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宴无好宴10
荀舒三人赶到正院时,众人已到齐,官府之人站在中心处,赵宅的婢女们搀扶着面色苍白的赵家二小姐赵京蓉站在角落,四周围着不少赵宅的仆役。
前夜封锁的正堂再次开启,堂中无人,仍是晚宴那日的模样。桌案上的食物已发酸发臭,浓烈的味道自敞开的门喷涌而出,吸引无数飞虫。正堂门口看守的衙役强忍着臭气,时不时拍打几下衣裳驱赶飞虫,表情颇为痛苦。
冯县丞站在门前,阴沉着一张脸,郑姝跪在院子中央,瘫软着身子,哀哀抽泣。
“郑氏,本官已寻到证据,证实你就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姝抬起头,面色苍白,望着冯县丞摇头:“我没有!老爷是我的恩人,我怎么可能杀他?冯县丞,您是知道的啊……”
“够了!”冯县丞打断她,“既然你不承认,本官便一条一条说给你听,看你还如何狡辩!”他一甩袖子,走到屋檐下阴凉处的太师椅落座,盯着跪在阳光下的郑姝,一字一句道,“前日晚宴,赵县令突然倒地而亡,后经仵作查验,为中毒身亡。案发后,本官立即派人查验宴席上的吃食,并未发现被下毒,却意外在县令的桌案旁发现一只死蜂。那蜂长得奇怪,红黑相间,不像是潮州附近的蜂。昨日,方县尉带着这蜂去城中打听,恰巧遇到一药商,得知这蜂名为百草蜂,常见于西南山中,身有剧毒,被叮咬后若不及时医治,会因此殒命,死状与赵县令前晚的模样一模一样。
“此蜂性情温顺,不会随意攻击人,却对一种名叫迷萝的药草很是沉迷。昨日夜间,本官令人将那药商请到了赵宅,请他到这正堂中走了一圈,竟发现赵县令桌案上那朵枯萎的红花,正是迷萝。前日的赏花宴皆是郑氏你所安排,这迷萝花亦是你亲自呈上,送到赵县令手中。你借着送花,让赵县令的手上身上染上迷萝的味道,而后在晚宴时将早就备好的百草蜂放出,让那毒蜂闻着味道,去攻击赵县令,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我说的可有错?”
郑姝疯狂摇头,口中不住反驳:“不是的!我并不知道那花是迷萝,只是瞧着好看,才栽种在后花园中。我想着赏花宴总要看些新鲜的花草,这才摘了一支呈上……我并不知道什么百草蜂,更不知此花和百草蜂之间的关系啊!”
“哦?如今我们恰好在赵宅,可能带我们去看看你栽种的迷萝?”
郑姝垂下眼睫,泪水沿着脸颊滑落:“那花不适应潮州的气候,种下一大片,却只活了一支,正是那日送到赏花宴上的……”
只活了一支,竟舍得剪下送到赏花宴上?郑姝的声音越来越小,莫说官府中人不信,就连角落荀舒听着都有些荒唐。
冯县丞微微挑眉,捋着颌下胡须:“竟有这般巧的事?赏花宴在前日,想必那花枝还未被铲去,带我们去瞧瞧那花枝也是好的。”眼见郑姝还要辩驳,他挥挥手,失去耐心,“莫要再寻借口了,你莫不是以为,本官只有这一个证据吧?”
郑姝轻咬着嘴唇,伏在地上,以额头触地,手指紧紧扣着青石板:“大人明鉴,民妇自被老爷接回家中后,从无二心,只希望能在这宅子中,将孩子抚养长大,安稳度过一生。老爷对我极好,我怎么可能会杀他呢?”
这辩驳无力而苍白,荀舒瞧着她轻颤的背影,心生不忍。
冯县丞冷哼一声,道:“别无二心?不见得吧?”他看向一旁的毕达,“去将赵夫人生前的婢女,白杏传来。”
毕达领命而去,郑姝颤抖着直起身子,一脸茫然,不知此事和白杏有和关系。角落的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俱在心中叹气。
这白杏,怕是又握着那一丝半毫的线索,推演出一个完整的故事,随意攀咬他人了,就如同赵夫人案中,她指责荀舒为杀人凶手一般。
荀舒的猜测没错,白杏到了院中后,像是早就知道冯县丞要问她何事,不等冯县丞开口,如倒豆子般将她瞧见不同的人在深夜里进出郑氏院子的事说出。
不知是否昨夜梦回撞见人的那几个夜晚,故地重游细细看了一番,白杏今日的描述与昨日不同,更为详细,甚至能确定去郑氏院中的几个人中,不止一个男人。
白杏声音洪亮,眼中有泪,厉声道:“大人可要为我家老爷夫人做主!郑姨娘不守妇道,趁着夜深人静,把姘头引到宅子中,也不知做了多少让人不齿的事!定是老爷有所察觉,她这才痛下杀手!依奴婢看,就该将她关入牢中,以命抵命!”
郑姝死死盯着她,满眼的不敢置信,悲愤道:“我从未做对不起老爷之事!你怎可如此血口喷人?难道夫人教出的婢女,就是这般胡乱诬陷人的小人吗?!”
赵夫人在此刻被提及,反而让白杏的情绪愈发激动,她丝毫不畏惧,直直回视着郑姝,声音扬起:“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奴婢亲眼瞧见,那几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出入你的院子,此事郑姨娘可敢承认?”
郑姝百口莫辩,咬紧嘴唇,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众人目光汇聚在她身上,让她如坐针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不解释,便是默认做了对不起老爷之事,背上这荒谬的杀人动机,若解释……她要如何解释!有的事如何能解释!
荀舒望着郑姝,像是瞧见了一个月前的自己,心生不忍,忍不住开口道:“白杏姑娘,你一口咬定那些进出郑姨娘院中之人是她的姘头,你可是瞧见了郑姨娘与他们行逾矩之举?”
白杏迟疑:“那倒是没有,可深夜偷偷进出姨娘的院子,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白杏姑娘,你不能因为想不到其他的原因,就将没亲眼见过的事,只靠臆测便安插在他人头上,就如同一个月前,你污蔑我一般,这样很不好。”荀舒满脸认真,说完后似有觉得她的话无足轻重,又补了一句,“赵夫人在天有灵,也会觉得很不好的。”
院中起了窃窃私语声,夹杂着几声轻笑,白杏皱紧眉头,表情难看,终是没再开口。
质疑声在这瞬间肆意蔓延,冯县丞哼一声:“没亲眼见过的事,就敢到本官面前乱说,你好大的胆子!”他顿了顿,目光划过白杏,落在荀舒身上,“不过,虽说这婢女没亲眼瞧见所有的事,可有人深夜进出郑氏的院子却是事实。若非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不在光天化日下行事?!怕是这件事已被赵县令察觉,这才着急着要杀人灭口吧?本官以为,此条依旧可以算作是郑氏杀害赵县令的理由!”
荀舒眉头紧皱,目光中全是不理解和不赞同。
前日宴席上,赵县令面对郑氏时的神情语气,并不似心怀芥蒂的模样。此事处处都是蹊跷,冯县丞却像是急着给郑氏定罪,将其置于死地似的。
他在急什么?或者说,他在怕什么?、
冯县丞似乎注意到场中异样的眼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除此外,
还有一事。本官昨日查出,郑氏从府中库房支了一大笔银钱,说是有急用。此事赵县令并不知晓。本官有理由怀疑,郑氏杀害赵县令,亦同此事有关。如今府中只剩二小姐和三少爷,只要赵县令没了,赵家便会被郑氏掌控,她再无需将借出的银钱归还。郑氏,本官说得可对?”
郑姝满目震惊,只觉得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错,我确实因着一些事,从账房中支出了一笔钱。我因着急需,未来得及同老爷讲。我原本想着,待此事过后,找个机会告诉老爷,哪里有大人你想的这般复杂?说我觊觎这宅子,更是无稽之谈!赵府如今表面上光鲜,其实不过剩了一个空壳子。我并非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小户出身的女子,哪里会因为这点钱,去杀害老爷呢?老爷若在,我尚有傍身之处,老爷走了,我带着两个孩子,守着这破落宅子,有什么用呢?”
郑姝说得情真意切,说服了院中众人,却惟独没能说服冯县丞。冯县丞面色愈发阴沉,挥挥手,命一旁的衙役将郑姝绑起:“郑氏,此案虽尚缺少证据,但你是本案最大的嫌疑人,本官只能将你带回衙门。若日后查明你与此案无关,自会将你放出。”
郑氏睁大双眼,依旧在辩驳:“冯县丞,你明明知晓——”
“来人!”冯县丞打断她,目光中似有深意,“将郑氏带下去。三少爷年纪尚幼离不得人,另去寻个嬷嬷,好生照料。”
郑氏似在一瞬间被人扼住咽喉,哑了嗓子,再说不出一句话。她无力地耷拉着肩膀,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院中多是官府中人,或是仆役婢女,对这赤裸的威胁不敢多说什么,只能躲避似的挪开目光。冯县丞对众人的反应很是满意,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到一道声音自无人在意的角落发出,声音清脆明亮,如晨钟暮鼓,惊醒混沌人间。
“县丞大人断案未免太过草率武断,可是有什么事不想让众人知晓,这才急着结案?”
说话之人正是贺玄。
他站在原处巍然不动,坦然面对众人打量的目光,毫无畏惧之意,望着阴影下的冯县丞似笑非笑:“大人既然已将众人圈禁在这宅院中,为何不待找到所有证据后,再做决断?总归也已在这里住了几日了,何妨再多住几日呢?”他挑了挑眉,故作吃惊,“你莫不是要如同画本子里写的似的,将郑氏带走后,悄悄灭口,再趁着她无法反驳,将此案栽到她的头上?可是,为何要这么做呢?莫不是你知道凶手是谁?或者,赵县令之死同你有关?”——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一~
第32章 宴无好宴11
话音落下,院落中落针可闻,连树上的蝉都放轻了声音。
被人当面指责,冯县丞面沉如水,一巴掌拍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顺势站起,指着贺玄声音清脆:“放肆!哪里来的刁民,竟敢在此处胡言乱语!”
面对冯县丞的盛怒,贺玄只是耸耸肩:“你看,你也不愿无凭无据被人冤枉。”他不欲在这点上多纠缠,走到院中郑氏后方几步的位置停下,“我并非胡乱揣测,而是有几个疑惑之处还未弄清。郑氏,若我没记错的话,前日赏花宴,你带着摘好的花赶到时,亲手将那朵红色的迷萝花递给了杨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难道最初你想杀的人是杨将军?”
郑氏垂着头,半晌开口,声音极轻,像浮在水上:“那花鲜艳,与杨将军相配,又是最珍贵的,我这才想要赠给他……至于其他的,我不知道,真的与我无关啊……”
贺玄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冲着冯县丞微微躬身:“冯大人,赵县令手中的那朵迷萝并非郑氏所递,说郑氏杀害赵县令实在不妥。更何况,虽说那朵迷萝花可吸引百草蜂,但到底那百草蜂才是本案的关键。若能查出那百草蜂与这郑氏的关系,方能证实郑氏动手害人。依在下拙见,不如众人依旧留在赵宅中,不得离开,另加派人手将此处严密封锁。等到百草蜂的来源确认,再放大家离开此处也不迟。”
冯县丞强压着怒火,表情略有些狰狞,他的双眸像是淬了毒,阴恻恻地盯着贺玄:“本官心善,不愿将这许多无关之人困在院墙内,这才想将郑氏关到牢中。如今本官倒是觉得,将你们请到大牢中暂住,方能清净,更有利于查清此案。你说呢?”
贺玄收敛起脸上的笑意,隔着院落与冯县丞对视,目光毫不避让。手指不住摩挲,一时间未回话,不知在想什么。冯县令瞪着面前的少年,心绪烦乱,再不见往日里的和善模样。
周遭的官府中人表情各不相同。曲主簿站在冯县丞身旁,眉眼低垂,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事早有预料,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模样;毕县尉表情奇怪,仔细看唇角微微扬起,竟像是在笑;方晏站在最角落,表情不停变换,时而不敢置信,时而茫然,时而绝望痛心,如同在表演杂耍。
杨将军在角落抱臂而战,表情凝重,目光机警。
晨光和煦,将万物照得闪亮,却似驱赶不了夜晚时残留的凉。郑氏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贺玄,眼眶中盈满泪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轻轻摇了摇头,鬓边碎发随动作而动,嘴唇微动:“算了吧。”
她的唇语贺玄没能读到,却完完整整落入贺玄身后的荀舒眼中。
算了吧……如何能算了呢?
荀舒望着她,突然想起了五年前的师父,那时他的眼中也似郑氏这般,全是无奈和决然。彼时她尚年幼,看不懂他的情绪,也理解不了他的忧虑,可若重新给她一个机会,她想她会愿意选择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荀舒的目光又划向贺玄。
他以平民之身质疑县丞,难道不怕县丞降罪于他吗?还是说,他有把握县丞不会与他计较?
荀舒瞧不见他的表情,却知晓他如此直接而尖锐,只是不想离开赵宅,甚至想要所有人都留在这里。
这宅子中似乎有某个秘密,与冯县丞有关,与郑姝有关……或许亦与贺玄有关。
贺玄一定有事瞒着她,她不喜欢被欺骗,但此刻她还是愿意帮他,也是拉郑姝一把,帮赵元安一次。
荀舒在心底叹了口气,向前迈步,脚步颇为沉重。她走到贺玄身边,走到众人面前,轻声问道:“冯县丞就这么确定赵县令死于百草蜂之毒吗?”
贺玄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开口,颇有些意外。他将未说出口的话吞回去,微微侧过头看着荀舒,双眸重新被笑意占领,亮晶晶的,眉梢眼角全是鼓励。
冯县丞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眉间沟壑纵横:“本官以为,此事已是定论。现场发现了百草蜂的尸体,赵县令的死状亦与中百草蜂毒而亡之人的死状相似。”
“仵作曾提过赵县令的死状与毒药一步绝的死状相似,万一赵县令是因误吃下一步绝而亡的呢?”
“荒谬!现场的吃食中未发现毒药,更没有什么一步绝!”冯县丞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荀姑娘,本官知你曾误打误撞帮方县尉破了赵夫人的案子,可人命关天,破案并非儿戏。刚刚你还在指责白杏不能将臆测当为事实,可转头来,你亦因一个没有证据的猜测,胡搅蛮缠,阻碍案件侦破,岂不可笑?”
“我并非没有证据,亦非胡搅蛮缠!”荀舒说得慢吞吞的,眼神却是清澈而坚定,“一步绝和百草蜂的中毒症状虽很像,发作时间却有区别。一步绝中毒后立刻便会中毒身亡,而被百草蜂叮咬则不同,有半个时辰的解毒时间。前日大家都在现场,赵县令被毒蜂叮咬后,冯县令差人去寻药,之后郑氏带着婢女们赶到堂中,再之后,赵县令方才倒地身亡。自被叮咬到倒地身亡的时间,差不多只有一刻,远远不到百草蜂的毒发时间。”
冯县丞面露不耐:“兴许是赵县令身子不好,毒发时间较常人要短。况且,现场的吃食都已查验过,并未发现一步绝或是其他的毒药。赵县令若是中此毒而亡,那毒是下在哪里的?莫不是凭空生出来的?”
荀舒如何能知道那毒下在哪里?她不过是早就察觉此事有蹊跷,此时想要帮贺玄,这才说出来的。眼看着冯县丞要招人上前将郑氏带走,荀舒脑筋飞速旋转,正焦急万分时,突然对上贺玄的目光,心绪逐渐平静。
她想到办法了。
贺玄先将杨将军引入众人视线,又将迷萝和百草蜂的关系分割开,不过就是想要留在这宅子中,她只要助他留下即可,无需在此刻确定赵县令究竟是被何物所杀。
想通此处,荀舒再次开口:“其实分辨赵县令究竟因何而亡,还有一个办法。虽然一步绝和百草蜂的死状相同,且中毒后尸体血液都含有剧毒,但一步绝的毒会在三天后消散,而百草蜂不会。如今已过去了一日多,只要我们等到明日晚间,再取赵县令尸体之血饲鼠,便可知赵县令究竟因何而死。”
冯县丞尚未开口,方晏抢先一步从角落里蹦出,站到荀舒身旁,梗着脖子,帮着荀舒道:“冯大人,阿舒——荀姑娘说的有理。赵大人廉洁公正,一心为民,如今死得不明不白,不仅是朝廷之失,更是百姓之失,如何能糊里糊涂地算了?依属下拙见,一定要掘地三尺,查明真相确认死因,找出凶手为赵县令雪冤!”
方晏说得慷慨激昂,人群中竟隐隐起了附和之音。
冯县丞还欲坚持,一旁的杨将军恰在此时开口:“冯大人,这几位少年说的在理,此事还有蹊跷,不该在此时解了这宅子的封禁,放众人离开。”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院中众人,冷笑道,“何况,此事或许是冲着杨某来的,杨某也想知道,何人想要杀杨某。”
冯县丞挣扎着坚持:“杨兄,此地危险,你实在不该再留在此处,不如在下先派人护送你离开。”
杨将军挥挥手:“杨某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数不胜数,岂会怕这?杨某就留在这宅子中,哪里都不去,且看是何人来取杨某的性命。”
杨将军开口,冯县丞再不好多说什么。他环顾四周,冷声道:“既如此,此案便交由方县尉来查!我倒要看看,方大人能查出什么!”他胸膛起伏,侧眸盯着尚跪在院中的郑氏,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另外,盯紧了郑氏,若是她再惹出什么祸事,本官惟你是问!”
说完,冯县丞冷哼一声,阴沉着脸,径直离开庭院。曲主簿跟在他身后,路过方晏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赠他一声叹息。
荀舒的目光锁在冯县丞的脸上,看着他由远及近,眉宇间黑气逐渐成型。她心中纠结,脚尖在青石板上来回摩擦,却直到冯县丞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仍旧没有开口叫住他。
院中人很快散尽,只留下了荀舒三人,院中看守的衙役,以及站在屋檐下半晌没有动作的杨将军。
杨将军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经一旁的衙役提醒,才似从梦中惊醒。他环顾四周,见院中熟人都已离开,不再停留,穿过院落准备离开。他的步伐沉重而缓慢,似有重重心事。
荀舒望着他,脑中天人交战,一边是师父的淳淳教诲,莫要掺合别人的因果,要遵从天地自然之道,一边是心中的善念,不愿看着这群活生生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死在她的面前。
脑中思绪尚未理清,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迈出步子,挡在了杨将军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杨将军停住脚步,心情烦躁,语气算不得好:“可还有事?”
荀舒被这质问声吓了一跳,盯着那蔓延至两鬓的黑气,一个没忍住,心头的话未加修饰便从唇齿间蹦出:“你命不久矣。”
话音落下,天地俱寂。贺玄一个箭步冲上前,扯着荀舒的胳膊将她拉至身后,方晏亦是慌慌张张跑到杨将军身前,赶在他发怒前苦笑道:“将军息怒,阿舒便是这么个直脾气,脑子和常人不同,绝不是有意诅咒你。将军千万莫要同个小姑娘计较啊!”
贺玄紧跟着解释:“将军见谅,阿舒说话便是这般夸张。她的意思其实是,最近宅子中不太平,将军千万要小心,莫要着了歹人的道,步赵县令的后尘。”
杨将军深吸一口气,到底不打算同个小娘子置气,闻言冷哼一身:“你们将杨某与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相提并论,实乃荒谬!你们的好意杨某心领了,放心,杨某定不会让这宅子再多一宗凶案!”——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三~
第33章 宴无好宴12
杨将军走后,院子愈发空落。
危机解除,目的达成,关于昨夜的记忆卷土重来,荀舒看着贺玄亮晶晶的眼,冷哼一声,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他,脸则冲向方晏的方向:“你觉得凶手是郑姨娘吗?”
方晏眼中浮现几分怀疑,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阿舒,你觉得赵县令是中一步绝而亡,而非因百草蜂而死?”
荀舒并不隐瞒:“若是百草蜂,毒发时间实在是对不上。可若是一步绝,只需要不小心沾到一点,便可中毒。我总觉得,我们应该错过了什么。”
贺玄绕到荀舒面前,装作看不懂她面上的生疏,笑眯眯道:“我赞同阿舒说的。此刻光线好,不如我们再去厅中瞧瞧,兴许能发现什么夜里没发现的东西。”
荀舒听到他的声音就别扭,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干脆连眼神都不给他:“我同方晏去就行,你昨晚大半夜还出门,想必没休息好,不如先回去吧。”
“阿舒怎么知道我昨晚出门了?”贺玄眨眨眼睛,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昨晚的事告诉她,余光瞥见一旁方晏好奇的目光,话到唇边拐了方向,“阿舒的眼下都是青黑,想必昨夜也没休息好。我同你们一起去,早些找到线索,阿舒也能早些回房休息。更何况,冯县令定下了规矩,三人方可入内搜查,我若走了,你们也进不去案发现场,还要再寻个可靠的人来,一来二去,又要耽搁不少时间。”
贺玄所说不假,荀舒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头:“只能如此了。”
三人不再耽搁,进入那日晚宴的厅堂,荀舒用衣袖遮掩住抠鼻,穿过充满酸臭气的大堂,径直往最上首的座位去,也是赵县令那晚的座位。
赵县令的尸体早已被移走,如今只剩了一张桌案。荀舒扫过桌案上的腐败食物,每一盘上都有蛆虫在爬,最为甚者便是中间的那盘烤羊腿,密密麻麻布满蠕动的白色小虫,让人忍不住作呕。
荀舒嘟嘟囔囔,声音透过遮掩的衣袖,愈发混沌不清:“看这群虫子们活蹦乱跳,膘肥体壮,食物中应当未被下毒。”
方晏站在桌案另一侧,动作姿势与荀舒如出一辙,声音也是含糊不清:“是啊,可若不是吃食,赵县令又是如何中毒的呢……要中一步绝的毒,除非吞食或是见血,可仵作检查过,赵县令身上没有外伤,连个针眼都没发现,这怎么可能中毒呢……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
贺玄在屋内四处转,闲庭信步,像是嗅觉失灵,闻不到屋中恶臭似的。他听到二人的谈话,忍不住道:“有伤口啊。”
方晏一愣,还没想明白,荀舒猛得转头,睁圆了一双眼:“你是说被蜂蛰咬的地方?”
贺玄点头,走到两人身旁,指着桌上的吃食道:“一步绝见血封喉,赵县令若是因它而死,必然是死前片刻接触过毒药。我隐约记得,那时他被毒蜂叮咬过后,一直举着受伤的手掌,未接触过任何东西,直到郑氏前来,羊排端上,他拿起匕首切下羊腿肉,用箸夹着沾取香料送到郑氏唇边,而后便倒地身亡。”
荀舒接着他的话道:“也就是说,他的伤口很有可能接触过匕首和那双箸。”她垂下头,不再
紧盯腐烂的食物,而是扫过桌上的餐具,“箸还在,但匕首不见了。”
方晏忙不迭绕着厅堂走了一圈,瞧过厅堂中所有的桌案,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所有的匕首都不见了,看来这匕首果然有问题!凶手后来回过这里,将所有的匕首都取走了。”他小跑着到门口,问门外看守的衙役,“你们可是一直在此处看收?”
“回大人,是的。我们二人自前夜起便一起在此处看守,轮流休息。”
“昨日可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门口的两个衙役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昨日只有冯县丞、曲主簿和毕县尉一起来过。”
“他们何时来的,呆了多久?”
“几位大人是傍晚时来的,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他们走时可带走厅堂中的什么东西?”
“几位大人似乎并未拿东西出来。”
方晏问话的功夫,荀舒和贺玄也走出了房间。等几人的话音落下,贺玄突然开口道:“他们离开这里后去了哪里,你们可曾知晓?”
其中一个衙役看了方晏一眼,迟疑道:“三位大人出来后,恰好有人来报,说是方大人从外面回来,带回了重要的线索。这之后,三人应当去书房找方大人了吧。”
方晏没想到是那时发生的事:“原来他们三人是从此处离开的。”他知荀舒和贺玄对此事好奇,忙回忆道,“我记得,他们三人去书房时,手中未拿东西。难道还有其他人来过,带走了匕首?”
一旁的衙役听到这话,急忙道:“大人,这不可能。这房间只有这一个门,今日之前一直锁着,钥匙属下随身带着,只有昨日冯大人他们来时,曾敞开过。我们二人一直在此处,从未让这扇门离开过视线,怎么可能有人在不被我们二人发觉,进入这房间呢?”
方晏还欲说什么,胳膊被贺玄扯了一下。贺玄笑着打断:“一大早就被你拉来了此处,肚子还空着呢。朝食想必送入院中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填饱五脏庙,等吃饱了再说案子的事。”
方晏瞥了一眼一旁的两个衙役,明白贺玄的意思,点头应允。
三人离开正堂,回到贺玄和荀舒暂住的院落。
离开时天刚蒙蒙亮,尚还有几分凉意,回来时太阳已然高悬,染上酷暑的燥热。
这几日荀舒和贺玄多在院中阴凉处用膳,仆役们早已记在心中,早将食盒放在石桌上。贺玄掀开盖子,将内里的碗碟一件一件往外取,嘴上说的还是案子的事。
“那日晚宴上算上赵县令,共有九把匕首。那些匕首并不算大,若藏于袖袋中,不易被察觉。”
方晏将一碗芝麻粥推到荀舒面前,而后反驳了贺玄的话:“九把匕首藏于袖袋中,就算外表看不出来,可行走时必会相互撞击,发出响声。会不会是咱们想错了?拿走匕首的人并不在他们三人之中,而是衙役有疏忽,误放人入内,怕被责骂,不敢明说。”
“也可能不止一人啊。”荀舒慢吞吞喝了口粥,口齿略有些含糊,“九把匕首若分两人或是三人拿,分放于袖袋和手掌中,既不会发出响声,外表亦是什么都瞧不见。”
“阿舒说得有理!”贺玄第一个赞同,“若是三人拿走匕首,互相间甚至不需要掩饰。若是两人,一人也可为另一人遮掩,两人互相帮衬,更易行事。”
俩人一问一答间,几乎将凶犯锁定在昨日去过案发现场的三人之中,方晏却依旧在迟疑:“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杀害赵县令。据我所知,这几人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汗,同在衙门中行事,虽然多少会有些摩擦,可都是官场上的事,何需为此杀人泄愤?”
贺玄纠正道:“那日羊肉和匕首是由婢女端上,随机分给众人,且九把匕首均不见了影踪,所以我觉得,应当是每把匕首上都有毒。既然都有毒,或许他们原本要杀的不是赵县令呢?”贺玄语气轻巧,将食盒中最后一碟枣糕放到荀舒面前,“你们莫要忘了,赵县令被毒蜂蛰咬大抵是因为郑氏送的花,可郑氏的那朵迷萝花本不是送给赵县令的。那夜赵县令被蜂蜇咬,手上因而有了伤口,完全是个意外,谁都无法预料他会因此中一步绝而丧命。若毒药是涂抹在匕首上的,原本凶手想要杀害的,大抵不会是赵县令。”
贺玄的话让方晏和荀舒彻底安静下来。
若凶手的目标不是赵县令,又会是谁呢?为何凶手会笃定,将毒药涂抹在匕首的把手上,便能杀人呢?
汤匙在碗中搅动时发出的磕碰声在三人间反复回荡,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各自心中皆有所想。半晌,荀舒轻声开口:“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对这几人之间的纠葛一无所知,或许只有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搞清楚,才能知道凶手是谁。”
这句话像是个开关,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朝食用完后,荀舒终于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从挎包中取出昨夜的发现:“昨晚我睡不着,在床榻下的暗格中发现了这些,像是——咦?”
荀舒的话只说了半截,便断在了口中,贺玄正要问她怎么,却见她以衣袖垫手,取出了挎包中的一物,搁到了石桌上。
正是那日晚宴上割羊腿用的匕首。
荀舒看着这把匕首,记忆逐渐回笼:“那日我将羊腿给了贺玄,匕首留在桌案上。后来我怀疑厅堂中燃放的熏香可能有毒,随手拿起桌上干净的匕首,去香炉旁取香粉,之后随手将匕首塞进挎包中,而后便忘了此事……”
方晏忍不住称赞:“阿舒,你可帮了大忙了!其他的匕首或许已被凶手毁了,但你随手的一塞,阴差阳错保留了证据!我一会儿就去捉只老鼠,叫上仵作,验明这匕首上的毒!”
方晏用手帕将匕首细细包好,立刻便要往外冲,正要离开时被贺玄拦住。
“莫要找官府中人。”贺玄定定望着他,轻声叮嘱,“去找些与官府无关的人。”
贺玄说得含糊,方晏飞扬的心情却瞬间跌入谷底。
贺玄的意思昭然若揭,方晏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低落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周四或者周五~
入v的时间还不能定,要根据榜单的情况,最晚下周一或者下周二入v~
第34章 宴无好宴13
方晏很快便离开,去验证匕首的手柄上是否被涂抹了一步绝。院落中只余下荀舒和贺玄二人,和头顶的那棵石榴树。
石榴树已过花期,树上残存几朵耷拉着脑袋的石榴花,有风吹过,花梗再支撑不住,花瓣簌簌坠下,落了一地一桌。
院中的气氛是让人窒息的沉默,荀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和贺玄之间的关系可以冰冷尴尬至此,甚至期望方晏那个文弱书生来调和。
她盯着桌面上如鲜血般刺眼的石榴花,手指攥成一团,不知该说什么。贺玄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她鬓边散乱的发丝上,亦不知从何开口。
难道要从半年前讲起吗?
半年前,他作为大理寺少卿,为了多年前的一庄旧案,从京中秘密离开,只带了几个随从悄悄潜入潮州。到潮州附近时,消息泄漏,遭人围剿,随行的手下尽皆丧命,只留下重伤的他,藏身于山林中,逐渐失去意识。
然后姜拯和荀舒就将他带回了棺材铺。
待他清醒后,看着穷得叮当响的棺材铺,和宁愿挨饿也依旧愿意救他的姜拯二人,心中生出浓浓的戒备。
他出生在高门大户,见多了趋炎附势之人,这世上怎么会有自己过得如此穷苦,却还是愿意帮助他人的人?棺材铺的这一老一少,定有更大的图谋。
说不准他遇袭一事,也与他们有关。
他一面装失忆,小心翼翼隐藏身份,留在棺材铺养伤,一面悄悄与京中联系。待他联系上部下,可以离开棺材铺时,却发觉若继续留下,借着棺材铺的伪装,可自由行走在潮州城的大街小巷,探查旧案,靠近目标而不被察觉。
他终于找到了留下的理由。
再后来,日复一日,冬去春来,他习惯了住在棺材铺,喜欢上了棺材铺里的每一个人。
他早就想将他所隐瞒的事说出来,可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也惧怕
说出真相后,所要面对的一切。
他的一生鲜少有举棋不定的时候,却惟独在此事上,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眼见着那旧案不日便要水落石出,他再没了留在潮州,留在棺材铺的理由。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正犹豫着,对面的人突然有了动作,将那一叠泛黄的纸张递到他的眼前,他抬头,瞧见的是荀舒平静无波的眼。
“这是我昨晚发现的,瞧着像是郑氏母亲的起居日录。我翻了一遍,未发现与案件相关的信息,你也看看吧,若也觉得没什么用,一会儿我便将它们送到郑氏那儿,给她留个念想。”
贺玄接过,笑容略有些苍白:“好,阿舒坐着等一会儿,我很快便能看完。”
贺玄垂着眼睫,看得认真,荀舒将桌上的石榴花瓣捏在手中,反复揉搓,直到手上染上花汁的颜色,才轻声道:“贺玄,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什么事骗了我?”
贺玄手一抖,手中纸张仿佛有千斤重,险些拿不稳。他将泛黄的纸张放到桌上,不愿再隐瞒:“有。”
一个字出口,心头重石卸去一半,贺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许久未见的轻松笑容。
荀舒将碎成泥的花瓣丢到桌上,抿着唇不说话。
贺玄瞧见她脏兮兮的手指,拉过她的手,掏出手帕细细擦拭:“早就想告诉你了,可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阿舒,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竟也有惧怕的事,也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三分落寞四分可怜,“阿舒,你可能答应我,莫要生我的气?”
荀舒抽回手,摇摇头,拒绝得干脆:“我不能答应你。我都不知道你隐瞒了我什么,隐瞒了多少,如何能提前答应你呢?”
贺玄叹了口气,无奈苦笑:“你说得对。阿舒,等赵县令的案子了结,咱们离开这个地方,我一定将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荀舒歪歪脑袋,发髻上的黄色发带随动作摇晃:“等离开这个地方?你指的是赵宅吗?可你不是不想离开吗?”
刚刚在正堂,荀舒帮他开口说话时,贺玄便猜到她已经知晓,此刻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惊讶:“是,这里有我暂时不能离开的理由。不过阿舒,再等等我,用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便能结束了。”
荀舒瞪着他,半晌没说话。
她想问他,他所谓的“一切结束”意味着什么,当一切结束真相揭开,秘密重见天日,又会发生什么……可她不敢问,贺玄犹豫不决不敢说出口的秘密,何尝不是她不愿意接受、一直在逃避的事实呢?
再一次的,荀舒逃避似的挪开目光,声音比风还轻:“你还是先看这些起居日录吧。”
贺玄瞧着她的模样,轻叹一口气,不再多说。
他的动作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看完了所有的内容,而后将脆弱的纸张小心叠放,认真道:“这些起居日录暂时不能还给郑氏。”
荀舒怔住:“和案件有关?”
“也许有,也许没有。”贺玄说得含糊,将纸张收入怀中,“不过我们仍旧要去寻郑氏,我有几个关于这份日录的疑惑,希望她能解答。”-
郑氏被关押在她所住的房间,房门处站着衙门的人看守,那人认得荀舒和贺玄,瞧见这二人自远及近走来,面上浮现为难的表情:“荀姑娘,贺郎君,冯县丞有令,闲杂人等不能接近这郑氏。”
贺玄从袖袋中掏出几个铜板,塞到那人的手中:“我们并非闲杂人等。方县尉分身乏术,这才让我们俩前来,代他问郑氏几个小问题。”
守卫的人看着手中的铜板,犹豫片刻,笑道:“下次这种情况,莫要再送铜钱了,就这几个子儿,还不够吃杯酒。”他将铜钱收好,将房门打开,压低了声音,“既然方县尉有令,我也不为难你们。只是此事不合规矩,你们出去后,可莫要告诉他人。”
贺玄笑着应和:“这是自然,大人放心。”
房门敞开,屋内一切映入眼帘,与昨日来时并无两样。郑氏坐在窗边软榻上,正绣着一朵莲花,听到声响抬起头,瞧见大剌剌走入屋内的两人,眼神中闪过惊讶:“你们怎么来了?”
贺玄将怀中的纸张取出,递到郑氏面前,语言简练:“时间紧,就不寒暄了。我们今日来,是有几件事想要问你。你仔细瞧瞧,这可是你母亲的字迹?”
郑氏接过纸张,瞧着纸上熟悉又陌生的字,双手逐渐颤抖,声音亦哽咽:“是,这是阿娘的字……”她抬起头,眼眶通红,眼神却是不敢置信的欣喜,“你们从哪里找到的?”
荀舒慢吞吞道:“我现在住的地方,约莫是你母亲的旧居。昨夜我睡不着,阴差阳错打开了床边的一个暗格,发现了里面的东西。”
“是了,阿娘以前确实住在那里……这些可以留给我吗?自那件事之后,家里的东西尽数被官府抄了去,我连一件阿娘的东西都没能留下……若我死时能带着阿娘的物件,兴许在地底下还能见到阿娘……我好想她啊……”
郑氏将纸张捂在胸前,泪流不止,却小心翼翼,不让一滴泪水落于纸上,视这几张泛黄的纸张为无价珍宝。荀舒心有不忍,抬眸看向贺玄,贺玄知晓她的意思,犹豫片刻,叹了口气:“可以留给你,但其中有几张,我还有用处,需要先带走。等日后用完,我再托人送还到你手中。”
郑氏用衣袖胡乱擦去眼泪:“民妇谢过大人。”
贺玄侧身让了她的礼,指着一旁的荀舒:“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她,这都是她的意思。”
郑氏眼泪未消,抿着唇笑:“都要谢的。”她将纸张重新递还给贺玄,看着他抽出几张后,轻声问道,“这几张可是有什么问题?”
荀舒凑近几步,瞧见贺玄取的几张,都与后院的池塘相关。
自第一次来到赵宅,她便觉得那池塘建得很不好,难道这其中真的有什么蹊跷?
贺玄指着纸上的字,问对面的郑氏:“你可还记得,这上面所提的建池塘之事,是哪一年发生的?”
郑氏叹了口气:“这要如何不记得?启元二十八年末,阿爹认识了几个道士,常邀他们和冯县丞一同来家中吃酒。自那时起,阿爹便在他们的劝说下,起了在后花园修建池塘的想法。启元二十九年春,冬雪尚未融尽,土地还硬着,阿爹就寻了工匠来,急急忙忙地开工。为此,阿娘还与他吵了几次。池塘修建好后没多久,就到了雨季。潮州的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周遭几个州县都发了洪涝,后来……那件事就发生了,家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尽数被发卖到烟花柳巷,阿娘没多久便去了,只余下了我一人……”
荀舒的注意力全在郑氏提到的几个道士上,忍不住皱眉道:“你可知那几个道士为何要劝你阿爹修建池塘?”
“好像是说这宅子风水不好,在后院建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子,可以改善风水。”
谁家的道士这么荒谬?怕不是假冒的吧?荀舒继续问:“可知那几个道士出自何门何派?”
荀舒只是试探着问,却没想到郑氏记得清楚:“自然记得,那几个道士出自司天阁,就是当今圣上最倚重的国师的师门。听闻司天阁的人,只一眼便能断人生死命数,可我阿爹与那几个道士这般交好,为何他们就从未提过一
字半句,关于我家当年的劫难呢?若是他们肯出手化解一二,我阿爹阿娘,也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吧……”——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下周一~
下周一入v~入v会更肥章,v后日更~
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第35章 宴无好宴14
荀舒没想到能从郑姝口中听到司天阁的名字,瞳孔在一瞬间张大,眼睫亦是微微颤动。一旁的贺玄看她一眼,若有所思,口中却是附和着郑氏道:“确实有些奇怪。那池塘建好后,郑县令可是常去?”
郑姝点头:“后院的池塘建好后,阿爹公事愈发繁忙,偶尔会在深夜去池塘边散心。我曾撞到过他在深夜出现在花园中,浑身湿漉漉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心中想着灾民,加之雨天池塘边湿滑,一个没留意摔入水中。好在阿爹小时候在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想到此处,她心中难过,双眸再次浮现水汽,“阿爹真的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啊,他怎么可能贪污赈灾银,罔顾灾民性命呢……”
贺玄神色微闪:“你觉得郑县令是被冤枉的?”
“自然!她们说我阿爹将赈灾银据为己有,可我从未见过那么多金银啊!更何况,阿爹入狱后,大理寺的人将整座宅子封锁,里里外外查了许多遍,什么都没能找到……一定是大理寺的官吏无能,需要找人顶罪,这才定了我阿爹的罪!”郑姝用衣袖轻拭眼泪,“如今案子已经了结五年,可仍旧有人在找那批赈灾银的下落。他们为何就不肯相信,此事与我阿爹没有关系呢……”
“仍旧有人在寻找赈灾银的下落?”荀舒惊讶,“都过去了五年,那些钱应当早就被用了吧!也许已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宅子,或是家中女眷头上的珠钗发冠,怎么可能还在呢?”
郑姝抽噎着没说话,贺玄轻声为荀舒解释:“赈灾银出自国库,每一个银砖上都有特殊的官铸铭文,不可直接使用。这些年,朝中一直在追查当年这笔钱,各家银号都收到过消息,若谁瞧见当年那批银钱,定会上报官府。”
“既然无法使用,那贼人为何要偷盗钱款呢?”荀舒无法理解。
贺玄想要如往常般揉搓荀舒的发顶,手悬在她的脑袋上时,停顿一瞬,最终没有落下,悄悄收到背后。他背着手,继续耐心为荀舒解释:“将银锭重新熔铸即可。对于偷盗之人来说,最大的难处并非如何偷盗、使用这些钱,而是如何将几箱子银锭悄无声息地运出潮州,在无人处重新熔铸。我想,这些年除了官府外,还有人在寻找这笔钱,却也没能寻到蛛丝马迹。于是,他们便怀疑郑县令当年只来得及将这笔钱藏起,而没来得及将这笔钱运出潮州城。上个月赵夫人离世,郑姨娘的身份、藏身地彻底暴露,这群人便寻到了郑姨娘这儿,想要从她口中问得赈灾银的藏匿处。”
“贺大人说得对。”郑姝哀伤,却依旧坚持,“自夫人走后,就曾有人偷偷闯入宅子来寻我,以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来要挟,逼我说出真相。如今老爷也走了,我失了庇护,就算这次官府不要我的命,怕是也没几日好活了,他们定会将我掳走,严加拷问的,可我真的不知道啊……”
五年前的案子发生时荀舒刚到棺材铺,年纪尚幼,知道的实在不多,如今听得亦是一知半解。她想要问问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可看到郑姝悲痛欲绝的脸,还是哑了嗓子,什么都没说。
郑姝手中的帕子已然湿透,荀舒从挎包中翻出手帕,上前一步,正要递给郑氏,手腕被一旁的贺玄握住。荀舒疑惑地望向贺玄,却见他冲她眨眨眼,将她手中的帕子抽走,举起来晃了晃。
“瞧你,整日里迷迷糊糊的。这帕子包过东西的,你不记得了吗?怎么能将用过的帕子给别人呢?”
这帕子是她昨日才同宅中仆役要的新的,怎么会是用过的呢?荀舒愣了一瞬,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想了个不算说谎的回答:“是我的错,忘记这帕子曾和那日宴席上割羊腿肉的匕首搁在一处。不过那匕首我未曾用过,这帕子也没沾染上油污,想必应该没有大碍,郑姨娘也不会嫌弃吧?”
郑氏表情平静,因着母亲遗物之事,心存感激,不愿让荀舒难看,伸出手主动去拿那方帕子:“无妨的。”
试探是真,这帕子兴许沾染上了毒药也是真的,贺玄将从荀舒处取的帕子收回怀中,另取一方手帕递给郑氏,笑道:“巧了,我也带了手帕,还是你们宅子里的物件,郑姨娘还是用我的吧。”
郑姝望了一眼荀舒,见她没什么反应,方才接过:“那便多谢了。”
郑氏用手帕擦净脸上的泪痕,情绪逐渐缓和,贺玄见她不再抽泣,再次开口,话题转到了赵县令的案子上。
“郑姨娘,关于赵县令之死,你是否有什么想说的?”
郑氏动作一顿,眼神逐渐闪躲,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句完整的话。贺玄失了耐心,眼神锐利如刀剑,步步紧逼:“郑氏,今天早晨,若不是阿舒指出毒发时间的不同,你已然入了大牢。你该知道,若你进了那地方,便如那俎上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如今,只有我们能帮你,也只有我们愿意帮你。”
郑姝哪里不知道他说得都是真的?一瞬间,她垂下头,如泄了气的羊皮筏子,挺直的腰背逐渐佝偻,双手捂面,又开始抽泣:“你们要我如何说?我虽没有杀害老爷的意思,可老爷或许真的因我而死……你们莫要逼我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儿还要好好的活下去……”
荀舒看她的模样,摸不着头脑。
郑姝是否杀害赵县令,和赵元安是否能好好活下去有何关系?难道她的身后还有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微动,望着郑姝认真道:“今晨我在那院子中说的话并非玩笑。我们如今已寻到了新的证据,证明赵县令的死因并不是百草蜂。虽然与那蜂儿仍旧有些关系,可未必会让你为赵县令偿命。如今你只有将一切都说出来,咱们才能一起想法子。”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你不是觉得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吗?你如今若将一切揽到自己的头上,替他人承担罪责,与你父亲当年有何不同?郑姨娘,把真相说出来吧,为赵县令,为赵元安,亦为了你自己。”
郑姝捏紧衣袖,似被荀舒说动,虽有迟疑,却仍旧轻声道:“那迷萝是我移种的,百草蜂亦是我从他人处购得。我从账房中支取的银钱,就是为了买这只蜂,却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可是,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准备这些,并不是要伤害老爷啊……”
荀舒试探道:“你原本的目标,可是杨将军?”
郑姝轻咬了下嘴唇,而后松开,轻轻点头:“是,自知晓杨勇来了潮州,我便在等一个机会,将他杀死,可杨勇骁勇善战,我不过是个长居于深宅的妇人,如何能得手?只能出此下策。我原以为,那晚宴是个很好的机会,却没想到……也罢,是我的命不好,连老天都不帮我。”
荀舒再问:“你为何要杀害杨将军?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过节?”
郑姝没有回答,表情颇为纠结,似有为难之处,一旁的贺玄见状,开口道:“我猜,应当也和五年前赈灾银的案子有关吧。”
见贺玄猜到,郑姝不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当年的赈灾银丢失,皆是杨勇所为。最初我是不信的,可细细回忆,案发前,我曾瞧见过杨勇进出我家宅子,和我阿爹关系颇为亲近的模样。可是案发后,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丝毫不顾念往日的情谊,成了指正我阿爹罪行的证人!当年的赈灾银能否找到与我无关,我也不在意是谁偷的,可自己做了错事,却诬陷、栽赃我阿爹,让我阿爹替他偿命
,我如何都不能算了!我一定要为阿爹阿娘报仇!”
“告诉你这消息的人是谁?”
郑姝胸口起伏剧烈,侧过脸,回避之意明显,贺玄看到她这副模样,几乎气笑:“五年前,杨勇同另一个京官奉命来潮州赈灾,在此之前,他从未来过此地,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而你父亲,身为潮州县令,掌控潮州多年,潮州城无论是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更遑论,杨勇那时尚未升任宁远将军,比你父亲还要低半级,他要如何在你父亲的地盘上,绕过你父亲,独立完成偷盗赈灾银,再嫁祸给你父亲的一些列动作?杨勇或许与当年之事相关,或许有罪,但这一切,绝非他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郑姝呆住。
眼看郑姝将话听了进去,贺玄放缓了声音,谆谆善诱:“郑氏,你非愚笨之人,你仔细想想,当年之事连大理寺都查不到线索,定不了杨勇的罪,那人为何会知晓?你藏身于赵宅中,不过一个处境艰难的弱质妇人,那人若是真为你好,为何还要主动将杨勇的名字告诉你?他是否有别的目的?他否是想借你之手,除掉杨勇,还能顺道解决了你?”
一条一条,让郑姝心中最隐秘的怀疑重新翻腾了出来。她的心中愈发杂乱,如汪洋大海,波涛汹涌,一层又一层,有翻天覆地之势,怎么都无法平息。
若她什么都不说,无人制衡,那人真的会善待元安吗?若她说出来,将那人扳倒,可能为元安争取更多的生机?
她看着面前两个没有背景的少年人,不知为何,就是愿意相信他们。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开口时,声音重拾筋骨。
“是冯止树。”她将那人的名字说出口,“杨勇之事、当年之事,皆是他告诉我的。”
果然是冯县丞。
清晨在正院时,荀舒就察觉到此人有些奇怪,急着定郑姝的罪,将众人赶出宅子,甚至提及了赵元安,像是要威胁郑姝不乱说似的。
可若是冯县丞,他对官府的办案流程在熟悉不过,必须要赶在他之前,将所有证据收集好,方有可能定他的罪。
他们的动作需要快些了。
从郑姝处离开后,荀舒二人先去寻了那日端烤羊腿的婢女,婢女们互相作证,从厨房到菜品上桌的这段距离,她们未曾停步,也未有人来寻过她们,靠近菜品。随后二人又去了前院的厨房,找了厨房的仆役,得知案发那日,除了频繁出入厨房的郑姝外,共有两人曾出入厨房,其中一个是冯县丞,在宴席开始后曾来过这里,第二个是毕县尉,开席前来过一次,宴席过半时又来过一次。
厨房人手不足,那时又是最忙的时候,仆役们只记得毕县尉和冯县丞在附近随意走了走,并未瞧见二人做过什么。
荀舒有些沮丧,却听身边的贺玄问:“这二人可有说过什么?”
那仆役没怎么思考便答道:“毕县尉什么都没说。冯县丞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乱七八糟摆了许多食材,他问了一下都是哪道菜的,准备得如何。除此外,倒也没说别的。”
“冯县丞并非赵府中人,为何对那日的食材这般在意?”
“大人有所不知,自夫人死后,宅中乱得很,那日宴席的菜品食单是由冯县丞协助定下的,冯县丞自然关心些。我家老爷生前最信赖的便是冯县丞,宅中的大事时常与他商议,宅中仆役早就习惯了。”
食单竟是冯县丞定下的?荀舒忙问道:“夏日天热,该少吃羊肉才是,那日宴席上的烤羊腿虽是很香,却有些不合时宜。这道菜是谁定下的?”
“自然是冯县丞定的。冯县丞说,宴席上有一贵客,在塞北苦寒之地长大,最喜吃刚烤出来的羊腿。奴斗胆猜测,冯县丞指的应当就是杨将军。”
荀舒心中一动,望向一旁的贺玄,却见他在走到门口檐廊下的的大桌旁,指着桌面上摆着的十几个食盒道:“这些是午膳吗?是一会儿要送到各个院落吗?”
“是,我们会将准备好的食盒放在此处,待送膳的人到了,方便他们直接拎走。那日的宴席也是如此,准备好的菜品都放在此处,由婢女们端到正堂,送到宾客们的桌案上。”
“你可还记得,冯县丞来时,这桌子上摆的是哪道菜吗?”
“那哪儿能记得?那日忙得很,厨房里人来人往,这一刻摆的是这些,兴许下一刻就被人取走,换成其他的了。”
眼看着快要到午膳,仆役见二人没有更多的问题,急急忙忙离开。荀舒和贺玄对视一眼,准备先回院子,再做下一步打算。
晴了一上午的天在此刻阴沉下来,层云密布,压得人喘不动气。暑热并未消散,空气中似有水雾漂浮,落在人身上,黏糊糊的,惹人心烦。
荀舒以手作扇,扇出的风勉强拂动鬓边碎发,那丁点凉意还未靠近,便融化在暑气中。贺玄折下角落矮树上的几片树叶,层叠在一起,成了把潦草的叶子扇,为荀舒扇风。
今日的宅子似乎与昨日不同,尖锐的蝉鸣中混杂着别的声响。荀舒和贺玄并肩走出院子,还没走几步,瞧见远处仆役和衙役慌慌张张乱窜,不少人向着后花园的方向去,人群最后面跟着神色严肃步履匆匆的方晏。
“方晏!”荀舒边吆喝边冲着方晏挥舞手臂。
方晏听到声音停住脚步,转身时瞧见荀舒和贺玄,面色诧异:“你们怎么在这?”话音落下,还未等他们回答,方晏快走几步,去拉荀舒的胳膊,“快走快走,又出事了!”
贺玄眼疾手快将叶子扇扔掉,上前一步将胳膊塞到方晏手中,挑了挑眉:“什么事?总不会又死人了吧?”
事情太过紧急,方晏已然不在意拉住的是谁的手,扯住便向后花园的方向走去:“你猜对了,冯县丞死了!”
冯县丞死了?!
这消息像是一个烟花在荀舒脑中炸开,将她好不容易理出的思绪炸成一团浆糊,不知该作何反应。
刚刚从郑姝处拿到冯县丞的名字,又确认了他提前知晓宴席菜品安排,还去过厨房,有下毒的机会,他就死了?
贺玄转身拽了下荀舒的胳膊,提醒道:“回神,小心路。”
荀舒深思归位,点点头,小跑着跟上他们的步伐。
三人赶到花园时,花园中已聚集了不少人。冯县丞陈尸在那座由奇石堆砌而成的、像坟包似的假山后,另一侧是一片树林,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头。
守在外侧的衙役瞧见方晏,为他让出一条路,三人依次通过,来到尸体旁边。
曲主簿先到一步,正站在尸体旁唉声叹气,表情甚是悲苦。
不过几天的时间,县令县丞依次身亡,他一跃成为县衙内官职最高的人,要为这几日发生的一切处理善后,实在让人心情烦躁。
他的脚边,冯县丞仰面躺在草丛中,口唇发紫面部涨红,双目圆睁,直直望着天,是死不瞑目之相。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伤口,那伤口不深,发黑发紫,瞧着颇为可怖。他的发髻早就散了,衣着凌乱,裸露在外的皮肤有抓痕,手上沾有血迹,该是死前经过一番激烈搏斗。
荀舒虽然在棺材铺住了许多年,却依旧看不惯尸体,特别是面目狰狞的尸体。此时她藏在贺玄身后,探出头看几眼,撤回来缓片刻,再探出头去,一动一停,像个警惕放哨的小兔。
贺玄似背后长了眼,微微后仰,轻声道:“害怕就莫看了。”
“我不怕。”荀舒嘟囔,“我只是不喜欢。”
贺玄轻笑一声,不再劝阻:“可看出什么了?”
荀舒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打量尸体:“他的死状和赵县令的有几分相像,该不会也是中了一步绝的毒吧?”
贺玄点头:“巧了,我和阿舒想的一样。”
另一侧,方晏匆忙走到曲主簿身旁,道:“大人,是何人发现的尸体?”
毕达正带着几个人蹲在四周,仔细翻找周围有无可疑的痕迹。听到这话,站起身走到方晏面前,拍打着手上的泥土草屑,回答道:“是我。一刻前,我想不通案子,来此处散散心,却没料到绕过这假山,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冯大人。当时周围没有旁人,我确认冯大人没了气息后,赶忙去将大家叫了过来。”
“今晨堂审后,可知冯县丞
去了哪里?”
毕达眯着眼思索:“那时冯县丞瞧着心情不好,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这之后我也离开了,并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扫过四周,皱眉道,“咦,杨将军怎么没来?他和冯县丞同住一院,兴许知道些什么。”
此事确实蹊跷,曲主簿挥手招来一个衙役,道:“速将杨将军请到此处。”
那人领命离开后不久,另一侧传来惊呼声,是一个年轻衙役举着一把沾着血的匕首站起,双手挥舞着,满脸都是发现线索的激动:“大人,这里有把匕首!”
荀舒循声望去,旋即睁大双眼,轻声道:“那不是宴席上的匕首吗!”
毕县尉瞧见属下挥舞的动作,急忙呵斥道:“放下!”话音落下,他似察觉到不妥,又补了一句,“小心些,莫要割伤手。这或许就是凶器。”
曲主簿亦认出了这把匕首,表情古怪,看向一旁的毕县尉:“你可记得此物?”
“回大人,自然记得。这是赵县令出事那晚宴席上的匕首,应当是用来割烤羊腿的。”毕县尉不敢隐瞒,恭敬回答。
“既然记得,那你就去查清楚,本该被锁起来的东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属下领命!”毕县尉垂下头,将表情掩藏。
荀舒在不远处看着这二人你来我往,一时不知他们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
根据看守宴席厅堂的衙役所说,昨日只有冯县丞、毕县尉和曲主簿曾一起进入过厅堂,而后匕首便不见了踪影。荀舒他们原本推测,进入厅堂的三人中少则二人,多则全部,合谋将厅堂中的匕首偷走。如今冯县丞已死,剩下的曲主簿和毕县尉中至少有一人知晓此事,那这装傻的人,会是谁呢?
毕县尉站在一旁,指挥着下属用帕子将匕首严严实实包裹好,一抬头正对上荀舒若有所思的眼。他眉头一蹙,正要说什么,却听有杂乱的脚步声自远处靠近,像是人在奔跑。片刻后,那去寻杨将军的衙役满头大汗地跑回,还未靠近便扬声道:“曲大人,杨将军不在院子中!”
曲主簿亦是惊讶:“不在院中?!”
那衙役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是。属下问过附近的仆役,有人曾瞧见冯县丞和杨将军一同离开院子,向后花园的方向来,之后再未回去!”
方晏急忙道:“那仆役可说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约莫半个时辰前。”
半个时辰,足够杀一人。
难道杀害冯县丞的凶手就是杨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一片沉寂中,毕县尉突然开口,将众人目光吸引:“既然冯县丞是同杨将军一同来的花园,如今冯县丞身死,杨将军却不见了踪影,属下认为,杨将军杀人后逃离的可能性极大。”他转身冲曲主簿抱拳,“曲大人,赵宅封锁了几日,不能随意进出,杨将军必然还未离开这宅子。请大人下令,让宅子中的所有人回到各自院落,不得外出。另容属下带人搜查赵宅,势必找出藏匿之人!”
“这……”曲主簿面上浮现迟疑之色,未直接答应毕县尉的请求。
一旁的贺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极大,险些打到身边的衙役,像是故意的似的。他挠了挠头,笑着对身旁的人道:“对不住了,我这人,一听戏就犯困,实在是没忍住。”
毕县尉瞪向贺玄,只觉得这个棺材铺的小伙计怎这般无礼。他冷笑一声,道:“贺郎君这是何意?难道在质疑本官的判断?”
贺玄挑眉,陪着笑脸:“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草民只是觉得,明明是还未确定的事,大人却说得这般笃定,像是亲眼所见似的。”
毕县尉冷着一张脸:“俩人一同出行,一死一逃,还能有什么别的可能?”
“兴许有第三人呢?”贺玄笑容灿烂,仿佛未察觉到毕县尉的不悦,“万一这花园中有第三人,先杀了冯县丞,而后将杨将军掳走呢?虽说杨将军武艺高强,可万一这第三人带了迷药,杨将军一不小心着了道呢?若是这样的话,杨将军不仅不是杀人凶手,还是受害者。毕县尉,你说呢?”
贺玄的话,也是曲主簿心中所想。
毕县尉的想法太过武断,若是寻常人也罢,可如今这失踪之人是杨将军,怎能如此轻易下决断?他思忖片刻,道:“如今当务之急之急是找到杨将军。毕县尉说得并非全无道理,不若这样,即刻起,所有人回到暂住的院子,不得外出,由毕县尉带人细细搜查——”
“不可!”方晏出声打断,“曲大人,如今这宅子中的每个人都可能是杀害赵县令、冯县丞的凶手,怎能将众人圈禁,却只留毕大人一人自如行走呢?”
毕县尉怒极,上前一步,狠狠瞪着他:“方晏,你的意思是我是凶手?”
毕县尉生得人高马大,方晏被吓了一跳,慌忙摆手:“毕大人,莫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人人都可能是凶手,包括你也包括我,身为官府中人,还是要谨慎些,莫要留人把柄。”
曲主簿叹了口气,圆润的脸上全是无奈:“唉,那你们说要如何是好?派这个也不行,派那个也不是,要不你们三人一队,分开去找人可好?”
这话落下,四周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颇为精彩。
场中几人无一例外想到了前几日,冯县丞所要求的三人同行方可进入厅堂搜查的事。
本以为那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监督,避免破坏案发现场,却没想过,还可以凑齐几个同伙之人一起行动,互相掩护着,光明正大从案发现场带走凶器。
如今曲主簿再提此事,自然无人敢接话。
场中几人,各怀鬼胎,谁都不信谁。
正僵持着,仇安平穿过树林中的小路,慢悠悠向此处靠近,姿态松散,像是刚睡醒的模样。他走到被衙役围起来的地方,面露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曲主簿挥挥手,衙役们让出个口子。仇安平从这口子处通过,大摇大摆前行,没走几步便瞧见了地上的尸体,震惊地睁大双眼:“这是……冯兄?这是发生了什么?冯兄被何人所伤?”
曲主簿脸色阴沉,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刚刚去了何处?”
仇安平一脸无辜:“我一直在房中睡觉,哪里都没去啊!清晨时外面颇为吵闹,将我吵醒了,我穿戴好出门时,院中空空荡荡,竟无一人。我寻不到曲兄毕兄和方兄,又不想出门给大家添麻烦,正好昨夜睡得不好,便干脆回房继续会周公。说来,今天早晨可是发生了什么?”
荀舒眨眨眼睛,这才想起,清晨时确实没瞧见仇安平。
她的视线扫过仇安平,见他表情平和,发髻也算齐整,唯独墨色衣摆处有几块深色的痕迹,像是意外沾染上的污渍,只能模糊看出形状。
难道他没说谎,真的睡了一上午?
可他真的如他说的这般无辜,与此事毫无关系吗?
仇安平是赵县令的客人,如今赵县令已亡,宅子中再无人与他相熟,一时间谁都没说话,为他解释今天发生的事。方晏不忍看他孤零零一人站在远处,正要开口,却瞧见远处有人影闪过,是一群人向此处靠近。
他愣住,问道:“可是又调了衙役来?竟来得这般快……不对,官服不一样,不是县衙的人……”
恰在此时,原本守在府门处的倪大强匆匆忙忙跑入人群中,来不及寒暄,直接冲着曲主簿道:“大人,大理寺的人突然来了,说是五年前的旧案又有了线索,已派人将此处层层围住,连我们的人也不许随意离开。”
曲主簿尚未看到远处的人,略有些吃惊:“大理寺的人?来这里?”
他停顿片刻,突然想起半年前大理寺少卿李玄鹤受了重伤的事。
世人只知李玄鹤为查旧案受了伤,却不知他在哪里受的伤,又为何会去这受伤的地方。巧的是,他夫人的堂哥的堂姐的丈夫在大
理寺中任九品录事,曾透露出一条消息,说那李玄鹤正是在潮州近郊受的伤,还曾向他打听,是否知道内情。
他哪儿能知道内情,他连风声都没听到丝毫……
难道今日来的这群人,与半年前李玄鹤所查的案子有关?
曲主簿心思微动,生出一条妙计。
此刻这宅子里乱成一团,县令县丞俱已身亡,五品将军不知所踪,正缺一个主事之人,若将这烂摊子抛出去……
他摸摸圆润的下巴,挤出一个虚假的苦恼表情:“还不速速将大理寺的大人们请进来!”
大理寺的人速度极快,曲主簿话音将将落下,他们已然穿越树林,到了几人面前。
这群人有十多个,大多着深绿色官服,佩银质腰带。为首之人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着浅绯色官袍,佩金腰带,挺拔俊朗,唇角在笑,双眼的笑意却如雾一般浮在表面,遮掩着内里的心思。
正是大理寺正黎宋。
荀舒在一旁瞧着,目光在这人的脸上和贺玄脸上来回晃,莫名觉得这两人长得明明不像,气质神态却如出一辙,都是满肚子坏水的狡猾相。
贺玄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侧头,露出几颗大白牙:“阿舒在瞧什么?”
荀舒收回目光,慢吞吞道:“瞧这个大理寺的郎君威风又俊朗。”
贺玄将大白牙收回,眯着眼睛狠狠瞪了黎宋一眼,冷哼道:“等着离开这里,我定要让郎中给你瞧瞧,怎么年纪轻轻,眼睛就坏成这样。”
荀舒没搭理他,继续去看大理寺的热闹。
黎宋的视线扫过四周,与贺玄那阴恻恻的目光对上一瞬,打了个激灵,迅速挪开目光,笑着望向曲主簿:“这位可是潮州县令赵县令?”
曲主簿尴尬摇头:“大人有所不知,前日生了些意外,赵大人……过世了。”
“那你一定是冯县丞了。”黎宋满脸的理所应当。
曲主簿额角渗出汗水,向一旁让了半步,露出被他遮挡的尸体,讪讪道:“这位才是冯县丞。”
黎宋学着某人的模样,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痛心疾首道:“真是来得不巧……要是早些到,兴许还能见到这俩人最后一面……唉,为什么不能早些到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贺玄却是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
大理寺的人早就到了潮州,一直隐在暗处,这次到赵宅赴宴,贺玄预料有大事发生,提前将黎宋从京中调到潮州,让他带着众人在赵宅外等候。
赵县令死得突然,之后赵宅被冯县丞封锁,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到第二日夜间,才寻到机会与黎宋碰面,却没想到返回房间时还是撞到荀舒和仇安平,暴露了行踪。
当时黎宋劝他,让大理寺尽快介入,接管整个赵宅,将旧案新案一并查清。贺玄却是心有顾及,没有立刻答应,罕见的优柔寡断。
若让黎宋等人继续掩藏,赵宅不能完全被大理寺控制,随时可能发生危险,但也有好处,能继续寻找线索,确认那笔银钱藏匿的地方,确认当年的匪徒。
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在欺骗自己,仿佛只要大理寺的人不出现,他就可以继续做棺材铺的小伙计。
可没想到,那日的犹豫不决,让意外再次发生,也让冯止树丢了性命。
是他的疏忽。
黎宋不知贺玄心中所想,将来意说出后,一门心思与曲主簿拉扯。
曲主簿的意思很明确,想让大理寺探查旧案时,顺便将赵县令、冯县丞和杨将军的案子一起查了。他只要将这烫手山芋尽快甩出去,无论凶手是谁,都再与他无关,可明哲保身。
黎宋一直在推脱,一会儿“不合适”,一会儿“越俎代庖”,满口都是回绝,却又不将话说死,像是在逗一个玩物。二人你来我往半日,直到曲主簿急得满头冒汗,恨不能将心剖出时,黎宋方才假惺惺接下这桩案子。
至此,皆大欢喜。
一旁的毕县尉面色不虞,明显有其他的心思。他身边的方晏像是呆住似的,痴痴望着黎宋,心中想的却是,传闻中大理寺众人都是凶神恶煞、不苟言笑的,怎么今日见到的这人这般不同?
黎宋将凶案接下,立刻命令众人回各自的院子,不得外出。赵宅由大理寺接手,安排人在宅子中细细搜查,势必要寻到杨将军的下落。
荀舒乖巧地随众人离开,走出几步发觉贺玄没跟上,回头时正看到他在瞪那个叫黎宋的大理寺正。她心中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却还是上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摆,压低声音道:“这是京中的大官,你莫要看了,万一惹恼了他,会将你关起来杀头的。”
贺玄只听懂一半:“……为何要杀头?”
“大家都说大理寺的人凶得很,上一秒还在和你说笑,下一秒就一刀割破你的喉咙,可怕得紧。”荀舒手拽着他的胳膊,拉着他向院子走去,“咱俩都是普通百姓——我的意思是,你目前还是白身,惹不起的,快走吧。”
贺玄本就烦躁的心情因荀舒的话愈加低沉,他垂着眼睛,看着荀舒的后脑勺,在心底叹气,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好,都听阿舒的。”——
作者有话说:终于刀了第二个人了……
第36章 宴无好宴
四方宅院,四周围有高墙,仰头望瞧不见墙外模样,原以为可以将所有的危险拦阻于高墙之外,未成想却为凶手提供了一个猎场。
荀舒和贺玄在大理寺的护送下,回到所住的院子。
院门在身后缓缓关上,荀舒转身,透过逐渐狭窄的门缝,瞧见门外那人正挤眉弄眼。他似没想到荀舒会在此刻回头,表情凝固在脸上,古怪又滑稽。
荀舒若无其事转身,像是没看到似的,到树下石桌旁坐下,支颐发呆。
层云飘动,光影明明灭灭,贺玄抬头瞥了一眼,道:“瞧着又要下雨,快回屋里吧。”
荀舒想问他,是不是要将她支开,话到嘴边拐了个弯,说出口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我昨晚瞧过天象,这几日都不会下雨。”
贺玄低头看桌边的人,她的视线无定处,像是在看高墙顶上那株随风飘摇的草,又像是看天边无所依的云。他的手指摩挲着袖口的粗糙布料,坐到石桌另一侧。
面前天光瞬暗瞬明,荀舒一个恍惚,这才惊觉贺玄已坐到了她的对面。她抿了下唇,慢吞吞道:“五年前的旧案,你知道多少?能给我讲讲吗?”
此事并非机密,贺玄欣然应允:“自然可以。此事要从五年前说起。五年前,潮州城郊阳绥河因连日大雨发了洪涝,几个临河而立的县城遭了殃。潮州因着地势高,逃过一劫。朝廷委任朝中一名四品官员为河道总督,同当时还是六品校尉的杨勇,来潮州赈灾。”
荀舒奇道:“既然潮州未遭灾,为何赈灾的人要来此处?”
“当时洪涝严重,周遭几个城镇中的百姓在当地县衙和刺史府的安排下,撤往潮州暂住,甚至就连刺史府,也因损毁严重,而暂且迁到潮州县衙。朝廷派来的赈灾官员赶到时洪涝未退,只能在潮州城内歇脚,再定下一步的计划。随赈灾官员而来的,有五十万两赈灾银,存放于县衙之中,被严加看管。
“赈灾官员到达潮州后十日,洪水减退,河道总督决定将赈灾银分开运送至各个县城。在赈灾银装车准备运走的前一日,众人相聚于县衙后院,举杯同饮,宴席到夜半时分方散,而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次日清晨,意外发生,河道总督被发现吊死在所住房间,而赈灾银也不知所踪。
“此乃大案,众人立刻传信到京中,先帝震怒,派当时的大理寺少卿,如今的大理寺卿秦渊,以及刑部侍郎一同来潮州查清此案。二人在潮州呆了数月,几乎将潮州城翻了个底儿朝天,那几十万两赈灾银却像是凭空消失似的,寻不到蛛丝马迹。二人耽搁时间太久,在郑县令一家伏法后,遗
憾返京。他们离开后,潮州另留人在暗处盯梢,只等着那批赈灾银重新出现,却没想到了,五年了,此事还是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荀舒有些不解:“既然赈灾银未寻到,如何能定郑县令的罪呢?”
“并非因为赈灾银一案。因着没找到赈灾银,郑县令亦拒绝承认此事与他相关,赈灾银案成了悬案,至今未破。郑县令当年的罪名是谋害朝廷命官。秦大人找到了证明郑县令是凶手的证据,物证齐全,郑县令也认了罪。”
“那郑县令杀人的理由是什么?”
“听说是因着赈灾之事,而起了些摩擦。不过因着赈灾银未寻到的关系,此案虽破,也未大肆宣扬,是以潮州百姓们都以为郑县令所犯之罪与赈灾银相关,并不知这两件事被分隔成了完全独立的两桩案子。”
“竟是如此。”
荀舒唏嘘不已。
几十万两赈灾银啊……
她的思绪跟着回到五年前大雨滂沱。
那年她不过十岁,突逢变故,整个人如一抹幽魂,只觉天地浩大,竟寻不到容身之处。她随着流民不知走了多久,到潮州附近时已是精疲力竭,饿得说不出话。
潮州有富商施粥,她生得瘦弱,抢不过那些大人,晕倒在路旁,就在她眼前闪过金光,以为要去见师父师兄们的时候,姜拯突然出现,将她扶到板车上,和刚寻到的棺材木一起,驮回了棺材铺。
那段时间棺材铺极为忙碌,她身体好些后便帮着姜拯做棺材。她人小力气小,扛不了木板,却能在棺材上雕花。至此,她在棺材铺安顿下来。
她记得,她进棺材铺后没多久,大雨便停了,城中一片杂乱,处处都是陌生的面孔。姜拯叮嘱她,城中丢了很重要的东西,让她莫要出门,免得被人误伤。她乖乖听话,等到风波平息时,已是几个月后,到了飘雪的时节。
如今,竟又是五年。
贺玄看着沉思的荀舒,心思一动,道:“听姜叔说,那场洪灾中,有不少孩子失去了家人,成了孤儿,你也是在那时来到棺材铺的……你可还能记得以前的事?”
荀舒抬眸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澄澈如冬雪初融,仿佛能照见人心中的阴暗处,让贺玄不自觉心生羞愧。他正要说什么,便听她开口道:“记得,可我不想回忆以前的事。”她顿了顿,软和了语气,“那年,许多人在大雨中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家。我和方晏是幸运的,我们找到了愿意接纳我们的地方,可许多运气不好的人,因瘦弱抢不到吃的,因无处遮风避雨而感染伤寒,因吃不起药而丧命。贺玄,你知道什么是人间炼狱吗?不是被挫折折磨得失去活下去的希望,而是明明想活下去,却怎么都没法子活下去。只能在期待中绝望地死去。
“若是当年那笔赈灾银没有丢失,是不是有许多人能活下去了?是不是有很多孩子能长大成人了……”荀舒摇摇头,“我不愿再想了。”
过往的痛苦从不会因时间而淡却,只会因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而有了面对的勇气。
贺玄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抚,可两人间隔着一张石桌,怎么都无法逾越。他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方晏不是隔壁寿衣店家的孩子吗,竟也是那场洪灾的孤儿?”
“寿衣店的大娘大伯原本有两个小孩,都在瘟疫中丧命,后来遇到失去父母的方晏,看着他可怜又乖顺,便将他领回了家,供他读书。方晏如今闯了出来,大娘大伯脸上有光,也是好人有好报了。”
“你可给方晏看过相?”贺玄好奇道。
荀舒看他一眼,见他笑容灿烂,表情如常,方慢吞吞道:“他年少时遭灾,后被贵人收养。他这人不是个安稳的命数,但心性不坏,面相也是良善,以后会有好报的。”
她不愿给方晏批命,说得颇为含糊,贺玄便也不多问。
有风吹过,散了几分闷热,树叶簌簌作响。荀舒扬头盯着晃动的树叶看了会儿,心中阴郁散去几分,又想起了刚刚后院的事,问道:“你真的觉得杨将军不是凶手?”
“不知道。”贺玄耸肩,理直气壮,“目前所知线索太少,不能轻易给一个人定罪,亦不能随便排除一个人的嫌疑。咱们再等等,大理寺的人——传闻中大理寺的人厉害得紧,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杨将军的下落。”-
荀舒所观天象无误,到傍晚时,乌云散尽,夕阳向天际处坠落,微光晕染了半面天空。贺玄对大理寺的判断亦无误,他们果然在天黑前寻到了杨将军。
杨将军在后花园角落废弃的柴房中被发现,那地方与赵家二小姐的院子离得不远,罕有人至。大理寺官员进入柴房中,杨将军悬挂于房梁上,双目圆睁,舌头吐出,身上布满伤痕,身下湿了一片。
他的身体因木门开合的气流,而在空中轻微摇晃,显然是早就没了气息。
大理寺发现尸体后,将宅子中最后还活着的几个宾客一起请到了现场。
这案子既然由大理寺接手,为何要将众人喊到此处?荀舒站在角落,悄悄看人群中的黎宋,总觉得他这做法颇为蹊跷,却想不到合适的理由。
黎宋的敏锐与仇安平比不遑多让,瞬间锁定荀舒打探的目光,而后露出个温和笑容。荀舒吓得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这笑容和黄鼠狼给鸡拜年一样,绝对的不安好心。
她眨眨眼睛,僵硬地挪开视线,转去观察案发现场。
杨将军的尸体已被挪下,放在一边,由仵作现场简单查验。房梁上悬挂的带子尚未取下,瞧样式像是杨将军的腰带。腰带下方有一踢倒的凳子,凳子下的地上布满尘土和由鲜血写成认罪书,承认谋害冯县丞的事实。
许是写得匆忙,认罪书的字迹颇为潦草,被凳子压着,糊了一片。荀舒歪着头,眯着眼睛细细辨认。
杨将军的认罪书上说,他与冯县丞约在池塘边见面,因赵县令的案子起了争执。争执中,他用匕首割断冯县丞的咽喉,失手杀了他。
事发后,他自责、懊恼,无法接受杀了好友一事,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时,毕县丞发现了尸体。他被逼到此处,别无他法,唯有自我了断。
贺玄压低声音,轻声道:“你怎么看?”
这认罪书上的问题太多,荀舒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冯县丞的脖颈处虽有刀伤,但那伤口很轻,与认罪书上割断喉咙一说差得远。另外,杨将军是见惯生死的将军,怎会因杀人而慌乱,自乱阵脚?甚至还以死谢罪?这太不合理了。”她用手遮掩住唇,向贺玄的地方侧了侧身子,压低了声音,“最后,这匕首该是被那三个人带走的,怎么会出现在杨将军手中?此事定有蹊跷。”
荀舒的眉眼生动,随案件的推演而跌倒起伏,贺玄看得莫名想笑,强压下唇角笑意,学着她的模样,以手遮唇,挡住口型:“我瞧阿舒心中已有定论,可对?”
第37章 宴无好宴16
荀舒再次打量四周。
大理寺的官员正在仔细搜查现场,仵作和尸体同在窗前亮堂处,方晏和黎宋不知在掰扯什么,毕县尉和曲主簿沉默地站在一旁,并未开口,仇安平更是直接站在门前,望着门外的风景,丝毫不关心柴房中发生的一切。
见无人在意她所站的角落,荀舒放下心来,继续和贺玄咬耳朵:“我觉得,草丛里的那把匕首并不是杨将军带去的,而是冯县丞带去的,当时的情况也不是杨将军杀冯县丞,而是冯县丞想要杀杨将军。你还记得宴席那日,赵县令说过的话吗?”
贺玄立刻猜到她想说什么:“你说的是‘用手吃肉’那句话?”
“是,你想啊,寻常人用箸用膳,在匕首的把手处涂毒,并不会影响什么。但若有人喜欢先用匕首割肉,再用手抓肉入口,那吃下肚的羊肉便沾上了毒药。那日场中只有杨将军有这习惯,那烤羊腿也是为他准备的,我觉得凶手原本想杀的,应当就是杨将军,只是凶手没料到,杨将军娶妻后,改了这‘用手吃肉’的习惯,更没想到赵县令
那日手上有伤。”
“你的意思是,冯县丞一击不中,又将杨勇约到后院池塘边,准备趁其不备,杀了他?”
荀舒点头又摇头:“是。杨将军功夫不差,即使毫无防备,也不会被文弱的冯县丞轻易杀害。”她指着远处的尸体,面上似有疑惑,“两个死者的身上都有伤痕,定然是经过一番激烈搏斗,混乱中,杨将军将冯县丞杀害。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冯县丞知道那匕首上有毒,该很小心才是,为何还会中毒而亡呢……”
荀舒抱臂沉思,全神贯注,突然感觉有东西贴上她脖颈,带着丝丝凉意,她一个激灵,退后半步,用手捂住被触碰的皮肤,震惊看向身旁的贺玄:“你在做什么?”
贺玄将一块小石头丢到旁边的杂物堆中,笑眯眯道:“你不是好奇冯县丞为何会中毒吗?我在给你演示呀。”
荀舒一愣,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这俩人发生争执时,匕首划破了冯县丞的脖子,他下意识松手捂住伤口,而后便中了毒?”
“脖颈不同于别处,受了伤自己是瞧不见的。偏这地方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会受重伤。我想,二人争执间,匕首割破冯县丞脖颈时,他并不知道只是一道浅浅的伤痕,下意识便用手去捂,却忘记了双手曾握过带毒的匕首,以至于一步绝入血,片刻后便倒地身亡。”贺玄低声为她解释。
荀舒回忆冯县丞的死亡现场,他的脖侧伤痕轻浅,手上确实沾有鲜血……
“这样说来,冯县丞的运气也太差了……”荀舒叹了口气。
贺玄拍拍她的肩头,安慰道:“你们玄门中人,不是常说,天道难违吗?此乃天道,无需惋惜。”
惋惜?荀舒挠挠头,后知后觉:“今天事情太多了,我还没时间惋惜。”
从昨晚起,她的脑中想的全是贺玄是不是骗了她的事,一整日都浑浑噩噩的,哪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他?更何况——
“你说得没错。”荀舒叹了口气,“却是天道难违。我虽未提醒过冯县丞,但提醒过杨将军,可结局并没有任何不同。凡人之力怎可妄想改变天命呢……唉。”
“尽人事听天命。”贺玄放柔了声音,“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
一瞬间,那块压在荀舒心头许久的石块碾碎成烟尘,风一吹,什么都没留下,她整个人亦轻快不少。她长长舒了口气,脸颊染上胭脂色,眼中闪着细碎的光:“贺玄,我有一个很久都没能想通的问题,刚刚想通了,谢谢你!”
虽不知为何要谢,可荀舒的兴奋劲儿感染了贺玄,他正要说什么,余光瞥见有人靠近,侧眸看去,见是黎宋,他眯起眼睛瞪着这人,眼神颇为阴森。
黎宋仿佛看不到他的不悦,笑嘻嘻靠近,道:“二位聊什么呢?竟这般开心?”
荀舒对大理寺的人有天然的抵触,见黎宋靠近,控制不住想要退后。
黎宋自然注意到她的紧张,心中颇有些不解:“这位姑娘,你我可是在哪里见过?”
荀舒垂着头,摇头如拨浪鼓:“应当没有。”
贺玄上前一步,站到黎宋面前,挡住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阿舒胆子小,大人莫要吓着她。”
黎宋自小和贺玄一起长大,自然察觉到他话语中的威胁。此人毕竟是他的上峰,多少还是要收敛些。黎宋定住脚步,清了清嗓子:“仵作查验过,杨将军并非自杀。”
话音落下,小小的柴房瞬间安静下来,众人上前几步,将黎宋围住。
“并非自杀?!”毕县尉颇有些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经过查验,尸体眼睑处有出血点,确实是被人勒住脖颈,窒息死亡,只是仵作细细看过脖颈处的伤痕,发现那道缢痕实为两道痕迹重叠在一起,其中一道极细,被腰带的痕迹掩盖,不易被察觉。这道细痕与肩持平,推测为凶手站在杨将军身后,先以细线勒死,再用腰带悬于房梁,伪造成自戕的假象。”黎宋走到尸体旁边,捏起尸体的手腕,示意众人看,“死者的双手手腕以及双腿均有被捆绑痕迹,周身布满伤痕,该是被绑在这把椅子上,用木棍抽打所致。”他指着一旁堆着的柴堆道,“那木棍或许便是从这里拿的,一会儿我会让人在屋中和四周细细搜查,兴许还能找到凶器。”
毕县尉依旧有所怀疑:“这伤痕难道不是他要杀冯县丞时,因冯县丞反抗所致?”
黎宋冷笑一声:“冯县丞身材瘦小,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为过。杨将军驰骋疆场多年,武功不弱。杨将军若要杀冯县丞,冯县丞哪里会有反抗的余地?”他的实现上上下下扫过毕县尉,意味深长,“毕县尉瞧着比杨将军还有壮实些,你若与杨将军打斗,可有取胜的把握?”
毕县尉脸色沉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说是,便是有杀杨将军的能力,若说不是,岂不是承认了他的无能?
见他板着脸不说话,黎宋颇有些遗憾。他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尸体,继续道:“冯县丞的死因业已查明,他的死状与赵县令相同,尸体四周没发现百草蜂的痕迹,是以推测为中一步绝而亡。俩人的死亡时间相差不远,在午时正到未时正。遇害顺序应是冯县丞先被杀,之后半个时辰内,杨将军也没了气息。此外,草丛中的那柄匕首上确认被涂抹了一步绝。听说这匕首是前日晚宴所用,原本被锁在厅堂中,今日晌午被发现全部不见了踪影。我问过看守的衙役,除了杨将军和仇少侠,你们全部进过那屋子,包括已死的冯县丞,关于这匕首,你们可有什么线索?”
无人应答,只有方晏看了一眼荀舒和贺玄,正犹豫着是要将他们的发现说出来,黎宋却再次开口:“若是不方便当众说出,一会儿可悄悄来寻我,只要能提供有关的线索,本官定重重有赏。”他环视四周,将众人表情收入眼底,而后又道,“我到赵宅时,曾听了几句你们的讨论,你们似乎因为杨将军不见踪影,而判断他是杀人凶手。可本官倒是觉得,在事实真相查明前,你们每个人都不能排除嫌疑。正好此刻大家都在,依次说说你们与两个死者的关系,以及案发时候,你们都在做什么,可有人证明。”
最先开口的是曲主簿:“今日早晨从正院离开后,我便去了前院。这几日,衙门中堆积了不少无人处理的公文,一大清早,便有小吏将这些公文送到赵宅。我一直呆在前院处理公文,未曾离开过,有衙门小吏证明。后来,毕县尉来到前院,告知我冯县丞身亡的消息,我这才离开,赶往后院。”
“你与这俩人是何关系?”
“我是三年前来的潮州县衙,与赵县令和冯县丞都只是同僚关系。至于杨将军,因着赵县令的关系,我们曾见过几次,但并不相熟。我没有杀害他们的理由啊!”
第二个开口的是毕县尉:“我一直在房间中思考案子,无人可作证。未时正,我想着去花园中散心,意外发现了冯县丞的尸体。之后,我赶紧将此事告诉了曲主簿,希望他来主持大局。”他顿了顿,将几人的关系讲清,“我和曲主簿是同一年来到的潮州县衙,也只见过杨将军几次,未起过争执,没有私交,更不可能杀他。”
第三个开口的是仇安平,他靠在陈旧的门框上,神色恹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今日睡了一上午,早晨他们凑在一起时没人叫我,中午发现姓冯的尸体时,亦是没告知我,还是我瞧着仆役们窃窃私语,上前询问后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去
到后花园。至于不在场证据,只有床褥能为我作证。”他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我想你们也听出来了,我与这群人并不认识。我是赵县令的朋友,几日前路过潮州,听说赵夫人之事上门拜访,硬是被赵县令留下,让我吃了席再离开。我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当时定转头就走,不会留在这里的。”
轮到方晏时,他尚有些犹豫,但仍旧选择将一切和盘托出:“今日早晨众人散去后,我和阿舒、贺兄因为怀疑赵县令并非死于百草蜂,而是死于一步绝,再次进入那厅堂搜查,那时匕首已然不见。后来,阿舒想起宴会那日,她曾将一把匕首塞入挎包中带走,取出后交给我。我拿着这把匕首,离开宅子,去验证刀柄上是否有毒,最终确认,匕首刀柄处涂有一步绝。
“回到赵宅时,我正要去寻冯县丞,便听说冯县丞遇害的消息,匆忙往后花园走。走到一半时,我瞧见阿舒和贺兄从厨房出来,拉着他们二人一起去瞧冯县丞的尸体。今日之事,有验毒的郎中为我作证,大人若不信,自可去确认。至于我和两位死者的关系,我是一年前进入衙门的,前几日的赏花宴上,才第一次见到杨将军。大人明鉴,我没理由去杀一个刚认识的人。更何况我是衙门中人,自要以身作则,怎可违反律法呢?”
场中所有人均已阐明不在场证据以及与死者的关系,仅剩角落的荀舒和贺玄还未开口。
黎宋转过身看向这二人,脸上似有兴奋之意:“就剩你们俩了,不如就让这位小兄弟先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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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宴无好宴17
众人目光汇聚于贺玄身上,贺玄眉头微挑,望着黎宋似笑非笑,话语上倒并不隐瞒:“今日清晨,我、阿舒和方县尉一同从正院离开,之后方县尉带着匕首出宅,我和阿舒先去寻了郑姨娘,打听了一些往事,之后又去了厨房,同厨房中的仆役打探那日宴席的情况。从厨房离开时,我们遇到正往后院走的方县尉,一起到了花园池塘边。这期间,我和阿舒一直在一起,未曾分开过。”
黎宋眯起眼睛,意味深长:“一直在一起?未曾离开过?”他重复着贺玄的话,直到收到贺玄警告的目光,和旁人奇怪的视线,方收敛起脸上的玩味,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你们二人为何要去厨房打探宴席的情况?可是有所怀疑?”
贺玄上前半步,将荀舒挡在身后,为她遮住众人好奇的目光:“是,我们怀疑宴席那日,凶手原本想要杀害的并不是赵县令,而是杨将军,最终赵县令中毒身亡,纯属机缘巧合。”他将荀舒刚刚的推断说给黎宋听,又将他们今日的发现捡有用的简述,末了补了一句,“这些都是阿舒的推断,只不过阿舒瞧你凶神恶煞,不想同你说话,这才告诉我,由我当众说出。”
荀舒仰着头,看着站在前方,将她挡住的背影,心中惊讶又感激。
他总是能知道她的无助和无措,悄悄为她解围,甚至在解围后,不愿居功,仍要将那些在她看来无关紧要的小事,说给大家听……
要是他能永远只是棺材铺的一个小伙计,那该有多好啊……
黎宋自然不知道荀舒心中所想,他嘴角抽搐,懒得与贺玄争执:“你的意思是,冯县丞本来想要在宴席上毒杀杨将军?可他为何要杀杨将军?还有,我曾听闻,那日吸引百草蜂的迷萝花,原本也是郑氏赠给杨将军的。郑氏又为何要杀杨将军?”
郑氏的身份本不该在众人面前提及,可此刻牵扯到所有事件的起因,贺玄无法再隐瞒,将郑氏的身份简略说出,而后道:“郑氏已然承认迷萝和百草蜂皆是她的手笔,她最初的目标是杀害杨将军,为父母报仇,却没想到在她离开后,赵县令将杨将军的迷萝花换到了他的手中,以至于在宴席上被百草蜂蛰,又因着那针眼大的伤口而中了一步绝的毒,最后身亡。”贺玄顿了顿,拍了下额头,又补了一句,“哦对了,她还告诉我们,杨将军是杀害她父母仇人之事,是冯县丞告诉她的。”
“她同你们说的倒是多。”
贺玄转头看着荀舒,眉眼弯如上弦月,其中布满细碎星光:“毕竟阿舒心善,郑氏相信她可以帮她。”
黎宋呼吸一窒,不愿再看这两人,转头去看柴房中其他人的表情。
仇安平困顿的双眼不知何时已彻底睁开;毕县尉嘴唇紧紧抿着,双手攥成拳头;曲主簿,皱着一张脸,不知在纠结些什么。
黎宋将众人表情尽收眼底,笑道:“这倒是巧了。大理寺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为的便是五年的那桩旧案,偏偏这宅子里死的几个人,都多多少少与当年之案有些关系。”他侧头看向一旁的曲主簿,问道,“曲主簿,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曲主簿身体微微颤抖,支支吾吾道:“在下觉得,应当不是巧合……”
黎宋又转头看向方晏:“方县尉,你觉得杨将军为何会杀冯县丞?”
方晏板着一张脸,认真又严肃:“回大人,在下觉得,应当不是杨将军杀冯县丞,而是冯县丞相杀杨将军,却被杨将军反杀。原因有二,其一,发现的那柄匕首被锁在正堂中,杨将军从未去过,不可能隔空取物,将那匕首带走,而冯县丞去过。其二,按照刚刚贺兄所说,那日宴席的食单是冯县丞所定,烤羊腿也是他为杨将军准备的。这二人认识多年,冯县丞知道杨将军的习惯,很有可能借着这个习惯,谋害杨将军。他没想到,杨将军改了这个习惯,逃过一劫,所以想将他再约到后花园,趁其不备,杀害他,顺便还可以将匕首的事嫁祸给他。”
黎宋本是随口问的,却没想到方晏的回答条理清晰,与县衙的其他人极为不同。他认真了神色,继续道:“那你觉得,冯县丞为何要杀杨将军?”
“回大人,在下觉得,应该也是为了五年前的那桩旧案,赈灾银失窃案。”
赈灾银失窃案。
这几个字再次从大理司官员和潮州县衙官员的口中说出,竟已过了五年。当年的案子是许多人心口无法愈合的伤口,此刻再次被提及,不知是否是愈合的机会。
柴房中响起窃窃私语声,方晏恍若未闻:“那年在下尚年幼,只听长辈们偶尔提过几句,一直记在心上,进入县衙后,在下曾借阅潮州未破谜案卷宗,其中恰好有这桩案子。卷宗上说,赈灾银失踪的那晚,晚宴散去众人离去后,仅有五人歇在府衙之中,这五人是前潮州县令郑某,当时还是县尉的冯县丞,刺史府欧阳刺史,京中来的河道总督,和校尉杨勇。次日,河道总督被杀身亡,钱款不见,那夜出现在县衙的所有人,一夜间都成了嫌疑人。
“之后没多久,圣上派人到潮州彻查此案,查出郑县令谋害河道总督,并将其正法。河道总督的案子查清,赈灾银却还是未能找到,当时大理寺曾派人将整个县衙,连同冯县丞和其他几人的住处,以及郑家曾经的府邸、如今的赵宅,都搜了个底儿朝天,就连后院的池塘底下都没放过,依旧没能找到这笔消失的钱。至此,这案成了一桩悬案,搁置了这么多年。
“在下曾思考过整个案件,那夜涉案的几人,俩人从京中护着赈灾银而来,俩人是潮州本地人士,还有一个欧阳刺史虽平日里不在潮州,却是郑县令的上峰,与郑县令冯县尉都颇为熟悉。依在下所见,这五人可粗略分为两个阵营,一方是京中来的,一方是盘踞潮州附近多年的。若其中一个阵营
的人,想要在完全不惊动对方的势力的情况下,偷盗这笔赈灾银,着实有些困难,所以在下觉得,当年的事定是多人合谋。
“河道总督先死,与此事大抵是没什么关系的,那么杨将军必然与赈灾银失踪有关。后来郑县令伏法,另一边只剩了冯县丞和欧阳刺史,倒是不能确定这几人是否都知晓此事。无论是几人合谋,只要将其他所有人害死,便能独吞这一大笔钱,这便是在下认为的,冯县丞想要杀害杨将军的理由。只是,如今冯县丞和杨将军也都走了……竟只剩了欧阳刺史还活在世上,会不会有些太巧了?”
“放肆!”听完方晏的推断,毕县尉忍不住怒斥,“你的意思是幕后主使是欧阳刺史?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尉,竟敢攀扯诬陷堂堂刺史?”
这怒火来得突兀,方晏愣在原地,一时间忘记还未说完的话。
毕县尉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正要找个理由将其搪塞过去,一旁的曲主簿突然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坚定而有细微颤抖:“毕县尉,我记得当年你是经由欧阳刺史举荐,直接进入的县衙吧?这么多年过去,竟还牢记欧阳刺史的恩情,容不得别人说他半句不是……你莫不是,他安插在潮州县衙的人吧?”
荀舒微微歪头,凝神瞧毕县尉的面相,见他腮骨丰隆,耳垂贴肉,是个极为忠诚的面相。
这面相她几日前便瞧过,只是那时她以为毕县尉是个一心效忠赵县令的县尉,如今瞧来,怕是效忠的另有他人。
毕县尉震惊地望向曲主簿,不知他为何在此时将这件事说出来,更不知该如何反驳。曲主簿愈发坚定,转身冲着黎宋长长鞠了一躬,扬声道:“大人,在下有要事禀报!那日我随毕县尉和冯县丞一同进入那厅堂,期间,他们二人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甚至有意将我支到角落去,不知在忙些什么。我当时虽奇怪,却也没多想,在搜查完离开时,曾听到细碎碰撞声,当时不知是什么东西,可刚刚却是终于想明白了,那应该就是藏在袖袋中的匕首,因走动而互相碰撞,发出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喊叫着将他心中的怀疑说出,“在下怀疑,毕县尉同冯县丞合谋杀害杨将军,之后又在冯县丞死后,将杨将军勒死!”
黎宋表情不变,仿佛此事他早已知晓:“哦?此事你既早就知晓,为何早些时候不说,偏偏此刻才将一切说出?”
曲主簿颤声道:“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何事,更不知道他们将匕首偷出厅堂……更何况,那时赵县令死了,新县令未上任前,冯县丞是县衙里最大的官儿,我如何敢质疑他们呢?”他抬起头,看着黎宋,浑身僵硬紧绷着,“如今冯县丞已死,杀害杨将军的人却还未找出,这人的功夫定比杨将军好。若这人是毕县尉,他想起在厅堂那日发生的事,会不会怀疑我知道了一切,也要杀我灭口……大人们,你们可是大理寺的,定要护我周全啊……”
毕县尉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们明鉴!这都是曲主簿的一面之词!我与杨将军不过几面之缘,无冤无仇,何必杀他?”
“正是为了五年前的旧案!你是欧阳刺史举荐的,说不准就是他安插在潮州县衙的人!方晏说得没错!当年的赈灾银一直没能寻到下落,兴许就被藏在这宅子的某处。如今过去这么多年,当年的几个人难得凑在一起,若是你能将毕县丞和杨将军杀害,那这笔钱款便可尽数落入欧阳刺史的钱袋子里!”
“你有证据吗?!”
“我说得有错吗?!”
昔日同僚彻底撕去虚假的伪装,露出狰狞的爪牙,扑向对方。贺玄眯着眼睛看这二人,心中想的却是曲主簿如同玩笑一般的栽赃。
曲主簿的推测与他心中所想几乎一模一样。
曲主簿生在潮州长在潮州,妻儿亦在此处。他原可以去刺史府任更高的官职,却因着不想离开家乡,坚持留在此处。毕县尉无妻无子,非潮州本地人士,五年前事发时不知在做什么。
这样的两个人,若有一人配合冯县丞行杀人之举,定然是无牵无挂的后者。
他们赶在此刻,急着在这空荡的赵宅中动手,定然与这宅子脱不开干系。
那笔赈灾银应当就藏在此处。
只是,究竟在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这个案子比较特殊,男女主的身份尴尬,许多地方不方便直接插手。所以这两章尽快过剧情,把这个案子收尾之后,马上要到文案内容啦!
ps:其实这个案件在设计的时候,还有比较复杂的地方,但是那种设计男女主插不进去,只能删掉了……
第39章 宴无好宴18
天光倦怠,四下昏暗,仵作已然带着尸体离开,剩下的众人也从柴房中走出,到门外宽阔处站定。
天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如火焰般的晚霞,倒映在水面上染红了半个池塘。水纹层层叠叠,向远处蔓延,碰到河岸方消散。河岸处假山在暮色中瞧不清楚,愈发像个坟头。坟头后黑影重重,树林在夜色中失了颜色,风一吹,左摇右晃,如鬼魅似的,愈显阴森。
荀舒到池塘边站定,吐出一口浊气,悄悄晃动了下僵硬的四周,心中松快不少。
曲主簿和毕县尉还在争执,吵得黎宋愈发不耐,挥挥手,示意属下将二人带走,分别关押进各自的房间,无令不得外出。
毕县尉正欲反抗,对上黎宋诡异的笑容,这才想起面前这人是大理寺的人,并非一个普通官吏。曲主簿倒是高兴得很,仿佛被关入屋子中,就进入了绝对安全的地方,再无性命之忧。
谁善谁恶,在这一刻清晰明了。
贺玄走到她身边,将一朵不知从何处采的红色小花递给她:“喏,这花生得齐整,送给你。”
那花小小一朵,拇指大小,真难为贺玄能瞧见。荀舒将花放在掌心,盯着看了片刻,轻声道:“好像缩小的迷萝花呀。”
“刚刚摘花时,只觉得这小花个头虽小,却敢与比它高大数倍的杂草争辉,还能在昏暗暮色下被人一眼瞧见,很是醒目耀眼,这才想送给你,倒是没注意这花像迷萝……”贺玄伸手欲将花抢回,“挺不吉利的,还是丢了吧。”
荀舒侧身躲开他的动作,将小花小心翼翼放入荷包,又将荷包塞入挎包中。
“既然摘了,就莫要辜负。只是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了,这花瞧着是与杂草相争,但也有可能是隐藏在草丛中,想要过安稳生活。不如顺应自然,莫要干涉这小花的因果。”
贺玄摸索着衣袖,若有所思,等风来风又去,杂草丛归于平静时,方才开口:“好,都听你的。”
贺玄的语气明显低落,荀舒奇怪地望向他,正想问问他原因时,余光瞥见黎宋提着盏灯笼向此处靠近。她向后撤了半步,眼神戒备,紧紧盯着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大理寺正。
黎宋自然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的记忆力很好,今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也不知是哪里惹恼了这小姑娘……难道是他长得丑陋恐怖?
他摸摸脸颊,寻思着这张脸好歹也是风靡无数京中小娘子的,不至于将这乡野小姑娘吓成这般吧?
黎宋自我怀疑的模样不忍直视,贺玄清了清嗓子,道:“大人可是还有事?”
黎宋这才想起他的来意:“我是想提醒你——们,今晚好好呆在自己的房间中,莫要随
意走动。”
荀舒反应很快,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询问:“今晚可是会有事发生?可是与杀害杨将军的凶手有关?”
贺玄侧头看她,眼中满是惊叹,在灯笼昏黄的照映下,格外温柔。若不是周遭都是大理寺的人,他定要忍不住拍手称赞鼓励:“阿舒是如何想到的?”
荀舒垂着眼睫,捏着衣角,慢吞吞道:“杨将军必然不是自杀,剩下的人中,只有那人来得最晚,有杀人的时间。可惜我们此刻没有证据,只能等他按耐不住再次行动时,将他抓个现行,方能定他的罪。”
“阿舒怎知他一定会下手?”
“那人想必也是因那笔消失的赈灾银而来。他将杨将军绑到柴房,用木棍严刑拷打于他,而后才将他杀害。冯县丞死后,杨将军是这宅子中最后一个与这案件相关的人,他想要从杨将军口中得到那笔赈灾银的所藏之地。若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定会尽快将钱款取走,若是没得到,此刻宅子中又出现了一个或许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那人一定会去找这个人的。”荀舒抿了下唇,语气肯定,“无论是哪种,这人都一定会再次下手的。”
贺玄抱臂而站,下巴微微扬起,眉眼间全是少年的意气飞扬:“我倒是觉得,这些人都不知道那笔钱藏在哪。郑县令死后,这宅子空置一年,到赵县令上任后,才迎来新的主人。若这群人中有人知晓这笔钱的下落,定会想法子在新人搬入宅子前,将这笔钱转移到容易存取的地方。不然等到宅子中住了人,再想取钱,可不怎么方便。不仅要有合理的理由进入这宅子,还要小心翼翼躲避他人的目光。可如今,瞧这几人的表现,分明是钱还在宅子中,尚无人拿到这笔钱的模样。”
荀舒有些迟疑:“兴许他们是怕被周围看守的人发现呢?想着稳妥些,这才多年未将那赈灾银挪位置。”
贺玄不与她争辩,只笑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若他为从杨将军处拿到藏匿地点,定会赶在大理寺问询前,去寻那人,尝试逼问赈灾银的下落。”
荀舒欣然应允:“行。若他得到了那藏匿的地点,定然会去取银子,或是按兵不动,等咱们众人离开,再去取。既然是打赌,总要有赌注,你想赌什么?”
贺玄看看周围看热闹的众人,将正要说出口的话咽下:“等从这里离开,我再告诉你。”
打赌还能知结果后再定赌注?荀舒心中疑惑,却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
黎宋站在一旁,将一切尽收眼底,期间接收到贺玄时不时刺过来的警告的目光,在心中嫌弃不已。
这人在京中时总是一副高冷相,谁都看不上眼,如今来到这乡野小地方,倒是成了这么一副不值钱的模样。
真该请画师将此情此景绘于纸上,待他回京后,将那画像贴于京中最显眼的地方,让所有人来围观。
明月高悬,天色已晚,黎宋等对面二人聊完那莫名其妙的赌约,方开口:“既然二位想要帮大理寺的忙,我哪有不应的道理?只是凶徒行事未有定数,今夜他是否会行动,谁也说不准。二位若是仍旧想凑这个热闹,那夜半时分,黎某定恭候二位大驾。”-
夜间凉爽,比白日舒适得多,偶有夜风缱绻,吹拂在脸上,将困顿无限放大,恨不能倒头大睡。
荀舒和贺玄藏身于白杏的院子中,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立于门后。飞舞觅食的蚊虫围着二人打转,怕发出响声,不能大动作驱赶,只能默默忍受。
院门多年未翻修,早已掉漆,靠近时要格外小心,若不小心触碰到,吱呀响声可撕裂这安静的宅院,莫说惊了歹人,怕是连宅子另一头数睡的人,都能被惊醒。
荀舒小心翼翼地贴近,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向外瞧。
门外一片寂静,无人经过。月光寂寥,将门前通道照得分毫毕现。一道相隔的院子亦是大门紧闭,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是无人居住似的。
他们已在此处等了两个时辰了,眼见这夜已过半,还未瞧见待的那只“兔”,荀舒不免有些沮丧,轻声道:“看来——”
荀舒刚说了两个字,便被贺玄捂住了嘴。贺玄冲着她摇摇头,见她点头懂了他的意思,方将手放下。
他的手掌温热,荀舒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在夜色中怔怔望着身边人,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无法言喻的痒。
她有些茫然,不知是因为这天太热了,还是因为那“兔子”马上就要到了,竟会这般紧张无措。
心跳声和呼吸声愈发浓烈,与蝉声齐鸣,逐渐侵蚀这份寂静,在即将要占领整片黑夜前,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从门板的另一侧传来,像是大鸟展翅,翅膀扇动着,发出气流的响声,又像是猫儿在瓦片上垫脚狂奔的细碎轻响。
荀舒按压着躁动的心绪,转过头,视线穿过门缝,再次瞧向门外。
有黑影掠过层层屋顶瓦片,起落间,由远及近。影子落在银白色的青石砖上,如连绵的皮影戏。荀舒看着那身影一闪而过,翻入院中,再不见踪影,心跳愈发剧烈。
那人向来敏锐,荀舒不敢多看,轻轻向一旁挪了半步,将身影藏在门板后。一旁的贺玄似并不好奇外面发生什么,垂头盯着手掌心,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不见刚刚捂嘴时的敏锐。
“你赢了。”荀舒用口型对贺玄说。
贺玄将手掌攥拳,将那柔软的触感锁在掌心:“我赢了。”
话音落下,对面那院子响起郑氏的惊呼,伴随着打斗和挣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无数人从四面八方钻出,跃入郑氏的院子。
贺玄推开院门,同荀舒一起,径直穿过两道院门,直入对面院落。
大理寺的人挤满小小的院子,三步一个灯笼,将整座院子照得灯火通明,势必让罪恶无从遁形。
黎宋亲自压着仇安平从屋中步出,冲着站在人群中的贺玄挑眉:“成了。”
仇安平一身夜行衣,一双眼睛像是淬了毒似的,让荀舒不自觉想起曾在山林间瞧见的吐着信子的毒蛇,只一眼便让人头皮发麻,不愿再看。
“果然是你。”荀舒轻声道。
仇安平不说话,表情冷漠疏离,仿佛面前众人皆是死物。
郑姝跟在众人身后,从房间中走出,衣着整齐,发髻简略绾在脑后,显是早得了消息。她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步而出。东侧厢房的门亦是在此刻推开,郑老夫人带着赵元安从屋中走出,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戒备而惊慌。
大理寺的人将仇安平以铁链捆住手脚,踢其膝窝,使他跪倒在地上。膝盖骨和青石板碰撞声清脆,在深夜里格外阴森。黎宋绕到他跟前,拔出腰侧佩刀,以刀尖抵住他的下巴,微微用力,迫得他不得不仰起头来,以最屈辱的姿势,仰视面前众人。
“深更半夜,仇少侠这副打扮,夜入寡妇房中,不妥吧?”
仇安平冷笑一声:“何时起,大理寺的人也管这种小事了?”
“作奸犯科无大小之分,大理寺之人路过便不能袖手旁观,不然如何对得起这身官袍?说说吧,来寻郑氏何事?”
“我见郑氏生得美貌,趁着夜深来采花,却没想到大理寺也瞧上了这朵花……是我晚来一步,失了先机。”仇安平唇角勾起,讽刺之意明显。
眼见这人满口胡话,没一句可信,黎宋不再同他浪费时间,转而去问郑姝:“郑姨娘,你与此人是否相识?”
郑姝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犹豫道:“民妇此前并未见过他,不过亡夫去前,曾提过一句,说此人是欧阳刺史的远房表亲,游历至潮州,带着欧阳刺史的手书,希望亡夫能照拂一二。”
竟又是欧阳刺史。
当一个名字被频繁提及,此人与近期所发生的这些事,必然脱不开干系。黎宋顿了一下,严肃了神情,继续问道:“你可知他今夜来寻你,所为何事?”
郑姝叹了口气:“大抵还是为了赈灾银吧。当年之事我虽然知道的不多,但我始终相信父亲是无辜的,他一生为善,为潮州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怎么可能偷盗灾民们的赈灾银呢?定是被他人栽赃,或是受人胁迫!那些钱不是父亲偷的,我自然不知那些钱财此刻藏在何处,可这些话我说过无数遍,竟无人相信……
“夫人走后,许多人曾悄悄来到宅子里找民妇,明里暗里都想打探那笔钱在何处。好在有老爷护着,民妇这才能有几分安稳……如今老爷去了,这安稳怕是也没了……”她抬起头,看了眼黎宋,又看向不远处的贺玄和荀舒,“五年了,这笔钱一直没能寻到,往后怕是也寻不到了……我儿年岁尚小,民妇若是遭遇不测,不知可否请诸位贵人,照拂一二?”
一时间无人开口,众人目光汇聚于这孤儿寡母身上,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赵元安咬着嘴唇,一双葡萄似的眼睛蓄满泪花,看着眼前的母亲,倔强地没有哭出声。荀舒瞧着赵元安,就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她轻声应允:“我虽不是什么贵人,但若有需要,定会尽力帮你们的。”
郑姝松了口气,露出个笑容:“多谢。”
“郑姨娘莫要急,兴许这几日便能找到那丢失的赈灾银,解了你们母子的后顾之忧。”贺玄突然开口道。他看了眼郑老夫人,道,“这位便是你的大伯母,郑老夫人吧?听闻郑县令出事前,其兄便与你们一家割席,如今瞧着,像是重修旧好了?”
贺玄说得阴阳怪气,郑老夫人皱紧眉头,瞧着这个朴素打扮的年轻人,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只可惜此处不是郑宅,她的不悦无人在意。
郑姝平静开口,将一切如实说出,不加掩饰:“伯母来寻我,也是为了赈灾银一事,却没想到她来得不巧,府中突发意外,宅子被衙门的人封锁,她一时半会无法离开。”
“哦?事情过去五年,郑老夫人为何突然想起此事?又是如何知道郑姨娘藏身于赵宅中的?”黎宋惊讶,望向郑老夫人,意味深长,“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有什么人寻到你,将一切告知于你?”话音落下,在郑老夫人回答前,又开口补了一句,“郑老夫人,此事事关重大,已死了无数人。若是你不如实相告,将罪犯绳之以法,你和你的家人,兴许也会遭遇危险,甚至被灭口,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何尝不是威胁呢?郑老夫人吞了口唾沫,脸上垂坠的肉微微颤抖,半晌,她咬着牙开口,声音有细微颤抖:“听仆役说,毕县尉已被你们抓起来了?”
第40章 宴无好宴19
宅子不大,毕县尉和曲主簿被带走关押的事并未刻意隐瞒,郑老夫人听说此事并不奇怪。
黎宋稍作思索,便明白了郑老夫人问此事的原因,虽然尚无证据可定毕县尉的罪,仍旧给了肯定而坚定的答案:“是。”
郑老夫人深吸一口气,不再隐瞒:“一旬前,毕县尉曾找过老身,命令老身来找郑姝,问出赈灾银的下落。当年郑县令出事后,老身与姝儿多年未联系,自然不愿,可毕县尉说,他是官府之人,若老身拒绝,老身的那几个孩子,便危险了……老身没法子,只能厚着脸皮上门来……老身真的是被逼的啊……”
郑老夫人边说边以袖拭面,哀泣声响彻整个院子,惊醒沉睡的鸦雀。她的五官挤在一起,像是悲伤无奈到极致,可荀舒盯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却没瞧见任何湿润的水光。
郑老夫人竟然是毕县尉找来的。
许多以前未想通的事,在此刻连点成线,迷雾退散开来,露出的真相竟是如此可笑可怖,让人生寒。跪在地上的仇安平突然间仰天大笑,像是疯了似的,震得郑老夫人顿在原地,忘记了继续哭泣。
仇平安笑出眼泪,待笑声稍稍平息,喘息着道:“我本不想多说,但实在太过荒谬。我这几日看了一场好戏,不知诸位是否有兴趣听听?”话音落下,也不管旁人的反应,自顾自继续道,“赵县令死的第二日夜,我无所事事,睡了一整日,半夜醒来,正好撞到毕达从他的房间里离开。我尾随着他,跟着他到冯止树和杨勇的院外时,被人撞见,没能继续跟下去。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我瞧见了冯止树给毕达开门,二人像是约好似的,见面后一句话没说,默契地进入院子。我当时就在想,这俩人定然有什么秘密。若不是被人撞到,无法继续听墙角……哼。
“今日上午,我确实一直在房中休息,只不过晌午时,院门曾被敲响。那时毕达正在院中,却没去开门。之后约莫一刻钟,他起身离开,我再次悄悄跟上了他。这次他直接向后花园去,在树林中停住脚步。我不近不远地跟着,看着他站在树林中,注视着那坟头——不,假山的方向。
“假山那边,冯止树和杨勇冲着池塘指指点点,不知在说些什么,突然间,冯止树掏出匕首,刺向杨勇。一击不中,二人扭打在一起。二人打斗时,冯止树曾望向树林的方向,大概是在向毕达求援,可毕达贴树而站,连个衣角都没露出。我猜,毕达应当答应了冯止树,同他一起杀死杨勇,但毕达临镇反戈,眼睁睁看着冯止树倒地身亡。
“冯止树倒地后,毕达转身离开,不知去了哪里,但一定不是立刻将冯止树已死之事告诉众人。我猜,该是去销毁证据了吧?冯止树来寻郑姝,撺掇着郑姝为父报仇,防止他和毕达的行动出意外,毕达瞒着冯止树,想要借着郑老太太,率先问出那笔钱款的去向,独吞钱款。你瞧,这就是你们潮州县衙的官员,各怀鬼胎,自相残杀,每个人心中都有见不得光的所图,都想独吞拿笔赈灾银。”仇平安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尽隐隐有些怜悯,“也是,或许你们早在泥潭中,不然如何会有人打赈灾银的主意呢,可怜啊,可悲啊……”
满是无奈的轻声感叹比震耳欲聋的哀嚎更能触动人心,一时间,众人无言,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突然间,仇安平的嘴角有鲜血溢出,紧接着,鼻孔,眼角亦奔涌出鲜血,落到地上很快便积成一小滩。他歪着身子倒下,脸上表情因痛苦而扭曲,可那抹嘲讽和怜悯却依旧没有散去。
大理寺的人飞快上前,试探过脉搏鼻息,确认身亡后,黎宋怒道:“你们不是检查过他的牙缝吗?没发现藏匿的毒药?”
“回大人,检查了的,他嘴里什么都没有啊!”
贺玄走上前,捏住仇安平的下颌,稍一用力,捏开他的嘴,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道:“不是蜡丸,应当是早就服下毒药。”他俯身仔细搜查尸身,片刻后摸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肯定道,“这应当是这毒的解药。他知晓大理寺的手段,来前便服下毒药,若在毒发前不能服下解药,便会毒发身亡,免受酷刑。”
黎宋阴沉着脸,瞪着地上早就没气儿的人,狠狠道:“还有许多话没问。”
“问不出的。”贺玄站起身,掏出手帕仔细擦拭手指,“能提前吞服毒药的人,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什么都不会说。”
贺玄退到荀舒身旁,看她皱着一张小脸,忍不住道:“可有什么想不通的?”
荀舒一顿,慢吞吞道:“我想不明白,毕县尉是欧阳刺史的人,仇安平亦是欧阳刺史的人,那他死前,为何要将这一切说出来呢?他们本应该是一个阵营的吗?还是说,这两人的所作所为,欧阳刺史都不知情?”
怎么可能不知情呢?
欧阳刺史身为一州刺史,是郑县令、冯县丞的上司,郑县令和冯县丞若想做什么,如何能绕过欧阳刺史?若他参与其中,这么多年来却未再踏足潮州半步,这么大一笔赈灾银藏在某处,他如何能放心得下?定然会派人监视。
毕达就是那个人。
至于仇安平,贺玄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尸体:“或许吧,谁知道呢。”-
仇安平临死前,只将冯县丞和杨将军的纠葛说出,并未承认杀害杨勇一事,可排除所有凶手人选后,大理寺依旧以他是凶手结了案。
如今,仇安平死了,杨勇也亡了,那日最后发生了什么再无人知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推测,谁对谁错,无从辨别,却也不重要了。
次日天亮,大理寺带人将冯县丞、杨将军,以及毕达的住处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在杨将军的床榻之下发现了所有消失不见的匕首,以及被装在瓷瓶中的一步绝,不知是否是冯县丞动手前,已然想好的栽赃。
有仇安平的口供,以及当夜所有人的见证,毕县尉不再狡辩,将所有的事承认下来,只是他一口咬定,杀杨将军是冯县丞的主意,他并不是欧阳刺史安插的潮州的卧底,亦不知道赈灾银藏在赵宅中。他愿意帮着杀人,皆是冯县丞威逼利诱。至于在花园边见死不救,是他不愿再行恶事,这才没继续帮冯县丞。
无人相信他的说辞,可也无人能寻到他和赈灾银、以及被欧阳刺史指使杀人的证据。好在赵县令之死他脱不开干系,黎宋干脆利落将其收押,准备带回京城,交由大理寺卿秦渊,亲自决断。
一夜间,赵宅彻底衰败。几日前的觥筹交错、高朋满座,如今竟只剩下一半人还活着。曲主簿重得自由身,借口要回衙门处理公务,马不停蹄离开赵宅,不愿再耽搁。方晏不知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何事,犹豫着要不要留下陪荀舒时,被曲主簿劝走。
只有大理寺的众人,和荀舒、贺玄,尚未曾离开。
其实原本是要离开的,荀舒收拾好住过的屋子,到院中时,一眼瞧见正在石榴树下说笑的贺玄和黎宋。
院中阳光明媚,微风轻拂,两个年轻人并肩站立,意气风发,让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听到开门的声音,二人转头看向她,黎宋正了身子,开门见山说清楚来意:“荀姑娘,在下今日登门,是想请荀姑娘帮一个忙。”
荀舒看了一眼贺玄,见他在专心致志摆弄手中的一片叶子,像是并没听二人在说什么似的,这才挪开目光,望向黎宋。她走到二人面前几步站定,没有立刻答应:“你先说说看是什么忙,我再考虑要不要帮你。”
黎宋哑然,心道这姑娘果然和贺玄说得一样。他认真了神色,道:“姑娘这几日应当也清楚了五年前的案子,当年的那笔赈灾银数额不菲,至今未有下落。听闻姑娘奇门之术登峰造极,在下想请姑娘帮忙算出那赈灾银究竟藏在何处。”
荀舒奇道:“你们该早知那些钱藏在何处,何必再算?”
贺玄不便多说,只能由黎宋苦笑着开口解释:“五年前郑县令伏法,郑家迁出这宅子后,大理寺的人曾细细搜查过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砖一瓦。当时他们发现,后院的池塘是新修建的后,立刻派人潜入水底,摸遍每一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荀舒小心翼翼道:“那池塘确实蹊跷。听郑氏说,当年挖池塘前,曾有司天阁的人来此查看。司天阁的人精通阳宅风水,断不会修建这么一个于风水无益的池塘,定有其他的原因。”
贺玄抬起眼,试探着看对面的荀舒:“我记得,你能观天象测风云,那司天阁的人是否也可以?”
荀舒垂着眼睛不看贺玄:“观天象很简单的,玄门中人大抵都会。小到刮风下雨,大至洪涝大旱,都可提前预测。”
“若是五年前的那场洪涝,可提前多久知晓?”
荀舒抿着唇,攥紧衣裙,半晌才轻声道:“若真的是司天阁的弟子,最早可提前半年知晓。可司天阁多年前已经覆灭,哪里还有什么司天阁的弟子……”
黎宋和贺玄对视一眼,黎宋笑道:“姑娘久居潮州,怕是有所不知。四年前,曾有司天阁弟子入世,入朝做了国师。若姑娘要去京城,在下可为姑娘引荐,你们二人是同道中人,兴许能有话聊。”
司天阁弟子?荀舒瞳孔颤动,脑中一片空白,僵硬如冰雕。她伸手扶住石桌边沿,撑住身体,石桌的丝丝凉意渗入她的掌心,促得她清醒几分。
“竟是这样……若他真是司天阁的弟子,该能测出当年的洪涝,带着众人躲避才是。”
贺玄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推测道:“若是当年入赵宅的那个司天阁弟子,观天象知晓半年后有天灾,郑县令等人提前谋划偷盗赈灾银一事,在后院挖池塘藏匿银两,这一切便能说得通了。”
司天阁的人最是正派,如何会行这种歹事?荀舒心中如此想,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如今寻找赈灾银一事陷入僵局,荀舒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她坐到石桌旁,从挎包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盘,问了事发那日的日期,又确认了当时的一些情况,随后在俩人的炯炯目光下,手拨弄了几下铜盘,肯定道:“时干临壬癸,你们的判断没错,赈灾银在水边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