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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沈识因不曾料到陆呈辞竟会这般直白地问出来。其实自重逢那日起,她便察觉到二人之间有种莫名的牵引。


    起初或许只是朦胧的好感,待知晓两年前的纠葛后,才渐渐明白,那种不由自主的靠近,或许正是源于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悸动。


    他喜欢抱她亲她,她亦沉溺于这份温暖与悸动,总会被他撩拨得心慌意乱。可这般肌肤之亲,与“爱”究竟有多少关联?她从未细想过。


    或许她当真对情爱之事太过迟钝,否则怎会与许夙阳相伴十余载,却始终辨不清对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意?


    她常听人说刻骨铭心的爱恋,究竟何为刻骨铭心,至今都不知晓。


    细细想来,陆呈辞不在时她会惦念牵挂,可若当真分离,似乎也能坦然接受。他亲近时,她甘之如饴地沉溺其中;但若有一日这般温存不再,仿佛也能安之若素。


    陆亲王曾明言他接近她多半是为着亲王府的利益。她听闻后起初确也气恼,可后来却觉得无所谓,甚至不愿深究。


    就连与亲王府联姻这般大的事,她也未曾与他商议便应下,明知他会震怒伤心,却还是应下了,除却自责,也不多作解释。


    这般情形着实教她困惑。


    或许她从未奢望过陆呈辞的真心,即便成了婚,能相敬如宾地过日子,便也知足了。


    此刻的她,尚不能辨明这份情意有几分深浅,她需要时日慢慢体会。他这般直白的发问,反倒让她无端生出几分尴尬,不知如何回答。


    黑暗中四目相对,虽看不清彼此神情,却能从交错的呼吸间感知对方心绪。她沉默良久,终究没能回应。


    而陆呈辞却极有耐心,安静地等她回答,捧着她脸颊的手掌温热依旧。


    他等了又等,直到她轻叹一声,他才将额头抵上她的,沉声道:“你不用回答,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不敢听她的答案,因为从她的沉默中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心里有点疼。


    他无声叹了口气,勾住她的脖颈将人压到自己跟前,不


    由分说地亲了上去。


    这次不似先前那般汹涌,反倒温柔了许多。这般缱绻厮磨,比方才的强势更教沈识因难以招架。


    马车颠簸中本就被搅得晕晕乎乎,此刻更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心口又酸又胀,竟不由自主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回应起这个吻来。


    她甚至不曾追问他是否也动了心,是否也如他一般生出了情愫。就连父亲那日刻意挑拨的言语,她也未曾拿来质问他半分。


    这样的沈识因,让他既怜惜又困惑。


    她分明甘愿承受他的亲吻拥抱,甚至回应他的温存,却偏偏不肯谈及情爱二字。


    这般若即若离的姿态,反倒激得他心底占有欲翻涌。既想逼她说出真心话,又舍不得看她为难。


    他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她的回吻,更是勾得他情难自禁。


    吻势渐渐放肆起来,从唇瓣辗转至颈间,每一寸触碰都带着滚烫的悸动。


    他的唇舌在她唇间缠绵流连,继而滑向小巧的下巴,一路往下含住脖颈轻轻一吮,吻出一抹嫣红。


    他这般举动惹得她忍不住轻吟出声,旋即又慌忙咬住下唇。


    他们还在马车里,他又开始不管不顾了。


    温香软玉在怀,陆呈辞早已情动难抑。两年前那场缱绻至今难忘,而今怀中之躯比当年更添风韵,幽香阵阵萦绕鼻尖,愈发催人情动。


    他将人抱到对面锦凳上,又捧住她的小脸继续亲吻她水嫩嘴唇,呼吸缠绵,她忍不住唤了一声:“陆呈辞……”


    这般直接的撩拨已非头一遭,可每回都教她浑身酥麻。舌尖时而轻吮时而挑弄,每一下都逼得她足尖绷紧,意识在情潮中浮沉,几乎飘了起来。


    她双手无力地撑在马车壁板上,仰着脖颈轻吟,却不敢出半点声响。


    待他吻够了,又将她转过去按在锦凳上,温热的唇自脖颈一路游移。每落下一吻,便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额间颈侧早已沁出薄汗。


    他将她捞回怀中,扯开氅衣探入衣襟。肌肤相贴的刹那,两人都禁不住轻颤起来。


    马车内空间逼仄,反倒滋生出一种禁忌的悸动。


    他复又坐下,将她搂进怀里,脸埋进她颈间深深呼吸,最后捧着她的脸在耳畔低语:“不等了,就现在。”


    很多次了,没有一次成功。


    这次他不准备退让。


    哪怕她反抗,他今日也要。


    他下定了决心,结果她慌忙推他:“别胡闹……”


    他扣住她的手腕,气息紊乱地继续索吻,强横地揽住她不让她动。


    她又羞又急地挣扎,可哪抵得过他的力道,只得无力地任他施为。


    他那胸膛坚实有力,将她牢牢困在怀中。


    她这般娇小的人儿,被他圈在腿上简直如同一只软绵绵的兔子,任她如何挣扎都脱不开身。


    衣裙飘动,露出纤白肌肤,这般荒唐境地让她又惊又羞。


    “你真是疯了……”她喘息着推拒,却被他抵在车壁上。


    马车猛地一晃,外头立即传来车夫询问:“世子爷,可要停车?”


    他恍若未闻,她却羞得无地自容。情急之下只得往他腰侧狠狠一掐,这一下用了十成力气,疼得他闷哼一声松了力道。


    她趁机用力一推,竟将他直接从车上掀了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重响,陆呈辞竟是从车辕滚落,结结实实摔在了青石路上。


    这变故来得太快,两人都怔住了。


    沈识因慌忙唤了声“陆呈辞”,只见陆呈辞狼狈地趴在地上,竟是哭笑不得。


    车夫闻声勒住马缰,赶到车后一看,只见世子爷衣衫不整地跌坐在地,不由惊道:“世子爷您没事吧?方才这路平坦得很,怎会突然颠簸在地?”


    陆呈辞面红耳赤地摆摆手:“无妨。”


    此时沈识因已整理好衣裙跳下车来,见他这般模样,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还笑?”陆呈辞耳根更红了,索性赖在地上朝她伸手,“还不快扶我起来?”


    沈识因连忙上前搀他,自己也是满面羞红不敢抬眼。


    车夫打量着他俩,又见世子衣衫凌乱,顿时心领神会,忙道:“要不,小的先去前头避一避?您二位……”


    刚订婚,情绪激动有情可原。


    “不必了。”陆呈辞急忙打断,耳尖红得滴血,“快回去吧。”


    车夫:“好嘞,这次我慢点,您二位放心。”


    二人重新登上马车,陆呈辞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叹气。


    沈识因坐在对面瞧着他,忍不住又抿唇轻笑。


    陆呈辞见她笑得眉眼弯弯,无奈摇头:“记着了,欠我两回。”


    他早晚要讨回来。


    沈识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垂眸不语。


    “怎的力气这般大?”他揉着腰侧嘟囔,“推人狠,掐人也疼。瞧着你身子单薄,原该是弱不禁风的。”


    沈识因轻声回道:“是这两年才练的。从前确实手无缚鸡之力,遇上事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偶尔练练手劲,能防身。”


    她话说完,又忙低下了头。


    陆呈辞听出她话音里的苦涩,心知是两年前那桩事让她至今难以释怀。


    这些日子他一直不忍追问,此刻却终是轻声问道:“你且同我说说,两年前在姨母家,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药定是有人设计下的,可是遇着了歹人?”


    他想起那日她提起镇上女子遭辱被杀的事,声音愈发温和:“我知你心里难受,但总要查清真相,让那恶人付出代价。”


    沈识因垂首绞着衣袖,思忖好一会,终是愿意说起:“那日的事……我也记不真切了。只恍惚记得用了膳后便昏沉起来,后来被人按在榻上……我拼命挣扎,却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知他力气极大,我根本敌不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陆呈辞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暖着,听她继续道:“眼看衣衫就要被扯开,我摸到个硬器砸了过去,正巧砸中那人额角。他吃痛松了力道,我才得以挣脱。”


    “当时只顾着逃命,一路往山上跑,最后躲进了寺庙里。”


    陆呈辞轻声问:“可还记得有何特别之处?怎会看不清面容?”


    “许是药性发作……”沈识因蹙眉努力回想,“眼前总是模糊的,只隐约瞧见个黑蒙蒙的影子,也不知是否戴着面罩。但那人身上有股浓重的鱼腥气,衣裳料子也粗糙,像是寻常渔夫穿的粗布。”


    她说到这里,抬眼望向他:“这件事我两年前忘了,近来才渐渐想起,求你莫要告诉旁人,我想暗中查探。”


    陆呈辞轻抚她脸颊:“我岂会与他人说。你放心,我定会帮你查个水落石出。”


    他沉吟片刻,道:“其实这两年间我也暗中查过,曾疑心是你姨丈或是江絮,但始终寻不到蛛丝马迹。你觉得可会与他们有关?”


    沈识因凝神细思片刻,摇头道:“我也说不准,但感觉不像是他们。姨丈性子内向老实,待我向来亲切,不似那般歹人。江絮……”


    她顿了顿,道:“他待我如兄长般爱护,从未有过越矩之举。那歹徒力气极大,不像年少时的江絮所能及。再说江絮平日很少下船捕鱼,身上并无那般浓重的鱼腥气。我想,应当另有其人。”


    沈识因虽觉姨母一家品性不算端正,却也不信他们会行此等龌龊之事,所以从未疑心到他们头上。


    陆呈辞沉吟片刻,温声劝慰:“无妨,你且放宽心,不必强求回忆。若想起什么线索再告知我。”


    他指尖轻抚过她微蹙的眉间:“那时定然受惊不小,好在都已过去,莫要太过忧心。”


    沈识因见他这般体贴,不由莞尔:“无碍的,横竖未曾让那歹人得逞。只是想起这事,总觉心里憋闷。”


    他听得心头酸楚。一个姑娘家遭了这等事,竟无处申冤,还要强作豁达地说出这般话语,实在教人心疼。


    他将她的手放进怀里暖着,温声道:“放心交给我,你只管欢欢喜喜的便好。”


    她应了一声,往前倾了倾身,仰脸在他颊边亲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陆呈辞怔住。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


    他只觉心口滚烫,反应过来后,勾住她的脖子回吻了过去。


    陆呈辞把沈识因送回太师府便回了亲王府,刚踏进内院


    ,岳秋便急匆匆迎上来低语:“世子,安插在宫里的那批人全折了,一个没剩。”


    陆呈辞闻言脚步猛地顿住,眉头紧锁:“可是皇上察觉了?”


    岳秋摇头低声道:“并非皇上察觉。咱们的人藏得极深,这么久从未露过马脚。可就在今日却悄无声息地被除得干干净净。”


    他随陆呈辞进屋掩好门,继续禀报:“属下让宫里人打探过,皇上近日一直宿在后宫,并未提及此事分毫。故而属下怀疑……”


    他顿了顿,见陆呈辞面色沉凝地坐在案前,这才继续道:“属下怀疑与王爷有关。咱们派去跟踪王爷的人,近日也折了好几个。其中有个弟兄临死前递出消息,说王爷正在密谋一件大事,似乎打算趁今年春节皇上往寺庙祈谷时动手。”


    岳秋声音压得更低:“祈谷仪程繁杂,确是下手良机。属下猜测,咱们那些眼线突然被拔除,恐怕是王爷防着您坏事。”


    岳秋说到这里,小心地看了眼陆呈辞的脸色,又补充道:“今日王爷还特意来寻您,见您不在,便交代属下传话,说是要您去葛洲取一个人头回来。那人正是当年因事被流放至此的太后兄长。此人如今对王爷早已构不成威胁,不知为何突然要下此杀手。世子,您看可要现在去王爷那儿走一趟?”


    陆呈辞闻言沉默良久。他万万没有想到,如今回到这亲王府,竟是踏进了龙潭虎穴。


    亲生父亲这般防备他,分明预示着即便日后大事得成,太子之位也绝不会落到他头上。


    既不能直接夺嫡,若想从父亲手中夺得皇位,便只剩一条路——那就是必须设法除掉刘侧妃与陆柏铭。


    只是,陆柏铭心思缜密,自他回京后更是戒备森严,加之其外祖家在朝中根基深厚,想要动摇绝非易事。若贸然行动被父亲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他揉着眉心长叹一声。往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着实棘手。沉吟片刻后道:“我去趟寺庙。你回禀父亲时便说我去葛洲办差了。”


    他起身走向衣柜取出夜行衣:“此事须得周密部署,父亲眼下必定派人盯着我们,往后行事更要万分谨慎。”


    岳秋忧心道:“今夜便要去?不如等明日。”


    “来不及了。”陆呈辞利落地系紧腰带,将匕首藏入袖中,“唯有抢占先机,方能谋后而动。”


    岳秋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此行要去多久?不如多带些顶尖好手。”


    “不用。”陆呈辞取了方面纱,“父亲眼线遍布,人多反而容易暴露。我独自行动更为稳妥。若沈识因寻我,便说我出京办差去了,莫要让她担心。”


    ——


    翌日清晨,沈识因换了身利落衣裳正要出门,却在院门前撞见江絮。


    江絮叫了声“妹妹”,道:“我是来辞行的。今日我们便要搬出太师府了。”


    经过前番江灵的事,姨母一家确实不便再住下去,他们准备迁往许夙阳安排的宅院。


    再见难免尴尬,沈识因没做声。


    江絮见她沉默,放软声音道:“因因,我知你心中不快,但有几句话,还是想同你说说。”


    沈识因本有些心绪不佳,但念及江絮到底是这家人里最明事理的,又是亲戚情分,便道:“好,那且随我到亭中坐坐罢。”


    二人便在院中凉亭落座。虽已雪霁,寒意仍侵肌骨。沈识因未请人进屋,只将手炉拢在袖中静静望着他。


    江絮凝视着她清丽的面容,苦涩道:“因因,我知道你与姨母都对我们一家有些疏远,当年母亲执意下嫁父亲时,家中无人看好。大家都说她执迷不悟,宁愿舍弃富贵,也要追随心中所爱。”


    “这些年在镇上,父亲每日起早贪黑捕鱼贩鱼,从不让母亲沾手粗活。母亲只需在家照料我们兄妹二人即可。我与灵儿自小懂事,倒也没让母亲多操劳。”


    “我们虽比不得京中富贵人家,倒也过得清平安乐。”他眼底泛起温润,“每年鱼汛丰收时,父亲都会撑船带我们沿河远游。那里天地开阔,没有京城里的勾心斗角,只有炊烟袅袅,清风拂面。”


    他望向她时目光柔软:“那时你总爱来我们家小住,常拉着我说‘絮哥哥,我喜欢这样的日子。天地自在,比京城舒心多了’。还说想永远留在江南水乡。”


    他声音渐低:“我也曾许诺,若你愿意留下,我定会护你一世安稳。那时你总是笑得眉眼弯弯,说长大定要来寻我。”


    他又苦涩地笑了笑:“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你就很少来了,连书媛姐姐也不来了。”


    “我明白我们的日子清贫,比不上京中繁华。”他眸光微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边缘,“可那样的生活,也曾给过你欢欣不是?我不懂为何陷在这权欲倾轧中,反倒觉得比寻常百姓高贵些。”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她:“人往高处走原是常情。我父母省吃俭用供我读书,就是盼着我能有出息,不必世代困在那小镇里。说实在的,我也不愿终日伴着鱼腥气,也想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来京那日,我翻出最好的一件衣裳,生怕这副穷酸相惹你笑话。就连送你的竹蜻蜓也是偷偷刻了许久,在袖中藏了好些日子,才敢递到你手里。”


    他说到这里,眼睛已经酸涩:“我自知无权评判你的姻缘。陆世子家世显赫,确能予你锦绣前程。但我盼妹妹莫要因外界纷扰而委屈本心。若为不相干的事妥协,反倒损了自身福泽。”


    他微微垂首,露出读书人特有的温雅姿态:“我这般出身的人,原不该妄议这些。只是希望妹妹能明白,我们这样从小镇挣扎出来的人,虽见识浅薄,却也有几分自己的念想。”


    “譬如那竹蜻蜓,虽不值钱,却是我熬着夜一刀刀刻出来的心意。”


    寒风吹来,凉的刺骨。


    沈识因静默地听着。江絮这些话虽在理,可世人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不得已。


    江絮见她始终沉默,又轻声道:“那日我母亲在房里哭了许久,她并非要强求什么,只是伤心无人能懂她的选择。在她心里,这些年过得虽清贫却踏实,可世人总用怜悯的目光看她,这才最教她难受。”


    沈识因能体会他身为人子的心情,却不明白为何要同自己说这些。虽儿时情谊深厚,但这些年来往甚少,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拉着他说“絮哥哥我最喜欢这里”的小姑娘。


    自经历那场变故后,她本能地对所有人都带着戒备,即便面对这个曾让她心生亲近的兄长,也常莫名生出几分厌烦。


    她终是轻声开口:“絮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只是那日我已同姨母和灵妹妹说得清楚,许夙阳绝非良配。且不说其他,单是他在外豢养外室、隐瞒子嗣一事,便可见其品性。”


    “明明已有家眷,却还对我纠缠不休,如今又要纳灵妹妹为妾。这般行事,不过是为了与我赌气罢了。这样心性不定之人,姨母怎敢将灵妹妹托付于他?”


    江絮望着她愠怒的侧脸,道:“我知道妹妹对许公子失望至极。毕竟十余年情分,纵非刻骨铭心,总归有过真心。听说妹妹也曾应允过他的求娶,那些时日,应当也有过欢欣时刻罢?”


    他略顿了顿,又道:“许公子这般纠缠,说话行事愈发偏激,或许正是因着当初订婚宴上那场风波。陆世子当众抢亲,令他颜面尽失,这般打击,寻常男子怕是都难以承受。”


    江絮见她开始神色不豫,仍道:“或许男子的情爱便是如此,心里惦着一个


    人,却不妨碍与旁人肌肤相亲。这世上三妻四妾的男子原也不少。”


    “可能在许公子看来,这般行事或许并无不妥。他自幼见惯父亲纳妾,自然觉得理所应当。隐瞒外室,许是怕惹你伤心。”


    “絮哥哥这话好没道理。”沈识因眼底凝着霜色,“若按你说,心里装着一个人,反倒能更理直气壮地欺瞒背叛?我竟不知多情还能当作薄情的幌子。”


    亭外枯枝簌簌落下碎雪,恰似沈识因斩钉截铁的话语:“这样的‘深情’,我实在消受不起。”


    江絮看着她,一时无言。


    沈识因怎么也没有料到他竟会这般剖析此事,眉头愈皱愈紧,起身道:“我还有些琐事要料理,便不多陪了。今日你们迁居新府,愿往后诸事顺遂,日子越过越红火。”


    这话确是出自真心,虽与姨母有些龃龉,终究盼着亲戚家道昌隆。


    江絮似是早料到她这般回应,从容起身作揖:“妹妹且忙,哥哥改日再来看你。”


    沈识因淡淡应了声。


    江絮出了太师府并未前往新居,而是拐进一家僻静茶馆。雅间内早已候着一人,正是太保大人许万昌。


    他上前恭敬行礼,许万昌抬手示意他落座。


    许万昌打量着眼前青衫落拓的年轻人,开门见山道:“日后两家结了亲,便是一家人了。听闻江公子虽出身寒微,却满腹经纶,是块可造之材。老夫向来惜才,不忍见明珠蒙尘。”


    他推过去一盏茶,缓声道:“如今翰林院恰有个缺,若江公子愿意,可直接补上这职位。科考之路艰难,多少寒门学子耗尽心血仍名落孙山。倒不如就此入仕,往后前程自是坦荡。”


    茶烟袅袅中,许万昌的目光意味深长。


    江絮闻言眸中骤亮,急忙垂首掩去激动神色,起身对许万昌深深一揖:“能蒙太保大人青眼,小生感激不尽。日后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但凡有所差遣,定当万死不辞。”


    他这般寒门学子能直入翰林院,实乃天大的机缘。不论何等职位,只要踏进那道门槛,往后仕途自是平步青云。


    许万昌含笑摆手:“江公子不必多礼。听闻令尊当年也曾赴京赶考,虽未得中,却也是个有才学的。老夫打算为他谋个差事,如此你们父子便可同在京城立足,不必再寄人篱下。”


    江絮没料到他竟思虑得如此周全,连忙再度躬身:“大人恩德,小生与家父没齿难忘。”


    “江公子不必客气。”许万昌审视他几眼,又道:“想必江公子也听闻沈陆两家的婚事了。老夫为官数十载,竟栽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


    他指节叩着桌面:“我家夙阳对沈识因一片痴心,反倒落得如此下场。太师府与亲王府联姻,分明是结党营私,公然挑衅圣威。太师受皇上重用多年,如今竟与陆亲王勾结,实在令人心寒。皇上顾念旧情迟迟未对太师动手,但亲王府气焰日渐嚣张……”


    他顿了片刻,始终审视着江絮,而后道:“为绝后患,皇上准备先除掉陆呈辞,杀杀陆亲王的锐气。若江公子能助皇上铲除奸佞,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杀陆呈辞。


    封侯将相。


    许万昌说得如此直接,每个字落下来,都让江絮瞳孔骤然缩紧。


    他呆愣片刻,当即起身对许万昌郑重行礼:“铲除奸佞实乃民心所向,小生愿为皇上分忧。取一人性命……并非难事。”


    “好。”许万昌见他回答的爽快,不禁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做事就是爽利。”


    江絮忙谦虚道:“大人过奖。”


    ——


    江絮离去后,沈识因便乘上马车赶去了东街一处僻静小院。


    她才进门,一对老夫妇便急切地迎上她,问道:“姑娘可算来了,为我家女儿申冤的事,可有消息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老婆好香好香好香好香[抱抱][抱抱]


    第37章


    沈识因自那日在街边遇见这对老夫妇,得知他们女儿的惨事后,便将人安置在这处隐蔽小院。


    她深知若让二老流落京城,非但不能为女儿申冤,反倒可能遭人灭口。


    这些时日她暗中查访,总觉得当年自己遭人下药之事,与那姑娘遇害案或有牵连。也许,那恶徒至今还在逍遥法外。


    这对老夫妇的事她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连陆呈辞也瞒着。一则不愿他为她的事分心,二来知晓这对夫妇行踪的人越少,他们便越安全。


    沈识因轻轻握住刘婶颤抖的手,道:“二老莫急,我已托二哥请大理寺的人相助。只是时隔已久,需得回镇上重查。我今日来是想细问一些情节,希望对调查有所帮助。当时发生的事,二老可还记得清楚?”


    刘婶闻言眼圈一红,忙道:“那桩事日夜在我们心头翻腾,怎么能忘记?姑娘有什么尽管问。”


    沈识因应了一声,随着二老进了屋,坐下后,问道:“听说当时官府断定刘茹姑娘是失足落水,二老是如何发觉实遭人迫害的?可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痕迹?”


    刘叔叹气道:“茹儿去世后,尸首一直在衙门放着,他们不让我们见,只说泡得面目全非,要尽快下葬。后来我们买通了一个衙役,偷溜了进去,找到女儿的尸首后,发现女儿颈间有掐痕,衣衫都撕破了……”


    老人声音哽咽,没说下去。


    刘婶用袖角拭了拭眼角,接着道:“浑身淤青,下身……全是血。”


    她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


    沈识因心里发酸,温声问:“刘姑娘出事前几天,可有什么反常?”


    刘婶哽咽回道:“那孩子出事前几日是有些反常。往常从外面回来总是欢欢喜喜的,那阵子却总闷在屋里不言不语,连饭食都懒得用。我问她可是身子不适,她只推说想静静。姑娘家大了,我也不好追着问。”


    “后来我去她房里收拾,瞧见一块染血的布巾。我原以为是月事沾的,没在意,可直到她去世后,我一算日子才觉得不对。”


    “出事那日清早,我们照例出船捕鱼。晌午我回屋取饭食,平日都是闺女备好饭等我来的。”


    “那日我回去却见灶台冷清,见她独自躺在床上,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夜里没睡好,困得厉害。我摸她额头不发热,只当是乏了,便自个儿揣了干粮赶回船上。”


    刘婶说到这里,满面悔容,继续哽咽道:“谁知傍晚就有人跑来报信,说在河里捞着了人,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用麻布袋裹住了尸首,只让远远瞧了眼脸面。”


    “官府硬说是失足落水,可连验尸都不让。我们跪在衙门前求他们重审,他们却将我们乱棍打出小镇,对外谎称我们自愿搬离。”


    “这两年,我们颠沛流离,每到一处衙门告状,都被当作疯子赶出来。”


    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发黄的布帛,上面用血写着冤情:“他们说再闹就要下狱,我们身上盘缠用尽,走投无路,只得到街上乞讨为生。那日若不是遇见姑娘,我们老两口怕是早冻死街头了。”


    布帛边缘已被摩挲得起毛,血字晕染如残梅。


    沈识因望着,湿了眼眶。


    这两年,两位老人该有多煎熬啊!


    她忆起昔日在镇上时,常与刘家往来。因姨丈与刘伯父常一同出船捕鱼,两家交情颇深,时有互赠吃食。刘家姑娘刘茹也常来姨父家串门,还经常与她一起玩耍。


    那姑娘温润可人,妥妥的江南美人模样。孰料,这种灾难会落在她身上。


    听刘婶泣诉完,她心中酸楚难抑,温声道:“刘婶放心,我定会竭力查明真相。”


    她稍作停顿后又问:“二老与姨父家相识多年,觉得他们为人如何?”


    刘伯父闻言叹道:“我与你姨父年轻时便相识。他学问好


    ,总捧着书读。我虽不通文墨,却敬重读书人,平日里常多关照他些。”


    老人眼底泛起怀念之色:“有时他银钱不凑手,我便拿些鱼获换钱贴补他。后来他上京赶考,我还凑了十几两银子给他做盘缠。”


    “那时他拉着我的手说,若中了榜定要好生报答。后来虽落第归来,却娶了位京城来的贵女。”


    老人声音里带着些许感慨:“当年那场婚事轰动全镇,嫁妆排了整条街。大家都说你姨丈好福气,往后不必再受苦了。”


    “你姨丈确是个念旧情的。过门那日就捧了银元宝来还我,说是十倍奉还。这些年来两家时常走动,他待我们茹儿极好,常摸着孩子的头说笑。有时我瞧着,倒像是存了结亲的心思,想让我们茹儿配给他家江絮。”


    沈识因住在姨丈家的时候,也曾听姨丈夸过刘茹,还说絮哥哥一定要好好读书,日后把那姑娘娶回家。那时候她还小,只当是玩笑话。


    她回味着刘叔的话,静默片刻,道:“实不相瞒,姨母一家已在京中住了些时日,原是为着江絮明年春闱暂居太师府。这两日正准备搬出去。”


    她抬眸望向二老,语气有几分凝重:“有句话需嘱咐二老,日后若遇见我姨母家的人,无论是姨丈还是江絮,都请尽量避开。”


    她见刘家夫妇面露困惑,轻声道:“虽不能贸然断定什么,但凡是与茹妹妹有过接触之人,我们都该留个心眼。俗话说人心难测,知人知面不知心。还请二老这些时日莫要外出,更莫轻信外人言语。余下的事交给我来查。”


    刘婶与刘伯父给她道谢,二老又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刘婶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布包递过来,道:“这是块木雕坠子,验尸时从茹儿紧攥的手心里取出来的。”


    老人声音发颤:“想是孩子遇害时从凶徒身上扯下的。我们本不敢轻易交与他人,可瞧着姑娘真心相助,就把它交给姑娘吧,希望对查案有所帮助。”


    沈识因小心接过布包展开,只见里头是一枚蝴蝶木坠。


    她取出来瞧了瞧,蝴蝶木坠虽无系绳,那穿孔处却磨得光滑。蝶翼纹理细腻如生,每道刻痕都极精巧,显是出自娴熟的匠人之手。


    她满心疑惑,将木坠仔细收进袖袋,对二老道:“多谢信任,我定会好生查证。稍后会派个可靠人来照料二位,若有急事便可让他传话于我。”


    二老连声道谢,要跪地行礼,被她轻轻扶住。


    沈识因辞别后登上马车,忍不住又取出那枚木坠细看。蝶翼在晃动的车帘光影间恍若振翅,木料透着罕见的温润光泽,纹理如云絮般细腻。这般质地绝非寻常木材,倒像是深山里难得的珍品。


    她不禁想起江絮那双巧手,前些日送给她的竹蜻蜓也是这般精雕细琢。


    顿时疑云渐起,但她又自行按下。江刘两家素来交好,若江絮真对茹姑娘有意,大可光明正大求娶,何至于行此暴虐之事?况且那姑娘总爱追着他唤“絮哥哥”,眉眼间尽是倾慕,想来只要江絮开口,姑娘多半便会应允,再如何也不至于强、暴杀人。


    除非有特殊癖好。


    车帘外暮色沉沉,她轻叹一声又将木蝶收回袖中。纵有千般疑窦,终需真凭实据。


    马车到了城中,特意在街角的糖铺前停了下来。沈识因想起陆呈辞曾说吃甜食时心情便会愉悦,便想着亲手做些能随身携带的糖果,好让他在疲累时能尝到一些甜味。


    她进店选好的食材后,正踏出店门,却冷不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漫天雪景中,但见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立在阶前看着她。


    公子长身玉立,气质矜贵,眉目间仿佛凝聚天地灵秀,一双含情目恰似墨玉浸于寒泉,眼波流转时既有不凡威仪,又含春风化雨般的温润。只静静伫立,便恍若令人看见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清雅入画。


    沈识因怔忡片刻,尚未回神,对方已轻笑出声:“怎的?不认得我了?”


    这嗓音如玉石相击,格外好听。


    她这才猛然回神,慌忙敛衽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没错,眼前这位正是当朝太子陆瑜。年方廿一,博览群书,才德兼备,更生得俊美无俦,京中百姓皆称其“病美太子”。


    这称谓源于他自幼体弱多病,患有咳疾,时常咳得撕心裂肺,甚则咯血。


    他生就一双含情目,总是笼着淡淡忧悒,教人见之便生怜惜。


    只可惜,这般品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物,偏被一副病骨拖累,时常缠绵病榻。


    他五岁便被立为太子,之所以能始终稳居东宫,不仅因为嫡出的身份,更因其才智远超常人。


    他在工程制造方面天赋异禀,无论是坚固无比的桥梁、可远航的巨船,还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弓弩炮车,件件皆能精工制成。如此惊世之才,令满朝文武无不叹服。


    因而即便二皇子、三皇子身强体健,其母妃又深得圣宠,皇上也从未动过易储之念。


    然朝野上下难免忧心,这般病弱之躯,如何能承江山之重?


    但这位太子殿下却有着菩萨心肠。他常开仓赈济贫苦百姓,更在全国各地设立义学,专供寒门子弟读书明理。这般仁德之举,使得民间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世人多闻其贤名,却鲜少得见真容。沈识因长大后也仅见过他几面,上次相见,还是去年的春日宴上。


    他们相识,是在她七岁那年,随祖母入宫探望病中的先皇后。


    那时的他也已经病了。宫人们私下都说,他和先皇后患的是同样的病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恙,只怕终究要步他母亲的后尘。


    他那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苍白的面容上总笼着一层薄薄的愁绪,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失了兴致。


    她那时便暗自思忖,这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或许早已预见自己相似的命运,所以早早熄灭了对人世的期盼。


    就像枝头将坠的玉兰,明明开得清雅皎洁,却终究要零落成泥。


    但奇怪的是,那时虽病弱,他见到她时却总会露出笑容。听宫人说,他本是众皇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偏偏那段时间一见她就眉眼弯弯。


    自去年春宴匆匆一别,他们再未相见。孰料今日竟会在这街角的糖铺前重逢。


    她敛衽行礼,太子已疾步上前虚扶:“不必多礼。”


    太子细细端详她片刻,轻声问道:“前些日宫宴怎么没去?我等到席散都未曾瞧见你。”


    他语声里带着几分失落。


    沈识因垂眸应道:“回太子殿下,上回宫宴因身子不适未能赴约,已托家母向皇后娘娘告假了。”


    其实,她并不想去,因为订亲宴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若是去了,不知要应付多少窥探与闲言。


    太子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食盒上,笑问道:“来买食材?可是要亲手做点心?”


    沈识因点了点头。


    他又道:“本宫也嗜甜,若做得多了,不妨送些来给我尝尝……”


    他话还未说完,就抵唇边咳嗽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薄红,却仍含着温润笑意。这般模样,却如将要掉落的海棠花一样,似要被卷进寒风里。


    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


    沈识因见他平复下来,才敛衽道:“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女手艺粗陋,只怕要玷污了您的尊口。”


    她何时变得说话这般客套了?


    太子不禁轻笑,笑容如春风拂过玉兰枝头,虽带着几分病弱的破碎感,却依旧温润动人。


    沈识因不敢多看,匆匆垂首避开视线。


    “也罢。”太子侧首示意,“那不如去隔壁茶馆坐坐,有桩事我要同你说。”


    他见她怔忡,又补了句:“莫非要我当街与你叙话不成?”


    沈识因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应下。


    他是太子,她得唯命是从,不然得掉脑袋。


    他们进了隔壁茶馆,随行的侍卫与店家低语几句,掌柜的连忙亲自引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竹帘垂下时,太子袖间淡淡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沈识因惴惴不安地随他入了雅间。待二人坐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要讲?”


    太子将茶盏推至她面前,笑意温润:“不必紧张。只是有桩事


    想托付于你。近日听闻你有位姨兄常进宫与玉颜公主相见。这丫头近日因不满父皇的指婚正闹着脾气,恰巧上回宫宴遇见了你那姨兄……”


    他想了想:“……叫什么来着?”


    沈识因回道:“回殿下,叫江絮。”


    “江絮……”太子喃喃一声,继续道,“公主孩子心性,图个新鲜召见了几回。但终究男女有别,时日久了难免惹人非议。所以,可否请你劝劝江公子,日后莫再应公主之召?”


    让她劝劝江絮?


    沈识因不禁蹙眉:“太子殿下何不直接去寻江絮说个明白?毕竟是公主召见,估计他不敢抗旨才入宫觐见。或者,您也可以劝劝公主。”


    太子苦笑着摇头:“若能劝住那丫头,我也不用出来一趟了。我今日原是要去寻江絮的,恰巧遇着了你……”


    他轻咳两声,苍白的面容更添憔悴:“若叫那丫头知晓我私下阻拦,怕是要闹得不得安宁。我近来身子不适,实在经不起折腾。”


    沈识因打量他,确实气色欠佳,虽通身透着矜贵之气,却似白玉蒙尘般教人忧心。她沉吟片刻后仍婉拒道:“殿下恕罪,姨母一家已搬离太师府。我人微言轻,只怕劝不动江絮。”


    她明白,太子若真想阻拦,自有千百种法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帮忙。她可不愿趟这趟浑水。


    太子见她拒绝得干脆,反倒轻笑出声,道:“够直接,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识因。”


    他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无妨,不愿也罢。既然巧遇,不如好生品茶闲话。”


    沈识因听闻这话,立即起身行礼:“殿下恕罪,臣女尚有要事在身,且已订亲,不便与外男独处。”


    外男?


    她话说得直白,不禁让太子怔了怔。


    他堂堂一太子,到她这里成外男了。


    他不禁低笑起来,眼尾漾开温润的弧度:“瞧你吓的。快坐下罢,你订亲的事我岂会不知?我不过是在宫里闷了数月,好容易遇上故人想说几句话,倒被你这般防备。”


    他这话似在打趣。


    沈识因静默不语。


    她深知太子与陆呈辞立场相左,她作为陆呈辞的未婚妻,怎么也不能在这里与他闲聊。


    太子看了看她,轻抚茶盏边缘,语气温和地道:“你与呈辞订了亲,往后便算是我堂弟妹了。想起儿时因你随祖母入宫照料我母后,我们才得以相识。”


    他眼底漾着真切的笑意:“而今你又要成为我们陆家媳妇,这缘分当真奇妙的很。”


    沈识因抬眸望去,见他神情诚挚不似作伪。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或许只是深宫寂寞想寻人说说话。但她终究不愿多言,只浅浅一笑算是回应。


    茶烟袅袅中,他袖间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像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他正欲再言,忽一阵急咳袭来,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病态的红晕。他以袖掩唇,咳得肩头轻颤,连茶盏都碰得叮当作响。


    沈识因见状蹙眉:“殿下咳得这般厉害,还是回宫好生休养为妥。”


    她话音里虽带着疏离,却也有几分真切关怀。


    太子听出她去意已决,也不强留,平复了情绪,只温声道:“今日偶遇已是难得,那改日再叙。”


    沈识因起身给他行礼:“太子保重,那臣女告退。”


    太子应了一声,扶着桌沿起身,目送她离去。


    ——


    昨夜,陆呈辞一骑踏月,直奔寒山寺。


    这座古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当年遭追兵围剿、生死一线之际,正是寺中主持收留庇护,才让他侥幸逃过死劫。也正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沈识因。


    回到亲王府之后,他便常来寺中探望主持。日久天长,两人竟成莫逆之交。他渐渐得知,主持原也是京城贵胄之后,因情路坎坷,看破红尘,方在此落发出家。


    更巧的是,主持出身之族,正是多年前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的薛氏——当年他因早已出家,才侥幸逃过这场杀身之祸。


    这位主持与陆亲王年纪相仿,为人沉静温和,待他始终客气有礼。


    昨夜他与主持密谈要事,今晨本欲转道边关与陆陵王谈判,不料行至半途,忽遭黑衣刺客伏击。


    刀光剑影间,他察觉这些人招式狠辣,与当初阻挠他追杀陆赫的那批杀手手法极为相似。


    当初他擒获陆赫后就起疑,究竟是谁三番五次暗中作梗?后来他查了许久却查不出来。


    从剑法攻势来看,这些人既非陆赫残部,也不像陆陵王麾下。他也曾疑心是父亲派来的,可若真是父亲的人,以父亲的手段,早该查清陆赫的藏身之处,但为何当初他擒获陆赫之后,父亲只轻描淡写地问过一次,就再也不曾追问?


    这些杀手的路数野性十足,招招狠毒,倒像是江湖豢养的亡命之徒。上次让他们逃脱,这次定要擒个活口好生审问。


    奈何对方人多势众,他孤身迎战渐渐吃力。


    北风肆虐。


    混战中,一道银光直刺心口,那剑法精妙狠辣,竟远在他之上。他急退半步,肩头仍被划开深可见骨的血口。


    厮杀间众人已退至密林深处。寒冬的林子格外肃杀,北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脚下冰碴咔嚓作响。这般境地交手着实艰难,可那群黑衣人却似索命的阎罗,招招直取要害。


    陆呈辞曾经历过六年逃亡岁月,多少次被逼至绝境,都是这般拼死相搏。他早已习惯在绝境中激发潜能,纵使肩头血流如注,握剑的手依旧很稳。


    其中,尤以那领头之人武功最为高强,剑法精妙绝伦。与他交手不过数招,便觉出招招狠厉、式式刁钻,极为难缠。


    剑锋破空一抖,寒芒直取咽喉而来。陆呈辞侧身蹬住身后树干,借力凌空跃起,长剑如电光石火般劈斩而下。岂料对方反应极快,弯腰旋身横剑格挡,兵刃相撞间火星四溅,铮鸣刺耳。


    陆呈辞方才落地尚未站稳,数枚飞镖已接连袭至面门。他旋身挥剑相抗,银光闪烁间忽从腰间抽出匕首,倏地逼近对方身前。


    他左手擒住那人持剑的手腕,右手匕首直刺腰腹,却被对方侧身避过,反倒硬生生受了一记肘击。劲力撞在胸口,震得他踉跄连退数步。


    他齿间紧咬匕首稳住身形,袖中飞镖连发如雨。一枚镖尖没入对方左臂,鲜血霎时沁透黑衣。


    那人却似浑然未觉,反手拔剑凌空劈来——这一剑携风雷之势,剑锋划出凛冽弧光,速度快得惊人。


    陆呈辞俯身滑跪避开杀招,长腿如鞭横扫对方膝窝。趁其身形踉跄之际猛然近身,拧臂过肩将人狠狠摔在积雪之上。寒光乍现,他口中匕首已精准刺入对方心口。


    这一连串动作快如电光石火,匕首没入心口后又迅疾抹过咽喉。那领头人双目圆睁,喉间鲜血喷涌如泉,顷刻便将雪地染作猩红,再无声息。


    四周黑衣人见状一时怔忡,正自犹豫进退,忽闻林间响起一片密集脚步声。无数箭镞破空而来,森森寒芒齐齐对准雪地中央的陆呈辞。


    箭雨倾泻而下的刹那,他隐约听见密林深处传来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嗓音温润,却字字冰冷:


    “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上一章被锁了,现在已经解锁了,没有看到[饭饭]的,快去看,两点后就修改了。


    [红心][红心]


    第38章


    箭雨如蝗虫般铺天盖地袭来。陆呈辞长剑舞得密不透风,纵身跃上枝头,衣袂翻飞间不断格开飞矢。奈


    何箭阵层层叠叠,宛若天罗地网将他困在树冠之间。


    积雪簌簌落下,与纷飞的箭矢交织成诡异而凌厉的景象。他瞥见不远处停着一顶软轿,帘幕低垂——幕后之人必在其中!


    他猛地甩出三枚飞镖直取轿帘,却被护卫挥剑挡开。正要再攻,肩头突然一痛,竟被流箭射中。他吃痛“嘶”了一声,咬牙折斷箭杆,鲜血顿时汩汩涌出。不及喘息,又一波箭雨已至,他只得忍痛跃向邻树,血珠洒落雪地如红梅绽开。


    几番腾挪后,他纵身隐入灌木丛中。黑衣人顿时失去目标,正四下张望时,他已最快的速度掠至轿前。


    长剑直刺轿厢的刹那,护卫们蜂拥而至。剑光翻飞间血花四溅,不过几个回合便斩尽拦路之人。他袖风骤起,猛地掀开车帘。


    帘内隐约坐着个白发男子侧影,还未看清面容,忽见数道银线疾射而出。


    丝线细如发丝却锋利无比,破空时几乎无形,只听“嗤”的一声,陆呈辞袖口已被划开一道血痕。


    他吃痛闷哼,那银线看似轻柔,实则蕴着千钧力道。伤口表面只一道细痕,内里却深可见骨,血珠瞬间连成一线渗出。


    帘中那只苍白修长的手如鬼魅般舞动,银线再度向陆呈辞破空袭来。这般诡谲招式他闻所未闻,心知不敌,转身欲退,忽觉脚踝一紧,竟被银线缠住。


    他还未来得及挣脱,整个人已被拽倒在地。只听“嗤啦”一声,银线猛地收紧,脚踝处皮开肉绽,鲜血顿时染红了雪地。


    他疼得眼前发黑,咬牙挥剑斩断脚踝银线。不料另一根银丝已悄无声息缠上脖颈,猛地将他拽向马车。他徒手抓住那根夺命银线,丝线却深深勒进皮肉,鲜血瞬间染红指尖。


    眼看就要被拖进轿中,他猛地甩出飞镖直取帘内。对方稍一分神,他立即挥剑斩断颈间银丝,踉跄着翻身滚到车后,拼尽最后力气向林深处逃去。


    奔至山泉边时,他已是强弩之末。脖颈伤口很深,鲜血不断涌出。他撕下衣襟胡乱包扎,俯身饮了几口冰泉,终是支撑不住晕倒在泉边。


    苍白的脸映着殷红血渍,宛如雪地里凋零的寒梅。


    北风肆虐,大雪纷飞。


    约莫半柱香后,陆呈辞才迷迷糊糊转醒。四野漆黑,寒泉淙淙,竟无一人发现他奄奄一息倒在此处。


    这般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孤寂,逃亡六年,他早已习惯。他努力爬起身,只是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探向脖颈,伤口虽已止血,却肿得骇人,连呼吸都带着灼痛,脚踝更是血肉模糊。


    他勉强以剑撑地起身,一点点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他望着周围黑沉沉的河水,忽然想起那些年独自逃亡的岁月,那时候,受伤后只能躲在洞穴里舔舐伤口,从来无人问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想一想都是那样的凄凉。


    而如今却不同了,他有了沈识因,有了未婚妻。


    若是她在身边,见他这幅模样,一定会急得眼圈发红,然后小心翼翼为他包扎伤口。


    想起她含笑的模样,不自觉扬起唇角,仿佛又生出几分气力。


    这次他一定要活着回去,风风光光迎娶沈识因过门,他还要铲除所有仇敌,然后为母亲报仇雪恨。


    他还想与沈识因过平淡日子,生个似她般灵动的女儿。


    这些念想像暖流般涌过四肢百骸,不禁让他精神了许多。


    他咬紧牙关,拄着长剑一瘸一拐地前行。北风如刀刮过伤口,冻得浑身发麻,可这份寒意并不算什么。


    ——


    沈识因已经两三日未见陆呈辞踪影。虽知他公务繁忙,却连半点消息也无,心下不免忧急。她遣人去亲王府打听,只得出城办差尚未归来的回话。


    近日朝堂风波不断,祖父与父亲总是深夜方归。听二哥说,许太保频频发难,诬告沈家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幸得陆亲王率众臣力保,才堪堪抵住攻势。


    如今太师府明晃晃站在亲王府阵营,陆亲王更是气焰高涨,竟在朝堂上直言皇上沉溺后宫、荒废政务。这般剑拔弩张的态势,只怕一场大变在所难免。


    各方势力暗中较劲,陆亲王一派渐成气候,拥护太师的官员也愈发多了。


    经过连日朝堂博弈,陆亲王终是压下太保一党的攻势,保住了太师府。并且皇上宠幸的两位妃子中,有一人就在此时暴毙而亡,众人心知这是陆亲王给天子的下马威。


    如此猖狂行事,教皇上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皇上近日怠于朝政,群臣皆看在眼里。明眼人都瞧出这龙椅怕是坐不稳了,需得早谋新主。


    所以,部分朝臣开始转而拥护太子,盼着这位聪慧仁德的储君能分担朝政,制衡陆亲王的势力。毕竟单靠如今这般昏聩的君王,怕是难敌亲王府的步步紧逼。


    不过经此一役,太师府终得安稳。祖父与父亲重掌权柄,门下学子朝臣纷纷投效于陆亲王麾下。如今两家已成利益共同体,陆亲王得太师府相助,如虎添翼。加之太师一门深谙朝堂机要,对皇上秉性、政务关节了如指掌,使亲王行事愈发雷厉风行。


    然局势稍定后,本该半月内商议的婚事却迟迟不见动静。亲王府竟无一人前来商讨婚期,仿佛当初那份聘礼只是权宜之计。


    太师府这边也未曾催促婚事。当初联姻本就是为了利益,若能不成婚便达成目的,自是最好不过。故而婚期一拖再拖,竟无人再提。


    如今太师府的危机或许暂解,可陆呈辞的险途才刚启程。这刀光剑影的日子,教人想着便心惊。


    眼看春节将至,沈识因日渐心焦。已是七八日未有陆呈辞半点音讯,她终是忍不住求祖父去亲王府打听。陆亲王只淡淡道是派他出京办差,归期未定。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陆呈辞不过是个可随意差遣、无足轻重的棋子。可是对沈识因而言,那是她心心念念要托付终身的人。


    她日日坐在院中石凳上,望着覆雪的红梅出神。今年元正,她原想与他一同守岁,为他备一桌暖心的年夜饭,给他这些年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如今连人影都盼不见,只剩寒风卷着枯叶在廊下打旋。


    这日天光晴好,她正坐在院中等候探消息的仆人归来,却忽闻门前一阵骚动。迎上院门竟见太子陆瑜踏雪而来。


    他披了一件厚厚的白色氅衣,墨发轻垂,融在白雪中,如同画中人物一般。


    沈识因反应过来急步上前行大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周围下人也急忙行礼叩拜。远处的小厮见状慌慌张张跑去通传老爷夫人,管家连忙跪地相迎。


    太子目光落在沈识因身上,上前虚扶她一把,笑道:“快起,别冻着。”


    沈识因应了一声站起身。


    太子今日并非独行,身后随从抬着十余箱系着红绸的礼盒。


    下人们偷眼打量着这位久闻其名的病弱太子,只见他披着白狐裘立在雪中,虽面色苍白,通身气度却清华尊贵。


    只是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突然驾临太师府?


    正当众人惶惑之际,太子却对沈识因莞尔一笑:“怎的愣在这儿?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示意身后礼箱:“眼看年节将至,我特来拜会。尤其要谢过沈夫人,当年我母后病重时,多亏沈老夫人与夫人入宫照料,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沈识因心下诧异。当年母亲与祖母入宫照料先皇后,原是因着两家交好,皇上亲自开的口。自先皇后薨逝后,两家便渐行渐远,唯有祖母去世时太子曾来吊唁过。如今突然携礼登门,实在教人捉摸不透。


    她面上保持着得体微笑,侧身引路:“太子殿下请进屋叙话。”


    太子应了一声,随着沈识因缓步前行。见她刻意放缓脚步,便也配合着与她并肩而行,不时侧首打量她神色,问道:“今日见你似有心事,可是遇着什么难


    处?”


    沈识因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回道:“劳殿下挂心,臣女一切安好。”


    太子却忽而轻笑:“你与呈辞的婚事定在何时?我还等着讨杯喜酒喝。”


    这话问得突然,叫沈识因微微一愣。


    “应当……快了吧。”她低声应道,心里却泛起苦涩。眼下局势虽定,可陆呈辞一去多日音讯全无。这般刀口舔血的日子,总教她悬着心,总是担心哪日他忽然就回不来了,留她一人守着这婚约。


    太子闻言含笑问道:“何时唤呈辞一同叙旧?儿时我们曾一同用膳玩耍,可后来便疏远了。去年他回京后,我寻过他几回,他却总是冷冷淡淡……”


    他说着,不由轻叹了口气。话说得恳切,倒显出几分真心。


    沈识因却暗自思忖:太子突然提及陆呈辞,又这般亲近太师府,莫非是因着朝堂变故?若陆亲王真有夺位之心,首当其冲的便是东宫。他此刻登门,怕是来探风声的。


    她面上仍保持着礼数,心里却已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深宫中人,果然字字句句都藏着机锋。


    二人行至前堂落座,丫鬟奉上茶盏不久,便见姚舒匆匆赶来。


    “殿下恕罪,老爷与犬子皆外出办事,未能亲迎。”姚舒敛衽行礼,却被太子虚扶住。


    “伯母不必多礼。”太子语气温和,“今日特来拜会,感念当年您与老夫人照料母后之恩。”


    他说着示意随从将礼箱一一开启:“年节将至,备了些薄礼,希望伯母与识因喜欢。”


    沈识因与姚舒抬眼望去,只见箱中满是奇珍异宝:千年人参流光溢彩,陈年佳醇香气扑鼻,官窑瓷器胎薄如纸。每件皆价值连城,教人暗自心惊。


    太子又取出一只紫檀木匣,启盖时莹润光华流转而出。竟是只羊脂白玉镯,镯身精雕凤凰衔花纹样,羽翼纤毫毕现,衔着的牡丹花瓣层层叠叠,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起。


    姚舒不由蹙眉,这般雕凤玉镯非寻常人可佩,更遑论凤凰衔花乃凤穿牡丹的吉兆,其中深意不言自明。他送这般重礼,实在教人忐忑。


    “快戴上看看。”太子说着就要抓沈识因的手为她戴上。


    沈识因顿时色变,慌忙将手缩回袖中,连退两步,行礼道:“殿下厚爱,臣女实在受不起这般重礼。”


    这东西,她不敢要,也不能要。


    太子见她如此紧张,不由轻笑道:“瞧你吓的,脸都白了。我长这么大,送人东西还是头一回被拒。”


    他贵为当朝太子,能让他亲手相赠如此贵重之物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这于寻常人而言,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他见沈识因仍不应声,无奈地笑了笑,语气愈发温和:“这镯子是我特地为你订做的,世上独此一件。今日是作为出嫁礼相赠,难道你真要驳了我的面子?”


    他说话总是这样温声细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能缓和气氛,又不失天家分寸。虽听出太子话中的玩笑之意,沈识因却依旧不敢抬头,只躬身僵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


    母亲姚舒在一旁看得心惊,这凤穿牡丹的纹样,只有宫中后妃才能用的制式,太子送给自家女儿,是什么意思?


    她忙上前解围,对着太子深施一礼,道:“殿下这般心意,臣妇代小女谢过了。您既来了,不如留在府里用膳?臣妇记得您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粥菜,总盼着我多进宫做些。今日正好让您尝尝这些年手艺可曾生疏。”


    她笑着将话题引开,太子听出了她的紧张,不好再勉强,将玉镯收回匣中递给侍卫,含笑应道:“也罢。那便叨扰伯母了。”


    姚舒应道:“臣妇这便去准备。殿下请自便。”


    姚舒走后,太子却望向窗外枯枝,对沈识因道:“外头天寒,对弈一局如何?让我瞧瞧你棋艺长进没有。”


    下棋?


    沈识因踌躇一会,本想拒绝,但他毕竟是太子又亲自登门,刚拒了礼品,再拒下棋未免不近人情,只好应道:“也好。”


    她命人奉上棋盘。二人对坐榻前,太子执黑子先行,她亦执白紧随后。


    棋局在静默中进行。太子拈起白玉棋子时,露出纤长如玉的手指。那是一种养尊处优的苍白,指节分明如竹节,肌肤细腻更胜女子,只是瘦得隐约可见青筋。


    这般好看的手落在墨玉棋盘上,本该是赏心悦目的景致,沈识因却始终低眉敛目,只盯着棋枰上的纵横十九道。


    室内很是安静,只闻落子之声。沈识因不语,太子也不言。


    窗外,雪粒子细碎地敲在窗棂上,像是谁漫不经心撒了一把玉珠。庭中老梅被积雪压弯了枝桠,倏然弹起,簌簌落下一片香雪。


    棋至中盘,沈识因忽觉陷入困局。正蹙眉思索时,却发现太子故意露了个破绽给她。若落子此处,便能轻易取胜,只是如此就表明她甘愿落入他的布局中。


    她捏着棋子悬在半空,心下纷乱如麻。赢也不是,让也不是。这般明显的相让,反倒教人难堪。


    太子见她迟迟不落子,轻笑出声:“怎的?舍不得赢我?多年不见棋艺精进不少,不必因我身份相让,该赢便赢。”


    沈识因抬眸望去,见他笑意温润如初,恍若皎皎玉兰映雪。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偏生每一步都藏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她犹豫片刻,终是将棋子落在他预设的位置。这一子定乾坤,她虽赢了棋局,心里却像堵着团棉絮般难受,这感觉就像被人牵着鼻子走。


    从前,她就听闻太子才智过人,今日对弈方知传言不虚。这人心思缜密得可怕,每一步都藏着精妙算计,偏生还能做得滴水不漏。任你如何挣扎,他自岿然不动,仿佛早将人心看得通透。


    她恨不得立时结束对弈,但是方才已赢一局,若此刻推拒反倒显得刻意,只得硬着头皮再来一局。


    第二局太子未再相让,落子间锋芒毕露。这般认真对待,反倒让沈识因心下稍安,至少这是棋手间真正的较量,也显得尊重。


    正当黑白子杀得难分难解时,管家匆匆来报:“小姐,陆世子来了!”


    陆世子?陆呈辞?


    沈识因闻言指间棋子倏然滑落,慌忙起身望向门外。只见陆呈辞风尘仆仆跨进门槛,却在瞥见太子之后骤然止步。


    此刻太子以拳抵唇轻咳,苍白的侧脸如薄瓷易碎。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周围顿时一片死寂。


    不过须臾,陆呈辞便压下眼底惊疑,转头看向迎上前来的沈识因。


    沈识因快步走到他跟前,强抑激动情绪,叫了他一声:“陆呈辞。”


    只是话音未落,指尖已不自觉揪紧衣袖。她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把他等来了。


    陆呈辞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我很好。”沈识因凑近才发觉他面色苍白,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厚实的毛领几乎遮住半张脸,左手还戴了一只狐狸皮手套。


    她下意识想替他解下大氅,却被他轻轻按住手制止了。他牵着她走到案前,对太子颔首行礼:“殿下。”


    太子以袖掩唇咳了几声,含笑摆手:“呈辞不必多礼。我正与识因对弈,你可要加入?”


    他语气依旧温雅如春风,说得轻松随意。


    陆呈辞蹙眉望着眼前人,心中一阵烦闷。他并不讨厌对方,但也绝谈不上喜欢。他们二人堪称仇敌——因为对方的父皇亲手毒杀了他的母亲。这于他而言,是不共戴天之仇。此刻,这人突然出现在此,又做出这般亲热姿态,不禁让他心生警惕。


    太子见他不回应,也不生气,抬头看向沈识因,温声对她道:“这局棋还未见分晓,快坐下继续。”


    白玉棋子在他指尖转了个圈,轻轻落在星位上。


    沈识因觉出气氛凝滞,对他行礼道:“殿下恕罪,臣女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身体不适?太子抬头看了看她。


    沈识因转身去为陆呈辞斟了热茶,放到他面前,又取了一个小手炉塞到他手中。


    陆呈辞握紧手炉,暖意渐渐驱散寒意,低声道:“快去歇着。”


    他看出她此刻的窘迫与紧张,应该是不想留在这里,才找借口离开。


    沈识因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太子望着晃动的珠帘轻笑:“你这未婚妻真是体贴,本宫瞧着你比那个探花郎配得上她。”


    探花郎,许夙阳。


    陆呈辞闻言看他一眼,见他总是一副温润模样,眼底寒意渐起,语气疏淡地道:“殿下说笑了。姻缘之事讲究两情相悦,与配不配得上无关。倒是殿下今日怎有雅兴来太师府下棋?”


    太子自行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回道:“宫里闷得慌,出来透透气,看望看望沈伯母与识因,这不刚下了一会棋你就来了。”


    他一句一个“识因”,听得陆呈辞烦躁。


    窗外风雪渐起,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两人对视一眼,陆呈辞将棋枰一推:“殿下既要下棋,臣来陪你。”


    太子见他面色不豫,却轻笑:“记得你儿时棋艺就很了得,只是离京六年,不知有没有退步?”


    他这话问得刁钻,是在暗指他长达六年的逃亡生涯。


    “重开一局如何?”陆呈辞径自收拢白子,“旧局已乱,不如从头来过。”


    “正合我意。”太子将棋子哗啦倒入棋罐,“老东西就该全部换掉,新生才有希望,全新开局才见真章。”


    陆呈辞指尖的白子轻轻落在星位,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殿下说得是,新生自然要‘生’,生,便是活着。”


    活着。


    太子执棋微顿,随即低笑起来:“呈辞说得极是。如我这般的病弱之躯,能活多久还未可知。若也能像你这般生龙活虎该有多好。能娶心爱之人,能儿孙绕膝,能与挚爱白首,能体会常人的幸福。”


    常人的幸福。


    他轻咳着将黑子落下:“只可惜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那日了。”


    他这话说着,蹙眉间自带一段羸弱风姿,任谁见了都要心生怜惜。陆呈辞却只微微蹙眉,执子落枰不语。


    棋局在静默中进行。太子不时掩唇低咳,执棋的手都虚弱无力,宛若枝头将坠的玉兰,风一吹就能掉落。即便如此,到他落子间却锋芒毕露,与方才同沈识因对弈时判若两人。


    棋局上黑白子正杀得难分难解,太子忽地一阵急咳,指间黑子险些滑落。他却就势将棋子重重拍在枰上,竟成了一记绝杀!


    这二人下棋大为不同,太子善布迷局,棋路绵里藏针,看似温吞实则暗藏杀机。而陆呈辞,棋风凌厉,每子皆如利刃出鞘,带着逼人的锐气。


    二人一来一往间,枰上已是风云变幻。


    黑白子渐铺满棋盘,却仍难分高下。正厮杀到紧要处,管家前来请膳。太子当即弃子起身,笑道:“正好饿了,且去尝尝沈伯母的手艺。”


    太子这般自在模样,俨然将太师府当作自家般随意,教陆呈辞心下不豫,何时起他的未来岳母竟成了他的“沈伯母”了?


    他心里酸酸的,见太子径自往膳厅去,并未跟上,转身直奔沈识因的院落。


    到了院门前,但见沈识因正坐在石凳上翘首以盼,一见到他就急急迎上前来。


    多日未见,她眼底的忧思几乎要顷刻溢出。


    沈识因一眼就瞧出他走路的姿势微跛,慌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往屋里带。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背,她的心头顿时揪紧,心想他定是又去做了什么险事,落了一身伤。


    二人刚进屋,房门合拢,陆呈辞便将她轻轻抵在门板上。多日的思念尽化作深沉的凝视,呼吸交错间,谁也舍不得先移开目光。


    沈识因睫羽微颤,刚启唇要问些什么,却被他修长的指尖轻轻按在唇上。


    那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在她唇瓣停留的瞬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她伸手去解他玄黑氅衣的系带,指尖探入衣襟内里时,猛地一僵——厚实衣料之下,触手所及并非温热肌肤,而是层层叠叠、裹得紧绷的细麻绷带。


    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


    “别解,有点冷。”他握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疲惫的沙哑。


    她抬眸看他,眼中瞬间涌上一层水光,问道:“又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你让我看看……”


    她执着地又去解他的氅衣,结果又被他制止了。


    她望着他憔悴不堪却强自镇定的模样,心里阵阵发酸:“难道就真的……”


    真的……没有办法安稳度日吗?


    她没有问下去,因为她意识到,这些伤害,或许就是她与祖父的决定造成的。


    一时间,心口堵的厉害,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他望着她愧疚的模样和滑落的泪,抵上她微凉的额头,呼吸交融间,低声哄道:“真的没事,别担心,这不是回来了。”


    “是回来了,可是……”她哽咽着低下头,“陆呈辞,对不起。”


    对不起。


    憋在心里已久的愧疚终是压抑不住了,她还是给他道了歉。


    他听着这声“对不起”,好一会都没有说话。她心思太重了,好像有点难以承受。


    他温热的手掌捧起她濡湿的脸颊,指腹极尽温柔地拭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咸涩的泪水。


    低头亲上她微凉的唇瓣:“说这些做什么,快让我亲亲。”——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晚了一会[红心][红心]


    第39章


    他总爱亲她抱她,每回相见,说不上几句话,就开始索吻。她心底虽觉羞赧,却并不厌恶,反倒每每他靠近,便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涌上心头。


    一面想着该推开他,一面却又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那么的矛盾。


    正是她这种欲拒还迎的状态,格外吸引他,既激发了他的情欲,也挑起了他的占有欲,让他恨不得每天都将她搂在怀里。


    这一回,他又捧起她的脸,也不应她的道歉,低头就吻了上来。仿佛那些她与祖父带给他的委屈、麻烦乃至伤害不值一提。


    他对她总是格外宽容,仿佛能包容她的一切,自己将苦楚默默咽下。


    他应该伤得极重,却偏不愿让她瞧见。她心疼地望着他,抽噎着仰起脸任他亲着,眼角还挂着泪珠。他稍稍退开些,指尖轻轻抚过她的唇,又替她拭了拭颊边的泪,温声道:“别哭了,亲到的都是咸的……我想亲一个甜甜的沈识因。”


    亲一个甜甜的沈识因。


    他这一句话,惹得她破涕为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点着头,等情绪平复了,便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说着,拉他在桌旁坐下,走到柜边,取出一只小巧的木匣。匣盖轻启,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颗颗用蜡纸仔细包裹的糖果,模样精巧,透着甜香。


    她拈起一颗,仔细剥开糖纸,递到他唇边,眼含期待地道:“快尝尝味道如何,都是我亲手做的。这些你都带走,日后出门时随身带着,若是苦了乏了,便含一颗。嘴里甜了,心里也会暖起来,精神自然就好了。”


    她居然给他做了糖果。


    陆呈辞怔怔地望着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日随口一句话,竟被她这般放在心上。


    他启唇含住糖块,清甜的滋味瞬间在口中漾开,丝丝缕缕直渗进心底。这甜意来得太突然,也太美好,一时间,激动的情绪不断翻涌,惹得他眼眶阵阵发酸。


    那日,他险些命丧荒林,拼死逃出后寻得一处村落,找了个郎中替他疗伤。他在榻上昏沉数日,大夫才勉强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稍有好转,他便急着赶回京城,他怕离开太久,她会担心。回京后,只稍作休整,便来寻她。


    他特意将伤口裹得严实,生怕骇着她。谁知刚踏进门,就瞧见她与太子对坐弈棋。


    那个仇家之子,将来很可能要与他争夺储君之位的人,竟然那么自然地坐在她面前。


    当时一刹那,一股火涌上心头,醋意也开始翻涌。虽然明知太子接近她可能别有用心,可从棋局终了到走入这院中,这一路他都强压着满腔酸楚。


    但是此刻看着她为自己落泪,甚至亲手做了这些糖果,那甜味在唇齿间化开的刹那,那些醋意全都消失了,也酸涩了


    他的眼眶。


    这是他十几年来头一回尝到这般甜入心扉的滋味。


    他只是细细咀嚼着口中的糖,仿佛每一分甜意都在滋养着他枯竭的心田,教他重新活过来一般。


    原来这世间的暖阳,终究也会照在他身上;原来他也可以尝到这样的甜。


    他垂首平复心绪,待那糖块全然化尽,才红着眼眶抬起头来,将她轻轻揽到膝上。


    他注视着她的双眸,温声道:“糖果很甜,我很喜欢。但你以后不许再为订婚的事自责,也不必忧心我会恼。我明白你与祖父的难处,所以无妨的。来日方长,我既能在外面漂泊六年不死,又岂是那般容易倒下?”


    他亦拈起一颗糖,仔细剥开蜡纸,递到她唇边:“来,你也尝尝。”


    沈识因点着头,含住糖块,道:“往后若要外出办事,可否先知会我一声?你总是这般突然消失,教人好生担心。既然你我已有婚约,便是要相濡以沫、白头偕老的夫妻,你的事,我都想知道。”


    这些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她思忖良多。虽仍说不清对他情意几何,却已然发觉自己渐渐离不开他。


    她深记母亲与她说的那句话,既已准备成婚,便该好生经营这段姻缘,让两人在一处时多些欢愉美满,而非怨怼,如此才是成家最本真的模样。


    陆呈辞听她这般说,不禁轻笑,指尖拂过她鬓边,道:“自然该告诉你。只是有时事发突然,实在来不及知会。不过往后我定当尽力,不再让你这般忧心。”


    她轻捧他的脸,眸中盈满忧色:“让我瞧瞧你的伤可好?可需要我为你上药包扎?”


    她还是很担心。


    而他却摇头轻笑,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不必了,都已处置妥当。不过是些皮外伤,倒是近来总觉身子发冷,才多穿了些。”


    他说着便展开衣襟将她裹入怀中:“你身上暖和,且替我暖一暖。”


    沈识因将脸颊轻贴在他胸膛上,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伤重之处。她心下明白,这次定是伤得不轻,否则他不会这般避着不让她看。


    他抚着她如云青丝,又道:“待这些时日忙完,我带你去游历可好?昔年在外虽奔波劳苦,却也见过不少大好河山。那些美景,我都想与你一同再看一遍。”


    “好,那你要快些好起来。”她语音温软,说着仰起脸,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回主动亲他,仿佛正在一点点向他敞开紧闭的心扉,那深藏的情意也渐渐明晰起来。


    甜入心扉的糖,带着蜜意的吻,这一日,他只觉得满心盈着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托起她的下颌,望着她水汪汪的双眸,又锁住她水嫩的红唇,喉结几番滚动,还是控制不住想要吻她。


    即便身上到处酸疼,但是想要贴近他的激动情绪好似能盖过一切。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肯定给我下了什么迷药。”


    嗯?


    沈识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吻了上来。


    他……还是这样动不动就亲。


    她轻哼一声,被她拥着堵住双唇,推拒不得。


    “……唔……你伤……”


    起初只是碾转,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试探,厮磨着她的柔软。她能感觉到他呼吸骤然加重,烫得她微微一颤。他趁势撬开她的齿关,舌尖长驱直入,带着糖果的清甜和一种独属于他的、凛冽的气息,彻底侵占。


    这不是温柔的缠绵,而是如同攻城略地般的掠夺,带着积压太久、濒临失控的渴望。他的舌纠缠着她的,不容退缩地汲取每一分甜津,每一次吸吮都让她头皮发麻,魂魄仿佛也要被吸扯而出。


    她呜咽一声,手脚发软,只能徒劳地揪紧他胸前的衣襟。那点微弱的抵抗反而激得他更加深入,吻得越发痴缠。


    空气变得稀薄而滚烫,唇齿交缠间尽是湿濡的水声和紊乱炽热的呼吸。


    他稍稍退开毫厘,银丝暧昧地牵连,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烫地喷在她潮红的脸颊上,下一刻,又像是无法餍足般,再次重重地吻了上去,更深,更沉,仿佛没有尽头。


    她被他困在怀中,只觉得他身上的沉香混着药气扑面而来,教人醺然欲醉。


    他温热的掌心贴在她后腰,隔着衣料也能觉出些许烫意。


    她顾及他的伤势,下意识推他。


    他稍稍退开些许,气息不稳地抵着她额间,眸色深得似要将她吞没:“别推,配合点。”


    她看不得他这双含欲的眼睛,羞得偏过头去,却被他轻扳回脸。


    “听话。”他摩挲着她的唇轻哄他。


    她深吸着气,迷迷糊糊地乖巧地点头,仰起小脸迎上他落下的吻。


    他一手扣住沈识因的后脑,另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肢,将人完全禁锢在身前,深吻中带着几分压抑已久的渴望。


    沈识因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只得攀住他的衣襟,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衣领下结实的肌理。


    她轻吟一声,被他辗转深入的吻搅得心神俱乱。


    他的舌尖在她口中肆意掠夺,手掌顺着她的脊背缓缓下滑。


    她顿时又软了身子,整个人几乎摊在他身上。交织在耳畔的热气让她面红耳赤。


    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的起伏,以及某处逐渐明显的灼热。


    她怕他又控制不住,毕竟这是在家中,羞赧地偏过头,想要他克制点,结果却被他追着吻上颈侧。


    温热的唇瓣贴着跳动的脉络细细吮吻,留下点点红痕。


    他的手指不知何时探入衣襟。


    她睁眼看他,但见他眸中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愫,还映着她意乱情迷的模样。


    太羞人了。


    她准备再推拒,结果却被他拦腰抱起,几步便抵在雕花屏风上。她轻呼一声,下意识环住他的腰身。


    贴得愈紧,透过衣料能感受到他绷紧起的肌理。


    他轻喘着咬开她襟前盘扣,温热唇舌顺势而下,留下湿润的痕迹。


    温热手掌缓缓上移,所过之处皆激起阵阵战栗。当指尖触到柔嫩时,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别,一会来人……”


    他又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程度。


    他低笑,齿尖轻轻碾过她耳珠,不准备作罢,反而拥着她吻得更深,衣袂交错间带倒旁边案上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反倒激起更浓的情潮。


    他就这般将她抵在屏风上,每一次细微动作都引得木质框架轻轻作响。


    她在他炽热的攻势下渐渐失神,只能攀着他脖颈努力回应着他的吻。


    他的唇沿着她后颈一路向下,在衣襟遮掩处留下细密的吻痕。她被迫俯身撑在案上,青丝散落如瀑,与他的墨发纠缠在一处。


    “看着我。”他哑声诱哄,指尖挑开最后一层轻衫,铜镜里顿时映出倩丽的身影,她羞得想要闭眼,却被他扣住下颌不许躲避。


    完了,她也克制不住了。


    他当真很会哄她。


    但是他还有伤,气息都很虚弱,她心疼地轻推他胸膛:“你身上还有伤,且先好生养着,等痊愈了再……”


    她话未说完便被他封住了唇,她不得已捏了一下他戴手套的手,力道不重他却疼得“嘶”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感到伤口阵阵抽痛,方才情动时竟全然未觉。


    她推开他:“听话,先养伤。”


    他深吸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她,强压下翻涌的情潮,指尖摩挲着她泛红的面颊,闷声道:“我要问你一件事,或许此刻问这些会扫兴……但我实在在意得紧。”


    沈识因恢复着神智点头。


    他捏着她下巴,动了动唇,问道:“你与太子是何时相识的?为何他唤你识因这般亲热?”


    他果然还是在意的,越贪恋她,越是在意。


    沈识因整理着微乱的衣襟,轻声回道:“七岁时认识的。”


    “七岁?”他声音陡然沉了几分,“竟相识这许多年?”


    他说着突然将她腰身揽紧,酸意几乎要从字句间溢出来。


    沈识因望着他醋意翻涌的模样,扬了下唇角,解释道:“虽是七岁相识,但是中间这些年也未曾有多少往来。”


    他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追问:“七岁时是如何认识的?”


    沈识因见他如此在意,觉得没必要瞒着,将当年与太子相遇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他听后,抵上她的额头,正色道:“你且记住我今日这番话。我虽因他刻意接近你而恼火,但更要紧的是,如今朝堂动荡,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他此时突然前来,定是别有用心。虽说他打着探望你与夫人的名号,实则分明是冲着你来的。如今朝中皆知你我已订亲,他若想搅乱局势,除了对付我父亲,最便捷的法子便是从我这里下手。”


    他亲了一下她的唇,语气渐沉:“太子此人虽不算奸恶之徒,但终究是皇室子弟。别看他平日病恹恹的,实则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堪称皇子中最出众的一个。这般人物最是危险,稍不留神便会落入他设的局中。”


    “莫说是你,便是朝中老臣也常被他温润如玉的表象所惑。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怕他使些手段诱骗于你。”


    这般才貌双全又谦和有礼的储君,教人如何不心生好感?


    一不留神就能入迷。


    沈识因未曾料到他这般郑重嘱咐,心下既酸涩又温暖,凝望着他轻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既择你为婿,便知该如何行事。朝堂上的事我参与不了,但是我定不会给你惹麻烦。”


    得她这句回答他终是放心了,又在唇上亲了亲,才松开了她。


    因为是用饭的时间,不能让人等太久,二人修整一番,牵手出门。结果房门一开,竟迎面撞见二哥沈意林举着手正要叩门。


    三人俱是一怔。


    沈意林目光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轻咳一声道:“世子,妹妹,膳厅备好饭菜了,母亲让我来唤你们。”


    他想起上回也是这般撞见二人亲密,此刻见妹妹面泛桃花,世子耳根微红,想必又躲这里亲热了。


    沈识因慌忙松开陆呈辞的手,脸颊绯红地应道:“好的二哥,我们正要去。”


    她说着,低头快步往院外走,轻触发烫的面颊,只觉羞得无处藏身。


    又被家人逮着了……


    陆呈辞瞧着她慌张的背影,唇角不由漾起笑意,与沈意林并肩跟在后面。


    两人虽相识已久,自两府联姻后反倒不如从前自在——如今既要顾虑姻亲关系,又得斟酌分寸。


    沈意林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关切道:“世子面色似乎不佳,可要唤太医来瞧瞧?”


    陆呈辞目光仍追随着前方那抹倩影,低声应道:“无妨,只是些皮外伤。”


    沉默片刻,沈意林终是开口道:“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事关舍妹终身,还望世子莫怪。”


    陆呈辞闻言转头正色道:“二哥但说无妨,我必坦诚相告。”


    这声“二哥”叫得沈意林眼皮微跳,反倒有些赧然。他踌躇片刻,终是压低声音道:“上回王爷与侧妃来提亲时,虽说得冠冕堂皇,可我们心里都明白这桩婚事牵扯甚广。只是……”他望向远处妹妹的身影,“于我而言,最要紧的是想问问世子,待识因究竟有几分真心?”


    他语气渐沉:“朝堂纷争我们男子自当应对,可对她来说,婚姻便是一生的依托。若嫁入这般复杂的王府,连半点真心都求不得,往后的日子怕是难熬得很。”


    陆呈辞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当即驻足正色道:“二哥的顾虑我明白。但请放心,我对识因确是真心实意。若非如此,断不会应下这门亲事。我深知这潭水有多浑,既邀她同行,自当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沈意林从他眼中望见真挚情意,心下大喜,不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看出你二人有情意,每回见面都……”


    话未说完便听陆呈辞倒抽冷气,忙问:“这是怎么了?”


    他使的劲也不大。


    陆呈辞蹙眉苦笑:“肩上带伤,二哥方才碰着了。”


    “受伤了?”沈意林顿时慌了神色,“走,我带你去看大夫。”他说着便要拉他去寻府医。


    陆呈辞摆手推拒:“当真无碍,忍忍便好。”


    沈意林急得拽住他手腕:“受伤岂能硬撑?快随我去找府医瞧瞧。”


    陆呈辞虽被这般拉扯着,心底却漾起暖意,头回被人这般紧张关切,倒像是多了位真心待他的兄长,教他胸口涨满难言的温热。


    沈意林执意拉着他往府医处去:“既成了一家人,往后受伤遇事定要直言。我与妹妹一同护着你,断不会让你独自受苦。”


    陆呈辞听得心头滚烫,连连应着“是”。


    府医解开衣襟查验伤势时不禁骇然:“世子怎伤得这般重,合该好生卧床休养才是。”指腹轻触他脚踝肿胀处,“这伤若再不仔细医治,怕要落下病根。”待看到颈间的伤痕,更是倒抽凉气,“这般重伤,您究竟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沈意林盯着他颈间那道被银丝勒出的血痕,只觉头皮发麻,心疼道:“堂堂世子怎会伤成这样?快说是遇着什么事了?”


    陆呈辞淡淡一笑:“不过是遇上些棘手人物。对方武功高强,人手又多,使的兵器更是诡异,竟是锋利无比的银丝,沾着便见血。我难以应付,这才落得如此。”


    “银丝?”沈意林倏然蹙眉,仔细端详那伤口,“我似乎在哪见过这般招数……”


    他揉着额角苦思:“也是用这等银丝取人性命,一时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陆呈辞神色凝重:“我查过,用这般兵器的人寥寥无几。此人内力深厚,银丝使得出神入化,杀人于无形,实在防不胜防。”


    沈意林凝神思忖片刻:“既是这般高手,必是受人指使。莫非是皇上那边的?”


    陆呈辞摇头:“不像宫里的路数。那些人招式野得很,倒像是江湖中人。我识得不少武功流派,尤其宫中招式更是熟悉,此番却完全看不出来历。”


    “莫非是六年前那些仇家又卷土重来?”沈意林忧心忡忡地问。


    陆呈辞仍是摇头:“那批人的招式我早已摸透,绝非同一路人。不过已在详查,总能揪出幕后之人。”


    沈意林听得脊背发凉,叹道:“这世子当得真是凶险重重。”


    他转头对大夫郑重嘱咐:“务必好生医治,这副身子若不好生将养,如何扛得住这般折腾?”


    他又从旁取过暖炉塞进陆呈辞手中:“手这样凉,穿再多也无用。先暖着,待会儿用膳时多进些温补的汤食。”


    他向来仔细周到,虽与陆呈辞同岁,但是自有兄长的气度。


    待大夫包扎妥当,二人来到膳厅时,姚舒与沈识因早已到,太子也落了座。只是太师与沈老爷始终都未现身。如今朝堂形势微妙,各自立场分明,倒不便过多往来。


    姚舒只推说二人事务繁忙,太子却含笑表示不必拘礼,用膳时自在些才好。


    方才,太子一见沈识因进屋,便含笑招手让她坐在身侧。沈识因虽不情愿,却碍于身份只得勉强落座。


    此刻陆呈辞一进门便见二人坐在一起,瞥见沈识因眉间隐忍的难色,当即了然,一定是太子又以身份相迫。


    他走上前牵起沈识因的手,将人引到邻座,自己则坦然坐在了太子身旁。


    太子见状轻笑:“呈辞来得正好。上回一同用膳还是你初回京时接风宴,今日既聚在一处,合当好生畅饮。”


    他说着执壶为他斟满酒杯,玉液琼浆在盏中漾开潋滟波光。


    太子亲自斟酒本已是放下身段,陆呈辞便也只道了声谢。


    太子自斟清茶道:“我近日身子不适,便以茶代酒了。”


    沈识因瞧着蹙眉,陆呈辞身上还有伤,不能饮酒。她轻声开口:“太子殿下,陆呈辞近来胃脘不适,今日怕是不能陪饮了。母亲特意备下这桌佳肴,样样都是心血,若饮酒败了胃口,反倒辜负母亲一番美意。”


    她话一出,屋里安静一瞬。


    陆呈辞未料她竟这般直接为自己挡酒,唇边漾起一抹笑意。


    太子闻言尴尬一笑:“识因还是这般体贴入微。记得儿时你入宫,总叮嘱我好生服药用膳,还常带甜食给我。这么多年过去,仍是这般善心。”


    这话说得随和,听在陆呈辞耳中


    却觉刺耳,他是故意的。


    姚舒见气氛微妙,忙笑着打圆场:“识因这孩子最是懂事,我自幼便教她要知冷知热。当年在宫中时,也常嘱咐她多关照太子殿下,送些甜食宽心。难得这孩子至今还保有这般体贴人的好习惯。”


    姚舒这般打圆场,太子也从善如流地笑道:“伯母说得是,识因确实是个懂事的好姑娘。”


    他话到此处便适时打住,毕竟当着人家未婚夫的面,总要有些分寸。而后举盏起身,温言道:“今日难得相聚,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多谢沈伯母亲自下厨款待,实在辛苦。”


    太子言辞谦和,举止温文,很快便让席间气氛活络起来。原本拘谨的众人见他这般平易近人,都与印象中端肃冷漠的储君形象大相径庭。


    他时而说些趣闻轶事,时而讲些俏皮话,尽显二十出头的翩翩公子风度,又似邻家兄长般可亲。


    这般风趣的太子,着实世间少见。


    沈识因原以为这顿饭会吃得十分艰难,未料竟在轻松氛围中用毕。


    连陆呈辞也暗自讶异,头回见识到太子不为人知的一面:能恣意谈笑,自在用膳,毫不拘束。即便遇到尴尬话头,也会巧妙转圜,从不教人难堪,甚至还能说些民间趣闻逗趣。


    这般人物若不是太子,若未染病,该是个极出色的人罢。


    宴散后太子便告辞离去,沈识因本以为陆呈辞也会急着回去处理公务,毕竟他身上带伤需好生休养。谁知这人竟跟着她回到小院,赖在榻上脱靴子:“又困又累,我先睡一会。”


    只有在她这里,他才觉得轻松。


    他说罢,又看了看她,问道:“我今晚……可不可以留在这里睡?”


    在这里睡?沈识因愣了一下。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我还没来得及拒绝。”


    “我不管,你已经答应了。”


    “……”


    她见他神色倦怠,便由着他先躺下歇息。自己在床边静静坐着,见他连沉睡时都不肯褪下氅衣,依旧将身子裹得严严实实,心下不由酸楚,这伤究竟多重,才教他这般遮掩?


    她托腮凝望他精致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与失了血色的嘴唇,每一处都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个人,偏偏命途多舛。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贴在自己颊边,只觉得他连在睡梦中都不安稳,眼睫轻颤,眉尖微蹙,仿佛随时会惊醒。


    正出神间,忽闻贴身丫鬟玉儿在门外轻唤。她小心抽出手起身,刚到门外玉儿就凑近道:“小姐不好了,刘叔刘婶不见了,好像被掳走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好想与老婆抱抱睡![抱抱][抱抱]


    第40章


    沈识因心下大乱。刘叔刘婶的住处她一直安排得极为隐秘,不仅派人看守,还特意留了人贴身照料,怎么会突然失踪?


    若失去这两个关键证人,不仅难查当年真凶,连他们的性命都岌岌可危。


    她急忙往外走,忽又想起陆呈辞,回房见他仍沉睡着,这才稍稍安心,转身离去。


    待她匆匆赶到刘叔刘婶所住的小院,眼前已是人去楼空。院中桌椅翻倒,屋内尚有挣扎的痕迹,明显是遭人强行掳走。


    她心慌意乱,又赶回府中寻二哥。这些时日,二哥动用大理寺的人手帮忙追查,可毕竟时隔两年,始终难有进展。


    只是沈意林一直不解,为何妹妹对这件事如此执着,非要将那对老夫妇单独安置。


    先前他试探着问过几回,妹妹却总是避而不答。联想到那惨死的女子是遭人凌辱而亡,而妹妹自姨母家归来后便终日惶惶,甚至失了记忆,莫非与此事有关?


    他试探过两次,见妹妹始终缄默不语,想来是心有隐衷,便不再多问。


    如今这两口子突然失踪,显然是被人盯上了。且对方武功高强,竟能突破重重守卫将人掳走。他见妹妹忧心忡忡,低声问道:“可是有怀疑之人?”


    沈识因思忖片刻,觉得事到如今不该再瞒着二哥了。她将二哥拉进内室,郑重道:“二哥,此事关系重大,我愿如实相告,但请你莫要让爹娘知晓。”


    沈意林见她神色凝重,连忙点头:“你但说无妨。”


    沈识因便将两年前从姨母家归来途中的遭遇细细道来,又提及林茹姑娘的惨事。


    沈意林听罢眉头紧锁:“所以妹妹现在在怀疑姨丈与江絮表兄?”


    “正是。”沈识因轻叹,“可我又觉得二人不似那般歹毒之人。但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姨丈看似老实寡言,近日家中连出变故,连江灵表妹要许给许夙阳这般大事,他都未曾多言;江絮更是全然不顾妹妹出嫁后的境遇。这般行事,难免显得自私。”


    “况且姨母里外操持,他们却安享其成,竟不觉辛苦。自私之人,往往行事无所顾忌。只是……”


    她迟疑片刻,道:“那歹人身上带着浓重鱼腥味,衣衫粗陋,力气极大,不似年少的江絮表兄;若说是姨丈,偏那歹人举止粗野,全无读书人的文气。我实在矛盾,既不能贸然查问,又不知该从何入手。”


    沈意林听罢妹妹的遭遇,又闻得林茹姑娘那般凄惨下场,心中悲恸难抑,望着妹妹,眼圈不由泛红。


    他沉声道:“妹妹宽心,二哥必定设法揪出那幕后真凶,绝不叫他逍遥法外。至于刘叔刘婶的下落,我也会尽力去寻,姨丈与江絮也会盯着点。”


    言至此,他低叹一声,语气复杂:“还有一事,先前未来得及与你细说。原本我还觉着或许是桩好事,如今想来,却也未必。江絮如今已进了翰林院,虽只是个微末小职,于他前程却是大有裨益。而推他进翰林院的,是许夙阳的父亲,许太保大人。”


    他顿了顿,眉间凝着一抹郁色:“眼下他们一家尽数依附新帝,又大肆拉拢新人,诸多衙门都换了天地,连翰林院我也被革了职,塞进不少新面孔,江絮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姨母答应将江灵许给许夙阳,怕也是存了为江絮铺路的心思。攀上这等权贵,对江絮自是助益极大。而太保大人新晋上位,正需招揽人才。两家这一番盘算,倒是各取所需,只苦了江灵妹妹。”


    沈意林声音渐沉,透着一丝痛惜:“从前我只当姨母是一时糊涂,却未料她糊涂至今,甚至还要继续糊涂下去……不过,妹妹你记着,莫说是外人,便是亲戚,但凡曾伤过你一分,二哥绝不会放过他们。”


    沈识因听了二哥这番话,心底郁结稍舒。只是那日被下药后的种种际遇,她始终未曾对任何人吐露半分,包括如何遇上陆呈辞。


    自那以后种种情愫纠缠、身不由己,乃至命运由此翻天覆地,至今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切,不知是天意弄人,还是因果连环所致。


    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后怕。若当初遇见的不是陆呈辞,而是个心术不正之人,只怕她这一生早已尽毁。


    她自二哥处回来,推开房门,却见陆呈辞依旧在床上安睡,想来是累得狠了,如今天色已全然暗下,他竟还未醒来。


    她轻步走到床沿坐下,借着朦胧的夜色静静望着他的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


    ——


    太子殿内。


    太子沐浴更衣毕,缓步至桌前饮了盏茶,便拿起近日的公文翻阅起来。


    贴身侍卫良义悄声入内,禀道:“殿下,那对老夫妇已安置妥当。属下


    亦问出些线索,似乎他们家女儿当年惨死一事,与沈识因有些关联。”


    “两年前,沈识因自姨母家归来后便失忆了一段时日,当时沈老太爷将消息压得极紧,外人难知究竟。可近来,沈姑娘似乎忆起了什么,一直在暗中追查刘家姑娘的案子。”


    “还有。”良义继续道,“另有一事,属下探得,当年沈姑娘避入的那座寺庙,恰巧也是陆呈辞曾经藏身之所。”


    “当时陆呈辞被困于寺庙之中,脱身无门,后来是其舅父与父亲遣了大批人马前去搜寻,方才得以脱险。”


    “前些日,沈姑娘与许夙阳的订婚宴上,陆呈辞曾当众闹过一场,口中提及两年前沈姑娘曾对他许下‘结发长生’之诺。或许二人早在两年前便已相识,而陆呈辞当日能得救,也许也与沈识因有关。”


    “如今这两人虽已定下婚约,表面瞧着倒是一派和睦,只是内里情分深浅,外人难知。眼下太师一脉已投至陆亲王门下,这般看来,两府之间怕是早有渊源,不过近日才明着结盟罢了。”


    太子静坐案前,指尖轻抚茶盏,听着良义一一回禀。目光落桌案上那幅未完的女子画像上。


    画中人亭亭玉立,眉目温婉,与沈识因生得一般无二。


    他执起笔,细细描摹最后一缕青丝,淡声道:“去将此事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听闻沈识因的那位表兄江絮,如今已在翰林院当差?你去拟道旨意,擢他为翰林院学士。”


    良义闻言一怔,道:“殿下,那江絮连科考都未曾参加过,能进翰林院已是仰仗太保大人提携。如今才入职便骤升学士,只怕难以服众。”


    太子轻笑一声,笔尖蘸墨,笔触极稳地勾勒着线条,道:“有没有资格,服不服众,都无所谓,只有站得高了,摔下来才疼。不痛不痒的,岂不无趣。”


    良义会意,垂首应道:“是,属下这便去安排。”


    他略一迟疑,又道:“林姑娘那边……可还要继续?她已递过两次信,盼着能早日抽身。”


    太子笔下未停,连眼皮都未抬:“抽身?当初可是她自个儿求来的差事。如今想退便退?”


    他语气里透着一丝冷峭。


    良义不敢多言,正要退下,却听太子又道:“去拟一道父皇的口谕,传太师即刻入宫。”


    良义:“属下遵命。”


    待良义退下,太子又凝神画了许久,直至最后一笔勾勒完成。他执起画纸细细端详,画中人眉眼如生,温婉含笑,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他看着画沉默良久方将画纸轻轻搁下,转身步入内殿歇息。


    ——


    夜深雪重,窗外已是白茫茫一片。陆呈辞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只觉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竟似重获新生般神清气爽。


    沈识因端来热饭小菜,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抿唇轻笑。


    陆呈辞问她:“笑什么?”


    “见你这般生龙活虎,心里欢喜。”沈识因眼波温软,“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人。”


    陆呈辞饮尽最后一口粥,眼底漾开浅浅笑意:“往后只会更坚韧。因为以后不再是我独身一人,而是我们两个人了。”


    沈识因发觉他近来愈发会说话。初相逢时只当他冷峻寡言,行事又带着几分霸道,如今却渐渐显出不同模样来。


    她静静瞧着他,倒把他瞧得脸红了。他偏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声道:“方才你答应过的,今晚让我留在这儿。”


    沈识因无奈一笑:“你觉得……你睡哪儿合适?若真留你在这儿,怕是半炷香不到,我祖父就要提着剑杀过来了。”


    陆呈辞也跟着笑起来,道:“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们就成婚,到时候便能一起睡了。”


    沈识因应着,起身将备好的糖果递到他手中:“天色已深,你先回去。定要好好养伤,别再叫我瞧见你身上添新伤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可我只要你答应我,先顾惜自己。”


    陆呈辞应下,走近两步,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好,你早些歇着。”


    沈识因送他到屋门外。漫天大雪正纷纷扬扬落下,她连忙转身回房取了把油纸伞放入他手里,又替他拢了拢氅衣的领口。


    陆呈辞抬手拂去她发间的落雪,轻声道:“快进去吧,雪大了,仔细着凉。”


    沈识因:“你先走,我看着你。”


    陆呈辞见她固执地站着,轻笑一声,率先离开了。


    茫茫雪夜里,她望着他的身影渐渐融进深沉的夜色中,方才回屋。


    陆呈辞离开太师府,一路踏雪回到亲王府。刚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说父亲正在书房等他。


    他去了父亲书房,屋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父亲陆亲王正伏案批阅公文。


    陆呈辞上前行礼,陆亲王抬眼打量他片刻,并未让他落座,只是沉声道:“听说你受了伤,且伤得不轻。”


    陆呈辞颔首。


    陆亲王放下朱笔,道:“这些时日你东奔西走,把为父交代的事都办得妥当。年关将近,你且将手头事务放一放,好生歇息一段日子,不必思虑操劳,专心将养。”


    他说着,起身走到陆呈辞面前,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了几分:“这两年来,你为父分忧良多,我心里都记着。昨夜……还梦见了你母亲,想着若是过年时,我们一家能团圆该有多好。”


    他轻叹一声,目光渐深:“你母亲虽不在了,为父自当更疼惜你。这些年我诸多谋划,说到底,大半都是为了你和柏铭。你定要保重自己,切莫累垮了身子。”


    这是陆呈辞头一回听父亲说出这般多的关切之言。肩上那一拍正落在伤处,疼得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可心底涌起的恍惚却盖过了皮肉之苦。


    原来父亲口中也能吐出这般温软的话语。


    可为何……他竟生出几分惧意?


    那隐约的不安如阴云般漫上心头,仿佛预示着什么紧要之事即将发生,像是暴风雨前异常的宁谧,教他无端端心惊。


    他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陆亲王却含笑又道:“趁这段闲暇,你不妨多陪陪沈姑娘。你们二人多出门走走,看看山水,其余诸事不必过分挂心,只安心待婚期便好。”


    这一刻陆呈辞方才恍然,父亲这般“体恤”,原是要将他支开罢了。是怕他碍事,怕他搅乱了棋局。


    那所谓的大计之中,恐怕早已没有他的位置。


    是了,两年了,父亲终究未曾真正将他视作己出。


    他心下清明:即便父亲来日登临大宝,又凭什么立他为太子?祖父母与母亲皆已不在人世,外祖家亦日渐式微,就连当初拼死救下他的舅舅也已逝去。母亲这一脉,给不了他半分依仗。


    可若真要争储君之位,岂能没有自己的朝臣班底、势力根基?而他什么都没有。


    反观陆百明,有母亲在,有外祖一家鼎力相助,满门皆可为他铺就青云路。


    所以,父亲的顾虑,无非是怕他即便被立为太子,身后无势,将来也难以顺利登基、安定朝纲,反倒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动荡。


    若真是如此考量,他倒也能体谅几分。


    可他是嫡长子啊。即便眼下根基浅薄,难道就不能徐徐图之?人总是要成长的。这两年来,他夙兴夜寐,父亲交办的每一件事,他哪一件不是拼尽全力、办得妥帖周全?


    可到头来,却还是因他失了母亲、没了外家倚仗,父亲便要将他推开。


    一股酸涩直冲喉间。他沉默片刻,终是抬眼望向父亲,声音低沉却清晰:“父


    亲,儿心中有一计,若能于近日施行,必可助您早日执掌河山。”


    “两年前若非父亲将我寻回,儿恐怕早已命丧黄泉。这份恩情,儿始终铭记。此计……儿思忖已久,定能以最小的代价,最快的速度达成父亲多年夙愿。”


    陆亲王未料到他还藏着这般谋划,沉默着审视了他片刻,低笑一声:“你且说来听听。”


    陆呈辞迎上父亲的目光,沉声道:“当日将陆陵王逼退至边疆时,儿臣便已布下后手。此人雄才大略,麾下兵强马壮,多年经营根基深厚,实力不容小觑。儿臣所想,便是设法取其性命,尽收其权柄与兵马,以此为父亲增添胜算。”


    “若能除去此心腹大患,父亲登基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再无须担忧陆陵王犯境,天下方能真正太平。”


    杀陆陵王?夺他权势?


    陆亲王不禁苦笑:“计策倒是胆大……可陆陵王岂是那么容易杀的?本王与他周旋多年,用尽手段都未能撼动其分毫,连皇上也奈何他不得。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麾下部将更是追随多年、忠心耿耿,岂会轻易倒戈?”


    陆呈辞看出父亲犹疑,沉声道:“父亲不必过虑,儿臣自有成算。只是眼下需向父亲借一支精锐。兵将不需多,三千足矣,但必要个个能以一当十。儿臣愿以此三千精兵,为父亲换回三万,乃至更多的兵马。”


    他向前一步,语音更加恳切:“儿臣知道父亲已有周全谋划,但大事当前,不能不留后路。皇上毕竟是一国之君,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既已举事,便只能成功,否则亲王府上下必将万劫不复。此时父亲正需更多助力,儿臣愿做您的后盾,随时策应。”


    见父亲神色凝重,继续道:“父亲不必担心儿臣会有异心。儿臣自知斤两,母亲一族早已零落,无人可倚仗。儿臣所能依靠的,唯有父亲。若他日父亲登基,能立儿臣为太子,得父亲庇护,二臣开心不已,有父亲这样的靠山,总好过我身挣扎。父亲助我除去陆陵王,便是助自己早日成就大业。所以……请父亲信儿臣这一次。”


    他话音未落,已撩起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灼灼,语气沉痛而真挚。


    陆亲王没料到他竟会突然行此大礼,不由得一怔。低头望着这个曾失踪六载、如今跪在眼前的儿子,眼中情绪翻涌,复杂难言。


    他静默良久,才伸手将人扶起,叹道:“你的忠心与才干,为父岂会不知?只是……瞧你这一身的伤,为父实在于心不忍。你且好生将养些时日。至于方才所谋之事,关系重大,牵扯极广,容为父细细思量。夺嫡之路凶险万分,为父……不愿你再涉险境。”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几分罕见的温情:“那六年你流落在外,吃了太多苦。为父总想着,往后该好好补偿,让你过上安稳日子。”


    不愿再涉险境?安稳日子?身为亲王嫡长子,何来真正的安稳?即便父亲将来成就大业,在这深宫重重、波谲云诡的权势之中,他们这些皇子,又真能有什么太平岁月可过?


    这现实何等冰冷,偏生父亲用最温和的言语将它包裹。


    原来到头来,他这个儿子,终究是可有可无的。或许早在六年前他流落在外时,便已被放弃了。


    他直挺挺地站着,头颅低垂,半晌无言。


    最后那一丝微弱的父子情分,莫非就要在此刻彻底磨灭了?他原还抱着一线希望——若父亲肯接纳他的相助,愿听一听他的谋划,给他些许信任,他仍愿倾力辅佐父亲成就大业,直至父亲御极天下,乃至最终安然退位。


    即便日后为了那至尊之位难免兄弟阋墙,他也认了。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份认可,一个能与父亲并肩而立的机会,一同为母亲讨回公道,一同担起这皇族血脉的责任。


    可父亲终究还是防备着他,舍弃了他。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酸涩,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父亲说的是,儿臣……先行告退。”


    他说罢转身欲走,行至门前却又顿住脚步。沉默片刻,折返回来,重新走到父亲面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


    盒中静静躺着一支极为精致名贵的毛笔,笔杆上刻着细密纹样。他双手奉上,低声道:“这是儿臣为父亲准备的新年礼。上面的字,是儿臣亲手所刻。母亲在世时,总央求父亲教她写字,也曾为父亲寻过不少好笔。如今母亲不在了,这支笔,便当作是儿臣替母亲献上的心意,愿父亲见笔如见故人。”


    故人。


    陆亲王望着那支笔,在原地僵立良久,方才缓缓接过。


    他垂眸细看笔杆上的刻痕,竟一时不敢抬头与儿子对视。许久,他才低声道:“好……为父收下了。”


    短短几个字,语气却与先前截然不同,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


    陆呈辞未再多言,行礼告退,独自回到院中。这夜,他在庭前枯坐至更深露重,次日天未亮,便悄然启程,直奔边疆而去。


    ——


    一大早太师沈昌宏就被请至到了东宫。


    太子方才起身梳洗,让他在殿外稍候了片刻。


    待太子步入正殿,沈昌宏即刻跪拜行礼:“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含笑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太师年事已高,日后见我不必行此大礼。”


    他言罢自行在锦榻上坐定,宫人适时奉上两碗汤药。那药汁浓黑,苦涩之气弥漫殿中。饮下第一碗时尚且从容,待到第二碗时,不禁微微蹙眉。


    沈昌宏静坐一旁,目光沉凝。从太子儿时起,他便时常这般看着对方服药,甚至曾亲手喂过。如今见太子仰首将两碗苦药一饮而尽,心里也跟着发苦。


    宫女奉上蜜饯,太子含入口中,甜意渐驱苦涩。他转眸看向沈昌宏,轻笑道:“太师何须蹙眉?这般饮药的光景,您应该见惯了,不必觉得我可怜。”


    沈昌宏垂首沉声道:“老臣不敢。”


    太子将蜜饯碟子轻轻推开,抵拳轻咳两声,道:“今日请太师来,是有话要说。这些时日我屡次相请,太师皆避而不见,我别无他法,才将您强行带来,还请太师见谅。”


    “我知道太师为何躲着我,因心中愧疚罢了。”


    沈昌宏闻言脸色沉凝,默然不语。


    太子凝视他片刻,继续缓声道:“我与太师相识多年,心中早已将您视作亲长。记得幼时,母妃尚在,您便常来外祖府上寻他对弈。您与外祖父乃是至交,曾一同科考,一同为官。当年您身处困境,是外祖父伸手相助,您才得以坐上这太师之位。”


    他语气渐深,带着追忆:“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您对皇室忠心不二,待母妃与我更是亲厚。后来外祖父仙逝,母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之际,是您让老夫人与沈夫人入宫悉心照料。”


    “您说宫女们不懂体贴,唯有老夫人明白如何宽慰母妃的心。沈夫人常陪母妃说话解闷,还将您的孙女识因带进宫来。”


    “那段时日,宫里难得有了生气,是母妃最后时光里最温暖的记忆,也是我童年中为数不多的欢愉。”


    他说到这里,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又取了一颗糖含入口中。可不知为何,这回连糖也压不住心底漫上的苦意。


    他望向始终沉默的沈昌宏,声音低了几分:“母妃离世时,是倒在老夫人怀里的。那时老夫人待母妃如亲生女儿一般。她心疼母妃,也心疼我,紧紧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别怕,往后有祖母和祖父在,定会护着你长大,守住你的太子之位。’”


    “太师,我知道……您是觉得我这病弱之躯,担不起万里江山,所以您放弃了我。可您甚至不曾与我商议,连一丝希望都未曾给过我,就这般转身投向了陆亲王府。”


    “其实您不必如此忧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最清楚。为了日后能顺利继承大统,为天下百姓谋福,再苦的药我也甘之如饴。”


    他说着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柜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叠厚厚的药方放在案几上。


    “太师您看,这是我这半年来服用的药方。”他语气有些激动,字字沉重,“这么多……您说,我还不够努力吗?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不仅按时服药,更是日日勤练不辍,如今一套剑法也已使得利落。”


    沈昌宏望着那叠厚厚的药方,仿佛看到眼前这人如何一日日咬牙饮尽苦汁,不


    知不觉眼眶已红,惭愧地垂下了头。


    太子扶着桌案缓缓坐下,声音哽咽地道:“太师,您糊涂啊……您并非只有放弃我这一条路。若您担心父皇将来对您不利,大可来寻我相助。我们两府亦可联姻。”


    “您将识因嫁与我,我必待她如珠如宝,许她后位。儿时她曾带给我美好,那是我这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我至今难以忘怀。”


    “太师,即便父皇不成了,还有我在。只要您愿真心辅佐,你我同心,何愁守不住这江山?我们一样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他声音微颤,终是问出那句压在心底的话:“可是为何……您就是不肯信我?为何弃我于不顾?就像我娘亲早早就把我抛弃了一样。”


    他目光紧紧锁在沈昌宏脸上:“我儿时启蒙读的书,是您手把手教的;十五岁监国时,是您在旁时时勉励;便是前两年,您还曾亲口许诺,待识因年岁稍长,若我们二人投缘,便将她许配于我。”


    “您说,这是为了让一个失了母亲、无所依傍的人,能多一个像家一样的依靠,能与您真正成为一家人。我满心期待,日日盼着,盼着您口中的家,盼着识因长大。”


    他眼底泛起水光,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苦涩笑道:“那时的太师是何等慈蔼?您怜惜我这个太子,待我如同亲孙。可不知从何时起……您开始避而不见,甚至绕道而行。”


    “太师,即便父皇当真靠不住,您也不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弃我于不顾。”


    他深吸一口气,语音哽得厉害:“是,我病弱,在您眼中是不算健全之人,可我也是一条性命,更是当朝太子!只要这个国祚一日未倾,我便有责任让它更加繁荣昌盛,我便可竭尽心力护太师府周全。但您……却连一个机会都不愿给我。”


    话音至此,他的嗓音已微微沙哑。他许久未曾这般激动地言语,情绪翻涌间,眼眶不禁泛红,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浮起一丝薄红,整个人如同寒风中瑟缩的枯叶,单薄而凄清。


    沈昌宏听着这番饱含痛楚与怨怼的肺腑之言,再瞧见他那憔悴不堪的模样,心中如同压了巨石,沉闷难言。


    太子说得没错,是他先背弃了诺言。


    他曾许诺要辅佐这孩子登临帝位,也曾向故去的老友保证会护其周全,更亲口提过联姻结盟、亲如一家的愿景。可最终,却是他亲手斩断了这一切。


    当初做出这个抉择时,他已备受煎熬,所以始终不敢面对。


    身为朝廷重臣,背弃君主本就是锥心之痛,此刻再听太子这番泣血般的控诉,他更是心如刀绞。仿佛连支撑这副躯壳端坐的气力都已耗尽。


    他颤巍巍站起身,朝着太子深深俯首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太子殿下,千错万错,皆是老臣的错,是老臣背信弃义。老臣……向您赔罪了。”


    这是他为官多年以来最沉痛的一次。一个心有大义一心为民之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着实可笑可悲。


    太子眼见年迈的太师躬身至此,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他疾步上前,亲手将老人扶起,哽咽道:“太师,我还不想死啊,我也想要争一争。为了活下去,我喝了那么多苦药,熬过一年又一年,真的不想放弃,我很需要您,真的很需要您。”


    沈昌宏抬头望着他,这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从前无论病得多重、药有多苦,都从未掉过一滴泪。此刻,那眼中盈满的泪光,却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无法许下任何承诺。他心中清明:今日太子既将他唤来,便是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默然伫立,再无言语。


    太子缓缓走回案前坐下,声音低了几分:“太师,对不住,我作为太子,也有应尽的责任与担当,我不想发生战争,我不想看着百姓遭殃。所以,这段时日,只好委屈您暂居东宫了。”


    “我要向您证明,我并非您所想的那般不堪一击。即便没有您的扶持,即便父皇昏聩无能、无力执掌朝纲。我依然能凭一己之力,守住这太子之位,然后坐上龙椅,治理这大好山河。”


    这番话字字千钧,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断。沈昌宏静默地听着,此刻他深切地意识到,无论他作何选择,终究难逃这权势洪流的裹挟。


    命运如刀俎,朝局如漩涡,他这把老骨头,终究是避无可避了。


    太子见他缄默不语,轻叹着道:“昨日我亲赴太师府,您与沈大人皆是避而不见,唯有沈夫人与识因肯招待我。我尝了沈夫人亲手做的饭菜,滋味甚好,但我心里却堵得难受。”


    他苦涩地笑了笑:“您可还记得?前些年您担心皇上因我外祖家与您的交情而猜忌于我,特意嘱咐我须与太师府保持距离。这些年来,我谨小慎微,连太师府的门槛都不敢迈进一步。偶尔遇见识因,也只能远远望上一眼,连上前问候一声都不敢。”


    他抬眼望向殿外沉沉天色:“为了保全这太子之位,为了能顺利继承大统,我能忍的都忍了,该做的也都做了。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他低低笑了几声,那笑声里透着说不尽的苍凉。


    沈昌宏始终垂首不语,殿内静了许久。


    太子朝门边的侍卫微微抬手吩咐:“先带太师下去休息吧。”


    从踏入东宫的那一刻起,沈昌宏便已料到这般结局。他并未挣扎,只觉得徒劳,终究是龙子凤孙们的权欲之争,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棋盘上来回摆弄的棋子罢了。若不将每分用处榨取干净,这些人又岂会罢休?


    他最后深深望了太子一眼,沉沉一叹,随着侍卫退出了殿门。


    ——


    京城又落了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自那日许夙阳在太师府闹过一场后,已有多日不曾露面,沈识因也从未打听过他的消息,这个人,这些事,她已不愿再费心神。


    连同姨母与江灵的近况,她也无意过问,只求远离这些纷扰。


    她原以为许夙阳既得了江灵,火气渐消,便不会再来纠缠。谁知今日,他竟又找上门来。


    沈夫人吩咐管家紧闭府门,只推说家中无人,请他回去。可他却不走,只一动不动地立在漫天大雪中,身影单薄,衣衫萧索。


    天寒地冻,他就那样直挺挺地站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紧闭的朱门,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任由雪花落满肩头。


    管家几番劝他回去,他却恍若未闻。老管家瞧着他这般执拗模样,只得连连摇头叹息——何苦来哉?好好一桩姻缘折腾至此,如今这般作态,若只为赌一口气,未免太不值当。


    天寒地冻的,他衣衫单薄地立在雪中,连脸颊都冻得通红,究竟图什么呢?


    可他只是固执地站着。


    他心底还存着一丝渺茫的期盼,盼着沈识因能出来见他一面。


    这些日子,他试过将她放下,却终究做不到。许是变故来得太快,他总觉得自己仍是爱着她的,这份情意是其他女子无法比拟的。


    他想她,念她,明知破镜难圆,却还是不死心,只想再看她一眼,再忆一忆从前。


    他就这样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沈家始终无人出来。直到浑身冻得僵硬,直挺挺倒在地上,管家才唤了几个人,将他抬回了许府。


    沈识因这一整日都未曾踏出府门半步。她知道许夙阳一直在门外站着,心中不免烦乱,这人为何偏要这般纠缠不休?当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或许他对她尚存几分情意,可这般偏执,既放不过自己,还要折磨旁人。


    她吩咐丫鬟将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旺些,取出针线布料,打算为陆呈辞做一双手套。


    昨日见他来时戴的那副手套单薄,瞧着就不甚暖和。她静坐窗下,从上午一直缝到暮色四合,才堪堪完成一只。虽针脚算不得精巧,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她将那只做好的手套贴在掌


    心比了比,唇边漾开浅浅笑意,想着他戴上时,定会十分暖和。


    正出神间,却见管家匆匆赶来:“小姐,宫里来人了,传您即刻进宫一趟。”


    “进宫?”沈识因闻言一怔,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是皇上要见我?”


    管家连忙摇头:“是太子殿下传召。”


    “太子?”她蹙眉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这般时辰召我入宫所为何事?”


    管家回道:“老奴也不清楚。只是今早宫里来人将太师请去,至今未归。老爷与二公子心急如焚,入宫打听却寻不到踪迹。皇上那边说并未召见太师,可人分明是被宫里的车驾接走的。后来寻到东宫,太子殿下也只道未曾见过。方才太子府的人突然过来,点名要小姐即刻进宫。”


    祖父清晨入宫,怎会就此下落不明?沈识因心头一紧,满腹疑云翻涌。


    她定了定神,道:“那我换身衣裳,这便进宫去太子殿瞧瞧祖父可在那里。”


    管家忙道:“小姐,外头雪大,务必穿暖和些。”


    沈识因应声转入内室,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又披了件厚厚的氅衣。


    她来到前院,但见太子殿的侍从正静立雪中等候,院门外还停着一辆青篷马车。


    母亲与二哥皆站在廊下,见她出来,母亲急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道:“这般时辰突然传召,也不知究竟何事,你定要当心些。”


    她压下心中不安,轻声安慰:“娘放心,我且去探探祖父的消息。”


    母亲点了点头,眉间的忧虑却未散半分。


    二哥沈意林上前问那来接引的小太监:“可否容我陪同舍妹一同进宫面见太子?”


    小太监躬身回道:“沈公子恕罪,殿下只吩咐召见沈姑娘一人。”


    “可知太子召见所为何事?”沈意林追问道。


    小太监只是摇头:“奴才也不清楚。时辰不早了,还请姑娘快些动身,莫让殿下久等。”


    太子之命不可违,沈识因只得独自登上马车。一路驶向皇宫,她心中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马车径直行至东宫,甫一踏入殿内,太子便迎了上来,含笑道:“雪下得这样大,路上可冷?”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暖炉递过去。


    沈识因垂首恭谨行礼:“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未去接那手炉。


    太子连忙扶她起身:“不必多礼,快进内殿暖和暖和。”


    宫女即刻上前为沈识因解下氅衣。


    沈识因随太子走入内殿落座,太子将手炉轻轻推至她手边的案几上,又命宫女奉上热茶。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透着一丝尴尬。


    沈识因抬眸悄悄打量,见太子今日气色似比往日稍好些,便径直问道:“殿下召见臣女,不知所为何事?我祖父可在此处?”


    太子轻笑,语气温和地回道:“年关将近,宫中冷清,我想请你来说说话、添些热闹。”


    说说话?添些热闹?


    沈识因听闻这话,即刻起身道:“殿下,臣女实在无心在此逗留。只求殿下明示,我祖父究竟在不在东宫?”


    太子见她神色焦急,却不恼,依旧含笑摆手:“瞧你急的,先坐下,听我慢慢说。”


    沈识因踌躇着,担心祖父,又重新落座。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气氛有点微妙。


    沈识因见他不言语,抬眸看他,正迎上他凝望的目光。


    他病容未褪,更添几分清绝之姿,身影静静融在那扇雕着幽兰的屏风前,如同一幅氤氲着诗意的画卷。


    目光相接的刹那,沈识因从他眸中看出了难以解脱的危险——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不怕情敌多,就怕情敌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