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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九月初六,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端的是一等一的上上吉日。


    天才蒙蒙亮,京城长街便已喧腾起来。锣鼓声震天动地,人潮如浪涌般挤满街道,个个踮脚伸颈,争睹这场极尽风光的订婚大典。


    “快瞧!那就是探花郎,这般品貌,果真名不虚传!”


    “那是自然,这般根正苗红、仪态万方的公子哥儿,满京城再挑不出第二个来。”


    “要不怎么说能配得上太师府千金呢!听闻他们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沈三姑娘又生得明艳娇媚,真真是一对璧人。”


    长街两侧赞叹之声如浪迭起,不少人朝着马上的探花郎高声贺喜。随行媒婆喜得见牙不见眼,挽着彩绸妆点的花篮,一路撒着喜糖喜果,所过之处欢闹非凡。


    高头骏马之上,许夙阳身着一袭绛红锦袍,金线绣云纹在日光下流转生辉。他面容俊朗,眸若寒星,顾盼间神采飞扬,于万人之中犹如珠玉在瓦砾之间,熠熠生辉。这般家世、才干与相貌俱佳的儿郎,不知牵动了多少闺中女儿的心肠。


    太师府中亦是锦绮铺地、张灯结彩,忙碌非凡。沈大人与沈夫人早已盛装端坐前厅,就连太师沈昌宏也亲自坐镇,满面红光。


    虽说是大喜之日,沈夫人面上却笑意浅淡。她原以为女儿与许夙阳两情相悦,成婚后自是琴瑟和鸣,可自赐婚旨意下达后,却常见女儿黛眉深锁,甚至屡屡掩门垂泪,教她这颗为娘的心,如何能真正欢喜起来。


    那时她才恍然惊觉,女儿的心思,怕是早已不在许夙阳身上了。


    少女情思初萌,如春水微澜,本就难辨深浅。在无人搅动心湖之前,女儿或许真以为自己对许夙阳存了几分慕恋之心;直至另一人悄然入心,方才明白从前种种,不过是年少时一场朦胧美好的错觉。


    而今女儿蓦然清醒,曾寻许夙阳坦言心意,欲将婚事作罢。谁知许夙阳执念已深,非但不肯放手,反倒说动了自己父亲面圣请旨。


    说来若是沈家执意不允,纵有圣旨在前,凭着太师府的根基也未必不能转圜。偏就在这个当口,许夙阳的叔父在边疆大破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凯旋之日,他不要金银封地,唯独向皇上提了一桩心愿,为侄儿求娶太师府千金。


    圣上心中清明:沈太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若能借这桩婚事将他与正如日中天的许家牵连在一起,于帝王权衡之术自是妙棋一着。既能让新晋太保更死心塌地地依附太师一脉,又可施恩于刚刚立下大功的许家将军。于公于私,这桩婚事都再合适不过。


    御笔朱批落下时,圣旨已成定局。


    圣旨一下,这门婚事便再無轉圜之地。


    而太师沈昌宏又何尝没有自己的考量。他近日已察觉太保府势头渐起,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甚至暗藏异心。若放任许家日后与太师府分


    道扬镳,对沈家绝非善事。与其任其羽翼丰满,不如以姻亲之约将其牢牢牵系。


    许家多年来一直依附沈府,如此既维持朝堂平衡,又能辖制太保府,不令其权势过度扩张。圣意如天,又有谁敢违逆?纵使女儿心中万般不愿,这门亲事也只能认下。


    沈夫人坐在喜堂之上,心中百味杂陈。不多时,门外锣鼓喧天,订婚队伍已至府门前。


    而此时闺阁之中,沈识因正对镜出神。那日赐婚圣旨传来时,她如遭雷击,险些不能自持。圣旨的分量她自然明白,祖父面临的朝堂危机她也略知一二。可许夙阳在她明确拒绝后仍强求圣旨,实在令她心寒。


    她曾哭着说不愿,待父亲细细剖析其中利害,方才强忍心痛认下这桩婚事。既然是她先变了心意,这苦果合该自己吞下。


    她渐渐冷静下来,试图宽慰自己:既已别无选择,与自幼相识的人成婚倒也不算太坏。至少与许夙阳知根知底,总好过被指婚给陌生权贵。


    至于对陆呈辞生出的那点莫名情愫……不过是一时迷障罢了。即便是真心又能如何?以他们两府之势,注定殊途。


    既如此,不如断了这无谓的念想,好生与许夙阳成婚。或许婚后会有另一番天地,总好过终日郁郁。


    人在无路可退时,总要寻些理由来自我宽慰。她轻抚衣衫上精致的绣纹,眼底最后一点微光渐渐寂灭。


    订婚礼数悉依旧制,许家却办得比寻常世家更要隆重数倍。浩荡的聘礼队伍迤逦行至太师府门前,朱漆描金的箱笼排了整条长街。


    许夙阳端坐高头骏马之上,今日格外英挺夺目,眉宇间盈满春风笑意,恍若当真迎娶到心尖上的人儿那般神采飞扬。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向诸位执礼问安,举止间尽显世家公子的从容气度。而后领着聘礼队伍踏入府门,锦缎如云,珍玩似星,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叹。


    依着古礼,两家族人开始了繁复的订婚仪程。


    沈识因今日装扮得极美,一身胭脂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是京城最好的绣坊三十位绣娘连夜赶制而成。云鬓间珠翠生辉,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生生将满堂华彩都比了下去。


    姐姐轻扶着她的手缓步走向礼台,她望着对面锦衣华服、俊朗非凡的许夙阳,心下稍觉宽慰。起码,许夙阳的品貌风度,确实是京城世家公子中的翘楚。


    只是,时下再望着这般俊朗的容颜,心中却激不起半分涟漪。


    原来不爱便是不爱。


    这几日她百般说服自己,终究是徒劳。但既已至此,也只得如此了。


    她默然垂眸,一步步向前走去,裙裾曳地,环佩轻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宿命的轨迹上。


    今日府中宾客云集,皆是至亲好友与朝中重臣。皇上赐婚的体面,让这场婚事格外引人瞩目,满座朱紫,冠盖云集。


    正当众人交口称赞这对璧人时,院门外枫影摇曳处,忽然出现一道白衣身影。


    秋阳澄澈,金灿灿的枫叶铺满庭阶。日光流转,恰好映照在盛装的沈识因身上,将她衬得愈发皎若朝霞,丽质天成。


    而那白衣人静立门前,望着礼台上那对璧人,眸光暗沉,神情落寞。


    守门小厮见了他先是一惊,脱口唤了声“世子”,忙不迭地请他入内。


    订婚仪式正要进入最热烈的时刻,司仪官捧起订婚书准备诵读。就在双方即将盖章定下的刹那,一声清越的“且慢”骤然响起,划破了满院喧哗。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枫影深处立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秋风拂起他宽大的袖摆,恍若谪仙临世。


    他一步步向礼台走去,步履沉稳却难掩虚弱。


    人群中骤然响起窃窃私语。


    “这不是亲王府的陆世子吗?”


    “确是陆呈辞……他怎么来了?”


    “亲王府与沈府素无往来,太师怎么会邀请他?”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陆呈辞走到礼台前,目光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


    周围摆满了名贵聘礼,珠光宝气映得他神情愈发冷然。他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颈间缠着的纱布隐隐透出猩红,雪白衣领上还沾着点点血痕,显是重伤未愈便匆匆赶来。


    沈识因望着台下的人,许久都未能回神。


    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看起来那样憔悴,望着她的眼睛里透着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她被他灼灼目光烫得心慌,唇瓣轻颤却发不出声音,而心底早已翻江倒海,眼眶也渐渐酸涩起来。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心乱如麻,明明早已将那些荒唐念头断绝干净,可此刻望着他,竟完全不能冷静。


    院中议论纷纷,众人皆不解这位亲王府世子为何突兀现身,更不懂他为何用这般炽烈的目光凝视准新娘。


    缓过神的沈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强笑道:“陆世子大驾光临,快请上座。”


    他们虽未正式下帖相请,但人既已至,也得好生招待。况且,沈夫人早已看出陆呈辞此番前来绝非寻常。


    果然,陆呈辞只微微见礼,目光却始终不曾从沈识因身上移开。


    秋风卷起他宽大的袖摆,露出腕间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痕。他站在那里,如同皑皑白雪中一株孤直的青松,与这满堂喜庆格格不入,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满座宾客屏息凝神,皆知这场订婚大典,怕是要起波澜了。


    沈识因撞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含着埋怨、恼火,还有说不尽的失落,更多的是让她不敢承受的浓烈情意。


    她看着他颈间纱布透出的血色,心尖蓦地一疼,终是受不住这般注视,慌乱地垂下头去。


    “沈姑娘。”他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在安静下来的庭院中格外清晰。他修长的手指叩了叩探花郎抬来的礼盒,目光却一瞬不瞬地锁着她,“两年前寒山寺菩提树下,姑娘攥着在下的衣襟说要结发长生,如今怎的倒要同旁人议亲了?”


    结发长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得满座哗然。


    沈识因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鼻尖瞬间酸楚难当。


    两年前……他说两年前。


    一时间,无数模糊而悸动的画面汹涌而至:笨拙炽热的亲吻,缠绵交叠的身子,少年低哑的喘息,还有那句被她遗忘在岁月里的“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会与公子结发长生”。


    原来他的接近,他偶尔流露的复杂目光,还有他总是想亲近他的举动,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望着他,一双手死死攥紧袖口,心中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秋阳里,他也直直回望着她,尽收她脸上丝毫的变化。


    这一句话,让四周彻底炸开了锅。宾客们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


    “陆世子慎言!”许夙阳脸色骤变,急步上前将沈识因护在身后,目光冰冷地直视陆呈辞,“今日是在下与识因的订婚礼,世子突然前来,说出这般无稽之谈,究竟是何用意?”


    许夙阳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用尽手段,终于要将心心念念的人儿订下时,竟会半路杀出一个人。而这个人,偏偏还是亲王府世子陆呈辞。


    此人往日虽与太师府偶有往来,却向来恪守分寸,从未有过逾矩之举。今日怎会如此不管不顾,当众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


    还偏偏提及两年前……


    许夙阳只觉得脑中轰然作响,心慌意乱间来不及细想其中深意。他强自镇定,声音虽还维持着礼节,却已透出几分冷意:“纵然贵为世子之尊,也不该随意出言,损及一个姑娘家的清誉。”


    “正是!这话从何说起?”四座宾客纷纷附和,交头接耳间满是惊疑。


    “世子。”沈老爷沈智沉着脸快步上前,语气已然不悦,“世子若有要事,不妨移步花厅相谈。今日是小女订婚之喜,还望世子慎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任谁都慌了手脚。


    陆呈辞却敛衽向沈智郑重一礼,声音清越却坚定:“沈大人,晚辈并非信口胡言。两年前与令嫒相


    识时,便已互许终身。彼时她说,不论明媒正娶还是入赘,都愿与晚辈相守一生。”


    明媒正娶?入赘?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激起千层浪。满座宾客们面面相觑,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只听陆呈辞又道:“既然沈姑娘许下这样的诺言,晚辈自然不能眼睁睁看她与旁人订婚。”


    几句话掷地有声,说得沈智一时怔在原地,竟不知如何应对。


    而沈识因早已僵立当场,红了眼眶。她望着这个不顾一切前来寻她的男子,看着他颈间犹带血痕的纱布,和他眼中那份执拗而深情的目光,竟做不出任何反应,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


    他的语气那样诚恳,眼神那样灼热,甚至还带着几分委屈。


    那些曾经模糊不清的梦境,那些莫名涌上心头的悸动,此刻都有了答案。


    零碎的记忆渐渐拼凑成形——他口中的寒山寺,她确实去过。寺中那个曾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亲吻的白衣书生,那张始终朦胧的面容,此刻终于与眼前这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庞重合。


    他们,以前确实认识,甚至……还有过更亲密的接触。


    只是,那道明黄的赐婚圣旨,此刻正如山岳般沉重地压在心头,就算许过诺言又能如何?依两府势同水火的关系,即便今日未曾与许夙阳订婚,他们之间,也注定殊途。


    理智冰冷地告诫着她,可那些汹涌而来的回忆却让她心口发疼。她紧紧攥着衣袖站在原地,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里。


    她久久不语,陆呈辞仰首望着她,从她眼中读出了恐慌、惊诧,还有深深的防备。


    他忽然慌乱起来。今日一进京便听闻她与许夙阳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赐。圣旨如山,无人敢违逆天威,纵是沈识因不愿嫁,纵是太师心有不甘,也都无可奈何。


    在这无解的死局中,他明知此举必将掀起惊涛骇浪,甚至可能万劫不复,但他仍要孤注一掷,阻止这场订婚。因为她已别无选择,而他,必须搏上一回。


    他压下心头万千思绪,放缓了嗓音,一字一句清晰道:“别怕,出任何事都由我来担。”


    他来担。


    这句话落入沈识因耳中,让她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深吸一口气,正欲向前迈步,手腕却被许夙阳慌忙攥住:“识因,莫要听他胡言。他今日分明是存心要让我们当众难堪。纵然贵为世子,行事也该有分寸,这般不顾女儿家清誉,实在过分得很。”


    他说着便向旁侧管事递了个眼色,示意尽快将合婚帖盖上印章完成仪式。


    管事不敢轻举妄动,只抬眼望向主位上面色深沉的太师沈昌宏。


    沈昌宏端坐堂上,眉头紧锁,面沉如水。他万万没想到,陆呈辞竟会挑在这个当口,做出这等不顾体统的荒唐事来。


    先前这少年郎确曾流露过要求娶识因的意思,他只当是年少一时兴起,毕竟之后未见其再有坚持,既未郑重登门,也未多做争取。


    谁知,他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结发长生”、“明媒正娶”甚至“入赘”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这简直是在将太师府和他孙女的颜面放在地上践踏。


    即便今日勉强完成订婚,往后识因也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思及此,他蓦然起身,对着管事微微摆手,示意暂缓盖章。


    管事会意,默默将合婚帖收起。


    许夙阳见状慌忙上前,对着沈昌宏屈膝行礼,声音都带了颤:“太师大人,万不可因这人的胡言乱语就误了我们的婚事啊!”


    他急得额角沁出细汗,锦衣之下的脊背绷得笔直。


    沈昌宏亲自弯腰将他扶起,温声安抚道:“夙阳莫慌,老夫定会将此事处置妥当,必不叫你受委屈。”


    许夙阳听闻这话,紧绷的心弦才稍稍一松。


    沈昌宏旋即踱至沈识因身旁,蹙眉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审视,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严。


    沈识因触及祖父的目光,立刻垂下了眼帘。那眼神中的威压不容置疑,更暗含着严厉的警示——她必须做出最符合沈家利益的抉择。


    沈昌宏绕过她,稳步走到台下,在陆呈辞面前站定。他抬手拍了拍陆呈辞的肩膀,忽然冷笑一声:“年轻人果然胆识过人,什么话都敢说。”


    他声音陡然转沉:“前些日子世子来求亲,老夫因你说得太过轻率便回绝了。莫非世子因此心存不快,才特地选在今日来让太师府难堪?”


    姜到底是老的辣。这番话既点明了前因,又将陆呈辞惊世骇俗的举动,归为年轻人因求亲被拒而闹的情绪,给了双方一个台阶。


    陆呈辞如何听不出这话中深意。只要他此刻顺势认下这个“一时冲动”的名头,黯然离去,沈许两家的婚事便能照常进行,沈识因的颜面也能得以保全。


    可他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薄唇紧抿,既不出声辩解,也不肯移步离开。那固执的身影在满堂喜庆中显得格外孤直。


    这时,沈识因缓缓走上前,红着眼眶望向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陆世子,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这样的场面,终究只有她亲自出面,才能收场。


    食言?


    这句话一出,陆呈辞倏然蹙眉,直直地望着她,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说要“食言”,便是承认了当年那个诺言的存在,也记起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压下心口翻涌的剧痛,清声道:“沈识因,那句话,我可是记了整整两年。”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从来不算短。


    她沉默着,良久,终是别开眼,轻声道:“刘管家,劳烦将世子请出去。”


    请出去,她要赶他走?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却见她向后退了一步,决绝地转过身去,又重复了一遍:“有劳刘管家了。”


    刘管家应声上前,朝陆呈辞行了一礼,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四下议论声又起,虽压得极低,却仍一句句刺入陆呈辞耳中。有笑他痴心妄想的,有讽刺他自取其辱的,更有人揣测这是亲王府故意作态,要破坏两家的联姻。


    午时的阳光明明最为炽烈,此刻落在陆呈辞身上却只余一片冰凉。他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僵立许久,最终未能等到她回头。


    他明白,此刻唯有离去才不会让她更难堪。于是他压下翻涌的血气,应了一声:“好。”


    这一声“好”落下,仿佛彻底斩断了那个跨越两年的承诺。


    他转身踏出太师府的门槛,身后院中的锣鼓声再度喧天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热闹欢腾,仿佛定婚之仪从未被中断。


    他沉默地向前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碎刃之上,竟比身上未愈的伤口还要疼上几分。


    他为阻止这场订婚,带着满身伤痛,不眠不休自西野疾驰而归,换来的却是她一句“请出去”。


    可他又怎能责怪她?


    那道明黄的圣旨如同千钧重担压在她肩头,无论愿与不愿,她都别无选择。


    是他太过自负,竟以为只要拦下这场订婚,就能与她再续前缘。可最终,是她亲口让他离开。


    心口闷痛得几乎窒息,他只是麻木地向前走着,甚至忘了牵马。颈间的伤仍在渗血,身上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可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刻他终于彻悟,在皇权面前,什么情深意重、什么身份地位都显得苍白无力。


    这些年来,他流落市井、遭人追杀时未曾顿悟的道理,此刻却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唯有掌握足够的权力,才能真正守住心中所愿。


    从太师府到亲王府,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走了一路。刚踏进府门,管家便迎上来禀告,说王爷传他去书房。他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向自己的院落。


    他进屋掩上门,在桌前枯坐片刻,又起身伫立窗前,最后和衣躺在了床上。


    许是连日奔波太过疲惫,颈间、胸前与肩头的伤口纷纷裂开,殷红的血渐渐浸透了素白衣衫,他却浑然不觉疼痛。


    岳秋在门外轻叩:“世子,您可安好?”


    见屋内没有回应,敲门声急切起来。他这才倦怠地应了一声:“无妨,只是有些累,想


    歇一会儿。”


    岳秋听了这话,便不再多言,只守在门外暗自叹息。


    秋光倏忽而过,转眼已是半月。


    这半月里,陆呈辞如同换了个人。他发了疯似的搜寻关于陆赫的线索,时常废寝忘食、昼夜兼程,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周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寂。


    岳秋跟在身旁看得心疼,几番欲言又止。


    看来是真的将整颗心都陷进去了,却也伤得彻底。


    他眼见世子日渐消瘦沉郁,心中焦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不断加派人手四处打探消息,再将所得情报一一仔细禀报。


    那日,沈识因与许夙阳的订婚之仪终究是照常礼成。毕竟有皇上亲赐的婚旨压着,谁敢不认?


    后来,沈太师很快便将风波压下,市井间故而无人再敢公然议论,徒留些许流言,称陆世子求娶不成反大闹一场,落得个狼狈收场。


    又过了几日,陆呈辞终于寻到陆赫的藏身之处,当即亲自带人围剿。这一战他如同疯魔,出手狠厉决绝,招招皆是搏命之势,竟打得那狡猾的陆赫毫无招架之力。


    岳秋跟随世子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阵仗,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宣泄的郁愤与痛楚,尽数倾泻于这一战之中,不由得心生寒意。


    最终他们虽成功擒获陆赫,却也伤亡惨重。陆呈辞左胸口被利剑所伤,若再偏半分,恐怕就要当场丧命。


    他拖着这般重伤之躯,在京郊别院中休养了数日,脸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


    他时而昏沉,时而恍惚,还总是拒食拒药,如同失了魂般躺了一日又一日,仿佛连求生之念都淡了。


    这日窗外秋雨潇潇,寒意渐浓。他独自坐在院中石凳上,任岳秋如何劝说也不愿回屋。


    伤势未愈,雨水浸透单薄衣衫,他却觉不出疼痛。心口那处更蚀骨的苦楚,早已盖过了所有皮肉之苦。


    这些时日他强迫自己冷静思量。或许沈识因嫁给许夙阳,当真会幸福。毕竟太师府与许家本是同气连枝,权势相当,而自家王府却与他们立场相悖,势同水火。


    若许夙阳真心待她,不介意往日种种,或许真能给她一个安稳顺遂的人生。


    他一遍遍这般告诫自己,可每想一回,心口便似被钝刀缓缓割过,难受得喘不过气。


    他在雨中独坐良久,直到天色渐暗,才终于起身更衣出门。


    岳秋原想跟随,却被他抬手止住。他未乘马车,只忍着周身伤痛策马疾行。


    他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太师府,在附近寻了个小童递话。


    他站在旁边的巷子里等着她,不多时,那小童便引着人来了。


    雨还在下着,沈识因执一柄青竹油伞踏雨而来,裙裾微湿,远远望见巷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便顿住脚步。


    小童完成任务蹦跳着跑开,只剩两人隔着一帘秋雨默默相望。


    近一月未见,彼此都清减了许多。陆呈辞尤其憔悴得惊人,面色苍白如纸,领口隐约透出包扎纱布的血痕,却仍执伞立在雨中,目光沉沉地望着她,模样似嗔似怨。


    她怔怔看了他片刻,转身欲走。


    “沈识因。”他哑声唤住她,嗓音被雨声浸得模糊,“我有话要说。”


    虽然每次相见他都这般开口,可真正说出口的却没有几句。偏生沈识因每回听见这话,总会不由自主地停下。


    雨珠顺着伞骨滴滴答答落成帘幕,她踌躇片刻,终究还是转身,一步步走向他。


    两人隔着雨帘默默相望,水汽氤氲了彼此的神情。


    陆呈辞伸手取走她手中的青竹油伞掷在地上,抓住她的手腕将其扯到自己的伞下。


    距离陡然拉近,沈识因慌忙要退,却被他冰凉的手攥紧了手腕,难以挣脱。


    “我已经订亲了。”


    “订亲又不是成婚。”


    “但是有圣旨……”


    “有圣旨又如何?”


    “陆呈辞……”


    “别怕。”


    他出声打断她,抬手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自己的目光。见她眼中水光盈盈,他心头也跟着疼。


    她仰着脸任他瞧着,不躲不闪,只是眼圈愈来愈红,泪水愈来愈涌。


    雨珠急促地敲击伞面,声声如泣,更衬得巷中寂静。


    二人对视许久,他终于松开手,一把揽住她的腰,不容分说便将人抱上马背,随即利落翻身而上,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慌忙推拒:“陆呈辞!你要做什么?”


    陆呈辞不回答,一手紧扣她的腰肢,一手执起缰绳,调转马头往回去。


    雨丝沁凉,扑面而来。马蹄声如急坠的闷雷,砸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也砸得沈识因心乱如麻。


    风势很大,雨水屡屡迷眼,她被迫微微侧首,将脸颊贴在他冰凉而宽阔的胸膛上。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陆呈辞带着她策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直奔京郊别院。这宅子是他回京后悄然置办的私产,白墙黛瓦,虽不算宽敞,却样样齐全,平日得闲时常来此小住,图个清静。


    他翻身下马,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这时,岳秋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二人后不由睁大了眼睛。


    陆呈辞牵着沈识因的手往院里走。岳秋忙跑上前,不等其开口,就见陆呈辞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他:“去买些好吃的,今晚别回来了。”


    今晚别回来了?他要干什么?


    岳秋接住银子不可置信地愣了一下,瞧了瞧自家世子紧绷的侧脸和沈姑娘慌乱的神情,闭上嘴巴,麻溜地跑出去了。


    陆呈辞带着沈识因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室内光线微暗,沈识因停在了门前。


    方才雨中疾驰,二人衣衫尽湿,水珠自衣角滴落,在青砖地上洇开一圈圈深痕。


    “陆呈辞。”沈识因拽着湿透的衣襟,“你要干什么?我已经与许夙阳订亲了,你现在将我带到这里,有什么用呢?”


    何况还是赐婚。


    陆呈辞默不作声,走到衣柜前,翻出两件干净衣衫,将其中一件递给她。见她僵着不接,直接塞进她手中,随即抬手解开了自己湿透的衣衫。


    他,又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脱衣服……


    沈识因皱眉看着他,只见他精壮的胸膛与腰腹间纵横交错着数道狰狞伤口,最深的一处靠近心口,虽然已经缝合,却并未包扎。


    她心里一疼,急道:“这是怎么伤的?”


    陆呈辞扯了条布巾擦着身上的雨水:“前几日去擒了个人,交手时伤的。”


    他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日天气。


    “伤得这样重,快寻个大夫来吧!”


    “不用。这点伤,不算什么。”


    “可是,看着很疼。”


    “你关心我?”


    “我……”


    她停住了。


    他去看她,她急忙垂首避开了。


    他扬唇笑了笑,擦完身上的雨水,又取来一条干净布巾,走到她跟前,准备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她见他靠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他抓住手臂拽了回去。


    他小心取下她发间的玉簪,如墨长发随之披散。鬓角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侧,他伸手帮她拢了拢,指尖触及她莹润的脸颊,动作不禁顿了一下。


    “要不要换身干爽衣裳?”他低声询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不换。”她低着头,声音软绵绵的。


    “会着凉。”


    “凉便凉罢。”


    在这里换衣裳,很明显不安全。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只闻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布巾摩擦发丝的细微声响。


    沈识因任由他耐心地为自己擦拭着头发,渐渐地,她感觉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了。


    她往后撤了一下身,想与他拉开一些距离,结果他追上一步贴得更近了。


    她的脸颊正对着他的胸


    膛,稍微一动,就能蹭到不该蹭到的地方。


    她红着脸咬了下嘴唇,僵挺着身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是……可是怎么感觉浑身都在燃烧。甚至,都能感觉到对方周身的热气也在蹭蹭地往上涨。


    他擦头发的动作越来越慢了……


    ……许久。


    “陆呈辞,好了。”


    “还湿着。”


    “……我口渴了。”


    他没有回答。


    “陆呈辞……”


    她又叫了一声,他这才停下,放下布巾,取走她一直攥在手里的衣衫,帮她披在肩上,又走到桌前,斟了一盏温茶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带着淡淡的清香,让冰凉的身体瞬间暖和了。


    窗边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陆呈辞衣衫松散地披着,斜倚在对面的书柜旁,透过昏暗的光线望着她,好一会,清声问:“什么时候记起来的?都……记起了什么?”


    有没有记起他?


    有没有,记起他们那些……不好开口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大肥章来啦!留评,掉红包!


    小陆:我的老婆我来宠,其他人靠边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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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新入v要上收藏夹推荐位,咱们24和25章每章先更新3000字,26章开始多更。[红心][红心]


    第24章


    往日里,沈识因何曾与人有过这般肌肤之亲。她向来清冷自持,甚至不容旁人轻易近身。可偏偏与陆呈辞几番相处下来,亲近得如同早已拜过天地的夫妻,举手投足间皆是自然。


    想起两年前,好像从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就未曾对他生过半分抵触。


    如今记起,那番痴缠她也不觉得荒唐,只觉得羞赧。


    人就是这么奇怪,你的直觉和行动,总会先于你的意识,替你找到并靠近真心喜欢的东西。


    那日,同许夙阳订婚之后,她一夜未眠,将往事一桩一件地理清。原来两年前,她曾遭人算计,险些被人强迫,她拼命逃脱,最后躲入寺庙,碰巧遇到了陆呈辞。


    那时的陆呈辞清瘦温润,还是个落魄书生,连半块冷馒头都珍惜的不行。可她就在那样狼狈的境地里与他激情缠绵,甚至还许下一生相守的诺言。


    后来她失去记忆,那段时间的事情全部忘记,直至他近日一次次地出现,昔日画面才愈发清晰。


    现在他问她是否想起,她本该如实相告。


    可眼下这般局面让她不能坦然,更何况那桩险些毁她清白的旧事,她至今仍不愿被任何人触及,又如何能坦然说与他听?


    她深知破窗效应。纵使他们曾在一起过,纵使往后还会有纠葛,她也不愿将那桩尚未水落石出的伤害摊在他面前。


    所以,她沉默良久,只轻声道:“那日订婚宴上,被你一激,隐约想起一些片段。我们……好像确实认识。”


    她说得轻描淡写。


    陆呈辞凝望着她低垂的眼睫,心知她不愿深谈,问道:“结发长生之约,可还记得?”


    沈识因摇头:“记不清了。既然你说了我曾许诺与你,想必并不是虚言。虽不知当初发生了什么,但是该我担的责任,我自会承担。”


    她分明说着负责,却道什么都没有想起?陆呈辞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放缓了语气,字字清晰:“那便请沈姑娘好好负责。如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亲王府世子求娶不成,在订婚宴上大闹了一场。”


    这件事情起初确实传得沸沸扬扬,后来被沈识因的祖父出手压下,但也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沈识因静默片刻,终是抬眼看他:“那日你为何如此冲动?可曾想过后果?”


    她始终想不明白,以陆呈辞这般人物,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欠妥之举。那一闹,损的不止是两家的颜面,更牵动着朝堂暗涌的局势。


    陆呈辞依旧凝视着她,窗边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得五官更加好看了。


    他声音清沉,缓缓道:“那日前夜,我本在西野追捕一人,结果京城探子忽来急报,说许夙阳要去沈府下聘。得知消息后,我便连夜策马赶回京城。因为情况紧急,起初我并不知晓你们的婚事乃是御赐。”


    他说到这里,苦涩一笑:“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思索破局之法,确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这办法既能阻止你与许夙阳的婚事,也能护你们太师府周全。”


    “可是,婚事是许夙阳的叔父求来的,他的叔父近日在边疆平定叛乱,立下了汗马功劳,正风光无限。所以,只要他参与其中,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并且,许夙阳的叔父还在你舅舅麾下任职。若当场揭穿许家什么阴私,势必会连累到你舅舅一家。”


    他语气转沉:“所以……我临时改了主意,当众道破你我之间的过往。我自然知晓会有什么后果,但我更清楚,你祖父定会出面转圜。他这次应下许家的亲事,本就是权衡之策。只可惜他太过相信许家人了,还以为昔年对许家有恩,许家人便会一辈子铭记于心。”


    “人心难测,当初许万昌能坐上太保之位,可谓是费尽心机。你祖父门下曾有位极为出色的学生,在宜州任知州。此人文武双全,英武过人,以他的才干,再加上你祖父的扶持,将来必成大器。并且皇上本也有意提把他,欲将他调入京城。”


    “孰料,没多久人就暴毙身亡了,接着皇城司就查出他贪赃枉法。皇上大怒,下令将其全家人都流放到了边关。这件事情看似寻常,实则牵连甚广。不仅动摇了你祖父在圣上心中的地位,更让许万昌借此除去了一个劲敌。”


    “许万昌为官多年,手段老辣,纵然你祖父心存疑虑,却也无可奈何。加之近日皇上沉湎后宫,宠幸贵妃,性情大变,陆陵王又频频向你祖父施压,在这般情势下,你祖父答应与许家联姻,一来,是他已无路可走,二来,是他在赌许家人的良知。”


    “所以那日我当众道破你我之事,不仅是说与你听,更是要说与你祖父听。你祖父与沈家如今面临的危机,远非表面所见那般简单。若想突破困境,必须另寻他法。”


    “这些年,你祖父对皇上忠心耿耿,但圣心早已对他生疑,沈万昌早晚会取代他的位置,甚至还可能除掉你们。”


    他说到这里,语气郑重了一些:“我想与你祖父联手,让他来帮助我,我也会设法护住太师府。这世道,唯有能者方能为百姓谋得福祉,方能配得上那九五之位。我身为皇家之子,有资格去争夺那个位置。”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沈识因温润的脸颊上:“沈识因,我想争夺皇位。”


    争夺皇位?


    沈识因蓦然愣住。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亲王世子夺嫡的传闻,可对于陆呈辞这样一个刚刚认祖归宗、尚未立稳脚跟的人而言,这简直难如登天。


    他方才剖析的种种局势,她都明白。许家人的嚣张气焰,早在媒人上门议亲时,那副趾高气昂的态度就体现了出来。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背后竟牵扯着如此错综复杂的关联与野心。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


    陆呈辞望着她不可置信的模样,缓缓站直了身子,语气愈发认真:“要不要等我?待我清理一些障碍,就娶你为妻。”


    娶她为妻。


    他说得直白。


    好像,他说话一直如此,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轻率。这样的男子,似乎与她从前认识的所有贵家公子都不一样。


    她从他身上瞧出一股韧劲儿,也看出几分常人难及的魄力。


    她怔怔地


    望了他许久,方轻声问道:“那日……我说要对你负责的话,当真说了吗?”


    他颔首回道:“说了,字字真切。”


    “好。”她应了一声,转身走向书案,“做人要讲信用,既然我许诺了,就要兑现。我现在写一封承诺书给你,有了承诺书,你就不用怕我耍赖了。当然,若我最终嫁给许夙阳,便另当别论了。”


    “只是信用吗?”他低声问她,难道就没有点别的?


    “对,我向来很讲信用。”她回答得干脆,执起笔便落纸书写。


    陆呈辞没再说什么,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写完,又看着她像模像样地摁上了手印。


    她将承诺书递到他面前:“这个你收好。待我与许夙阳退婚之后,你便可以凭此来迎娶我,届时我绝不会拒绝。不过在此之前,为着两府安宁,也为你我周全,还望暂勿相见。”


    “沈识因……”他嗓音微沉,“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沈识因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意思……


    陆呈辞垂眸看向手中那纸承诺书,却高兴不起来。他缓缓将纸张折好纳入袖中,没再说话。


    沈识因又捧起桌子上的茶盏问他:“你可知许家为何如此急切地要与太师府联姻?以许大人的立场,应当清楚,一旦结了这门亲事,他便再难压过我祖父一头。”


    这件事情沈识因与母亲思忖良久都想不明白。许家人这么迫切,甚至惊动了皇上,难道只是因为许夙阳想娶她那么简单?


    陆呈辞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打算将许夙阳强占卖花女的事情告诉她。现在她对许夙阳还剩多少感情他不清楚,但是不管多少,他都不愿她为了别的男人伤心苦恼。


    更何况,他已经查出那卖花女的身份不简单,在调查出卖花女接近许夙阳的目的之前,万不能打草惊蛇。


    沈识因见他沉默不语,微微蹙眉问道:“许夙阳可是有什么秘密?”


    她发现陆呈辞的神情有点不对劲,或许知道些什么。


    陆呈辞没有回答,她眉眼间的忧色落在他眼里,刺得他心口发酸。她终究还是在意的,毕竟那是与她一起长大的竹马。


    沈识因见他不回应,也没再追问。她将手中茶盏搁在案上,提了提湿重的裙摆,感觉双腿凉得发麻。


    她正准备离开,方欲移步,裙摆上积存的雨水滴落在地,她一脚踩上,脚下倏然一滑,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惊惶间,她慌忙伸手欲抓桌檐,结果指尖堪堪掠过,没能握住。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她忽然瞥见一抹衣角,想也未想伸手攥住。紧接着,只听“撕拉”一声裂帛响,她“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啊!”她吃痛低呼,摔得脑袋发懵。


    一旁的陆呈辞也跟着一惊,紧接着身躯一僵,脸颊瞬间红了。


    她……她竟一把扯裂了他的衣裳?自肩头至腰腹之下,大半衣衫应声碎裂,肌肤骤然裸露在外。虽未全然暴光,却也隐约可见……


    沈识因伏在地上,顺着那曳地的残破衣料缓缓抬头,只见那具挺拔身躯僵如石雕。往上看……她愣了一下,再往上看,是一张通红的脸。


    陆呈辞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看她,两个人均是僵住了。


    屋中一片死寂。


    沈识因连疼痛都忘记了,就这般仰首望着他,眼见那抹红自他耳根蔓延而下,直至颈脉贲张的脖颈。


    好一会,陆呈辞僵硬地滚动了下喉结,不动声色地扯住一片衣衫往跨间掩了掩。


    沈识因还没有反应过来,依旧呆愣愣地看着他,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清瘦的小少年了,两年光阴让他的身子彻底长开了。不仅个子高了,也更加挺拔健硕了,单单往这一站,就能感觉到强烈的力量感。


    上天当真是眷顾他,不仅给了他一副好看的面容,还给了他一个完美的身体。


    沈识因感觉懵懵的,动了动唇,小声道:“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看……”


    没有看清。


    陆呈辞没有说话,好一会,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帮她拢了一下散落的秀发,温声道:“换身衣服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沈识因瞥了一眼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又扫了一眼他赤着的身体,最后红着脸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她说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陆呈辞往她跟前倾了一下身,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看了看她羞得红透的脸颊,又锁住她水红的嘴唇,扬了扬唇角道:“可是,我饿!”——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留评,掉红包!


    快说,是哪方面的饿?[空碗][空碗][空碗][空碗]


    第25章


    深秋的天气总是不太好,京城里寒意来得早,此刻沈识因伏在地上,只觉周身一片冰凉。方才她太过倔强,宁可受冻也不肯换下湿衣,如今却是后悔了。


    陆呈辞的手托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视,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点燃。


    她抓住他的手腕想要起身,他却忽然倾身逼近,在她毫无防备之时,蓦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又亲。


    又亲。


    沈识因蓦地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未能回过神来,只觉唇上一软,周身阵阵发麻。


    两人近在咫尺地对望着,她恍惚如坠梦境,飘飘然不知所以。


    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见他仍盯着自己的唇,顿时一动也不敢动。他那般情态,仿佛下一刻又要亲下来。


    她慌忙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起身,目光躲闪,不敢再看他。


    陆呈辞见她吃力,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她身上确实凉得厉害,衣衫尽湿,紧紧贴在身上。许是冻得久了,一双手冷得像冰。


    他捧起她冰凉的手合在掌心,低头轻轻呵气暖着。


    沈识因未料到他这般细致,心头如小鹿乱撞,只觉得手上传来的暖意一路蔓延到了心里。她微微垂下眼,声音轻软:“……我先换身衣裳。”


    唇上仍残留着方才的温热。


    陆呈辞松开她的手,摸了摸微红的耳朵,走到衣柜前,先自行换了身衣裳,又取出两件递给她:“暂且穿我的罢。”


    沈识因应了一声,接过衣衫时瞥向房门。陆呈辞立时会意,推门而出。


    他守在门外,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而他心中却暖暖的。


    院中雨霁初晴,空气里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那棵梧桐树的叶子已尽数转黄,落叶铺了满地,倒也别有一番韵致。


    不多时,沈识因换好衣裳出来。宽大的月白锦衣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她提着衣摆走到陆呈辞面前,颊边泛红地道:“你瞧,实在太大了。”


    陆呈辞垂眸看她,见宽大的衣领更衬得她一张小脸玲珑剔透,不由莞尔:“我带你去买身合体的。”


    “要上街吗?”沈识因急忙问。


    陆呈辞看出她的顾虑,心头莫名泛酸:“怕被许夙阳撞见?”


    她摇头:“是怕被所有人撞见。”


    陆呈辞默然不语,面色沉了几分。他走到衣柜前取出一方面纱递给她:“戴上罢,免得教你那未婚夫瞧见了。”


    这话里酸意几乎要溢出来。明明他才是她第一个男人,如今反倒要这般躲躲藏藏。


    沈识因瞧出他神色不豫,轻轻笑了笑,将面纱戴好。


    二人相偕出门,陆呈辞让小厮备了马车,小心扶着沈识因上车去。


    时近黄昏,车厢内光线昏暗,两个人安静地坐着。


    狭小的空间令沈识因有些不好意思,虽看不清陆呈辞的面容,却能感觉到他始终注视着自己。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般与一个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面对面坐着。心中百转千回,思忖着该如何与


    许夙阳退婚。


    可圣旨方下,许家又正得圣心,就连祖父也不敢轻举妄动,此时退婚谈何容易。唯今之计,只能暂且拖延,再寻他法。


    她一直沉默不语,陆呈辞却似能洞悉她的心思,清声道:“不必过于忧心,我自有法子解除婚约,断不会让太师府受牵连。只是许夙阳那边,你莫要与他太过亲近,若有难处,随时来寻我。”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霸道,沈识因应了一声:“好。”


    马车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下,陆呈辞扶着沈识因下来。二人进了店,店家热情相迎,沈识因挑了件绣着海棠花的粉色衣服穿上。店家在一旁连声赞叹:“公子好福气,尊夫人这般身段气度,寻常衣裳穿在身上都显得贵气非凡。”


    “夫人”二字听得沈识因脸颊飞红,正要开口解释,却被陆呈辞握住了手。他取出一锭银子递给店家,牵着她出去了。


    上了马车,他还一直牵着她。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她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想要挣开,他却握得更紧了。


    马车又在一家饭馆前停下。这家饭馆虽不大,却布置得十分别致洁净。


    二人方才踏入店内,店家便立即迎上前来,欢喜地朝陆呈辞行了个大礼,热络道:“呈辞来了,快里边请坐。”


    她说着,目光转向沈识因。沈识因抬眼望去,只见是位四十余岁的妇人,她面容慈祥和善,看起来格外亲切。


    陆呈辞一边为她解下面纱,一边对店家道:“余婶,今日还是肉丝面,多添些青笋。”


    余婶连忙应声:“好嘞,一定多加。”


    说着,她仔细瞧着沈识因,心下暗叹怎会有这般标致的姑娘。身段窈窕,肌肤胜雪,五官精致,气质端庄,真真是惊为天人。与眼前这位贵公子站在一处,恰似一对璧人。


    余婶看得痴了,憨憨笑道:“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快请坐,我这就去做面。”


    沈识因被夸得面泛红霞,见余婶转身去灶间忙碌,便跟着陆呈辞来到临窗的位置坐下。


    时近黄昏,店里已无其他客人。陆呈辞特地将店门掩上,这般便无人会认出他们,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陆呈辞执壶为沈识因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温声道:“余婶是我昔年流落在外时结识的。那时我险些饿死路边,是她救了我,还给我煮了碗面吃。那碗面不仅救了我的性命,更是我此生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后来我回京便将她接了过来,给她开了这家面馆。我平日得空就会来吃面。余婶为人忠厚,待我向长辈一样好。”


    沈识因闻言这才恍然,难怪方才余婶那般亲昵地唤他“呈辞”。


    她微垂螓首,轻声道:“余婶于你有恩,原该好生答谢才是。今日来得仓促,未曾备礼,实在失礼了。”


    她素来待人温善,听闻余婶搭救过他,心中很是感激。


    陆呈辞未料她这般放在心上,道:“无妨,下次来再带。”


    又看向她,温声道:“你不也救过我吗?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


    沈识因下意识点头:“是你先救的我。”


    她话音方落便怔了一下。


    陆呈辞眼底笑意更深,她刚才还说不记得,此刻却说漏了嘴。她分明是忆起来了,就是不想承认。


    沈识因反应过来忙岔开话头:“你当年为何遭人追杀?身为亲王府世子,尊贵无比,怎么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难道王爷不管吗?”


    自恢复记忆后,她始终不解,为何堂堂世子会流落在外,甚至要她寻人相救。


    陆呈辞执起茶盏轻啜一口,默然片刻道:“五岁那年,我母亲被陛下赐药毒毙,就那般在我眼前断了气。直至十三岁,父亲迎娶刘侧妃,还带了个孩子回来,那孩子便是陆柏铭。”


    他说起了那段长达六年的痛苦经历:“起初家中尚算和睦。后来有一阵父亲常不在府中。有回我病得厉害,高烧不止几近昏迷,府医医治多日不见起色,管家便带我出城就医。谁知半路遭遇杀手,管家当场殒命,我也身受重伤。”


    “我拖着伤躯拼命逃窜,昏沉间跌入河中,后来被一位渔民所救。再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自此以后便开始长达六年的逃亡生活。”


    “我不知为何总是被人追杀,每次刚寻到安身之处,追兵就杀了过来。”


    “直到第五年,记忆才逐渐恢复。后来,我本欲重返回亲王府,奈何归路艰难,始终有人暗中追踪。递出去的书信皆石沉大海,每次接近京城便有无数杀手围追堵截,仿佛专为取我性命而来。”


    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许是我命硬,六年颠沛竟都熬了过来。最后一次,被围困在寺庙中,庆幸当时遇见你,帮我寻来了舅父,我这才得以脱身。”


    “沈识因。”他深深望着她,“我当真感激你,是你让我又活了一次。”


    这一句“又活了一次”,字字千钧。


    沈识因静静听着,不知何时眼睛已经红了,鼻子也酸酸的。


    这便是缘分罢,上天让两个深陷困境的人相遇,彼此拯救。


    只是,一个自幼丧母,在外漂泊六载的人,该是吃了多少苦头啊?


    沈识因这般回望着他,唇瓣轻启却觉任何言语都难表此刻心情,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恰逢余婶端了几样小菜过来。


    余婶布好菜,沈识因先取过筷子递给陆呈辞,又拿了一双,为他夹了几道菜,温声道:“我母亲手艺很好,改日你若得空,可进府尝尝。”


    陆呈辞见她红了眼眶,心里也酸酸的,她一定是心疼他,才这样安慰他。他不愿气氛太过伤感,含笑道:“好,我一定会去。”


    不多时余婶端着面过来,还未上桌便闻得鲜香扑鼻。


    沈识因执筷尝了一口,眸中顿时漾开惊喜:“太好吃了。”


    陆呈辞见她喜欢,清声道:“当年这一碗面,让我惦念至今。在外漂泊那些年,见多了百姓疾苦,很多人连碗热面都吃不上。那时我总在想,若这世间没有杀戮,没有苦难,该有多好啊。”


    那些年颠沛流离,让他尝尽了人世冷暖,对于太平盛世,他满是期盼。


    沈识因轻轻颔首:“你说得是。只要天下太平,怎样都是好的。就像此刻,能安心吃一碗热面便是莫大的幸福。今日多谢你带我来此,往后我定会常来。”


    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放松,那些藏在心底的话也能自然流露。这两年为着性子转变,她活得拘谨,与人言谈总要再三斟酌。


    原来,她还能寻回从前那般自在欢愉的心境,不过一碗面,便教她如此开怀。


    陆呈辞听她这般说,心头暖意融融。被人懂得的感觉,当真太好了。


    这顿饭二人用得甚是惬意,皆卸下心防展露真性情。虽世事诸多桎梏不容他们相近,可那份相知相惜的牵引,却是难以阻断。


    用罢晚饭,二人沿着饭馆旁的小河缓步而行。河风清润,雨后空气格外清新,微风拂过,沈识因鬓边青丝轻扬,漾起淡淡馨香。


    陆呈辞凝望着她,月华如水洒落,衬得她愈发恬静温和,仿佛整个世间都变得温柔起来。这样美好的人儿,合该一世安稳喜乐。他暗自发愿,一定要护住这份美好。


    他不善言谈,静静走在一旁听着她聊一些有趣的事情。她太善良了,因为听了他那些不好的过往,再与他说话时眼神变得更温柔了,还总是有意无意地逗他开心。


    如此,二人在河边漫步了好一会,才回了太师府。下了马车,两个人站在一旁的巷子里,周围黑漆漆的,风也有点凉。


    可能这一晚太美好了,都舍不得让时间流逝。他们默然站了许久,终是道了别。


    沈识因转身往府门前走去,所有的烦恼好像全都烟消云散了,走路都轻快了起来。


    “沈识因。”陆呈辞突然在身后叫她。


    她闻声停下,转过身,


    只见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怎么……”她甫一开口,便被他揽住腰肢,抵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她惊了一声。


    他捧起她的脸颊,在昏暗中凝望着她,滚动了一下喉结,道:“忍了一整晚,实在忍不住了,让我亲一会。”


    亲……亲一会?


    她未及反应,他就俯身亲了上来。


    她心头一慌,急忙要将他推开,却被他反手扣住了手腕。


    微凉的唇瓣相触的刹那,沈识因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某种强烈而熟悉的悸动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他的气息越来越灼热,托着她的臀,一把将她整个抱了起来。


    她慌乱地勾住她的脖颈,紧紧贴在他怀中。


    唇舌被他牢牢封缄,越来越深的索吻搅得她方寸大乱。


    “陆……唔……陆呈辞……”


    他亲得愈发激动,完全不给她躲开的机会。


    她浑身发软,轻吟一声,强迫自己松开勾着他脖颈的手臂,结果他猛地托了她一把。


    “抱紧我。”——


    作者有话说:惦记了这么久,终于如愿了,老婆好香啊![亲亲]


    饭快来快来快来[空碗][空碗][空碗][空碗]


    下一章明天晚上11点更新,会爆更,都来![红心][红心]


    第26章


    他这一声“抱紧我”,让沈识因神思恍惚,本是要将他推开的,可双手却不由自主地勾上了他的脖颈。


    她难耐的呼了口气,感觉迷迷糊糊的。


    陆呈辞的吻细细密密落下,先是含住她的唇瓣温柔厮磨,继而沿着纤秀的脖颈一路向下游移。呼吸灼热,贴着她细腻肌肤寸寸蔓延,竟仍不知足地向下探去。


    沈识因心慌意乱,抬手推他胸膛,可掌心所触皆如铁石。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清瘦少年,胸膛宽厚,臂膀有力,将她整个困在怀中,竟似拢住一只无力挣扎的兔子。


    她越是推拒,越被他揽得更紧,那点儿微末力气,不过徒添几分欲拒还迎的意味。


    她难以自持地轻哼一声,细声道:“这是在我家门前,别这样……”


    若是被人撞见,两人都要完了。


    陆呈辞非但不放,反而捧住她的脸更深地吻了下去。他的气息滚烫,唇齿间辗转着近乎贪恋的纠缠,吻得她浑身酥软,如坠云里雾里,几乎忘却今夕何夕。


    这竟是两年来,他头一回如此放纵自己沉溺于她的气息之中。


    分明眼下时机未到——至少该待她与许的婚约作罢,再行亲近。可他终究没能忍住。不仅是身体里喧嚣的躁动,更是心底埋藏多年的痴妄,一朝破土,便再难自抑。


    今日他在她身上尝到了家的温暖,那么轻松,恍恍惚惚,似乎有了家一般。


    自母亲去世后,他便再未尝过家的滋味。即便回府已有两载,父亲虽待他格外亲厚,他却始终觉得自己像个外人,父亲、刘侧妃与陆柏铭才更像真正的一家人。


    此刻这番冲动,皆源自心底最深处的渴求,他渴望一个家,一个能在风雨中容身的家。而这个家,他只愿与沈识因共筑。


    沈识因被他这般炽热缠绵的亲吻扰得心慌意乱。这般情潮一经涌起,竟与两年前那场沉重情动如出一辙,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撩拨了出来。


    她仰着脖颈,青丝凌乱地垂落身后,喉间溢出细碎的轻哼。若再痴缠下去,只怕自己也要把持不住了。


    她强自敛住心神,勉力挣出一丝清明。暗想两人之间,不该只贪这一刻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温存。总该先以真心相换,彼此知心,待到真正两心相许、情意坚定之时,再行这般亲密之事,方能长久。


    她轻喘着推他的肩头,软声道:“陆呈辞……你且停一停,听我说……”


    陆呈辞时刻正沉浸在激动的情潮中,没有松开她,反将他箍得更紧。一只手臂稳稳托住她的臀,另一手仍扣着她的下颌,不容反抗地亲吻着。


    舌尖探入时,沈识因只觉得浑身酥麻,伏在他身上,连半分推开的气力都提不起。


    滚烫的吻渐次落下,蹭开了她的衣襟。她心下一慌,忙抬手捧住他的脸,声音发颤:“别……”


    可她力道微弱,非但没能推开,反叫他吻得更深。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尾音娇软,荡在夜色里,自己也听得羞赧。


    “妹妹!”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沈书媛的喊声。


    一声“妹妹”惊得两个人俱是一僵,顿时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陆呈辞脸颊还埋在那片香软里,托着她的手不禁僵了一下。


    沈识因缓了一口气,慌忙撤身从他怀中挣脱下来。


    “妹妹!”沈书媛又唤了一声,快步向这边走来。


    慌乱间,沈识因立马推了陆呈辞一把,低声道:“快上马车。”


    陆呈辞这才回神,垂眸见她这般情状,不由低低一笑。他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青丝柔软地缠在指间,又勾得他心脏怦怦跳。终是又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印下一吻,方才依依不舍地转身,朝马车行去。


    沈识因眨了眨眼,他居然还笑?她羞得都要无地自容了。她抿了抿唇,感觉唇瓣还在发热发热,莫不是被他亲肿了?


    这时沈书媛已走到近前,轻声问道:“是因儿吗?”


    沈识因急忙理了一下衣裙,应道:“姐姐,是我。”


    她说着快步迎上前去。


    沈书媛未掌灯,身旁只跟着一个小丫鬟。姐妹二人碰面后,沈识因正要开口,却被沈书媛握住了手:“先别说话。”


    她的目光略过沈识因望去,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正站在马车旁。


    沈识因一时窘迫难言,也不知姐姐方才瞧清了多少。


    沈书媛牵着她的手往府里走,小声说道:“许夙阳来了,在府中等了你一个多时辰,说是今日一定要见你一面。起初我推说你去外祖母家了,他本要追去寻你,被我给拦下了。此刻正与二哥下棋。”


    说到这里,她凑近沈识因耳畔,声音又压低几分:“妹妹与我说实话,方才是不是同陆世子在一起?管家傍晚时来报,说有个小童把你叫了出去,似乎瞧见了陆世子的身影。我得知后未让管家声张,也未惊动爹娘。”


    这段时日的情形,沈书媛都看在眼里。起初只当陆呈辞是胡搅蛮缠,要破坏沈许两家的姻缘。可后来渐渐发觉,妹妹对这位陆世子似乎上了心。


    如今亲眼见妹妹与他在此处缠绵缱绻,她既惊又怜。想来若非情根深种,断不会这般忘情。


    沈识因知道此事再难瞒过姐姐,如实道:“没错,今晚我确实与他在一起。姐姐,你知道的,我现在对许夙阳没有爱情。可能以前年少无知,分不清什么是友情什么是爱情。不过现在妹妹已经分清了。”


    沈书媛从她言语中听出了一些意思,颔首道:“姐姐明白你的心思。只是妹妹,往后行事还需谨慎些。这婚事不是说退便能退的,若日后生出什么事端,只怕要牵连好几家的体面。”


    沈识因垂首应道:“姐姐教诲的是,妹妹谨记。”


    二人未再多言,相携进了府,刚踏进院子,便见许夙阳正立在院中等候。


    沈识因看到他,避了下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绢帕。


    许夙阳快步迎上前来,温声问道:“识因,这般晚了是去了何处?叫我好等。”


    沈识因垂眸回道:“夙阳哥哥若等不到我,明日再来便是,何苦一直守着。”


    她说着便往客房走去。


    许夙阳紧随其后,沈书媛见二人似有话说,便自觉避开了。


    沈识因与许夙阳一前一后进了客房,许夙阳见她始终低垂着头,目光不由沉了沉。他上前欲抓她的手,却被她侧身避开了,并且还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一退,不禁让许夙阳蹙紧了眉头。


    沈识因轻声道:“夙阳哥哥先请坐。”


    她说着自行走到桌旁坐下,斟了盏茶慢慢喝着。


    许夙阳在她一旁坐下,目光细细打量着她。见她云鬓微乱,身上穿着一件料子寻常、针脚粗疏的陌生衣服


    ,似是临时从街市置办而来;再看她始终不敢直视自己,一定是有事瞒着他,瞬时心中窜起一阵不安和烦躁。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沈识因先开口道:“夙阳哥哥,有些话……我想与你好好说说。”


    退婚的事,她想再与他好好聊聊。


    她一说这话,许夙阳便知道她要说些什么。自订下婚约至今将近一个月,她已经多次与他提及退婚了。


    他不禁苦笑一声,抬眼凝视着她:“你且与我说实话,今日究竟去了何处?可是见了……陆呈辞?”


    在府上等的这段时间里,他焦灼难安,虽然沈书媛说她去了外祖母家,但是他不信,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去见了陆呈辞。


    沈识因不想他如此敏感,良久方道:“夙阳哥哥,我先前便与你说过,你我之间早已情分淡薄。若当真能退了这婚事,我们仍可如从前般以友相待,两府之间亦可照常往来,绝不会伤了和气。”


    她抬起眼帘,目光恳切:“望哥哥能体谅我的难处。况且男女之情,终究强求不得。夙阳哥哥素来通情达理,想必不会做出逼迫之事。我只求你应了我这退婚之请。我知道,只要是你开口,这婚事必定能退成的。”


    沈识因心下清明,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这困局全系于许夙阳一身。他执意要娶,不惜惊动圣驾,甚至她几次三番提及退婚他都不肯,应是在与她赌气。


    从前的他最是明理通达,做事总会顾及她的感受,如今却这般不管不顾,一味强求,实在教人心寒。


    许夙阳冷笑,眸中早已不见往日的温存,只余一片冷冽。他胸口起伏不定,沉声道:“沈识因,我不知你与陆呈辞是如何相识的,中间又发生过什么。甚至两年前……你们之间就有过不一般的往来。”


    他愈发激动:“两年前你从姨母家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我几次问你缘由,你都避而不答。如今我总算明白了,想必两年前的那些事,都与陆呈辞脱不了干系。所以两年后他又来寻你,而你……又动心了?”


    许夙阳显然怒极,言语间已有些失了分寸:“你能否告诉我,你们之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为何要瞒我这样久?你们到底做了什么,还要许上一生?”


    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对劲。


    沈识因望着他,皱眉道:“请你冷静些。我与你退婚之事,与旁人并无干系。我不愿你将别人牵扯进来。不喜欢便是不喜欢,情爱之事强求不得。即便你此刻相逼,我若真做了你的妻子,也绝不会快活。”


    沈识因心下也生了恼意,言语间便也直白起来。


    许夙阳连声冷笑,望着她那决绝的神情,眼眶倏地红了:“沈识因,是你变了心!既然变心,为何不说得明白些?我知道你现在是瞧上了陆呈辞。他是亲王府世子,位高权重,流着皇家血脉,所以你对他倾心了是不是?”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着颤:“两年前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从他的话语间,足以断定你们之间绝不简单。否则怎会说出‘结发长生’这样的话?沈识因,是你欺骗了我的感情,是你对我不忠,如今说甩开便甩开?怎会那么容易?这些年我对你的情意,你要如何弥补?”


    他说着,眼眶愈红,上前一步欲抓住她的手。她慌忙避开,起身退后一步。十几年来头一遭见他这般激动愤怒的模样。


    她不想与他争执,尽量放缓了语气道:“你且冷静些。我说得很明白,此事与旁人无关,只是我对你已无情意。强扭的瓜不甜,你这般相逼,又有何意义?”


    许夙阳依旧冷笑:“有何意义?你问我有何意义?你可知道陆呈辞是什么人?他是亲王府的人,你以为退了婚就能与他成亲?当真是痴心妄想!皇上对他们府上是何态度你会不清楚?他们早晚会被皇家铲除,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越说越急,语气里带着几分痛色:“识因,你如今也不小了,合该想明白这些,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蒙蔽了。现在,应该冷静的人是你。”


    在他看来,她怕是当真被迷了心窍,甚至与陆呈辞有了更深的不为人知的举动。可他更清楚的是,沈家与亲王府绝无可能结亲。她这般,分明是在自毁前程。


    沈识因蹙眉道:“此事莫要再提,也不必牵扯旁人。我已经说得很明白,只想与你退婚,望你能应了我这个请求。”


    “退婚?”许夙阳凄然冷笑:“怎么可能退婚?沈识因,我告诉你,这辈子都不可能退婚。我会风风光光地将你娶回家,日日守着你,用我全部的真心待你。你且冷静想想,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究竟是谁?”


    他说着重重捶了几下心口,声音哽咽道:“你可知我这里……这里有多痛?那日定亲宴上,你与他说的那番话,你看他的眼神,让我心如刀绞。我痛苦,我难过……纵使你如今情思迷乱,但念在我们两家的情分,念在我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你至少……也该顾念一下我的感受。”


    他已是情绪溃决,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天塌地陷般的打击。


    沈识因静立在原地,两人既已走到这步田地,即便勉强成婚,中间横亘着这般隔阂,往后也难有安生日子过。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也深知许夙阳一旦执拗起来,退婚之事便难上加难,眼见一时半会儿说不通,只得暂且作罢。


    她轻叹一声,道:“你别再说了,此事还望你仔细思量。待你想明白了,我们再好好商议。我的心思都已与你说明白,你这般优秀的人,身边从不缺倾慕者,实在不必勉强自己维系一段没有结果的姻缘,这样于你亦是折磨。”


    “你回去罢。”


    回去?就这样赶他走?


    许夙阳苦笑,望着她,上前一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目光锁住她的嘴唇,不由分说地低头就要强吻。


    沈识因心里一慌,急忙挣扎,眼见他凑上来,情急之下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清脆的巴掌声在室内骤然响起。


    许夙阳怔怔松开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眼眶通红,怒极之下隐隐泛着泪光。


    沈识因慌忙后退几步,怒喝道:“我警告你,莫要再对我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许夙阳眼中泪意更盛,“沈识因,从相识至今这么多年来,我待你如何,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你打我无妨,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如今连碰你一下都要遭你这般抗拒?究竟为何?”


    他声音哽咽:“你告诉我,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与陆呈辞之间……是不是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否则怎么会待我如此冷漠?”


    “你休要胡说八道。”沈识因倏然蹙眉,转过身去不愿看他,“你快走,我不愿与你将矛盾闹得更大。若你当真要不管不顾,那我也不必再顾全什么情面了,自会请我祖父设法退了这门亲事。哪怕两家从此势同水火,哪怕闹得不可开交,我也要退婚。”


    她气得声音发颤。


    许夙阳望着她,原本强忍的泪水在这一刻倏然滑落,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好,好……既然你如此绝情,也休怪我不义。沈识因,望你记住今日所言所行,来日必会后悔!”


    后悔?她怎么会后悔?今日,她算是彻底看透了他。她怎么也未曾想到两个人走到这般田地。就在数月前,她还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唤着“夙阳哥哥”,商议着日后成婚的琐事。


    现在,一切都变了。


    或许是因为他父母过于唐突的举止令她生厌,又或许是因为陆呈辞的出现让她芳心大乱。


    这一切,全都乱套了。但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把婚事退掉了,若是不退,就算是成婚,他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甚至这些事情将会是双方一辈子的折磨。


    许夙阳仍立在原地,脸上火辣辣地疼,泪水早已溃不成军,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衣襟上。


    这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为一个女子落泪。心里疼得如同刀剜。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良久才抬头望向她倔强不肯转身的背影,哑声道:“识因,


    对不起……许是这些日子我待你不够周全,才让你生出这般念头。无妨的,我会继续用心待你,我会付出全部真心。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生思量思量我们的将来。”


    将来?他还是这般固执。


    沈识因默然不语。


    许夙阳见她久久不答,又枯站片刻,终是缓缓向门外走去。


    明明相伴十余载,明明前些时日还两情缱绻,为何转眼就变了心呢?他们说好要成婚的,他甚至想过婚后要生两个孩儿,女孩似她般灵秀,男孩如自己般英挺……


    可是,转眼一切成了空。


    他就这般失魂落魄地出了太师府,踏着清冷月色踽踽独归。今夜虽有天边明月相照,却照不亮他心中的晦暗。


    他在院中枯坐良久,夜风渐凉,吹得指尖都泛起寒意,心绪却始终难以平复。最终鬼使神差地站起身,缓步走向偏院。


    偏院厢房内仍亮着灯火,他踱至门前,伸手欲推又止,迟疑片刻终是叩响了门扉。


    不多时,怀着身孕的林苑前来应门,见是他来,眼中顿时漾开惊喜:“夙阳,你来了?我正盼着你呢,快进屋来,外头凉。”


    她极其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将他迎进屋内,反手合上门扉。


    掌心温热突如其来地包裹住许夙阳冰凉的指尖,他微微一颤,没有抽回。


    林苑引他在桌前坐下,斟了盏热茶递到他面前,柔声道:“今儿个孩子闹得特别厉害,我想着许是你要来,便一直等到现在。”


    她抚着高耸的腹部,临盆之期已近,说话却依旧温软:“好些日子不见,实在念你得紧。”


    许夙阳抬首望着她温润的面容,那双含笑的眸子与掌心传来的暖意,让他恍惚了一瞬。原本郁结的心绪,在这般温情抚慰下稍觉舒缓。


    他低头啜了口她递来的茶,暖流霎时涌遍周身。


    他放下茶盏,无声轻叹。


    林苑在一旁细细看他,见他眼尾泛红,眸中犹带水光,不禁微蹙柳眉:“这是怎么了?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快与我说说……怎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看得我心里揪得慌。”


    她说着便伸手轻抚他脸颊。许夙阳本能地欲要避开,可那掌心温度传来,终究没有躲开。


    他强压下心头酸涩,转开话头问道:“临盆之期将近,近日身子可还爽利?若有不适定要唤嬷嬷来瞧,万万不能出差池。”


    林苑闻言乖巧颔首:“你且宽心,我自会仔细着,定将咱们的孩儿护得周全。”


    她轻抚腹部,柔声问道:“夙阳可要为我们孩儿取个名字?”


    许夙阳此刻心绪稍缓,沉吟片刻道:“待我回头查查典籍,好生为孩子择个佳名。待你生产后,我便将你安置到城西别院,那儿比此处更宜休养。”


    林苑立即蹙起秀眉:“夙阳,我不愿离开这里。在这儿住惯了,日日盼着你来。若搬去城西,离府上那样远,教我如何时常见着你?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你看这些时日,你议亲订婚,我都不曾有过半句怨言,更未外出生事。”


    她轻轻拉住他的衣袖,眼波盈盈:“往后不论你迎娶何人,苑儿只求你莫要赶我走。我与孩子……此生唯有倚仗你了。我知道你是最重情义之人,能得你垂怜已是三生有幸。在我心里,你便是顶天立地的依靠……别送我们去西城好不好?”


    林苑说着向前倾身,眸光灼灼地望着他。她虽是个朴素的女子,言谈间却自有一种独特的韵致,每字每句都恰能熨帖地落在许夙阳心坎上。


    许夙阳方才在沈识因那儿受的满腹委屈,此刻被她这般温言慰藉,竟觉舒坦了许多。


    他实在抵不住这般柔情,终是颔首道:“好,那便依你,仍住在此处。往后我自当时常来看望你们。”


    林苑闻言欣喜,当即捧住他的脸颊,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许夙阳怔了一下。自成年以来,他还是头一回被人主动亲吻。


    林苑见他呆愣的模样,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道:“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说着引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看,这儿跳得这样急,都是因为你。”


    许夙阳的掌心触及那片温软,不由一怔,只觉头皮发麻,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林苑凝望着他,轻声道:“夙阳,我们连孩子都有了,你还在顾忌什么?我知道你是需要我的……往后你所需的一切,只要是我能给的,一定尽心奉上。”


    她说着,褪去些许肩头衣衫,抓起他的手轻按在上面。柔滑温软的触感让许夙阳如触电般一颤,顿时慌乱。


    林苑握紧他的手,柔声劝慰:“你心中有委屈,我都明白。我知你深爱沈识因,也知你在她那儿受了委屈……没关系,往后尽管来我这儿,我定会加倍补偿你。”


    她语音温柔,字字诚恳。


    面对这般主动又温存的女子,许夙阳实在难以自持。他的目光流连过她含情的眉眼、娇艳的唇瓣,直至修长的玉颈与圆润的肩头。


    触上之后,他只觉一股酥麻瞬间窜遍全身。


    原是这般滋味……


    原是这样教人血脉贲张的滋味。


    往日,他总想在沈识因身上求而不得的东西,此刻终是尝到了。


    他竭力克制,身体却诚实地想要贴近。


    林苑勾起他的脖颈往怀里带,温热气息喷在脸上酥酥麻麻。


    他深吸一口气,终究难以自持地倾身上前,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吻了上去。


    ——


    陆呈辞回到亲王府以后,取了身干净衣裳便去沐浴。


    自太师府一路行至王府,他唇角始终噙着笑意,眼底漾着难以掩藏的欢欣,时不时便要抬手轻触唇瓣,仿佛仍能感受到那份温存。


    直至此刻,他的心口仍怦然作响。


    沈识因身上似有种莫名的吸引力,教他情难自禁地想要靠近,想要拥她入怀,想要细细亲吻。


    这般情状也不知是何缘故,倒像是患了什么癔症似的。


    从前他何曾这般对待过哪个女子?即便是回京这两载,也从未对谁生出过这般心思。


    有时父亲为他张罗亲事,引见各家贵女,他连眼风都懒得扫去一眼。


    他原以为自己生性淡漠,不会对任何人动心,却不料竟会对沈识因生出这般难以克制的感情。


    沐毕更衣,他拭着湿发坐在案前,本想读一会书,却发觉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岳秋见他整晚眉眼含笑,似是藏着什么喜事,便在一旁笑问:“世子今夜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不妨说与奴才听听。”


    陆呈辞心情极好,信手翻了翻书页,反问道:“岳秋,你可知姑娘家通常喜爱什么东西?”


    岳秋歪着头想了想:“我想,应该是珠花首饰、绣帕香囊之类的吧……”他忽地眼睛一亮,“世子可是要送与沈姑娘?”


    陆呈辞颔首:“我想赠她一件既别致又称心的礼品,只是不知选什么合适。你且帮我想想。”


    岳秋见他连耳根都泛着红晕,便知他是当真上了心,提议道:“不如送盒胭脂?听闻城南新开了家胭脂铺子,生意红火得很。您去挑一盒送给沈姑娘,岂不风雅?”


    陆呈辞有些犹豫:“胭脂……我实在拿不准该选什么色泽质地。若是送去了不合心意,反倒不美。”


    岳秋忙道:“那便多选几盒,总有一盒会喜欢。如今这铺子在京中颇有名气,想来沈姑娘也该有所耳闻。”


    陆呈辞拿不定主意:“既如此,明日便去瞧瞧?”


    “世子。”主仆二人正说着话,管家忽然来报,“王爷请您过去一趟。”


    陆呈辞放下书卷起身,随着管家去了书房。


    进了书房,但见父亲陆盛恒端坐案前,眉头紧锁地望着他:“你当真是胆大包天!说,把陆赫藏去了哪里?可是杀了?”


    陆呈辞早料到父亲要问此事,从容回道:“陆赫此人狡黠异常,儿臣带人捉拿时被他脱身,如今也不知去向。”


    陆盛恒冷笑一声:“你倒是学会欺瞒为父了!这般遮掩究竟意欲何为?如今陆陵王都快翻天了,四处寻不着儿子下落,你竟说不是你所为?还有宫中失踪的小福,莫非也是你的手笔?”


    陆呈辞心知瞒不过父亲,却仍不肯坦言,只道:“父亲说的这些,儿臣实在不知。儿臣哪有这般能耐同时擒住两人?况且上回父亲分明嘱咐过,暂且不要动陆赫,须从长计议,孩儿怎敢轻举妄动。也许,这是陆陵王设下的局呢。”


    现在他已不再指望父亲能雷厉风行地铲除陆陵王。父亲虽然位高权重,手握兵符,却太过优柔寡断,总是错失良机。他不能再等,也没有时间再等,必须尽快夺回主动权和一些权势。


    陆盛恒见他矢口否认,冷笑着审视他,转而问道:“那你且说说,阻止太师府与太保府联姻之事,如今有何进展?上回你大闹定亲宴,非但未能成事,反倒折了亲王府的颜面。这么久了,为何还毫无动静?”


    陆呈辞垂首不语,避开了父亲的目光。


    陆盛恒从案后起身,踱至他跟前细细打量,道:“你且告诉为父,近日究竟在谋划什么?上回交代你阻挠两府联姻,你未能办成,转眼竟让他们得了圣上赐婚。这分明是皇上故意做给我们看的,意在壮大已经势力。此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眼看他们婚期将近,你务必在成婚前设法让他们解除婚约。”


    他说着,重重一拍陆呈辞的肩头:“为父不管你用何手段,哪怕使上美男计,也要将这桩婚事搅黄了。”


    美男计?


    这三字一出,不禁让陆呈辞愣了一下。父亲向来严肃,时下说出这话,着实透着古怪。


    他颔首应道:“父亲放心,儿臣定会设法解除这桩婚事。只是此事颇为棘手,毕竟是圣上亲赐的姻缘,还望父亲能在暗中相助。特别是太保府那边,可否请父亲动用关系,仔细查查太保大人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若能掌握些切实罪证,儿臣行事便会便宜许多。”


    陆亲王见他心思缜密,满意地应道:“好,此事为父自会留心。”


    他说着又转身回到案前坐下,叹口气道:“后日便是你母亲忌辰。生前未能好生相伴,如今人不在了,我总该尽一尽为人夫君的本分,好生去陪陪她。届时你同我一道去,你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我们,定会欣慰。”


    这番话陆盛恒说得格外郑重,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温情。


    陆呈辞却苦笑,母亲生前不见好生相待,人没了倒想起要尽夫君本分了。若当真深情,又何来另娶新欢,还带回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庶子?


    很明显,母亲在世时父亲就在外豢养外室,还生下了私生子。等母亲一去,便急不可待地将那对母子接进门来。


    面对这般虚伪的父亲,他实在无话可说,甚至心生厌烦,只淡淡颔首道:“父亲放心,后日儿臣自会好生准备。”


    陆盛恒应了一声,摆手令他退下。


    陆呈辞行礼退出书房,方才行至回廊,便见刘侧妃领着陆柏铭迎面而来。母子二人见了他俱是眉头微蹙,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待见。


    这两年来,刘侧妃虽未明着为难他,但那份不喜却显而易见,彼此间也从无甚往来。陆柏铭更是个两面三刀的,惯会油嘴滑舌,陆呈辞对此人殊无好感。


    三人在回廊擦肩而过,谁也未驻足见礼。


    陆呈辞刚走远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那母子二人的窃窃私语,继而是一阵窸窣笑声,那笑声里透着明显的讥讽。他只冷嗤一声并未理会。现在还不着急,等谋取些更大的权柄,再收拾他们。


    翌日一大早,陆呈辞便去了岳秋说的那家胭脂铺。


    进了店,店家热络地迎上来笑问:“公子可是要为心仪的姑娘选胭脂?不知中意什么样的色泽质地?”


    陆呈辞头一回给姑娘家买这些闺阁物事,着实生疏,耳根不免微微发红。他对店家道:“将你们铺子里最上等的胭脂都取来,每种颜色都备上一份。”


    店家闻言,又细瞧他一身锦衣华服,当即笑逐颜开,忙将他往内间引:“公子快里边请!这儿的水粉胭脂最是齐全,样样都是精品。待小的为您细细介绍几款时兴的,如今京中贵女们都爱这些款式。”


    到了一面多宝格前,只见层层搁板上陈列着各色胭脂,琳琅满目。


    陆呈辞望着那些朱红、嫣红、玫红的胭脂盒,虽则色泽缤纷,在他眼中却实在辨不出有何分别。


    店家笑道:“公子怕是头回置办这些,别看瞧着颜色相近,其实各有讲究。不如将时兴的款式都备上一份,总错不了。”


    陆呈辞唯恐选的不合沈识因心意,便颔首道:“那便每样都包起来罢。”


    店家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应声去打包。不一会儿又凑近道:“公子既买了胭脂,不妨再配些口脂、画眉黛,我们这儿还有上好的话梅香膏。既要送人,自然要送个周全才是。”


    陆呈辞觉得在理,当即取出一锭银子递过去:“且将好的都挑些来。”


    店家见了这白花花的银锭,眼睛都笑弯,连忙收下道:“好嘞!公子稍候,这就给您备齐!”


    店家手脚麻利地将铺子里最时新的胭脂水粉、香膏口脂每样都拣了不少,整整装了两大提盒。


    陆呈辞打量着那两个雕花提盒,微微出神。店家忙笑道:“这是专盛胭脂水粉的匣子,做工最是精巧,送礼再体面不过。”


    陆呈辞颔首。


    店家欢喜地亲自提着匣子将他送至店门外。


    陆呈辞到了马车前,正要登车离去,忽闻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首望去,不由蹙起眉头,只见一袭湖蓝锦袍的许夙阳正快步朝他走来。


    许夙阳……


    陆呈辞看到他也不觉惊讶。他将手中木匣放进了马车里,静静地望着他。


    许夙阳走到他跟前,没有行礼,只蹙眉冷声道:“想必陆世子今日无事?不如借一步说话。”


    陆呈辞见他这般作态,微挑了下眉梢没做声。


    许夙阳指向不远处的一家茶楼道:“还请世子移步茶楼一叙。”


    陆呈辞望了眼茶楼,这才淡淡应了一声。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茶楼。堂内客人不多,见他们进来纷纷投来目光。陆呈辞扫视一圈便觉出异样。这些茶客个个精神矍铄,眼神锐利,分明都是练家子。看来许夙阳在此设下了埋伏,怕是存了动手的心思。


    他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从容择了张方桌坐下。许夙阳在他对面落座,店小二连忙上前斟茶,那斟茶的手势稳健有力,更证实了陆呈辞的猜测。


    许夙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和一枚令牌置于桌上。陆呈辞垂眸瞥了眼令牌,发现竟是御赐。此令牌唯有行驶特权时方可使用,没想到许夙阳竟然会有此物。


    他这般趾高气昂,原来是仗着御赐令牌。


    许夙阳将令牌推至他面前,道:“世子应当识得此物,此乃圣上亲赐。现在圣上已将东街命案交由我查办,也命世子将先前查案的所有经过与证据尽数移交,并向我一一道明。”


    他又将信函往前推了推:“这封信是从一名证人处查获,据称东街命案迟迟未破,是因有人暗中包庇。而此信正是举证之证。”


    陆呈辞取过信笺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他不禁低笑一声:“许探花新官上任,对这般案子怕是不甚了解。单凭一纸无名信函便要指认本世子,未免太过牵强。”


    许夙阳亦冷笑一声:“具体证词都已妥善保管,以免遭人损毁。此事我已禀明圣上,圣上特命我彻查东街命案,更要查明陆世子是否有包庇之嫌。”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又道:“陆世子放心,我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因你先前大闹定亲宴而存心刁难。这些时日还望世子将行踪一一报备,我也会派人随行记录世子的一举一动。”


    陆呈辞感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许夙


    阳果然有些手段,不仅请来了御赐令牌,还夺了东街命案的查办权,如今更要反过来查办他。这般心机深沉,目的性极强,着实令人厌烦。


    他已然失去了耐心,起身冷声道:“探花郎见谅,本世子不便配合调查。东街一案你自可去大理寺交接,不必在此与我周旋。至于包庇之嫌,岂是你一言可定?我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许夙阳亦起身将令牌举至他面前:“陆世子虽身份尊贵,也莫要太过张扬。此令牌在此,还请莫要妨碍公务。”


    陆呈辞见他竟将令牌直逼面前,当即抬手将其推开,目光骤冷:“我方才已说过,没空在此作陪,请你莫要得寸进尺。”


    许夙阳这畜生,明明已与别的女子有染,甚至都有了子嗣,不仅纠缠沈识因不放,时下还要这般作态,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眸光愈来愈冷,已经全无耐心,周身渐渐透出强烈的压迫感。


    陆呈辞与许夙阳虽然都是名门出身,但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陆呈辞身上那种皇家自带的矜贵和威严,是许夙阳这个探花郎完全不能媲及的。


    许夙阳面对陆呈辞的威压,强装镇定地怒喝道:“既然陆世子不肯配合,就休怪下官无礼了!”


    他话音未落,摆了摆手,顿时四周茶客哗啦啦站起身,纷纷抽出长剑。


    果然,他是有备而来。


    陆呈辞只冷冷扫视一圈,道:“许夙阳,不要挑战我,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你身上,还望你识趣一些。”


    他还要去太师府见沈识因。


    他说罢,转身向门外走去。


    许夙阳见他连御赐令牌都不放在眼里,蹙眉厉声喝道:“拿下!”


    一声令下,屋内便衣侍卫纷纷举起长剑而上。


    陆呈辞闻声顿住脚步,冷冷瞥了一眼许夙阳,此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看来今日非得打上一架了。


    他抬手一挥,几枚飞镖自袖中疾射而出,破空之声骤响。飞镖擦着冲上来众人的面颊掠过,齐齐钉在一旁的梁柱上。其中一枚紧贴许夙阳的颈侧飞过,只差毫厘便能取他性命。


    许夙阳惊得连退数步,却仍不死心,又一挥手,剩余之人尽数扑上,连二楼也涌下大批埋伏,看来今日定是铁了心要将人拿下。


    陆呈辞未带佩剑,顺手夺过一人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侧身躲过对面刺来的侍卫。


    他的武功虽非顶尖,但在京城中也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加之这些年奔波在外积累了丰富实战经验,以及自幼打下的扎实根基与过人天赋,使其剑法可谓是出神入化。


    与这些人交手,他并不觉吃力,只是对方人数众多,又在这茶馆之中,他还需顾忌着不要损毁器物,施展起来未免束手束脚。


    饶是如此,应付起来依旧游刃有余。


    许夙阳原只当他是个从外头寻回来的落魄世子,万万没料到他武功竟如此高强。


    几番交手之后,陆呈辞很快占了上风。许夙阳带来的这些杀手都是官家侍卫,他们的身手、剑法、招式,陆呈辞极为熟悉,很快就放倒了一片。


    许夙阳见此,怒喝道:“陆呈辞,你竟敢忤逆圣意,当真是不想活了?”


    陆呈辞冷笑一声,甩手将长剑刺入一人肩头,然后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渍,一步步向他逼近:“许夙阳,你做的那些勾当真当以为别人不知?我劝你适可而止。还有,趁早退了亲事。”


    亲事?


    许夙阳苦笑:“你们二人果然有私。陆呈辞,我告诉你,退婚绝无可能。你一个亲王府世子,纠缠他人未婚妻,当真龌龊至极。”


    他眼底泛起狠厉之色:“我也警告你,离沈识因远些。只要圣旨还在,她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


    陆呈辞虽知许夙阳性子执拗,却未料竟偏执至此,那疯魔的模样似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他眸光更加冰冷,蹙眉道:“既然好言相劝你不听,那便打一顿好了。”


    他说着,捥了捥衣袖,周身顿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许夙阳感受到了威压,眸色一冷,顺手抄起旁侧侍卫的长剑向他刺去:“世子既敢忤逆圣意,就休怪我无礼了。”


    许夙阳有御赐令牌在手,自是不惧陆呈辞。


    陆呈辞早知许夙阳习武,却从未见过他出手,此刻见他拔剑架势,显是要动真格。


    他足尖轻挑,一柄长剑应声跃入手中,接着眼疾手快地侧身躲过许夙阳刺来的一剑,而后一剑劈去,两柄利刃在空中铮然相击。


    许夙阳使了十成力道,剑招愈发凌厉,陆呈辞挥剑应对,不曾手软。数招过后,便察觉对方武功竟是不弱。原只当他是个文弱书生,不料剑术也颇有造诣。


    然而许夙阳终究不是陆呈辞的对手。起初陆呈辞未下狠手,可见对方越发咄咄相逼,终是忍无可忍,开始全力反击。


    陆呈辞的剑术带着几分江湖气,剑招凌厉刁钻,常人难以破解。许夙阳遇上这般诡谲剑法,渐渐落了下风。他从未见过如此古怪的招式,不过数合,便被陆呈辞逼至墙角。


    陆呈辞起初使的是长剑,后因周遭空间逼仄,便抽出腰间短刃与许夙阳缠斗。


    许夙阳招架不住,手中长剑“咣当”一声坠地,急欲抽出腰间匕首,却被陆呈辞一脚踢开。


    陆呈辞当即收匕,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其狠狠掼在墙上,冷声道:“许夙阳,我已经忍你许久。今日你既存心寻衅,那就莫怪我不留情面。”


    他说着便是一拳砸在了许夙阳的面门上。


    许夙阳被这一拳打得发懵,刚要抬手反击,孰料又被陆呈辞狠狠踹了一脚。他吃痛地捂住肚子,还不等缓神,陆呈辞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雨点般的拳头接连落在身上和脸上。


    许夙阳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觉身上火辣辣的疼,几次欲要反抗皆被陆呈辞死死制住。


    陆呈辞只觉此人可恶至极,便是打他一顿都嫌太轻,故而拳拳到肉皆用了十成力气,恨不能立时取他性命。


    最终,许夙阳被他打得瘫软在地,面上和身上都流了血。


    陆呈辞抬脚踩在他肩头,俯身望着他,不可反抗地道:“许夙阳,我给你十日之期退了这门亲事。若敢不从,我定会取你性命。”


    他不准备再放过他。


    他字字带着凛冽的杀意,听的人毛骨悚然。


    许夙阳鼻青脸肿,鲜血自鼻腔不断涌出,勉力抬头望着这个此刻如魔鬼一样的男人,唇边扯出一抹冷笑,齿间尽是血色。


    这般倔强模样更激得陆呈辞怒火中烧,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警告道:“莫要挑战我的耐心。若再不识相,我让你们太保府从此在京城消失。”


    他显然是怒极了,而许夙阳只是不断地冷笑着,满脸鲜血狼狈不堪。


    屋中一片狼藉,周围侍卫没有一个敢动的。


    陆呈辞甩开许夙阳,擦了擦手上的鲜血,转身出了店。


    他原本心情甚好,买了胭脂正要往太师府去,结果却被许夙阳搅了兴致,手上还添了新伤。


    他不想让沈识因看到他这般模样,先回亲王府换了身干净衣衫,又草草用纱布缠了手上伤口,这才提着那两盒胭脂去了太师府。


    到了府门前,管家迎上来恭声问道:“不知世子到访有何贵干?”


    陆呈辞回道:“有要事寻找太师大人。”


    管家讪讪笑道:“世子,实在不巧,太师此刻不在府中,不过应当快回来了。”


    陆呈辞目光瞥向沈识因院落的方向:“无妨,我在府中等候便是。”


    他让岳秋将备好的礼品交给管家,自己则提着那两个雕花木匣径自往沈识因的院落去了。


    到了院门前,便看到沈识因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书。


    沈识因看到他,惊讶地站起身,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呈辞快步走到她面前,将木匣置于石桌上,回道:“来找你祖父商议要事,他时下不在府上,我过来看看你。”


    来看看她。


    沈识


    因眼中瞬间漾开了笑意。


    昨夜方才那般亲密过,此刻相见不免都有些赧然。


    她忙唤丫鬟备茶,请陆呈辞坐下来。瞥见他手上缠着的纱布,不免惊问道:“这手是怎么了?”


    昨夜还好端端的,今日又受伤了?


    陆呈辞见她这般关切,将手伸到他面前:“打人打的。”


    沈识因讶然:“怎么打人反倒把自己伤成这样,疼不疼?”


    陆呈辞点点头:“疼,疼得很。”


    沈识因觉着伤势非同小可,起身道:“我去请府医来。”


    陆呈辞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用,待会你帮我看看就好。快,先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将两个木匣推至沈识因面前,掀开盒盖,只见匣中整整齐齐陈列着许多各色胭脂水粉,光是同款式的就有好几个,琳琅满目的看得人眼花。


    沈识因望着满匣胭脂水粉先是一怔,而后疑惑地望向他。


    陆呈辞来的一路上都在设想她看到后的反应,没想到她会是这般惊讶,脸颊不免红了,道:“不知道你喜欢何种色泽质地,便都买来了。”


    买了这么多?


    沈识因瞧着他害羞而又认真的模样,扑哧笑出了声。


    他忙问:“怎么了?不喜欢吗?”


    沈识因摇头,笑道:“我很喜欢,就是太多了,估计一年半载都用不完。”


    她说她喜欢。


    陆呈辞终是放心了:“喜欢就好,回头我再给你买。”


    “别!”沈识因忙道,“这些已然够用了。”


    他,怕不是被店家忽悠了吧!


    不过,他能给她买这些,她还是很开心的。本来她今日心情不太好,郁郁的连早饭都没有吃,可时下看到他,心情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陆呈辞从匣中取出一盒口脂,掀开盖儿,俯身凑近她,道:“我瞧着这颜色很衬你,快试试。”


    “现在?”沈识因微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看看你涂上什么样子。”陆呈辞指尖轻托起她的下颌,凝望着她嫣红的唇瓣,结果看着看着又晃了神。


    他好像对她的唇完全没有抵抗力,只要看到,就忍不住想去亲。


    红红润润的,简直太勾人了,还甜甜的。


    他突然这般托起她的下巴,不免让她僵住,忽而想起昨夜那个吻,霎时羞得满面绯红,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此刻,日光斜斜洒落,在她莹白的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恍若初绽的玉兰瓣上颤动的露珠。


    陆呈辞看着她,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如春风过喉,燥得心口发烫。


    “沈识因,你怎么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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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沈识因头一回被人这般直白地夸赞,整个人都怔住了。他望着陆呈辞灼灼的目光,那眼底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炽热情意,教她心口怦然作响。


    人的眼睛最是不会骗人,她在陆呈辞眼中看到了一种难得的真诚。这份情意纯净得不掺丝毫杂质,好似山涧清泉般澄澈,仿佛能包容一切。


    陆呈辞凝望着她的唇瓣又凑近几分,却在最后一刻停住了动作,毕竟是在太师府中,总该稍加克制。他直起身,揭开胭脂盒盖,用指腹轻蘸些许口脂,托起她的下颌,细细为她点染朱唇。


    那柔软的唇瓣在指尖下愈发娇艳,触感温润得教人流连。沈识因被他的凑近惹得浑身发烫,羞赧地轻推他的手臂,陆呈辞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沈识因轻抿朱唇,唤小丫鬟取来铜镜。对镜照了照,不禁莞尔:“你选的这个颜色当真好看,衬得气色都明艳了许多。”


    陆呈辞见他眉梢眼角俱是欢喜,也不由含笑。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恰似迎着朝阳绽放的娇花,只要得沐阳光雨露,便会生得愈发秾丽动人。


    此刻的沈识因便是如此,美好得教人恨不能将这份明媚永远珍藏。


    沈识因将胭脂匣子仔细收好,起身对他道:“随我进屋,我为你上药。”


    陆呈辞颔首起身,随她步入内室。在桌前坐定后,沈识因取来药箱置于案上,挨着他身旁坐下,轻轻托起他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染血的纱布一圈圈解开。


    纱布层层褪去,赫然露出他手背上几处狰狞伤口,有一处仍在微微渗着血珠,瞧着便觉揪心。她心疼道:“怎伤成这样?究竟是同谁动了手?”


    陆呈辞不愿提及许夙阳之事,只温声道:“无妨,过几日便好了,不必忧心。”


    沈识因取来药酒与纱布,先为他仔细清理伤口,又轻柔地涂上药膏,最后将洁净的纱布一圈圈缠好。一面包扎一面温声叮咛:“日后定要爱惜身子,莫要仗着年轻便恣意妄为。昨日见你身上旧伤未愈,今日又添新伤,这般折腾怎生受得住?这么好看的手留了疤,就不好了。”


    陆呈辞专注地听着,一一应下。待包扎妥当,他凝视着她的神色,轻声道:“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沈识因应道:“嗯,问吧。”


    陆呈辞迟疑片刻终是问道:“两年前的事……能否与我细细说说?你可还记得当时情形?究竟是何人给你下了药?这两年来我一直在追查,却始终寻不到幕后真凶。若你想起什么蛛丝马迹,可否告诉我?我好顺着线索去查,定要为你找出那作恶之人。”


    沈识因没料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正为他缠纱布的手微微一顿,并未立即作答。


    陆呈辞细观她神色,又温声道:“无妨,你只消告诉我当时的情形,或是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沈识因抬眸与他对视良久,眼中渐渐泛起忧色,轻声道:“两年前的事……我尚未全然记起。许多记忆都模糊了,须得慢慢回想才能理清头绪。”说着便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陆呈辞已然看出她是不愿谈及那些事,心中似有难解之结。


    他温声道:“无妨,你且慢慢回想,待记起来再告诉我也不迟。”


    沈识因颔首,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转而道:“上回你提及许夙阳的叔父与我舅舅交情匪浅,若贸然追查恐会牵连舅舅。今日我向二哥打听过,两府之间确实牵扯颇深。”


    她轻叹一声:“早年我们两家本是相辅相成之谊。当初许夙阳的叔父投在我舅舅门下,得舅舅一路提携,这些年来一直是舅舅最得意的门生。如今他在边关立下战功,于舅舅而言亦是脸上有光。”


    她蹙眉沉吟:“我也打听到,此番许夙阳能求得皇上赐婚,确是托了他叔父的情面。你说得不错,若此刻开罪许家,只怕真要牵连舅舅一家。这事着实棘手,你可有什么两全之策,既能护住舅舅,又能让许夙阳退了这门亲事?毕竟他叔父刚平定边疆,圣眷正浓,皇上也不会轻易拂了他的面子。”


    沈识因为此事扰得一夜未眠,今日仍是心绪烦乱。她私下问过二哥,二哥只说眼下还需静观其变,家中会尽量拖延婚期。


    如今能解决此事的恐怕唯有祖父,可祖父在朝堂上已是如履薄冰,她实在不忍再让老人家为她涉险。


    陆呈辞温声宽慰道:“不必过于忧心,此事我自会设法周旋。只是你千万要防着许夙阳,莫让他近身。”


    今日他算是领教了许夙阳疯魔起来的模样,仗着许家如今圣眷正浓,竟是这般不管不顾。


    沈识因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安,轻声道:“有你这番话,我便放心多了。”


    沈识因刚将药箱收拾妥当


    ,忽闻门外小丫鬟扬声禀报:“小姐,江姨兄来了。”


    江姨兄?江絮?沈识因闻言一怔,下意识望了陆呈辞一眼。陆呈辞也抬眸看向他,眸光微沉。


    未及开口,便听江絮在外头朗声笑道:“因因,我给你带了新出的点心,快出来尝尝。”


    沈识因没料到他竟已到了房门前,心下更慌,若是教人撞见陆呈辞独在她房中,实在不妥。


    她正踌躇着未应声,陆呈辞却已起身径自走到门前,“吱呀”一声拉开了房门。


    房门乍开,江絮明显愣在原地。他看看眼前气度不凡的男子,又望望屋内的沈识因,一时竟未回过神来,手中还提着个飘着糕点香味的食盒。


    陆呈辞虽是从第一眼就不喜此人,仍客气地唤了声:“江公子。”


    江絮回过神来,忙躬身行礼:“拜见世子。”


    自打上回陆呈辞大闹定亲宴后,江絮便对此人有所耳闻。原来这位就是当今亲王府世子陆呈辞,听说在外漂泊多年,两年前才回京。关于他的消息,也只能打听到近两年的事,再往前的便无从知晓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晚陆呈辞为何独独将沈识因唤走,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陆呈辞淡淡道:“江公子不必多礼。”


    进了屋,三人在桌前坐下,江絮将带来的食盒揭开,只见里头盛着几样做工精巧的点心,散发着淡淡甜香。其中两三块更是做得晶莹剔透,内里嵌着朵朵小花,瞧着格外别致。


    沈识因见状讶然道:“这不是玉芳阁的点心么?京城里最是难买,听说有时要排上好几个时辰才能买到呢。”


    江絮笑道:“正是。为买这糕点,我今儿个天没亮就去排队,直等到现在才得着。”说着将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因因快尝尝可合口味?”


    这番心意着实令人动容。沈识因拈起一块轻咬一口,眉眼弯弯地笑道:“确实好吃。我从前也尝过,只因排队实在太费时辰,许久未去买了。今日一尝,还是从前那个滋味。”


    江絮见她吃得欢喜,温声道:“因因喜欢就好,改日我再给你买。”


    两人说话间,陆呈辞静坐一旁,望着沈识因品尝点心的模样,心下百味杂陈。看来这江絮倒是用心,竟肯花几个时辰专程为沈识因买点心。


    再看他望向沈识因的眼神,满目皆是柔情,一时竟教人分不清究竟是兄长般的疼爱,还是另藏着他意。


    沈识因尝过一块糕点后,将食盒往陆呈辞面前推了推:“这点心确实滋味甚好,你也尝一块罢。”


    陆呈辞瞥了眼那精致的点心,心下暗叹:这哪是寻常糕点,分明是捧在手心里的一份赤诚心意。


    他摇头婉拒:“我不嗜甜食。”


    江絮笑着打圆场:“正是,男子多半不爱甜腻之物。唯有姑娘家才配得上这般甜美的点心,如此方能养出如因因这般灵秀的人物。”


    他素日里不善言辞,今日这话却说得格外漂亮。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只竹蜻蜓,轻轻放在沈识因面前:“因因你看,这是我在家时为你雕的。为寻合适的竹子费了好些功夫,雕刻时更是半点不敢马虎。虽比不上工匠手艺,却是我每晚坐在咱们从前玩耍的秋千旁,一刀一刀精心雕琢的。”


    他指尖轻抚蜻蜓翅膀:“原本早想送来,又觉这翅膀雕得不够精巧,特地返工修饰了一番。望妹妹莫要嫌弃这份心意。”


    江絮这一番话说得真挚恳切,字字句句都透着十足的心意,教人闻之动容。沈识因细瞧着那竹蜻蜓,轻声道:“多谢旭哥哥这般用心,这竹蜻蜓雕得当真精巧。”


    江絮温言笑道:“因因喜欢便好。每每想起从前你寄住在我家时,坐在秋千上,我在后头推着你,共赏远山美景的情形,总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时光。”


    他忽然追忆起往事,语气里满是怀念。


    陆呈辞在旁听着,心下阵阵发酸。江絮待沈识因的心思已然再明显不过。只是,他明明知晓自己曾在定亲宴上当众表明心迹,提及过往种种,若是个知趣的,时下见当事人在场总该收敛些。不料江絮非但毫无避讳,反倒对沈识因说出这般柔情软语,多少存了几分刻意。


    沈识因也觉察出江絮今日格外反常。虽知这位表兄素日待自己亲厚,却从不曾说过这般情深义重的话。


    她默然不语,悄悄瞥了陆呈辞一眼,恰见对方正凝视着自己,眉宇间带着几分醋意。


    沈识因转而望向江絮,问道:“说起在江南小住的日子,我倒想起一桩事想问絮哥哥。可还记得两年前常与姨丈一同打鱼的那位伯伯?他家有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姑娘,那时常来寻我玩耍,我很是喜欢她。”


    “可最后那次去江南时,却再未见着那姑娘。我去问姨丈,姨丈说那姑娘失足落水没了……后来她爹娘也不知所踪。姨丈说是老两口触景伤情,搬去别处住了。”


    “那时候不知他们搬往何处,但是就在前些日子,我竟在街上遇见了那对老夫妻……他们如今过得十分潦倒,靠乞讨为生。我问起缘由,他们说是为给女儿申冤,散尽家财,如今走投无路才流落街头。”


    她语气渐凝:“我问为何要申冤,他们才道出实情。原来那姑娘并非失足落水,而是遭人□□后被活活勒死的。我听闻后震惊不已,本想细问,那对老夫妻却匆匆离去。之后再寻,便再也找不着了。”


    她凝视着江絮:“所以想问问旭哥哥,可曾知晓此事?”


    江絮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先是一怔,目光闪烁地垂下眼帘:“因因说的这事……倒是复杂。先前我也只听镇上人说那姑娘是跳河自尽,那对老夫妻在女儿出事后便搬离了小镇。后来他们家发生了何事,我实在不知情。”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了几分:“若真如你所说,那姑娘是被人害死的,这事可就严重了。两年过去,他们还在京城为女儿奔走申冤,当真不易。”


    沈识因仔细端详着江絮的神情,默然未语,转而看向陆呈辞。陆呈辞回望她一眼,目光又落在了江絮身上。


    江絮抬首迎上沈识因的视线,温声道:“那姑娘不幸离世,老两口又沦落至此,实在可怜。因因可知他们现今在何处?我愿相助一二,毕竟他们是我父亲故交,又是旧邻,总不能眼看他们流落街头。”


    沈识因轻摇螓首:“那日与他们匆匆一晤后便失了踪迹,我再派人去寻,已是杳无音信。正因觉得此事蹊跷,才特地向絮哥哥打听。”


    江絮颔首道:“既如此,我日后多往街市上留心寻访。这两年来家父也常惦念他们,既知有难,更该尽力相助才是。”


    沈识因轻应一声,未再多言。陆呈辞听着二人对话,心下觉出几分不寻常。若那女子真是遭人□□致死,可见那小镇本就暗藏凶险。


    当初沈识因被人下药,说不定也是同一人所为。如今沈识因这般追问江絮,显是已恢复了些许记忆。


    他原本打算与沈识因独处,却被江絮突然造访打断。这江絮虽出身寒微,却总觉得并非寻常人物。如今他长住太师府,实在教人难以安心。


    沈识因觉着三人这般干坐着实在不妥,便起身行至书案前,取过一卷书册递给江絮:“絮哥哥,这是我从二哥处借的书,已然看完。烦请你去授课时,顺道替我带还给他。”


    江絮接过书卷,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这是借着送书的名头请他离去。他也不恼,只含笑应道:“好,我这就给二公子送去。”


    沈识因又将那盒糕点递还给他:“絮哥哥把这个也带回去吧。这般稀罕物事,想来江灵妹妹都未尝过,你带回去给她尝尝。若是我日后想吃,自会让小厮去采买。”


    带回去?


    江絮怔了一瞬,随即笑道:“也好,那我便带与舍妹尝尝。下回再给妹妹带新的。”


    他说罢向端坐一旁的陆呈辞躬身一礼,出了房间。


    屋内霎时静了下来。


    沈识因与陆呈辞相视一眼,陆呈辞语气微酸道:“你若有什么爱吃的、想


    要的,只管告诉我,我来置办。”


    他这话里带着醋意,能为一个人排上几个时辰的队买吃食,这份心意实在难得,怎么会不酸呢!


    沈识因温声道:“我并没什么缺的。倒是今日你送的那些胭脂水粉正合我意,先前那些恰巧都用完了。”


    她说着轻抚朱唇笑道:“你瞧这口脂多好,用了糕点都不见褪色呢。”


    看得出她在顾及他的感受。


    他凝望着她鲜润的唇瓣,心下微软,方才那点醋意霎时消散大半。他伸手攥住她的袖带,将人轻轻带到身前,低声道:“颜色确实好看,也不易褪色……就是不晓得滋味如何。”


    他说着便揽着她俯身,凑近那抹嫣红。


    沈识因见他又想亲,慌忙后退半步小声提醒:“这可是在我家里……”


    话音未落,陆呈辞已勾住她的脖颈往下带,仰首吻了上去,含糊道:“我一夜未眠……”


    温热气息拂过面颊,惹得沈识因一阵酥麻,方要侧身躲开,却被揽住腰肢径直抱坐在腿上。


    她霎时红了脸颊,小声嗔道:“既是一夜未眠,合该回去好生歇息。你原是来寻祖父的,此刻想必他已回府,快到前院去罢。”


    陆呈辞醋意未消,轻蹭着她的唇瓣低语:“昨夜被打断后,我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你……”


    沈识因没料到他这般缠人,羞得满面绯红,慌忙推拒着想站起身,却被陆呈辞牢牢箍在腿上。他一手揽住她的后脑,迫她贴近自己,指尖轻抬他下颌,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沈识因被吻得浑身酥软,唇瓣相贴处泛起阵阵麻意,心口怦然作响。她偏头躲开这个吻,急道:“快别这样……若教人撞见,当真说不清了!”


    陆呈辞低笑:“要说清什么?你本就是我的人。”


    沈识因轻喘着辩驳:“我哪里就是你的人了……纵要在一起,也须得先退了婚约再说。”


    陆呈辞轻咬她下唇:“可我实在等不及了。”


    许夙阳那般性子,定不会轻易放手,他得想个法子保护住她。


    清风自半开的窗牖徐徐而入,拂过沈识因轻颤的眼睫。她静默片刻,既羞赧又觉心旌摇曳,竟有些难以自持。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呼吸。陆呈辞再难克制,指尖缓缓收拢,轻轻摩挲着她泛红的面颊,而后托起她的下颌,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二人鼻息相闻间,陆呈辞缓缓贴近,又在她颊边落下一个温热的轻吻。


    沈识因低低嘤咛一声,眼波流转间似盛夏饮冰般酥软惬意,终是乖顺地垂下了眼帘。


    陆呈辞再度吻上她的唇,气息交融间愈发缠绵。沈识因轻推他肩头想说什么,她这欲拒还迎的动作激得陆呈辞再难自持。


    唇齿间萦绕着青竹清气与桃花甜香,那是沈识因唇上口脂的余韵。


    他含住那柔软唇瓣轻轻吮吸,沈识因呜咽一声,眼波流转间尽是春意。这般情态更催得陆呈辞心火燎原,原本清冷的气质早已被炽热情潮取代。


    沈识因几度启唇欲言,却总被更深的吻堵了回去。


    陆呈辞察觉她的无措,掌心温柔地抚过她的脸颊,似在安抚。沈识因渐渐被这缠绵蛊惑,身子软了下来。


    原以为只是浅尝辄止,却不料情潮汹涌,再难收拾。


    窗外天光透入,在二人交叠的衣袂间投下斑驳光影,恰似此刻难分难解的情愫。


    沈识因迷迷糊糊地去望陆呈辞,但见他此刻低眉敛目间竟也染上一抹春色。虽淡,却格外撩人心弦。


    那是一种教人沉沦的欲念,沉稳而灼热。


    沈识因双颊绯红,唇瓣经反复吮吻愈发水润饱满,宛若初绽的娇蕊。


    她自己也说不清对陆呈辞究竟是何种情愫,只知每每这人靠近,便再难抗拒。许是二人尚停留在肌肤之亲的阶段,两具身躯似被触动了某种隐秘的机关,一旦开启便再难止息。


    那是发自本能的冲动与激情,教人理智尽失,明知前路多艰,仍甘愿不管不顾地沉溺。


    他们虽相识未久,虽相知未深,但这般致命的吸引已足够让两颗心越靠越近。或许有时,身体的本能渴求,反倒比心思揣度更能维系两人之间这微妙的情丝。


    陆呈辞深知她的迟疑,却也明白在这前狼后虎的境地里,若想真正拥有他,唯有更加主动。


    两相拉扯间,他的鼻尖轻蹭过她身前细嫩的肌肤,忍耐地克制着,却又渴望更进一步。


    沈识因仰起脖颈,攥着他肩头的衣服,难耐地一用力,竟扯开了他的衣领,煞时露出线条流畅的锁骨。


    陆呈辞停了停,哑声问了一句:“来?”


    来?


    沈识因霎时明了他的意思。


    在这里?


    她缓缓睁开眼睛,身子僵着不敢动,指尖轻按住他探来的手,连拒绝都显得绵软无力:“我不知被你下了什么蛊……但亲一亲便好,不能再索要更多。”


    虽意乱情迷,却仍存着一丝清明,晓得此刻该当克制。


    陆呈辞转而吻上她的眉眼,她受痒般轻颤着向后缩去,如受惊的蝶翼般脆弱又勾人。


    他揽在她腰间的臂弯又收紧几分,她羞得满面绯红,抬手欲遮他的眼睛。


    窗外日影摇曳,恍若海浪轻涌,凉风徐徐拂入。


    二人身躯愈加滚烫。


    陆呈辞将她抱上桌案,掌心自脖颈一路流连而下,最后托了她一把,让她贴自己更紧一些。


    这般实在羞人,沈识因双手撑在案面,仰着雪颈微微轻吟。


    炙热的吻自唇瓣渐次落下,陆呈辞辗转磨蹭间,惹得沈识因几乎承受不住。


    她迷蒙睁眼,见他鬓角已沁出细汗,显是在极力隐忍。她侧身欲退,虽贪恋他的气息,也知这般太过危险。


    结果他捉住她的手,十指缓缓交扣摩挲。这般,更是折磨。


    一番磨蹭,他终是忍不住了,抵着她的额缓气:“来吧!”


    来……来吧?


    他胆子当真太大了!——


    作者有话说:是谁亲吻已经满足不了了,开始想吃饭了[空碗][空碗]


    第28章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沈识因对陆呈辞的性情也算窥见一二。虽未能全然洞悉,但从其行事作风与待人的诚意来看,确是个值得倾心的男子。


    只是这人欲念似乎过于炽盛,每回相见总爱贴近纠缠。


    起初那些亲吻便已是逾矩,而今竟还想更进一步。虽说二人以前确实有过,可在此等场合终究该当收敛。


    即便此刻浑身滚烫、情动难抑,沈识因终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抬手将他轻轻推开。


    光影摇曳间,陆呈辞迷蒙地望着她。那张绯红的容颜,恰似朝霞中最动人的景致。


    如今看她,与从前心境已是不同。当年他流落在外,身无分文,满心只求温饱,那时与她的缠绵,或许更多是慰藉漂泊之苦,是渴望抓住一缕微光。


    彼时他年轻,未尝过情爱滋味,更不懂何为真心。而今再看她,纵容他的已不单是身体的本能,更是发自肺腑的喜爱与渴求。


    所以,被她推开后,他又执拗地握住她的手臂,将人从桌案上抱下来,轻轻抵在墙边继续亲吻。即便不能更进一步,仍贪恋这相拥的温存。


    她的唇好似永远亲不够,他吻得越来越温柔,让她渐渐卸下了心防。原本推拒的手缓缓环住他的腰身。


    二人身量相差甚远,他俯身吻她时总要微微欠身,而她则需要踮起脚尖仰首迎合,方能承住这个缠绵的深吻。


    二人忘情相拥,恍若沐浴在春日暖阳里,连心口都紧


    紧相贴,再顾不得其他。


    胸臆间盈满柔软馨香,彼此身上传来的灼人热度教人贪恋不已。


    他的唇瓣时而轻柔吮吻,时而轻啮慢磨,继而探出舌尖勾缠她的唇齿。每一下触碰都激起心底阵阵酥麻。


    这般亲密让两个人的身子愈发燥热。他将她拥得更紧,掌心在她脊背轻轻游移,感受着怀中人微微颤动的温软。


    室内旖旎,堪比屋外秋光。


    沈识因亦不自觉地环住他的腰身,指尖无意间探入他的衣衫里。甫触到温热的肌肤便慌忙要缩回,却被他捉住手腕,扯开衣领,将那只微凉的手按在胸膛上。


    滚烫的肌理触得沈识因指尖微颤,那结实的胸肌之下,搏动的不止是炽热的体温,更是一种直抵灵魂的战栗,教她恍若飘然云端。


    她生涩地蜷缩手指,头一回真切感受到男子蓬勃的力量。


    陆呈辞的吻自唇瓣辗转至耳垂,复又流连于颈间。那片被吻得酥麻难耐,逼得她仰首轻喘。


    他听着怀中人一声声软糯的嘤咛,再难自持,轻轻褪去她肩头衣衫,温热的唇旋即落在那截玉白的肌肤上。


    沈识因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激得浑身轻颤,宛若春风中摇曳的桃枝。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抽回手,想要平复心绪躲开这般亲密,却再度被他不可反抗地拥入怀中。


    慌乱间,她攥紧他的衣领向后退去,而他却仍追着吻她,一阵拉扯,她一个不稳跌坐在了凳子上,后腰不慎撞上椅背,疼得轻哼出声。


    陆呈辞闻声顿时止住动作,忙俯身将她拢住。


    她坐在凳上抬眼望他,四目相对间,竟忍不住笑了出来,揉着肩头轻嗔:“你使这般大力气干什么,撞得我好疼。”


    陆呈辞面颊亦是绯红,急忙扶她坐正,张了张口却未能出声。许是情动太过,嗓音都哑得说不出话来。


    沈识因瞧见他唇上颊边都沾着口脂的嫣红痕迹,不由轻笑:“这口脂原来也会掉色呢。”


    她说着,伸出一根手指轻点他的唇瓣:“瞧你这嘴唇,倒比花儿还艳。”


    指尖触上唇瓣的刹那,陆呈辞深吸一口气,眸中情潮顿时翻涌起来。


    她这一下,太撩人了。


    他强自平复心绪,嗓音低哑地道:“往后我给你买更好的。”


    更好的。


    沈识因抿唇轻笑:“任你买多好的,也经不住你这般亲法。”


    她说罢羞赧地垂下眼帘。


    陆呈辞俯身轻抬她下颌,又在那红肿的唇上亲了一下:“可这滋味确实很甜。”


    沈识因轻抚唇瓣呢喃:“我怎么觉得被你亲肿了?”


    陆呈辞细看她的唇,果见比平日更显丰润嫣红。他一时语塞,脸颊红得更甚。他虽然行事大胆率性,偏生容易羞赧,这般情态惹得沈识因轻笑。


    她越笑,他的脸越红。


    他扶着她起身,细心为她整理微乱的衣襟。她亦取过绢帕,轻柔拭去他颊边颈间沾染的口脂。


    彼此这般互相打理虽教人面红耳赤,动作却自然得好似新婚燕尔,每个细微处皆流淌着缱绻情意。


    方才还如狼似虎,现在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临出门时,陆呈辞忽将桌子上那枚竹蜻蜓纳入袖中。沈识因正待开口,却听他道:“我也学着给你雕一个,这个先带回去参详参详。”


    他嘴上说是参详,其实就是不愿她收旁人的东西。沈识因看得明白,也未阻止。


    二人整理妥当,推门而出,岂料房门甫开便双双愣在了原地。


    秋色中,只见沈识因的祖父沈昌宏正负手立在院中,他身披墨色大氅,面沉如水,目光如利刃般扫过两人,带着刺骨的冷厉。


    沈识因心下惶然,暗叫不好,指尖不自觉绞紧了袖口。


    陆呈辞率先回过神来,跨出门槛朝沈昌宏深深一揖。沈识因也跟着怯生生地唤了声“祖父”。


    沈昌宏的目光转向她,那眼中的厉色与警示吓得她一个激灵,慌忙垂首不敢言语,活似做了亏心事般局促不安。


    沈昌宏目光如炬地扫过二人,见陆呈辞唇边犹带胭痕,不由蹙紧眉头,沉声道:“还请世子随老夫走一趟。”


    陆呈辞心知跑不掉了,恭敬行礼应了声“是”,临行前回首望了沈识因一眼。沈识因亦是满目忧色地回望着他。


    沈昌宏大步前行,陆呈辞默然紧随其后。一路行去,沈昌宏面色铁青,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威压,连随行的管家都频频窥视他的神色,心下暗叫不妙,他原以为陆世子会在客房等候太师回府,岂料竟悄入三小姐闺院。


    上回定亲宴闹得满城风雨,虽众人尚未参透陆世子当日举动真意,但看他这几回登门总是寻三小姐,分明是存了别样心思。


    沈昌宏领着陆呈辞步入书房,并未即刻请他入座,自行走到木案前斟了盏茶,沉沉饮了一口。良久才抬眼看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世子请坐。且与老夫说说,你与因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昌宏对陆呈辞的往事也略有耳闻。陆呈辞的生母当年奉旨自尽,而后在他十三岁那年,突然人间蒸发,纵使陆亲王踏遍四海也杳无音信。


    谁知两年前,他竟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回府后不久,便逐步接手了亲王府的部分事务,如今在京城也已小有名气。


    他也确实出众,无论是相貌才学皆是京中翘楚。只是,无人知晓那六年他究竟流落何方,经历过什么,又藏着多少秘密。


    而今他突然频频出现在自家孙儿面前,实在教人忧心。


    上回定亲宴上,此人提及两年前旧事,说什么因儿曾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起初他只当是胡言乱语,或是亲王府的什么手段,可当看到因儿的神情反应后,他终是察觉到了不寻常。


    他放下茶盏,又补充一句:“望世子如实相告,不得有半分隐瞒。”


    陆呈辞心知今日躲不过去了,便恭声回道:“回太师大人,晚辈与识因确于两年前相识。彼时一见倾情,亦立下白首之约。那日在定亲宴上,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沈昌宏虽早有猜测,但是听得这番坦白仍觉心惊。他沉声道:“既如此,你便将两年前之事原原本本说与老夫听。”


    陆呈辞不愿将他与沈识因那段缠绵和盘托出,一则是为保护她的清誉,二则见她对旧事讳莫如深,显是心结未解,自己更不该轻易提及。


    于是他只道:“回太师,两年前晚辈遭人追杀,逃至一座古寺藏身。恰逢识因途经此地,我便托她下山寻人相救,这才得以脱险。晚辈始终感念她的救命之恩。”


    沈昌宏闻言蹙眉:“若只是这般萍水相逢,她怎会轻易许下‘结发长生’这等重诺?你当时可是对她做了什么?”


    陆呈辞垂首沉默片刻,方道:“并无所为……只是初见便倾心。她既救我一命,我自然想以终身相报。”


    沈昌宏将信将疑,默然沉思良久。他清楚记得两年前沈识因自江南归来后,确实精神萎靡,大病一场后便失了记忆。


    当时虽然派人细查过,却无收获。后来为了护她周全只得将此事压下。这两年来她一切如常,唯独对两年前之事毫无印象,家人也从不追问,只盼她平安喜乐便好。


    只是,万万没想到此事竟与陆呈辞有所牵连。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可有伤害过她?为何归来后大病失忆,精神恍惚,似是受了极大惊吓?”


    陆呈辞郑重回道:“太师明鉴,晚辈怎敢。若真有伤害,识因又怎会许下承诺。”


    他言辞恳切:“如今我们两情相悦,唯独她与许夙阳的婚约横亘在中间。晚辈深知太师自有筹谋,但万不能因此误了她的终身。”


    “识因已多次表明不愿嫁与许夙阳,也曾几度与对方商谈退婚,奈何对方始终不肯松口。”


    他躬身行礼:“我知道此事牵涉朝堂势力与许家叔父


    兵权,太师您顾虑重重,有些事不便出手。但是恳请太师允准晚辈来全权处理。晚辈以性命担保,绝不会伤及识因分毫,更不会连累太师府。”


    陆呈辞句句诚恳。


    沈昌宏闻言不禁失笑:“世子当真好大的口气。你这些话,教老夫如何轻信?况且这婚事乃圣上亲赐,岂是你说退便能退的?老夫上回便同你说过,因儿年纪尚轻,易被花言巧语所惑,你所看到的情爱,并非是她理智时所呈现出来的。”


    “世子也应当明白,以你我两家的立场,这般纠缠只会害了她,更会害了你自己。”


    陆呈辞心知他仍有顾虑,却也从这番谈话中窥见转机,既然愿与他单独商谈,想必心中已有计量。


    他从容回道:“太师应当知晓近来宫中的动向。这些年来皇上表面虽对您敬重有加,实则自您那位得意门生贪腐案发后,圣心早已生变。如今皇上对太师府的忌惮,想必您比晚辈更清楚。”


    “自然,这其中必有人暗中作梗。如今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皇上大可借此培植新势力。您年事已高,在圣上眼中已是垂暮老臣,纵想倚重,也知倚重不了几年。”


    “皇上需要的是能长久维护皇权的新血,故而选中了许万昌。至少他比您年轻得多,尚有数十年可为皇上效力。晚辈说这些并非冒犯,只是在陈述现实。”


    “眼下沈大人虽任吏部尚书,与许万昌的权势仍相去甚远。若太师府势力衰微,许家必会趁机取代。到时皇上为绝后患,只怕整个太师府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陆呈辞说的这些,沈昌宏并非未曾思量过,只是未料到他竟敢如此直白地剖陈利害。


    他眯起眼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比想象中更为锐利。


    陆呈辞又郑重行了一个大礼,道:“太师大人,晚辈愿与您联手共谋大业。望您能助我争夺皇位,我也会倾力护太师府周全。”


    争夺皇位?


    沈昌宏先是一惊,继而冷笑:“年轻人好大的口气!你父亲觊觎皇位多年可曾得手?陆陵王屡屡挑衅皇室,闹得民不聊生,最后落得什么下场?如今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在此大放厥词!”


    他拂袖起身:“莫以为顶着世子名分,流着皇家血脉便可肆意妄为。且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免得来日惹祸上身。”


    这些年来,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沈昌宏再清楚不过,岂是这般轻飘飘一句“争夺皇位”就能成的?


    眼前这个两年前才认祖归宗的世子,说出此话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陆呈辞却从容回道:“太师大人莫急,晚辈自有周全谋划。如今太师府的处境您最清楚,已是山穷水尽,前路唯有万丈深渊。在灾祸降临前,还望您能做出明智抉择。”


    他向前一步,语气愈发诚恳:“如今皇上、亲王府与陆陵王三足鼎立,明争暗斗皆为皇位。皇上近来心智消沉,多是陆陵王暗中作祟。但圣上并非昏庸之辈,他正着手更换新鲜血液巩固权势,虽然不敢立时大动干戈,但太师府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如今皇上对太师尚存几分倚重,正因您还有利用价值。这场联姻于他而言,不过是笼络许万昌的棋子。待价值耗尽,太师府将来如何,便难预料了。”


    “再说陆陵王,他之所以敢对皇位虎视眈眈,无非是仗着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手握边境兵权,在军中耀武扬威。就连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也让他自以为胜券在握。”


    “可他忘了,当年夺嫡之战,他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终究被皇上智取。而那场战役中,太师您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陆陵王究竟有几分胜算,您应当比谁都清楚。”


    “再说我们亲王府,府中有我与陆柏铭两子。家父的实力您应当清楚,这些年他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如今我自外归来,于他而言更是如虎添翼。”


    他语气凝重起来:“若三家当真动起手来,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而今皇上行事如何,您心知肚明。他已难当明君之任,被取代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最终便是陆陵王与我们亲王府之争。陆陵王与亲王府表面势力相当,各自隐藏的底牌却无人知晓。但若是陆陵王的长子与次子突然双双失踪,您说,对他而言,会是怎样的打击?”


    双双失踪?


    沈昌宏原本静他剖析局势,但当听到这句后不禁神色一凛。


    小福失踪之事他知晓,猜测或是陆呈辞所为,可陆赫那般精明警觉之人,怎么也会轻易落网?


    正自疑惑间,却见陆呈辞又沉声道:“若陆赫与小福皆在晚辈手中,太师以为晚辈可有机会挣得这皇位?”


    都在他手中?


    沈昌宏满是震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陆呈辞又继续道:“晚辈并不打算助父亲夺嫡。因为在父亲眼中,我尚且不如庶子陆柏铭。如今我母族式微,无依无靠,即便助父亲夺得皇位,太子之位也未必能落在我手中。”


    “所以,我要亲自参与夺嫡,而非为人作嫁。如今朝中势力分明,恳请太师助我一臂之力。”


    沈昌宏满眼复杂,没有做声。


    陆呈辞又郑重拱手:“太师府上英才辈出,只是欠缺机遇。若让许万昌取代您的位置,沈氏满门再无出头之日。晚辈以性命起誓,必当护太师府上下周全,更会真心对待识因。”


    “这般局面太师应当早已料到,只是迟迟不愿面对。但避而不决绝非良策,我们总要为后世子孙谋求出路。”


    他见沈昌宏依旧不语,又向前倾身,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晚辈自有能力与魄力扭转乾坤。您不必与家父结盟,也不会招致皇室猜忌,只需暗中与我联手即可。”


    沈昌宏神色微动。


    陆呈辞又继续道:“或许您觉得晚辈狂妄,但是能擒获陆陵王两个儿子,您应当能看出些晚辈的能力。为表诚信,我可以即可将陆赫交到您手中。只要有了此人,无论是皇上还是陆陵王,都不敢再对您轻易出手。”


    “晚辈恳请太师与我共谋大业。”


    共谋大业。


    多么沉重的四个字。


    沈昌宏望着他,眼底渐起波澜,许久,终是长叹一声:“世子这番话,着实令老夫震惊。老夫从你身上,确实看到了年轻人难得的魄力与胆识。”


    他捻须沉吟:“你说得不错,若想江山永固,确需注入新鲜血液,而非让那些老朽之辈为私欲争权夺势,祸害苍生。皇上的两位皇子老夫都有接触,却都不及你这般胸有丘壑。”


    他话锋一转,神色却凝重起来:“然则夺嫡之事难如登天,其中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恐酿成血流成河之祸。老夫这把年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孙与沈氏满门的将来。为官数十载,老夫向来对事不对人,无论谁坐那个位置,只要能造福百姓,老夫必当竭诚辅佐。”


    他目光深远地望着窗外:“这些道理,老夫也常教导子孙。为官之道贵在明辨是非,而非一味愚忠。只是此事关乎国本,须得从长计议。”


    转而凝视陆呈辞:“你能擒获陆赫,确实令老夫刮目相看。但望你暂敛锋芒,莫要过早暴露实力,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陆呈辞闻言顿时心领神会,沈昌宏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已透出倾向。当今圣上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值得殚精竭虑辅佐的明君,他亦期盼在诸王争位的乱局中,能有一位真龙天子出世,拯救这苍生黎民。


    陆呈辞当即向沈昌宏郑重行礼:“太师所言极是。这天下苍生,正该交由有魄力、有担当的年轻一辈来执掌。能力从来不论年齿出身,只问胸中丘壑。晚辈定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太师期许。”


    他言辞恳切思虑周全,虽令沈昌宏稍感宽慰,但为官数十年的谨慎让他绝不会轻易许诺。他起身淡淡道:“因儿的舅舅明晚会在演武场操练兵马,世子不妨前去观览


    ,也好见识见识我朝将士的威风。”


    这话中深意陆呈辞心领神会,连忙行礼:“多谢太师大人提点,晚辈定当好生拜会姚将军。”


    沈昌宏微微颔首:“世子日理万机,老夫就不留你用饭了。”


    他目光不经意掠过陆呈辞衣领处沾染的口脂痕迹,心下暗叹,又补了一句:“在退婚之前,还望世子行事有些分寸,莫要给因儿平添烦扰。”


    陆呈辞立即正色道:“太师教诲的是,晚辈自当谨记。”


    沈昌宏未再说什么,陆呈辞行礼后出了书房。他本想再去寻找沈识因,但是既得太师警示,也只好离开了太师府。


    那厢沈识因独坐院中,不时朝门外张望,心下忐忑不安。虽这些时日祖父未曾苛责,但从老人家平日言行间,还是能觉察出对她与陆呈辞之事的忧虑。今日偏又被撞个正着……


    正思忖间,却见姨母笑盈盈走进院来:“因儿在此发什么呆呢?”


    沈识因见姨母到来,忙收回思绪,回道:“姨母,因而正在看书。”说着起身相迎。


    姨母走到她跟前,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绣囊:“这是姨母特意为你缝的香囊,里头装着安神的药材。记得你从前在我家时,最爱闻这个香气助眠。这次来京特地备了些,这几日闲来无事,就给府里人都缝了一个。”


    沈识因接过香囊轻嗅,顿觉清香扑鼻。她想起从前姨母说过,这香囊中所用的药材极为罕见,在京城遍寻不得。


    如今姨母不远千里将它带来,又亲手绣制成囊,实在用心良苦。她心中感动,温声道:“多谢姨母费心,这香气我很喜欢,花样也绣得极好。”


    姨母含笑打量着他,柔声道:“你喜欢便好。”说着往院里望了望,又温声问道:“听闻过几日便是宫宴了。往年这时候,各府公子小姐都要进宫赴宴。我在京时也去过几回,如今年纪大了,都是你们这些小辈去了。”


    她审视着沈识因的神色:“见你母亲这两日都在张罗此事,想来你们兄妹三人都是要去的。灵儿来京这些时日,京中礼仪也学得差不多了,平日读书习字,倒也算适应。只是这孩子总不出门,让我这做母亲的实在放心不下。”


    她说着握了握沈识因的手:“她年岁也不小了,该多见见世面。因儿去宫宴时,可否带上她?”


    带江灵进宫?


    沈识因闻言微怔,顿时明白姨母此番来意。宫宴乃是皇后亲自主持,所邀皆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贸然带江灵前去实在不妥。


    她思忖片刻,温声回道:“姨母见谅,非是我不愿带灵妹妹去。只是这参宴名单皆由皇后娘娘亲拟,我岂敢擅自带人?再者我一个小辈也做不得主,不若您去问问我母亲的意思。”


    沈识因拒绝,姨母尴尬一笑:“倒是姨母疏忽了,忘了宫中还有这等规矩。待会儿我去寻姐姐商量看看可有他法。”


    她说着又细细端详沈识因神色,笑问道:“因儿如今与许家探花处得如何?听下人说已在商议婚期了。我看那探花郎是个出色的人物,你往后嫁过去定会美满的。”


    沈识因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想说起那人。


    姨母又轻叹道:“要我说啊,嫁人终究要寻个两情相悦的。有时候身份地位再高,也未必能换来真心实意。那些高门子弟多半三妻四妾,起初说得情深意重,往后连家门都不愿进了。”


    沈识因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温声应道:“姨母说得是,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您看我父亲,这些年来只娶了母亲一人,二人感情始终如一。”


    “门第身份确实不能维系感情,可这物质基础却是最要紧的。若日子都揭不开锅,再深的情分又能如何?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感情固然重要,可谁又愿意过那穷苦日子呢?”


    沈识因这话说得虽委婉,却字字珠玑。姨母岂会听不出其中意思,她自己嫁了个不成器的丈夫,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如今反倒来指点旁人。


    姨母面上顿时显出几分窘迫,强笑道:“因儿说得在理。只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姨母终究盼着你能嫁得良人,一世美满。”说着眼眶微微发红。


    沈识因瞧她这般情状,心下感叹:姨母这些年过得不易,心里憋着委屈,一心想为儿女谋个好前程,却不知该如何行事,才会生出这些小心思。


    姨母见气氛愈发尴尬,起身强笑道:“姨母不打扰你看书了,回头让灵儿来陪你说话。我先去寻你母亲瞧瞧可有要帮忙的。在府上叨扰这些时日,实在过意不去,总不能白吃白住的。”


    其实姨母本是个明白人,只是被生活磋磨得失了心气,沈识因应道:“姨母且去忙吧。”


    沈识因刚送走姨母,便有家仆匆匆来报:“小姐,许探花在街上遭人毒打,浑身是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今许府已经乱作一团了。”


    许夙阳挨打了?


    沈识因忙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家仆低声回道:“是亲王府的陆世子,当街动的手。听说打得极其惨烈,太保大人已将此事上奏圣听了。”


    陆呈辞?


    沈识因心下一惊,蓦然想起方才见他手上带伤,还说是什么“打人打的”。


    她心中不安,急忙朝门外走去,家仆在身后追问:“小姐可是要去许府?可要备车?”


    沈识因摇头道:“不去,我去找陆呈辞。他此刻可还在祖父院中?”


    家仆:“回三小姐,陆世子已经离府了。”


    “离府了?”沈识因蓦地止步。


    她万万没料到这两人竟会当街动手,还闹得这般厉害。这可不是儿戏,若真闹到御前,两府之间必起纷争。


    家仆见他迟疑,又问道:“小姐可要去许府探望许探花?”


    “不去。”沈识因答得干脆,转身便往二哥院中走去。


    ——


    陆呈辞出了太师府便径直出城办事,归来时刚踏进府门,便见一位公公领着几名侍卫候在院中。他早知此事终会惊动圣听,却未料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那公公见他回来,忙上前行礼:“陆世子,听闻您今日在街上重伤许探花。许探花奉旨查案,您非但不配合,反倒出手伤人。皇上特命奴才来请世子入宫一趟。”


    陆呈辞瞥他一眼,面不改色地应了一声,而后道:“有劳公公稍候片刻,容我更衣洗漱后再随您入宫。”


    公公闻言蹙眉,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要梳洗打扮?正要开口劝阻,却见陆呈辞已转身往院内走去。


    公公捏着兰花指朝他背影虚虚一点,心下暗叹:当真胆大包天,这般狂妄劲儿,与他父亲当年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来啦!小情侣快快冲破困境成婚![摸头][抱抱]


    第29章


    此时,太保府内正一片愁云惨雾,阖府上下皆因许夙阳被打之事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言语。


    太保许万昌坐在儿子榻前连连叹息。许夫人立在一旁拭泪,每看儿子一眼便忍不住哽咽。


    “你说那沈识因究竟有什么好?”许夫人怒声道,“咱们这傻儿子就认准了她,如今被打成这般模样……要我说,那沈识因与陆世子早就不清不楚了,否则定亲宴上怎会闹出那等丑事?害得我们全家颜面尽失。”


    她说着又抹了把泪:“这傻孩子到现在还满心满眼都是那人。亲王府虽是皇亲国戚,也不能这般欺辱人!”


    转身对许万昌哭诉:“老爷绝不能就此罢休,


    今日敢当街行凶,明日怕是要杀人放火了。您瞧瞧,连御赐令牌都不放在眼里,往后可怎么是好?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许夫人满腔怒火倾泻而出,许万昌却始终紧锁眉头沉默不语,周身散发着冰冷的怒意。


    他正在权衡此事该如何处置,朝堂局势他再清楚不过,陆呈辞这般举动,不知是亲王府的授意,还是那小子自作主张。


    榻上的许夙阳见母亲泪落不止,强撑着坐起身来:“娘亲莫要再哭了……”


    他浑身缠满绷带,脸庞肿得不成样子。虽习武强身,却也经不住陆呈辞那般狠手,此刻只觉筋骨欲裂,疼痛难当。


    原本他就心烦意乱,听着母亲啜泣更觉烦闷,却仍勉力宽慰道:“儿子无碍,您好生保重身子要紧。”


    许夫人走上前坐在榻边,取过软枕仔细垫在他身后。见他这般模样,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夙阳,要不……咱们就算了吧?娘给你寻个更好的亲事。以你父亲如今的地位,加上你探花郎的身份,莫说太师府,就是尚公主也配得。何苦受这等委屈?”


    许夙阳闻言蹙紧眉头,刚要开口便是一阵急咳。他缓了缓气息,哑声道:“娘,无论如何我都要娶沈识因。凭什么要我放手?我与她相伴十余载,付出多少心血感情,岂是说收就收的?”


    他眼底泛起执拗的光:“我许夙阳不怕他陆呈辞,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世子,除了动手打人、忤逆圣旨还会什么?只要我不退婚,死死抓住沈识因不放,他们终究成不了好事。”


    许夙阳越说越激动,连连咳嗽不止,虽强撑着狠话,眼圈却早已通红,泪水也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许夫人见他这般情状,更是心疼难忍,她怎会不知,儿子这次是真伤心了。


    “儿啊,情意虽重,可万万不能赔上前程。”许夫人轻抚他手背叹道,“与亲王府扯上关系,咱们往后哪还有安生日子?再说眼下这般情形,硬结这门亲事于两家都无益处。”


    “你父亲本不愿结亲,是怕林苑那边闹出事端,坏了你的名声才勉强应下。即便你现在与沈识因退婚,照样能寻更好的亲事。至于林苑……你若愿意,留她做个偏房也罢,横竖已有身孕,待孩子生下来抱到跟前抚养,往后另娶正室,一样和美。”


    说着又劝:“前几日已有好几户人家遣媒人来提亲,你不妨先相看相看。将沈识因的事暂放一放,待寻到合心意的,说不定自个儿就放下了,届时再退婚也不迟。”


    在许夫人看来,自家儿子自然是千好万好。她巴不得儿子能娶个家世相当,又温顺听话的女子。


    沈识因虽出身尊贵才貌双全,可太过有主见,这样的媳妇过门只怕难以管束。加之如今与亲王府闹出这般风波,皇上心中必生芥蒂,若再坚持这门亲事,恐怕不会有好结果。


    她一介妇人所能虑及的不过这些,但许万昌所思所虑却远不止于此。他早已窥见皇上之所以允准两府联姻的深意。


    如今皇上正着手将翰林院大换血,更将他的得意门生安插至吏部要职,明摆着是要对沈家势力进行清洗。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桩婚事既是皇上的布局,他便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唯有静观其变,方能在这盘棋局中寻得契机。


    许夙阳沉沉叹了口气,勉强平复心绪道:“娘,您不懂我对识因用情有多深……我从十几岁就喜欢她。”


    他说着嗓音便哽咽起来。


    “或许你们都不明白那是怎样的情愫。自小陪她一起长大,喜她明眸含笑的模样,爱她举手投足间的风致,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每日睁眼闭眼都是她的身影,长大后更盼着能时时相伴,爱极了她娇嗔的样子,更爱听她一声声唤我夙阳哥哥……”


    他眼底泛起泪光:“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就变了……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识因了。但即便她变了,我也绝不会放手。”


    当一个人为另一个人倾注太多感情时,总会不自觉地将所有付出都赋予特殊意义,并渴望得到回应。若得不到应有的反馈,便会觉得委屈,甚至将过错全数归咎于对方。


    在许夙阳看来,这段感情的变故,全然是沈识因的错。


    许夫人连声叹息,见儿子这般情状也不忍再多言,只温声道:“儿啊,眼下先好生养伤。你父亲已派人进宫禀明此事,皇上定会给你个公道。那陆呈辞忤逆圣意,绝不会轻饶了他。娘也差人往亲王府去了,总要讨个说法。”


    许夙阳捂着剧痛的胸口望向门外,哑声问道:“娘可曾将此事告知识因?”


    “早已派人传话过去了。”许夫人颔首道。


    消息既已传到,沈识因却迟迟没有来看他,他眼底不禁漫起层层忧伤,心里也酸涩难当。


    许夫人瞧在眼里,心疼道:“儿啊,经此一事,你该看清些人心了。不必太过忧心,且看亲王府与太师府如何处置吧。”


    许夙阳黯然收回目光,缓缓躺回榻上,怔怔望着床帷上摇曳的流苏。眼中泪水无声滑落,此刻令他疼痛的并非身上伤痕,而是心口那道裂痕。


    为何直到现在她都不来看他呢?


    她一定是知道他的伤是陆呈辞打的,所以才不来。


    沈识因啊沈识因。


    ——


    沈识因寻到二哥院中说明原委,二哥当即匆匆入宫打探消息。虽不愿插手此事,但见妹妹如此忧心,又觉察出她几分心思,只得走这一趟。


    沈识因自二哥院中出来,刚回到自己院落,便见母亲已在屋内等候。母亲拉着她坐下,细细端详她面容道:“因儿,娘本不愿过多干涉你的事,知你向来最有分寸。可今日……娘必须与你好好谈一谈。”


    沈识因见母亲眉宇间凝着浓重忧色,心中已是明白,轻声应道:“娘请讲,女儿听着。”


    母亲姚舒握住她的手长叹一声:“娘早看出来了,因儿如今对许夙阳已无情意,反倒心系陆呈辞。这些时日你二人往来频繁,虽你祖父将定亲宴那日的风波压了下来,但也难免落人口舌。”


    她眼底忧色更深:“你与陆呈辞终究不同。这世道对女子从来严苛,男子纵被闲言碎语所扰,照样能三妻四妾。可你呢?即便眼下名誉无碍,若你嫁与许夙阳,中间出了这些许事,日子当真会好过吗?”


    她一字一句问道:“你且与娘说实话,是否当真不愿继续这门亲事?是否已做好准备,哪怕面对狂风暴雨,亦绝不回头?”


    姚舒问完这话,心里一阵针扎,心疼地凝视着女儿。


    沈识因点头应道:“娘,女儿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确实不愿与许夙阳成婚。虽然我知道这门亲事牵涉朝堂,更关乎祖父仕途,但若真有法子退婚,女儿是非常开心的。”


    “至于与陆呈辞能否修成正果,那就是后话了。眼下我只求解除婚约,所有后果女儿都愿承担,绝无怨悔。”


    姚舒心下了然,轻抚她手背道:“娘明白了。方才许府传来消息,说许夙阳被陆呈辞当街殴打,此事已闹到御前。既到这般地步,婚约之事确实必须了断了。”


    “我与你父亲也正在商议,只是此婚乃是许夙阳叔父求来的,又牵连你舅舅,实在不敢轻举妄动。娘稍后去你舅舅那儿探探口风。”


    这几家牵扯的干系实在错综复杂,远不止一桩婚事这般简单,沈识因也很明白,点头道:“好的娘。”


    姚舒又轻拍她的手背道:“此事须得慎重处置。但既然你心意已决,娘自会设法替你周旋退婚。不过眼下咱们也得做足场面功夫,许夙阳既受了伤,许府又特地传话,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免得落人口舌,对你影响不好……”


    她起身道:“你快些收拾,娘这就带你去许府走一遭。”


    沈识因虽不情愿,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只得应道:“女儿这就去准备。”


    她回里屋换上一身素净衣裙,随母亲出了院子,恰见江姨母领着江灵匆匆赶来。


    江姨母忧心忡忡道:“方才听


    说许探花遭人毒打,如今卧床不起……这事闹得实在骇人。姐姐可要过去瞧瞧?”


    姚舒轻叹道:“正要与因儿过去探望。”


    江姨母连忙接话:“是该去的。不若我也随你们过去看看?那孩子每回见我都恭敬得很,一口一个姨母叫着,实在招人疼惜。当年在闺中时我与他娘亲最是交好,虽然后来疏于走动,如今孩子遭此横祸,总该去慰问慰问。”


    江姨母未出阁时在京城确有几个手帕交,皆是高门贵女。自远嫁后便断了往来,如今重返京城,既得知故人之子出事,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探望。


    姚舒略作思忖便应允了:“也好,那便同去吧。”


    她当即吩咐下人备好探病的礼品。一行人收拾妥当后登上马车,往许府而去。


    车厢内,沈识因悄悄打量江姨母与江灵,但见二人眼中竟透着几分兴奋,全然不似去探病的模样。


    她们的衣着也比平日鲜艳几分,尤其是江灵身上那袭锦缎衣裙,正是前几日她赠的那匹料子所制。


    马车很快行至许府门前。门房见是太师府车驾,急忙入内通传。不多时管家便迎了出来,引着众人穿过庭院,直往许夙阳住处行去。


    到得房门前,小丫鬟朝内禀报:“夫人,沈夫人和沈小姐来了。”


    里头的人闻声转头,却并未立即起身相迎。


    姚舒见屋内气氛凝重,率先开口道:“我们来瞧瞧夙阳,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许夫人这才起身迎至门前,将众人请进屋内。


    榻上的许夙阳转首望去,只见沈识因正跟在母亲身后朝榻边走来。四目相对间,他的眼眶倏地红了。


    许夫人拭着眼泪道:“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好端端一个孩子,本是奉旨办案,却被人打成这般模样。连御赐令牌都镇不住那猖狂之徒,也不知是存心忤逆圣意,还是……”


    她哽咽着瞥了眼沈识因:“还是为着些私情,下这般狠手。”


    许夫人显然余怒未消。姚舒没说话,缓步走到榻边细看许夙阳伤势。但见他面上伤痕累累,躺在榻上精神萎靡,眼眶通红,不禁轻叹道:“大夫说需要将养多久?”


    许夫人回道:“大夫说至少得休养数月。往后会不会落下病根还难说……我家儿子自幼乖巧懂事,他父亲都舍不得动他一根指头,如今竟叫人打成这样。”


    姚舒听她又开始埋怨,温声劝慰:“夫人莫要太过忧心。回头我让人多请几位名医来给夙阳诊治,好生在家静养,定能很快好转的。”


    许夫人瞥了眼静立一旁的沈识因,语带深意道:“话虽如此,身上的伤易愈,心里的伤却难平啊。”


    这话分明是说给沈识因听的。姚舒听出弦外之音,看了眼榻上的许夙阳,并未接话。


    这时江姨母却笑盈盈地接话道:“我瞧着许探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很快康复的。”


    许夫人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其实自她进屋起,许夫人便早已注意到,只是未曾主动开口。


    虽说旧年曾是闺中密友,但这些年来往日渐稀疏。当年江姨母执意下嫁一介寒门书生,此事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许夫人曾苦心劝阻却无果,自那以后便觉得此人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如今身份悬殊,更是不愿与她多有交集,但人既上门,面子总要顾全,只得淡淡应道:“承你吉言,也多谢你与灵儿特地来看望夙阳。”


    江灵闻言上前盈盈一礼,甜声道:“许夫人安好。”又转向榻上的许夙阳关切道:“夙阳哥哥定是疼坏了吧?这般俊朗的人儿竟伤成这般,该有多难受呀,瞧着就教人心疼。”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香囊:“这是我亲手绣的,里头装着山上采的药材,不仅可以醒神安脑,还有消炎止痛的功效。夙阳哥哥带在身上,或能稍解不适。”


    江灵年方十四,刚及笄不久,生得娇小玲珑,说话又甜糯可人,她这番体贴言辞深得许夫人欢心。


    许夫人又瞥了眼呆立床畔的沈识因,心下更觉怅惘,这未婚妻倒不如个外人来得关切。


    她含笑对江灵道:“灵儿真是体贴,许伯母瞧着就欢喜,快将香囊给你夙阳哥哥吧。”


    江灵应声上前,将香囊轻轻放在许夙阳枕边,甜声道:“夙阳哥哥你伤成这样,当真让人心疼。你一定要好生养伤,等你好了,灵儿还想跟你学习字画呢!我现在练字练得可好了,改日拿给你瞧瞧。”


    许夙阳先前见过江灵几面,觉着这小姑娘灵秀可人,颇有几分沈识因年少时的模样。得她如此关心,他接过香囊笑了笑道:“多谢灵妹妹。”


    江灵忙笑道:“夙阳哥哥何必客气?咱们往后都是一家人了。”


    这句“一家人”让屋内众人神色各异。


    许夙阳望向静立一旁的沈识因,四目相对时他眼眶更红了。外人尚知关怀备至,而她至今连句体贴话都没有,怎么能不叫他心寒。


    沈识因见他看来,又觉得他伤得确实凄惨,终是轻声道:“你这伤势不轻,应好生将养,少动气。”


    少动气……


    许夙阳听到这句,不禁苦笑一声。这话还不如不说。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曾经喜欢的沈识因,还会回到最初的样子吗?


    正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子声音:“夙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扶着门框站立。


    屋外阳光透过身影落在地上,投出一个陌生的影子。


    话音落下,屋内霎时静了下来,齐齐向门外望去。


    许夫人看到来人,顿时脸色骤变,就连许夙阳也倏地绷直了脊背。


    门前女子瞥见满屋子的人,也怔在了原地。


    姚舒愣了愣,忙问:“这位夫人是……?”


    许夫人一时未缓过神,榻上的许夙阳忙回道:“是我一位远房表亲。”


    远房表亲?


    他话音未落,那孕妇已轻缓步进了屋,温声道:“正是,我是夙阳的表妹,听闻他受伤了,特意来探望探望。”


    她说着,目光直直投向沈识因。


    沈识因亦抬眼打量,这女子长相灵秀,算不得绝色,却自有一股动人风致。时下挺着硕大孕肚,似是临盆在即。


    只是,看她的眼神却带着意味不明的审视。


    她与许夙阳自幼相识,对许夙阳身边往来之人再熟悉不过,从未听闻有什么远房表亲,更别说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这妇人虽衣着华贵,通身气度却不像高门养出来的小姐。


    许夫人这才回过神,急忙上前握住那女子的手强笑道:“这是我远房表妹家的孩子,近日进城游玩,听说夙阳受伤特来探望。”


    她说着暗暗捏了捏那女子的手。


    那女子会意,对着沈夫人盈盈一礼:“小女拜见沈夫人。”


    姚舒忙俯身虚扶:“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那女子起身后缓步走到榻边,许夙阳抬眸瞥她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她径自坐在床沿,柔声问道:“怎么伤得这般重?实在教人放心不下。”


    许夙阳低声道:“无碍,有劳挂心。你怀着身子不便,还是先回去歇着罢。”


    那女子却嗔道:“才来看你就要赶人?我这不是担心得紧才来的。”


    她说着自然地为许夙阳掖了掖被角。


    沈识因静静瞧着,愈发觉得蹊跷,这女子言行举止太过亲昵自然,全然不似寻常亲戚该有的分寸。


    那女子忽然起身看向她,笑道:“想必这位就是沈姑娘吧?常听夙阳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姿容不凡。”


    沈识因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不适,只淡淡应道:“夫人过奖了。”


    许夫人忙上前拉住那女子,道:“你快些回去歇着,身子这么重,万一磕碰着可怎么好?”


    那女子却笑道:“伯母不必担心,我才刚来,正好陪各位说说话。”


    许夫人抓着她的手不自觉用了力,眼底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凌厉,皮笑肉不笑道:“夙阳现在好多了,不必太过忧心。听话,先回去歇着,这儿有我来照应。”


    她说着,给身旁丫鬟递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立即上前搀住那女子,道:“夫人,随奴婢来吧。”


    那女子自始至终未通


    姓名,许夫人与许夙阳也未曾引见。她临去前还深深望了沈识因一眼,甚至又对许夙阳一阵关怀:“夙阳好生将养,一定要好好吃药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说罢便随丫鬟离开了。


    沈识因望着那背影不禁皱眉,却听许夙阳问道:“识因,坐下陪我说会儿话可好?”


    沈识因动了动唇未及开口,姚舒就抢先回道:“怕是不得空了。周家今日要来商议婚礼之事,我们得赶紧回去。夙阳好生休养,过些时日我们再来看你。”


    许夙阳急急望向沈识因。


    沈识因也道:“是了,我得回去帮忙,你好生歇着。”


    许夙阳蹙紧眉头,心口泛起酸涩。


    她就这么急着走?连句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


    她果真变了。


    许夫人也未强留,只道:“既有要事,便不耽搁你们了。”


    不料江姨母突然开口:“不若让我与灵儿留下搭把手,也好照顾夙阳。”


    姚舒当即蹙眉看她一眼,道:“妹妹随我们回去罢,许公子这儿需要静养,人多了反倒不便。”


    江姨母尴尬笑道:“也好,那改日再来探望。”


    江灵又跑到榻边甜声道:“夙阳哥哥好生养伤,灵儿改日再来看你。”


    许夙阳勉强对江灵笑了笑:“好。”


    他说着又望向沈识因,伸手欲拉她衣袖,却被她转身避开,径直向门外走去。


    他望着那道决绝的背影,目光渐渐黯淡,终是忍不住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送走几人后,许夫人脸色立马阴沉下来,当即叫来管家历喝道:“不是让你们看严了吗?怎么又让那卖花女跑到了前院里?你们干什么吃的?”


    管家连忙躬身回道:“夫人息怒,是属下失职,属下一定好生看管。”


    许夫人冷哼一声:“给我看严了,临产前不许她再踏出那院子一步。”


    “是。”


    ——


    几人出了许府登上马车,姚舒看了眼江姨母,道:“你离京多年,对如今的人情世故难免生疏。往后见外人须得谨慎些,现下的人心思都比从前重得多。”


    她这话颇有深意,江姨母听得明白,尴尬地笑了笑:“姐姐教训的是。我只是想帮着分担些……我们全家在府上叨扰这么久,白吃白住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能做些什么才好。”


    姚舒见妹妹这般谦卑模样,心中酸涩难忍,不禁柔声道:“不必你操劳什么,只要安心住着就好。好生教养两个孩子,顾好自己身子最要紧。”


    江姨母点头应道:“姐姐说的是。”


    沈识因静静听着,脑海里却萦绕着方才那孕妇的身影,许夫人与许夙阳的反应实在蹊跷,那女子看她的眼神更是古怪。


    她得查查此人。


    几人回府后,沈识因立即去寻了二哥,恰逢二哥刚从宫中回来。二哥神色凝重地道:“陆呈辞已被皇上召入宫中,具体如何处置尚不明朗。”


    沈识因闻言心急如焚,二哥宽慰道:“妹妹莫要担忧,想来应当不会有事的。只是此事牵扯颇深,谁都插不上手,尤其是我们沈家人。如今只能看亲王府如何周旋了。”


    这一夜沈识因辗转难眠。


    翌日一大早,她就遣人去打听消息,却什么也没有打听出来。她试探着去问祖父,祖父却避而不答。


    如此过了三四日,她非但未探出陆呈辞的消息,就连亲王府与许府都异常地沉寂。


    她渐渐觉得越来越不对劲。


    这日清晨细雨淅沥,她早早起身,便有家仆匆匆来报:“小姐,您让查的那怀孕女子已有眉目。此女名叫林苑,原是个卖花女,常在几家酒楼兜售鲜花,不少人都认得她。”


    卖花女?沈识因蹙眉追问:“可曾出嫁?腹中孩儿是谁的?”


    家仆回道:“此女是个孤儿,前阵子才从外乡来京,无亲无故独自谋生。并未嫁人,但不久前突然失踪,再无人见过。至于孩子生父……无从知晓。”


    沈识因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既如此,那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许府?许夙阳又为何谎称那女子是远房亲戚?


    看那肚子,似乎即将临盆……


    正思忖间,管家匆匆赶来,道:“小姐,许大人来了,正在前厅与太师商议退婚。”


    退婚?


    他们愿意退婚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退婚退婚![撒花]


    第30章


    一提起商议退婚之事,沈识因激动不已,匆匆赶到祖父院门前,恰好遇见了母亲。


    她急忙拉住母亲问道:“娘,许家真的来商议退婚了?”


    母亲姚舒也是又惊又喜,握住她的手道:“娘也不太清楚,刚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这会儿你父亲已经在里面了,我们且等等看。”


    母女二人心中满是疑惑,许家这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先前议亲时那般热络,后来突然冷淡下来,没过几天又急着催婚,甚至求来了圣旨赐婚。


    前些日子还咬定不退婚,如今却又主动上门商议退婚。这般反复无常,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沈识因更觉蹊跷,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会不会跟那个卖花女有关?


    这些日,她曾借送补品之名,派小厮去许府打探。小厮回来说没见到那卖花女,也没打听出什么消息。


    后来她又让人去街上寻访,那女子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在京城竟找不到半点踪迹。


    她心绪纷乱,隐隐觉得许夙阳一定有什么大事瞒着她。那日她问起陆呈辞时,对方讳莫如深的表情此刻想来更加可疑——也许陆呈辞早就知道内情。


    她并没有急着将卖花女的事告诉母亲,觉得时机未到,还需仔细查证。若那女子真与许夙阳有牵扯,当日他们古怪的反应便说得通了。


    母女二人没有贸然去前堂,先到偏房等候,同时让管家去打探消息。过了许久,管家回报,说太师与老爷仍和许大人在书房密谈,一直未曾出来。


    沈识因心中七上八下,不过是商议退婚,何必谈这么久?更奇怪的是,竟不让她这个当事人到场。


    母女二人惴惴不安地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前厅几人终于走了出来。


    祖父与父亲亲自将许万昌送至院门,管家上前引着许家的马车离去。沈识因与母亲这才迎上前去。


    沈识因见到祖父与父亲面色凝重,顿时心头一紧。


    方才不是在商议退婚么?为何祖父与父亲都是这般神情?祖父递来个眼色,领着他们进了内室,反手关上门,示意大家坐下。


    屋内一片沉寂,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沈昌宏凝视着沈识因,沉声开口:“方才许大人确实是来商议退婚,却提了个极其过分的条件,他要我们安排他们许家一个旁系子弟进兵部,顶替你二表哥的职位。你二表哥这两年在兵部屡立战功,好不容易崭露头角,你舅舅正全力栽培他继承衣钵……如今许家竟想凭空夺去。”


    他声音愈发沉重:“许万昌还说,当初许夙阳的叔父为求这门亲事,推拒了不少皇家赏赐。如今我们要退婚,他们不能白白吃亏,所以才要在兵部讨个位置。而这个位置还偏偏是你二表哥的,许万昌这个狗东西,意图简直不要太过明显。”


    他冷哼一声:“还说什么这是为两家的孩子着想,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简直就是放屁。许万昌实在欺人太甚,当年他的父亲给他取名时,我便觉出许家野心勃勃,竟与我同用一个‘昌’字。他父亲还美其名曰说是表示敬重,实则就


    是想踩着沈家往上爬。”


    “如今翰林院与吏部皆已安插了他们的人手,若再拱手让出兵部要职,我们沈家与姚家……怕是真要走到尽头了。”


    沈识因听闻这话,只觉心口发凉,果然许家没安好心。她急切问道:“祖父,可还有转圜的余地?”


    沈昌宏沉重地摇头:“皇上与许家显然已联手对付我们。先前陆呈辞曾提醒过我,我还在犹豫……如今看许万昌这般行事,恐怕事态比想象中更严重。”


    “许夙阳的叔父早有取代你舅舅之心,若再得到兵部要职,那你舅舅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沈昌宏说到此处,面容愈发沉郁。他为官数十载,为国尽忠辅佐君王,兢兢业业至今,到头来竟遭皇上与许家如此背弃,甚至要赶尽杀绝,实在令人心寒。


    可他深知帝王心术从来冷酷,莫指望哪个皇帝会真心相待。他们要的不过是臣子的忠诚与效用,一旦失去价值,便会毫不留情地舍弃。


    或许皇上先前还觉得许万昌与沈家同气连枝,未敢直接放权。但经此种种,足以证明许万昌已准备展翅高飞,而皇上也认为此刻正是许家取代沈家的最佳时机。


    如今这桩婚事于皇上、于许家都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沈家在朝中的所有势力连根拔起。


    沈识因听罢这番话,心下更是郁结。当年皇上登基时,外祖父披肝沥胆助他打下数场胜仗,最终更在夺嫡之战中殒命。舅舅这些年来为国尽忠,如今却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皇上这般行径,与昏君何异?


    她沉吟片刻,郑重道:“祖父,有件事孙儿需向您禀明。前些时日陆呈辞曾坦言,他有意争夺皇位,不愿终生依附亲王府。他在外流落数年,回京后目睹种种变故,确有这番魄力。”


    “虽知此事难如登天,但若祖父此刻愿助他一臂之力,或许真能扶持出一位明君。孙儿虽不通朝政,却也看得出陆呈辞是个有担当的人。”


    “我们沈家不如趁尚有余力时,全力辅佐陆呈辞。这虽是险路,但闯出去尚有一线生机。若困守于此……唯有死路一条。”


    沈识因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沈智听闻这话,不禁蹙眉道:“因儿,你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就如此相信他?你们相识不过短短时日,即便两年前有过交集,这两年来也并无往来,又怎知他的品性为人?又怎知他不是年少气盛,口出狂言。”


    沈智这番担忧不无道理,官场中人岂可轻信,何况陆呈辞还是亲王府的人。


    沈识因回道:“父亲说的是,女儿确实没有实证。但凭直觉,他绝非寻常纨绔。如今我们家已到这般境地,连许家都要踩着我们往上爬,甚至打起兵部的主意……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她满眼忧愁:“女儿虽想退婚,却不愿连累舅舅一家。可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总要寻条生路才是。”


    姚舒坐在一旁连连叹息,她万万没想到女儿竟被逼到这般境地,全然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当年她虽也是联姻,但至少选对了良人。可看许家如今这般作态,即便女儿嫁过去,许夙阳也绝不会好生相待。


    她忧心忡忡地开口:“此事确实牵涉我兄长。不如让我先去兄长那儿走一遭,探探兵部如今的形势,看看可还有转圜之法。”


    沈昌宏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声:“眼下我们每走一步都至关紧要。皇上必定会再施压,阖府上下都需打起精神。无论最终作何决断,表面上切不可显露分毫,免得授人以柄。许家那边,暂且先稳住局面,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容些时日再作打算。”


    房中气氛愈发凝重,几人皆默然颔首,一时也无他法。


    沈识因随父母出了祖父院落,忍不住问道:“父亲可知陆呈辞被召入宫后究竟如何?这许多日过去竟杳无音信,即便皇上要惩处,总该有些风声。依许夙阳的性格,也绝不会就此作罢,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沈智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皇上或亲王府有意压下。许家至今未去亲王府讨要说法,想必另有所图。毕竟陆亲王权势滔天,他们羽翼未丰前,也不敢贸然硬碰。”


    沈识因忧心忡忡道:“可总不能让人这般无缘无故消失,总该有个下落。亲王府我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半点消息也探听不到。皇上那边更不必说。二哥去了好几趟都无功而返,真不知他现今如何了。”


    沈智见女儿这般焦虑,轻叹道:“你莫急,为父这就进宫打探。虽说我不喜陆亲王为人,但他这个儿子倒确有几分不同。只盼莫要像他父亲那般,只为野心争夺皇位……”


    他顿了顿:“而设的局。”


    为官数十载,沈智深谙官场险恶。他最怕的,便是女儿被卷入这场权势博弈,成了他人棋局中的棋子。


    沈识因宽慰道:“父亲放心,女儿自有分寸。”


    沈智颔首:“那便好。我与你母亲现在就去你舅舅家一趟,你且在家好好等着。”


    “好的父亲。”


    沈识因送走父母后,未回自己院落,而是去了姐姐沈书媛那里。姐姐一看到她便知来意,这几日她日日都来,总央姐姐去向周晔打听陆呈辞的下落。


    只是周晔也不在家,听周家人说是有要事外出,约莫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但是不会耽误婚期。至于具体何事,周家也没有说明。


    沈书媛瞧着妹妹忧愁的模样,心中叹息,轻握她的手道:“因儿,姐姐知道你心中焦虑。但陆世子毕竟是亲王府嫡子,任谁也不敢轻易动他。有他父亲护着,定会平安无事的。今早我已经遣人去寻过周晔了,周晔还没有回来。”


    沈识因又未打探出消息,失魂落魄地从姐姐院中出来,恰与江絮迎面撞上。


    江絮见她面色苍白,满眼疼惜道:“怎的这般憔悴?”


    沈识因没有回答,而是问道:“絮哥哥找我有事?”


    江絮瞧着她憔悴的小脸,温声回道:“没事,就是过来瞧瞧你。方才听下人们议论,似是许家来人商议退婚……不知现下如何了?”


    沈识因没料到消息传得这般快,连江絮都知道了,还特地赶来关切。


    她不愿多提此事,只道:“我也不甚清楚,他们正与祖父商议着,具体情形未知。”


    她说着便往自己院落走去。


    江絮跟在她身后:“近来我也觉察妹妹对许探花确已无意。若当真不喜欢,何必勉强自己?纵是嫁得高门显贵又如何,终究不如两情相悦来得美满。”


    他声音愈发柔和:“若寻不到心意相通之人,也该择个知冷知热的。女子出嫁便如第二次投胎,嫁得良人一生顺遂,若是所托非人,就会毁了一生。”


    他说完,沉沉叹气。


    沈识因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些,听后心情更加郁闷了。


    富贵人家无力左右婚事,贫寒子弟又不甘为情爱所困。这人活着究竟有何意义?


    她继续往前走着,江絮仍在身后说道:“妹妹不必过于忧心,世间困局总有破解之法。只要不向命运低头,终有拨云见日之时。”


    他这话既是劝慰她,亦是自勉。


    沈识因明白,为改变命运,这个寄居太师府的寒门学子日夜苦读,但凡有学习之机便潜心钻研,一心要挣脱贫苦的桎梏。


    这便是人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烦恼和苦难。


    到了院门前,沈识因实在无心多言,轻声道:“絮哥哥我还要看书,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江絮看出她心绪不宁,也不强求,只道:“那好,我改日再来,妹妹你且宽心些。”


    江絮依旧如从前那般温和,看她的眼神也带着疼惜。


    沈识因颔首进了院子,独自坐在庭中望着满地落英出神。


    直至日影西斜,父母才从外祖父家归来。母亲一进府便直奔而来,神色凝重道:“你舅


    舅说近日并未察觉许夙阳的叔父许宽有何异动。他确实曾举荐一人入兵部,但你舅舅当时并未应允。”


    母亲轻叹一声:“如今许宽得皇上重用,在兵部势力日渐坐大,颇有取代你舅舅之势。你舅舅也在忧虑,所以,你舅舅的意思是,为了护住兵部权势,他不会随意答应许万昌的无理要求,除非皇上下旨。”


    意思就是舅舅不答应许万昌往兵部塞人。


    站在舅舅的立场,确实不该为了一桩婚事就在兵部安插许家的人手,来取代二表哥。


    沈识因心中郁郁,如此看来,退婚之事愈发棘手了。


    许家分明是在故意刁难他们。


    为今之计,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母亲知道她难过,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


    转眼多日过去,沈识因依旧未寻到陆呈辞。纵使父亲与兄长多方打探,也寻不到半点消息。


    这段时间里,祖父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接连遭官员弹劾,皇上却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翰林院无故空降官员顶替了二哥的实权职务,吏部也突然冒出几个皇上特派的新面孔。


    如今整个沈府仿佛置身水火,每况愈下。


    时下已是初冬时节,枝头残叶落尽,枯槁的枝桠在寒风中更显萧瑟,恰似太师府如今的境况。


    这日,二哥沈意林从宫中匆匆归来,直奔沈识因院落,激动道:“妹妹,有陆呈辞的消息了!”


    沈识因闻言倏然起身:“他在何处?可还安好?”


    二哥急声道:“今晨急报传来,陆陵王在禹州叛乱,已被陆呈辞率军镇压。时下陆陵王残部已被驱逐至边疆,此战伤亡惨重,叛军短期内再难进犯中原。陆呈辞眼下正在清扫战场,不日便将班师回朝。”


    沈识因闻言惊诧不已:“他怎么会突然去征战?先前不是被皇上召入宫中了吗?”


    二哥回道:“据我打探,那日他被带入宫后先囚禁了两三日。后来陆亲王亲自入宫保释,恰逢陆陵王因儿子陆赫失踪怒不可遏,开始在禹州起兵直逼京城。”


    沈识因听得心头发紧:“既是陆陵王造反,皇上为何不派兵镇压?这么长时间,兵部总该有所动静才是,怎么也没有听舅舅提及?”


    二哥叹息道:“这正是皇上的用意。起初,皇上已调集军队准备应战,忽闻陆呈辞抢先出兵,便故意按兵不动。一为试探这是否是亲王府与陆陵王设下的圈套,二则想坐收渔翁之利。这些年来亲王始终隐而不发,皇上一直摸不清他究竟藏着多少实力。”


    沈识因闻言心下一沉:“所以皇上故意按兵不动,就是要借机试探亲王府的虚实?甚至还暗中调兵埋伏?”


    二哥颔首道:“正是。皇上连兵部都未动用,特意从外城调遣军队暗中布防。你舅舅对此事毫不知情。经此一事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开始防备所有与沈家有关的人。”


    “想必陆呈辞早已料到这般局面,在与陆陵王交战时并未赶尽杀绝,只将叛军逼至边疆,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此次虽未彻底铲除叛军,但此战确实重创了陆陵王的势力。陆呈辞这番手段,当真令人心惊又佩服。”


    沈识因听得激动不已。


    二哥又道:“更教人惊叹的是,陆呈辞在击退陆陵王后,竟特意绕道至边陲一座难攻不落的城池。此城匪患猖獗,盗寇盘踞,朝廷耗费十数年心力亦未能收复。谁知他甫一抵达,不过短短几日,便以雷霆之势横扫贼窝,斩其首领,一举夺回失地。”


    “我料想陆呈辞此战必是筹谋已久,否则怎能如此迅捷地夺下城池,甚至将朝廷十余年的边陲之患连根拔除。如今他立下这等不世之功,只怕朝中格局将要生变。”


    沈识因心口一热,眼底泛起湿意。不过短短数日,他竟在沙场上创下如此传奇。她还以为他遭遇不测,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仍蹙眉道:“可皇上素来忌惮亲王府,岂会坐视他们势力坐大?”


    二哥回道:“陆亲王何等老谋深算?战报刚至京城,他便即刻率领文武百官入宫请功。这般收复河山的实绩,天下人皆看在眼里。纵使皇上心有芥蒂,明面上也不得不赏。更何况陆亲王早已将捷报传遍京城,此刻已是万民皆知,皇上连退避的余地都没有。”


    沈识因心下稍安,却又另一重忧虑蔓上心头——不知陆呈辞如今可安好?那般惨烈的战事,他可曾受伤?


    沈识因自得知消息后,便日日盼着陆呈辞回来。


    这日天色沉黯,彤云如玄青锦帛低垂九霄。倏尔朔风卷地,竟催下今冬首场雪来。


    初时碎霰簌簌,似玉屑碾冰洒落金瓯;俄而鹅毛翩跹,若瑶宫仙娥振袖散琼芳。


    院中,沈识因正与母亲在院中为喜帖装匣,再过三五日便是姐姐沈书媛出阁之期,太师府早已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庆。


    不一会儿许夙阳便来了。养了近一月,他的身子爽利不少,人也精神了些。自伤病好转后,他便常往太师府跑,时而与沈识因争执怄气,时而又软语相哄。


    沈识因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既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过分激怒,只这般拖着婚期。


    因着姐姐出嫁,她亲自裁了红纸喜字,要贴在家中添些喜气。


    好友云堂与其表哥也来帮忙,时下院里院外尽是欢声笑语。


    沈识因踮脚往树上贴金箔剪的囍字,许夙阳在身后为她撑着伞,待院内贴完,她便出门去布置巷口处那棵老树。


    她站在巷口,望着悠长巷陌,心中百感交集,不久前她还与陆呈辞在此并肩而行,时下整个巷子里只余那茫茫白雪了。


    她拿了囍字先往墙壁上贴,许夙阳亦步亦趋跟着她,关心道:“识因,让我来贴吧,你都忙活半晌了。”


    沈识因只摇头,他又道:“那我托着你的胳膊,省些力气。”


    他说着便要扶她,却被她侧身避开了。


    雪势渐沉,漫天琼花簌簌而落。


    沈识因正抬手将一盏红灯笼系上枝头,忽闻身后有人轻唤:“沈识因。”


    那声音穿过密雪,清泠如碎玉,惊破一地寂然。


    她身形蓦地顿住,指尖微颤,缓缓回身望去,只见陆呈辞一袭白衣执伞而立,纷扬雪幕间,他身影如孤松覆雪,似寒玉生烟。


    四目相对时,她眼底倏地泛起潮红。


    陆呈辞。


    他终于回来了。


    喉间哽咽千言,最终只凝作一声轻唤:“陆呈辞。”


    他应声颔首,踏雪而来,履下碎琼声细不可闻。


    一旁怔立的许夙阳猛然惊醒,当即侧身将沈识因护在身后。这些时日边疆大捷的消息如芒在背,他夜夜辗转,只怕陆呈辞回来再找沈识因。结果,他还是来了。


    雪落无声,陆呈辞停在二人面前,眸光淡淡掠过许夙阳。


    许夙阳将沈识因护得更紧,冷声道:“陆呈辞,沈识因是我的未婚妻,你休要再来纠缠她。”


    他声线里带着些慌乱,旧伤未愈的身形在风雪中显得单薄。


    陆呈辞冷眼睨他,动了下唇角,沉声道:“许夙阳,滚远一点。从今日起,她就不再是你的未婚妻了。”


    他说罢,抓起沈识因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跟前——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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