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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多日前,陆呈辞被皇上软禁于宫中。直至三日后,方由父亲陆亲王亲自出面,将他保释出来。


    这三天里,皇上一次也未曾召见他。圣心如明镜,终究顾念着他世子的身份——纵使许夙阳手持御赐令牌,也知不该当街对亲王世子擅动干戈。


    皇上命许夙阳持令牌收回他手中的案务,不过是想借此敲打亲王府,试探陆亲王的反应,也顺带看一看许家一派的态度。


    只是他刚回到府中,便得知局势有变——陆陵王已在禹州发起进攻。


    许夙阳这一插手,将他原先布下的计划全盘打乱,诸多事宜悬而未决,甚至连母亲的忌日都未能赶上。所幸父亲出手及时,将他从宫中保出,尚有余地挽回危局。


    他未敢耽搁,当即率领周晔等人快马加鞭赶往禹州。到了禹州立即召集人马突袭陆陵王。


    此一战,他并无十足把握,却不得不为。若能借此削弱陆陵王势力,便可为后续边城地区的征战铺平道路。


    如今朝中局势微妙,他一个刚认祖归宗的世子,无势无人,若要单打独斗,简直难如登天。唯有行险招、立奇功,方能震慑朝野,引人追随。


    此番行动皆是他自作主张,未曾禀报父亲。他暗中调兵遣将,甚至动用了父亲昔日授予他的部分兵权。


    以少敌多,无疑是一场豪赌。胜了,前路便是通天坦途;败了,便是万劫不复。


    可他什么也不怕。在外飘零六年,哪一日不是刀尖舔血、生死难料?他早已习惯了与危险共眠。如今这点风险,反倒激出他骨子里的悍勇。


    这一战惨烈至极,麾下将士折损大半,他自己亦是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可既然刀已出鞘,便没有回头之路。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活下来的,究竟会是哪一方?


    他咬紧牙关,硬生生苦撑了十余日,终是以智谋险胜。


    战事方歇,他浑身是伤,一条胳膊自手指肿至肩头,动弹不得。厮杀之时,他只能以牙咬紧剑柄,单臂死战,血染征衣。


    击败陆陵王后,他并未急于回京,而是转道边城。半年来,他早已在此暗中布局,从山匪流寇到城内首领,一步步渗透瓦解,直至将这边城化作一座空壳。如今率军而来,不过数日,便已全城收复。


    收复边城后,他本欲即刻返京,奈何伤势沉重。行至半途,不得不停下寻医诊治。他不愿让那人见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原想着抵京后休养三两日便可,可这一身伤,却远比想象中更重。


    大夫与麾下将士皆劝他安心养伤,硬是让他卧床休养了五六日,才允他启程回京。


    抵京之后,他只歇了半日,便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整洁衣袍,迫不及待来到了太师府。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满目皑皑,澄净皎洁。若在从前,他是极厌恶下雪的。流落在外那六年,每逢寒冬飘雪,他便饥寒交迫、无处容身,冻疮遍体,只能蜷缩于檐下草堆中瑟瑟发抖。六个漫长冬季,皆是苦熬而过。


    可如今再见雪落,他却不那么憎厌了。因为如今他有暖衣可穿,有想见之人可期。


    京城的雪景清雅如画,再不是记忆中那般凄楚狼狈。


    雪大片大片地飘着,透过雪幕望着眼前人儿,她又清减了许多,身披一件毛茸茸的氅衣,整个人裹在其中,宛如一颗莹润香甜的糖,看得他心头也跟着软软的。


    只是她身旁那道身影,却令他厌烦。许夙阳,此人依旧阴魂不散,他早欲除之而后快,奈何大局未定,尚不能打草惊蛇。


    他原以为上回一顿教训能叫他收敛,谁知他非但不知退却,反倒变本加厉,仍纠缠沈识因不放,一家人还将手伸向了兵部。


    时下他征战归来,战功赫赫,兵部之中自然有他一席之地。原本许家处心积虑谋取的位置,如今不仅落入他手,更比从前高了一等。


    然而他行事却与许家截然不同,并未将沈识因的二表哥排挤在外。掌权之后,他反将沈家一系的兵权逐一稳固,既保全姚家,亦为日后铺路。


    此刻眼见许夙阳仍纠缠在沈识因身旁,他心头一股无名火起。算算时日,那卖花女应当已经生产了吧?都是当爹的人了,竟还有脸在此纠缠不清,当真不知廉耻。


    他将沈识因拉至身前,谁知许夙阳竟猛地攥住她的衣袖,要将她拽回去,口中厉声道:“你们两个早已暗中苟合,如今竟敢明目张胆!沈识因,我与你相识多年,待你一片真心,爱你至深,你便是这样回报于我?你可知我……”


    话未说完,只听“砰”的一声闷响,陆呈辞已一脚狠狠踹在他肚腹上。许夙阳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数步。


    脚下积雪湿滑,他一个不稳,重重跌坐在地。


    他吃痛地捂住腹部,蹙紧眉头死死盯着眼前二人,目光怨毒而不甘。


    沈识因冷眼瞧着,只觉他咎由自取。这段时日以来,她虽未在明面上与他过多冲突,暗地里却早已查清他做的那些龌龊之事。


    他府中那名怀孕的女子,根本不是什么远房表亲,而是与他有私的卖花女。


    据酒楼掌柜所言,许夙阳当初与那女子有了肌肤之亲,事后对方曾闹上许府,却被许家强行将消息压下。那女子,也就此不知所踪。


    虽说此事或许是有人故意给他设局,可他既已知晓真相,却仍对她纠缠不休,口口声声以爱为名,逼她成婚,实在令人厌憎。


    上次见那女子时,她已有十月身孕,腹部高隆,临盆在即。如今这么久过去,想必早已生产。


    这几日许夙阳每次前来,她总能在他衣襟间瞥见女子长发,甚至隐隐嗅到一丝奶腥气。每每如此,她便心生烦躁,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她并不急于揭穿,并非不敢,而是眼下局势未明。她想将此事化作一枚筹码,一枚或能护得太师府周全、亦能助自己破局的筹码。


    所以她再烦再恼,再觉得恶心,也只能强自忍耐。只待时机成熟,她定要亲手撕开许夙阳这张虚伪面皮,叫所有人都看清他是怎样一个道貌岸然之徒。


    即便他曾真心爱过,即便与那女子的一段纠缠是身不由己,即便至今仍口口声声说心里有她,这都不是他一边与外室生儿育女、一边又对她苦苦相逼的理由。


    他把她沈识因当做什么了?


    陆呈辞方才那一脚,她都觉得踹轻了。


    沈识因冷眼瞥向跌坐在雪地中的许夙阳,目光如凝寒霜,一句辩解都不屑予他。


    积雪冰寒彻骨,许夙阳瘫坐其间,望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只觉悲愤欲狂。他堂堂探花郎,何曾想过会落得如此狼狈境地?


    他死死盯着沈识因,眼眶渐渐红了,嘶声道:“沈识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


    沈识因实在不明白,事到如今,他为何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眼眶泛红,神情悲恸,倒像是真对她情深似海、难以割舍一般。


    既与别人连孩子都有了,又为何还能口口声声说深爱着她?这般矛盾难测,令她不由心生寒意。


    雪越下越大,漫天飞白。陆呈辞握紧她的手,掌心温热有力。他微微收紧手指,牵着她转身走向一旁的巷子,再不留一眼予那雪地中狼狈不堪的人。


    天地间唯余茫茫雪色,许夙阳独自跌坐于冰冷之中,发间衣上沾满残雪,方才为那人儿撑的伞也孤零零落在一边,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可他,又怎会甘心?


    巷中积雪已深,雪片纷纷扬扬落下,静谧之中,美得如同幻境。


    陆呈辞一路紧握着沈识因的手,两人默然前行。许是分别太久,又或是心绪翻涌得太急,一时之间,竟谁也没有开口。


    雪落无声,长巷静谧,只余彼此交握的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良久,沈识因才轻声问道:“你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她问的是他宣称她不再是许夙阳未婚妻的那句话。


    为等这样一个结果,她已等了太久,全家用尽办法却始终无果,甚至有一段时日,她几乎快要向命运低头。


    陆呈辞闻声转头望去,见她眉尖若蹙,眸光轻颤,长睫之上犹沾细雪,神情中交织着忐忑与期盼。


    他温声应道:“对。想来皇上的口谕此刻已传至许府,稍后太师府应当也会有人前来宣旨。”


    沈识因停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当真?我与许夙阳的婚约,当真解除了?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皇


    上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


    陆呈辞为她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又将伞倾向她那一侧,雪花无声落在他肩头。


    他回道:“是我向皇上请旨,陈明你的处境与不愿。你的祖父亦趁机进言,坦言你与许夙阳并无情意。虽说是儿女私事,本不该劳烦圣听,但皇上仁明,亦不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强逼你接受一桩无情之姻。”


    沈识因好奇问道:“你向皇上请旨?你是如何说的?皇上又怎么会答应你?”


    陆呈辞回道:“我此番征战立功,推却了所有赏赐,唯求陛下下一道旨意,解除你与许夙阳的婚约。”


    沈识因听罢,心中蓦地一酸,眼眶顿时红了。她怔怔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桩婚事如同枷锁,困她太久太久,如今终于得解,她的人生、她的将来,终见微光。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微哽:“谢谢你!也多谢祖父,一直为我周旋。”


    言至此处,她语声中带了几分凄楚:“这段时日,我只觉得自己如同一个没有魂魄的物件,任人摆布,可以被随意赐婚,亦能被拿去兑换权势。而我身为女子,竟连半分自主的余地都没有。”


    她说到这里,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是啊,在这世间,女子终究有太多身不由己。就连一桩婚事,她都无力左右。


    也正是这般处境让她看清,在权势面前,人命与幸福何其轻贱。如今沈家岌岌可危,她必须助家人渡过这场风波。


    陆呈辞见她眼尾泛红,心中怜惜,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雪,继而以温热的掌心捧起她的脸,温声道:“如今你既已恢复自由之身,不必再如从前那般谨小慎微。从今往后,你的人生、你的姻缘,皆可由你自己抉择。”


    “我本可以向皇上请旨,将你赐婚于我,可若如此,我与那许夙阳又有何异?我不愿以此束缚你。我仍如当初所言,若你愿意,我便风风光光迎你为妻。”


    这些话,如千斤重落在沈识因心里。


    她缓缓抬眸望向他,眼中渐渐盈满水光,泪珠悬于长睫之上摇摇欲坠。她鼻尖微酸,心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委屈,终究没能忍住,泪水悄然滑落。


    陆呈辞见她落泪,一时有些无措,这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情状。他连忙抬手,以指腹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声音里带了几分慌乱:“怎么了?可是我方才说错了话?”


    沈识因摇了摇头,破涕为笑道:“没有,我今日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她眼波盈盈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一为终于得回自由,二为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


    这一句“终于见到你平安归来”,道尽了她这段时日的牵挂与忧心。


    陆呈辞心头一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心里也酸酸的。


    她又道:“你的事,二哥都同我说了。陆呈辞,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那日你对我说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


    这是陆呈辞长大以来,头一回有人这般肯定他、认可他。


    他五岁便失了娘亲,从五岁到十三岁那八年,在亲王府中过得并不容易。没有娘亲在身边循循善诱,没有那些鼓励的话语和肯定的目光,父亲常年在外,无人教他何为温情,他从未体会过家的暖意。那八年,他活得懵懂而孤寂。


    后来流落在外的六年,他全凭一口气、一个念想撑着——他要活着回来,再见父亲一面。


    他曾经以为,父亲在他失踪后定会痛彻心扉,会发疯似的寻遍天下每一个角落来找他。


    可等他真正归来后才知,父亲只寻了他一两年。


    在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再也没有寻过他,反倒将所有的疼爱都倾注给了庶子陆柏铭。从前他与母亲在世之时,也从未得到过如侧妃与庶子那般毫不掩饰的偏宠与呵护。


    他从来不知道家的模样,不知温暖何物,更未曾体会过被人真心认可的感觉。


    而如今,他终于知晓了。


    第一个让他尝到这般滋味的人,是沈识因。


    他承认,最初对她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寺中那段纠缠。可如今他心中所确定的,早已不止是身体上的靠近,更是心灵深处的触动。


    他心潮翻涌,情绪万千,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才最妥帖。


    最终,他只是捧起她的脸,低低唤了一声:“沈识因。”


    而后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她的唇瓣微凉,唇角沾着一片莹白的雪花。他温柔地吻去那抹冰凉,继而深切感受着她唇间的柔软。


    沈识因被他突然吻住,整个人顿时僵住了。虽不是头一回与他亲近,可在这雪巷之中,他这般突如其来,仍叫她心慌意乱。


    她下意识抬手想推他,却恰好抓在他左臂上,只听他闷哼一声,骤然退开身子。


    沈识因闻声慌忙松手,急急问道:“怎么了?”


    陆呈辞倒抽一口凉气,捂住左臂苦笑:“这胳膊还没好全,一碰就疼。”


    她这才恍然,轻拍额头自责道:“都怪我!我怎就忘了你战场上受过伤?竟还莽撞抓你手臂……原该请你进府喝茶细说的,实在对不住。”


    她语无伦次,连声追问:“伤得重不重?还疼得厉害么?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可好?”


    陆呈辞见她急得这般模样,不由低笑出声,温声安抚:“看你紧张的,无妨,死不了人。”


    沈识因执意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伤势。”


    她说着便伸手要去解他胸前的衣襟。指尖刚触到衣衫,却蓦地顿住,他们终究男女有别,更何况这冰天雪地,他衣着单薄,若贸然褪衣受了寒,岂不更糟?


    她慌忙将手缩回,耳根微微发热。陆呈辞见她忽然脸红局促,不由低笑,反倒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纳入自己怀中:“手这样冷,还只顾着我?我先替你暖一暖。”


    暖一暖。


    她急得摇头:“还暖什么呀!你快随我回府,我即刻请府医来为你诊治。屋里生了暖炉,比外头暖和多了,绝不能在这儿冻着!”


    陆呈辞凝视她为自己焦急的模样,心底软成一片。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有人为他紧张成这般。


    他忍着手臂疼痛,再度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嗓音温沉:“今日……我能否讨个赏?”


    沈识因没料到他伤成这样竟还不忘亲近,顿时连脖颈都染上一层绯色,羞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他低声道:“近来实在辛苦,身上带伤,心神俱疲,只想好生放松歇息。你今日陪我一天,可好?”


    他话音甫落,沈识因已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他见她答得这般爽快,不由展颜一笑。他笑起来眉眼舒展,风姿清朗,看得沈识因一时愣住。


    他轻声问她:“要不要先回府里同家人说一声?”


    沈识因却急忙摇头:“不必,我这就随你去。若回去说了,只怕出不来了。”


    这段时日以来,她也日日紧绷着神经,也很疲惫。从前她总是恪守规矩、处处听话,可那样的人生并未换来多少如意,甚至连姻缘都由不得自己。而今,她也想任性这一回,也想循着自己的心意活一次。


    陆呈辞听罢又笑了笑,温声道:“前面有马车。”说着朝她靠近些许,伸手搭上她的肩,低低哼了一声:“实在疼得厉害,你搀着我些。”


    沈识因忙扶住他:“要不要先寻个大夫瞧瞧?”


    陆呈辞却低笑摇头:“不必特意找大夫,待会儿,我想让你替我看。”


    他言语间藏着眷恋,贪恋她此刻的关切,贪恋她为他蹙眉担忧的模样。


    她应道:“好。虽我不通医理,但敷药包扎还是熟练的。往后我来做你的大夫,可


    好?”


    他眼底笑意更深,趁势追问:“那在我伤好之前,你可愿日日来看我,为我换药?”


    “自然愿意。”她答得没有半分犹豫。


    两人相携缓缓前行,雪花簌簌落下,冬日虽寒,彼此依偎处却暖意丛生。


    长巷积雪深厚,留下两行并排的脚印,深深浅浅,宛若一幅素净却温柔的画。


    到了巷口,二人上了马车,车帘垂下,隔开外面纷飞的雪。


    马车缓缓前行,车内光线昏朦,唯闻辘辘轮声与彼此清浅的呼吸。


    陆呈辞仍牵着沈识因的手,拢在掌心细细暖着,哪怕自己伤重未愈,仍不忘顾她冷暖。沈识因心下微软,又觉有些过意不去。


    他未说去往何处,她也不问。仿佛只要与他同行,便无需多虑,自有心安。


    陆呈辞于朦胧光色中凝视她片刻,轻声问:“告诉我,这段时日……许夙阳可曾欺负过你?”


    她摇摇头:“没有。他被你伤得那般重,在床上将养了近一个月,近日才刚能下地。痊愈后虽来找过我,但我始终同他保持着距离,不曾容他近身。”


    她说罢,抬眼细细端详他的神色。陆呈辞似看出她心中所惑,缓声道:“你是否也察觉,许夙阳有些不对?”


    她点头道:“对,你也知道了是吗?”


    陆呈辞心知许夙阳与那卖花女之事,终有一日瞒她不住。他望入她清澈的眼眸,沉声道:“他与那卖花女的事,我早已知晓。之所以不愿告诉你,是不愿你为这般不堪之人忧心难过。”


    他语气稍缓,又道:“况且那卖花女的真实身份,我尚未查清,我总觉得此女不简单。”


    沈识因听罢,默然垂首,目光低敛,并未应声。


    陆呈辞见她如此,伸手托起她的下颌,迫她与自己对视,低声问道:“告诉我……有没有为此伤心?”


    他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她不由有些哭笑不得,迎上他的目光道:“我有什么可伤心难过的?反倒觉得庆幸,如此我便有十足的理由将他推开。”


    “其实很早之前我便察觉了。自他被你打伤后,我入府探视,恰见那女子出现在他院中。当时她身怀六甲,腹部高隆,我便心生疑虑,私下派人去查。”


    “后来得知那卖花女确与许夙阳有过肌肤之亲,且已怀有身孕。我又命人几番打探,才知那女子一直被安置在许府偏院之中。”


    “这几日,想必那女子已经生产。我甚至在许夙阳身上,隐约嗅到一丝奶腥气。”


    她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细细说与陆呈辞听,未有半分隐瞒。


    陆呈辞从她眼中并未看出难过和气愤,她好像已经把许夙阳放下了。


    他应道:“确实,那女子已诞下一子。只是我不明白,许夙阳若真对你有情,何以至此仍不放手?寻常男子若在外有了子嗣,纵使心系旁人,也总该收敛几分,更该对那女子与孩儿负起责任,而非一味对你纠缠不休、毫不尊重。”


    沈识因:“我想……除却感情,应当另有图谋。许家上下,从无善类。他父亲早已觊觎我祖父之位,先前还试图安插其门生进入我舅舅执掌的兵部。虽未得逞,但他们绝不会轻易罢休。”


    她语声渐沉,透出几分凝重:“如今我们沈家可谓如履薄冰。祖父屡遭官员参奏,从前圣上常与祖父商议要务,而今却频频召见许万昌”


    言至此处,她不由低低一叹,忧思溢于言表。


    陆呈辞温声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那日我已寻过你祖父,表明愿与他联手之意,并请他助我一臂之力。先前他虽未应允,但经此一事,想来态度已有松动。”


    他语气诚挚,又道:“日后若有机会,还望你也在他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与我父亲……并非一路人。”


    其实沈识因早已察觉,陆呈辞心思缜密,戒备心极重,行事胆大却周全,这大抵与他流落在外的六年经历有关。


    因而她明白,即便对亲生父亲,陆呈辞也未必全然信任。他一步一步,皆是在为自己谋划前路。


    其实那日父亲曾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陆呈辞既已决心争夺权位,他接近你,或许意在拉拢沈家之势。他们早已看出,沈家圣眷渐衰,迟早为皇上所不容。”


    “因此,他欲借沈家之力襄助自己。沈家为官数十载,根基深厚、能人辈出,族中子弟皆是人中龙凤。而他不过是个刚刚认祖归宗的世子,在朝中既无实权,亦无党羽,孤立无援。放眼京中权贵,唯有沈家最为合适。”


    “人在困境之中,总会想抓住一根浮木求生,他亦以为,沈家或许也会将他视作一线生机,愿与他彼此依托。”


    当时沈识因听闻父亲这般推测,第一反应便是:陆呈辞绝非如此之人。两年前的那段纠葛,他始终未曾忘怀。即便陆呈辞如今对她情意不深,他选择接近她,多少也因着旧日缘分,以及她曾许下的承诺。有这一份人情在,沈家……总不好断然回绝。


    而今陆呈辞的种种举动,也印证了他确在一步步谋划自己的前路,而沈家,亦在他的棋局之中。


    但平心而论,沈家如今处境艰难,若能彼此扶持、共渡难关,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马车不多时便在一处院落外停稳。沈识因下车抬眼,才认出这是陆呈辞的别院。


    陆呈辞牵起她的手朝里走去,温声道:“这院子我近日又命人重新收拾过,如今一应俱全。还特意聘了两位手艺极好的厨子,待会儿便让他们做些可口菜肴。”


    沈识因四下望去,但见院中陈设果真与从前不同,更添几分雅致精心,显是用了心思布置。


    她随陆呈辞步入房内,一股暖意顿时迎面袭来。屋内早已燃了好几个暖炉,炭火正旺,将整个房间烘得暖融如春。沈识因只觉周身寒意尽散,不由轻叹:“还是屋里暖和。”


    陆呈辞牵她至桌前坐下,斟了一杯热茶递入她手中,温声道:“自然,这些炉子我一早便命人备好了。快喝些热茶,暖暖身子。”


    沈识因接过茶盏,轻啜几口,暖意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松快起来。


    此时陆呈辞唤来小厮,吩咐厨房准备膳食,继而又从旁取过一个精巧食盒,置于桌上揭开盒盖,道:“这是我请人排队去买的。上回你说喜欢那家的糕点,我一直记在心上——正是先前江絮送你的那一家。”


    沈识因没料到他竟这般细心,拈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顿时感觉口中溢满甜香,她弯眼笑道:“陆呈辞,谢谢你,如此有心,我很喜欢。”


    她说她很喜欢。


    他望着她晃了下神,也取了一块,尝了一口道:“同我何须客气?不必言谢。”


    沈识因瞧了瞧他手里的糕点,轻声问:“你之前不是说不爱吃甜食吗?”


    他回道:“是不爱吃旁人买的甜食。”


    不爱吃江絮买的。


    沈识因瞬间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只听他道:“从前流落在外时,日子很苦,时常觉得嘴里发苦,许是心里太苦,连吃什么都尝不出滋味。”


    “后来有一回,我在别人迎亲的队伍里抢到一把喜糖。那时觉得,那糖怎会那般好吃,那般甜,仿佛是天底下最好的东西。吃完之后,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连心里都透着甜。”


    他眼底掠过一丝怅然:“自那以后,我便渐渐喜欢上甜食。偶尔心中郁结,或是奔波疲惫时,吃上一些,便觉得又能缓过来了。”


    他曾听人说,只有心里甜了,嘴里才会甜。他想,若是嘴里甜了,是不是心里也就甜了。


    沈识因静静听他说完这番话,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他从前过得那样苦,却依旧从内至外都保持着坚韧与清明,是多么不容易啊!


    她轻声道:“你说得对,这或许就是许多女子都爱甜食的缘由,我们所渴望的,本就是甜蜜美好之物,也盼着自己的人生与将来能顺遂圆满。”


    她声音更轻了一些:“女儿家的心思总是细些


    ,那些由甜而生的喜悦,正如你现在所言这般。”


    陆呈辞凝望着她,只觉得她如今越发愿意在自己面前吐露心声,尤其是那双嫣红唇瓣,每每轻启,皆娇艳动人,叫他移不开眼。


    他瞧着瞧着,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慢慢靠近。


    她察觉他的气息渐近,连忙起身道:“药箱在何处,我帮你看看伤。”


    他不禁僵在原地,摸了摸发热的耳朵,指向不远处的柜子。


    她走过去打开柜门,取出药箱,待转过身,却见他已经站起身开始脱衣服。


    脱衣服……


    她微微一怔,眼看他将上衣褪下,又伸手去解下裳的系带,急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呈辞动作未停,只低声道:“腿上也受了伤,位置偏上些,需得褪了衣裳,才好上药。”


    位置偏上些……


    那是哪里?


    沈识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他,他也望着自己。二人目光相接,仿佛同时想到什么,顿时脸都红了——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小陆真是为了吃上一口饭绞尽脑汁,哈哈哈[空碗][空碗]


    第32章


    沈识因与陆呈辞皆已成年,于男女之事并非一无所知,毕竟他们早年曾有过一段痴缠,虽然后来沈识因忘记了,但随着年岁渐长,加之家中嬷嬷亦曾隐晦提点,她对此并非全然懵懂。


    因此当陆呈辞说出“位置偏上些”这句话时,甫一对上他的眸光,她霎时就想到了那私密之处。


    而陆呈辞也当即读懂了她眼中意思。自寺庙一别两年期间,他并非未曾念及那些缠绵,毕竟一个成年男子,既已尝过云雨之味,难免会在某些时刻生出难以自持的悸动。


    所以这两年来,他常常梦到她。


    而这段时间每每相见,那份压抑不住的冲动便如野火燎原,灼得他饥渴难耐。这是欣喜、是兴奋、更是身体本能的渴慕,教他只想要贴近她、亲吻她、拥抱她。


    上一回在太师府,他还险些克制不住要了她。


    此刻两人心照不宣,同时想起庙中那一幕氤氲画面,一时间皆面红耳赤,羞窘难言。


    房间里暖意融融,窗外飘着细雪。两人对视片刻,沈识因率先低下了头,轻声道:“要不……还是寻个大夫来瞧瞧罢。”


    陆呈辞见她退缩,连忙道:“不必找大夫,就是大腿上中了一箭,有点疼。”


    大腿。


    听闻是大腿受伤,沈识因这才稍稍安心。即便如此,本也不该由她来上药,可不知为何,她总是难以拒绝陆呈辞的要求,尤其是那些肢体接触,竟让她心生悸动,甚至偶尔会闪过些羞人的念头。


    不过静下心来想,许是正值韶华,对这些事难免存着几分好奇与冲动。


    她定了定神,走到陆呈辞跟前,轻声道:“不如你到榻上躺着,我替你将衣裳掀起来,好上药。”


    陆呈辞一听要躺下,立即点头,快步走到床榻边。他先脱去靴子,又将身下繁琐的衣裙尽数褪去,只余一条绸裤。


    沈识因搬了绣凳坐在床边,将药箱置于一旁的案几上,这才仔细去看他身上的伤。


    她不禁蹙起眉头,只见那结实的胸膛上新旧伤痕交错,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式疤痕纵横遍布,触目惊心。


    怎么会有人受这么严重的伤,还能如此生龙活虎,毫不在意?


    她缓了缓神,强压下心头的酸涩,轻声问道:“上阵之时不穿盔甲吗?怎会伤得这般重?”


    陆呈辞回道:“自是穿的。可再好的盔甲也抵不住连番厮杀。刀剑无眼,在战场上,要靠真本事搏命。”


    他说得轻松,可是沈识因何尝不了解,她轻声道:“我外祖家世代为将。外祖父当年助陛下夺嫡时战死沙场,舅舅这些年来为国尽忠,也立了不少功劳。”


    “他们都是大英雄,他们身上也都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舅舅颈间至今留着一道极长的疤,听说当时险些被砍断脖颈,硬是撑了过来。”


    她抬眼望向窗外纷飞的雪片,叹道:“若是天下太平该有多好。没有厮杀,没有征战,百姓都能安居乐业。可这终究是奢望。”


    沈识因虽是女儿家,但自幼耳濡目染的她,对朝中局势也略知一二。照眼下这般光景,最多三五年,战事必起。到头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她畏惧死亡,更惧怕那般生死攸关、颠沛流离的境遇。谁不盼着能过上安稳顺遂的日子?


    而今她才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更不愿在这大好年华里便轻易丢了性命。


    陆呈辞凝望着她,温声道:“世间纵然破碎如残帛,只要有人愿意穿针引线,细细修补,依旧能成为遮风避雨的锦缎。若再绣上些花纹,依旧可以光彩。”


    他紧紧抓住沈识因的手:“争权柄,是为天下谋福,更是为了护住珍视的一切,让此生不负。若必须有人执针穿线,破局开路,我愿意去做。”


    他指尖温热,语气愈发深沉:“你我相识于困顿之中,那般艰难尚且度过,往后又何须惧怕风雨?”


    沈识因望着他坚毅的眉眼,只觉心头被什么轻轻触动,仿佛枯木逢春,渐渐苏醒过来。


    她取过案几上的药酒,轻轻为他擦了擦伤口。又取了药膏,细致地涂抹开来,温声道:“你说得是,我们原不该终日忧心,合该活得敞亮些。你受了这许多苦,带着满身伤痕,却仍这般坚韧,实在教人钦佩。”


    她总能说出这般温暖又鼓舞人心的话语。


    陆呈辞凝望着他,只觉得这人带给他的不仅是心安,更有数不尽的惊喜。就像冻了一整夜后饮下的那盏热茶,帐中再多的暖意都比不上这般温度,因为它是真切地淌进了心底。


    她替他擦拭胸前的伤口,他又翻过身去,露出背上几处伤痕。其中一道较深的缝合痕迹格外刺目。


    沈识因强忍着酸涩,仔细为他上药包扎。待收拾妥当,才轻声问道:“既伤得这样重,怎的也不好好包扎?”


    陆呈辞回道:“军中医官包扎过的,躺了五六日才能动弹。昨夜赶回京城,第一桩事就想见你,又怕身上的血污和药气冲撞了你,特地回府沐浴更衣后才去找你。一着急,便忘了重新上药。”


    沈识因只觉眼睛酸涩了,轻声问他:“陆呈辞,你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


    陆呈辞未料她突然问起这个,凝思片刻,回道:“原是有一个。从前只觉得这辈子都难以如愿,如今看来……倒似还有希望。”


    “那是什么心愿?”


    “我想有一个温暖的家。”


    有一个温暖的家。


    这话让沈识因怔住了,擦拭伤口的动作也随之一滞。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一个铮铮铁骨的男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她原以为他会说想要登上至尊之位,或是成就一番霸业,却不料竟是这般朴实的心愿。


    人世间的万家灯火中,温暖的家宅何其之多。无非是衣食无忧,父母安康,兄弟和睦,其乐融融。这于旁人是最寻常的日常,于他却是难偿的愿望。


    就像她自己,自幼生长在美满之家。父母恩爱,待子女宽厚慈爱;兄弟姐妹间相亲相爱,长姐疼她,兄长护她,可谓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儿时她总以为,这般温暖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景象。直到遇见陆呈辞,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这看似最平常的温暖,对有些人而言竟是奢求。


    世间悲欢从来不相通,她过往的安逸岁月,不过是命运的眷顾。


    她一时无言,只觉得这是十几年来听过最教人心疼的话。


    陆呈辞见她久久不语,转过身来。她怔怔地望着自己,眼圈泛红,立即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温声道:“我盼着的这个家,是想与你一同经营的。不论宅院大小,只要有个日日牵挂的人在,一日三餐温饱,四季衣裳周全,便足够了。”


    他掌心温热,暖意透过肌肤传给她。她听着这番话语,望着他炙热的眼眸,心头愈发酸楚。


    他见她红着眼睛不接话,心下明白,她背负着太多思量,压力极大。


    自重逢至今这数月光景,他已多次表露心迹,求娶之言说了不下数回,盼她应允婚事,盼她安心等待,盼与他共建家宅。


    可每一次,都未能等来她的回应。


    他并不恼,也不急。


    他深知站在她的立场,要权衡的实在太多。他一个男子,自可无所畏惧;可她不同,婚姻大事关乎一生前程。


    好不容易才挣脱与许夙阳的婚约,又怎敢轻易再许终身?无论心中


    是否情愿,都不敢贸然应承。


    她所需要时间再相信爱情,而他愿意等。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她微张的唇瓣,低声道:“别发呆了,快替我处理腿上的箭伤,实在疼得紧。”


    他看得出她为无法回应而感到自责。


    她真的很善良。


    听闻这话,她这才回过神来,强自定了定心神,轻声道:“好,我这就帮你。”


    她说着便要伸手去解他的衣裳,忽又想起什么,顿住动作,脸颊飞起两朵红云,声若蚊蚋道:“还是……将裤腿卷起来吧。”


    他瞧着她羞窘的模样,眼底含了笑:“害羞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别开眼否认道:“谁见过了……休要胡说。”


    他摸了摸发烫的耳朵,低声道:“从前见过,现在还没有。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


    她脱口问:“哪里不同?”话一出口便悔极了,连忙抿住唇,低头去挽他的裤腿。


    陆呈辞望着她红若朝霞的脸颊笑回道:“如今身板硬朗多了,力气也大了。那时太瘦弱,连饭都吃不饱,靠着半个馒头都能撑好几日。”


    确实是这样,但是那时候的他看起来了却像天上下来渡劫的仙人,即便书生模样,也让人倾心。


    并且,也挺让人感到愉悦的。


    想到此,她脸颊愈发滚烫,强自镇定道:“你且安静些,不然我真去请大夫来替你上药,或是随便唤个小厮来伺候。”


    他却道:“若都不说话,岂不太过冷清?我想与你多说说话,这样才像过日子。”


    沈识因偏过头去:“那说些别的。”


    别的。


    他默了片刻,突然起身凑近:“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沈识因微微一怔,一时未反应过来。


    他等了片刻,伸手抚上她的脸:“你不作声,我便当你答应了。”


    沈识因忙摇头:“我没有答应,你快好生躺着,不然我真不管你了。”


    他将她往怀里带了带,盯着她的唇:“那让我亲一会儿可好?”


    又亲。


    她夹起棉球沾着药酒不去看他:“你若再这般胡闹,我真不管你了。好歹先让我把药上好。”


    “我有些等不及了。”


    “这样呢?”她在他腿上掐了一把,“这样能等得及吗?”


    陆呈辞不想她竟然掐自己,手劲还很大,他吃痛地轻呼一声,立马乖乖躺下。


    沈识因不禁笑了笑,小心卷起他的裤腿,只见他左大腿处裹着纱布,上面还渗着点点血迹。


    她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拖着这样的伤腿,淡定地去太师府寻她的。


    她轻轻解开纱布,露出不小的箭伤,伤口已经缝合,许是因行走时牵动了筋肉,此刻又渗出血来。


    她蘸了药酒仔细清理,轻叹道:“我看你根本就不会疼爱自己,怎么可以允许自己伤痕累累毫不在意呢?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把身子熬坏了,那些心愿还如何实现呢?”


    她语气略有指责,实际心疼的不行。


    他闻言轻笑:“无妨的,我撑得住。从前在外头时,比这更重的伤也都熬过来了。”


    沈识因看他一眼:“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吃苦。”


    是啊,人不能一辈子都这般吃苦。


    他听她这般说,鼻尖蓦地一酸,立马改口道:“其实,确实疼得厉害……忍也忍不住。有时痛得浑身发颤,四肢都麻了,就像有人拿刀子在身上一寸寸地割肉。最难受时意识模糊,几乎要昏死过去,那时心防最是脆弱,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很想我娘亲……”


    “但这些都熬过来了。因为经历得多了,后来便也不觉得怎样。”


    他说着轻轻蹬了蹬伤腿:“这条腿现在实在疼得紧,你替我好好清理上药,多敷些止疼的药材,或许能缓一缓。”


    他终于说了实话。


    这也是他头一回在外人面前展露脆弱,竟还是对着一位姑娘。


    从前,他再痛再苦也都咬牙忍着,因为他必须学会承受。


    现在,他也是个有人在意的人了。


    沈识因心里更难受了,声音又轻了些:“疼了就要说出来。往后你有什么想说的、或是撑不住的事,都可以同我诉说。”


    他抬眼望着她:“那你呢?你可愿将心事都说与我听?开心的、难过的、在意的、恼怒的……都会告诉我吗?”


    她默了片刻,回道:“我从前日子过得很顺遂,自幼被人娇宠着长大,不知愁为何物,更不识人间疾苦。如今倒是有了烦恼……”


    她苦涩一笑:“开始害怕太师府倾覆,开始害怕过不上好日子,最怕的是死。”


    她还不想死。


    她这番话很沉重,他感觉到了她的压力很大。


    他勾住她的手指,温声道:“怎么与我害怕的一样?我平时说着什么都不怕,其实也怕死。不过没关系,苦难总会熬过去的。你看我带着寥寥数人去征战,不也取胜生还了?相信你们太师府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得到他的宽慰,她心情好了很多,颔首道:“你说得是。我不该杞人忧天,且过好眼前的日子才是。”


    她说罢,细致地为他涂抹药膏,垂眸时睫羽如蝶翅轻颤,侧脸线条精致美好,连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馨香。


    他望着她出神。


    她涂好药膏,取来纱布为他包扎,屋内一时静下来,只余纱布缠绕时细微的窸窣声。


    她的目光不经意掠过他腿部流畅的肌肉线条,指尖偶尔触到他温热的肌肤,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引得两人心思不断变化。


    纱布一圈圈缠绕,她手法轻柔而专注,最后取来剪子裁断纱布,打了个整齐的结。


    他静卧榻上,这过分静谧的空间让他心潮翻涌,浑身血液似在奔流,连腿上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


    待包扎妥当,她小心为他整理裤腿。屋内气氛不知不觉变了调,她若有所觉地转头,正撞上他灼灼的目光。


    那眼神滚烫得几乎要将人吞噬。他面颊绯红,额间甚至沁出细密汗珠。


    她被这目光烫得心慌意乱,正要躲闪,果不其然,还是被他猛地攥住扯了一下,她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趴在了他身上。


    她惊得轻呼一声,慌乱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牢牢箍着不放。她无奈嗔道:“别这样,快让我起来,你身上还有伤呢。”


    他非但不松手,反而收紧了臂弯,眸光渐渐迷离,低声道:“别担心,伤一点都不疼。”


    怎会不疼?


    他紧紧贴着她,体温骤然升高,烫得令人心慌。她还想挣扎,却被她抬手扣住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


    他的气息灼热而急促,滚烫的唇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含住她的唇瓣细细撩拨,继而越探越深,越吻越急。


    她只觉得浑身发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任由那炽热的亲吻将理智一点点吞噬。


    满室旖旎,情动难抑,他手上动作愈发急切,三两下便褪去她身上衣衫。


    她忽觉周身一凉,如玉的肌肤在烛火下泛起莹润光泽,旋即又透出淡淡绯红,更显娇媚动人。修长的颈项因这阵悸动沁出细密汗珠,宛若凝脂染露,看起来更加勾人。


    滚烫的吻从唇瓣一路落至颈侧。她觉出他已然失控,慌忙伸手推拒,可那点力气于他不过蚍蜉撼树,半分奈何不得。甚至软得像只兔子,无力地瘫在他怀中。


    他一边吮吻着她纤细的脖颈,一边用指腹摩挲她红润的唇瓣,每一下都是让人战栗的力道。


    慢慢地,他将指尖探入她的口中,轻轻逗弄着柔软的香舌。


    她微张着唇不断呼吸,被这火热的挑逗弄得浑身酥软,再使不出半分力气。香汗淋漓,衣裙也浸湿了一片。


    滚烫气息一路而下,温香软玉,启口轻含,唇


    舌交拨弄间尽是缱绻。


    他当真疯了。


    她竭力想保持清醒,可周身酥麻的快感让她眼神涣散,如坠云端。


    他越来越大胆,粉色罗裙轻曳,温热指腹触上的那一刻,她蓦地咬住了含在口中的手指。


    他微微吃痛却仍不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探入。


    一股酥麻从脚底窜到头皮,不禁让她加重了齿间的力道。


    把他咬疼了,他才抽出手,接着顺势将她拥到床榻深处,再度深深吻住。


    这一次他的动作温柔了许多,细细密密地吮吻,让她吟得更急。


    越是如此细腻缠绵,越是让人心旌摇曳。


    酥麻感如潮水般漫遍全身,她终于放弃挣扎,伸臂环住他的脖颈,生涩而温顺地回应起他的吻。


    她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两年前在柴房里缠绵的画面,此刻却比当年更要悸动。


    彼此的身体都已长成让对方心仪的模样。正值最炽烈的年华,两人如烈火遇上干柴,瞬间燎原,焚尽了最后一丝理智。


    当柔软的唇瓣不可反抗地触上,她紧张地推着他的脑袋阻止。


    情潮汹涌过头,竟让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微眯着眸子仰起雪颈,好容易缓过气来才呢喃道:“停下……不可以……”


    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发大胆地吻得更深更密,唇舌也撩拨得愈发缠绵。


    她实在受不住,再次推着他的脑袋嗔道:“快停下……你身上还有伤。”


    “没事。”


    “什么没事,你别逞强。”


    “小瞧我?”


    她摸了下他渗血的伤口,担忧道:“我没有,你瞧这伤口都裂开了……”


    他满不在乎,仍不肯松手:“无妨,我不觉得疼。”


    “可我很心疼。”


    她捧住他的脸,望进他迷离的眼睛里:“你且冷静些,这般不顾惜身子怎么行?就算你不在意,我也很在意。”


    他说她在意。


    他闭目苦笑:“你可知这有多难熬……忍不了。”


    “忍不了也要忍。”


    他伤得太重了,身体要紧。


    他长叹一声,终是依言平复心绪,缓缓松开手侧过身去。


    她坐起身,拾起被扯落的衣裳重新穿好,面颊绯红如霞,羞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看她一眼,不禁轻笑,先行下榻,走到案几前取棉球拭去伤口渗出的血珠,又至衣柜前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沈识因整理着衣裙,心绪仍难以平复,与他单独相处,实在太危险了。


    陆呈辞换好衣裳走近她,为她抚平衣襟,理好鬓发,垂着头,一言不发。


    沈识因偏头看了看他,小声问:“你生气了?”


    他不做声。


    “你真的生气了?”


    她又问了声,结果话音甫落,就被他拥住抵在了桌边,而后咬了一下她的唇:“记着欠我一次。”


    欠他一次?


    他……


    她尚未回过神,便被他牵着手朝外间走去:“估摸着饭菜已经备好,我饿了,先用饭吧。”


    她连忙点头:“好,先用饭。”


    她的脸红了很久。


    用饭时,陆呈辞给她讲起了在外漂泊六载的趣事,她静静听着,原来,那些艰辛岁月里竟也藏着许多令人莞尔又心酸的片段。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暖意氤氲。


    温暖的居所,可口的饭菜,还有心仪之人相伴——这恰是陆呈辞心心念念的,家的模样。


    ——


    许府偏院内,轻纱帐中透出两道交叠的身影,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喘息。


    良久,纱帐被撩开,许夙阳捞起衣衫穿在身上,系好衣带后轻嗅袖口,微微蹙起眉头。


    林苑从身后偎上来,软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嫌我身上的奶香气?”


    许夙阳没作声。


    林苑打量他神色,伸手替他整理衣襟,柔声道:“夙阳莫要烦心了,纵然与沈家退了婚,不是还有我陪着吗?是那沈识因有眼无珠,识不得你的好才这般行事。你放心,往后我定加倍待你好。”


    许夙阳听闻这话,眉头稍展,可心中仍是郁结难舒。皇上既已下旨退婚,他纵有万般不甘也无可奈何。


    只怕此生再难娶到沈识因那般合心意的人了。


    他每每烦闷时,便来此寻找林苑,听她说些温言软语,心境方能稍缓。


    他淡淡应了一声,起身唤嬷嬷将孩儿抱来。他接过那白白胖胖的婴孩,看着稚子可爱的模样,神色终于柔和几分。


    林苑缓步走近,柔声道:“你瞧这孩子生得多俊俏,也只有你这般品貌,才能得这样标致的孩儿。”


    许夙阳静静端详着怀中婴孩,确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只一双眼睛稍显细长。不过,整体还是非常好看的,多像林苑一些。


    自林苑生下这孩子,许家上下待她的态度便大不相同,虽仍安置在偏院,但时常有人前来探望,衣裳银钱也赏赐得勤。母凭子贵这话,在林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林苑窥着他神色,轻声试探:“夙阳,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夙阳头也未抬:“但说无妨。”


    “近日生产后闲居院中实在闷得慌,想着你能否将西街那间珠宝铺子交由我打理?从前在外头卖花时最爱算账经营,如今闲下来反倒不习惯。你平日里操劳,我看着心疼,也想为你分担分担。”


    许夙阳闻言微蹙眉头,沉吟片刻道:“既跟了我,便好生在府里待着,莫要随意外出。最要紧的是将孩子照料妥当。”


    林苑忙道:“你说的是,我懂得。”


    她又软声央求:“只是,我实在是喜欢经营这些,再说都为你生了这么个白胖儿子,你总该赏我些体面不是?我不想一辈子都藏在这偏院里。”


    是啊!她给他生了个儿子。


    自与林苑相识至今,他还从未赠送过她什么,她也从未向他讨要过什么,也不曾惹是生非,这是头一次,并且又添了子嗣,他是该给些奖赏。


    他思忖片刻道:“西街那间珠宝铺子原是我亲自打理,虽不算红火,倒也不差。也罢,就交与你练手罢。”


    他答应了。


    林苑喜得一把搂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记,娇声道:“就知道夙阳待我最好,我真的太爱你了。”


    爱。


    他只有在林苑这里才能听到这个字。


    而她惯会撒娇弄痴,哄得他展颜而笑。


    林苑见他笑了,又趁势轻扯他衣袖:“那……可否让我乡下的兄长来帮着打理?他自幼精明,定能帮衬许多。”


    “兄长?”许夙阳诧异地挑眉,“你还有兄长?”


    林苑忙道:“对,我有位嫡亲兄长在乡下过得很是清苦,许久未见了。我想接他来京中,既能助我打理铺子,也好让他吃上饱饭。当年我父母去后,全赖兄长辛苦将我拉扯长大,如今也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夙阳,你一定要答应我,他可是我最亲的人了。”


    她又开始撒娇。


    许夙阳抵不住,只得道:“也罢。把他接来吧,我会命人好生安排住处。”


    “夙阳,你太好了,谢谢你。”


    林苑又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将怀中的孩儿交给嬷嬷,扯着他的手道:“你快坐下,让我给你捏捏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式,用了饭再回去好不好?”


    许夙阳虽对林苑并无情意,但她这般娇憨可人的模样,他倒是喜欢。


    至少这世上,总还有人这般倾心待他。


    他轻声应着,享受着她细心地为他捏肩捶背。


    ——


    那日,沈识因在陆呈辞院中待到很晚方才回府。陆呈辞虽有心留她,却也知于礼不合。


    果然,皇上传下口谕,言明她与许夙阳的婚约就此作废。一桩心事了却,她接连几日都是喜上眉梢。


    这几日她一得空便去陆呈辞的偏院寻他,给他换药,陪他说话。偶尔他也会亲自过府寻她。


    转眼便到了沈书媛出阁的前夜。


    府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沈识因也跟着操持到很晚才回院中休息。


    只是她刚坐下来,管家就匆匆来报:“小姐快去前堂瞧瞧,陆亲王来了。”


    陆亲王来了?


    沈识因讶然起身,问道:“陆亲王?可是来给姐姐道喜的?”


    管家却摇头:“陆亲王方才与太师说了几句,好像是要商议您与陆世子的婚事,特让老奴来请您过去。”


    “婚事?”沈识因一怔,“我与陆呈辞的婚事?”


    管家回道:“正是。”


    她不可置信,陆呈辞怎么没有提前告诉她?


    她不免又追问一句:“你可听真切了?”


    管家躬身道:“千真万确,陆亲王与刘侧妃都来了,看起来特别重视。”


    连刘侧妃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撒花]


    小陆:救命!好难忍。[空碗][空碗][空碗]


    第33章


    沈识因曾在宫宴上见过刘侧妃。刘侧妃原是知州之女,自嫁入亲王府后,其父便被调任京中要职,家族声势日隆,如今在京城已是赫赫有名。


    刘侧妃生得秀美,不似京城女子那般明艳,身上带了几分江南水乡的温婉气韵,眉眼柔润,顾盼生姿。听闻她极擅刺绣,又通音律,一支小曲儿唱得清柔婉转,颇得陆亲王喜欢。


    沈识因与她并无交往,只远远见过几面,对其性情知之甚少。


    只是议亲这等大的事情,陆呈辞竟然未曾与她商议半分。


    她问管家:“陆呈辞可来了?”


    当事人总该到场。


    结果管家回道:“回小姐,陆亲王说……世子外出办差,这几日怕是赶不回京了。”


    外出办差?既然外出办差,为何不等他回来再商议?


    她满是疑惑,整了整着装,随管家去了前堂。刚到前堂门前,便见祖父与父母俱在座中,对面正坐着陆亲王与刘侧妃。


    她进屋先向陆亲王与刘侧妃行礼。陆亲王一看到她,面上立马换上笑意,刘侧妃更是亲热地开口道:“识因快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沈识因微怔,刘侧妃竟直呼她“识因”?她们分明素无往来,何来这般热络?


    她得体地应道:“多谢侧妃娘娘。”说罢便走到母亲身侧坐下。


    陆亲王细细端详着她,含笑道:“沈姑娘果然天生丽质,沈家当真将女儿教养得极好。”


    太师沈昌宏谦辞道:“王爷过奖了,因儿不过中人之资,承蒙王爷厚爱。”


    时下沈昌宏还在疑惑,起初陆亲王与刘侧妃前来,他还以为是来为沈书媛出嫁道贺的,毕竟太师府嫁孙女,在京城算得上一桩盛事,满京城的达官显贵皆来庆祝。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是来商议沈识因与陆呈辞婚事的。


    近日陆呈与沈识因往来甚密,他隐约察觉出识因对陆呈辞生出几分情意。然而两人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更何况沈识因刚与徐家解除婚约,再加上太师府时下的微妙现状,两府根本就没有联姻的可能。


    而今陆亲王竟亲自登门求亲,应是因太师府近日陷于危局,亲王欲借联姻之名将沈家揽入麾下。


    先前陆呈辞屡屡接近识因,甚至几番阻挠她与徐家的婚事,或许就是陆亲王指使,这婚刚退下,他们就立马登门了。


    想必王爷早已料到太师府会有今日之困,这才早早布下联姻之棋。


    刘侧妃含笑搭话道:“我瞧着识因这孩子当真不凡。娶妻正该娶这般模样的,品貌出众,才德兼备,不知是多少儿郎倾慕的对象呢。虽说呈辞是因两府关系才接近识因,但是以识因的样貌,估计他也有所触动了吧。”


    为两府关系才接近?


    有所触动?


    刘侧妃这两句话不仅让沈识因蹙起了眉头,连上座的祖父与父母也都面色微沉。


    虽说他们先前也曾疑心陆呈辞接近是别有目的,可时日久了,见那世子为推却功名、甚至助其解除与徐家的婚约,倒像是存了几分真心。


    结果,陆呈辞却是有目的的靠近?


    不过细细想来,最近太师府祸事频出,就连沈意林在翰林院的职位也形同虚设,恐怕不久便要被遣返回家。太师府表面虽尚且维持着风光,可朝中明眼人早已心知肚明。以陆亲王那般精明锐利,定然早已窥破玄机。


    母亲姚舒听闻这话心中一阵发酸,她看向女儿,发现女儿眼神渐渐黯淡,当即问刘侧妃:“侧妃娘娘此话,妾身倒有些不解。这些时日陆世子对识因百般呵护,待她极尽周到,我们皆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喜爱识因。如今您这般说辞,倒教妾身不得不问个明白,世子接近小女,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两府之利?”


    姚舒问得直白,此事关乎女儿终身幸福,她不得不挺身问个清楚。


    刘侧妃显然未料到她这般直接,一时语塞,只得含笑望向陆亲王。


    陆亲王轻抿茶盏,缓声道:“沈夫人莫急。本王知你忧心女儿前程,此事关乎重大,自当明言。自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起,朝堂风向已变。太师虽忠心为国多年,然圣心早已转移,开始逐步削权,意在让许氏取而代之。这其中利害,太师应当比本王更清楚。”


    他目光扫过沈昌宏微沉的脸色,继续道:“在此水深火热之际,本王愿与太师相辅相成,共渡难关。官宦之家欲结盟共进,联姻无疑是最稳妥之法。”


    “当初本王怕直接提亲会唐突沈姑娘,加之许家公子与沈姑娘早有婚约在身,因此才让呈辞先行接触,以便铺垫一二。”


    “他们二人虽相处日短,情谊或尚浅薄,但本王可在此立誓:若沈姑娘愿嫁入王府,阖府上下必珍之重之,本王亦会视若己出,绝不令她有半分委屈。”


    果然,陆呈辞的靠近,确实是他父亲指使的。从一开始便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沈家几人神色各异,沈夫人更是紧蹙眉头,良久未能言语,只频频望向身旁的女儿。


    作为母亲,她最盼的不过是女儿能得遇良人,夫妻和睦,余生顺遂。原先见陆呈辞为女儿不惜以军功换自由,那般魄力与深情,让她深信女儿终得良配。


    她想,若非情根深种,怎能做到如此地步?


    岂料这一切竟都是陆亲王的谋划。想到女儿此刻的心情,她只觉心口发紧,酸涩难当。


    这些时日识因几乎日日外出与陆呈辞相见,两人形影亲密,任谁都看得出情意渐浓。结果那些看似真挚的情意,原不过是场精心设计的局。


    刘侧妃见满室沉寂,轻笑道:“为人父母谁家嫁女儿不盼个称心如意?沈夫人的担忧我们都能理解。虽说两个孩子起初无情,但日久总能生情。只要人品端正,日子总会过顺的。”


    她看了看沈识因又道:“若是识因实在不中意呈辞,不妨考虑考虑我们家的柏铭?我们家柏铭与呈辞性子不同,能言善道,最会哄姑娘家开心,是个开朗性子。与这般人相处,日子会非常轻快,感情自然来得也快些。”


    这是非要联姻的架势,连庶子都端上来了。


    陆亲王也接话道:“本王并非没有想过直接相助太师府渡过难关。只是太师与沈大人皆在朝为官,应当深知其中敏感。若两府往来过密,难免引起皇家猜忌,届时若被人安上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后果不堪设想。”


    他目光扫过沈家众人,继续道:“此事思来想去,唯有两家联姻,方为万全之策。男女相悦本是人之常情,我们是为了成就姻缘,便是皇上也不好过多干涉。只要太师府愿与亲王府同心,本王必定竭尽全力保全太师府,更要保住太师的地位。”


    说实话,以太师府如今的处境,确实也只能走这条捷径了。


    皇上被后宫妃嫔蛊惑,终日不理朝政,处事愈发昏聩。他自以为将朝中大臣尽数更换成自己的心腹,便能永坐龙椅。殊不知朝中尚有大批清明之臣,都心知肚明这般昏庸下去,迟早要被拉下帝位。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作为朝廷重臣,本不该、也不能背弃君王转投他


    门。可如今的皇上早已无力支撑这偌大王朝。


    既如此,是时候重新选择一位有雄才大略、德高望重的明主辅佐了。放眼朝野,确实唯有陆亲王最合适。


    陆呈辞近日率军将陆陵王击退至边疆,使其暂时难以东山再起,更彰显出亲王府的雄厚实力。


    沈昌宏心中百转千回。先前陆呈辞分明信誓旦旦说要独自夺嫡,不愿依附其父,如今陆亲王却又说出这般话来,不知是谁在说谎,抑或是父子二人合演的一出双簧。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陆呈辞年纪尚轻,单打独斗终究难成气候。反观陆亲王,多年经营,权谋手段皆属上乘,更容易保全太师府和夺嫡成功。


    这场交易确实利大于弊,只是这代价,却是要赔上孙女的终身幸福。


    陆亲王见众人均不接话,便将目光转向沈识因,缓和了些语气问道:“沈姑娘,你来说说,可愿与呈辞成婚?”


    陆亲王把问题抛给了沈识因。


    沈识因一直沉默着,她心下明白,此刻自己的意愿已然不重要,关键是要寻个能保全太师府的法子。


    依陆亲王的意思,陆呈辞接近她只为拉拢太师府势力,可凭她的直觉,觉得陆呈辞并非全然虚情假意之人。或许他确有借太师府势力之意,但其中应当也存着几分真心。


    她不敢贸然作答,只抬眸望了祖父一眼。祖父亦回看她,却默然不语。或许祖父心中早有决断,不过是在权衡一个最稳妥的法子,既要保全太师府,又不至毁了她的终身幸福。


    陆呈辞先前也曾许诺,若得太师府相助,必会全力相护。但他与陆亲王实力悬殊,夺嫡成功难如登天。况且今日王爷亲自前来,直截了当挑明联姻之意,分明是已察觉他的私心,要彻底断了他与太师府联手的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


    眼下朝局动荡,国家正值危难之际,没有人愿意等待一个年轻人慢慢成长壮大。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太师府必须与亲王府联手,而她注定要嫁给陆呈辞。


    她思忖之后,终是抬眸对陆亲王道:“回王爷,民女愿意嫁给陆世子。只是民女仍希望能与世子当面一谈。虽说这桩婚事关乎两府命运,但终究是我们二人之事,总该有些话要说分明。”


    她又问道:“不知为何今日这般重要的场合,世子却未能前来。王爷与侧妃娘娘的意思,当真能全然代表世子的心意吗?”


    沈识因生性敏锐,从不轻信于人。这两年来,唯一能让她放下心防的唯有陆呈辞。那种信任源于本能,而今面对陆亲王,她既无好感,也不会全然相信。


    陆亲王听她说愿意,立即笑道:“本王早就说过,沈姑娘最是通情达理。原本是要带着呈辞一同前来的,奈何他昨日外出办事至今未归,本王怕误了时辰,这才先带着侧妃过来。不过已经差人去寻了,待将他寻回,定让他亲自登门郑重商议。”


    陆亲王选择此时前来,也是借为沈书媛道喜之名,暂避他人口舌,毕竟太师府正处在敏感关头。


    刘侧妃含笑接话:“正是呢,既然事情已经说定了,我们回去便好好准备聘礼。识因若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尽管提出来,亲王府定要将你们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陆亲王也颔首道:“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待择个吉日便来下聘。”


    一个亲王都亲自出面说到这个份上了,太师府众人自然不好再推拒,虽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只得客客气气地应着。


    陆亲王瞧出沈家众人神色不豫,便温声道:“既如此,府上还要操办喜事,本王就不多叨扰了。顺道也贺一贺书媛姑娘出嫁之喜。”


    刘侧妃随之起身,笑道:“我给书媛姑娘备了些薄礼,都是出嫁时用得着的首饰,盼她明日凤冠霞帔,风光出阁。”


    这般周全礼数,当真给足了体面。沈昌宏领着全家行礼,只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将二人送至府门外。


    待陆亲王离去后,沈识因原以为祖父会唤她单独说话,不料老人家只道:“回去歇着吧。”


    父亲则面色凝重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疼惜,最终只嘱咐母亲好生陪她,转身离开了。


    沈识因婉拒了娘亲的陪伴。明日便是姐姐出阁的日子,府里上下忙作一团,她不忍再让母亲劳神,只道自己想静静歇息。


    回到院中,她独坐在石凳上许久,一丝睡意也没有。仰首望见天边一轮明月,圆得惊人,亮得晃眼。


    墨色天幕中不见半点星子,唯那孤月高悬,清冷得教人心头发涩。


    这段时日她经历了太多,有不快,有欢欣,有厌恶,也有悸动。可直到此刻,她忽然觉得心口麻木,竟一点感觉没有。


    她无声轻叹,夜风掠过她的青丝,拂动衣袂,只觉得周身冰凉,连心都跟着冷了下去。


    翌日清晨,太师府已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府上嫡长女沈书媛出阁,堪称京城一桩盛事。这般才貌双全的贵女,众人原以为会许配给权势更显赫的人家,却不料嫁的是礼部尚书之子周烨。


    沈识因陪着姐姐在闺房中等候迎亲,姐姐一直紧握着她的手,暖意渐渐驱散了她掌心的冰凉。


    她强忍了数次,心头仍是酸楚难当,终是控制不住,眼圈渐渐泛红起来。


    她很庆幸,庆幸好在姐姐能在太师府危难前及时出嫁。嫁与周烨后,姐姐便能脱离太师府的漩涡,无论日后沈家是荣是辱,她总能保全自身。


    并且姐姐嫁的是心仪之人,又是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这世道,能得这般良人,是何其难得的事。


    只是一想到再也不能天天见到姐姐,她满心不舍,鼻子也酸酸的。姐姐许是察觉到了这份情绪,将她的手又握紧几分,轻声道:“妹妹,等姐姐出嫁了,你要常来看我。”


    她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因这句话霎时落了下来,连忙点头,想起姐姐盖着喜帕看不见,又强装镇定地应道:“好的姐姐,一定会。”


    姐姐握着她的手更紧了,一直不舍得松开。


    她在闺房中陪着姐姐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迎亲的新郎。周烨一身大红喜服,满面春风地进门行了礼,而后郑重地伸出手。


    她强忍心中酸楚,轻轻将姐姐的手交付到他掌中。这一放,仿佛将姐姐的余生都托付了出去。


    眼见姐姐随着新郎一步步向外走去,她终是忍不住唤道:“周烨,一定要好好待我姐姐。”


    新郎闻声驻足,见她眼眶泛红,连忙郑重应道:“会的,一定会的,你放心。”


    听得这句承诺,她这才稍稍安心。


    新郎牵着新娘行至花轿前,全家人皆立在府门相送。


    新郎小心翼翼地将新娘抱起,轻轻放入轿中。花轿缓缓抬起,调转方向向前行去,迎亲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渐行渐远。


    母亲一直强忍着眼泪,待花轿再也看不见了,才让盈眶的泪水滑落下来。


    父亲扶着母亲先进了院子,她却仍怔怔地立在原地,望着那顶喜轿消失的方向。


    门前树上缀满彩球,枝桠间还贴着她亲手剪的喜字。


    今日天气很好,风也变得温和许多。


    待她转身回院时,却瞥见不远处的人群中,许夙阳与江灵正站在一起说笑。


    江灵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艳,发间还簪着她相赠的那支玉簪,此刻正仰着脸看着许夙阳。许夙阳则微垂着头专注地听她说话,唇边还带着浅浅笑意。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慢慢转头望了过来。


    沈识因见他看来,不禁蹙起眉头。但见他的目光从惊讶渐渐转为哀怨。


    她不愿多看他一眼,收回视线进了院子。


    最近她就有所察觉,江灵总是有意无意地寻机接近许夙阳,想是存了别样心思。


    姨母曾说想让江灵日后嫁个好人家,许是见她与许夙阳退了婚,便开始打起了许夙阳的主意。


    姨母为了这俩孩子当真是煞费苦心。先前她苦苦央求二哥带江絮入宫参宴,二哥推拒不过,只得应


    下。谁知宴席上,江絮偶遇玉颜公主,恰逢公主的绣帕不慎落入湖中,他想也不想便跃入水中替公主拾回。


    公主见他这般奋不顾身,心下感动,不仅夸赞了他,还赠了贵重礼品。


    自那之后,公主接连传召他两次入宫,虽不知所谓何事,但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只是她觉得姨母实在不该让江灵去接近许夙阳。江灵年纪还小,难以分辨出人性的好坏,姨母这样做,当真是将自己的女儿推到了禽兽面前。


    她心中不忿,必须要找个时间与江灵好好谈谈。


    她回到院中,掩上房门,走到桌前斟了杯茶缓缓饮下。又行至榻边褪去绣鞋躺下。


    今日她迟迟未见陆呈辞。以陆呈辞与周烨的交情,本该最早前来道贺。然而迎亲队伍早已远去,那人依旧杳无踪影。


    屋里火炉子烧得正旺,被窝里暖暖的。她就这般躺着,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转眼半月过去,雪越下越大,今年冬天好像比以往都要冷。


    最近祖父与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每归来都是愁容满面。有一日祖父甚至被留在宫中彻夜未回。


    她已然察觉,沈府的寒冬真的来临了,就像这天气一般,冷得教人难熬。


    这日,天上飘起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银白。沈识因拿着小铲在院门外的巷口堆了两个雪人,一个娇小可爱,一个高大挺拔。


    她站在茫茫大雪中,望着这两个雪人,伫立了许久许久。


    午饭时小丫鬟来唤她,她这才准备回府,可是正要进院,却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他没有打伞,肩头鬓角落满了白雪。


    “陆呈辞。”她叫了他一声,鼻尖一下酸了起来,立马迎上他,“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这话里带着几分委屈,又藏着些许嗔怪。


    风尘仆仆赶来的陆呈辞望着她,回道:“我刚回京城,连亲王府都未及回去就先来寻你。这几日……你可安好?”


    沈识因见他睫毛上凝着雪花,抬手轻轻替他拂去,温声回道:“我很好,还同往常一样。”


    默了默又问道:“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怎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陆呈辞为她拢了拢氅衣:“去办了件棘手的事。途中遭人埋伏,被围困数日,方才突破重围赶回来。”


    原来是遇险了。


    她抬眸细细端详他憔悴的面容,眼圈霎时红了。半晌才轻声道:“怎的总是做这般危险的事?伤得可重?”


    陆呈辞勉强振作精神:“无妨,都还好。”


    沈识因心下百感交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好一会,两人异口同声道:


    “你父亲……”


    “我父亲……”


    话一出口,似乎彼此都意识到了对方要说什么。


    陆呈辞道:“你先说。”


    沈识因望着他疲惫的模样,满是心疼:“不如先进屋喝盏热茶,我再与你细说。”


    “也好。”陆呈辞颔首,随她走进院子。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行着,从院门到闺房这段路,竟是谁也没有开口。待进了屋,沈识因掩上房门,暖意渐渐驱散了周身寒气。


    她拂去身上落雪,走到桌前斟了盏热茶递给陆呈辞。陆呈辞接过茶盏,暖意渐渐沁入掌心,却仍立在门前不曾上前,神色间似有踌躇。


    沈识因也不催他入座,自己亦未就坐,只站在窗边静静望着他。


    屋内一时寂然,唯有茶香袅袅。


    良久,沈识因方轻声道:“前几日你父亲来过,商议你我婚事。他说欲借联姻拉拢太师府,若我们成婚,他必全力保全沈家不被皇上清算。”


    她审视着他的神情,见他垂眸不语,又继续道:“眼下情形想必你也知晓,皇上怕是已对祖父出手,前些日还将人扣在宫中。如今我们已无路可走,与亲王府联姻,确是唯一能保全沈家的法子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又静了一会,陆呈辞这才开口:“你知道我的处境。我曾对你、也对你祖父明言,我要争的是皇位,而非辅佐父亲。因为我深知,父亲登基后,绝不会立我为太子。如今我也是进退维谷,原盼着太师府能助我一臂之力。虽知我资历尚浅,难与父亲抗衡,但我已经计划了两年,眼看就有希望了,不能就这样放弃。”


    他多希望得到帮助和鼓励。


    沈识因低下头,心头百转千回,轻声道:“我祖父自有他的考量。如今皇上沉湎后宫,轻信庸臣,已经无法把持朝政。天下百姓正陷于水火。我祖父盼着能有贤能之士尽快继位,重整山河。”


    “我祖父年事已高等不起,天下百姓更等不起一个人慢慢培植势力、收拢民心、一步步登上皇位。这中间变数太多,谁又能保证,不会让江山陷入更深的危难?”


    沈识因明白祖父的苦衷与顾虑。


    她说罢,屋内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陆呈辞。”她看着他,轻声道,“我已经应下你父亲了,愿意与你成婚。待两府安定,等你父亲夺嫡成功之后,你再谋太子之位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


    而她就这样答应了。


    没与他商议就答应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抬眸看她。


    二人距离不算远,他能看清她眸中的复杂。


    过了一会,她又道:“你父亲似乎已经看穿你的心思与谋划,不然也不会直接找上我们。反正横竖都是成婚,换一种方式夺嫡也未尝不可。”


    反正横竖都是成婚……


    他依旧立在原地看着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求了那么多次的婚,最后她是依这种方式答应的。


    她见他一直不做声,又抬头看他,问道:“那你……要不要娶?”——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红心][红心]


    第34章


    “娶,怎么会不娶。”


    陆呈辞很认真地回道。


    窗外的雪光映照进来,纷纷扬扬的雪片在沈识因身后静静飘落。寒风将窗子吹开些许,卷进细碎的冷意,撩动了窗边的轻纱。


    纱影朦胧,落在她身后,恍惚间将她衬得如同融进了那片皑皑雪景之中,清冷而美好。


    她听完这句话,并未显出过多激动,只是眼尾渐渐红了。仍旧站在窗边,静了许久,方轻轻弯起唇角,却什么也没有说。


    这本该是一桩极浪漫的事情,此刻却无端显得凝重。


    沈识因理解陆呈辞这一路走来的不易。他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才回到亲王府,却仍逃不过这般命运。


    即便不是与她成婚,作为亲王府的一员,他迟早也要娶哪家高门贵女,为王府谋一份利益。


    这就是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女,与生俱来的价值。


    可又有谁明白,他为何执意要坐上那九五之尊之位?


    他并非贪恋权势,而是永远忘不了那个雪夜,身着龙袍的男人端着鸩酒,亲手灌入他母亲喉中。


    那双曾抚过他发顶的手,就这样沾上了他至亲之血。从那一刻起,他就立誓,一定要亲手了结那人的性命,更要夺过那个浸满鲜血的龙椅。


    这是他的血海深仇,是他一个人的复仇之路。他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将沈识因拖入这腥风血雨中。


    即便沈识因永远不会明白,她与祖父的谋划将给他带来何等毁灭性的打击,即便这条路注定万劫不复,他也不能责怪她分毫。


    心口像是被冰刃刺穿,寒意蔓延四肢百骸。这一刻,他所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原来在这盘棋局里,他终究是孤身一人。


    他被


    父亲借故遣去外地办事,归途却屡遭追杀,生生阻断了回京的路。而就在这期间,父亲亲自去太师府议亲,从容达成了他的计划。


    父亲到底精明,早已看透他的心思,索性将计就计,直接将他牢牢握在掌心,成了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所谓父子亲情,到底也不过如此。


    窗外还飘着大雪。


    二人相对而立,久久无言。


    又一阵寒风卷入,拂过沈识因单薄的肩头,吹乱了她的秀发。风愈刮愈急,窗棂被吹得大开,帘幔翻飞不止。她却似浑然不觉寒意,只怔怔立在原地,满心沉郁。


    他压下翻涌的心绪,走到她身旁,先是仔细关严了窗,又抬手替她理了理秀发。


    她抬眸对上他的目光,明明他回答的那么爽快,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见她眼睛红红的,不想再讨论这个沉重的话题,轻声道:“我有些饿了,可否为我备些吃的?”


    他日夜兼程赶路,滴水未进。踏入京城第一件事便是来见她,此刻已是饥寒交加,疲惫不堪。


    从前再苦再累,纵是身受重伤也从不觉得难熬,今日却只觉得浑身无处不痛,连心口都揪着疼。


    沈识因回过神来,动了动唇,应道:“好,你在此等着,我让厨房做些吃的。”


    她说罢转了身向门外走去,出了房间,终是忍不住抬手拭去了滑落的泪水。


    院中的雪被下人们不断清扫着,可雪落得急,刚扫净的石径转眼又覆上一层白。她一脚一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天幕洒下这么多洁白,却染不净这人间晦暗。


    到了厨房,她吩咐厨子备了热汤饭食,仔细端回房中。而此时陆呈辞却已伏在案上睡着了。


    她轻步上前,将饭菜轻轻放下,但见他侧脸枕着手臂,眼睫低垂,睡得正沉,衣襟与面颊上还沾着未拭净的血渍,定是又受了伤。


    她看着看着,眼底不觉泛起湿意,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强压下心绪在一旁坐下。她不忍唤醒他,只安静地坐着。


    不一会,他就醒了,坐直身子,抬眼正对上她通红的双眸。


    她定是哭过了,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愧意。


    桌上饭菜香气四溢,他起身走到盆架前净了手,方回到桌前坐下,执起竹箸,默默用起膳来。


    沈识因为他盛了碗热汤置于面前,安静地望着他用饭。


    热食入腹,周身寒意渐消。


    陆呈辞用膳极快,这是他六年来养成的习惯。不过一会儿,他便吃完一碗饭,菜肴也消灭大半,连沈识因给他盛的热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屋内只闻箸匙轻响,暖意融融。本该是段极惬意的时光,饭菜也合胃口,可不知为何他的眼眶阵阵发酸。他强忍着,直至膳毕茶罢,心绪才稍稍平复。


    沈识因默默收整碗筷,唤来小厮将食具撤下。见陆呈辞衣衫染血,轻声道:“可要换身干净衣裳?我去取二哥的衣物来。”


    陆呈辞本欲推辞,但见周身血污狼藉,便又应了声好。沈识因转身出了门,往二哥院中取了身衣裳让他换上。


    二哥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倒是合身,只是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她又命人去请府医过来。府医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处,敷药包扎后,又熬了碗汤药。


    一碗热汤药下肚,陆呈辞这才觉得身子舒坦了些。


    这般来回,不觉已过了大半时辰。沈识因始终耐心地忙前忙后,陆呈辞也由着她去,因为他知道她心里愧疚,唯有这般亲自操持,心里方能好受一些。


    待一切收拾停当,二人重新对坐案前。沈识因斟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盏推至他面前。茶盏握在掌心,暖意徐徐渗入肌肤。


    再这样坐在一起,却不似先前那般自在,沈识因言行举止间都添了几分客气。


    陆呈辞并不多言,此刻说什么都只会徒增对方负担。他饮尽杯中茶汤,轻声道:“两夜未曾合眼了,我趴这睡会。”


    沈识因闻言立即起身:“不如到榻上歇息罢。”说着便走到床榻边仔细铺整衾枕,“躺下会舒坦些。”


    陆呈辞见她这般周到,心口泛酸,依言走到榻边躺下。


    她见他躺好,道:“你安心睡,我先出去,有事叫我……”


    她话音未落,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陆呈辞看着她低语:“别走,就在这儿陪着我可好?”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


    沈识因望着他渐渐涣散的眼神,温声应道:“好,我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陆呈辞这才安心合眼,沉沉睡去。沈识因静坐榻边,任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心头却似压着千钧重石,窒闷难言。


    她不由想起两年前古寺相逢,恍如天意安排,将二人命运紧紧系在一起。那时他们彼此救赎,人生由此天翻地覆。而今前路更是艰难,所面临的问题可能会更多。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陆呈辞悠悠转醒,睁眼便见自己仍握着沈识因的手,而她始终端坐榻畔守着。


    他心头蓦地一酸,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肢,将人带入自己怀中。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沈识因微微一怔,尚未回神便已被温热的气息笼罩。


    陆呈辞将脸颊轻贴在她腰间,嗓音还带着初醒的慵懒:“这一觉睡得甚好,许久未这般睡过了。”


    她双臂仍环着那截细腰不肯松开。


    沈识因身子微微僵直,轻声道:“待会你去见见我祖父罢,虽说事已至此,但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往后既是一家人,我祖父自然会护着自己人。”


    一家人。


    这句话落入陆呈辞耳中,又让他搂紧了几分,他应了一声,又问:“我父亲可曾说过何时成婚?”


    “尚未定下。”沈识因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前几日贵府管家来过,商议了定亲事宜。说是成婚后可住在亲王府,也可另立府邸。”


    他听罢低低应了一声,依旧贪恋地埋在她衣襟间。她身上透着淡淡的暖香,教他舍不得放开。


    过了一会,沈识因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头道:“祖父应当已经回府,你快去瞧瞧。”


    他不愿放手,她却强硬把他推开了。


    这时,突然响起叩门声。沈识因前去应门,但见来人是二哥沈意林。


    沈意林瞧见屋内的陆呈辞,先是一怔,随即略显尴尬地笑道:“原来陆世子也在。”


    陆呈辞整了整衣襟上前见礼:“沈公子。”


    沈意林打量着二人神色,静默片刻方道:“妹妹,我来问问你可要同我去周府探望书媛姐姐。”


    沈书媛出嫁这些时日,家里人总放心不下。沈意林时常会去周府探望长姐,看看她近况如何。


    沈识因也曾去过一回。周家人待姐姐倒是温和有礼,只是他们始终担忧,太师府上的变故会牵连到姐姐在周家的处境,总怕她过得不如意。


    沈识因轻声应道:“好,我随二哥同去。”


    陆呈辞忽然接口:“我也一同去吧。沈姑娘与周公子大婚时未曾当面道贺,是该去看望看望他们。”


    沈意林打量着这位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世子,心中五味杂陈。他虽对陆呈辞无甚好感,却也不至厌恶。想到妹妹既已对他动心,且二人婚事将近,终究只能将那些不快压下,客客气气道:“既然如此,陆世子便随我们同去罢。”


    沈识因转而问道:“祖父可回府了?”


    沈意林点头:“祖父已在书房了。”


    沈识看向陆呈辞,陆呈辞会意道:“你们先准备着,我去拜见太师大人,稍后一同出发。”


    沈意林虽不知他寻祖父何事,但还是颔首道:“好。”


    陆呈辞走后,沈识因便与二哥去前院打点要带往周府的礼品。待收拾妥当,马车备好,又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见陆呈辞从祖父书房出来。


    沈识因迎上前去,细看他神色却未多言。沈意林亦不曾追问,只道:“快上车罢。”


    沈识因又望了陆呈辞一眼,方才登上马车。陆呈辞跟随其后,正欲随之上车,却见沈意林指了指旁侧的马匹:“世子,我们骑马。”


    陆呈辞微愣一下,而后翻身上了马。


    三人一路行


    至周府。沈书媛听闻弟弟妹妹们来了,欢喜地迎出门来,将他们请进前厅。恰逢周烨今日也在家中,见到陆呈辞时满是激动。


    成婚那日未见陆呈辞前来道贺,他便觉蹊跷,这些时日又一直不见人影,他暗中派人去寻,却始终未有音信,这些日子担心的不行。时下见他安然无恙,总算放下心来。


    沈识因见到姐姐,眼眶霎时红了,仍强忍着向姐姐姐夫问安。沈书媛急忙握住她的手细细端详,连声问着近况。沈识因见姐姐面色红润,神态安然,显是过得顺心,这才稍稍宽心。


    那厢沈意林与周烨寒暄数语,见对方依旧温文有礼,谈吐从容,心中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大半。


    周烨何尝不知这兄妹二人的担忧。自成婚以来,沈意林已来过数回,其中深意他自是明白。如今沈家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官员避之唯恐不及,他们自是怕周家因太师府处境之事为难沈书媛。


    然周家人通情达理,也知晓太师大人的为人和难处。即便如今处境艰难,周家也绝不会落井下石。自书媛过门以来,阖府上下待她皆是和和气气,公婆从不曾为难,夫妻二人更是恩爱和睦。


    众人在前厅叙完话,周烨寻了个由头,将陆呈辞单独请至偏厅。


    周烨将门仔细掩好,转身望向陆呈辞,急问道:“这几日你究竟去了何处?我派人四处寻你不见,只当你遭遇不测。”


    陆呈辞倚在门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苦笑道:“我怕是中了父亲的计。他说有要事需我外出办理,谁知半道竟遭人埋伏,被一群杀手围困数日不得脱身。今日方才突围返京,一到京城便先去太师府寻了识因。”


    周烨闻言眉头紧锁:“果然你父亲始终防着你。前些时日他亲自往太师府提亲,说要让你与沈识因成婚,这分明是要将太师一脉收归己用。若太师当真投效亲王,于他自是如虎添翼,于你却是折了最重要的臂膀。”


    他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道:“你苦心经营这般久,步步为营,如今却功亏一篑。眼下朝中唯有沈氏一族能全力助你,失了这座靠山,往后夺嫡之路该如何走下去?你父亲实在聪明精明,你这两年的谋划,他怕是早已知晓,恐你背叛于他,这才将你支开,抢先向沈家提亲,表明他的用心。如今这般境地,你待如何是好?”


    陆呈辞垂首默然,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玉带。良久才轻叹一声:“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周烨急道:“走一步看一步?你当真要娶沈识因?就这么让太师投靠在你父亲门下?”


    “不然呢?”陆呈辞苦笑一声,“即便没有这些变故,我迟早也要娶她。如她所言,横竖都是娶,反正都一样。”


    “这如何能一样?”周烨连连叹气,“你真心求娶与为利益联姻怎么可能会一样?更何况还有你父亲插手其中。听书媛说,那日你父亲走后,沈识因在房里哭了许久。想必你父亲同她说了些什么,她这才这么伤心。她答应与你父亲联手,多半也是迫不得已。我知道你心中也有不快,可既已决定成婚,就好好待她。”


    陆呈辞心口发涩:“既娶了她,我自是会真心相待。只是如今所有谋划都要推倒重来,往后如何尚未可知。经此一事,父亲必定更加忌惮于我,行事难免束手束脚,若我往后的处境不好,沈识因也会跟着受累。可能连母亲的仇都难报了……”


    他声音渐低,透着几分苍凉。能走到今日何等不易,若要从头来过,其中艰难可想而知。然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周烨望着他这般消沉模样,心中亦是酸涩。这人一路走来的艰辛他都看在眼里,更明白亲王待他何等凉薄。


    若当真让亲王夺得大位,想必断不会立他为储。有刘侧妃与陆柏铭在,届时莫说前程,怕是连性命都难保。可如今大好局势被生生打断,夺嫡胜算骤减,怎不教人扼腕。


    他只得温声劝慰:“总会有转机的。你素来机敏,必能另寻他法。眼下既已成定局,不如好生筹谋婚事,往后从长计议。”


    周烨说罢又连连叹气,陆呈辞只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三人又在周府坐了一会,方才告辞离去。沈识因原以为陆呈辞会径直回亲王府,不料他又随他们回了太师府。


    到了府门前,沈识因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回去好生歇息?”


    他的气色不太好,她很担心。


    陆呈辞望向他,清声道:“上回你说盼我得闲尝尝伯母的手艺,今日正好想讨这个口福,不知伯母可方便?”


    沈识因没料他还记着这话,见他精神不济的模样,温声道:“自然方便。我先让二哥带你去客房歇着,这便去问母亲。”


    沈识因先让陆呈辞在客房等候,然后去寻母亲。母亲一见到她便急急迎上来问道:“听说呈辞回来了?人在何处?这些时日他去了哪儿?婚事究竟作何打算?你父亲这几日愁得寝食难安,四处打探却始终寻不着他的消息。”


    沈识因回道:“他去外头办了趟差事,今日方归。一回京便过来了,方才又同我与二哥去看了姐姐。姐姐如今过得很好,周烨待她也体贴。时下他正在客房,我过来是想求母亲亲自下厨做一顿饭……”


    她说着声音渐低,喉间发涩:“先前我答应过陆呈辞,说改日请他来尝娘亲的手艺。他……五岁便失了母亲,再无缘尝到娘亲做的饭菜。这些年他过得很不易,我想请娘亲为他做顿饭,让他也尝尝……尝一尝母亲的味道。”


    她话音未落,眼眶又泛起红来。今日不知怎的,总是忍不住要落泪。一遍遍强忍着,却不知究竟是为他父亲那些伤人的话气愤,还是为自己未经商量就应下婚事、断了他后路而自责,心里难受得厉害。


    娘亲见她落泪,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哭什么,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凡事总会好起来的。你放心,娘定好生给他做顿饭。”


    她说着替沈识因拭去泪痕,轻轻揽入怀中,又温声宽慰:“因儿,这人世间本就是喜怒哀乐都要尝遍的。娘从前听人说过,若是一个人吃的苦够多,往后便只剩甜了。娘知道你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又难受自己不得已应下这婚事……好孩子,人生在世,总要学着看开些,方能活得轻省。这世道里,多少女子但求嫁个不相打骂、安稳度日的郎君已是万幸……”


    “娘一直将你和书媛护得极好,从未让你们体会过别家女子所经的难处,因为娘知晓婚后的酸甜苦辣,所以才让你们在成婚前多尝些幸福。但是事已至此,总要坚强些面对,也要学会如何去往好的方向经营。你放心,爹娘永远都会护着你的。”


    这便是母亲,一个伟大的母亲,给了他们最温暖和最坚实的依靠。


    沈识因听得这话,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决堤,伏在母亲肩头哽咽出声。


    她终究没能逃脱这利益联姻的宿命,纵然要嫁的仍是陆呈辞,可这段姻缘已被赋予太多沉重枷锁,未必能得善果。


    她在母亲怀中哭了许久,情绪稍平后,母亲仔细为她拭净脸颊,理好微乱的秀发,便去厨房做饭了。


    她回到前院,却见陆呈辞正站在一棵枯树下看雪。他孤身坐在慢慢白雪里,背影瞧着是那样的孤独与苍凉。


    他听得脚步声,转过头来,一眼便瞧见了她红肿的眼睛,这一看便是刚哭过的模样。


    他动身走到她面前,望着她仍含泪的双眼,心中满是疼惜,轻声道:“外头冷,进屋罢。”


    沈识因却摇头:“我不冷。娘亲正在做饭,我们去后园堆雪人可好?”


    堆雪人。


    陆呈辞还从未堆过雪人。


    “好。”他颔首应下。


    二人并肩往后园行去,一路上皆是无言。他们之间仿佛隔了层薄纱,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对。


    到了后园,二人先各自团了一个雪球,陆呈辞将两个雪球叠好,沈识因则寻来枯枝石子为雪人妆点。


    雪人很漂亮,沈识因还给它画了一个甜甜的笑脸。


    他们看着雪人,心情都好了很多。


    这一会,雪下得没那么大了,但是却格外地冷。沈识因的双手被冻得通红,陆呈辞抓起她的手放进怀里给她暖着。他身上也不是很暖,但是她的手贴在他的肚子上,却觉得格外地温暖。


    不多时管家来请用膳,他们便去了膳厅。厅中摆满佳肴,每一样都是姚舒亲自做的。


    沈昌宏与沈智也都到了,热情地请陆呈辞坐下。


    往日沈昌洪总在自个院里用饭,今日竟也破例出来相陪。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姚舒热情地招呼着陆呈辞,沈意林更是亲自为他斟酒布菜,盛汤添饭。唯独沈昌洪始终沉默不语,面色沉郁。


    他年事已高,近来又逢多事之秋,明显精神不济,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姚舒为陆呈辞夹了一箸菜,温声道:“世子往后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下厨给你做。来家里不必拘礼。”


    沈家人的热络体贴让陆呈辞颇感意外。他们越是这般真诚相待,他心中越是歉疚难安。


    这般淳善人家,与他往日所见的权贵府邸截然不同,人人都存着善念,明事理知进退,待人接物从不刻薄,处处透着令人熨帖的温情。


    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般与人围坐用膳,即便回到亲王府这两载,也总是独自在院中用饭。父亲、刘侧妃与陆柏铭自成一体,他始终融不进那个小家,也不愿强求。


    这顿饭他用得格外舒心,姚舒与沈意林不时说笑暖场,席间倒也其乐融融。膳毕,陆呈辞便告辞回府。


    约莫过了三两日,这日天光正好,陆呈辞骑着高头大马,领着浩浩荡荡的聘礼队伍前往沈府下聘。


    聘礼箱笼披红挂彩,首尾相衔长达数里,场面极是隆重,霎时轰动了整个京城——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终于要成婚了[红心][红心]


    第35章


    当初陆呈辞大闹探花郎订婚宴一事,京城中人还都记忆犹新。谁曾想不过转眼之间,这位亲王府的世子竟真将美人抢到了手,连聘礼都开始下了。


    长街之上人声鼎沸,议论声不绝于耳。


    “沈家三姑娘真是好福气,竟能得两位如此出众的郎君倾心。”


    “要我说,还是三姑娘自己出众,才能让人争着抢着求娶。”


    “可当初探花郎与三姑娘不是皇上亲赐的婚约吗?这也能退?再说他们自幼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怎的就被陆世子横插一脚?从前也没听说三姑娘与陆世子有什么往来呀?”


    “嗐,还不是因为陆世子身份尊贵?边城那般难攻的地界都被他拿下,亲王府的地位,除了皇上,还有谁能比?当初抢婚未成,自然还有的是手段。你瞧他那模样,确实比探花郎还要俊俏几分,那通身的气度,不愧是皇家血脉。”


    “……”


    世子下聘的仪仗声势浩大,不仅惊动了整条街的百姓,连京中达官贵人也纷纷侧目。


    消息很快传至宫中,皇上得知后大为震怒。果然不出他所料,沈家早已有意投向亲王府,否则怎会刚与探花郎退婚,就急忙与庆王府结亲?而亲王府此举更是猖狂至极,明目张胆地与天子近臣联姻,分明是在挑衅天威。


    皇上怒不可遏,当即传召太保许万昌入宫。


    下聘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至太师府门前,陆呈辞与陆亲王翻身下马,身后随从抬着系了红绸的箱笼,一路迤逦而入。沈家众人早已候在门前,满面春风地将贵客迎进府中。


    双方见了礼,一番寒暄客气,言辞间皆是世家勋贵惯有的温雅周全。交换礼书之时,更是依足了古礼,一字一句皆合章程,半分不错。


    礼成之后,沈家便设宴款待。今日这场面,明面上是热闹喜庆的定亲宴,可朝堂上有心之人却都看得分明,太师府与亲王府这一联姻,朝中局势便要彻底翻覆了。


    太师为官数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在平日,这等喜宴定然宾客盈门。可今日席间却冷清得很,赴宴者寥寥。


    众人心下雪亮:这等敏感时节,在局势未明之前,谁敢轻易站队?


    寻常百姓只道是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却不知这锦绣姻缘背后,涌动着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潮。自今日起,太师府便是将全副身家性命,都系在了亲王府这条船上。


    此番下聘,双方都做足了排场。陆亲王更是给足了颜面,恨不得将全京城最好的物事都备作聘礼,还许下承诺:待二人成婚后,便赐他们一座气派的府邸,教他们搬出亲王府独住。


    若不牵涉朝堂利害,这当真是一桩极美满的姻缘。


    今日沈识因打扮得格外明艳,发髻是姐姐亲手为她绾的,簪了赤金点翠的步摇,行动间流光溢彩。


    姐姐从清早便在她耳边说着吉祥话,逗得她笑意盈盈,眉眼间尽是明媚光彩。


    陆呈辞望着这般模样的她,想到终于要娶她为妻,心头涌起万千感慨。昔日她许下的那句诺言,如今终是要成真了。


    宴席散后,沈识因将陆呈辞送至院门外,悄悄塞给他一个荷包,轻声道:“这几日赶着绣出来的,算是……订婚信物。你好生收着。”


    她微微垂首,耳根泛红:“针线粗陋,你……且将就着看。”


    那荷包上绣着并蒂莲,针脚虽有些稚嫩,却一针一线都透着情意。


    陆呈辞不曾想还能收到她亲手绣的荷包,那并蒂莲纹样虽略显生涩,却比任何珍宝都更珍贵。


    他心头滚烫,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奈何四周耳目众多,终是强自按捺,只伸手为她拢了拢披风,温声道:“明日我再来看你。”


    沈识因轻轻点头,眼波流转间似有千言万语。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浮起淡淡忧思。


    她何尝不知他这几日心绪不佳,或许还在生她的气,面上却依旧待她温柔周到。


    以他的性子,即便经历过那些波折,也做不出冷脸相待的事。至于往后能否爱上她,她不敢奢望,亦不愿深想。经此一事,但求能相敬如宾便好。


    府中忙碌整日,待到收拾停当,已是月上中天。沈识因正要回房歇息,忽闻门外传来动静。


    沈识因望着来人,不由得怔住了。一个是许夙阳,另一个竟是前些时日来府中商议过婚事的媒婆。


    她蹙起眉头,满心疑惑,这般时辰,他们来做什么?


    许夙阳今日打扮得格外齐整,比往日更显精神,只是那双眸子再不似从前温柔,反倒透出几分凌厉深沉。


    母亲姚舒也吃了一惊,心下担忧许夙阳是来闹事的,忙上前问道:“不知许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许夙阳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低沉:“伯母,晚辈今日是来求亲的。”


    求亲?姚舒与沈识因齐齐蹙眉。


    不待母女二人反应,那媒婆便走上前,依旧摆出那副趾高气昂的架势,道:“我们探花郎是来向江灵姑娘求亲的。这些日子江灵姑娘多次对探花郎表露心意,愿嫁与他。探花郎深思熟虑后,便特地登门,答应纳江灵姑娘为妾。”


    答应纳江灵为妾?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炸得姚舒半晌说不出话来。沈识因更是蹙紧了眉头,心底涌起阵阵厌恶。


    果然,许夙阳终究是这般人,竟真将主意打到了江灵身上。


    那媒婆见母女二人神色惊愕,得意地笑道:“我们探花郎这般出众的人物,自是少不了姑娘家青睐。这些日子来说亲的媒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探花郎一个都瞧不上。偏生江灵姑娘活泼可人,与探花郎正是相配,许家也愿意给她个名分,纳她为妾。”


    以江灵的出身,嫁入许家这般门


    第,确实只能做妾。


    可许夙阳偏偏选在今日前来求亲,分明是故意的。


    沈识因走到许夙阳面前,抬眸冷冷直视他:“许夙阳,我劝你莫要打江灵的主意。她年纪尚小,经不起你这般作践。你自己做下的那些龌龊事,心里难道没数吗?如今竟还敢来招惹江灵。”


    许夙阳见她动怒,反倒勾唇轻笑:“沈姑娘如今既已同陆世子订了亲,何必再来过问我的事?你我早已毫无干系,我要娶谁,似乎都轮不到沈姑娘来置喙。”


    他一句一个“沈姑娘”,语气渐冷:“再说江灵姑娘一片痴心,屡次向我表明心意,我若是不应,岂不辜负她一番情意?便是你姨母也曾亲自登门,说只要我肯娶江灵,哪怕是妾,她们也心满意足。”


    “许夙阳,你当真卑鄙无耻!”沈识因气得浑身发颤,“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我警告你,休要再来祸害我们沈家的人,你给我滚远些。”


    许夙阳眸色骤然一沉,眉头紧锁:“沈识因,当初是你先背弃婚约,如今我另寻良配,你反倒横加阻拦?你究竟是何用意?你与陆呈辞苟且时,可曾想过我的感受?如今倒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我告诉你,我要娶谁,那是我的自由。”


    “无耻。”沈识因怒极,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清脆的声响在庭院中回荡,惊得众人皆是一怔。


    许夙阳捂着发烫的脸颊,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沈识因,你又动手打我?”


    他指尖发颤地指着她:“你将我的心伤得千疮百孔,如今连我的身子也要伤吗?凭什么你能与别人定亲,我却不能向旁人求娶?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沈识因冷笑一声,眼底结着寒霜,“就凭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我绝不能让你祸害了江灵。许夙阳,你现在就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许夙阳脸颊火辣辣地疼,却仍死死盯着她:“十几年的情分,竟抵不过旁人几句花言巧语?当初是你亲口说喜欢我,答应嫁给我,转头却投入了别人的怀抱。我查过了,两年前你从姨母家回府时出过事,失了记忆。那段记忆里究竟藏着什么?是不是你与陆呈辞的苟且之事?”


    “如今他来找你,你便急不可待地要嫁给他,那这两年来你对我的种种,难道全是虚情假意?”


    他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委屈:“这两年来,你究竟把我当做什么?”


    姚舒终是忍无可忍,厌恶至极,将女儿护在身后,怒喝道:“许夙阳,你休得在此胡闹,快走。”


    “夙阳哥哥!”


    这时,江灵突然从廊下跑来,急急冲到许夙阳面前。见他捂着脸颊,顿时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夙阳哥哥,这是怎么了?疼不疼?”


    许夙阳看到她,扯唇笑了下道:“我没事,我过来是要与你商议成婚的事。江灵,我想迎娶你。”


    迎娶她?江灵惊讶地愣住。


    沈识因一把将江灵拽到身边,语气急切地道:“灵妹妹,往后莫要再与他往来。此人绝非良善,你跟了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她情急之下力道有些重,扯得江灵踉跄了一步。


    江灵蹙眉甩开她的手,语气带着埋怨:“识因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夙阳哥哥?夙阳哥哥待我极好,我能感受到他的真心实意。你从前与他相识十余载,为何如今翻脸便这般诋毁他?”


    诋毁他?


    沈识因简直不可置信。


    姚舒急忙上前拉住江灵:“傻孩子胡说什么,他们二人虽有过些许往来,终究缘分浅薄,这怎么能怪得了因儿。”


    江灵倔强地扬起脸:“姨母,我没有胡说,我不管识因姐姐和夙阳哥哥从前如何,如今他们已经分开,夙阳哥哥自然该有他的自在。我愿跟他,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沈识因不禁苦笑,“江灵,你才多大年纪?莫要被他骗了,你可知他在外头做了什么?他不仅养了外室,连孩子都有了。”


    连孩子都有了?众人闻言均是愣住。


    沈识因本不愿当面揭穿许夙阳的底细,因为那卖花女的身份她与陆呈辞还未能查清,她想留着这个把柄,或许日后会有大用。可眼下看着江灵这般执迷不悟,她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


    许夙阳神色骤变,眼底尽是惊骇,他没想到沈识因竟然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和孩子。她是如何知道的?何时知道的?


    沈识因紧紧握住江灵的手,语气恳切:“妹妹,你听姐姐一句劝,莫要被男人的表象所欺。你看到的温文尔雅、体贴周到,未必就是真心。这样一个年长你许多,在外有人又有子嗣的男子,你当真愿意嫁去作妾?这可是要相伴一生的事,你仔细想想,这样的姻缘怎么可能给你幸福?”


    这些现实的问题,就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沉浸在美梦中的少女身上。


    江灵一时怔忡,她所见到的许夙阳,确实是那般风度翩翩、言谈温雅的模样。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待她温柔体贴,让她渐渐倾心。她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着这个男子,甚至愿意不计名分地嫁与他。


    可沈识因这番话,却像惊雷般劈开了她美好的幻梦。


    许夙阳回过神来,当即冷笑一声:“沈识因,你为了阻我姻缘,竟编排出这等荒唐话诬蔑我?什么外室什么孩子,你可有证据?这般信口雌黄,不觉得可笑吗?”


    沈识因冷眼睨他,唇角噙着一丝讥诮:“可笑?你自己做下的龌龊事,心里难道没数?你与那来历不明的卖花女私通,暗结珠胎,却还将她藏在府中充作亲戚。上回我与母亲过府探望时,你便是这般搪塞我们的。”


    “明明早已在外有了女人孩子,却还要与我纠缠不清。许夙阳,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读书人的风骨?”


    今日她横竖要撕开这人虚伪的面皮,教众人都看清他的真面目。


    许夙阳冷笑着反唇相讥:“休要胡言,那确是我远房表亲,当日府中众人都曾见过,怎的如今反倒成了你栽赃的由头?”


    沈识因一时拿不出实证,只得厉声道:“你衣襟上时常沾着的女子长发,还有身上那股奶腥味,难道都是假的不成?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许夙阳嗤笑一声:“这些又能说明什么?沈识因,即便你我无缘,也不必这般污我清白。你与陆呈辞暗通款曲两年有余,如今反倒来编排我的不是。”


    他语气骤然转冷:“我许夙阳待你一片真心,这些年问心无愧,岂料换得这般对待,实在令人心寒。”


    他说罢猛地握住江灵的手,目光灼灼地道:“江灵,你且说句实话,可愿嫁我?虽然我给不了你正室之位,但我许夙阳在此立誓,绝不会亏待你分毫。”


    江灵一时怔在原地,稚嫩的脸上写满迷茫。她望着许夙阳恳切的神情,心头不免又软了几分。


    正当此时,江姨母闻声赶来。


    看了看姚舒,又看了看沈识因,道:“识因,你们从前的恩怨姨母也知晓几分。可如今你既已许了别家,许公子要娶谁,实在不该再由你过问。”


    “我家灵儿年岁不小了,是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能得许公子这般人才青睐,是她的福分。我们不图大富大贵,只求找个待她好的郎君。”


    沈识因听得心头发凉,急声道:“姨母,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许夙阳在外确有妾室子嗣,您怎能将灵妹妹往火坑里推?这是要误了她一生啊!”


    江姨母闻言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悦:“识因这话说得叫人寒心。我当娘的岂会害自己亲生女儿?如今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即便许公子外头真有什么,只要他肯好生待我们灵儿,让她安稳度日,便是为妾又如何?”


    呵呵!


    沈识因气得几乎笑出声来。她看着这对母女,只觉又可悲又可笑。世上竟有这般母亲,分明是自己贪图富贵,想借女儿攀附权贵,却偏要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谁投生到她家真是倒了大霉。


    当年她自己便是糊涂选了这条路,苦了一辈子,如今竟还要搭上亲生女儿,莫非真以为攀上高枝就能翻身了?也不瞧瞧对方是个什么货色。


    她气得浑身发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姚舒再看不下去,上前拉住江姨母道:“妹妹说的什么糊涂话,我们做母亲的,更该擦亮眼睛替儿女择婿。许公子若真如识因


    所说在外已有家室,你怎能稀里糊涂将灵儿许给这样的人?”


    江姨母没料到自家姐姐也会出声指责,当即红了眼眶:“姐姐倒来说我?那你说说,许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要他肯好生待灵儿,让灵儿日后衣食无忧,便是为妾又如何?你说我嫁女儿不擦亮眼睛,可你为识因择婿时又何尝擦亮了眼睛?识因与陆世子这婚约是怎么来的,你心里难道没数?”


    “你胡说些什么?”姚舒气得脸色发白,“你根本不明白这其中利害,你在那小镇待了这些年,怎的越发糊涂了?难道要像毁了自己一辈子那样,再把灵儿也毁了吗?到如今还执迷不悟。”


    江姨母原本还算平静的神色骤然一变,厉声道:“怎么了?我嫁与那样的人又如何?这许多年来我并不觉得苦,反倒觉得很是知足。我有儿有女,夫君待我体贴,日子过得踏实温暖,从不觉得选错了人。”


    她眼圈发红,声音却愈发尖锐:“姐姐莫非是因着嫁了高门,便瞧不起我这个妹妹?是了,你们这些京城里的贵人,向来瞧不上我们乡野的。可那又如何?你们一日三餐,我们也是一日三餐。你们有儿有女,我们也有儿有女。”


    她越说越激动,眼底燃起灼人的怒火:“你能为了家族前程将识因许给权贵联姻,我为何不能替灵儿择个高门女婿谋个好前程?这有什么不同?你凭什么在这里指责我?”


    她字字句句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般,带着压抑多年的委屈与愤懑。


    沈识因实在不明白姨母为何这般激动。明明是她自己当年选错了路,如今反倒说出这番伤人的话来刺母亲的心。


    想来是这些年在乡间过得不如意,总觉得人人都瞧不起她的选择,心里憋着委屈,便要拼命证明自己没错。


    她宁可硬着头皮将女儿往火坑里推,也要挣个表面风光。她的眼界早已被狭隘的心思困住,只道攀上高门便是出路,却看不清这其中暗藏的险恶。怎就不想想,嫁进那样的人家,江灵真能过得顺心如意吗?


    姚舒望着妹妹这般模样,只觉得心口阵阵发凉。她原以为妹妹经了这些年磋磨,总能明白些事理,岂料还是这般糊涂不可理喻。


    眼泪倏地涌上眼眶,又是失望又是心痛,最终长叹一声:“罢罢罢,随你去吧。你要将灵儿许给谁便许给谁,我再不多言。只盼你记住,一个人这辈子过得好不好,全看性子如何,你趁早改改吧。”


    她话音未落便已哽咽,站在原处再说不出一句话。


    江姨母落了眼泪,过了好一会,才走到江灵面前,问道:“灵儿,你且好生告诉娘亲,可是真心愿意嫁给许夙阳?哪怕……只是做个妾室?”


    江灵见母亲落泪,自己也跟着红了眼眶。她转头望向许夙阳,轻声问道:“夙阳哥哥,若我嫁给你……你可会真心待我好?”


    许夙阳挺直脊背站在一旁,目光掠过沈识因满是憎恶的脸,回道:“灵儿放心,既娶了你,我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江灵听闻这话,破涕为笑道:“好,既然夙阳哥哥答应会待我好,那我愿意嫁给你。”


    她答应了,就这样答应了?


    沈识因冷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荒唐可笑。


    人心如此复杂,世事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既然劝不动,那便不必再劝了。路是自己选的,往后是苦是甜,都该自己承受。


    她敛了心神,上前扶住母亲的手臂轻声道:“娘,夜深了,我们回去歇着吧。”


    姚舒眼眶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她最后望了妹妹一眼,长叹一声,由着女儿搀扶离去。


    翌日,许家果然派人来下聘。场面虽不算盛大,倒也礼数周全。许夙阳还在京中置办了一处宅院,说是让江家收拾收拾先搬过去住。


    沈家无人出面过问这门亲事。自家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理会这些糟糕事情?该劝的都已劝过,仁至义尽,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暮色渐沉,雪下得愈发大了。许府偏院里只听得瓷器碎裂的脆响,烛火被窗缝里漏进的寒风吹得摇曳不定。


    林苑抱着孩儿静立门边,看着许夙阳将桌上器物尽数扫落在地。


    许夙阳犹不解气,又将地上的瓷瓶捧起来狠狠摔碎,一时间满地狼藉。


    过了许久,他的喘息才渐渐平复。转头见林苑仍静立一旁,不由怒声道:“早与你说过莫要随意出院,偏不听,那日你贸然到前院寻我,定是被识因瞧见了踪迹。若非如此,她怎么会查到我们的事?一定是因为这个,她才那般决绝。”


    林苑望着他又开始发作。自昨夜至今,他已闹了整整一日,反反复复责怪因她的出现才让沈识因察觉端倪。


    每当他这般发作时,她总是抱着孩儿静静站着,不劝不拦,待他闹够了,才上前奉茶捏肩,慢慢平息他的怒气。


    此刻她依旧默不作声。深知这口气若不出尽,他是不会罢休的。


    若一个人对某件事执念太深,终日为之困扰,便会渐渐变得焦躁易怒,再不复从前模样。


    许夙阳便是如此。


    自他与沈识因那段情缘生变后,他整个人都似换了心性,往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早已寻不见踪影。


    如今他时常无端发作,动辄摔砸器物,虽则会自行平复,勉强克制,可心里那个结始终未能解开。但凡涉及沈识因的半点消息,都能叫他格外敏感,时而耿耿于怀,时而暴怒难抑。


    这样一个口口声声说着深爱的人,做出来的事却恰恰相反。


    待他彻底平静下来,林苑才唤来小厮收拾满室狼藉。她抱着孩儿走到他跟前,柔声道:“你先坐下歇歇,喝盏茶静静心。至于与沈识因的事……实在不该一味自责,或是迁怒旁人。分明是沈识因变了心,恋慕他人,这才弃你而去。你何错之有?”


    她将茶盏轻轻推到他手边,继续温言劝解:“况且你不是说要学着放下吗?怎的又这般耿耿于怀了?”


    许夙阳闭目半晌,待胸中郁气稍平,才哑声道:“我也不明白……满心满脑都是她。每当想起她知晓我们关系时那般神情,我便觉得惶恐难安。”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透着深深的倦意:“也不知我这得的什么病,还能不能好。”


    林苑柔声劝慰道:“且放宽心,莫再为往事自苦。你不是已与江灵订了亲?往后身边多了个知冷知热的人,日子总会快活些。我瞧那姑娘眉眼间颇有几分沈姑娘年少时的模样,你愿意娶她,不也是因着这个缘故?”


    她声音愈发柔和:“既如此,便将她当作从前的沈姑娘好生对待。那孩子性子温顺乖巧,日后定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这番话果然劝住了许夙阳。


    许夙阳长舒了口气,接过她怀中的孩儿,瞧着孩子粉雕玉琢的小脸,心情渐渐好转。


    林苑见他气消了,便起身道:“你且在这儿歇歇,我去吩咐厨房备晚膳。用了饭再回去。”


    许夙阳低应一声,拿起桌上的拨浪鼓逗弄孩儿。林苑出去备膳,不多时便端着饭菜回来,布好碗筷侍候他用饭。


    许夙阳用过晚膳,未多停留便起身离去。待他走后,林苑将孩儿交给嬷嬷,换了身衣裳,悄悄从角门出去,登上一辆青帷马车向西而行。


    马车在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前停驻。林


    苑塞给车夫一锭银子,提了盏绢灯深一脚浅一脚往林深处走。


    忽地从身后窜出个黑影将她拦腰抱住,惊得她低呼一声,嗔怪道:“作死啊,险些吓掉魂儿。”


    那男子将她身子转过来,捧着脸亲了一口,埋怨道:“怎的才来?冻死我了。”


    林苑从袖中取出个布袋递过去:“你近来寻得太勤,往后还是少来往罢。许夙阳近日心绪不佳,若叫他察觉,你我都要活不成的。”


    那男子接过布袋,就着灯笼微光查验后揣入怀中,顺势将林苑搂紧:“怕什么?待这桩事了结,咱们便好生过日子。”


    林苑轻叹:“我如今只担心……许夙阳极疼爱这孩子,只怕日后难以脱身。”


    “别担心。”男子抚着她的背安抚,“我自有法子断不会让咱们的骨肉留在许家。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林苑勉强一笑:“谈何委屈?许家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日子舒坦得很。”


    男子捏住她的下巴冷笑:“莫非是锦衣玉食迷了眼?还是说,许夙阳那般好相貌,让你动了心?”


    “休要胡吣!”林苑偏过头去,“他也就皮相尚可,实则是个没用的。不说了,我走了……”


    她话音未落就被男子抵在了树干上。


    “既来了岂能说走就走?”男子气息粗重地撕扯她衣带,“我在此冻了这许久,今日若不尽兴,断不会放你离去。”


    林苑推拒着瑟缩:“天寒地冻的,别在此处……”


    “很快便不冷了,我一会就让你暖起来。”


    ——


    陆呈辞原打算早些去见沈识因,奈何公务缠身,直至暮色四合才得空往太师府去。


    眼下局势有变,他须得重新筹划,方能保二人往后安稳。


    到了府邸,见她还未歇下,便邀她往街上走走。


    沈识因换了身藕荷色绣梅枝的袄裙,批了件银狐毛滚边的氅衣,随他登上马车,向街上赶去。


    二人既已订亲,自可光明正大同游。


    马车行至西月湖畔,他们先看了场皮影戏,又寻了家临水的酒楼用膳。最后握着糖葫芦沿湖漫步。


    沿岸灯影摇曳,烟花不时绽放在墨色天幕,年节的气息已渐渐浓了。


    陆呈辞始终紧握着沈识因的手,指尖温热透过绢帛传来。


    沈识因咬了口糖葫芦,侧首看了看陆呈辞,笑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今年春节……我想邀你来府里一同守岁。我们家热闹,年味儿也足。”


    陆呈辞闻言心头一暖,自五岁起,他便再未好生过过年节。每至除夕总是独守空庭,久而久之,竟对新年生出几分厌弃。


    起初父亲总在年节时外出不归,他不明白为何有家不回……后来父亲将刘侧妃与陆柏铭接进府中。自此每年守岁,他们三人其乐融融,唯他形单影只。


    他停下脚步,眸光在灯影下微微闪动,他指尖轻抚过她被夜风吹凉的面颊,郑重地点头:“识因,谢谢你!”


    沈识因仰脸望着他:“这有何可谢的,互帮互助嘛。”


    她话说得温软,却莫名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


    陆呈辞心头微涩,仍牵起她的手继续前行。二人默然走在湖畔,明明并肩而行,却再不似从前那般自在。


    她越是这般温婉守礼,他心中便越是怅然。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再也触不到当初那个会对他嗔会对他笑的姑娘。


    二人游玩至夜深方归。马车内烛光昏黄,陆呈辞始终未曾松开她的手。


    她玩得倦了,只安静倚着车壁发呆,眸中映着窗外流动的灯火。


    车厢内一片静谧,唯闻车辙轧过青石的辘辘声。沈识因被这晃悠的节奏催得昏昏欲睡,眼皮渐渐沉重。正要阖眼时,忽被揽入温暖的怀抱。


    “可是困了?”陆呈辞轻抚她的脸颊。


    “嗯。”她含糊应着,任由他将自己裹进氅衣里。脸颊贴在他胸膛上,能听清加快的心跳声。


    她伸手环住他的腰,闭目偎在他怀中。原本浓重的睡意竟渐渐消散,只这般迷迷糊糊的,既无精神又难以入眠。


    陆呈辞揽着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车厢内寂静无声,唯闻他呼吸渐重,心跳一声响过一声。


    她渐渐觉出他身子发烫,不禁动了动,却被他按住搂得更紧了。


    “别动。”他嗓音低哑了下来。


    她未敢再动,不过片刻,便觉出他气息愈发灼热,心跳如擂鼓般敲在她的耳畔。


    她方欲抬首,却被他蓦地捧住双颊,不由分说便吻了下来。


    “唔……”她惊喘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吻搅得有些慌乱。


    他的吻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先是细细碾磨,继而撬开贝齿,深入探寻。她被迫仰起头承受,呼吸间尽是他身上清冽的沉香气息。


    他的吻渐渐变得急促,像是压抑许久的渴望终于决堤。舌尖纠缠间带出细微水声,在寂静的马车内格外清晰。


    她只觉得浑身发软,指尖无力地揪住他衣襟,原本推拒的手也不知何时攀上了他肩颈。


    他的唇稍稍撤离,牵出一缕银丝,却又恋恋不舍地再度贴近。


    她察觉出他情动得反常。


    温热的唇瓣自她唇角辗转而下,流连至馨香温软之间。他已然失去了控制,越亲越激动,越亲越大胆。


    呼吸交错间,他抓住她推拒的手,低哑呢喃:“别躲……让我好好亲亲。”


    她鬼使神差地没敢再动。


    齿尖厮磨着柔嫩肌肤,激起她一阵战栗,抓皱他衣襟的手指忽被攥住,而后十指相扣着交缠摩挲。


    浓重的情动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他低喘着将她揽到膝上,捧起她透红的小脸在昏暗中凝望着她:“事情过去这许多日,我实在忍不得了……”


    他用指腹摩挲着她水红的唇瓣,声音里浸着难耐的沙哑:“如今你既许了我,我便要问个明白……”


    他气息不稳地贴近,灼热呼吸交织间问道:“你可是对我动了真心?可是已经爱上了我?”——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


    老婆好香[空碗][空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