人,除了她和姜拯,再没有其他人比贺玄更了解这里的一切。更何况,昨日贺玄离开前,曾说晚上要回来吃饭,这与桌上的碗筷也对得上……一定是他回来后,瞧见她不在棺材铺中,趁机对毫无防备的姜拯下了手。
荀舒啊荀舒,你算了一辈子的卦,看了一辈子的相,只看出那人命格尊贵,怎么就瞧不出他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如今想来,过往的一切都有迹可循,贺玄曾无数次向她打听她的玄门之术师从何人,在集市上摆摊时,也是打着司天阁的名号。
他一直对司天阁有浓厚的兴趣,可她呢?她早就看出他恢复了记忆,却还是觉得他心性不坏,是个好人,兴许有什么原因不能承认恢复记忆一事,而非是有坏心思……
还有在赵宅中时,她也瞧出了贺玄和大理寺之人早就相识,甚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五年前就是大理寺的人,没查清楚师父的案子,包庇犯人,五年后竟又是和大理寺相关之人,抓走了姜拯!
大理寺能有什么好人!不过都是想要她命的人!
荀舒啊荀舒,你怎么能蠢笨至此!他哪有什么良心,他就是想留在棺材铺中,伺机下手啊!
骗子!白眼狼!乌龟王八蛋!
如今又该怎么办呢?去寻方晏?不行,方晏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和大理寺的人一贯穿一条裤子……可若不去找方晏,她还能找谁?这个世界上,她早就没有亲人了,只剩下了姜拯……姜拯庇护了她这
么多年,她也该为他做些什么了。
一定要将姜拯救出来!
可是要怎么做呢?
荀舒还没想到要如何做,前院便传来响声。她不敢暴露行踪,怕是大理寺的人回到案发现场守株待兔,准备将棺材铺一锅端,只能从后门悄悄离开。
她还是先寻个安全地方,静下心来,再细细思考要如何做。
她一定可以找到姜拯,将他救出来的!
第44章 有风来3
荀舒从后门离开,到街角处牵上马,准备出城寻个隐蔽处,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不敢走更为快捷的大路,怕被人发现,只能找了条隐蔽小径,绕了一大圈,方来到城门附近。
城门内不远处是告示牌,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对着告示牌指指点点。告示牌上似乎贴了一张纸,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一旁有官兵把守,荀舒不敢靠近,生怕那张纸上是她的通缉令。
城门口另外站着几个人,都是前几日在赵宅中见过的,有衙门的衙役,也有大理寺的官员。几人目光炯炯盯着进城出城的人群,似在寻找什么人,一瞬也不敢松懈。
荀舒心凉了半截,再不敢动半步。
贺玄这是封了所有城门,只为抓她吗?抓她做什么?要灭口吗?只要杀了她,大家就不会知道是他带走了姜拯,不会知道他是个白眼狼,就能保住他的名声吗?
怀疑如滔天骇浪,瞬间将荀舒吞没。她心中绝望而惊慌,总感觉附近有人在盯着她看,只能低垂下头,不敢再东张西望,牵着马快速离开,远离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却不知何去何从。
若要出城,需从长计议;若想留在城中藏身,便不能再带这匹马。
马儿识途,自能找到回家的路,荀舒在城西的林子里将马放了,看着马儿向寿衣店的方向跑后,转身离开。
荀舒步履匆匆,闷着头向前,如无头苍蝇般走了许久,突然想起,城东有个破旧的寺庙,因佛教式微而逐渐荒废,或许可以容她暂时藏身。
在潮州的这五年,荀舒很少去无关紧要的地方闲逛,能知道这破败的寺庙,还是因为两年前,她同姜拯一起来这附近送棺材。
荀舒按照记忆里的路线,找到那破败寺庙时,只觉得岁月无情,连破庙都不放过。
寺庙是个两进的院子,两年前尚还能看出轮廓的院门如今只剩下半块摇摇欲坠的木板,大殿的屋顶残缺了大半,无人修,露出了半个佛祖的脑袋,被雨打风吹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东西侧殿的屋顶还在,但窗柩和门板早不见了踪影。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应当是无家可归之人在此处安的家。
趁着此时无人,荀舒小跑着穿过正院,到了后面的院落。
后院比正院要小不少,房子也更破败,荀舒却觉得很不错。此处无人暂住,离后门很近,若前院有人寻来,可第一时间发觉,有逃生的机会,正是世人所说的进可攻退可守。
她选了个角落的小房子,像是曾经的僧寮,外表最为破烂,内里却是别有乾坤,甚至找到了一叠泛黄的纸张和用了一半的墨条。正巧荀舒心中阴郁无处发散,干脆找了个破碗研开些许的墨,用手指蘸着,在纸上画符。
以前在山上,她便喜欢画符,师兄欺负了她,她画符咒他摔跤;师姐抢她的糖,她也画符咒她闹肚子。遇到不开心的事,她画符咒老天爷,遇到连绵不断的雨天,她画符咒太阳……
荀舒已经许多年没画过符了,落笔却是半点没生疏。她画完一张,贴在墙上一张,墙上贴满了就铺陈开扔到地上,一会儿便铺满整间屋子,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她看着在风中飘摇的符咒,默默发呆,僵住的头脑终于可以转动。
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贺玄若是想要将棺材铺一网打尽,留在铺子中即可,何必离开再返回?就算要布置陷阱,附近也该有人看守,能立刻发现她回了棺材铺的事。可今日晌午,她足足在后院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为何没人来寻她呢?难不成看守之人是个瘸子?
若非这样,就只剩一种可能,绑走姜拯的人,和她离开时进入棺材铺的人不是同一伙人。
那会是谁呢?
一路动荡,精疲力尽,此刻虽还在险境,却无法控制上下眼皮打架。荀舒在屋中转了一圈,寻到一个有柜子遮挡的角落,抱膝坐下,虽有意维持清醒,可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轻,梦境接连不断,光怪陆离,惊醒后却似走过一片虚无,什么都不记得,倒是比睡前还要困顿。
天色已经黑沉,屋中漆黑一片,只有月光顺着破碎的窗户洒入屋中,在地上落下清冷光晕。荀舒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正要再休息一会儿,却听到外面有杂乱的声音。
一瞬间,她的睡意彻底消散。
她站起身,想要离开这里,视线穿过破碎的窗户,一眼便瞧见已然走过月亮门,进入后院的那群人,不知道是不是来抓她的。
眼见那群人愈发靠近,荀舒来不及惊慌,只觉得这柜子后面怕是不能躲了,她环顾四周,将目光瞥向床榻底下的缝隙。
刚刚她便瞧见了那里,却觉得那处又脏又破,垂着的被褥散发着腐烂的气息,不愿意藏进去。此刻她却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弯腰靠近,掀开遮挡的破布条似的被褥钻了进去,一刻都不敢耽搁。
她屏住呼吸,缩着身体藏在最里侧的角落,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的黑暗,在心中祈祷那群人尽快离开。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什么都看不到,感官却被无限放大。她能听到前院的人大声喊叫,能听到梁上小鼠发出的细碎响声,能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更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耳边因紧张而响起的尖锐嗡鸣。
她突然有些难过,紧紧咬着嘴唇,忍住流泪的冲动。
她这一生没做过任何坏事,就算偶尔因顺应自然而见死不救,也不该这般倒霉。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可如今却是觉得,她应当是天煞孤星的八字,给身边人带来厄运,永远在漂泊,永远无定处。
脚步声终于到了她的门前,旋即门被大力推开,吱呀声尖锐刺耳。有人走进屋中,转了一圈,未有停留径直转身离开。就在荀舒松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时,却听那人在门外大喊道:“快去转告大人,这里有发现!”
荀舒懵了,不知那人是如何瞧见她的,只能紧贴着身后的墙壁,恨不能穿墙到寺庙外,尽快逃离这个地方。
又是几息的功夫,门外响起一群人的脚步声,落地很轻,训练有素,瞬间将这房间环绕。有人带着油灯走进这间屋子,油灯柔和的光透过荀舒面前破旧的被褥,刺入床底的阴暗,让人无法躲闪。荀舒屏住呼吸,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走来走去,而后地上的符咒被拾起,发出轻响。
荀舒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如何发现的。
也是她大意,休息前并未将符咒收好,藏身时又因天黑,忘记了这回事,以至于露了尾巴。若这次她被人捉住,也怨不得别人,全因她自己的蠢笨,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荀舒藏在黑暗中,浑身紧绷,连眼睛都不敢眨,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破被褥,僵硬地等着她的结局。
一瞬,两瞬,三瞬。
天地突然静谧,万物消失无声,眼前的破布条被人掀开,来人举着油灯出现在她的面前。
竟是贺玄。
荀舒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该警惕,却又不自觉地松散;说是安心,却又再也回不到一切还未发生时的模样。
贺玄看着缩在床底,灰头土脸,眼神瑟缩的荀舒,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抓住,拉扯到半空中,再狠狠摔下,碎成一瓣一瓣,再拼不成完整的一个。
他不敢回忆今日发生的一切。
中午时回到棺材铺,发现了后院的异样,看到院中桌子上的两副碗筷,以及散发着酸臭的饭菜,断定院子中的两个人是在昨日晚膳后被带走的。
若是昨晚他能回来……
贺玄没有时间多想,立刻下令大理寺众人全城搜查,并派人到各个城门处,盘查出入的百姓。
他知道,也许歹徒
带走棺材铺的两人后,已经连夜出城,可他仍旧不愿放弃任何一丝希望。
后来,方晏听说了这件事,找到了他,说昨日下午他回家时,便从家人口中得知,荀舒借了他们家的马出城去了,估计要今日晚些时候,或是明天才能返回城中。
所以,昨日与姜拯一同吃饭的人并不是荀舒,那又会是谁呢?
贺玄刚松了一口气,突然瞧见有人骑马靠近,马背上的人正是寿衣店的东家,方晏的父亲。
方伯父在附近处下马,气喘吁吁跑到二人面前,道:“不好了,刚刚这匹马一个人回了家,可却不见小舒的身影。小舒会不会是遇到什么危险,这匹马先跑回来报信的啊?”
贺玄的心再次悬起,忙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就在一刻前。”
“快让这匹马带路,兴许能寻到阿舒!”
方晏和贺玄带着这匹马在城中绕来绕去,到日落时仍未寻到荀舒的踪影。也是在此时,各个城门处传来消息,说并未瞧见一匹马单独进城。
这意味着,荀舒是和这匹马在城中分开的。
这之后,他和方晏分散开,继续在城中寻找荀舒的踪迹。然后,他寻到了这破庙,来到了这间角落的小屋子,找到了他的小姑娘。
一片昏暗中,贺玄将油灯放到一旁,向荀舒伸出手:“阿舒,快出来,安全了。”
安全?是安全还是更大的危险?荀舒看着眼前的人,抿着唇不说话,默默从床底爬出,绕开了他伸出的手。
贺玄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讪讪收回,挤出一个温和笑意:“阿舒吓坏了吧?”
他伸手欲帮荀舒拿掉头发上的脏东西,却再次被她侧身躲了过去。
贺玄终于意识到,荀舒在生他的气。他有些委屈,忐忑着认错:“是我的错,我昨日明明答应你,要陪你们用晚膳,却还是被其他事绊住了脚。若我能及时赶回去,姜叔定然不会出事。”
荀舒退到房间角落,将后背紧紧靠着墙壁,轻声道:“你以为我会相信吗?”
贺玄愣住:“我没有说谎——”他顿住,明白了什么,语气中全是不可置信,“你莫不是以为,姜叔的失踪和我有关吧?”
荀舒静静望着他,眼神似冰霜,已然说明了一切。
贺玄张了张嘴,说不出半句话。他隐瞒的事太多了,多到此时想要坦白,都不知从何开始说起,只能苍白着解释:“昨晚县衙中有接风宴,我脱不开身,只能出席。那之后一直在忙赵宅的案子,今日午时才回到棺材铺,那时才知道棺材铺里出事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像是想到救星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献宝似的递到荀舒面前,“我回去之前,还特意买了你喜欢的吃食,有泡泡油糕,有透花糍,还有张家烧鸡。只不过其他两样凉了后不好吃,我只拿了透花糍来,你该饿了吧?可要吃一块。”
荀舒许久未进食,本以为已经感觉不到饿意,此刻肚子却忍不住叫了起来。她将双手背到背后,并不接过,心却是不受控制地软了半分。
他真的没说谎吗?
若贺玄没说谎,那今日在棺材铺中听到的声音,应当就是他发出的。
贺玄见她不接,将手中油纸包打开,这才发现半日奔波,透花糍早就糊成一团,不见了原本的好看模样。他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苦笑道:“竟然成了这般模样……莫要吃了,我明日再给你买新鲜的。”
荀舒上前半步,眼疾手快将油纸包抽走,又退回到原地,捻起一小块,小口小口咬着。贺玄看着她的模样,露出了笑容,柔声安抚道:“阿舒饿了吧?你先垫垫肚子,一会儿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荀舒摇摇头:“你走吧,我一会儿也要走了。”她抬起眼睛,含糊道,“城门处的人能撤走吗?我想出城去寻姜叔。还有,那个通缉令能撤了吗?我没做错事,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
“通缉令?”贺玄皱起眉头,脑子转了几圈,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说的可是城门处告示上贴的公文?那不是通缉令,是赵县令案的简单案情。赵县令毕竟是潮州的县令,百姓应当知晓他是如何死的。”他弯起唇角,“你定是没有靠近细瞧。”
“公告栏旁全是人,不远处就是城门处盘查的官兵,我哪里敢靠近?我可不想蹲大牢。”
贺玄叹了口气:“阿舒,你该相信我的。”
“我如何相信你?”荀舒将油纸包包好,慢吞吞道,“你骗了我那么多事,将我和姜叔当成傻子,我可曾想过我们的感受?”
贺玄苦笑着揉额,一向挺拔的身姿在这一刻佝偻起来,像是在一瞬间被岁月反复搓磨,老了数岁。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这一刻亦是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散不去的无奈和疲惫。
“你说得对……我其实早就想把一切告诉你们的,我原本想着……算了,是我的错。”贺玄抬起头,小心翼翼看着荀舒,试探道,“阿舒,我现在想将一切将给你听,你可愿意听?”
荀舒垂着头,看着手中被潦草合上的油纸包,半晌,轻声道:“你叫什么?”
这是愿意听他坦白的意思。贺玄心中一喜,忙道:“我本名李玄鹤,是长平大长公主和平阳侯的孩子,行三,现任大理寺少卿。半年前,我到潮州附近查赈灾银的案子,被人伏击,受了重伤,幸好遇到了你和姜叔,才活了下来。我当时不知你们是敌是友,只能假装失忆。后来想要将一切告诉你们,却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阿舒,此事是我的错,没能早早将一切说出。但请你一定要相信,你和姜叔是我的恩人,我如何都不会伤害你们的。”
李玄鹤生怕荀舒听一半便失了耐心,像是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将一切说出,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心中预演了千百遍。荀舒安静听着,没什么表情,双眸平静无波,淡淡道:“你既然没失忆,定早联系上了属下,那为何还要继续留在棺材铺?”
李玄鹤闭了闭眼,权衡再三,咬牙将一切说出:“是,我早联系上了他们,只是那时我发现,做棺材铺的小伙计,更不容易引起那群人的注意,这层身份,可以助我尽快查清事情的真相。我在市集上开的那家算命铺子,也不仅仅是赚钱的地方,更是我和大理寺的人交换信息的地方。除此外——”他深呼吸,垂下眼睛,不敢再看对面的人,“我在你的房间中发现了司天阁的印记,这也是我必须要留下的理由。我本想着,坦白身份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同你说这件事,没想到是这么一种情况……阿舒,是我错了。”
他果然知道。
当真相被彻底掀开,荀舒并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和悲愤,也许在她心底处,已经有了更让她崩溃的事,又或许她早已有预料,以至于此情此景,真相所带起的那丁点情绪波动,竟如此的无关紧要。
荀舒并不多说,继续问他:“你为何要寻找司天阁?可是要寻找那面传说中的宝镜?”
“不,此事与朝堂之事相关,事关重大,我不能多说。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与司天阁相关之人的性命。姜叔之事不是我做的,但我一定会同你一起寻找姜叔的。”
总算说了句人话。
荀舒眉眼中的冰霜融化几分,学着他的模样
,话只说三分:“你不多说,我也不多问。我能说的便是,我如今不是司天阁的弟子,更没听说过宝镜这个东西。至于姜叔,他约莫是被人当成司天阁的人给带走了。”
李玄鹤皱眉:“带走姜叔的那人,是如何知道棺材铺同司天阁有关的?而且,那面有印记的镜子,不是放在你的窗台吗?他们为何会抓姜叔,可是要以姜叔来威胁你?”
“姜叔该是察觉到了什么,将那面旧镜子拿到了他的房中……姜叔想保护我,替我承担这一切。贺玄,你明日让城门口的人散开,放我出城可好?昨日我曾替姜叔求过卦,是个大凶之卦。此刻他应当还活着,没有生命危险,可我担心若我不能及时寻到他,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李玄鹤并不拒绝她,却也不全然答应,只安抚道:“城门处的人并不会阻拦你出城。阿舒,姜叔虽有可能已被带出了城,可亦又可能还藏在城中某处。城门之人暂且不能离开,还需细细搜查过姜叔的踪迹,再决定是否撤走。此时天色已晚,你该是累了许久了,先随我去客栈歇息,待明日天亮再做打算,可好?”——
作者有话说:心软软的阿舒啊……
第45章 有风来(未完待续)
荀舒最终还是随李玄鹤离开,倒也不是相信他有多良善,而是她心中清楚,若李玄鹤真的要强行将她带走,关押起来,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外面那么一大群人,她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过,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少吃些苦头。
棺材铺自然回不去了,李玄鹤带着荀舒去了官驿,将她安置在二层的客房中。荀舒看着面前舒适整洁的房间,如同站在孤岛上,被汹涌波涛环绕,无所适从、无所依靠,倒是不如那脏兮兮的床底更让人安心。
正手足无措时,房门被敲响,荀舒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靠到门边,没有说话。
“阿舒,是我,我来给你送衣裳。”
是李玄鹤的声音。
荀舒将门打开一条窄窄的缝隙,瞧见门外的李玄鹤抱着一件衣裳,她伸出手将衣裳抽进屋,轻声道:“谢谢。”
李玄鹤叹了口气,眼中似有哀伤之意:“阿舒,你我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要的。”荀舒执拗道,“你是大理寺少卿,我是棺材铺的小伙计,你是官我是民,理应如此的。”
“我是大理寺少卿不假,可我也是棺材铺的小伙计呀!我可是和姜叔认真学过做棺材的……”李玄鹤不敢大声争辩,只能嘀嘀咕咕辩解,末了怕荀舒反驳,又补了一句,“一会儿店家会送来热水,阿舒莫要害怕。你沐浴后好好歇息,这官驿内外都是大理寺的人,我就住在隔壁,有什么事叫一声我便能听到,不会再有危险的。”
李玄鹤替她合上房门后离开。荀舒站在门前,默默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关门声响起,她垂下眼睫看着手中的精致衣裳,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夜,荀舒睡得依旧不踏实,几乎是天刚亮,便醒了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塞入小挎包中,收拾整装后,蹑手蹑脚离开房间。
门外无人,荀舒走到扶栏旁,向下眺望整个客栈。
天色尚早,大堂角落燃着的蜡烛尚未熄灭,窗纸是雾蒙蒙的灰白,隐约映出天光。大门处的柜台后趴着个打瞌睡的伙计,一层的楼梯口站着两个看守的护卫。二人听到声响,抬头张望,见是荀舒后,平静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似的。
木质楼梯因年代久远,踩上时会有吱呀轻响,荀舒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下楼,尽可能放轻脚步,却还是惊醒了沉睡的店小二。
店小二揉了揉眼睛,走上前,含糊着招呼道:“大人有什么需要的?”
荀舒摆摆手:“你去休息吧,我要出门一趟。”
店小二不多问,去为荀舒挪开挡住的门板。荀舒转身看着守在此处的两个护卫,道:“我想回一趟棺材铺,可以吗?”
两个护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笑道:“荀姑娘,你不是犯人,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荀舒一愣,没想到李玄鹤真的不打算将她关起来,她正要说什么,却听另一个人开口道:“姑娘,此刻潮州城中并不太平,或许还有贼人藏在暗处。请容许在下随姑娘同去,护卫姑娘安全。”
……得,还是变相的软禁。
荀舒知道他们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再多说,转身向门外走去。
天将破晓,黑夜与晨曦交融,万物被薄薄的灰色所笼罩,清冷肃穆。虽是酷暑,此刻依旧有些寒凉,荀舒裹紧衣裳,在黎明里前行,到棺材铺时天空已白得透亮,天际处层峦叠嶂间有旭日缓缓升起,朝霞染透半边天。
棺材铺门前有人把守,都是熟面孔,见到荀舒并不多问,将门敞开,迎她入内。
棺材铺还是往日的模样。
昨日她心中慌张,加之未逗留太久,看得并不仔细,今日她抓住机会,从前院的棺材铺开始细细查看,大到房间里的布置是否有变动,小到柜子里的东西是否被翻过,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昨日倒是没注意,今日进入她的房间后,荀舒立刻察觉到屋中的东西似乎被翻动过。
当年她是被师父赶下山的,除了几样贴身物品,什么都没带走。如今那几样东西都在她的小挎包中,跟着她四处走,只有一面没什么用的镜子被姜拯拿到了他的房间。那人想必在她的屋中没有发现与司天阁相关的东西,这才笃定那镜子是姜拯的,姜拯就是那个和司天阁有关的人。
荀舒又去了李玄鹤暂住的房间。
李玄鹤的住处最为整洁,没什么杂物,瞧不出任何被翻动的痕迹。
那人只翻了她和姜拯的房间,应当是早知李玄鹤是半年前才来的,且确认他与司天阁无关,这才没浪费时间。
荀舒走出房间,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再次拿出铜钱抛掷,依旧是坎为水卦。她又拿出铜盘,捧在手掌心,瞪着铜盘上发黑的刻度,无处下手,只余叹息。
“可是看出了什么?”
荀舒抬起头,一眼便瞧见不知何时来的,正站在树下的李玄鹤。
他今日穿着深绯色的官服,腰间挂着白玉配饰和绣着金线的香囊,长身玉立气度不凡,再瞧不见半分“贺玄”的影子。
李玄鹤和贺玄从来就不是一个人,如何能混为一谈呢?
荀舒心中闷闷的,垂下眼睫,慢吞吞道:“不知道姜叔是何时被抓走的,排不了盘,算不出方位。”
“该是戌初之后。”李玄鹤走到荀舒身边,隔着一臂的距离坐下,“昨日戌初,有晚归的邻居曾瞧见姜叔站在店铺门外,似乎在等谁。那人还与他搭了两句话,之后才离开。”
荀舒沉默一瞬,轻声道:“是在等你。昨日我离开前,曾告诉姜叔,晚上你会回来吃饭……姜叔应当是见你久久未归,这才在门口等你。”
李玄鹤没料到是这么一回事,整个人怔住:“抱歉……”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后悔。昨日他曾考虑过让大理寺的人帮他传话,可又不想假他人之手说出真相,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事情了结,他亲自回棺材铺诚恳赔罪,却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
若早知如此……
远处桌上的饭菜早已发酸发臭,无数小虫子绕着飞舞,惹人厌烦。荀舒心绪难平,不再看身边之人,起身跑到厨房里,取了个竹制桌罩,挥舞着将飞虫驱散后,盖在腐烂的饭菜上,将虫子隔绝在饭菜外,喃喃道:“只能挡住长大的,里面那些小些的,却是没法子了。”
李玄鹤走到桌子另一侧,安慰道:“无妨,等找到姜叔,再让他做新的。”
“不,等找到姜叔,换我来给他做一桌子好菜!”
“你会烹饪?”李玄鹤疑惑。
“不会啊。”荀舒理直气壮,“姜叔可以教我啊,再说,他定然不会嫌弃的。”
这场景似乎有些可怕,李玄鹤忍不住建议:“……还是去酒楼买吧。”
荀舒冷哼一声,懒得反驳。她的视线转向桌边的两个空碗,若有所思,眉头蹙起:“昨晚
戌初后,定有人来了棺材铺,陪着姜叔用了膳。我曾以为这个人是你,可你却否认了……若这个人若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该是个与姜叔相熟之人。”李玄鹤道。
话音落下,俩人都沉默下来。
棺材铺的人做死人生意,走到哪都不招人待见,可姜拯是个例外。他心善,邻里间谁家需要帮忙,都会主动搭把手,加之平日里都笑眯眯的,见谁都能聊上几句,久而久之,与不少人成了朋友。
虽说来棺材铺吃饭,到底晦气了些,可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过……这么多人,要从何查起?
李玄鹤知她心中所想,笃定道:“官府已加派人手寻此人,不久后定会有消息。只不过,来吃饭的人未必就是绑走姜叔的人。”
“可他一定是最后一个见到姜叔的人,兴许知道些什么。”
“阿舒放心,一定能找到的。”
真的能找到吗?荀舒心中莫名生出一种想法,这人一时半会是寻不到了。她将这丧气想法咽下,不辜负对面人的好意,再次走到姜拯房门处的那滩血迹旁。
血迹不大,早已干涸,四周有溅射的血点,该是从高处坠落。荀舒看着血迹喃喃道:“也不知是不是姜叔的血,伤得严不严重。”
“阿舒放心,这点血定然没伤到要害,兴许是挣扎中手被划了个口子。”
荀舒轻轻咬了下嘴唇:“但愿吧。”
这日之后,大理寺和县衙花了三日的时间,几乎搜查了城中每一个可藏人的角落,问遍了每一个城中居民,依旧没能寻到姜拯的下落。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守在城门处的官差认真搜查每一个要出城的人,几日下来,引得百姓们怨声载道。李玄鹤和曲主簿等人商量过后,决定将城门处的人撤走,让一切恢复正常。
荀舒知道后,没什么反应。这么多日过去,她早预料到姜拯大概已不再城中,只是当真的听到这个几乎是结论的消息时,心中依旧难受得厉害。她再次回到了棺材铺,将自己关在房中,铜钱抛了再抛,铜盘看了又看,就连姜拯的八字,都被她来来回回批了许多遍。
许是上天眷顾,在她快要绝望放弃时,终于开了一丁点的天眼。
整整一天一夜,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荀舒走出房间,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守在守在门外的李玄鹤。
他靠着院中的树,正在打瞌睡,鼻梁挺直眉眼俊朗,只眉间微微皱着,睡得并不安稳。听到开门的声响,他睁开尚还迷茫的双眼,瞧见面前的荀舒,眸中荡开灿烂笑意。
他今日穿的是做棺材铺小伙计时的旧衣,阳光穿过树叶洒落,星星点点的光点在他的发上肩上,模糊了他的轮廓,融化了他身上的凌厉之气,竟真的有了几分曾经的模样。
眼中的混沌逐渐散去,李玄鹤站直身体,担忧地望着她:“可要吃点东西?我买了你最爱的吃食,应当还热乎着,可要用些?”
荀舒打断他,眼中重现亮光:“贺玄,我算到姜叔在哪里了!我算了那晚到第二日午时前的所有时辰,又批了姜叔的八字,大概得出姜叔被人掳出了城,往北方或是东北的方向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距离,可我若是循着这条路一直找,总有一日能找到的!”
荀舒转身再回屋内,将衣裳和攒下的一丁点银钱塞到包袱中,又将姜拯存钱的地方洗劫一空,像是立刻准备出发似的。
李玄鹤看她兴致冲冲,欣喜于她终于不再是前几日那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心中却暗含担忧。荀舒虽半生颠簸,可运气却很好,有贵人照拂,没遇过什么风浪,心性单纯善良。她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不擅和人打交道,更不知这路上有多少人会对她心存歹念。
他琢磨半晌,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绝佳的理由。
“阿舒,我恰好要北上回京,你与我同行可好?姜叔的案子大理寺接了,我于情于理都不能袖手旁观。你与我们一道北上,途中若发现了什么,也能互相有个照应,如何?”——
作者有话说:司天阁的第一部分结束啦~潮州部分也暂时告一段落啦~明天会开下一个案子~
阿舒会越来越棒的!
第46章 白骨簪1
六月初,火伞高张,烁玉流金。
大理寺之人兵分三路,一路留在潮州,与两日后赶到的黑甲军一同护送赈灾银入京;一路快马加鞭,是探路亦是布疑阵;最后一路随荀舒和李玄鹤一同轻车简从,带着案卷绕行附近几个州县,再赴京城。
荀舒在城门处辞别方晏和方伯父,策马出城门,赶往城门外十里的树林,与李玄鹤一行汇合。
过了护城河是一片没有遮挡的沙土地,早已被晒得炙热滚烫。荀舒策马狂奔,脸颊被晒得通红,鬓角发丝被汗水濡湿时,终于见到树林的边缘。林中绿意盎然,茂密树冠将热浪格挡在外,阴凉湿润,比烈日下赶路要舒适的多。
林中有小径,向北方一路延伸,荀舒压低身子,任由马儿在林中飞奔,耳边风声猎猎,迎面吹来的风沾染着林中湿润的草木清香,让人不自觉松弛。马蹄踩着地上的光斑轻快前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荀舒便瞧见了李玄鹤的身影。
李玄鹤靠着树干小憩,一旁停着一辆马车并几匹骏马,另有四个穿着普通护卫衣裳的人围在马车旁,其中两人是大理寺之人,另外两人是李玄鹤的私人护卫,名唤赤霄、鱼肠。
荀舒在马车前二十步翻身下马,牵马靠近,疑惑道:“不是急着赶路吗?为何有马车?”
李玄鹤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解释道:“江南道一带并不似表面太平,这一路上我们乔装打扮成建州茶商,北上探亲,我是你三哥,你是我四妹妹。我们乘马车出行,虽是慢了些,可更为安全。等到山南道境内,再骑马赶路。”他顿了顿,忍不住叮嘱道,“阿舒,若发生意外,鱼肠会护你先离开。到时候莫要迟疑,我自有办法脱身。”
李玄鹤想象中的婉拒、不离不弃统统未出现,荀舒答应得极为爽快,看着他的目光全是认真:“你放心,我定不会迟疑。若有人追来,可能是追你,亦有可能是追我,到时候你我分开走,至少能活一个,以后清明中元,还能有人烧纸。”
李玄鹤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呛着,咬牙切齿地称赞:“荀姑娘真是深谋远虑,连身后事都想到了。”
“那是自然。”
荀舒急着赶路找姜拯,捏着缰绳东瞅瞅西看看,不知该交给谁。李玄鹤看出她的茫然无措,指了指一旁的鱼肠:“把马儿交鱼肠便好,我同你一道乘车。”
荀舒将缰绳递出,踩着马凳上马车,李玄鹤轻轻一跃,如燕雀般轻轻落在马车辕上,跟着荀舒钻进车厢中。
马车很快出发,向着北方前行。荀舒掀开车窗上的竹帘,探出头向后方看。
潮州城被树林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瞧不见,她所熟悉的一切随马车的奔走逐渐远去,消散在马蹄溅起的飞沙中。荀舒有些失望,又有些感慨,万般情绪凝结心头,最终随拂面微风一起,消散在树林间。
一行人走了五日,终于到了江南道与山南道的交界处。两道以山脉为天然阻隔,中心处有一天然狭长缝隙,可供人车通行,是如今两道间通行的必经之地。
马车行入缝隙,苍穹只剩下窄窄的一道,两侧俱是近乎直立的悬崖峭壁,山石嶙峋,藏着许多黑漆漆的山洞。荀舒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掀开窗帘好奇张望,李玄鹤在一旁解释道:“驶过这条天隙后,便是宁远村。宁远村被群山环绕,两侧各有一条通道,可供行人穿越。今日我们便先歇息在这里,明日清晨再出发。”
荀舒放下帘子,回望李玄鹤,好奇道:“这村子既然在江南道和山南道之间,那究竟该归属那一侧?”
“哪里都不归属。百年前,江南道和山南道还是两个独立的小国,平日里战争不断,人口损失严重。边境处的百姓苦不堪言,只能逃离故土,他们翻山越岭,一路东行,发现了这处世外桃源式的山谷,安顿下来。那时这里只有南侧一道天隙,极为隐蔽,且易守难攻,两国百姓在此
处过了许多年安稳生活,直到几十年前大梁一统两国,发现了此地,这里的百姓主动投诚,但因习惯了在此处生活,并不愿意离开这个山谷。高祖皇帝派人在北面开山凿路,贯穿南北,之后这里便成了交通要塞,宁远村也逐渐富饶壮大起来。”
荀舒恍然大悟:“村中有两国百姓,归到哪侧都不合适,索性便模糊了归属。”
“是。宁远村因着来往的行人多,商业兴盛,百姓富足,所纳税额巨大。江南道和山南道曾为了争抢这地方,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后来还是高祖皇帝拍板,这里的税收直接入国库,与两道再无干系,这才平息了这场口舌之争。”
说话间,马车已走到天隙尽头,隐约可见被群山包围的宁远村。村落位于中心处,四周被耕田环绕,更远处山壁陡峭,有山泉自高处跃下,坠到地面时形成一汪清泉,滋养了这里的万物。
马车停在村落外时,已是暮色时分,荀舒正要下车,被李玄鹤拦住去路,他叮嘱道:“这里多数村民靠行商生活,加之来往旅人多,村民们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颇有些奸诈,阿舒定要记得咱们的身份,小心谨慎些,莫要被他们绕进去。”
荀舒认真点头,将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下,慢吞吞道:“记住啦,三哥。”
李玄鹤一个忪愣,荀舒已然溜出车厢,踩着马凳下马。落地后,她整理好衣裙,一抬眼便瞧见远处炊烟袅袅,近处风吹柳动,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她震惊地睁大双眼,喃喃道:“这哪里是村子啊,比许多城镇都要大吧?”
一旁的鱼肠听到她的话,笑道:“宁远村鼎盛时曾有超过两千口的居民,这些年因各种原因,人口凋零,约莫只剩下一千人了吧。如今瞧着房屋多,可不少房子已然空置许久,不似表面繁荣。”
“这是为何?”
“这倒是不知,也许是许多年轻人都离开此处,外出求学了吧。”
荀舒若有所思。
众人收拾妥当后,再次出发,贺玄与荀舒并肩走在最前方,步行自南侧进村,向村中的客栈走去,其余人骑马驾车,落后他们十步的距离。
几人一路向北,没遇到任何一个村民。正奇怪着,远处传来唢呐的凄厉声响,随声响渐渐靠近,夹杂在唢呐中的哀泣声愈发明显。紧接着,一队送殡的人自北向南走来,有的人表情肃穆,有的人泣不成声。
满天纸钱纷纷落下,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着了火一般。荀舒盯着队伍后面的棺材,眯起眼睛瞧了瞧,肯定道:“不如姜叔的手艺好。”
一旁的李玄鹤则道:“傍晚送殡?村子里竟是这样的规矩。”
不知何时,几人身边站了一个鹤发老妇,穿着素色衣裳,发髻上插着一根白色的发簪,简朴却又别致。她听到此话后轻声解释道:“不是村子里的规矩,是宁西的规矩。村中分宁西和宁东,各有各的规矩。”
见到村中人,俩人不再多说,避让到路边,让送葬的队伍先行。
夕阳恰在此时落到山后,天色瞬间暗了些许,面前的一切愈显阴森。兴许是荀舒的错觉,她总觉的天色暗下的那一瞬,天地间似有阴风刮过,像是送着棺材南行似的。
一旁的李玄鹤开口问那老妇道:“村中坟地可是也分宁西宁东?”
“四处都是山石,哪有什么坟地?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南北天隙处的山壁上有不少洞穴,人死后抬到山壁上,寻个空置的洞,放进去就行。宁西藏在南处的山壁,宁东藏在北侧的,谁也不同谁因此事起争执。”
荀舒好奇道:“若是这样,后人该如何祭拜呢?”
“山壁下设有香炉贡台,谁家要祭拜,在那处摆些贡品,上三炷香便是,同族的先祖还能一起沾些香火。”
荀舒点头,觉得这主意妙得很,不仅省事,还能一直有香火,她以后也可以葬到此处来。
送葬的队伍很快通过,唢呐声和哭喊声渐渐消失不见。村中重拾静谧,刚刚躲起来避让送葬队伍的人,也渐渐冒出了头,有几个男童欢笑着跑过,整个村子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
荀舒一行人继续前行,又走了片刻,便到了村中最大的客栈。店小二在门口张望,目光在李玄鹤身上扫了一圈,两只眼像是两只灯笼似的,瞬间亮了起来:“天色已晚,客官可要来小店歇歇脚,明日再继续赶路?”
李玄鹤未置可否,语气平淡:“我们兄妹二人不喜与他人住在同一处,今日客栈中可有其他客人?”
店小二面露难色,搓着手讨好道:“这倒是不巧了,今日有几个路过的商人住在店中,可此刻天色已晚,倒是不好将人再请出去,客官可能将就将就?明日小的定为几位贵客腾出地儿来。”
李玄鹤蹙眉:“这倒真是难办。那可还有空置的楼层?”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赶忙道:“这自然有的,那几个客人都是寻常游商,没什么钱,住的都是一层的人字号房和二层的地字号房,目前三层的天字号房全部空置,客官们可以入住。”
李玄鹤侧头看向一旁的荀舒:“四妹妹,你觉得呢?”
她觉得?她第一次来此处,能有什么觉得?心中虽是这般想,面上却还是要装模作样一番。荀舒环视四周,微笑着点点头,学着赵家二小姐弱不禁风的模样,含笑点头:“就依三哥的。”
第47章 白骨簪2
客栈三层楼高,木质结构,是宁远村最气派的客栈。三层共有七间房,呈回字形分布,房间门口是可以瞧见整个客栈的走廊。荀舒和李玄鹤住在隔着天井、正对楼梯的两间,另外四人分散在两侧,将二人夹在中间,严密护住。
众人入住后,稍作休整,下至大堂用晚膳。大堂中颇为热闹,坐着不少穿着各异的游商,虽是萍水相逢,却宛如相识多年,聊得热络。他们瞧见荀舒几人,热情招呼,李玄鹤微微颔首,而后目不斜视走过,荀舒则笑着挥手,算做回应,只视线并不过多停留,免得再看出什么不该看的。
店小二将食物端上,另送了一壶冰过的梅子酒,甚是清爽甘甜。荀舒喝了两杯,脸颊泛红,胆子大了不少,侧身问隔壁桌的游商:“几位大叔,你们可是第一次来宁远村?”
其中一个穿着胡服的干瘦男人回答道:“我们南来北往的,时常在此处歇脚。倒是你们——”他的视线在荀舒和李玄鹤身上来回切换,笑得暧昧,“可是从家中逃出私奔的?”
这话颇有些不怀好意,李玄鹤微微蹙眉,正欲呵斥,荀舒却是懵懵懂懂,抢先一步认真纠正道:“我们是兄妹,他是我三哥,我们要去京中探亲。”
那干瘦男人面露歉意,举起酒杯:“对不住了!”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是老朽眼拙,郎君娘子俱是气度不凡,就该是一家人。”
荀舒是第一次被夸“气度不凡”,很是高兴,笑弯了眼:“谢谢你啊。”
那干瘦男人一愣,旋即哄堂大笑,连带着身边人也笑个不停。荀舒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只觉得他们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不想再同他们说话。恰好店小二路过,她转去问店小二道:“小哥,你可瞧见刚刚送殡的队伍?你可知死的是谁呀?”
店小二停住脚步,回答道:“死的是宁西一个茶商的独子。这人今年年初离开村子外出求学,三日前回乡探亲,从北面进入村子时,被山顶上的落石头砸中,当场便没了。”店小二叹了口气,感叹道,“北面的通路虽是凿开的,可这许多年,从未滚落过这般大的石头,竟能砸死人。
听说脑袋都被砸扁了,整张脸糊成一团,惨得很。”
堂中人皆唏嘘不已,一个须发尽白的游商接口道:“尸体还是我发现的呢。那落石比这桌子还大,圆滚滚的,将那孩子的上半身紧紧压着。我瞧见时吓了一跳,想着将石头推开,却发觉根本就推不动。那时天还未大亮,路上没有他人,我寻不到帮手,只能跑进村子,将此事告知村长和两个里正,之后他们带人赶到,七八个人一起,才将那石头挪开,露出一摊肉泥似的半具尸体。”
游商描述得绘声绘色,双眸中有惊惧浮现,显然是回忆起了那尸体的恐怖模样。
众人被他的描述所吸引,目光纷纷投射向他,听得入神,时不时倒吸口冷气,发出嘶嘶的响声。等到他说完后,有人问道:“刚刚怎么没提你提起过?”
发现尸体的游商叹了口气:“我说这些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吉利事。外出跑商,最忌讳这些,我这趟回去,定要用柚子叶沐浴,去去这身上的晦气。”
众人安抚他几句,突然,角落的一个游商突然开口问店小二:“我刚刚在窗口,瞧见棺材旁的老翁,觉得有几分面熟。那人可是宁西的寿昌泽?”
店小二一愣,点头道:“确实是寿伯,死的是他的独子,寿都安。你认识他们?”
“算不得认识,以前曾见过。”那游商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神色悠悠,“我与寿昌泽不熟,但与他的兄长寿昌玉认识,以前生意上有些往来。昌玉病故后,寿家的生意都到了寿昌泽手中,我们两家的生意也渐渐断了。对了,昌玉的妻女呢?如今可还在村中?当年昌玉于我有恩,若是他的妻女有什么需要的,有什么我能帮的,定责无旁贷。”
店小二面露难色:“这怕是不行了。”
“怎么了?”
“寿昌玉病故后不久,他的夫人也因悲痛辞世。留下一双女儿,相依为命。寿伯接手了寿家的生意后,将两个侄女接到家中抚养。再后来,寿昌玉的两个女儿亦都发生了意外,双双殒命。如今一家四口的尸体都已送入洞窟安葬,你若想祭拜,可去南面的天隙里上炷香。”
店小二眼神闪烁,说完后便匆匆离开,不再停留。荀舒瞧着他古怪的模样,几乎可以确认,他没说实话,又或者是未将全部的事实说出。
大堂里的气氛因着寿家之事沉闷下来,众人无不感叹寿家大房的悲惨。
荀舒一行人既不认识寿昌玉,亦不认识寿昌泽,像是听了个寻常故事似的,心中并未起太多的波澜。几人用完晚膳,早早回房歇息,准备等明日天亮后,即刻启程离开,赶赴山南道最南侧的鄂阳,与大理寺的人汇合。
许是连日来路程奔波,荀舒极为疲惫,几乎是头刚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
夜里安静,惟有虫鸣不休,伴人入眠,不知何时,远方猝然响起一声巨响,带着天崩地裂势,余声在山谷间反复回荡,惊醒睡梦中的村落。
荀舒在黑暗中猛然坐起身,手按住胸口,试图平缓剧烈跳动的心。她静坐片刻,缓和些许后,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子推开窗户向外瞧,正看到有人带着灯笼,结伴向北面声响出现的地方去。
今夜乌云密布,无星无月,远处黑漆漆的,瞧不见发生了什么。
正疑惑着,门口传来敲门声,有火光隔着窗纸映入室内。
“阿舒,可被惊醒?”
荀舒合上窗,快步去给李玄鹤开门,问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见她无恙,李玄鹤松了口气:“像是北面天隙处发出的声音,我已差人前去查看,你呆在房中,窗子关好,好好休息。”
见李玄鹤转身向楼梯处走,并无回房的意思,荀舒忙道:“你去哪里?”
李玄鹤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可是在担心我?你放心,我只是下楼去打听打听消息,不会离开这客栈的。”
“等等。”荀舒转身去床塌旁,拿起枕边的簪子,随手绾了个发髻,“既然被吵醒,我怕是也睡不着了,不如同你一道。”
荀舒跟在李玄鹤身后,踩着木板楼梯下楼,一路上遇到不少被巨响吵醒,睡眼稀松、打着哈欠的人。到大堂时,正瞧见愁眉苦脸端茶送水的店小二。他并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只心烦于眼前这干不完的活儿。他怎么都想不到,三更半夜竟能比白日还要忙。
派出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荀舒和李玄鹤找了个角落坐下,听身边众人揣测刚刚发生的事。有人说是地动了,有人说是房子塌了,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有道理,却全无证据。
正争执不休时,门外有马蹄声传来,打探消息的人在门前翻身下马,冲入店中,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的李玄鹤,急急忙忙上前道:“三公子,北侧天隙发生山石崩塌,路已被彻底封死,无法通行。”
北边路被封了?!
此事事关众人,大堂中吵嚷声渐起,吵得李玄鹤心烦意乱,阴沉下了脸,冷冷道:“嚷嚷就有用了吗?不如安静些,想想解决的法子。
荀舒心中一惊,侧头看向李玄鹤,却见他神情严肃,浑身上下似凝结着寒霜,一举一动皆带着上位者的气势,让人不敢驳斥,只能遵从,与她熟悉的那个人很是不同。
所以,这个才是真正的他吗?
荀舒挪开视线,不再看他。
大堂中的人逐渐安静下来。
从北至南经过此地的客人安下心,不再逗留,回房休息;从南至北的客人仍旧苦着一张脸,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包裹着慌张和茫然,充斥着整个大堂,让人坐立不安,无法呼吸。
李玄鹤捏了捏酸胀的鼻梁,闭了下眼,融掉其中的寒意,转头看向荀舒,柔声道:“天色已晚,今夜总归离不开此处,倒不如好好歇息,明日再做打算。我先送四妹妹回房可好?”
荀舒轻轻点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李玄鹤送荀舒上楼,回到她住的房间。房门打开,李玄鹤随她一同入内,敞着门,留人在门外看守。
“楼下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我来是想叮嘱你,明日怕是不能离开村子了。我们不知要在此处耽搁几天,这几日千万小心,注意安全。”
荀舒不解:“北侧通道被封,可南侧不是还能通行?为何不从南侧离开?”
“若从南侧走,需走山路绕到西侧,方能进入山南道境内。这一路至少要增加三日路程,且道路险峻,极为危险,倒不如留在此处等候,等北侧天隙中的山石被清理干净后再离开,兴许比绕路还要快些。”
荀舒了然:“原来是这样。前几日咱们绕了些路,黑甲军和运送赈灾银的队伍虽然脚程慢,可如今约莫也就晚咱们两三日的功夫。若他们赶到时北面道路还未清理出来,还能帮上忙。”
“正是如此。”李玄鹤笑着瞧荀舒,心中却是其他的忧虑。
刚刚大理寺探路的人回来,曾悄悄打了暗号,意思是人为。这意味着,他定然已在现场发现了导致山石坠落的人为痕迹,可能是某个机关,又或是还未消散的火药。
若北侧天隙是人为堵上的,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可是与他们的到来有关?还是纯属巧合,偏偏被他们赶上了?
荀舒注意到他的出神,轻声问道:“可是又什么不妥?”
李玄鹤摇头:“没什么。阿舒今夜好好休息,等到离开村子,或许需要日夜兼程赶路,再无休息的时间了。”
听到此话,荀舒抿了下唇,犹豫片刻,露出个轻浅笑容:“贺玄,我正想同你说,离开村子进入山南道后,我们便分开走吧。你要北上去京城,我却想先去东边找找看……贺玄,咱们不同路了。”
第48章 白骨簪3
窗外起了风,虚掩着的窗户被吹开,木窗与窗框的摩擦发出尖锐刺响,在一片寂静中愈显清晰刺耳。桌上蜡烛的火苗被吹的左右摇晃,像是要熄灭。荀舒慌忙走到桌旁,用手遮住风,护住这最后一抹光。
李玄鹤站在一旁,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攥拳又松开,松开又攥拳,反反复复,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如何才能将她留下。
荀舒垂着眼睫,盯着面前的火烛,心中亦是纠结。
她相信李玄鹤并无恶意,也相信他愿意帮她找到姜拯,可她再不能如当初一般全然相信他。她无法再相信那颗被困在大理寺官服中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心。
二人沉默地站着,半晌,李玄鹤终于想到了理由,眼睛亮了起来:“阿舒,你有钱吗?”
荀舒呆住。
她有钱吗?这人是在陈述事实还是在讥讽?荀舒不敢相信耳朵听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慢吞吞道:“你的意思是,我没钱,所以必须跟着你,不能自己去找姜叔?”
李玄鹤瞬间意识到他说错了话,赶忙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正好缺一个私人参军,你若愿意的话,可以随我一道,我给你发月俸,定比你摆摊算命赚得多!”他顿了顿,再接再厉,循循善诱,“还有啊,你和姜叔的救命之恩我还未报答,你不是想换一大笔钱吗?我如今身上没带那么多钱,你同我一道回京,我去取钱给你可好?拿了钱后,我再同你一道去寻姜叔。”
他怎么知道她想拿他换钱?荀舒眨眨眼睛,倒是真的开始思考李玄鹤所说之事的可行性。
他真的会给她发俸禄吗?他发的俸禄会比她摆摊算命赚的钱多吗?大理寺少卿可以四处走吗?他难道不需要留在京中大理寺点卯?他真的会帮他找姜拯吗?会不会又憋着一肚子坏水,不知何时再坑她一次?
李玄鹤紧张地盯着荀舒的脸,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荀舒垂眸思索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睛澄澈,摇头又点头:“我不知道,我要仔细想想。”
李玄鹤想要再争取几句,挠了挠头,终是一句话没说。
好歹不是直接拒绝,瞧她的模样还有转圜的余地。
“好,总归还有时间。”他走到窗边,替她掩好窗子,目光扫过屋子四周,排除所有风险,方离开房间。他走到门口时,不忘再次叮嘱,“好好休息,明日见。”-
一夜好眠。
夜里乌云密布,清晨时倒是出了太阳。荀舒起了个大早,溜溜达达去了村口的枣树下,打算重操旧业。
她将用了许久的、写着“神机妙算”的破布条子掏出来,挂在树枝上,而后盘腿坐在布条下,等着客人上门。
时间太早,昨夜又出了那样的意外,以至于荀舒坐了许久,连个人影都未瞧见。正犹豫着是否要换个人多的地方摆摊,便瞧见有人自远处走来。
那人低着头,穿着青色长衫,背上系着布包,步履匆匆,从荀舒面前走过时,连正眼都没瞧她,荀舒却眼尖地瞧见那人手背上有块黑色的胎记。
这人似乎急着赶路,绝不会为了一个算命的停下脚步。
荀舒耷拉着肩膀垂下眼睛,继续去看地上的蚂蚁大战毛毛虫。
她就这么坐着,看得入迷,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摊子前终于路过了第二个人。那人一身翠色衣衫,相貌俊雅,身姿颀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那人看了树上的破布条一眼,停住离开的脚步,走到算命的摊子前,影子落在荀舒身上,将她的身形完全遮掩住。荀舒感觉到世界暗了,方抬起头看他,目光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瞬,又扫过他的全身,笑着招呼:“求卦还是算八字?”
那人蹲下身子,平视着前方的荀舒,一双桃花眼笑得妩媚:“可能测字?”
荀舒点头:“自然可以。”
“我有个想做很久的事,想算一下是否能做成。”
“客官选个字吧。”
那人停顿了下,道:“我姓魏,便用‘魏’这个字吧。”
荀舒捡起半截枯树枝,在泥沙地上划了几笔,写了个歪歪扭扭的“魏”。她用树枝指着这个字,慢吞吞道:“从字形上来看,‘魏’字左上是个‘禾’,可指代根基,此事你应当做了很久的准备;左下是个‘女’,此事若想做成,需要注意身边的女人,她们或许是你的贵人、助力,亦是做成此事的关键;‘魏’字的右边是个‘鬼’——”荀舒皱起眉头,抬起眼看向面前的魏郎君,实话实说,“此事凶险,或有隐在暗处的力量,或是突然出现的势力,因而生出预想之外的变故。”
魏郎君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你的意思是,这事成不了?”
荀舒摇头:“有凶险,但未必会失败。只是郎君或许要付出比预想还要巨大的代价,来冲撞掉这变动,方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还请郎君三思而后行。”
“只要能成功,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魏郎君从袖袋中掏出一个银铤,搁到荀舒面前的地上,笑道,“宁远村许久未见算命先生,今日魏某倒是有这个好运气。看来连老天都偏帮在下,此事定能成功。”
荀舒瞪着那块亮闪闪的银铤,睁大了双眼,小心翼翼将其捡起放在手心,感受到银铤冰冰凉的触感后,方能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她竟然赚了一块银铤?宁远村的人都这般有钱吗?她何必随李玄鹤去京城,干脆留在宁远村,靠摆摊便能赚的盆满钵满。
魏郎君不知何时已离开,荀舒抚摸着手中的银铤,笑得停不住嘴。她怕周围人来抢,小心翼翼将其塞入荷包,又放入挎包中,时不时隔着袋子摸两下,确认那银铤还在。
李玄鹤找到荀舒的摊子时,正看到她眼如弯月,喜气洋洋,傻呵呵地捏着挎包,挎包上绣的小兔子被揉搓的不成模样。
“笑什么呢?”
荀舒瞧见李玄鹤眼睛一亮,赶忙招呼他到身边,小心翼翼将银铤取出,献宝似的捧到李玄鹤眼前:“快看,这是我刚赚的。”
李玄鹤一愣,捏着那银铤掂了掂,叹道:“早知宁远村的人这般大方,我该和你一同来的,赚的定比你多,平白浪费了个发财的机会。”
荀舒冷哼一声,将银铤从他手中抽走:“我这几日辛苦些,日日在此出摊,定能赚到去找姜叔的盘缠,就不用当你的私人参军啦!”她将银铤妥善收好,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可是鱼肠告诉你的?”
她今日出门前,想起李玄鹤昨日的叮嘱,去同守夜的护卫说了一声。鱼肠自然不能放任她一个人来,随她出门,如影子般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荀舒知道这是暗卫隐藏身形的本事,便也没在意,却不知他何时将这消息传回客栈,送到了李玄鹤的手中。
李玄鹤点头,说得含糊:“鱼肠留了记号,我看到后便知晓你的位置。”他顿了顿,认真解释道,“方才我去了昨夜落石的地方,这才晚了一些。”
听到他去了北边的通道,荀舒忙不迭问道:“如何?可是人为?”
李玄鹤视线扫过四周,见周遭没什么人,才压低声音道:“是。赤霄攀到山壁顶端,发现一个巨大的缺口,并在缺口处寻到了硫磺的痕迹。我推测,昨夜应该是有人在山石中埋入炸药,引爆后导致大块山石崩塌坠落,堵住了那条天隙。”
荀舒不解:“将那通道挡住,该是为了阻止人离开。可村子南侧亦有通路,刚刚便有村民从南侧离开村子。那人若真要困住人,该是两侧都炸才对……难道真是冲着咱们来的,想要拖着不让咱们走捷径去山南道?”
“说不准。无论如何,这几日定要小心,鱼肠会跟着你,你莫要甩开。”
荀舒一顿,嘟囔道:“说得就像我能甩开似的……我连他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树上落下一颗未成熟的枣子,正正好砸在荀舒头顶。她吃痛抬头,终于瞧见了藏在树冠中的鱼肠。她张大了嘴,将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贺玄,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哪儿能甩开他?”
贺玄……李玄鹤听着这个称呼,心中几分酸涩。
他虽然早已坦白了身份,可荀舒却依旧称呼他为“贺玄”。他倒不是讨厌这个名字,只是担忧荀舒每念一次“贺玄”,他曾欺骗过她的事,便会在她的记忆中深刻几分。
他正要想个由头,哄着荀舒改了这个称呼,突然听到远方有呼喊声。他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瞧见一人慌慌张张从南侧天隙处跑出,向着村子的方向狂奔,边跑边大喊道:“不好了!死人了!”
他的速度很快,面目慌张,不过片刻便跑到村口,荀舒这才认出他是不久前找她测字的魏郎君。她正要拦住他问个究竟,却见他像是没瞧见她似的,径直越过她和李玄鹤,向村子深处跑去,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哎!”
荀舒看着他如风般消失的背影,无奈叹了口气,转头将刚刚的事说给李玄鹤听。李玄鹤眉头一挑,看着那人若有所思:“原来他就是那个出手大方的土地主啊。”
“他可不是土地主,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少爷,长得可俊朗了。”荀舒站起身,将树枝上的布条取下,小心翼翼收好,慢吞吞道,“此时正好没事,不如去瞧瞧那死人?”
这个提议正中李玄鹤下怀,他露出几颗大白牙,笑道:“就依阿舒的。”
第49章 白骨簪4
昨日进村时马车未停留,荀舒只透过车窗寥寥看了几眼,今日天朗气清,再探天隙,终于有机会将这里上上下下看个清楚。
荀舒站在天隙中,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狭长通道,后方是如世外桃源的村落,两侧山壁笔直陡峭,一眼瞧不到顶,颇有遮天蔽日之势,头顶天空被围剿到只剩一道缝隙,让人心生眩晕,压得人喘不动气。
山壁高处布满大大小小的黑色山洞,昨日不知是做什么用的,今日知晓每个山洞里都存放着宁远村的先人,更加阴森可怖。山壁下临近村子的位置,刻着每一个安葬在此处的亡者的姓名,角落开凿出一个一人高的山洞,洞中放着村落的牌位,是村民们祭拜先人的地方。
荀舒和李玄鹤带着赤霄和鱼肠沿着天隙一路南行,走了约莫百余步,便瞧见了魏郎君说的那具尸体。
那该是一具男尸,尚还温热,该是刚死不久。他仰面躺在道路中央,似被野兽袭击过,浑身衣服被撕扯成布条,脸部亦被抓咬到只剩一团血肉,辨不出五官。他的四肢残缺不全,断口处肌理参差不齐,非利刃所致,肢体扭成近乎诡异的姿势,显是从高处跌落,以致周身骨骼尽碎。
这尸体的模样着实可怖,比赵宅的几具尸体吓人得多。李玄鹤走到尸体旁蹲下,用帕子垫着手,细细翻看尸体,寻找可疑的痕迹。荀舒只看了一眼便侧过头,看向一旁的山壁,缓和着胸口的不适。
荀舒的视线在山壁上扫过,满眼尽是青灰色,余光划过一抹青色,定睛瞧似是一朵青色的花,在风中摇曳。
壁立千仞,俱是山石,竟有植物可扎根于石头上,开出花,实在是坚韧。
有风呼啸着穿过天隙,将那花吹得左右摇摆,最终抵挡不住风力,从悬崖上坠落,飘至十丈开外的地上。荀舒跑过去想要将这朵花捡起来,到跟前时才发现,这哪里是花,分明是一块巴掌大的残破青色布块。
布料触手丝滑,瞧着颇为眼熟。荀舒想起了什么,捏着布块跑回到尸体身边,将其与尸体所穿衣服比对后,确认材质颜色一模一样。
“贺玄,快看我发现了什么!”
李玄鹤的余光从未离开过荀舒,自然早就瞧见了她的发现。他翻动着尸身上残破不堪的衣裳,在后背处发现形状相似的缺口,指着道:“像是这里碎落的。”
荀舒将布块放到缺口处,与衣裳严丝合缝拼在一起,叹道:“这布块刚刚挂在山石上,我还当是朵花呢……这应当时死者从山上坠落时,衣裳勾在山石上,撕裂下来的吧?”她垂眸盯着残破的衣裳,越看越眼熟,似乎早些时候便见过,她拧眉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我今早摆摊时,曾瞧见一个穿着这个颜色衣裳的人,从南门离开村子。他当时走得很急,背上还背着个包袱,不知是不是这个人。”
“阿舒可能确定?”
荀舒瞥了一眼尸体的脸,而后迅速挪开,慢吞吞道:”莫说是一个只草草看了一眼的人,就是你成了这副模样,我也认不出来啊……”
李玄鹤:……
荀舒没搭理他,在脑海中重新回忆了一遍瞧见那人的场景,突然想起什么,忙去翻看死者的手:“我记得他的手背上有个黑色的胎记,很是显眼,若这人手上也有,该是同一个人无疑——”她的声音哑在嗓子眼里,转了个圈替换成一声叹息:“这倒是不巧。”
尸体左手手背伤痕累累,没有任何胎记,右手自小臂处断裂,连个手掌的影子都瞧不见。
“无妨,总能寻到其他线索。”李玄鹤安慰她道。
二人说话的功夫,跑回村的魏郎君已带着村中人赶来。为首者须发尽白,是村子的村长,名唤胡文林,已过花甲。他走到尸体旁,板着一脸呵斥二人:“你们是谁?为何会在此处?”
赤霄抢着开口,将二人那套虚假的身份说出,胡村长听后脸上的凌厉散去几分,挥挥手道:“此处有人身亡,实属不祥,还请诸位贵客移步回村中歇息。”
荀舒和李玄鹤不想暴露身份,安静退到一旁,藏在角落并未离去。好在人群中不少都是来凑热闹的外乡人,他们混在其中并不算扎眼,也无人再驱赶他们。
村长带着几个人试图阻拦驱散围观的人群,可这么多人哪里是他们能控制住的?一时间天隙里拥挤不堪,乱作一团。
正混乱着,突然有一人扬声道:“这不是西里正蔡友吗?”
场面瞬间安静,胡村长望向他,严肃道:”此人面目全非,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众人目光皆汇聚于说话之人的身上,那人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今日起的早,出门时正瞧见蔡里正步履匆匆,向南边走,我同他打招呼,他只是挥挥手,脚步却不停,瞧着像是要去办什么急事,那时他穿的就是这件衣裳,我不会记错的。”
人群瞬间炸开,众人议论纷纷。
“蔡里正为何会在此处?他每日清晨不是都会去东边的水潭钓鱼吗?今日怎么在这里?可是要出村?”
“就算要出村,也不需要这般着急吧?都不同乡亲们说一声,像是逃命似的。”
“是啊,昨晚北边落石时,蔡里正也去了,当时我们还聊了几句,他也没提他今日要出村的事啊!”
“此事或许与嫂夫人有关。昨夜我与张毛子黄麻子凑完北面落石的热闹后,没急着离开,趁着夜里凉快,多聊了一会儿。回家时正路过蔡里正的住处,听到屋子里有吵闹声。我虽没听清吵得是什么,可瞧那架势,像是要把屋顶掀了。”
“难道是与嫂夫人吵架后来,气得要离开村子散心,却在山林间被野兽咬死?还是失足从高处坠落摔死?这死得也太惨了些。”
“会不会是被人杀了啊……”
众人越说越离谱,声音也愈加吵闹。胡村长吆喝了几声,靠着多年积攒下的威严终于勉强让众人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道:“蔡里正以前是个郎中,经常去悬崖峭壁上踩草药,或许是碰到了野兽,争斗间受了重伤,而后坠落到此处,这才成了这副模样。他如今这副模样,瞧着甚是凄惨,大家莫要胡乱揣测了,还是先抬回村中,尽快办了后事,安葬了吧。”
胡村长德高望重,他的话无人质疑,荀舒却是心存质疑,她侧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人,见他目光凝重,显是也不认同胡村长的话,放下了心。
荀舒和李玄鹤混杂在人群中,推搡着像村中走,突然听到身后一人笑道:“魏胜,你与蔡里正一向不睦,如今他死了,你定是高兴坏了吧?”
这人口中的魏胜正是早晨找荀舒测字的魏郎君。
魏胜的声音似有笑意,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愉悦:“这是自然。
此人好色,一直惦记着魏某的十八房夫人,恨不能将她们统统掳到他的宅子里。他如今死了,魏某的夫人们能安心,魏某亦是能放心。”
另一人道:“这也不能全怪蔡里正。村中新丁越来越少,眼见着渐渐没了生气,村长和里正们能不着急吗?你仗着自己生得好,家中富贵,哄骗了那么多小娘子嫁给你,可这么多年,她们的肚子却没半点动静,这不是白白的浪费吗?”
魏郎君笑着摇头:“张兄此话说得太过难听。夫人们愿意嫁给魏某,是魏某的福分。她们信我,我亦不能负她们。蔡里正的想法太过荒谬,竟想着让我将夫人们送到他处,再由他分给村中未成婚的郎君们。此举岂不是将夫人们视为可以买卖的奴隶、货物?我自然是不允的。”他叹了口气,似有无奈,“魏某身子不好,不能让夫人们为我生下一儿半女,这是魏某的问题。赶明儿魏某便去寻个名医,定不能断了我魏家的香火。”
又有人道:“话说回来,魏胜,今日这尸体是你发现的吧?蔡里正的死不会同你有关吧?”
“这怎么可能呢?魏某刚出村片刻,便瞧见了这具尸体,哪有时间杀人呢?”魏胜笑着摇头,“说起来,魏某出村时,在村口处正遇到一个算卦的仙姑,魏某请仙姑帮着测了个字,算何时能有个孩子。”
周围的人好奇追问:“那仙姑如何说?”
“仙姑说——”魏胜拉长声音,“虽有困难,但总能心想事成。”
“你是骗人的吧?我出村的时候,怎么没瞧到你说的仙姑?”
她是这么说的吗?荀舒在前方听着魏胜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不知道哪里怪。她因着魏胜刚刚的话,心中生出不少好感,忍不住停住脚步,转身等几人靠近,温声替魏胜辩解:“我就是魏郎君说的那个仙姑。我早你们一步到此处瞧热闹,你们自然遇不到我。”
魏胜瞧见荀舒,很是惊喜,忙对身旁人道:“瞧见了吗,魏某可没撒谎,仙姑可为魏某作证,魏某离开村子进入天隙,不过片刻便重新返回,魏某绝没有杀人的时间!”
荀舒点头:“确实。我记得魏郎君离开后没多久便折返回来,我见他慌张,想要拦住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他却像是没瞧见我似的,急着回村报信。若这人刚死不久,他确实没有杀人的时间。”
魏胜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尴尬着解释:“我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尸体,慌张得厉害,没注意到你,真是抱歉了。”
荀舒眨眨眼睛,不明白为何她只是陈述事实,魏胜却要道歉。
路过的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投射来好奇的目光。李玄鹤正要拉着荀舒离开,便听到有人认出了荀舒,扬声道:“这不是咱们客栈里那个茶商的妹妹吗?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怎么就成了摆摊算卦的仙姑了呢?”
第50章 白骨簪5
说话的是昨晚在客栈中瞧见过的游商。
荀舒正要解释,一旁的李玄鹤先一步开口,笑容中全是宠溺:“让诸位见笑了。舍妹幼时身子不好,送到一四处云游的大师处,养了几年身子,竟意外入了玄门。等她身子大好,接回府中后,时不时便要替身边人卜卦,或是去市集上寻有缘人算命。”他面露无奈,“此举确实非寻常大家闺秀所为,可舍妹自小孤身一人因病离家,家父家母心疼她,都觉得只要她开心平安,想要做什么都可以,便也随她去了。”
李玄鹤眉目柔和,倒真像是疼爱妹妹的兄长。荀舒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在心中暗叹这人这张口就来的本领见长,面上却还是微笑着配合他表演。
亲兄长都没意见,旁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几人说笑几句后正要将此事揭过,一旁突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嗤笑声:“不过是个没用的小丫头,开不开心的,有什么用?还不如早些嫁人,传宗接代,才有些用处。”
荀舒听得皱眉,转眸望去,见是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佝偻着腰,面上讥讽之意明显。他瞥一眼阴沉着脸的魏胜,冷笑道:“还有你,蔡里正也是为了你好,你耽搁了这许多小丫头,也毁了宁西,以后会遭报应的!”
魏胜显然早就认识他,扬起下巴,眼中全是不屑:“我倒不知道,我竟可以以一人之力,毁掉整个宁西。莫不是宁西其他人都是没有用处的废物?百人聚在一处,都抵不过我一人?”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那人指着魏胜怒斥,嗓音愈发沙哑。
魏胜将他的手指拨开,眼神凌厉,唇角的讥讽比对面之人更浓郁:“我再怎么着,也比你这种欺软怕硬,只知道欺负妇孺的废物要有用的多吧?”他掏出上好的丝绸帕子,擦过碰到他手指的手后,嫌弃地丢到他的脚边,“你都不怕报应,我怕什么呢?”说完,他不再搭理那人,转头看向荀舒时已是神色如常,歉意笑着,“让仙姑见笑了。村子与世隔绝,井底之蛙颇多,不分昼夜乱叫,惹人心烦。仙姑若是再遇到,莫要搭理,千万不要因这些脏东西而坏了心情。”
荀舒一愣,想要谢谢魏胜帮她说话,还未开口却被李玄鹤拉到另一旁。他将荀舒挡在身后,笑着道:“多谢魏兄。若有机会,改日定登门道谢。”
说完,不等魏胜反应,他握住荀舒的小臂在人群中穿行,不多时便离开天隙,回到了村外的田野中。
除了村长、东里正和几个村民还在天隙中商讨如何将尸体运回外,其余的看热闹的人群到此处后逐渐散开,各有各的忙碌,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田野宽阔,绿树成荫,压抑的心情逐渐被蓝天白云,山间清风疏解,李玄鹤心中的波动逐渐平息,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刚的行为颇有些幼稚。
像个保护心爱之物的稚子,连一眼都不愿让他人看,一丝一毫都不想与他人分享。
他松开荀舒的手臂,尴尬地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正想要如何掩饰刚刚的幼稚行径,却突然发现旁边那人根本根本没注意这些小细节。她像个机警的小兽一般,环视四周,见没什么人,头歪向他的方向,轻声道:“我觉得那个人死的有点奇怪。”
荀舒的碎发掠过李玄鹤的鼻子,痒痒的,裹着奇异的甜香。那发丝似乎带着奇异的力量,可穿透皮囊,扫过他的心口,酥酥麻麻,让他的心瞬间塌陷成废墟。李玄鹤定了一瞬,勉强稳住心神,说出口的话尚有些飘忽,带着几分应付敷衍:“哦?阿舒怎么看?”
荀舒掰着指头认真道:“那块碎裂的布块是从死者背后的衣裳撕裂下来的,挂在山顶的位置,这意味着那人摔下悬崖时,该是面朝天隙,后背朝着山壁。按照村长所说,他是失足坠落而亡,如何会面朝天隙呢?若他是被野兽逼到悬崖边,主动跳下去的话,他定会向前跃,后背与山壁之间的距离会愈来越大,更不会与山壁碰撞。”
李玄鹤的思绪终于回到了案子上,点头附和:“却是如此。若是失足落下,虽能碰到山壁,可碰撞的部位通常都是正面或是侧面。死者的这幅模样,倒像是一个力气不够的人,勉强将没有意识的尸体从山崖下推下,导致后背撞击在山石上。”他转身看了眼天隙旁高耸的山壁,叹道,“看来还是要去那山顶上看看。”
荀舒瞅他一眼,慢吞吞道:“你如今只是一个茶商,就算查出此案不是意外,又能如何呢?”
李玄鹤并不为此事忧心:“大理寺之人,遇到疑案,理应查清。我们只是这几日被困在此处,借用那假身份罢了,总不会永远都这样下去。等到离开此地,进入山南道,自有援军在等候,到时再带人回来,将此案彻底了结,也未尝不可。”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荀舒不自觉便想起了李玄鹤棺材铺小伙计的身份,心头堵得慌。她不想再谈此事,转去问道:“若此地发生凶案,州县该遣派县尉来查案吧?此地归属混乱,虽说税收入国库,可凶案不会也要等陛下派人来处理吧?”
一旁的赤霄解释道:“姑娘若是问此案,该是归属江南道管辖。”
“这是为何?”
“村中归属混乱皆因宁西人是从江南道的位置迁居此处,而宁东的先人们却是山南道的人。他们原本分属两个国家,因逃避战乱才住在一起。是以,如今村长选德高望重者,
可真正做事的里正,却是宁东宁西各一个。若发生了案件,事关宁西的,便由西里正传信江南道境内、离此处最近的平浦县,那里的县尉会带人赶到此处断案。反之,则会去山南道请人。如今死的是西里正,自然该由江南道负责。”
“未必是江南道。”李玄鹤意味深长,“尸体面目全非,身上的明显特征也被毁去。若前面的推论正确,此人是被人谋杀,那尸身被毁,就有可能是凶手在故布疑阵。”
疑点太多,荀舒脑中思路分外杂乱,怎么都理不清。她的眉头皱成麻花,口中轻声嘟囔着:“若死者不是西里正,那会是谁呢?我清晨时瞧见出城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等到天隙里的人离开,找个机会去山顶上看看,兴许就能找到答案。”
“也只能如此了。”
荀舒一大早便离开客栈,空着肚子走了这一大圈,此刻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看着村中的青堂瓦舍,提议道:“以前听人说,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吃食,有的地方喜食辛辣,那里的吃食也多是这种口味;有的地方喜欢甜味,就连烹菜都要加糖。不知道宁远村的特色吃食是什么……不如咱们一起去尝尝?”
荀舒开口,李玄鹤自然一口答应。四人一道从南村口再次进村,一路向北走到村子中间的集市上,瞧见四周玲琅满目的店铺,不知不觉间缓下脚步。
宁远村的集市虽不如潮州县城中的集市大,可该有的都有,无论是吃穿住行还是吃喝玩乐,都能在此处寻到踪迹。荀舒走走停停,遇到好吃的便买些尝尝,吃不下的便拎在手中,觉得甚是有趣。
二人走得累了,便进了一旁的食肆歇息,小二将两碗酥山端上桌,李玄鹤将其中一碗推到荀舒面前:“酷暑时吃这个最是畅快,你快尝尝。”
荀舒看着碗中浇着桃色蜜浆的酥山,抿了下唇,轻声道:“我吃过酥山的。”
李玄鹤一愣,道:“什么?”
荀舒的指尖轻触瓷碗,那凉意透过碗碟,麻了她的指尖,却让记忆逐渐清晰:“那时我年纪小,有一遭陪着姜叔送棺材到一富商宅中,瞧见他家中的小郎君小娘子,人人捧着酥山,在院中亭子里吃。姜叔看出我也想吃,离开那里后,便带着我去了城中的酒楼,为我买了一碗。那碗酥山并不贵,比这里还要便宜些,只要五十文,可对于那时的棺材铺来说,这五十文是我和姜叔好几日的伙食。那日卖出的棺材,是我们那一个月第一次开张,本该省着些花的,可姜叔还是给我买了……他可真好啊。”
荀舒坐在窗边,窗户大敞着,日光照在酥山上,折射出亮晶晶的光。酥山在烈日下冒着热气,用融化来抵抗这炙热的天气。她捧着酥山,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那冰凉的甜味在口中慢慢化开,遮掩住胸口的酸涩,半晌没再说话。
李玄鹤知道她是想念姜拯了。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苍白地安慰:“等找到姜叔,我带你们去吃京城最好的酥山,可好?”
荀舒抿着唇,轻轻点头:“一言为定。”
荀舒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有李玄鹤在一旁,时不时说些趣事逗她开心,手中酥山还未吃完,心中的乌云便已散去。
“我明白的。”荀舒将空碗推了推,“事情已经发生了,担忧是最没用的一件事。找到姜叔在何处,将他救出才是当务之急。等到北侧路通了,我要赶紧出发,定要尽快寻到姜叔。”
李玄鹤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只残余下几个字:“定能找到的。”
已近晌午,食肆中的食客渐渐多了起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颇为热闹。李玄鹤又点了一桌好菜,等菜的功夫,荀舒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转,看人来人往,看别人的桌上都有什么吃食。
食肆里有不少年轻妇人,头发盘起,衣裳俏丽。她们的脸上画着最时兴的妆容,发髻上插着各式发钗,各有各的美。荀舒看着看着,突然瞧见一件奇事,压低声音同一旁的李玄鹤分享:“你瞧,这些妇人们好像都佩戴着一个白色的发簪,瞧着样式差不多,不怎么好看……这可是宁远村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