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沈识因与太子并无太多交集。幼时随长辈入宫,曾与那位小太子相处过一段时日。
那时她年纪尚小,只觉得他可怜。一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自己又带着一身病气,她便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所以那段时间待他格外温和,会软语哄他开心,也会将自己带来的点心分给他吃。
于她而言,那不过是孩童之间寻常的善意,可对那时处境孤寂的太子来说,或许成了某种难得的慰藉。
后来年岁渐长,她偶尔从祖父与父亲口中听闻太子的消息,也多是朝堂之事。只觉得天家储君,离她的世界实在太远。想来他终日所思所虑,该是如何勤勉上进,将来承继大统、为国效力。
偶尔宫宴上相逢,两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太子有时会赠她些小玩意儿,她虽恭敬收下,心下却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毕竟姐姐与二哥也会收到他赠送的礼品。
因此,她心中的太子,除了那几分看似和煦的温和,便只余下因体弱多病与位高权重而生的疏离感。他们之间,连熟稔都算不上,更莫提知己好友。
可方才他看向她的那一眼,眸底深处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竟让她没来由地心慌意乱。她慌忙垂下头,静默地等待着他开口。
一阵压抑的寂静后,才听得他带着些许气音的声音响起:“我唤你来,并无他意,只是想同你说说话……暂且不提旁的事,可好?”
话音未落,他便掩唇接连咳嗽了几声。
沈识因闻声抬眼看他,但见他面色苍白,气息不稳,一时不敢太冲突他,毕竟他是个病人,再加上祖父至今下落不明,她需要心平气和地与他讲话。
她定了定神,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臣女听闻,祖父最后是被传召入宫的。可父亲与二哥前来寻过,宫中却不见他的踪影,也不知他究竟在何处办差。臣女斗胆,恳请太子殿下能帮忙寻一寻,或许祖父只是在宫中某处耽搁了。”
她说着,朝他深深一拜,道:“在寻到家祖父之前,臣女愿在此等候。”
她肯留下,是以太子必须寻回她的祖父为条件。
她很聪明,太子怎会听不出她的意思,轻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我这便派人去寻沈太师。”
他说罢,朝殿内一位侍卫略一摆手:“去,仔细找寻沈太师的下落。”
侍卫领命退出,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太子看向沈识因,温声道:“你且先坐下。我已让御膳房备了些饭菜,天寒地冻的,一同用些暖身罢。”
他目光转向殿外纷扬的大雪,声音里透出几分寂寥:“你看这雪,今年下得格外大,天也冷得刺骨。我这东宫,总是这般清冷,总想寻个知心人说说话、添些热闹,却始终未能如愿。”
他顿了顿,视线落回她低垂的眼睫上,语气愈发温润:“其实以往在宫外街市上,我曾遇见过你几回。每每想上前招呼,却总想起你祖父当年的嘱咐,他怕因你我走得太近,引得父皇猜忌东宫结党,生出不必要的风波。所以,这些年,我便一直忍着,不敢靠近分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关于你的事,我多少都听说过。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那般良善聪慧,未曾改变。我想着……”
“太子殿下。”沈识因忽然出声打断,依旧垂着眼,声音却清晰平稳,“臣女很快便要成婚了。定亲之时仓促,未能禀告殿下,是臣女之过。待到婚期定下,若殿下届时得空,还望赏光莅临。”
太子微微一愣,随即低笑了一声:“我知道,你
原先是与许夙阳定了亲。只是许夙阳此人,我素来不喜,亦始终觉得他配不上你。后来陆呈辞半途插手,将你夺了去,倒是令人意外。”
他刻意将“意外”二字咬得重了些。
沈识因闻言,只轻声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若是对的人在对的时机相逢,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的缘分罢了。”
她说得坦然,并无半分扭捏之态。
太子听完,抬眸凝视着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
他沉默下来,沈识因亦不再作声,殿内空气仿佛凝滞,只余几分微妙的尴尬流转其间。
半晌,太子忽然起身,语气里带着故作轻松的怅然:“不如……你陪我去堆个雪人吧。”
他望向窗外皑皑白雪,声音渐低:“因着这身病,自幼便无人允我碰雪。都说此症畏寒,雪是万万沾不得的。这么多年,看着旁人玩闹,我却只能远远望着,像被无形的锁链困住,连寻常人最普通的快活,都成了奢求。”
他转回头,目光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唇边却漾开浅淡笑意:“今日,我想任性一回。什么身份、什么病痛,都暂且抛开。就像个寻常人一般,痛痛快快地玩一场。你……可愿陪我去?”
他话音轻轻落下,字字句句都浸着难以掩饰的失落,仿佛一个自幼被禁锢在琉璃罩中的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永远隔着一层的世界。
沈识因听在耳中,心下触动。她明白,这金尊玉贵的储君被沉疴困了太多年,寻常孩童唾手可得的嬉戏玩闹,于他皆是奢望。
可正因他身份贵重,她才更不敢轻易应承。万一寒气侵体,病情反复,这罪责她如何担待得起?
她沉吟片刻,柔声劝道:“殿下若是想瞧雪人,不如由臣女去院中为您堆一个。待堆好了,您再隔窗观赏,可好?”
太子想了想道:“你这法子虽体贴,可我还是想亲手试一试。”
沈识因望见他眼中那份执拗的期盼,心头微紧,忍不住又道:“可若是病情因此加重了怎么办?殿下吃了那么多苦药,受了那么多罪,难道就甘愿为堆一个雪人,让往日种种煎熬都前功尽弃吗?”
她语气放缓,带着劝慰:“雪,年年都会下的。今年不成,还有明年,总有一年是能如愿的。”
她在宽慰他。
太子闻言,怔怔望着她这张水润娇俏的小脸,晃了一下神。
她不似后宫那些惯会婉转逢迎的妃嫔,说话干脆利落,毫不迂回。那份显而易见的防备之心,更让她眉眼间总凝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警惕,像是曾被什么深深伤过,教人瞧着无端生出几分怜惜。
他望着她出神片刻,终是妥协般轻声道:“好,都听你的。那……我就在殿门前看着,你去院中堆,可好?”
沈识因微微颔首:“臣女这便去。只愿雪人堆成之时,能得见祖父安然。”
她话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太子心下明了,这聪慧的女子定然已察觉她祖父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他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起身走向一旁的紫檀木柜,取出一双毛色润泽的狐狸皮手套递到她面前:“雪凉,戴上这个,能暖和一些。”
那手套质地极好,狐皮柔软细腻,触手生温,尺寸竟也与她手掌恰好契合。沈识因捏着这意外合手的手套,心下疑惑。
只听太子温声道:“每年落雪时,我都会备上一双新的收在抽屉里。总盼着,或许哪一年,真能有个人来,陪我堆一回雪人。”
他语声低回,说话间,眼神几度悄悄掠过她的脸庞。
沈识因抬起眼帘,恰恰撞进他凝望过来的目光里,急忙偏头避开视线,低头将手套仔细戴好,转身步入庭院。
院中积雪已深,她寻了处宽敞地方,正要俯身,却见太子拿着氅衣跟来,走到她身旁,展开氅衣便要为她披上。
她侧身避开,伸手接过氅衣自行披好,轻声道:“殿下还是请回廊下等候吧,仔细雪落身上,着了寒。”
太子见她如此疏离,并未多言,默然退至廊下,望着雪中那道好看的纤细身影。
沈识因俯身捧起积雪,初时不过掌心大小的雪球,在她手中反复滚压,渐渐裹上层叠新雪,变得浑圆硕大。她将第一个成型的雪球稳稳安置在院中,又俯身开始揉搓第二个。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飘落,庭院角落几树红梅正凌寒盛放,点点朱红缀在皑皑白雪间。她娇小的身影在茫茫雪地里专注弯腰的模样,竟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画卷,悄然融进这片静谧天地。
太子静静凝望,眼底不觉漾开笑意。这寂寥多年的东宫,终究是添上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终于有人愿在漫天风雪里,为他堆砌一个雪人。
正当沈识因抱起第二个雪球准备叠放时,脚下忽地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跌坐在雪地中,怀中的雪球也应声碎裂。她吃痛地轻呼一声。
太子心头一紧,快步上前伸手欲扶,却见她已用手撑地,独自站了起来。
见她氅衣与脸颊都沾满晶莹雪花,他忙关切道:“可曾摔着了?雪地湿寒,快先回殿中暖暖身子。”
沈识因摇头拂去衣上雪屑:“不妨事,堆雪人哪有不滑倒的?若是打起雪仗来,雪球噼里啪啦往身上砸,越多越狠才越是尽兴呢。殿下不必挂心,且回廊下稍候,臣女很快便好。”
见她神色坦然,太子虽仍不放心,却也不好再劝,只得走回廊下。
沈识因重新俯身,仔细团起一个扎实的雪球,这次格外小心地将其稳稳安放在先前那个大雪球之上。接着寻来几颗圆润石子为雪人嵌上眼睛与纽扣,又折下一小段枯枝勾勒出弯弯笑唇,最后将自己发间一枚小小珠花点缀其间。
不过片刻,一个眉眼弯弯、憨态可掬的雪人便立在素白天地间。
她直起身朝太子欣然招手。太子缓步上前,端详着那个笑容可掬的雪人,却轻笑道:“很好看,只是怎么只堆了一个?能不能再堆一个?”
沈识因拍着身上积雪回道:“一个便足够了。这个雪人,堆的便是太子殿下。您看它精神奕奕,笑容满面,多么明朗的模样。整个人便如同这白雪一般,干净纯粹。心思也像雪一样,澄澈分明。”
太子闻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发间积存的点点白雪上,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轻轻拂去。
这动作来得突然,沈识因微微一怔,下意识向后避开。不料退得急了,脚下又是一滑,身子便朝旁侧歪去。
太子眼疾手快伸手欲扶,却被她侧身避开,整个人软软跌进了厚厚的雪堆里。娇小身子陷在皑皑白雪中,氅衣散开,模样竟透出几分稚气的可爱。
太子瞧着她这般情状,一时没忍住低笑出声。素净雪景映衬下,他那笑容显得格外清朗。
沈识因抬眸瞥了他一眼,蹙眉撑着手臂站起身来。她默不作声地向后挪了几步,刻意拉开距离,只低头仔细拍打衣裙上沾满的雪花。
太子望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像只受惊的雪兔般惹人怜爱:“儿时,我总央求母妃陪我堆雪人。可自我记事起,母妃便一直病着,终日躺在榻上,终究没能陪我堆成一次。”
他转回目光,柔和地落在沈识因冻得微红的脸上:“你还记不记得?我母妃去世前几日,你随沈老夫人进宫探望。那时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原本要拉我去院子里堆雪人,却被母妃出声拦下。后来,你便让我站在廊下看着,自己跑到雪地里,歪歪扭扭地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模样虽不工整,却格外可人。”
“那时我怕你冻着手,还特意寻来一双小手套给你。你戴上后,仰着脸对我说,手套特别暖和,堆雪人一点都不冷。”
沈识因静静立在雪中听着。待他说完,她抬眸看他,目光清凌凌的:“有这等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她语气疏淡,“太子殿下莫不是记错了,总说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一时哑然。
沈识因转身朝殿内走去:“时辰不早,臣女该回去了。还请太子殿下念在臣女冒雪堆雪的份上,让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他年事已高,经不起折腾。”
太子跟在她身后,心头既涌起暖意,又夹杂着难言的失落:“何必急着走?御膳房备下的
膳食还未用。今日这顿饭,你定要陪我一同用。”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沈识因心下明了,他既已用祖父作为牵制,自然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他所求的不过是这片刻独处的时光,而她若不见到祖父安然,也无法安心离开东宫。
她终是停下脚步,转身轻声道:“也好,臣女也有些饿了。”
太子见她应允,眸光顿时明亮起来,快步走到她身侧并肩而行。
今日的太子与往日判若两人——平素在东宫下人眼中,他总是沉默寡言,时常独坐发呆。虽待下宽和,却总透着疏离,常常一人枯坐院中,或终日闭门不出。
外人或许以为他性情豁达,即便病中依旧温和,却无人知晓这深宫重重里,真正能窥见他内心寂寥的能有几人。身为天家子弟又自幼疾病缠身,这样的孤寂仿佛早已是命定的烙印,自降生便如影随形。
可今日的他眉眼间透着难得的明媚,笑意真切了许多,甚至与那姑娘说话时都带着前所未见的小心翼翼。侍立的下人们悄悄交换眼色,心下暗忖这位沈姑娘对太子而言定然非同寻常。
太子引着沈识因步入膳厅,二人净手落座。桌上早已摆满御膳房精心准备的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
沈识因不难揣测太子的意图:在陆亲王虎视眈眈的威胁下,太子为稳固储位,自然会将作为陆呈辞未婚妻的她视为突破口。
只是他此刻待她的这份细致温柔,瞧起来却那般真挚,教人一时恍惚难辨虚实。
正出神间,太子已亲手盛了碗热汤放在她面前:“快趁热尝尝,这是用肥鹅细细炖煮的,加了不少滋补食材,最是暖身养胃。”
沈识因褪下手套搁在桌边,捧起汤碗轻啜一口。暖意顺喉而下,方才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指尖贴着温热的碗壁,也渐渐回暖。
太子见她眉宇舒展,眼底笑意更深,又夹了一箸菜放入她碟中:“尝尝这个,是御膳房的拿手菜。”
沈识因不好意思地道:“殿下不必如此费心照料,臣女自己来便好。”言语间仍带着刻意的疏离。
太子却不着恼,依旧耐心为她布菜,细细介绍每道佳肴的妙处。他兴致颇高,还讲起许多宫外趣闻。虽常年深居宫中,却不知从何处听来不少市井笑话,说来既逗趣又不失文雅,每每引人会心一笑。
他自个儿笑得眉眼舒展,那副轻松模样不知不觉感染了沈识因。起初她还心存戒备,渐渐倒也放松下来,偶尔还会随着他的话搭上一两句。
膳毕,太子又引着她前往花园。这花园并非建在室外,而是一处极大的暖阁,里头竟精心培育着各式花卉。他说每一株花木都是亲手栽种照料。
步入其间,只觉暖意融融,花香馥郁,恍如踏入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更妙的是园子一角还有一眼小小温泉,氤氲着湿润热气,更添几分惬意。
太子俯身采了几枝开得正盛的鲜花,细心集成一束递到沈识因面前:“这花送给你,快闻闻,香气很是清雅。”
沈识因望着那束带着露珠的鲜花,微微一怔,没有立即伸手。
太子轻轻将花塞进她手中,半开玩笑道:“这花是我亲手所种,方才又亲手所摘,你若是连这个都不肯要,那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给了。”
沈识因回过神来,低头轻嗅,花香沁人,花瓣娇艳。她轻声道谢:“多谢殿下。”
太子爽朗一笑:“何必言谢。”
他又引她走到一株金桔树前,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你看这金桔树,是我精心侍弄的。虽是寒冬,但这暖阁里的温度正适宜它生长。你瞧上头结的果子,个个饱满金黄,看着就喜人。”
说着,他摘下一颗金桔,细心剥开外皮,将橙黄的果肉递到她唇边,目光殷切:“快尝尝,味道清甜。”
沈识因看了看金桔,又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摇头:“多谢殿下,臣女不饿。”
太子不由失笑:“刚用过膳,自然知道你不饿。只是想让你品品我种的金桔滋味如何。”
见他如此热情,沈识因不好再推拒,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口。果肉汁水丰盈,清甜满口,她不由得点头:“很甜。”
她说很甜。
太子眼中闪过欣喜。精心栽培的果子被在意的人夸赞,心中的欢喜几乎满溢而出。他感觉浑身都轻松了许多,脚步轻快地引她来到一方小池边:“你看,池里养的金鱼好不好看。再看池底,那幅画是我亲手绘的。”
沈识因低头望去,池底以彩石精心铺就,绘着碧空流云与展翅飞鸟。成群的金鱼游弋其间,恍若翱翔于天际,别有一番灵动意境。她心中微讶,不曾想太子竟有这般巧思。
“来,再带你看个更好玩的。”太子又领她走到一片茸茸青草丛旁,只见草叶间偎着两只毛茸茸的雪白兔子,正蜷作一团,憨态可掬。
沈识因原本的拘谨在看到这两只软糯的小兔时瞬间消散,忍不住伸手去抚摸。
太子俯身轻轻抱起一只放入她怀中:“快抱抱看,软乎乎的,性子也温顺。”
沈识因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温热的小生命,轻抚它细密的绒毛,只觉得暖意直达心底,不由生出怜爱。
太子又将另一只抱起,眉眼温柔:“这两只小兔我养了有些时日了,每日都会过来看看。瞧着它们活蹦乱跳的模样,仿佛自己也添了几分生气,心情便能明朗许多。”
他侧首留意着她的神情,轻声问:“喜欢吗?若是喜欢,这一只便送给你带回去养着。”
送给她?
沈识因心中一动,却还是摇头:“还是殿下继续养着吧。臣女不擅长照料这些小生灵,况且您养了这么久,早已有了感情。它们两个相依相伴,若硬是分开,另一只会孤单的。”
她心思细腻,言语间满是体贴。
太子连连点头:“你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就让它们好生在这儿作伴。往后你若得空,常来瞧瞧它们。”
沈识因应了一声,用脸颊轻蹭小兔子的耳朵。小兔子似乎也很喜欢她,不仅不躲,还用耳朵扫了扫她的脸颊,惹得她不禁轻笑。
她这一笑,如春风拂过园中百花,让站在一旁的太子看得怔住了。
沈识因逗了一会儿兔子,太子又带她来到温泉边。他在池边石上坐下,开始解靴上的系带。沈识因有些讶然,他轻笑道:“我平日很喜欢在这儿泡泡脚,很是解乏。你也一起来试试?”
泡脚?
沈识因连忙摇头:“不必了殿下,臣女该告辞了,不知祖父是否已经找到”
“别急着走。”太子自顾自褪下靴袜,将双足浸入温泉中,“你若不泡,就等我一会。”
他指了指旁边一架缠绕着藤蔓与鲜花的秋千:“那秋千是我幼时搭的。每当想母妃了,就会坐上去摇一会儿。晃着晃着,仿佛什么烦忧都能摇散。你去坐坐看。”
沈识因转头望去,但见那秋千以麻绳精心编织,扶手和绳索上点缀着嫩绿的藤枝与小巧的花朵,别致又温馨。
她依言走上前,抱着小白兔轻轻坐上秋千,随着微微摇晃,的确感到几分难得的闲适。静静打量着这方别有洞天的小花园,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散去了不少。
此处景致精巧,温馨惬意,她着实未曾料到,这样一个病弱的人,竟能在宫阙深处营造出这样一处充满生趣的天地,可见其心思之细腻,以及骨子里透着的温雅情怀。
太子已褪去靴袜,挽起裤腿,坐在温泉边将双足浸入水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肌肤,他舒适地轻叹一声:“这泉水里添了些养身的药材,时常过来泡一泡,每次都觉得浑身通透,如获新生。”
沈识因低头轻抚怀中白兔的绒毛,始终未抬眼看他。虽说此处并无外人,但终究男女有别,他这般在她面前赤足泡脚,着实不合礼数,令她颇不自在。
他开始细说泉中所添药材的效用,又说起亲手打造这方温泉的经过。她静静听着,周遭花香馥郁,温泉热气氤氲,秋千轻轻摇曳。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她头一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
只是短暂的舒心后,理智又将她拉回现实。尽管此地清幽雅致,她也确实心生欢喜,但找到祖父和出宫归家的念头更为强烈。
她抱着兔子起身行礼:“殿下,天色已晚,臣女该回去了。”
太子望向窗外浓重夜色,缓声道:“确实不早了。只是雪大风急,天黑路滑,此时回去甚是不便。不若你今夜就留在宫中安歇。”
“太子殿下。”沈识因立即拒绝,“臣女已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岂能留宿宫中?再者,臣女一直惦念祖父,可殿下始终对祖父的下落避而不谈。”
“雪人,臣女为您堆了;饭,也一同用过了;这园子,也陪着您逛了。不知殿下何时才能允准臣女与祖父一同回府?”
她的语气带着急切。太子默然拿起布巾拭干双足,穿好靴子走到她面前:“宫门这个时辰早已下钥,你便是想走,也出不去了。”
出不去?分明是他不愿放人。她蹙眉看他,神色不豫。他却丝毫不恼。
她转身向外走去,声音里压着怒意:“殿下不能如此强留人,我现在必须走。”
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将怀中的兔子放入他怀中,一字一句道:“臣女敬重您是太子,也请您尊重些臣女。”
火气上来,她的脸颊泛起红晕。
太子歪头看她:“你生气了?从前你也曾在宫中住过,况且天黑路滑,我是真心担忧。”
“既如此,为何非要叫我前来?”她仰脸质问。
“因为想与你说说话。”他微微俯身,语气真诚,“我今晚特别开心,谢谢你。”
他没有因她的失礼动怒,反而道谢。沈识因一时怔住,望着他那双温润的眼睛,动了动唇没说出话来。
片刻后,她决然转身疾步向外走去。
刚走几步,却听他在身后唤道:
“沈识因,我要做皇帝。”
“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
——
陆呈辞离开京城后,并未径直赶往边疆,而是绕道寒山寺。在寺中与住持暗中交接了一批精干人手,方才带着这批人马直奔护城,与早已等候在此的表哥付恒会合。
付恒本是武将出身。当年陆呈辞的外祖父付老将军在世时,付家权势煊赫。老将军官拜镇国大将军,麾下猛将如云,连沈识因的舅父也曾在其麾下任职。
可惜自付老将军离世,付家声势日渐衰微,今上更是趁机削去付家所有兵权,尽数交托于沈识因外祖父一脉手中。
想当年,付恒这位表哥也曾是京中颇负盛名的“小旋风”,是人人称道的少年骁将。他十几岁便随军出征,浴血沙场,及至弱冠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在年轻一辈中堪称翘楚。
奈何外祖父骤然离世,付家势力被今上瓦解收编,他那刚刚崭露的头角也随之埋没于朝堂纷争之中。
如今,他成了付家仅存不多且能助陆呈辞一臂之力的人。这两年来,陆呈辞暗中联络旧部、集结兵将,其中不乏其外祖父留下的忠心部属,皆由付恒暗中操练打理。
此次陆呈辞便要付恒率领这批精锐,随他秘密潜行至边疆,意图奇袭陆陵王大营,取其性命,夺其权柄。
与表哥交割完毕,他便带着陆陵王的长子陆赫,一路直奔边疆而去。
这无疑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若胜,他便有了杀回京城、问鼎皇位的资本;若败,便是万劫不复,唯死而已。他已无退路,只能行此险招,为自己搏一个翻云覆雨的可能。
年关将至。年后的祭天大典,或将成为整个王朝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唯一能够凭借自身力量争夺储位的机会。
如今他要面对的,已不单是龙椅上的皇帝或虎视眈眈的父亲,更添了一位令他都不得不忌惮又暗自佩服的太子。
如太子所言,老迈的势力终将被淘汰,朝堂需要新血。
或许,最终与他兵戎相见的,会是这位深藏不露的太子——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不怕情敌优秀,就怕情敌不仅优秀还用心。
第42章
年节将至,街上早已是一派喧腾气象。家家户户装点门庭,洒扫庭除,预备着迎新岁。可今年的太师府,却不见往年此时的热闹光景。
若在从前,这个时候,沈识因早该同长姐与二哥一道,在院子里忙着张灯结彩了。
他们会亲手挂起数不清的朱红灯笼,搜罗各色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将庭院妆点得流光溢彩、生气勃勃。嬷嬷们也会捧着新裁的衣裳,笑吟吟地催他们试穿。母亲更是早早便在厨房打点,为那一席岁暮的团圆饭忙碌穿梭。
今年,却不一样了。
一切的变故,皆源于祖父自那日入宫后便踪迹全无。父亲不知上了多少道折子,恳请圣上派人寻查,圣上却始终不以为意。连太子也一口咬定未曾扣留祖父。
太保许万昌,面上虽摆出一副关切情状,三番五次前来探问,可言谈举止间,却掩不住那一丝幸灾乐祸的得意。
这个新年,于沈家,于沈识因,都成了最灰暗难熬的岁关。不久前,她还曾满心期盼地对陆呈辞说,盼着能与他一同守岁,给他一个像样的、温暖的家。
可如今外祖父依旧杳无音信,就连陆呈辞也如人间蒸发一般,任凭她如何打探,都寻不到半点踪迹。
望着这满府冷清,这承诺不知还能否兑现。
这日晌午,姨母一家突然登门,说是年节前来走动。此番相见,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只见他们个个衣着光鲜,容光焕发,眉梢眼角都透着扬眉吐气的神色。
如今的江絮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已擢升为翰林院学士,位份清贵,举足轻重,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大人”。莫说是旁人,便是沈府里的人见了,也需恭敬地唤上一声“大人”。
就连姨丈也得了官职,在翰林院领了份差事。
还有江灵,既已许给了探花郎,身份自是水涨船高,纵是做他的正头娘子,如今也堪匹配,只看许家愿不愿给她正妻的名分。
如今一家子不但在京城站稳了脚跟,更有了自己的府邸,真可谓一步登天,今非昔比。
此番姨母登门,带来的节礼与往日大不相同。从前不过是些乡野土产,这回却是绫罗绸缎、珍馐补品,林林总总摆了一地,瞧着着实气派。
姚舒自幼长在京城,对官场门路再清楚不过。江絮这般不声不响,轻而易举便坐上了翰林院学士的位子,若说其中没有蹊跷,任谁也是不信的。
想当初沈家子弟入翰林,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科考,凭真才实学搏出来的前程?如今却似什么人都能随意谋个官职。这朝堂,怕是早已乱了章法。
这般来路不正的青云路,谁知是福是祸?
可人既来了,又是血脉相连的亲姊妹,姚舒面上仍是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前厅好生招待。
今日的姨母确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绫罗,珠翠环绕,很是风光。只是那通身的富贵,终究掩不住眉宇间多年在小镇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
江灵也出落得越发标致,衣裙精美,倒也养出了几分京城闺秀的仪态。
而变化最大的,当属江絮。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身着绛色官服,更衬得身形挺拔,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再不似从前那般拘谨局促。
可见人一旦得了权势,便从骨子里透出不一样的光彩来,言行气度,皆与
往日判若两人。
沈识因陪着母亲坐在一旁招待。姨母端起茶盏,轻笑道:“在太师府借住的那段日子,多蒙府上照应,我们心里一直感念。早该登门道谢的,只是絮儿近来公务繁忙,总不得空。趁着年节,我们特地来瞧瞧姐姐,也给沈太师请个安。那段时日,太师待我们宽厚,从未有过半分轻视,实在难得。”
如今的姨母言谈举止与从前大不相同,不再总是怯怯地垂着眼,说话时目光坦然,声量也明亮了许多。人一旦有了身份倚仗,便似有了底气,连笑声都爽利了几分,透着股轻松自在。
姚舒在一旁瞧着,心中滋味复杂。既为他们如今过得舒心感到宽慰,又因那官职来得不甚光明而隐隐忧虑。
她客气道:“你我乃是亲姊妹,说这些便生分了。待会儿我让厨房备饭,今日你们定要留下用了膳再走。”
江姨母笑道:“多谢姐姐还肯留我们吃饭。”
说着,她目光悄悄转向一旁的沈识因,语气带上了几分小心:“其实……上回闹出的那桩事,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总想来找因儿赔个不是。也不知因儿如今可还气着?”
她轻叹一声,言辞恳切:“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初来京城,无根无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灵儿能得许探花青眼,我们自是欢喜。”
“先前你们担忧许公子待她不上心,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灵儿却说许公子待她千好万好,对我们也是礼数周全。说句实在话,在我们看来,这位公子,确实是万里挑一的好人品。”
好人品?
沈识因蹙眉,心底漫上一股难以言说的讽刺。
他们口中的“好人品”,竟能将许夙阳在外豢养外室、甚至育有私生子这等事轻轻揭过,只字不提,真是可笑。
不过,若江家自己甘愿接受这般境况,她一个外人自然无话可说,人各有志罢了。
姚舒见女儿默然,亦不愿多提旧事,起身道:“让孩子先坐着说说话,我们姐妹俩去厨房瞧瞧,顺道备些茶点。姐姐还有些体己话想同你说说。”
终究是血脉相连,姚舒心里仍盼着这妹妹一家能行得正、立得直,莫要走岔了路。
江姨母起身应道:“好,我随姐姐去。你们几个孩子就在这儿好好说说话,亲近亲近。”
待姚舒与江姨母离去,厅内便只剩下沈识因、江絮与江灵三人。
江灵坐在沈识因对面,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脸上便浮起一层窘迫的红晕。她心里是发虚的——谁不知道沈识因与许夙阳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如今倒像是她平白捡了个便宜。
她年纪尚小,于人情世故上并不十分通透,此刻只觉得坐立难安,满心愧疚,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表姐。
沈识因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瞧着江灵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心下只觉得她可怜,又有些无奈。
或许……这姑娘自己觉得是好的?若她自个儿情愿,旁人又能多说什么。
一时间,屋内静得有些尴尬。
江灵始终低着头,手指不自觉地反复挠着手腕上一片红红的疙瘩,那痕迹在细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不过片刻,她便如坐针毡般地站起身,低声道:“你们先聊,我去厨房给姨母搭把手。”
她说完,不等沈识因回话便快步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沈识因与江絮二人。江絮见她神色倦淡,便放柔了声音道:“因因,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我早想来看你,只是公务缠身,总不得空。往后几日我得了闲,定多来陪陪你。”
沈识因抬眸,疏离地应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我一切都好。”说着便站起身,“我还有些针线活计未做完,恕不能久陪了。”
江絮也跟着起身,语气略显急切:“妹妹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识因停步看向他,只见他面色凝重地道:“我听闻太师大人已多日不见踪影,心下焦急,特意在宫中多方打探,却一无所获。后又遣人在京城各处细细查访,仍是不见踪迹。”
“说来蹊跷,听闻太师最后一次现身,便是入了皇宫。如今朝堂之上对此事亦有议论,可圣上却称并未见过太师。我也曾去问过陆亲王,他同样一筹莫展,只说正在竭力寻找。可一个大活人,怎会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我这几日暗中查访,从几个宫人口中得知,他们最后一次见到太师,似乎是在……东宫附近。”
他抬眼看向沈识因,目光意味深长:“因因,你说……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将人带走了?”
提及太子,沈识因眸光沉了沉。纵然太子矢口否认,她也隐隐觉得祖父就在东宫。他一面在朝堂上应对变故,一面又刻意接近自己,这步步为营的手段,无非是为了稳固储位。
身为储君,若他不松口,沈家便如无头苍蝇,寻不到半分踪迹。
沈识因语气疏淡地回道:“有劳江絮哥哥挂心。父亲与二哥这些时日也一直在竭力寻找,但愿能早日寻得祖父下落。”
她并不愿与江絮深谈此事——如今的江絮,早已与太保许家同气连枝,立场已然不同。
江絮却似未察觉她的冷淡,仍温声劝慰:“因因且宽心,太师大人吉人天相,定会逢凶化吉。我也会再加派人手,尽力相助寻找。”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支白玉簪子,质地温润,上头雕着细致的海棠花纹,雅致非常,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他看向她,目光柔和:“这是我特意为你备的新年礼,看看可还喜欢?”
沈识因只瞥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江絮哥哥有心了,只是我并不缺这些首饰,实在不好让你破费。”
见她拒绝得干脆,江絮沉默片刻,低声道:“因因,你近来总是避着我……是否因我出身微寒,心中始终存着芥蒂,才要与我划清界限?”
他抬眼望来,目光里带着几分不解与涩然:“你我终究是表兄妹,血脉相连,理应比外人更亲近些。可我总觉得,你待我,反倒愈发疏远了。”
沈识因何尝看不出,江絮心底始终绕不过出身这道坎。那份若有似无的自卑,虽被他用豁达从容的姿态小心掩藏,却仍在细微处悄然流露。
她迎上他的目光:“絮哥哥,我从未因出身之事对你有过半分轻看。这些身外之物,在我眼中本就不值一提,你实在不必如此自扰。”
江絮听闻这话,默了片刻,道:“既然如此,有些话,我今日便说了。因因,你年纪尚小,或许还分不清何为欣赏何为爱恋。曾经,你以为自己喜欢许夙阳,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相伴已久的错觉。”
“如今你虽与陆呈辞订婚,但是这其中牵扯了太多错综复杂的权势与利益,又如何分辨出是纯粹的爱情呢?”
“我知道很多时候你身不由己,但是我希望你能冷静冷静思考一下自己的心意,千万不要被权势左右了自己的一生。”
“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你本该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你应该活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你不该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势的工具。”
“因因,任何男人都不配让你忧心。你应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你很聪明,你应该知道如何才能摆脱本不该赋
予你的枷锁,就看你能不能狠下心了。”
“人活一世,不能总是善解人意。因因,要为自己而活。”
要为自己而活。
这是沈识因长这么大,头一次有人与她说这样的话。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什么也没说,出了房间。
她独自走回小院,进了屋,目光落在昨夜才做好的那双手套上。那是给陆呈辞的,针脚细密,保暖厚实,本是盼着他冬日里戴着暖和的。
可如今,手套做好了,人却又不见了踪影。上次分别时,明明说好的,无论遇上何事,都要彼此知会一声。
可他总是这样,来去如风,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这冰天雪地的,教人如何能不悬着一颗心。
——
陆呈辞率部抵达边疆后,将人马分为数路,借着夜色掩护,从不同方向朝陆陵王的辖地逼近。他先遣僧人混入边城,以化缘讲经为名,分散陆陵王麾下守军的注意。
待到夜深人静,他亲自带人突袭了陆陵王屯粮的重地。火光骤起,粮仓陷入一片火海,陆陵王驻地顿时大乱。陆呈辞随即让表哥付恒率领一队人马,佯装败退,意图将陆陵王引向预设的埋伏之地。
付恒依计而行,一路向南且战且退。不料陆陵王亦是机警之辈,早已识破此乃诱敌之计,竟将计就计,派出一支精锐部队乔装成自己的亲兵,紧随付恒而来。
待两军抵达预定山谷,付恒方才惊觉,来的并非陆陵王本人,而是一支装备精良、杀气凛然的悍勇之师。
敌军来袭时,身上竟携带着大量边疆特有的毒粉。他们将毒粉灌入竹筒,借风势猛地吹向付恒的队伍。
那毒粉沾肤即溃,蚀肌腐骨,不过片刻,中毒者便纷纷倒地身亡。付恒所率部众遭此重创,折损大半,最终只得带着寥寥残兵奋力突围,勉强逃过一劫。
陆陵王似乎远比陆呈辞预想的更为狡诈机警,防备森严。他见势不妙,当即下令撤离,另寻他路再图进攻。
暮色渐沉,天边飘起淅沥冷雨。一间昏暗的土屋内,陆呈辞正独自处理腿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今日他亲自带人设伏,撤回时却中了埋伏,受了重伤。这类伤痛他早已习惯,正咬牙包扎时,岳秋从外归来,身上带着凛冽的寒气。
陆呈辞抬眸,见他神色凝重,心下一沉,问道:“可是京城有消息来?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他总觉心绪不宁,隐隐透着不安。
岳秋迟疑片刻,低声道:“今日刚到的消息……太师大人似乎失踪了。”
“失踪了?”陆呈辞眉头骤然锁紧。消息从京中传到这边疆,快马加鞭也需数日,这意味着早在多日之前,太师便已下落不明。
他强压下心头焦灼,追问道:“还有呢?”
岳秋面露难色,犹豫着是否该在此刻尽数禀报。陆呈辞正需全心应战,实在不宜为此分神。
陆呈辞利落地将腿上伤布打了个结,沉声道:“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岳秋这才低声续道:“那日,太子将沈姑娘召入宫中,直至翌日才亲自将人送回。”说完,小心地看了他一眼。
陆呈辞僵在原地,没说话。
岳秋见状,不敢再出声。
果然,太子终究是按捺不住了。其用意再明显不过,是想借沈识因来牵制世子,乱他心神。
太子此人何其精明,先前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各方站队,直至局势渐明方才出手。此番既已动作,必是有了周全谋划。
又过片刻,见陆呈辞仍不言语,岳秋忧心道:“世子,您说太子……会不会刻意刁难沈姑娘?他既知您与沈姑娘的情分,拿住了她,便是牵制了您。虽说对王爷的大局未必有碍,可属下观太子行事,绝非等闲,恐怕早已窥破您与王爷之间那层微妙关系,暗中布下了棋局。”
陆呈辞近日清减了几分,眉宇间凝着的郁色,为他添了几分冷峻。昏黄的灯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明明静默无言,却自有一股不容逼视的压迫感。
静默良久,他才低声道:“我相信沈识因,更信太子在其目的达成之前,绝不会轻易动她。大战在即,若我此时不拼尽全力,只怕连上战场的资格都没有。待到尘埃落定,无论哪方得势,我的下场都不会好,到那时,识因又怎会有安稳的将来?”
“所以,我必须更快地强大自己,唯有握住足够的势力,才能真正护住她,给她一个值得期许的未来。”
至于她会不会被太子的手段所动摇……
陆呈辞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默然转身,望向窗外。夜雨淅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暗色,恰如他此刻沉郁难言的心境。
岳秋何尝不知,世子心中定然在意得紧,只是强作镇定罢了。眼下局势紧迫,容不得半分分心,他便宽慰道:“世子也不必过于忧心,沈姑娘为人正直明理,自有分寸。再说,那太子病体孱弱,论气度风采,又如何能与您相较?”
岳秋本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听陆呈辞道:“人的感情很复杂,有时并不在意皮囊是否光鲜,体魄是否强健,反而更容易被一种莫名的感觉所牵引。一个人的魅力,从来不止于外表,更在于其内心的力量与格局。”
岳秋听得似懂非懂,一时摸不准世子这话究竟是担忧还是释然。
却听陆呈辞语气一转,沉声吩咐:“你即刻动身,秘密返回京城。去寻沈识因的舅舅姚将军,替我传一句话:请他切勿全然听信我父亲的安排。如今虽整个沈家连同姚家都已依附于父亲麾下,助他谋划夺嫡之事,但……”
他沉沉叹了口气:“我父亲此人,绝非可托付之辈。他眼下虽倚重沈家,更需要姚将军麾下兵马,可他素来谋算深沉,定然备有后手。若让姚将军贸然冲锋在前,只怕会被当作弃子,届时不会有好下场。”
他语气凝重:“无论是皇上、太子,还是我父亲,他们对沈、姚两家的所谓‘倚重’,无非是想榨干他们手中的权柄,拿他们作夺嫡的盾牌。他们心中,何曾有过半分真心结盟的念头?无论选择站在哪一边,最终都难逃兔死狗烹的下场。”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私印装入信封,交到岳秋手中:“务必亲手将此信物呈予姚将军。见印如见我,你说的话方能多几分重量。切记,万不可让他把兵权交给我父亲,要留后路。”
“还有,你回京后务必倾尽全力寻到太师下落,确保他安然无恙。再调派可靠人手,将整个太师府暗中保护起来,不得有失。”
岳秋面露忧色:“属下若此时离去,要如何保护您?”
陆呈辞回道:“这边不必担心。太师大人应当就在太子手中,他正是以此相胁,制造与沈识因相见的机会。接下来这段时日,太子恐怕会频频召见沈识因,而沈识因担忧祖父也不敢拒绝,她现在一定很慌乱,很为难……”
岳秋心下一紧:“世子,若他们相见日久,万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陆呈辞挺拔地立在窗前,半张脸浸在阴影里,静默良久,才轻声道:“我相信她。”
——
新年很快便到。除夕这晚,沈识因等了陆呈辞很久,最终等来的却是东宫派来接她的人。
她望着那辆皇宫特有的马车,心头沉重如压巨石。她知道,在祖父回来之前,太子的召见是躲不掉的。
她无奈坐上马车,来到太子殿。刚进屋便见太子躺在榻上咳嗽,见她来了,略显激动地起身相迎:“冷不冷?快过来暖暖。”
说着便命宫女奉上手炉与热茶。
沈识因行礼后默然不语。
太子看了看她,温声道:“今晚是除夕,我本想去太师府寻你,可着了凉,心口疼得厉害,只好请你过来。”
他将手炉递到她手中:“以往除夕都是我一个人过,冷冷清清的实在难熬。今晚我想与你一同用饭,说说话。”
沈识因捧着手炉,抬眸见他脸色确实苍白,但看她的目光依旧温润。
她低下头,盯着手炉上的纹路道:“这个除夕夜,我原本要陪陆呈辞的,太子让我回去吧。”
“可他并不在京城啊。”
“他会回来的,我们约定好了。”
“可他确实还没有回来。”
太子微微俯身,望着她失落的模样,压下心中酸涩,轻笑道:“别发愁了,走,我带你去看样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前有狼后有虎,太考验人了……
第43章
今年的雪不知为何下得这样大,纷纷扬扬,仿佛没有尽头。才过晌午,天色便暗沉下来,漫天风雪将整座东宫染成白茫茫的一片。
那日,太子问出那句“你要不要做我的皇后”时,沈识因惊得怔在原地,望着繁花深处那道清贵无双的身影,竟一时失语。
倒不是这话本身有多么令人心折,而是在那一瞬间,她清晰地窥见了太子眼底不容错辨的深情——远比她预想的更加浓烈。
她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太子用来撬动太师府的一枚棋子,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
她最不愿见到的局面,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来了。
可这份情意,究竟是何时种下的?她竟毫无觉察。
此刻她凝望着眼前之人,心绪却如乱麻缠绕。
自太师府一路行至宫阙,她反复思量,该如何破开这困局,救出祖父。
妥协吗?如何妥协?难道真要应下做他的皇后,来换取祖父的性命?她心知这绝非自己,也绝非祖父所愿。那以死相逼呢?可那样就能改变本质的问题吗?似乎也不能。
她进退两难,心中煎熬,却始终寻不出一个两全之法。
她只得强自按捺,告诫自己且沉住气应对太子。心底尚存一丝侥幸:或许太子只是一时兴起,寻她说说话、解解闷,待这番热切淡了,觉得无趣了,自然便会放了她和祖父。
如此自宽自解着,她终是起身,敛衽轻声道:“那便有劳殿下带路了。”
太子见她应下,眉眼瞬间舒展开笑意,引她步入一间轩敞明净的屋宇。房间四面开窗,窗外假山玲珑、流水潺湲,花木扶疏如织,竟似将一片世外桃源纳入了宫墙一角。远山如黛,隐约浮于云岚之间。
每一扇长窗前皆悬着一幅连绵不绝的画卷,依窗而设,环绕满室,宛如一道墨彩流淌的画廊。
沈识因不由暗叹:很美,也很气派。
太子引她至首扇窗前,指尖轻抚画卷上一处明媚春景,声线温沉:“这幅是我十岁那年所作。那时母妃尚在世,她或在院中闲坐品茗,或与宫人嬉笑闲谈。我就立在这扇窗前,将眼前光景一一绘入卷中。”
沈识因依言垂眸,见画中一位灵秀女子正在芳草丛中扑蝶,姿态生动,春意盎然,整幅画面温馨明媚,确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印记。
太子又引她走向第二幅画卷,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这一幅,是我十一岁那年所作,时值初冬。那日你随祖母初次入宫,为母妃备了一席佳肴。祖母带着你与我,还有母妃,四人围坐用膳,满桌热气氤氲。”
“母妃曾说,那光景让她恍如回到了幼年时分,温暖得教人眷恋。当时窗外正飘着那年第一场细雪,我便将眼前一切绘入画中。”
沈识因凝神细观,画上果然是一片静谧温馨的景象。
太子又引她看向下一幅,声音轻缓:“这一幅,是后来母妃身子尚可时,你与你母亲一同入宫探望,我们跑去池边喂鱼的情景。”
他指尖轻移,语气渐渐沉下:“而这一幅,是母妃薨逝那夜,我独自坐在漆黑角落,等待天明时所画。”
他一路指去,声音里染上几分寂寥:“还有这些,是我独坐在这扇窗前,描摹的四季流转。”
但见春桃夏荷、秋枫冬雪,窗外景致随四时更迭,皆被他以工笔细细绘下,定格成卷。画技精湛,笔墨生动,一草一木皆栩栩如生,仿佛能听见风过檐铃、雪落枝头的清响。
沈识因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画卷,心底不由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她未曾想到,一个常年被病痛缠绕的人,竟能拥有如此丰沛而坚韧的心境——既能于方寸之间筑起一座精神的花园,又能以笔墨绘出这般动人心魄的画作。
可她也从这一幅幅画里,读出了太子深藏的期盼与难抑的孤独。
后面还有诸多画幅,每一幅皆记录着他生命中最难忘的片段。
更令沈识因心头微震的是,其后几卷中,竟有春日宴上他们初逢的场景。
她从未想过,太子会如此细心地将那些零碎光阴一一留存。
这幅长卷,横跨十数载光阴,而其间竟多次浮现她的身影。
直至此刻,沈识因才真正明白,原来自己在他心中,竟占有如此分量。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口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沉甸甸的。
太子说起每幅画创作时的经历,语气轻柔如春风,只是偶尔掩唇低咳几声。
沈识因静默地听着,望着他讲述时眼中闪烁的光彩,不知不觉间,仿佛也被牵引着,一步步走入了太子那个用笔墨与记忆构筑的世界。
窗外雪光映照,室内谈笑风生,这情景倒真如画卷一般恬静美好。
待赏尽长卷,太子温声道:“你且坐下,我为你抚一曲可好?”
弹琴?
沈识因见他面色不佳,忙道:“还是免了吧。殿下咳声未止,当好生将养才是。”
太子闻言唇角轻扬,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笑意:“怎么?这是在关心我?”
沈识因移开目光,故作淡然:“殿下多心了。不过是怕您若真病倒了,皇上怪罪下来,臣女担待不起。”
太子听罢,朗声笑道:“莫忧,我这身子骨尚算硬朗。苟延残喘至今也活了十几载,往后说不定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抹顽色,“说不定还能做个百岁老翁呢。”
他说话总是这般有趣。沈识因不由莞尔:“既然如此,殿下便请弹奏吧,我在此静心聆听。”
太子含笑颔首,走到琴案前坐定。
他信手拨弦,奏的是一首沈识因耳熟的曲子——昔年学琴时,先生曾言此曲乃琴中至难之作,婉转悱恻,情韵深长,非倾注心神、体悟其精髓者不能奏出真味。
太子今日身着雪白常服,墨发松松束起,静坐窗边恍若与窗外皑皑白雪融为一色。他十指修长如玉,看似柔弱无力,落于弦上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道。琴音自他指下流淌而出,时而清越如泉,时而低回如诉。
他指尖轻拨琴弦,抬眼望向她。这一次,她并未如往常般迅速移开视线,反而望着那几乎与雪景融为一体的身影,微微怔住了。
二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太子第一次在她眼中未见丝毫戒备,只觉那眸光如暖阳般,竟将周遭寒意都化开了几分。
他唇角不由漾开笑意,眉梢眼角都染上温润神采,指下琴音愈发流转自如。
琴声初时清泠平静,如雪落庭阶;渐渐地,情绪层层浸染,音律起伏间似有暗潮涌动。直至情致浓处,琴音陡然激昂,如裂帛碎玉,声声叩人心弦,教人闻之振奋不已。
沈识因静坐聆听,整个人仿佛坠入了一片青山叠嶂、流水缠绵的意境之中。那琴音勾勒出的世界纯净无瑕,没有尘世纷扰,亦无半分算计,唯有令人心神俱静的安宁与美好。
她渐渐听得入了神。不曾想,这般艰深的曲调竟被太子演绎得淋漓尽致。琴声激越昂荡,意韵饱满流转,每一处转折都扣人心弦。
乐曲自初
起的平静,至中段的铺陈,再至尾声的悠长,如一段婉转起伏的人生历程,浪漫而引人沉浸,令人心向往之。
——
此时的边疆新年,自不如京城那般喧阗安泰,处处透着冷寂。陆呈辞偏选了这岁除之夜,突袭陆陵王。
他算准除夕守岁,正是人心懈怠、防备最疏之时。若于此刻率兵突袭,必能撕开一道缺口。
他麾下人马虽寡,但这些时日踏遍此地每一寸荒丘雪原,对山川地势早已了然于胸。暗中筹谋多时,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胜机。
夜雪纷扬中,陆呈辞长剑一振,四面伏兵顿起,如一把淬冰的利刃,直插陆陵王屯驻的绿林防线。杀声破开朔风,顷刻便撞入了敌营腹地。
陆呈辞率部势如破竹,直逼陆陵王据守的内营。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顷刻间便是腥风血雨,天地失色。
自前次受挫,陆陵王虽勉力整饬军务,奈何时日太短,尚未缓过气来,陆呈辞的铁骑已如黑云压城,呼啸而至。
谁人能料,陆呈辞竟暗中蓄养如此众多的私兵,连寒山寺中亦有僧众出手襄助,刀光剑影间,尽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他纵马闯入敌营,一柄长枪所向披靡,谋略与悍勇并具,连陆陵王帐下将士亦不禁暗叹。更有其表兄付恒坐镇指挥,排兵布阵之精妙,几近诡谲可怖。
这一战,便是三天三夜。
陆呈辞亲率将士不眠不休,先遣人马自四方扰袭,却不急于合围,亦不滥杀兵卒——他意在收编,不为屠戮。擒贼先擒王,他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陆陵王一条性命。
起初,陆陵王尚能仗着一股悍勇负隅顽抗。可他困守营中,陆呈辞的人马却如鬼魅般自四面八方轮番突袭,步步紧逼,终是将他死死围困在内。更兼虚实难测,陆陵王直至第五日,方知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最终,在那边疆的无名村落旁,两人迎来了最后的对决。
这一战,对陆呈辞而言,另有一番滋味萦绕心头。他原是答应过沈识因,要回去陪她过年的。
彼时她眉眼温柔,说会为他备好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让他尝一尝“家”的暖意。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点燃了,满是灼灼期盼。
所以,即便身处这血雨腥风之中,那点念想却如心头一盏不灭的灯。他离京时走得急,为的便是趁这年关松懈之际,打陆陵王一个措手不及。
军机重大,他甚至未能与沈识因道别,便已驰骋在通往边疆的漫漫长路上。
如今,每挥出一剑,耳畔仿佛都能听见远方依稀的爆竹声;每挡开一击,眼前竟会浮现出与她围炉而坐、笑语晏晏的画面。那顿未能吃上的年夜饭,成了支撑他在尸山血海里拼杀的最后一点力量。
纵使身上早已血迹斑斑,新伤覆着旧伤,多年沙场淬炼,早已将他的筋骨与意志打造成铁板一块。痛楚变得模糊,唯剩下一口不散的气硬撑着——此战若败,便是万劫不复。
决战前夜,他曾独自登上荒芜的土丘,亲手点燃一盏孔明灯。
昏黄的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映亮灯壁上并排写就的两个名字:陆呈辞,沈识因。
他仰头默然许愿,盼两年之内,能卸下这一身征尘,与她寻一处安稳所在,筑起一个真正的家。不必再漂泊,不必再厮杀,只需如寻常夫妻那般,炊烟袅袅,儿女绕膝,在相偎相依间品味那份他渴求了半生的暖意。
那盏灯越飞越高,终是融入了渺远的夜空,化作一颗再也寻不见的星子。
他强撑着一口气,越战越勇,终将陆陵王逼至村落一隅。村民们惊惶四散,他当即分出兵士护送百姓撤离,不忍牵连无辜。最后,陆陵王身边仅剩几名亲随,被死死围困在一处荒败的庭院中。
边疆风沙正烈,刮得人脸颊生疼,几乎睁不开眼。
陆陵王立于漫天黄沙里,望着眼前这个他曾千方百计欲除之而后快、甚至一度动了恻隐之心放过的人,不由冷笑出声:“没想到最终与我兵戎相见的,竟会是你。”
陆呈辞执剑而立,目光冷峻:“王叔,我早已说过,终有一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昔日你将我囚禁两载,日夜折磨,令我生不如死。这笔血债,今日该清算了。”
陆陵王身形魁梧,不怒自威,眉目间与陆呈辞确有几分相似,俱是那种深藏不露的凛然之态。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侄子,那与自己相仿的眉眼和那股不屈的倔强,竟让他恍惚瞧见了昔年的自己。
他冷哼一声,嗓音沉浑:“当初若非我将你从街头带走,你早已是一具枯骨。两年光阴很长吗?若非顾念你那可怜的母亲,我最后又怎会心软放你一条生路?可你呢?是如何回报我的?上次偷袭,将我逼至边疆,连我两个儿子都落入你手。这便是你对待恩人的方式?”
“恩人?”陆呈辞嗤笑一声,眼底寒意凛冽,“你也配提这两个字?那两年在你身边过的是何等日子,你心知肚明。你视我如父仇,恨他当年在夺嫡之争中阻了你的路,便将所有怨毒尽数发泄在我身上。”
他声音渐厉,字字泣血:“我受尽折磨,眼睁睁看着我母亲死在皇上手中……而你呢?你就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甚至煽风点火,怂恿皇上对她下杀手。”
“你们这些人,哪一个配称君子?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豺狼。这些年我忍辱负重,苟活至今,为的就是亲手斩尽你们这些仇人,为我母亲,讨回这笔血债!”
话音落下,陆呈辞胸膛剧烈起伏,多年隐忍的恨意喷薄而出。
陆陵王心知大势已去,终于卸下往日高傲,哑声道:“是……是我们当初太过自负,小瞧了你。今日我认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求你……放过我那两个儿子。”
“放过他们?”陆呈辞眼底尽是冰冷的讥诮,“你想都别想!既为皇族血脉,当初你们是如何对我赶尽杀绝的,莫非忘了?整整六年,我如同丧家之犬,无处藏身。如今轮到你的骨肉,就想求个网开一面?”
他声音陡然拔高,字字诛心:“只要你们这些人还存着争权夺位、问鼎江山的心思,就一个都不该活在这世上。你们眼中只有龙椅,何曾有过天下苍生?为了那张位置,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你们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陆呈辞剑锋微颤,声音里淬着刺骨的寒意:“你看看如今的朝廷成了什么模样。皇上昏聩无能,满朝文武人心涣散,这何尝不是你们这些王爷争权夺利种下的恶果?”
“你们斗来斗去,可曾想过最终得到了什么?那把龙椅,难道就只是你们满足私欲的玩物?为了天下黎民,你们早就该以死谢罪。”
陆陵王闻言,竟仰天大笑起来,笑声苍凉而沙哑:“好……好一个青出于蓝。你这番为国为民的赤诚,我们年少时何尝没有过?可当你真正踏上那条路才会明白,什么百姓福祉,什么骨肉亲情,在滔天权柄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陆陵王喘着气,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却仍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我知你志在皇位,且不愿与你父皇为伍。可你须知,这天下与你一般野心勃勃、能力卓绝之人,远不止你一个。”
“当今太子,便是其一。你以为陛下这些年为何始终难以撼动?若非他自身根基深厚,更因有太子在背后运筹帷幄。这般人物,岂会容你轻易夺走一切?即便你今日杀了我,又能改变什么?”
听到太子,陆呈辞眸光骤然一沉,手中长剑握得更稳:“这些,便不劳王叔挂心了。眼下,该了结你我的最后一局了。”
他话音未落,刀剑已铿然相击。陆陵王纵横沙场多年,一柄长刀舞得虎虎生风,招式老辣狠厉。陆呈辞虽骁勇,终究年轻,应对间渐显吃力。只见寒光交错,不过数合,他肩头已溅开一道血痕。
更棘手的是陆陵王藏于腰后的长鞭,那铁鞭如毒蛇般倏然抽出,破空之声凌厉,一鞭落下便皮开肉绽。陆呈辞猝不及防,肩臂接连挨了两记,鲜血瞬间浸透衣衫。
正当危急,表哥付恒飞身掠至,剑锋直逼陆陵王要害。二人一左一右,合力夹击。趁付恒牵制住对方兵刃的刹那,陆呈辞疾步突进,一剑精准刺穿陆陵王腿腹。对方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陆呈辞当即反扣其双臂,夺过那根染血的长鞭,三两下将人牢牢缚住。领头被擒,余部顷刻溃散,很快皆被制服。
这场恶斗虽不长,却招招致命,双方皆伤痕累累。
陆陵王被缚后,终敛了嚣张气焰,哑声道:“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只求你莫伤小福。他曾救过你性命,你要杀要剐冲我来,但求你放过他。”
提及小福,陆呈辞眼神微动。他冷眼俯视,声音似淬寒冰:“我可以留他一命。但一命需换一命,该怎么做,你自是清楚。”
他说罢,将长剑掷于陆陵王面前,背过身去。
付恒会
意上前,示意此地交由他善后。陆呈辞默默拭去掌间血迹,转身一步步朝外走去。
还未行远,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随即万籁俱寂。
他脚步未停,却愈发沉重。杀了陆陵王,本该如释重负,心头却像压着千钧巨石。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绢帕包成的小包,小心展开,里面是沈识因亲手做的糖果。
他拈起一颗糖含入口中,甜意渐渐化开,冲散了唇齿间的血腥气。这糖一共二十二颗,他每回只舍得吃上一颗,仿佛吃完了,这点念想便断了。
不过,他很快就要与沈识因成婚了,这般甜糯的滋味,想必日后日日都能尝到。
甜味漫上舌尖,连带着心口也暖了起来,连身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疼了。他收敛心神,开始清点战场,整顿兵马,准备踏上归京之路。
——
陆亲王蛰伏朝堂数十载,心机深似寒潭。多年来,他如蛰伏暗夜的苍狼,将爪牙隐于袖中,静待雷霆一击的时机。
他冷眼瞧着龙椅上那位日渐昏聩的君王,看着民生凋敝、朝纲溃散,取而代之的野心早已在胸中灼灼燃烧。新年祭庙,天子依例离宫——这千载难逢的契机,他等了太久。
欲成大事,需得强援。执掌京畿兵权的姚将军,便是棋局中最关键的一子。陆亲王许以显爵厚禄,更以万里江山为画卷,向他勾勒新政清明、海晏河清的宏图。
姚将军起初对陆亲王的谋划还将信将疑,可面对他滴水不漏的布局与眼底灼人的野心,终是俯首称诺,将身家性命押上了这盘危局。
祈福日,天光清朗,却照不透宫闱深处的重重阴霾。
陆亲王亲率精心豢养的死士,换了常服,混迹于前往太庙的百姓之中,悄然逼近。
他自认算无遗策,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迈向早已设下的死局。
待陆亲王麾下死士逼近太庙,等待时机出手之际,太子的连环计策已然启动:先有一批人马扮作惊慌百姓,在人群中高呼“有刺客”,顿时引发骚乱,冲散了死士阵脚;紧接着,第二批人马诈作陆亲王事先勾结的“盟友”,甫一照面便骤然倒戈,自背后痛下杀手,令叛军腹背受敌。
这般阵仗,陆亲王虽惊不乱。他筹谋多年,自有几分急智,当即喝令部众结阵抗敌。
然而太子的杀招尚在后头:第三路精锐如鬼魅般自后方掩杀而至,瞬息间截断所有退路。
至此,陆亲王一行人已陷入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陆亲王眼见大势已去,手中长剑狂舞,意欲拼死杀出一条生路。然而太子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亲自坐镇高处指挥若定,麾下将士层层围剿,将突围的希望彻底断绝。
刀光剑影间,陆亲王身边的死士接连倒下,鲜血渐渐浸透了太庙前的青石地砖。
与此同时,本应在宫外接应的姚将军亦遭遇变故。他原已按计划整肃兵马,只待陆亲王信号一发,便里应外合直取皇宫。
千钧一发之际,岳秋现身阻拦。陆呈辞让他传话,称陆亲王此番行动过于凶险,太子城府深不可测,其中恐有蹊跷,力劝姚将军切莫轻举妄动,务必预留退路以防不测。
姚将军素知陆呈辞谋略过人,此刻望着即将燃起的战火,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若继续追随陆亲王,一旦事败便是灭顶之灾;可若临阵反水,又岂能躲过陆亲王的秋后算账?
正当姚将军心绪纷乱、进退维谷之际,太子埋伏的人马已如潮水般向他部众涌来。见局势骤变,为求自保,姚将军当即改弦更张。他再不恋战,率亲兵寻了处防守薄弱之地,悄然撤出了这修罗战场。
那厢陆亲王久候接应不至,却见姚将军部旌旗隐退,心中又惊又怒,却已是回天乏术。
太子麾下攻势如疾风骤雨,不久,陆亲王残部尽数被歼,他自身亦被重重围困,再无转圜余地。侍卫一拥而上,将浑身浴血的陆亲王捆缚在地。这场震动朝野的谋反,终以太子全胜告终。
陆呈辞除掉陆陵王后,立即着手整编军队。他原以为自己的行动已经够快,却未料太子动作更早——皇帝祭拜大典竟提前了整整三日。
三日虽短,却几乎打乱了陆呈辞的全部计划。他闻讯当即率轻骑连夜疾驰,奈何半道遭遇伏击,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正当生死一线之际,道上忽现姚将军旗号。
原来姚将军撤离战场后,辗转思量,终觉陆呈辞才是值得托付的明主。见他胸怀天下、智勇双全,遂率残部前来投效。两军汇合之势,恰似暗夜骤亮烽火,硬生生在重围中撕开一道裂口。
得姚将军鼎力相助,陆呈辞如利刃开锋,率众浴血突围,终是杀出一条生路。
待他重返京城,却见乾坤已定,新帝已稳坐龙庭,正以铁腕手段肃清朝野。
陆呈辞手握姚将军投诚之师,又有太师一脉及陆亲王旧部暗中支持。新帝若此时强行诛杀,只怕会逼反军方,动摇国本。权衡再三,新帝只得暂压杀心,以图后计。
恰在此时,陆呈辞诛杀陆陵王、生擒其长子陆赫的消息传遍朝野。众臣皆知陆呈辞战功赫赫、威望日隆,纷纷上奏恳请封赏,言其戍边有功、忠勇可嘉,若不加抚慰,恐令将士离心。
新帝迫于形势,只得顺水推舟,下旨令陆呈辞承袭陆亲王爵位,仍享亲王尊荣。
陆呈辞望着那方沉甸甸的亲王府印与锦绣朝服,心中并无半分欣喜,反倒涌起无尽悲凉。
转眼间,他的父亲死了,临终前甚至未能见上一面。记得最后一次相见,他还送给父亲一支毛笔。
皇帝也死了,他甚至来不及亲手为母亲报仇。
而完成这一切的,正是那个曾经病弱的太子,如今的新帝陆瑜。
陆瑜,这个善于布局的人,让他不得不佩服。
转眼到了二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这日,陆呈辞独自一人进宫,来到御书房求见。
此时端坐案前批阅奏折的新帝陆瑜,听到动静抬眸看了他一眼:“呈辞此时过来,可有要事?”
陆呈辞稳步走至御案前,并未依礼参拜,身姿如松般挺立。
他目光如霜,直视着端坐龙椅的新帝,声音沉冷:
“我来接我的未婚妻沈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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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陆呈辞从未想过,沈识因会与太子有什么渊源。
太子尚年幼时,他也曾随父亲进宫探望。那时太子的生母病着,太子自己也病恹恹的。
他记得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面色苍白,眉眼间总凝着一抹阴郁。可即便如此,天生一副清俊骨相,终究掩不住天家蕴养出的矜贵气度。
两人年纪相差不过三个月,太子每回见他,却总老气横秋地直呼“呈辞”。
那时的陆呈辞,望着眼前这个仿佛被药气浸透的少年,心头总会泛起一阵怜悯。他想,这样一个人,自幼被病痛缠绕,该是何等难熬。
于是他放软语气,认真同太子说了好些体己话,劝他坚忍些,
按时服药,好生用膳,待养出些力气,身子才能撑得住。又说,不妨试着练练功,强健体魄也是好的。
那时的太子总是温和颔首,偶尔还会领他一同去给皇祖母请安。
可后来陆呈辞流落在外,两人便断了音讯。即便他重返京城,与太子也不过偶有照面。
太子待他依旧热络,一口一个“呈辞”唤得熟稔,可陆呈辞却总觉得,对方似隔着一层雾,始终看不真切。
他明白,以彼此的身份,终究要走上殊途。因此也未曾将这段旧谊放在心上,更不曾料到,太子竟会以如此凌厉迅猛之势角逐皇位。
这些,他倒尚能容忍。权势倾轧,成王败寇,无非各凭本事,你死我活罢了。
可最令他无法容忍的,是太子竟将主意打到了沈识因头上。纵使他们昔日有些交情,又岂能在她已与自己订下婚约后,还这般横加插手?这已然失了道义。
更何况,自去岁寒冬至今春,太子竟将她与祖父一同囚于东宫之内,任凭两家如何焦急寻人,他却迟迟没有放归之意。
这样一个表面温润的人,骨子里竟傲慢至此,目空一切,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将人扣押这般久。
如今大局已定,陆呈辞岂能容他再恣意妄为?沈识因终究是他的未婚妻。今日,无论如何他都要将人带走。
陆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来意,不紧不慢地搁下朱笔,抬眼望向这位眉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同承皇家血脉的堂弟,唇角浅淡一扬:“这段时日,她在我这儿倒也安好。近来京中不太平,朕恐她受了波及,便将人安置在东宫暂避。幸而如今乱臣贼子已除,朝局初定,往后她也能安稳度日了。你且稍候,朕这便命人请她过来。”
说罢,他侧首瞥了眼侍立在侧的大太监。那太监会意,立即躬身退至殿外,前去带沈识因。
陆瑜随手一指旁边的凳子:“先坐会儿,人很快就到。”
陆呈辞一路前来时,心中已设想了万般情形:太子或会阻挠,或会强留,甚至矢口否认沈识因在此。却独独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如此干脆地允他带人离去。
他抬眼细看御座之上的新帝。从前那个病骨支离的太子,如今气色竟好了不少,想来是权柄在握,终得舒展志向。那一身明黄龙袍衬得他神采奕奕,不怒自威。
殿内寂然无声,唯有陆瑜执笔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陆呈辞端坐一旁,沉默不语,目光却一次次掠过殿外。
他与沈识因已三月未见。这九十多个日夜,于他而言皆是煎熬,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她的安危。
不多时,太监便引着沈识因前来。人还未至殿门,陆呈辞已倏然起身。望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他一时怔在了原地。
沈识因行至门前,抬眸见是他,亦蓦然顿住脚步。
她立于殿外,他站在殿内,相隔不过数尺,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
她身着一袭素白裙衫,青丝简单绾起,周身再无半点珠饰。人清减了许多,宛如深秋枝头最后一枝残花,单薄得似要随风零落。
二人就这般隔着殿门相望片刻。
她提起裙裾,缓步迈入殿中,先向御座上的陆瑜行了一礼,而后才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那张清减的小脸望他,一双眸子早已通红,蒙着薄薄水雾,欲语还休。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望着眼前这愈发单薄、几乎要碎掉的人儿,只觉喉间发紧。他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沉声道:“我来接你回去。”
她闻言,侧首望向案后的陆瑜。
陆瑜迎上她的目光,语气温和地道:“识因,呈辞亲自来接,你先随他回去吧。”
那般自然亲昵,全然不似君臣对话。
沈识因朝他福身一礼:“多谢皇上。那……我的祖父是否可以一同回去?”
这数月来,不仅她被困深宫,祖父更是音讯全无,是生是死,她至今不得而知。
陆瑜语气却依然平和:“暂且不必忧心。待寻到太师,朕自会命人安然送回。”
仍是这般说辞,与往日并无二致。沈识因垂下眼帘,似是已不再抱奢望。
她默默看了眼身侧的陆呈辞,终是转身向殿外走去。陆呈辞动身跟上。
只是人还未踏出殿门,就被陆瑜唤住。他走到沈识因面前,从袖中取出一枚耳坠递到她眼前,温声道:“这是那夜你落在榻上的耳坠,今早才被嬷嬷寻得。”
耳坠。
这枚耳坠精致漂亮,正是两年前沈识因送给陆呈辞的那只,不久前才由他还给她。
沈识因默默接过耳坠,低首一礼,转身出了大殿。
时值三月,春回大地。枝头已见新绿,暖风拂面,再无凛冬寒意。
那个漫长而煎熬的冬天,终究是过去了。
沈识因在殿外驻足,仰头望了望湛蓝如洗的天空,飞鸟自在掠过。她静静凝望片刻,方垂下眼,继续向前走去。
陆呈辞默然跟在她身后。二人自御书房一路行至宫门外,竟是无言。直至看见候在宫门前的马车,陆呈辞才快走两步到她身侧,轻声道:“走一会儿吧。”
坐马车太快了,他想同她在这春日里安安静静地走一段路。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与他并肩转向宫墙外一条清静的小路。路还是旧时路,可谁又能想到,短短数月间,江山易主,连国号都已更迭。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衣袖偶尔相触。陆呈辞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沈识因没有躲开,手指乖顺地躺进他温热的掌心。
她的手以往总是暖的,如今却沁着凉意。陆呈辞偏过头看她,侧影单薄得让人心头发紧。人也清减了不少,眉眼间少了往日的神采。
他原以为,重逢那刻她会如从前般扑进自己怀中,带着哭音唤他“陆呈辞”,甚至会主动亲吻他。可眼下她这般沉静的眉眼,淡得让他心口发慌。
她另一只手,还攥着陆瑜方才递来的那枚耳坠。
他何尝不明白陆瑜此举的用意?无非是想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
陆瑜确实得逞了。
那股翻涌的醋意与怒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疼得他喘不过气。
回京这些时日,他并非没有打探过沈识因在宫中的境况。宫人们都说陆瑜待她极好,好到近乎掏心掏肺。
陆瑜本就是个别样的性子,极能忍,又耐得下心,待人处事总带着三分春风化雨的温柔,最擅长的便是叫人卸下心防,不知不觉沉溺其中。这般人物,原就有着教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时,他曾郑重告诫过沈识因,务必对太子多留些心。
可到头来,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早该明白,任是心性再坚韧的人,也难抵那般滴水穿石的温柔。何况识因年纪尚小,涉世未深,会被蛊惑,亦是人之常情。
他能想通这些道理,可胸口那团郁气却绞得他难受。
这滋味,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他如何能将错处全推给识因?当初若不是他棋差一着,败走京城,未能护她周全,又怎会容她一次次被召入深宫,落入他人织就的温柔罗网?
若他再警醒些、再强韧些,或许今日坐在那龙椅上的便不会是新帝,他也不会仅屈居亲王之位,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
此番身份地位虽更进一步,可他失去的又何尝少?这些夜里他反复思量,要如何一步步谋划,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或许要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其间艰险自不必说,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可即便前路荆棘遍布,他也必须咬牙走下去。
属于他的,绝不容旁人再觊觎半分,他的沈识因,更不能再让陆瑜惦记。
她仍是一言不发,他又侧目看她,又是心疼又是气闷,自己也赌气不愿先开口,只怕一开口便要说伤人的话。
如此,两人就这般各怀心事,默默走了很长一段路。
直至行至熙攘街口,他瞧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终是心软了。
他快步绕到她身前蹲下,将宽阔的背脊展露在她眼前,声音闷闷的:“走了这般远,定是累了。上来,我背你。”
她闻言怔了怔,望着他宽厚的背脊,终是轻轻伏了上去。他稳稳托住她,起身一步步向前走去。
初春的日头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即便心底还沁着凉意,被这光一照,似乎也缓了几分。
她将侧脸轻轻贴在他坚实的后背上,双臂环住他脖颈,默然感受着那份熟悉的体温。他不言语,她也不作声,只余脚步声在青石路上轻轻回响。
起初他步履尚快,眼见太师府渐近,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想与她多独处一会儿。
耳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抽泣声。
她哭了。
他蓦地顿住脚步,就那般背着她,静静立在倾泻的春光里。两道长长的影子投在地上,交叠在一处,仿佛再也分不开。
他喉头动了动,轻声哄道:“哭什么,一会儿就到家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将脸深深埋在他背上,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陆呈辞……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一声声“对不起”钻进耳中,像针一般扎得他心头骤痛。
他不要听这个,他宁愿她闹、她怨,也不想听她的道歉。
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深想。
“沈识因。”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你听着,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永远都不许向我道歉。”
话音未落,自己的声音先颤了,眼眶也跟着泛起潮热。
背上的哭声却愈发压抑不住,温热的泪洇湿了他大片衣衫。
他在原地僵立许久,直到春风将衣襟吹得半干,才默然背着她,一步步走向太师府。直至府门在望,两人再无一语。
行至太师府院门前,他将她轻轻放下。见她双眼红肿,泪痕犹湿,便俯身用指腹替她拭去颊边泪痕,又理了理她微乱的鬓发,沉声道:“莫再哭了。快进去见见父亲母亲,好生用饭,再安稳睡一觉。别多想,明日一早,我定让你见到祖父。”
他越是劝,她的泪却落得越发急。他不知她这三个月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只瞧得出她心神已近枯竭。
“快进去吧。”他又低声催了一句。她点了点头,转身踏进院门。
他望着那抹瘦削得仿佛风一吹便要散去的背影,眼眶骤然酸热,一股灼烫的涩意直冲心口。
他未再停留,转身离去。回到亲王府时,暮色已沉沉压下。
如今的亲王府早已不同往日,父亲不在了,刘侧妃与陆柏铭也被他另行安置。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独对寂寥庭轩。
曾几何时,他以为最终会与他争夺那把椅子的,会是陆柏铭。却未料到,到头来,陆柏铭竟连踏入这场棋局的资格都不曾有。
岳秋见他回来,急忙迎上前:“王爷,如何?可曾将沈姑娘接回来?”
陆呈辞面色沉郁,眸光晦暗,只大步流星地往寝殿走去。
岳秋见他默不作声,又细瞧他神色,心下不由一紧:“莫非……未能接出沈姑娘?”
他紧跟几步,低声道:“方才宫里递来消息,我们的人连日探查,总算寻到了太师的藏身之处。皇上将人藏得极为隐蔽,守卫更是森严,要想救人……只怕艰难。”
他说至此,轻叹一声:“说实在的,属下实在不明白,皇上至今囚着太师,究竟图什么?如今他大位已定,非但擢升沈大人为太师,连沈二公子也安排进了吏部要职。”
“这般看来,他分明是有意重用沈家。既如此,又何苦一直扣着太师不放?即便当初是为着牵制沈姑娘,可沈姑娘人已在宫中,他不放人,姑娘也出不去。太师年事已高,长久拘着,终究不是办法啊。”
陆呈辞大步踏入卧房,径直走到衣柜前,一言不发地脱下外袍,取出一件玄色夜行衣开始更换。
岳秋见他始终沉默,也不敢多问。他深知王爷这段时日承受了多少——便是睡梦中,也时常听见他呓语着沈识因的名字。
当初,他们还未回京时,便听闻沈识因被太子软禁在东宫。原以为返京后能立即将人接回,谁知太子迟迟不放,其间几经波折,王爷甚至险些命丧途中。
最可叹的是,昔日那个病弱的太子竟登基为帝,王爷心中岂会好受?偏偏又无可奈何。
如今大局已定,连老王爷临终前都未能见上一面,种种变故翻天覆地,王爷心里该是何等煎熬?至亲离世,挚爱被夺,多年谋划功败垂成……
岳秋想到此处,不由轻叹出声。陆呈辞闻声,终于开口:“沮丧什么?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利落地系紧衣带,声音沉静:“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自负,认清局势,为长远谋。我还未放弃,你倒先叹起气来。”
岳秋忙道:“属下并非放弃,只是……心里难受。”
陆呈辞戴上护腕,动作干脆利落:“有何可难受的?只要活着,便有希望。如今我手中权势兵力,几乎已不逊于皇帝。该难受、该惧怕的,是他才对。”
他整理着袖口,继续道:“战事一起,苦的终究是百姓。所以须得谋划周全,既要达成所愿,亦不累及无辜,方为正道。往后有的是时日与他周旋。当务之急,是先救出太师,再将识因娶进门。”
岳秋听他这般说,不由怔了怔:“当真要成婚?可……皇上那边岂会应允?”
陆呈辞冷笑一声,眸中森寒:“沈识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人。他应不应,由不得他做主。”
他抓起佩剑大步向外走去:“即刻调集人手,我今夜便要入宫救出太师,顺道一把火烧了他的东宫。”
烧东宫?
岳秋吓得冷汗涔涔,急忙追上前:“王爷三思。如今皇上根基虽未稳,可擅闯宫禁、火烧东宫乃是滔天大罪,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祸事啊!”
陆呈辞脚步未停,衣袂挟风掠过廊下:“掉脑袋?让陆瑜来取便是。他好不容易坐上那龙椅,此刻怎么舍得与我兵戎相见。只要他敢出兵,那皇位怕是顷刻就要动摇。在安抚好民心、坐稳江山之前,即便他再恨再怒,也得给我咬牙忍着。”
他说罢,已疾步踏出王府,翻身跃上一匹骏马,朝着皇宫方向疾驰而去。
——
沈识因刚踏入府门,母亲姚舒便迎上前将她紧紧搂入怀中。望着女儿清减憔悴的模样,姚舒心疼得直落泪。
自除夕那日女儿被带进皇宫,便再未能归家。这数月来,她的父亲与兄长不知奔波了多少趟,苦苦恳求太子放人,却始终无果。
后来他们才知晓,太子暗中布下一盘大棋,不仅铲除了陆亲王,更在先帝驾崩后以雷霆之势登基。在世人眼中,新帝行事果决,深谋远虑,堪称英明。
正因如此,他们无时不刻不担忧女儿在宫中受委屈。直到新帝登基后,姚舒才从宫中旧人处听闻,沈识因在宫中的日子,竟一直被照料得极为周全。
新帝非但对她袒露心意,更是事事体贴,处处温柔。姚舒虽稍感宽慰,可人终究被困在深宫,连太师至今也音讯全无,这叫她如何能真正安心?
她思女心切,终日以泪洗面,身形都清减了不少。此刻见女儿归来,激动得泪如雨下,一声声唤着“因儿”。
沈识因扑进母亲怀中,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连日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竟是一口气没缓过来,软软昏厥过去。
姚舒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唤来大夫。
大夫仔细诊脉后,摇头叹息道:“姑娘这是郁结于心日久,已然酿成心病。加之身子本就虚亏,全凭一股心气强撑着,如今心神一松,这才支撑不住。”
姚舒连忙追问:“大夫,我家因儿自幼身子骨康健,只是两年前遭逢变故,受了惊吓昏迷多日,醒来后郁郁寡欢了许久才渐好。虽说心结未解,可体质一向是好的呀?”
大夫温声解释:“夫人莫急。所谓身子不适,实是因她长期忧思过甚
、夜不能寐,精神始终紧绷所致。此番症结,确与两年前那场心病息息相关。”
“姑娘心中似有难解之结,近日又逢变故,心绪交瘁,这才支撑不住。观她形销骨立、气血两亏,还需好生静养,多用些温补之物。待老夫开几帖药调理,按时服用,假以时日必能康复。”
——
陆呈辞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寻了处隐蔽角落蛰伏至夜幕低垂,方才开始行动。
依照月前安插的宫人递来的方位,他一路潜行至囚禁太师的院落。虽对宫禁路径了如指掌,但要从这守卫森严之处带出一个人,终究非易事。
所幸先前营救小福时已积攒了些经验,他掐准侍卫换防的间隙闪身入内,果然在厢房中见到了独坐灯下的太师。
太师见了他,惊得倏然起身。陆呈辞原以为他被囚禁多时,精神必定萎靡,不料老人目光清明,脊背挺直,竟比想象中硬朗许多。
太师正要开口询问,陆呈辞连忙微微摇头,二人目光一触即通。
他当即燃起火折子掷向帷帐,趁着火舌蹿起时隐入暗处。待烈焰蔓延,宫人惊呼“走水”之声四起,整个院落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趁着众人忙于救火的混乱场面,陆呈辞带着太师乔装改扮,混出了东宫。与接应之人会合后,一行人急向宫门赶去。
宫门守卫森严,很快察觉异样,双方当即厮杀起来。所幸陆呈辞早有准备,伏在附近的人马见信号立即冲出,顿时刀光剑影交织成一片。
趁乱之际,他护着太师登上马车,疾驰而去。
打斗中,陆呈辞左肩中了一箭。马车内,太师看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口,满面焦灼。
陆呈辞却摆手道:“不必忧心,这点伤不算什么。”他忍着痛楚继续道,“眼下最要紧的是送您回府。想必朝中近况您已听闻。沈大人荣膺太师,意林兄也在吏部担了要职。沈家如今安好,您且宽心。”
“既然我将您救出,定会护您周全,护住整个太师府,绝不叫皇上再为难于您。如今您年事已高,不必再为朝堂纷争劳心费神,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待局势安稳些,不妨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好生静养。朝中诸事,自有旁人操心。”
陆呈辞心下清明,此番救出太师,即便皇上明面上不予追究,往后老人家若仍留在京城,难免左右为难。眼下朝局波谲云诡,他只盼这位历经风雨的老人能得安宁。
太师闻言,眼眶骤然通红。他望着陆呈辞,万万没想到时至今日,对方非但毫无怨怼,反而句句皆为体贴考量。
忆及那日在太师府书房长谈,陆呈辞谈及对皇权、朝局乃至天下苍生的忧思与抱负时,那双灼灼眼眸里跳动的光火,曾让他恍惚以为见到了重整山河的真龙。可当时他思虑再三,终究怕战火殃及黎民,这才转而与陆亲王联手。
岂料兜转至今,纵使自己曾背弃在先,陆呈辞仍怀赤子之心,待他如初。
沈昌宏满心愧疚,朝着陆呈辞深深揖了一礼:“老夫实在对不住您!当初是老朽昏聩短见,让您平白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您竟还甘冒奇险来救,这番恩情,老夫真是”话音未落,喉头已然哽咽。
陆呈辞急忙伸手扶住他:“太师不必如此,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我与识因既已订下婚约,自然要一同孝敬您。”
沈昌宏听得眼眶发热,在这权势倾轧的乱世里,竟还能听到这般赤诚之言。他既激动又欣慰,孙女终究是寻了个可托付的良人。
陆呈辞见他情绪起伏,宽慰道:“识因现已回府,只是此番在宫中时日不短,心绪恐有郁结。她两年前受过惊吓,旧伤未愈,如今又添新忧。她素来心思重,凡事总憋在心里。还望太师回去后好生宽慰。”
沈昌宏连连颔首,拭了拭眼角:“你放心,老夫定会好生看顾这孩子。”
东宫这场大火烧得蹊跷,太师又不知所踪,宫里宫外乱作一团。消息传到御前,陆瑜却只是淡淡一笑:“他心里憋着火,烧了便烧了吧,由他出出气也好。”
陆呈辞将太师安然送回府邸后,并未进门。肩上的箭伤隐隐作痛,他不愿让沈识因瞧见这般模样,便径直回了亲王府。
他利落地处理完伤口,独坐窗前,对着满园春色发怔。
他强忍着不去见她,深知此刻她需要时日平复心绪。可胸中那股浊气翻涌难平,生平从未如此煎熬过。
那句“对不起”总在耳畔萦绕,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
晚膳未进,事务不理,他就这般枯坐到暮色四合。最后独自躺在那张空荡荡的床榻上,二十余年过往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彻夜难眠。
想起父亲,虽说昔日父子间多有隔阂,可那终究是血脉相连的生身之父。他还没来得及挣得那份渴求已久的父爱,人便这么去了。
还有母亲那个五岁便离世的温柔女子,如今连容貌都记不真切了,只余下一声声“辞儿”的轻唤还在耳畔萦绕。
这些说不出口的思念,这些无人可诉的伤痛,只能由他独自咽下。他一遍遍舔舐着这些看不见的伤口,再一遍遍告诉自己: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的。
春日的细雨绵绵不绝,淅淅沥沥地连着下了好几日。这几日陆呈辞始终未曾去太师府寻沈识因,只埋头处理手中事务。只是每逢上朝,总免不了听见些风言风语。
皇上对东宫走水、太师被救之事只字不提,可底下大臣的议论却愈发不堪入耳。
多是揣测沈识因长居东宫的缘由,虽无人知晓内情,却不妨碍他们编排些香艳暧昧的猜测。加之皇上往日对东宫与沈识因的格外关照,更让众人疑心其中藏着些不清不楚的男女私情。
陆呈辞听着这些污言秽语,胸口像被钝刀割着似的疼,面上却仍要维持镇定,三言两语将那些试探挡回去。
这日又飘起细雨,他撑着伞来到太师府,直接去了沈识因的院子。才至月洞门前,便见那道纤影正倚在廊下望雨。
她独自立在蒙蒙水雾里,像一株被雨打湿的海棠,周身透着抑郁和憔悴。
她察觉动静,微微直起身子,眸光深深地望过来。他一步步走近,雨珠顺着伞骨滑落,在他鞋边溅开细碎的水花。
待走到廊下,他低头凝视着她渐渐泛起波澜的眉眼,将纸伞掷在青石地上,拉着她的手腕进了房间。
房门合拢的刹那,他便将她抵在了门板上。雨声被隔绝在外,屋内只余彼此急促的呼吸声。他捧住她的脸,指尖带着微颤,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带着压抑太久的焦灼与侵占,近乎凶狠地撬开她的唇齿。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惊得轻哼一声,下意识地想后退,后脑却被他宽大的手掌牢牢托住。
他滚烫的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纠缠吮吸,仿佛要将这数月分离的苦涩与思念尽数吞没。
沈识因起初还僵硬着身子,渐渐被他灼热的气息融化,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他胸前的衣襟。
感受到她的软化,他的吻逐渐由暴风骤雨转为缠绵深入的探索,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手掌顺着她纤细的脊背往下,将人紧紧按向自己。
她被他吻得仰起头,青丝散乱地铺在门板上,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
他的吻沿着她颈侧一路灼烧,牙齿轻轻碾过锁骨,惹得她浑身战栗。腿软得站不住,整个人挂在他臂弯里。
他好像很生气。
非常生气。
他托着她的臀将人抱到窗边妆台上,铜钩撞得窗棂作响。春衫半解时,沈识因挣扎着翻过身,细白的指尖紧紧抓住榻沿。
妆奁被撞翻在地,胭脂膏子泼洒出大片嫣红。他又掐着她的腰抵在柱子上,抬眼望着她绯红的脸颊,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力道很重,带着火气,竟将她的嘴唇咬破了。
她吃疼地哼了一声,接着又被他霸道地吻住。
“唔……”所有惊呼与推拒都被堵在了喉间,化作破碎的呜咽。
她抬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指尖所触是微凉的锦缎下急速起伏的心跳,以及那紧绷的、充满力量的肌理。
他一手紧扣着她的后颈,迫使她仰头承受这个吻,另一只手摩挲过颈侧细腻的肌肤,引得她一阵战栗。
“陆……呈辞……你听我说……”她终于寻到间隙,气息不稳地开口,声音却因情动而染上娇软,毫无威慑力。
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侵占。他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提起,几步便将她抵在了那张紫檀木书桌上。
案上宣纸、笔砚被扫落一地,发出凌乱的声响。她被放倒在冰冷的桌面上,他的身躯随之覆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感受到他灼人的体温。
他重新攫住她的唇,这个吻带着惩罚般的力度,吮得她舌尖发麻,却又在间隙里,流泻出不可反抗的低语,混着灼热的呼吸灌入她耳中:
“收收心,整理好心情,五日后我来娶你。”——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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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三月十六,春和景明,繁花似锦。这一日,整个京城皆因亲王陆呈辞与太师府千金沈识因的大婚而轰动。街头巷尾人声鼎沸,议论声不绝于耳。
众人既惊且叹,谁能想到,昔日那位曾在许夙阳订婚宴上当众抢亲的陆呈辞,竟真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只是后来沈识因被囚于东宫数月之事,虽起初消息压得严实,终究如细沙漏指,渐渐流传开来。
世人多有揣测:或言太子与陆呈辞皆倾心于沈家女,二人本是情敌,相争不下;或疑太子登基前为铲除老亲王势力,以夺爱为牵制陆呈辞的一步棋。
流言如风过耳,终究吹不散这日红妆十里的盛景。
东方未白,太师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下人们脸上皆洋溢着喜气,步履匆匆间都带着轻快的劲儿。
府中上下,最开怀的莫过于已致仕荣养的沈昌宏老太爷。他对这个孙女婿陆呈辞,是打心眼里赏识。宦海浮沉数十载,他看重的早已不是权势地位,而是那份在风云变幻中仍能坚守本心的品格。孙女能托付于这样的男子,他甚是安心。
沈老爷与沈夫人立在廊下,望着满府的红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们是眼看着女儿与陆呈辞这一路如何走来,深知女儿历经了多少磨难。如今陆呈辞对女儿始终不离不弃,这份情意,让他们既感动又欣慰。
就连一向持重的沈意林,近来也对陆呈辞彻底改观。他何尝不知,陆呈辞与新帝嫌隙已深,日后必是皇上的眼中钉,这门姻亲甚至可能为家族招来祸端。可人生在世,能得一心人,风雨同舟,已是难得。往后之事孰能预料?但求眼前这一刻,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是圆满。
沈识因的闺阁之中,好友云棠与姐姐沈书媛早早便陪在了她身边。姐姐坐在妆台前,手法轻柔地为她挽起如云青丝,梳就京城最时兴的新娘发髻,又精心拣选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斜插入发间。流苏轻晃,华美非常。
沈识因身着一袭正红嫁衣,端坐于铜镜前。镜中映出姐姐温柔专注的眉眼,也映出她清丽含喜的容颜。
云棠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翻检着妆匣里的珠翠首饰,拿起一支玉簪比划着,轻笑道:“如今想来还觉着像梦一般,兜兜转转,识因姐姐竟真嫁给了那位陆世子。犹记得当初他将我们‘请’去别审司堂,那般不容分说的冷硬模样,可吓人了。谁能料到,那看似蛮横的开端,反倒成了月老牵下的一根红线,引出了后来这许多惊心动魄,又烂漫的缘分呢!”
云棠素日里便是个心性烂漫的姑娘,最爱憧憬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沈识因与陆呈辞这番波折起伏的姻缘,她几乎是听着、看着过来的,如今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替好友欢喜不尽。
至于沈识因被禁于东宫之事,她虽不太知晓内情,却明白这位好友骨子里的执拗——她的心意,绝非旁人能轻易左右。
回想当初沈识因与许夙阳相处时,云棠便隐隐觉得,那份情愫里掺杂了太多旁的意味。似是因长久相伴而生的习惯,又或是少女怀春时浅淡的悸动,却独独少了些话本里描绘的那种非君不可的深切。
至于太子……纵然听闻那位殿下在东宫中是如何倾尽温柔,掏心掏肺地待她,几乎将满腔情意都捧到了她面前,可云棠私心觉得,书上写的、心里盼的真情,大约也不是那般模样的。强求来的温柔,终究不是两心相许的滋味。
沈识因从宫中出来的那日,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大夫诊脉后只道是思虑过甚、郁结于心,加之长夜难眠,心神耗损,这才让好好一个人骤然垮了下来。
云棠听后,心中不免唏嘘。她想,若沈识因与太子之间当真有真挚的爱意,又怎会轻易垮掉,甚至晕倒?
或许她也曾彷徨过,究竟何等样的男子,才堪托付终生,值得倾心深爱?
常言道,少女情窦初开时,最易迷惘,往往分不清何为真心,何为表象所惑。总要历经世事磋磨,在紧要关头幡然醒悟,方能渐渐辨明,那一缕真正系在心尖上的情丝,究竟牵在谁的身上。
在云棠看来,此刻的沈识因,心绪定然纷乱如麻。因为她迷茫了。
她对陆呈辞必然有情,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一见时那般难以自持的吸引。
可太子殿下那无微不至、几乎要渗入骨髓的温柔,日复一日地环绕着,便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恍惚。
更何况被困深宫,既要忧心祖父的安危,又要时时提防那过分炽热的情意,一面强撑着理智与之抗衡,一面却在不经意间被那温水煮青蛙般的呵护所惑。
最煎熬的,或许还是她内心那份根深蒂固的礼教与道德感,时时鞭挞着她,让她为那一丝动摇而深感负罪。
旁人只道她一个闺阁小姐,竟能引得两位天潢贵胄倾心相待,是何等传奇烂漫。唯有云棠明白,这于沈识因而言,并非幸事,反倒是一场锥心刺骨的劫难。这般处境,看似风光,实则最是消耗人的心神。
作为沈识因多年的挚友,云棠听她细诉种种过往,凭着女子特有的细腻,体察到好友心中那些最真实、却也最难对人言的艰难。
她静静望着镜前身着嫁衣的人儿,那一抹艳丽的正红,也未能掩去眉宇间淡淡的倦意与恍惚。
云棠认为沈识因心底真正装着的人是陆呈辞,只是这其间横生了太多枝节。
太子的深情、朝堂的暗涌、道德的枷锁,种种纷扰交织,如迷雾般遮住了她本来的心意,让她对自己这份情愫生出迟疑与不确信。
人心原是这般,情关面前,谁能始终清明?何况沈识因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曾实实在在地伤过一回。
两年前那场大病醒来后,她便陷入长久的消沉,那段日子何其难熬,云棠是亲眼见过的。可她也记得,即便那般,沈识因仍是强撑着按时服药,努力说笑,跟着她们一处习字赏花,才一点点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如今瞧着她这模样,虽是大喜之日,眼底却无半分神采,倒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光景。只怕她自己尚未察觉,那场名为“郁症”的旧疾,已然再度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
云棠心中轻叹,这一次,她不仅需要倚仗自身那份顽强的意志力重新挣脱,更需要的,是一个知她、疼她、爱她的人,能陪在身边,执手共度风雨。
念及此,云棠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所幸,老天终究待她不薄,让她嫁与了一个真心爱重她、又明事理的良人,这大抵已是女子一生最好的归宿。
她敛起思绪,从妆匣中取出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圆润的珍珠间点缀着精雕细琢的缠枝花纹,雅致非常,正配沈识因清雅的气质。
她轻
轻为沈识因戴上,温声道:“往后啊,你身边便多了一个知冷知热、疼你爱你的人。嫁过去后,不必惶恐,也无需过分忧思。你上头没有公婆需要晨昏定省,府中也没有旁人与你争宠斗艳,只需安然享受王爷待你的好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需试着敞开自己的心扉,慢慢回应他的情意。这世间唯有两心相贴,日子才能过得蜜里调油。我只盼你从此之后,每日都能展露欢颜。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我们已过了小半,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云棠这般劝慰着,一旁的姐姐沈书媛也柔声接话:“云棠说得在理。妹妹,你切莫思虑过重,只需放宽心嫁过去,与王爷好好相处,感情总是日渐滋养出来的。你瞧我与周烨,起初也不过是媒妁之言,可成婚后,彼此珍惜,互相敬重,这日子不也过得和和美美?”
说着,她含笑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眼角眉梢皆是暖意:“如今连这小小的生命都有了,是我们二人情意的见证。姐姐只盼你能活得豁达些,莫要钻了牛角尖。这世间,爱你的人很多很多。”
“况且人生漫漫,除了男女之情,还有血脉相连的亲情、知己贴心的友情,它们同样珍贵,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精神,带来数不尽的温暖与乐趣。”
她抓起妹妹的手,嘱咐道:“所以你定要开开心心的,记住了?天大的事,背后都还有我们给你撑腰。”
沈书媛身为长姐,自幼便是个通透豁达的性子,向来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更懂得如何一步步去求得。其实从前,妹妹沈识因何尝不是如此?
姐妹二人本是同样明理聪慧,对前程世事自有章法。可两年前那场变故,终究在妹妹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即便后来如何用药调养、众人小心呵护,那创伤仍是留下了痕迹。
她只盼着妹妹此番出嫁,能在陆呈辞的呵护下渐渐解开郁结,重拾往日的光彩。
沈识因听着姐姐与好友这番体贴入微的劝解,默默颔首。
待妆成,一方鲜红的盖头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隔开了周遭的喧嚣。她端坐于床榻边,静候着命运的下一步。
府外,迎亲的仪仗已是浩浩荡荡而来,排场之盛大,堪称京城近年来之最。
陆呈辞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吉服衬得他英挺夺目,如旭日般引领着整个迎亲队伍。
行至太师府门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此刻府外早已人山人海,鞭炮震天,欢呼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将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沈家公子沈意林今日身着绛红色锦袍,带着一众友人笑吟吟拦在门口,言明需新郎官答上几问方能入内。
陆呈辞被众人簇拥着,一身大红婚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龙章凤姿,那通身的矜贵气度宛若明珠耀目。虽被好友们打趣得耳根泛红,他仍含笑从容应对每一个问题。
好不容易答完题,陆呈辞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跨入府中,径直朝沈识因的闺阁方向走去。
孩童们嬉笑着跟在他身后争抢喜糖,丫鬟小厮们也簇拥在旁,连声喊着“姑爷”。
整座庭院人声鼎沸,喜庆非凡,而他的脚步却愈发急促——只盼能快些、再快些,见到他的新娘。
行至闺阁小院门前,果不其然又有一众女眷好友笑盈盈拦住去路,定要这位新郎官再露些本事才肯放行。
此时的陆呈辞早已心花怒放,满面春风,连眼角眉梢都浸着掩不住的笑意,自是爽快应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横于唇边。一缕清越悠扬的笛音倏然响起,曲调明快欢畅,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周遭的喧闹霎时静了几分,众人皆露惊诧之色,未曾想这位王爷不仅姿仪出众,笛艺竟也如此超凡脱俗。
笛声穿过门廊,幽幽传入室内。端坐于床榻上的沈识因在盖头下微微一怔。
那笛音清亮开阔,仿若晴空下的飞鸟,振翅间便掠过了重重楼阁,直上云霄。
她清晰地听出吹笛之人心中那份几乎满溢的欢愉,那般宽广明亮,每一个音符都轻轻敲在她的心弦上。
一曲终了,门外掌声与欢笑声四起,陆呈辞终于被众人簇拥着踏入房门。
随着门扉轻掩,将外间的喧闹稍稍隔开,他独自立在门边,望着榻上那抹盖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竟一时怔住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激动难言。那人就安安静静坐在咫尺之处,那般真切,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如梦似幻的不敢置信。
明明是顶顶欢喜的日子,他的鼻尖却忍不住发酸,眼眶也有些湿热。他缓步上前,喉头微动,极轻极缓地唤了一声:“识因。”
这一声里,含着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有漫长的等待,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有满溢胸膛、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爱意与悸动。
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沉沉地落在人心上。
榻上的人儿静默一瞬,盖头下传来一声轻柔的回应:“陆呈辞。”
听得这一声,陆呈辞心头激荡,不由得垂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翻涌的心绪,这才一步步走到榻前。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触手微凉。下一瞬,她的手回握了过来。
这细微的举动让陆呈辞心头蓦地一软,再难自持。他俯身,一把将她稳稳打横抱起。
怀中人虽身着繁复嫁衣,那熟悉的气息和发间淡淡的馨香却依旧如昔。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轻轻靠在他胸前。
他抱着她大步走出房门。花瓣如雨纷扬撒落,掌声、歌声交织成一片,将喜庆氛围烘托得愈发浓烈。向堂上长辈恭敬行礼后,他一路稳健地走出府门,小心翼翼地将新娘送入铺着红绸的花轿中。安置妥当,他又转身对送亲亲友郑重施礼,这才翻身上马。
迎亲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朝着亲王府迤逦行去。孩童与百姓们欢天喜地簇拥跟随,一路热闹非凡。
沈老爷与沈夫人携全家站在府门前,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迎亲仪仗,心中既欣慰又不舍。
队伍一路吹打喧天,热热闹闹地返回亲王府。虽无高堂坐镇,仅有表兄一家前来道贺,府中喜庆氛围却丝毫不减。
新人行过拜堂大礼后,沈识因便被嬷嬷搀扶着,送入精心布置的婚房。
她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静静等待着新郎官应酬完宾客前来掀盖头。
前院人声鼎沸,酒宴正酣,直至夜色渐深,陆呈辞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带着微醺的酒意踏入后院。
推开新房的房门,屋内红烛高烧,暖光融融,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色泽。
他反手合上门扉,驻足原地,目光落在那个安静坐在床边的红色身影上。方才饮下的酒此刻仿佛在血液里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发烫。
望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幕,他竟生出几分恍惚,生怕一切只是一场美梦。
他缓步走至床前,指尖微颤地挑起那方鲜红盖头。烛光下,渐渐露出一张薄施粉黛、姣好明净的脸庞。她微微仰头望向他,他也低头凝视着她,四目相对,万千言语竟都堵在喉间,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沈识因轻声道:“我饿了。”
一整日下来,她几乎滴水未进。
陆呈辞恍然回神,忙将盖头妥善放在一旁,转身走到桌边端来一碟精致的糕点。
他撩起衣袍半蹲在她面前,温声道:“先吃些这个垫一垫。”
沈识因拿起一块细细吃起来。见她用完,他立刻又递上一块,她却摇头,嗓音软糯:“口渴了。”
他当即放下糕点,转身斟了一杯温茶小心递上。她接过来仰头饮尽,将空杯递还。
陆呈辞搁下杯子,又拿起糕点递到她唇边,她却道:“太甜腻了,我想吃点别的。”
“好,我这就去取。”他放下点心,快步出了房门。
不多时便端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回来,
仔细在桌上摆好。随后牵起她的手,引她至盆架前,亲自服侍她净手,再用软巾拭干。
又带她到桌边坐下,为她布好筷子,贴心地放上一只小碟。他盛了一碗鲜香的汤轻轻放在她面前,语气关切:“这汤炖得滋补,你多用些。”
沈识因点头接过,慢慢喝起来。陆呈辞坐在一旁,见她渐渐吃得香了,眉宇才舒展开来,不禁莞尔。
他伸手为她卸下头上繁重的发饰。她只顾低头用饭,当他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脸颊时,她耳根悄悄红了。
待她用罢,陆呈辞唤人撤去碗碟,亲自执起合卺酒壶斟满两杯。他将其中一杯递与沈识因,两人手臂交缠,依礼饮下这象征合为一体的酒。
合卺礼成,他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所有礼仪至此圆满。
烛光下,沈识因今日的妆容格外明艳,胭脂水粉勾勒出不同往日的娇媚。
陆呈辞静静望着她,只觉眼前之人既熟悉,又添了几分令他心动的光彩。
他俯身凑近,指尖轻抚过她眼睑上细闪的光泽,低声问:“这是什么?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他骤然靠近的气息让沈识因脸颊微热,垂眸轻声道:“是女儿家用的,点缀上去,显得精神些。”
陆呈辞恍然点头,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她唇上。今日她的唇瓣点得格外红润饱满,宛如熟透的樱桃。
沈识因察觉他的视线,微微别开脸细声道:“不然……先去洗漱。”说着站起身。
陆呈辞本欲说“一同去”,却见她面露赧然,还有些局促,便温声道:“也好。”
他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去解那些繁复的发饰。动作间带着生涩的轻柔,毕竟是头一回为她做这等事,生怕扯疼了她。
沈识因安静站着,任由他一点点拆卸。他靠得极近,身上清冽的竹叶气息若有似无地萦绕过来,温热的呼吸偶尔拂过耳畔,带来一阵微妙的酥麻。
待到所有钗环尽数卸下,陆呈辞拿起玉梳,为她将长发缓缓梳理通顺。
随后他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轻声道:“你来挑一件喜欢的。”
沈识因走近一看,只见柜中整齐挂满了各色质地柔软的寝衣,款式精巧,颜色淡雅,竟准备了如此之多。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为她备下这般贴心的私密之物。面对满柜琳琅,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挑选。
陆呈辞见她踌躇,便从柜中取出一件淡粉色的寝衣。那衣料轻薄柔软,上面绣着精致的海棠暗纹,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不如穿这件可好?”他轻声问道。
沈识因接过一瞧,入手才觉出衣料过于轻透。她脸颊倏地飞红,下意识抬眼望他,却见他耳根也漫上绯色,目光微闪地催促:“就这件吧,快去。”
她低头应了声,捧着寝衣快步转去净房。
听着隐约的水声,陆呈辞这才在自己那侧衣柜前翻拣半晌,最终选定一件月白色寝衣。衣料同样柔软,带着若有似无的透感。
他握着寝衣在房中踱步,心绪翻涌。想起岳母的嘱咐,说沈识因近日心绪郁结,精神不济,若她日后情绪低落、回避亲近,望他多些体谅。
为此他特地将婚期延后,让她静心将养,更亲自将王府内外重新打理——从妆奁器具到铺盖帐幔,皆一一过目;就连府中人事庶务,也提前整顿妥帖。
他不愿让她为琐事劳神,只想将这安稳顺遂的日子,妥帖地捧到她面前。
可今日她虽强撑笑意,眼底却总萦绕着一抹忧悒与戒备。
他知道,她心里还有未解的疙瘩,若是解不开,是不会真正接纳他的。
他反复思量,待会该如何靠近,才能不引得她心生抗拒。
正思忖间,净房门轻响。沈识因换好寝衣走来,轻薄的衣料贴合着她纤细的身姿,隐约勾勒出曼妙曲线,更衬得肌肤如玉。
只是她显然极不自在,双手下意识拢在胸前,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水珠不断滴落。
陆呈辞喉结微动,深吸一口气压下悸动。他取来棉布巾,轻柔地为她擦拭湿发。
她乖巧站着,始终低垂着头,自脸颊到脖颈都染着薄红,一双手紧紧护在胸前。
方才沐浴的热气仿佛还未散尽,氤氲在她周身,带着湿润的花草清香,丝丝缕缕,萦绕不绝。
一头乌黑青丝湿漉漉地披在身后,更衬得那截露在寝衣外的脖颈莹白如玉。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颊边,发梢坠着晶莹水珠,正沿着她柔美的轮廓缓缓滑下,掠过微烫的肌肤,悄无声息地没入微敞的领口。
那单薄的丝绸寝衣被水汽濡湿,隐约勾勒出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起伏。
她护在胸前的指节微微泛白,透出几分无措的羞怯。十指纤长,指甲透着淡淡的粉,像初春的樱花瓣。水滴顺着她的指尖滴落,在脚下光滑的金砖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
偏是这般姿态,惹得陆呈辞喉结不断滚动,胸口阵阵起伏。
他耐心地为她拭发,待发丝拭干,便拿起自己的寝衣转身盥洗。他匆匆沐浴,还特意用了合欢香。
回到房中时,却见沈识因早已缩进床榻里侧,用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泛红的小脸。
沈识因见他进来,抬眼望去。但见月白寝衣随意穿在他身上,衣带虚虚垂在身侧,领口敞开着,露出一片被热水浸润过的、线条分明的胸膛。
一头墨发湿漉漉地披散着,不似平日束冠时那般凛然不可侵,反倒添了几分不羁的野气。
几缕发丝贴在他棱角分明的颊边,烛光下,那面容愈发显得俊朗。
一颗水珠正巧从发梢滚落,沿着他颈侧贲张的脉络,一路蜿蜒而下,划过锁骨,最终隐没在令人浮想联翩的衣襟深处。
周身散发着合欢香混合着男子体息的干净味道,并不浓烈,却随着他慵懒的步伐无声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内室。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湿发,腕骨凌厉,手指修长有力,漫不经心的动作里,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蛰伏般的力量感。
沈识因望着他,愣了又愣。
陆呈辞擦着湿发望去,四目相对的刹那,屋内陡然静了下来,只余红烛哔剥轻响。
一种无声的暧昧在空气中弥漫。
沈识因不由地深吸了口气,目光从他脸庞渐渐滑落,掠过结实的胸膛,继而向下看去……最后又红着脸落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他见她看来,压了压冲动,状若无意地往外扯了扯衣衫,让坚实的腰腹露得更多了些——
作者有话说:大黄丫头,大黄小子,都馋对方的身子。[捂脸偷看]
老婆生病了,小陆要好好的疼她爱她开解她。
恭喜成婚,留评,掉红包。[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