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宴无好宴4


    一炷香的功夫,赵宅被彻底封锁,仆役们被分开驱赶回各自的住处,案发现场只留官府中人。


    方晏拿着银针,将桌上食物一一试过,眉头越皱越紧,喃喃道:“竟然都没毒,难道我想错了……”


    赵县令死时的情形众人都瞧见了,变故发生的一瞬间,他的面色从寻常到狰狞,口唇发绀面色涨红,极像是误食剧毒之物的模样。如今未能在桌上的吃食中发现毒物,不止方晏不敢置信,一旁的冯县丞和曲主簿亦觉得此事蹊跷。


    郑氏尚未离开,在一旁哭得瘫在地上,几乎晕厥。冯县丞看她这般模样,想问些关于赵县令的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犹豫着,赵宅的管家匆匆赶来,哭丧着一张脸:“老爷遇害,宅子被封锁,宅中乱成一团。老奴听闻诸位大人要住在宅中几日,特来告罪。”


    冯县丞不解:“何罪之有?”


    唐管家一张脸皱成麻绳:“大人有所不知,这宅子虽大,可宅中仆役不多,大部分的院子都年久失修,仆役们凑合着住尚可,贵人们如何住得?老奴实在是不止该如何安排诸位大人。”


    在场众人对赵宅的清贫都略知一二,闻言并不吃惊。冯县丞捋了捋胡须,叹道:“事发突然,收拾出几张床塌,能暂住就行。”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个主意,“如今宅子中应当空了不少无主的院子,将我们暂且安置其中即可,事急从权,我们都是官府的人,没那么多忌讳。”


    唐管家马上理解了他的意思,思索片刻后方道:“既然诸位大人这样说了,老奴就尽力安排。自夫人去后,她的院子虽没有人住,却一直有人打扫。要委屈方大人,毕大人,还有这位贺郎君暂且在这院中歇息。老爷的书房有两间屋子可住人,便请冯大人和曲大人将就一下。杨将军和仇少侠还请挪步只大少爷以前的院子。至于这位姑娘——”唐管家思索片刻,苦笑道,“着实有些难办。”


    突然被点名,荀舒慌忙摆手:“我不挑剔的。郑姨娘或是二小姐院中若有空房,无需收拾,我便可以住。”


    “姑娘有所不知,自夫人走后,二小姐缠绵病榻,院中病气药气混杂,实在怕冲撞了姑娘。至于郑姨娘的院子,原本倒还有空处,可今天晌午,郑姨娘的伯母,郑家老太太突然造访,一直没离开,现如今宅子被封,她也只能暂住在郑姨娘的院中。这两处,实在是住不下了。”


    这倒确实有些难办。


    一片沉寂中,曲主簿突然开口,将众人的视线引到他圆润的脸上:“不若这样,荀姑娘与贺郎君本就是一家,仍旧将他们安置在一起,住夫人以前的院子,应当也不算唐突。让小晏和毕达到书房中,与在下和冯大人挤挤便可。”他看向方晏和毕达,随口开了句玩笑,“你们不嫌弃和我们这两个老家伙,共住一院吧?”


    衙门四人挤在一处,倒也合理,方晏和毕达正要开口应和,却被杨将军打断:“赵兄的书房杨某去过,哪里能住下四个人?这样吧,杨某同冯兄认识多年,已许久未见,这几日便让杨某与冯兄同住书房那院,杯酒言欢促膝长谈。赵夫人那院子宽敞,另外四位小兄弟委屈一下,在那里挤挤。至于这位姑娘和这位郎君,便去大少爷那院吧。”


    既然杨将军开口,其余人自然无异议。荀舒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却不知是哪里奇怪,只能暂时将这感觉按下。


    住处定下,唐管家正准备离开去安排,被冯县丞拦住了去路:“唐管家,你跟着赵大人多年,可知他是否有痼疾?”


    “这倒是没听说过。老爷这些年身子确实大不如前,可也


    到不了疾病的地步……”唐管家挠挠头,转身望向郑氏,颇为恭敬,“郑姨娘,这些年多是您陪在老爷的身边,您可知道些什么?”


    郑氏哭泣声止,垂着眼睛,捏着手中的帕子,抽噎着道:“这些年,老爷常夜不能寐,这可算痼疾?除此外,妾也记不得什么其他的了。”


    “这些年衙门事务繁琐,赵大人的夜不能寐,兴许便是因为这个。”冯县丞叹了口气,捋着胡须,眯着眼睛思索,“如此看来,可排除突发恶症而亡的情况……那你们可知,赵大人平日里是否有仇家?”


    “妾长居宅中,对老爷外面的事知之甚少,没听说过老爷有什么仇家。”


    冯县丞微微点头,又看向唐管家。唐管家急急忙忙地回忆,片刻后也给了否定的答案:“老奴跟着老爷七八年了,老爷这人平日里谦和待人,未听说与什么结仇。若真是仇家所致,也只可能是因为衙门里的事,得罪了什么人。可衙门的事,诸位大人应当比老奴更清楚才是。”


    冯县丞没有更多的问题,便放唐管家离开。其余众人继续留在厅堂中,细细搜查这里的每个角落。


    人群散开,终于将赵县令狰狞的尸体和面前的桌案空出。荀舒慢吞吞挪到桌案旁,张开手掌挡住视线,蹲下身,将头埋在桌案下,细细搜寻。


    桌案下光线昏暗,荀舒看得费劲,只能拼命压低身子,离地面更近些。忽然间,周遭突然明亮,每一粒灰尘都纤毫毕现,她怔怔侧过头看向光线的位置,见是一盏油灯,被贺玄捧在手中,送到她的眼前。


    烛火葳蕤,驱散桌案下的黑暗,也照亮她的三尺天地。


    荀舒呆呆看着贺玄:“你在做什么?”


    贺玄挑眉,露出几颗大白牙:“怕你看瞎了眼,来雪中送炭。”


    隔着跳跃的烛火,他的模样恍惚又清晰,荀舒心口突突直跳,像是得了病似的,突然生出几分眩晕。她挪开视线,双手撑在地上,抿着嘴唇,悄悄缓和着剧烈的心跳。


    贺玄将油灯又向前递了几分,道:“找那只小飞虫?”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总觉得太巧了,刚被虫咬没多久,人就没了。”


    “那你仔细找,我就在此处,帮你照着。”


    这话像是刚刚吃的透花糍,软绵甜腻,听得荀舒耳垂发烫,像是快要烧起来。她咬了下嘴唇,一瞬间的刺痛驱散脑海中的混沌,她终于静下心来,继续查看面前的边边角角。


    桌角处似有阴影,荀舒凑近后方看清是一只蜷缩着的蜂,仰面躺着,翅膀残缺一块,已没了声息。荀舒从挎包中掏出手帕,隔着手帕小心翼翼将那蜂捏起,高兴道:“找到了!”


    许是太过兴奋,让她忘记了她此刻在哪里,猛然一起身,后脑勺眼看着要撞到桌案,一旁突然伸出一只手,敏捷垫到她的脑后,温柔包裹住她的头,免受撞击之苦。


    手指骨和桌案的碰撞声极为清脆,听着很痛,荀舒一愣,面露担忧:“可痛?”


    贺玄将发红的手背到身后,笑道:“没事。可是找到了那只虫?”


    荀舒将包好的小虫握在手中,小心翼翼爬出桌案,站在亮堂处,将手中的蜂展示给听到声音围上来的众人:“这会不会是赵大人的死因?”


    冯县丞接过那蜂,细细打量,只见与寻常蜜蜂相比,这只蜂要小上一圈,腹部黑红相间,长得颇为可怖。他看完后,将蜂递给身边人,道:“荀姑娘可是认为这是杀害赵县令的‘真凶’?”


    荀舒摇头,说得极为诚恳:“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起刚刚他被虫子咬过,想要看看是什么虫子罢了。我幼时曾在山中住过,认识许多虫儿,可惜找出的这只虫儿,瞧着眼生得很,我从未见过。”


    鬼使神差,荀舒转眸望向郑氏所在的角落,却见她缩成一团,浑身颤抖,似乎并未注意这里发生的事。


    荀舒转开目光,若有所思。


    那蜂转到方晏手中,他仔细看过后,附和着荀舒的话:“这蜂我也未曾见过,会不会是被他人带过来的?”


    “不同的山有不同的虫,你们年纪尚小,没见过很正常。”冯县丞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又补了一句,“目前还不能确定此蜂与赵大人之死有关,很多事不能下定论。方晏,明日天亮,你持令牌带着这蜂离开赵宅,去查这蜂的来历,务必要确认这蜂是否和赵大人之死有关。”


    方晏领命,接过那蜂,用手帕小心翼翼包好,放在胸前妥善保存。


    看着方晏的动作,荀舒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她的桌案前,拿过那把没碰过羊肉的匕首,到屋角的香炉旁,掀开香炉盖。


    刚刚的手帕已经拿去包那只蜂了,手中再无其他容器,正要去向其他人讨要时,面前出现一方素白的帕子,荀舒抬起头,便瞧见了贺玄笑着的眼:“喏。”


    “谢谢。”


    荀舒接过手帕,用匕首拨乱打好的香拓,再分出一小堆香粉挪到帕子中包好,而后将匕首收起,小跑着将这包香粉送到方晏手中。


    方晏接过,不明所以,荀舒赶忙解释:“既然你我都无事,可证这香无毒。可香道如医道,玄妙得紧,你且去找个厉害的郎中,问问他们这香中是否有相生相克。兴许赵县令的死与这有关。”


    方晏恍然大悟,将这布包同那蜂放在一处,生怕撒了一星半点:“还是阿舒聪慧。”


    众人将厅堂的每个角落都细细搜查过,大到桌案上的酒水吃食,小到上药的药瓶,均未查出异样。眼看时间已经不早,冯县丞当机立断,对众人道:“今日就先到这吧。”他望着四周桌案上的食物,沉思片刻,对一旁的仆役道,“既然没查出问题,这些吃食便先撤了吧。


    这命令颇有些奇怪,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仆役听话地上前,准备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冷炙,方晏急忙开口打断,神情极为认真:“大人,这样怕是不妥!也许这食物中有银针无法查验的毒物,若此时收拾销毁,恐怕会毁掉重要物证。”


    刚发布的命令被否决,冯县丞的眉毛忍不住蹙起,旋即后像是认命似的,叹了口气:“那依方县尉看,如何是好?”


    方晏仿佛听不出他话语中的无奈,认真道:“依属下看,应当将赵县令的尸体暂且移出,另找房间安置。这间厅堂应当被严加看守起来,不能随意出入。另外,由于房间中的人都是嫌疑人,需三人或三人以上,方可再次进屋查看。”


    这是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视为敌人,严防死守啊!


    冯县丞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半晌,冷笑道:“好,就如方县尉所说,将此厅堂封锁,任何人不得再随意进出!”


    第26章 宴无好宴5


    仵作老吴被毕达带到赵宅时,赵县令的尸体已被移到一旁的厢房中。老吴挑灯查验,天亮前验完尸,将尸格送到冯县丞手中。方晏得了信儿,一大清早跑前跑后,赶在离开赵宅前,带着最新消息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小院的门虚掩着,院中石榴树郁郁葱葱,树下有圆形石桌,桌上摆着简单的朝食,热气腾腾。桌旁围着四个石凳,荀舒和贺玄相对而坐,用着朝食。


    晨光清透,穿过枝叶落在二人身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荀舒听到声响回身而看,露出脸颊上两个小小的梨涡:“是晏哥啊,吃了吗?过来再吃点吧!”


    食物的香气与清晨的花草香混杂在一起,树上蝉鸣和远处鸟鸣交相呼应,面前人笑靥如花,眼角眉梢都是最纯粹的善意。


    画面太过美好,方晏恍惚了一瞬,竟不知今夕何夕。他深呼吸压下那分感动与伤怀,走到空凳子旁一屁股坐下,酸溜溜道:“我一大早忙前忙后,水都没喝一口,你们俩倒好,坐在这不紧不慢地用吃朝食。”


    荀舒为他盛了一碗面片汤,眼神颇有些奇怪:“我们又不是官府中人,为何不能用朝食?”


    方晏一愣,再开口时有几分委屈:“阿舒,咱们是好友,昨日我太过冲动,在那么多人面前落了冯县丞的面子,他今晨将我讥讽一番,命我尽快破案,不然就要我好看。阿舒,你定要用你卜算的本事,帮我找出凶手是谁。”


    “我告诉过你,占卜之术算凶吉算运势,不算凶手是谁。”荀舒叹了口气,似觉得说得太无情,看着方晏的双眸,认真道,“你放心,咱们是朋友,若有能帮到你之处,我一定会帮的。”


    贺玄垂着眼睛,突然道:“阿舒,正好咱们被关在这院子中,不能出去,不如就帮着方兄破了此迷案,如何?”


    荀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这俩人不是见了面就要拌嘴吗?何时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方晏的吃惊不比荀舒少,他猛然转头,眼神颇为复杂,似因他的话而感动,又似为往日里与他起的争执,而感到愧疚。他呆呆望着贺玄,喃喃道:“贺兄,往日里是我做得不对,没想到你如此宽宏大度,虚怀若谷,不与我计较……”他前倾着身子,抓住贺玄的手,真诚道,“贺兄,你帮了我这回,以后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允你一诺,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替你完成!”


    被一个男人拉扯着手,贺玄后背寒毛竖立,正想甩开时,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思绪一转,强忍住心中那股子怪异的感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我便记在心中了。”他不着痕迹将手从方晏手中抽出,又重复了一遍,“方兄莫要忘记你今日说的话。”


    见二人答应帮他一同破案,方晏迫不及待分享刚刚的见闻。他伸出右手,一边示意一边细说:“昨夜老吴验了赵县令的尸体,死者右掌虎口处被蛰过的地方肿胀发黑,整只右手连通着小臂,泛着青黑,有乌黑淤斑出现。死者口唇发绀,周身未发现其他的外伤。老吴取了些尸体的血喂鼠,鼠舔舐过后即刻倒地而亡,可确定赵大人是中毒而亡,且如今尸身有剧毒。”


    荀舒睁大双眼:“竟有这么厉害的毒?可知是什么毒?”


    “老吴说,看死者的伤口,死亡原因确实像是被毒虫叮咬,毒素从伤口进入身体。可他对毒虫了解甚少,我掏出那只蜂的尸体给他辨认,他并不认识。一会儿我便离开这宅子,去潮州城中的医馆打听打听,兴许那里的郎中会认得。”他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老吴还说,这毒很像传说中的一步绝。据说服用此毒或是沾血后,立刻便会倒地身亡。因服毒后所剩时间最多够走一步,所以称为一步绝。中毒身亡后,死者周身血液中有剧毒,三日后毒性方会退散。若是潮州城的郎中也不认得这蜂的模样,可以打听打听,有没有什么毒虫,中毒后的症状与一步绝相似,兴许能有新的发现。”


    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别忘了去查那香粉。”荀舒叹气,“希望你这一趟,能查出些东西吧。”-


    方晏来去匆匆,像一阵风似的,卷过这小小的院落,除了那咬了几口的胡饼,未留下半点痕迹。


    他离开后,院子安静下来,荀舒和贺玄谁都没开口,任蝉鸣鸟鸣齐奏,不知忧愁,未沾伤怀,依旧欢快。


    朝食已用完,荀舒搁下木箸,盯着面前的空碗发呆,脑海中想的全是昨夜的事。


    昨夜她睡得不好,做了个好大的噩梦。梦中有赵夫人,有赵县令,俩人脸黑如墨,怨气浓重得只能勉强瞧见人形,一前一后堵住她的去路,质问她为何见死不救。她同他们讲道法自然,将万物规律,他们却只问她,为何见死不救。


    喋喋不休,到梦醒时方散,以至于今日起床后,她的耳边依旧嗡鸣不断,那俩人似还在她的身旁哭喊。


    贺玄仿佛瞧不出她的异样,指着门外道:“既然说要帮方晏破案,便不能坐在此处等答案送上门。出去看看,兴许有新的发现。”


    荀舒点点头,起身跟着他的步伐,迷迷糊糊走到院门口,一头撞上了贺玄的背,险些跌倒。贺玄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拉一扯扶着她站稳,无奈道:“真是个小孩子,这么点事,竟能扰得路都走不好。”


    荀舒懵懵抬头,眼神茫然:“什么?”


    贺玄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额头,声音清脆。他摸着下巴嘟囔道:“听着也不是空心的啊……”


    荀舒翻了个白眼,懒得再搭理他,转身打量起周遭的环境,将刚才的烦闷暂且放下。


    面前的通道贯穿赵宅东西,可供四五人并排通过,亦可让马车勉强通行。道路两侧未种花草,青石板平整洁净。


    荀舒昨晚所住院子是赵元名的旧居,大门和赵县令书房大门都开在这条通道上。从两扇院门之间向东行,可到赵家二小姐的院子以及赵夫人曾经的院子,往西行,可至郑氏的院子和白杏等婢女所暂住的院子。


    她站在路中央,思索片刻,指着郑氏院落的方向,道:“咱们先去找郑氏聊聊吧。她昨晚的反应太过奇怪,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


    贺玄点头,不问她原因,率先向着西侧的方向迈步,荀舒紧跟而上。


    朝阳照在二人的后背,在面前落下影子。荀舒垂头看着两个影子并肩而行,难分你我,觉得颇有些意思。她踩着影子向前走,约莫百步,便到了郑氏所住的院子。


    明明是初夏,院中树的枝叶却瞧着比一个月前要稀疏不少,耷拉着叶片,在风中摇摇欲坠,很是颓废。走过树下斑驳的林荫,便瞧见了虚掩着的院门。


    门外无人看守,荀舒正要敲门,院中有谈话声从门缝溜出,钻入她的耳朵,止住她的动作。


    荀舒将耳朵贴紧院门,屏住呼吸,想听得更清楚些。


    门内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人是郑氏,另一人声音苍老,大概就是昨日管家提到的郑老夫人。


    她们似乎起了争执,郑老妇人的话音像是长辈般高高在上:“姝儿,那东西究竟在哪里?你当年就住在这宅子里,不可能一无所知。如今伯母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要相信伯母能帮你啊!”


    郑氏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怨恨:“我的亲人只有我的阿爹阿娘,他们五年前便去了!那时你们全家缩在一处,无人肯施以援手,恨不能将自己撇得远远的,从未有过我们这门亲戚!如今倒是想起我是你的侄女来了?早做什么去了!”郑氏声音尖锐,惊得树上鸟儿扑腾着飞走,她察觉到失态,平和心情,再开口时压低了声音,“我说了,我阿爹是被人冤枉的,当年的事儿同他无关,那些东西也和我们家无关。你想找那些东西,怕是来错了地方!”


    “姝儿!我这是为了你好!你可知有多少人,多少年,一直紧盯着那些东西!你将那些东西趁早交出来,尚能平安度日,若不把实话说出,你早晚也会丢了性命!”


    “性命?你以为这能要挟到我吗?”郑氏冷笑,声音如腊月寒冰,“如今阿爹阿娘走了,老爷也走了,偌大的宅子,只留下了我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告诉你,当年的事我阿爹无罪!那些东西更是和我们郑家没有半点干系!你若还想住在这,就管好你的嘴,别来讨没趣,若不愿意住在这院中,你便去旁边婢女那院,那边应当还有空床铺。”


    “你!”郑老夫人显是气急,怒道,“你怎么就不想想元安!”


    郑氏哑了声音,被戳到了软处,没再开口。荀舒凑得更紧,想要听得再仔细些。


    贺玄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向后扯了扯,无奈摇了摇头。她正要问他是什么意思,便听到头顶的树冠中传来稚嫩童音,正是郑氏和赵县令的儿子,赵元安。


    他声音清脆,穿过层层枝叶,落入荀舒耳中,也穿进院中两人的耳中:“你莫要威胁阿娘!阿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莫要顾虑元安。元安是顶天立地男子汉,可以照顾好阿娘,也可以照顾好自己!”


    郑老夫人唉声叹气


    ,不知该说什么。郑氏瞧着突然出现的赵元安,惊讶慌张到说不出话。赵元安从树上跳下,消失在荀舒的视线中,片刻后院门从内侧被拉开,不过半人高的赵元安指着荀舒和贺玄,道:“阿娘,门外有客人,是上次来过的哥哥姐姐,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阿娘可要将他们迎进门?”


    第27章 宴无好宴6


    赵元安何时爬上了树?!


    怪不得贺玄刚刚将她向后扯,原是早就察觉头顶树冠中藏了人。


    既被发现,荀舒和贺玄不再躲藏,大大方方走入院中,只字不提刚刚偷听的事。


    院中站着三人。


    郑老夫人年近花甲,颇为富态,一身华服,满头银发一丝不苟,插满珠翠,瞧着颇为富贵,可若细瞧,那衣角绣着的繁复花纹已勾起丝线,头上钗环亦是多年前的款式,不复当年的光鲜。


    或许是昨夜事发突然,她被困在府中未带其他衣裳,只在原本的衣裳外面披了一件不合身的麻衣,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荀舒看着她,想起了一个月前的事。


    那时姜拯在路上遇到郑老夫人,见她死劫将至,兴高采烈地去山中找好木头,提前为她准备棺材。可谁也没料到,棺材还未制好,赵夫人先遇害,那棺材最后被赵县令买走,装了赵夫人的遗体。前些日子,他们三人又进了趟山,再为郑老夫人选棺材木,如今那做好的棺材就在棺材铺里躺着,等着郑家人上门,未成想赵县令再次先走一步。


    看来用不了多久,又要去山中寻棺材木了。


    郑氏面色苍白,眼中布满红血丝,站在郑老夫人几步远的地方,瞧着走进院的俩人面色复杂。她想问这俩人听到了多少,又怕二人追着问下去。她心中忐忑,拍拍郑元安的肩膀,道:“元安,你带着大外祖母去屋里玩,阿娘同这几个哥哥姐姐有事商议。”


    荀舒和贺玄站在原地,表情动作如出一辙,丝毫没有开口说话,或是同郑老夫人寒暄的意思。郑老夫人面有不悦,警惕地瞪着荀舒和贺玄,想要斥责这这俩小辈的无礼,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冷哼一声,随赵元安离开。


    待二人进了屋,郑氏松了口气。她看了二人一眼,轻声道:“随我来吧。”


    荀舒和贺玄随郑氏进屋,郑氏待二人落坐后,小心翼翼掩上门,转身捏紧手中帕子,到二人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眼神飘忽不定,声音中有细微颤抖:“不知二位今日来所谓何事?”


    荀舒瞥了一旁的贺玄一眼,见他正在逗弄一只何时捉到手中的小蚂蚁,无奈开口:“我们是为了昨夜赵县令的事而来。赵县令可是你杀的?”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连窗外的蝉都哑了嗓子。贺玄逗弄蚂蚁的动作顿了一瞬,垂着头无声地笑。


    这人啊……何时能学会含蓄些?


    郑氏亦被她的直接吓了一跳,慌张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荀舒双眸澄澈,满目认真:“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问题很难回答吗?”


    “……自然不是!”郑氏双手攥拳,身体微微颤抖,“老爷将我拉出火坑,对我这般好,如今管家之权也交给了我,我为何要杀他?”


    “那昨日宴席之上,你的表现为何会是那般?在赵县令垂岁挣扎前,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早就知道他马上会死,提前为他哭丧似的。”


    贺玄手抖了下,险些捏死掌中蚂蚁。


    郑氏再次否认:“我没有!我瞧见老爷手被毒蜂叮咬,又红又肿,我担心他痛,这才忍不住落泪!”


    “你怎知那蜂有毒?”


    郑氏愣了一瞬,喃喃道:“我看那伤口肿起来了,我猜是有毒的……难道我猜得不对吗?”


    “赵县令一个壮年男性,生得颇为威武,昨日我瞧过那尸体,手掌上的伤口不过芝麻大点,就算略微有些红肿,哪里值得哭得那般伤心?”


    “我知姑娘的意思,姑娘无非就是怀疑那毒蜂是我放出去的。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会驱使那蜂儿咬人呢?更何况,我嫁给老爷已有四年,我若要伤害老爷,何必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呢?”


    此话说的颇有些道理。荀舒思索片刻,换了话题:“你可认识昨日赴宴之人?可曾听赵县令提过这些人的关系?”


    “以前宴席之事都是夫人在操持,我从不出面。”郑氏的笑容略有些苦涩,“我曾和姑娘提过我的事,姑娘该知道我的难处,我恨不能永远缩在这小小的庭院中,不见外人。至于老爷,他更不会主动提及官场上的事,我如何能认识这些人呢?不过——”郑氏顿了下,并不隐瞒,“多年前,家父在世,还是潮州县令时,冯止树是县衙中的一个小官吏,曾到府上寻过家父。那时我们曾见过,但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郑氏垂着眼睫,捏紧手中的帕子。荀舒在一旁瞧着,直觉她似乎隐瞒了什么,只是不知她所隐瞒之事,是否和赵县令之死有关。


    “既然你不愿见外人,不愿再被人提及当年的事,昨日你又为何要出现呢?”一直默默聆听的贺玄突然开口。他取了只茶盏,将那小蚁放入其中,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意味深长,“不仅出现了,还出现了多次,先是去花园中送花,又是去晚宴中送药。我实在想不通,这两件事有哪里重要的,重要到让你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新走入大众的目光。”


    贺玄的问题如剑般锐利,划裂平和的气氛。他明明在笑,眼中却全是冰冷的审视,周身气势压得人喘不动气。


    荀舒呆住。


    她轻咬着嘴唇,心头似有寒风吹过,落下几块冰碴,零零落落的凉。她狠狠掐着大腿,逼退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压不住心头如潮涌般的纷乱思绪。她转过头,将目光紧紧锁在郑氏脸上,连一丁点余光都不给那个人。


    郑氏喉头滚动,鼻孔翕张,在贺玄的逼问下,明显紧张许多。她挤出一个单薄的笑,声音轻飘飘的:“夫人死后,老爷将中馈交到我手中,我自不能辜负老爷的期望。这宴席既是我操持的,我若不出现,恐怕要连带着老爷一起被嘲笑不知礼数。我倒是无所谓,可我不想看老爷为难……”


    郑氏眼眶泛红,泪水涌出,如断线似的落下,落在衣服上,晕染开一个又一个的圆点。她哭得梨花带雨,抽噎声充满整间屋子,让荀舒和贺玄无法打断,一时间竟无法继续提问。


    贺玄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拍拍荀舒的肩膀:“昨日赵县令刚去,想必府中有许多事需要郑姨娘操持,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总归都被困在这院子中无法离开,若我们后续还有疑惑,再来叨扰。”他顿了顿,笑得意味深长,“我有预感,我们一定会再来的。”


    郑氏站在原地未挪位子,目送着二人离开院落。待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她的哭声犹未止,只眼神逐渐迷茫,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像是过了一生-


    从郑氏的房间离开,荀舒沉默不语。贺玄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脖颈处像绒毛似的碎发,亦是未发一言。


    二人一前一后,安静地穿过庭院,到院门口处,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仿佛有什么在不知不觉间,因破碎而有了改变。


    赵宅如今发生凶案,被严加看管,宅中众仆役不得随意走动。荀舒站在毫无遮挡的通道中央,阳光撒了一头一脸,她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到双目眩晕时方感觉心底的寒意被驱散几分。


    她晃晃脑袋,侧过头斜着瞥


    贺玄,慢吞吞道:“我要去找白杏,你可要同去?”她只停顿一瞬,贺玄尚未来得及回答,忙又补了一句,“若你不想去,就自便吧。”


    说完,她甩了下头,径直往几步外的院子去。


    发髻上的布条随荀舒的动作划出个漂亮的弧度,像是在宣泄她心中的情绪。若不是贺玄站得远,险些抽到他的脸上。


    贺玄瞧着她气鼓鼓的背影,一时有些茫然。


    他何处惹了她不快?他站在原地苦思冥想片刻,终于隐约摸到点模糊轮廓。


    荀舒没留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敲响郑氏旁边院落的大门,向那开门的仆役说明了来意,而后直接进入院中,竟真的不再管身后那人。贺玄迅速跟上,在院门合上前的那个瞬间,侧身挤进院中。


    荀舒抿唇瞪着他,眸中情绪难得的复杂。贺玄笑眯眯瞧着她,理直气壮道:“我自然是要与你一同的。”


    荀舒叹气,像是认输,又像是逃避:“那便一同去吧。”-


    白杏所住的院落虽与郑氏的院落只有一道相隔,院中模样却大相径庭。


    杂草在石砖的缝隙中野蛮生长,角落有残缺,表面有裂痕。墙面的漆已干裂掉色,瓦片东缺一块西少一块,倒是檐下的鸟巢式样繁复规模庞大,该是有不少鸟儿雀儿在此处安了家。


    白杏与其余几个赵夫人曾经的婢女仆役一同挤在这样一个院落中,勉强有了栖息之地。


    荀舒和贺玄走到院中央时,白杏已得了消息,从屋中走出。她穿着粗布麻衣,头发松垮绾了个小髻,眼下青黑明显,整个人憔悴不堪。


    院中其余人自觉回了屋中避让,将这一方破旧空旷的院落留给了这三人。


    院中没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三人便站在院中那两棵同根相连,半死不活的树下,勉强得了几分阴凉。


    如同在郑氏院落中一般,荀舒不愿与白杏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赵县令之死,可与你有关?”


    白杏愕然,慌忙反驳:“这怎么可能?那可是赵宅的主人,整个宅子中所有人的东家,更是整个潮州城的县令,我一个做奴婢的,就算有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杀他啊!”


    这个回答似乎在荀舒的预料中,她闻言并不吃惊,一双眸子锁住她的双眼,不放过她每一分细微表情的同时,顺便看了眼她的面相。


    白杏被她盯得浑身发毛,愈发不耐烦,正准备开口质问时,又听到她问道:“那你觉得,赵县令是怎么死的,又是被谁害死的?”


    第28章 宴无好宴7


    荀舒接连的跳跃问题将白杏钉在原地,毫无招架之力,思绪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扯跟随:“老爷出事时,奴婢站在厅堂边角,未能看清楚,不知那瞬间发生了什么……但出事后,奴婢曾凑上去瞧过老爷模样,感觉他像是被毒死的。”思及赵县令的死状,白杏眼中闪过害怕,身体亦有些瑟缩,她飞快瞥了一眼荀舒和贺玄,安心几分,方接着道,“至于谁会杀了他,奴婢确实不知道。昨日赴宴之人,都是老爷的至交好友,实在是没有杀害老爷的理由啊……”


    荀舒双眸一亮,忙追问:“昨日宴席上之人,你可都识得?”


    白杏点头:“奴婢以前是跟着夫人的,昨日之人奴婢大多都见过,只除了仇公子。”提到此人,她的面上有疑惑浮现,“奴婢瞧着老爷与那仇公子关系甚是亲密,可昨日之前,奴婢从未见过此人,亦未听夫人提起过此人。”


    白杏和赵夫人从未见过仇安平?荀舒努力回忆昨日赏花宴上的情形,赵县令主动为众人引荐杨将军和仇安平时,众人是什么样的表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平日里不喜欢盯着无关紧要的人看,生怕一不小心又看出他人的因果,此刻却有些懊悔。


    也不知道昨日那些人,是否有认识仇安平的。


    荀舒将白杏说的话认真记下,学着方晏和贺玄的模样,继续问道:“除了仇安平外,关于其他人,你可知道些什么?比如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是否有龃龉或是不和?”


    白杏拧起眉头,认真思索,一一分析:“冯县丞在潮州、在县衙呆得最久。老爷到此地上任后,冯县丞帮他解决了不少因人生地不熟而产生的麻烦事,又引着老爷结交潮州的豪强,是以老爷与冯县丞关系最为亲近,时常邀他到府上吃酒。冯县丞做事谨慎细致,外人都说他做事一板一眼,公正严明,但奴婢不太喜欢他,总觉得这人假得很。”


    “为何这样说?”


    白杏看向院门的方向,目光似能穿透两扇厚厚的门板上,落在隔壁院中的郑氏身上,狠狠道:“当年,就是冯县丞带着老爷去那烟花柳巷,才遇到了遭难的郑氏。试问,一个兢兢业业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何会带着一个刚上任,脚跟都没站稳的上官去那样的地方?若不是他,郑氏也许就不会进府,更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


    郑氏和赵县令之间的事,竟与冯县丞有关?为何从未有人提及?是偶然还是有意隐瞒?


    荀舒轻咬着唇,半晌未开口。白杏面露茫然,不知这几句话中是否有什么疑惑之处,更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贺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切换,清了清嗓子,露出个讨好的笑:“阿舒,不如让她继续说?”


    贺玄的声音将荀舒从思绪中拉出,她眨眨眼,对着白杏道:“继续往下说吧。”


    “曲主簿、毕县尉还有方县尉都是最近几年才来到潮州。曲主簿和毕县尉是在我家老爷上任后不久,一起到的潮州县衙,听说都是从其他州县调来的。曲主簿总是笑眯眯的,对我们这些下人很温和;毕县尉做事风风火火,瞧着冷冰冰的,确实个有礼之人。”白杏压低声音,“毕大人年过而立,却还未成亲,加之相貌俊朗,还会武艺,府中姐妹常私下议论他,都说去给他做妾,也是好的。他每次来府上,若是碰到偷看他的姐妹,都会与她们聊几句,从未因身份之差,而轻视于她们。


    “至于方县尉,他是最近一年才上任的,奴婢与他不熟。不过上次夫人的案子,奴婢曾瞧见姑娘和他走在一起,关于他的事,姑娘知道的应当比奴婢多。”


    荀舒本也没想从白杏这儿打探方晏的事。在她心中,方晏是她认识多年的朋友,她相信他,自然不会怀疑他与这凶案有关。


    “那杨将军呢?你可知道关于他的信息?”


    “杨将军平日里不住潮州,隔几年才会来一次。他与冯县丞的关系似乎极好,有一次老爷在府上设宴,只邀了杨将军和冯县丞两人。那日老爷喝多了,奴婢曾瞧见杨将军和冯县丞俩人并肩而行,在这宅中四处乱走。估摸着也喝醉了,竟能做出这种不知礼数之事。”


    昨夜杨将军主动要求与冯县城同住一院,并未隐瞒他们早就认识。此事算不得蹊跷,荀舒便未在这一点上纠结盘问,自然而然转了话题。


    “那咱们来聊聊昨日之事吧。”荀舒终于将心头徘徊许久的疑问问出,“昨日赵县令被蜂蛰了手,明明是你离开厅堂去取药,为何最后却是郑氏带着药归来?我记得,你因着赵夫人的缘故,与郑氏的关系不睦……郑氏可是你请去的?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白杏的思绪回到了昨晚。


    那时厅堂中意外突发,她被赶出厅堂取药。离开众人视线后,她放慢了脚步,想要让那个薄情的男人多受些苦,却没想到,刚转了一个弯,她便瞧见了站在院子角落的郑氏。


    那时,郑氏站在花丛间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她既然遇到了,只能上前同郑氏问安,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郑氏。


    郑氏听完她的话,表情变得很奇怪,提起裙摆去后院取药,行色匆匆,她险些跟不上。等到她跟着郑氏取了药回到厅堂后,瞧见她在老爷身边哭泣流泪,竟像是有几分真心。


    白杏将昨晚的事讲给荀舒听,末了补了一句:“奴婢确实不会主动去找郑氏,可既


    然遇到了,也不能装作没瞧见,毕竟还需要在她手中讨生活。”


    白杏将她所知道的一切如实说出,荀舒确认没有更多的疑惑后,不自觉看了贺玄一眼,却没想到他正好在看她。


    他的目光像山林中瞧不见底的深潭,恰好有阳光洒落,水面漾着如宝石般的细碎笑意,能让人沉溺其中,忘却深处的危险。荀舒窒了一瞬,僵硬地挪开目光,慢吞吞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玄笑起来,露出几颗大白牙:“自然有的。”他心情极好,连带着语气都轻巧几分,“昨日我们刚进赵宅,你曾说过,曾瞧见有人在深夜,不止一次进出过郑氏的院落。你可能确定,是一个人多次进出,还是每次进出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白杏没想到他将昨日的话记在心中,更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她心中感动,眯着眼睛想得极为认真,边想边不确定道:“我应该瞧见过三次,都是在夜深人静时。来找郑氏的人,都披着斗篷,有意掩藏相貌,我只能瞧见背影,不过那背影高矮不一,应当不止一个人,但具体是两个人还是三个人,奴婢确实不太清楚。”


    “两个院落的大门离得极近,你虽未能瞧见他们的相貌,可应当能瞧见他们走路的姿势,或是穿着的衣裳吧?可有特别之处?”


    “似与常人无异——啊,奴婢想起来了,有一日月色极好,偏巧还有风。有一人在离开时,斗篷边角被吹起,露出内里的衣裳。那衣裳该是玄色或是藏蓝色之类的深色,上面用金银线绣着奇怪的花纹,像是几条小虫子连在一起,颇为诡异。那花纹一闪而过,奴婢从未见过,兴许是外邦的花纹。”-


    从白杏的院落离开,二人未闲逛逗留,默契地决定先回暂住的院落,再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出门时是并肩而行,回去时却隔着半人宽的距离,连衣角都无触碰,换做是谁都不免唏嘘。贺玄一路忍到进院子,在荀舒要回房前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心中的不解全部说出,声音中有淡淡的委屈:“在郑氏院子中时,你便似有心事,我可是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惹了你不快?我若有惹你不快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改。”


    荀舒沉默地看着挡在面前的人,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反复数次后,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那个死结说出来:“贺玄,你可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果然是因为这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都是悬在贺玄脖颈后的一把剑,而悬挂剑的绳子却被他握在手中,他可以选择松开手,让那把剑落下,也可以一直捏住绳子,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这把剑明明是他藏起来,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却不知何时,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他早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或许现在正是时候,将真相说出,将选择权交到荀舒的手中。


    贺玄正要开口,却听荀舒道:“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的?你根本没忘记以前的事?”


    还未说出口的话消散在唇舌间,贺玄生平第一次觉得,他竟是个这般软弱的人。他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怯懦,紧张地看着荀舒:“若是如此,你会如何?”


    荀舒转开目光,看向院角随风舒展的花花草草:“我不说谎,我也不喜欢说谎的人。若是你骗了我这么久,等我回去便同姜叔说,将你赶出棺材铺,自此一别两宽。”


    一别两宽……


    贺玄背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湿透了半面衣衫,他再无勇气说出心底的秘密,只想着无论如何,先熬过这一遭,日后再想个办法妥善解决此事。


    “我怎么会骗你呢?我自然是还没想起曾经的事。”贺玄摇头如拨浪鼓,说出口的话像是剖心似的诚恳,“阿舒放心,我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也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


    荀舒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住眼底的情绪。


    蝉鸣聒噪,心跳如鼓,在这嘈杂的寂静中,荀舒轻声开口:“那我便再相信你一次。”——


    作者有话说:明天没有更新,下一更在周二~


    第29章 宴无好宴8


    傍晚时,离开赵宅一整日的方晏带着满满的“猎物”返回,马不停蹄来到荀舒和贺玄的院子。


    院中空落落的,瞧不见半个人影,屋门紧闭着,安静异常。方晏呼喊几声,左右侧房门相继打开,荀舒和贺玄不紧不慢从房中出现,一前一后来到方晏身旁。


    俩人的表情都很寻常,方晏却敏锐嗅到空气中的异样。


    他不在的这一日,一定发生了什么。


    他眉眼扬起,颇有些幸灾乐祸:“发生了什么?你们可是吵架了?阿舒,你这回知道了吧,这姓贺的藏得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人,阿舒你以后离他远些!”


    此话阴差阳错踩中贺玄的痛脚,让他忍不住冷笑着反驳讥讽:“你说你这人,明明是个父母官,却心胸狭隘,忘恩负义,竟诬陷良民,想看良民倒霉。今早晨还说要记着我的恩情,不过大半日的功夫,竟全忘了?”


    贺玄一张嘴像是淬了毒,损得方晏惭愧不已,呆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瞧着颇为可怜。荀舒心生不忍,帮方晏解围:“方晏是我们的朋友,你怎么能这般说他?”


    贺玄百口莫辩——就算能辩也不敢辩,只能摸摸鼻子,凑到荀舒身旁,露出个略带讨好的笑:“阿舒说的是,我不该同他一般计较。阿舒可饿了?可渴了?可累了?”


    荀舒颇为奇怪:“我刚睡醒,怎么会累呢?”她顿了顿,上下打量着贺玄,“你为何这副模样,可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贺玄小心翼翼地瞧她,见她神色如常,一双眸子水润透亮,如山涧清泉,可一眼望到水底的圆石,毫无隐瞒,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她说的再相信一次,竟是这般的彻头彻尾,毫无保留。


    贺玄羞愧又忐忑,自诩二十年坦坦荡荡,此刻却像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亮。他的心口处塞满淋过雨的棉花,沉重而潮湿,只能逃避似的挪开目光,转头望向方晏:“今天可有什么发现?”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方晏一愣,瞥了一眼荀舒,见她也满目好奇,方将他这一日的见闻,捡着重点说给二人听:“今日我跑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都说那香粉所用皆是寻常香料,没什么相生相克之说。至于那只红蜂,我给他们一一瞧过,无人识得。”


    贺玄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你早出晚归跑了一日,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


    “贺兄莫急。”方晏安抚,脸颊微红,极为兴奋,恨不能将他的发现一股脑地倾倒而出,“也是那凶徒命不好,虽用了奇招,却不料潮州人来人往,竟真有人认得这红蜂。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眼见方晏的话题越扯越远,贺玄忍不住打断:“说重点。”


    方晏轻拍额头:“下午时,我到了城中最后一家药铺,原本已然不抱希望,可偏巧当时店中有一来自西南边境的药材商,带着家乡的药草到潮州城中售卖。我将那红蜂给郎中看时,被那药材商瞥见了,他竟说他识得这蜂!他说,这红蜂名为百草蜂,最喜草药香,长居干燥温暖的山顶,在他们那儿很常见,采药人都识得。百草蜂靠吸食草药汁液为生,性情温和,不会主动攻击人。若不不幸被蜇咬,它们吐出的汁液甚毒,可致人死亡,却并非无药可医,只要在受伤后半个时辰内,确定这百草蜂腹中残存的草药汁液,都来自何种草药,再找到这些草药,尽快服用,便可解毒,博取一线生机。”


    找到百草蜂腹中的汁液来自何种草药?荀舒震惊地睁圆双眸:“这如何能确定?若找错了又会怎样?”


    “找错无妨,但若找少了,便只能等死了。”方晏叹了口气,“好在百草蜂不喜迁徙,采药人将生长在那附近的草药尝个遍,多半


    能保住一条命。至于这些被吞入腹中的草药是否有毒,是否相生相克,待解了蜂毒这燃眉之急,后续总有时间慢慢调养医治。若是半个时辰内没能解毒,被蜇咬之人会愈来愈痛苦,被蜇咬的地方肿胀发麻,逐渐蔓延至全身,直至喉咙肿胀,无法说话无法呼吸,最终窒息而死。死后口唇发紫,面部狰狞,同昨日赵县令的死状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样。”荀舒稍作思索后,心中依旧有不解,“可是,若赵县令是被这百草蜂蜇咬而亡,这蜂又是如何飞到赵县令那里的?难道是意外?”


    方晏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一定不是意外。潮州并没有百草蜂,应是凶徒从别处捉来的。”


    贺玄在一旁听着二人的谈话,突然道:“这蜂可有什么特别喜欢、特别讨厌的东西?或是瞧见、闻见什么东西,能让它突然发狂,攻击周围的人?”


    “有的!那药材商说,百草蜂特别喜欢一种叫迷萝的草药,若嗅到迷萝的气味,会冲过去吸食。”方晏顿了顿,突然明白了贺玄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借了百草蜂的这一特性,用迷萝引着提前准备好的毒蜂,去攻击赵县令?”


    贺玄不置可否:“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贺兄说得对,在真相浮出水面前,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贺兄于刑狱一道实在有天赋啊!”


    方晏的夸赞真心实意,贺玄却背脊发麻,露出个颇为尴尬的笑容,眼神悄悄瞟向一旁的荀舒,见她神色未变,方才安下心来。


    三人又聊了几句,眼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要消散,方晏告辞离开,要去寻衙门的人,告知今日的发现。等他离开后,贺玄突然变出了包透花糍,邀功似的递到荀舒面前:“昨日看你喜欢吃,下午时我去了趟厨房,央着伙夫又做了一些。你尝尝,和昨晚的味道是不是一样?”


    荀舒不发一语接到手中,并没有打开吃的意思。正当贺玄绞尽脑汁猜想荀舒此刻脑中在想什么时,荀舒看着贺玄,突然开口:“昨晚我就觉得有什么怪怪的,刚刚终于想到,是哪里怪了。”


    贺玄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生他的气,想什么都可以。


    “是哪里怪?”他的语气中全是松快之意。


    “封锁赵宅。”荀舒向四周望,见院中无人,院门也被方晏合上,压低声音道,“昨日事故发生后,冯县丞立刻将整座宅子封锁。虽说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必然在府中,封锁赵宅是防止凶手趁乱逃出最快的方式,可又何需将官府的人一起锁在这宅子里呢?”


    “县衙中人亦有嫌疑,冯县丞或许是想表现的一视同仁,不包庇同僚?”


    “你说的对,可若是如此,他却又准许两个县尉独自离开赵宅。虽说是为了查案,可过程中无人看管,他难道就不怕这两人跑了?还是说,他早就确定这俩人与案件无关?”荀舒的神色极为认真,“若分别看这两件事,哪一件都没有问题,可若将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就怎么看怎么别扭。就好像他将这宅子封锁,并不是为了防止凶犯外逃,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荀舒在此事上的敏锐让贺玄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往下问:“你觉得是何种目的?”


    荀舒轻咬着嘴唇,语气中略带了些不确定:“就像是,他想要找个理由,合理地留在这宅子中,而赵县令之死,为他提供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


    晚霞消散,圆月攀上顶端。院中尚未点灯,荀舒的身影隐在苍茫夜色中,却唯有一双眸子比月色还要清亮。


    贺玄看着面前的少女,正要说什么,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宅子中无人走动,堪称寂静,那声音极为明显,让人无法忽视。


    贺玄伸出食指轻触嘴唇,示意荀舒莫要再多说。荀舒明白他的意思,将此事暂时压在心底。


    脚步声是点灯的仆役,他们未敲门便走进院中,瞧见站在夜色中、如幽灵似的二人吓了一跳,险些尖叫出声。缓和过来后,颤颤巍巍点灯,而后匆忙离开。


    夜色中的院子重新亮堂鲜活起来,片刻后另有仆役将晚膳送来,荀舒和贺玄干脆在院中用膳,聊些市井趣事,再未提关于案件的一字半句。


    许是晚膳时吃得有些多,加之方晏寻的透花糍太过美味,夜深人静时,荀舒在床榻上碾转反侧,只觉得撑得慌,怎么都无法入眠。她在床上来回翻滚,到子夜时,翻身坐起,决定去院中走几圈,消消食。


    院中无人,贺玄的屋子黑漆漆的,想必早已入睡。屋檐下的灯笼已然熄灭,只余月光照亮整座院落。


    夜风经过,树枝左右摆动,地上的影子四散摇摆。树枝晃动的响声惊醒沉睡的鸦雀,一时间,振翅声,啼叫声混杂在一起,莫名阴森。


    荀舒在山中长大,自是不害怕这些,反倒是觉得熟悉又怀念,只想着多走走,多感受一下。


    就当回到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她放轻脚步,生怕惊扰这一切,揉碎这幻境。到院门旁,正要推门而出时,却见那紧闭的院门不止何时被打开,留了一条一指宽的细缝。荀舒愣住,还未有动作,门缝处有影子闪过,而后吱呀一声,对面院门似被推开,像是有人进到院中。


    荀舒好奇地睁大双眼,凑到门边,紧贴着那道缝隙,往外瞧。


    又是一道人影闪过。


    许是距离太近,毫无预兆,荀舒吓了一大跳,慌忙藏到门后。慌乱中她似踢到一颗小石子,那石子在地上滚了几圈方停,发出的声响即使在这寂静深夜里,也几不可闻。


    荀舒心跳加速,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她屏住呼吸,在心中乞求那人未听到这声轻响。


    可门前的那人听到了。


    他不仅听到了,还敏锐察觉到了荀舒一闪而过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视线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那道没合严的门缝上。他眯起眼睛,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门板——


    “仇兄深夜造访,可是有何事?”——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四~


    第30章 宴无好宴9


    仇安平收回手,望向说话的人。


    夜黑如漆,通道里未有灯火,圆月被飘过的乌云遮了半扇,忽明忽暗,洒下清辉只能勉强照清楚面前一切。


    那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穿着寻常的布衣,袖子和裤腿被绳子绑好,极为干练。他从通道尽头的黑暗中走来,背脊挺直,一步一步靠近,唇角明明在笑,双眸却如开刃的剑,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这人他昨日见过,名叫贺玄,跟在那个宴席中唯一的小娘子身旁,一双眼睛时时刻刻看着,似乎除了那小娘子外,周遭一切皆与他无关。


    如今瞧来,怕只是假象。


    他的周身气度绝非常人,怎么可能是一个棺材铺的小伙计。


    仇安平定定盯着贺玄,却见贺玄的笑意越来越盛,而他的心情却愈发烦躁。他捻了捻手指,冷哼一声:“竟是贺兄。夜黑风高,贺兄从哪儿回?”


    贺玄伸了个懒腰,活动着臂膀,不知不觉间松开小臂上的绑带,笑道:“睡不着,去后花园舒展了下筋骨。”他歪头看向四周,见通道空无一人,露出个假惺惺的吃惊表情,“我记得仇兄住在东边的院子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要往何处去?”


    “巧了,我也睡不着,在这宅子中四处闲逛,不知不觉间便到了这里。刚刚似听到你住的院子中有声响,正想要进去看看,你便来了。”


    贺玄意味深长:“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跟着谁来的此处呢。”他瞥了一眼那虚掩着的门,笑道,“家妹住在这院中,仇兄还是莫要随意进出为好,不然会让人误会仇兄别有心机,是个登


    徒子。”


    仇安平轻笑,笑意不达眼底:“是我疏忽了。既然贺兄来了,我便先离开了。”他微微侧头,视线像是能穿过那扇木门似的,“贺兄回去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些,万一那凶手藏在院中,不小心伤了你,便不好了。”


    话音落下,仇安平转身离开,不再逗留。贺玄站在原地目送他远离,半晌没有动作,直到听见那院门后似有小鼠,窸窸窣窣地离去,片刻后是一声轻响,似屋门闭上,方松了口气。


    万物归于寂静,贺玄盯着青石板上那孤寂的影子,长叹一口气。


    阿舒说得对,人啊,果然不能撒谎啊-


    荀舒提着裙摆,小心翼翼挪回屋中,轻轻将房门合上后,方觉察到冷汗早已湿透衣裳。


    她靠着房门,凝视面前的黑暗,脑中全是刚刚的场景。


    若不是贺玄突然赶到,她怕是要被仇安平抓个正着。他会杀她灭口吗?他是杀害赵县令的凶手吗?他今晚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和前面那人是一起的吗?还是跟随前面那人来到此处?


    仇安平身上疑点太多,荀舒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切入思考。


    至于贺玄——


    荀舒轻咬着嘴唇,心中想逃避,却还是强迫着往下想。


    当年在山中遇到受伤的贺玄,她确实是看了他的面相手相,断定他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才将他救回了棺材铺中。


    她明哲保身,不愿随意干涉他人因果,救他确实是别有用心,从这点上来说,贺玄若隐瞒些什么,确实无可厚非。


    但是,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大半年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她吗?若关于他恢复记忆的猜测是真,他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说出真相,他为何从不开口呢?


    难道在他心中,她就蠢笨至此吗?


    因着玄门之术,她有意放缓对身边人的洞察,不愿刨根问底、追究缘由,可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个蠢人。自赵夫人案件发生,她被卷入其中后,贺玄身上便出现了太多奇怪之处,比如他对案件的敏锐,对刑狱之道的熟稔。若说这些都可归为记忆残存,是他的不由自主,那昨日去寻郑氏时,他突然开口的询问,和那瞬间所迸发的威压,荀舒怎么都无法替他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只那么一瞬间,或许在他人眼中微不足道,但对于与贺玄朝夕相处的荀舒来说,已足够让她查觉,身边的人或许已不是那个熟悉的故人,足够让她心凉了半截。


    这半年的相处,她和姜拯都是真心待他,也真的将他当成了一家人。她原以为,他走失了这么久,家人竟无人来寻,定是个生在富贵乡的可怜人,愈发心生怜惜,可若他真的想起了什么,却将此事隐瞒,不肯告诉她,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定是有什么想要的,才隐瞒身份继续呆在棺材铺的。只是不知他所想要的、想知道,是否与她有关。


    若是秘密还好,若是阴谋又该如何是好。


    荀舒的身子顺着门板滑落到地面,屈膝而坐,双手环抱住双腿,脑袋搁在膝头上,整个人蔫巴巴的。


    还有,他今晚为何突然出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何人,明日天亮后,她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还是去质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心中像是缠绕着一大团丝线,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紧紧缠绕,无法分开,不得喘息。


    荀舒又坐了一会,到腿脚发麻,四肢发凉时,依旧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她挠了挠头,扶着门框艰难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四肢,垂头丧气向床榻走去,一头扑入被褥中。


    屋内黑漆漆一片,荀舒的动作失了几分准头,“咚”的一声脆响,她竟一头撞在床角上,额上瞬间起了个大包。


    她来不及顾及头上的伤,双手双腿并用,爬到床塌最内侧,摸着被她撞的松动的木板,用指节敲了敲,再次听到了如刚刚一般的空洞声音。


    这下面有暗格。


    她在黑暗中摸索,寻到着力点用力一掰,尘封多年的暗格终于再次重见天日。


    这暗格约莫三寸长两寸宽,内里存放着一些纸张样的东西,不知上面写了些什么。


    夜色已深,荀舒实在看不清楚,又因刚刚的事,不愿点灯被人知晓她还未休息,只能将此事按下,想着等明日天亮后再翻看。


    贺玄的身影和泛黄的纸张在脑海中反复飘荡,荀舒碾转反侧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时分,再按耐不住,将暗格中的纸张全部取出,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借着稀薄天光细瞧。


    纸张早已泛黄,一不小心就会碎裂,上面字迹娟秀端庄,行云流水,像是一位女子的笔迹。


    荀舒一张张翻过,细细阅读。


    纸上所书内容皆为日常琐事,有大家族宅子中的复杂关系,有主持中馈的不易,也有看着儿女日渐长成的喜悦。


    这是一位当家主母,一位母亲的起居日录。


    文字中未提笔者名讳,荀舒好奇这人的身份,看得愈发仔细,终于被她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近日心中总是惴惴不安,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姝儿近日一直郁郁寡欢,我很是担忧。前些日子,夫君说要在后院挖个池塘,夏季可避暑乘凉。我原本是不同意的,但又想到姝儿自小喜水,若在宅中引些活水,望能让她重获欢喜……”


    姝儿……


    赵县令称呼郑氏为“阿姝”,姜拯也曾经提到过,前潮州县令的女儿单名一个姝字。若她没猜错,写下这些起居日录的人,应当就是这院子曾经的主人,前县令的夫人,郑氏的母亲。


    荀舒继续往下看。


    后面的纸张上再未提到郑姝,却写了不少和后院那池塘相关的事。


    “……也不知夫君如何想的,天尚还冷着,土还冻着,却急着开工挖池塘。而且,不过是在自个儿的院子中挖个池塘,何需请这么多人来看?甚至还带着那冯县丞和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数次出入后院,丝毫不顾念后院女眷……明日定要叮嘱姝儿,最近莫要出院子了,省的被人冲撞……”


    这应当是某个冬天的事,却不知是哪一年。待找机会问问郑氏,兴许她还记得具体时间。


    荀舒又翻了几页。


    这份起居日录并非每日都记录,很快便被她翻到了最后一张。


    “……每逢雨季,总是心烦意乱。前些日子听夫君说,附近几个州县都被大雨淹没,发了洪灾,有不少灾民逃到潮州避难,真是天可怜见……说起来,夫君也好些日子没回家了,应当正是因为此事……等到雨停了,我定要带着姝儿去趟寺中,为夫君祈福,为潮州百姓祈福。”


    五年前的那场洪灾是无数百姓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那场洪灾后,潮州又爆发了瘟疫,无数百姓在这场灾难中丧失了性命,无数家庭因这场灾难而变得残缺。


    她也是在这场灾难中,被心善的姜拯捡回棺材铺,拥有了可以安身的地方。


    那年她刚满十岁,又逢大变故,许多事都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天放晴后,从京城来了许多大官,又死了许多人,潮州人心惶惶。那之后一年,赵县令上任,一切才重新回到正轨。


    想来,这最后一张起居日录落笔之时,正是潮州城的那场灾难发生之时。


    起居日录上写的东西似乎与赵县令之死无关,荀舒又看了几眼,思索片刻,将其小心翼翼收入挎包中。


    这院子应当是郑氏的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因暗格隐秘,这些纸张才得以保存。如今,故人已不在,又同案件无关,不如直接交到郑姝手中,多少能留个念想。


    荀舒刚将纸张收好,便听到左边的厢房有开门声,一抬眼便瞧见了贺玄。


    旭日东升,光芒镀在贺玄的身上脸上,金灿灿的,格外明媚。他似乎没料到能在此刻见到她,愣了一瞬,旋即笑着挥手:“阿舒!昨晚睡得可好?”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试探。荀舒慢吞


    吞道:“还好,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贺玄面色如常,笑容灿烂不见阴霾:“昨晚吃得有些多,夜里难入眠,所以去后花园转了一圈,回来时还碰到了仇安平。我觉得此人甚是奇怪,阿舒觉得呢?”


    这话听着极真,荀舒敷衍地点头:“确实有些奇怪。”


    “你的额头怎么了?”贺玄面露诧异,快步走到窗前,隔着窗子想要触碰荀舒额角的青紫,又怕弄疼她,僵硬收回伸出的手指,“像是磕碰伤,可是走路不小心,撞到哪里了?”


    他倒是认得快。荀舒慢吞吞抬头,正想说什么,院门被人从外大力推开,须臾,方晏的身形出现在二人面前,满脸的震惊焦急,大声嚷嚷着:“不好了,冯县丞将郑氏绑起来,说她就是凶手,要在正院审结此案!此案尚有多处疑点,怎可这般草率,这可如何是好啊!”——


    作者有话说:下一更在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