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打入了秋,天亮的越来越晚。
次日谢湛卯时初便起身穿衣,他没吵醒云笙,亦没叫她起来伺候的意思,云笙却自己醒了。
她素衣披发,踮着脚尖为他打理衣冠,人瞧着越发温顺,处处都挑不出她一点错来,谢湛却觉浑身有些不得劲。
“行了。有白元宝做这些,不用你。”
谢湛拽住云笙柔嫩的腕子,他纳她,不是叫她做这些杂活的。
她只要乖乖的,他疼惜她都来不及。
云笙莞尔一笑:“我是侯爷的妾,伺候您是应当的。”
说完那双素手已经理好谢湛的衣袍。
谢湛抿唇,定定望着云笙,由着她去。
小厨房的人熬了羊汤端上来,谢湛一连用了两碗,漱过口便要出发。
云笙亦不同于初次送谢湛去南郊大营那回的懵懂,颇为识趣地将他送至侯府的大门口。
谢湛骑在马上,见云笙被风吹得直哆嗦,皱眉道:“本侯即刻出发,回去吧。”
“那侯爷一路小心,盼您剿匪顺顺当当归来。”
这些好听话,云笙亦是会说的。
谢湛眉心舒展,夹了夹马腹,旋即扬鞭离去。
云笙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打了个哈欠。
她索性无甚事干,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回去的路上,云笙不巧竟撞见了久未见面的谢玉兰。
对方呆呆坐在亭子里,身形单薄许多不说,脸上的肉也不剩几两。
她相貌原还能称得上端庄,如今没了肉的脸,近看竟有些刻薄样。
云笙听阿喜念叨过,谢玉兰与谢清远的婚事将近,因着她近来似是认命老实了,二夫人又求了二老爷,这才提前解去她的禁足。
云笙拢拢衣衫,本想当做没看见,掉头就走。
谁料那谢玉兰看过来,阴阳怪气出声道:“一个下不了蛋的母鸡,待你容颜不在,就等着在后院老死吧,看大哥会不会再多看你一眼,狐媚子一个!”
云笙顿住脚步。
她素来是个与人和善的性子,不愿多惹事端。
只她近来也学会一件事,她若一忍再忍,旁人只会更加变本加厉。
对着这曾想害她的谢玉兰,云笙转过身去,冷笑道:“我的事,就不劳烦大娘子操心了,大娘子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婚事吧。”
“你……”谢玉兰捂住胸口,险些没被气个半死。
云笙简直是在往她心口上戳刀子,她堂堂侯府女郎,竟要嫁给个连官身都没有的废物,现下长安城里的贵女谁人不笑话她?
她是恨不得将那谢清远抽筋扒皮,他敢算计她,待她嫁过去,定不让他好过。
云笙扯扯唇角,不欲再与她多费口舌。
被谢玉兰扰了心情,她登时失了睡回笼觉的心思。
被谢湛留在府上的白元宝忙笑眯眯凑上来道:“云夫人今日闲着也是闲着,您不若给侯爷写封信去吧。”
云笙:“……侯爷今日才方走。”
况且她一点都不想给谢湛写信,旁人家夫妻伉俪情深才会寄信缓解相思,她一个妾室,能跟谢湛有什么?
说不准被人知道,还要遭人笑话一顿。
白元宝一拍大腿:“侯爷是今才刚走,只从长安一路骑马去青州,少说也要半月有余。云夫人的信去了,正正好呢。”
云笙没忍住道:“白总管,侯爷是去剿匪做正事的,我给他写信,怕是不妥。”
白元宝仍是不依不饶:“不是老奴非要为难云夫人,老奴也是为您好。您写封信,侯爷知道您惦记着他,外头那些莺莺燕燕他也能少看两眼……”
“呸,瞧老奴这张嘴,尽是胡说,侯爷本也看不上外头那些,只您也得自己上点心。”
云笙抿唇,她原不也是担心这个吗?
只让她给谢湛写那些情意绵绵的信,她自己先起一身疙瘩。
云笙思衬片刻,回屋去拿了件包裹严实的行囊,她脸有些红,递过去道:“劳白总管叮嘱好信使,勿要让人拆了,定要好生交到侯爷手上。”
白元宝嘀咕不解,不过想来这么大个物件,定也比那信好,便没再问。
阿喜也巴巴来问云笙,被云笙转头打发了出去。
她拍拍发烫的脸,她送的,是她贴身穿的小衣。
云笙已经豁出去了脸皮,至于旁的,她管不住谢湛的腿,亦管不住他旁的,更是没那个身份去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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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湛一行人等昼夜不停,约摸半月有余已进入河南道。
他从北庭回长安时,明面上只点了一千亲兵,如今永徽帝亦准他全部随行。
不过永徽帝到底不放心谢湛,同行的禁军副统领徐东也领了两千禁军随行。
三千精兵,再加之青州刺史手里的兵力,若连一个小小的匪寨都攻不下,岂不是要叫天下百姓笑掉大牙?
军队停下休整时,韩庭凑到谢湛耳边,远眺道:“侯爷,自我们跨过河南道以来,这处处都是连绵不断的山,待行过这座大山,青州便到了。这般地理位置,难怪呈易守难攻之势。 ”
谢湛目光沉沉:“确是。”
旋即吩咐韩庭道:“叫将士们都速度快些,休整好即刻出发。”
韩庭应声,掩面压着声音道:“徐东那厮,侯爷心里作何想?属下瞧着这一路,他那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只差没在侯爷如厕时候也盯着。”
谢湛冷笑,他与徐东心知肚明,徐东就是永徽帝派过来监视他的。
永徽帝竟这般畏惧他与“活着的章仁太子”相见?他到底在怕些什么?
两三日之后,青州刺史董熊携青州一众官员出城,亲迎长安来的谢湛与徐东。
两方人马客套一番,董熊道:“一路舟车劳顿,谢侯与徐统领定是身心惧疲,下官已备好酒菜替二位接风洗尘,还望二位肯赏脸寒舍。”
谢湛意味不明笑道:“那便有劳刺史。”
董熊心里咯噔一下,谢侯这是何意?莫非他早已看穿自己的意图?
他一路都因谢湛这个笑而惴惴不安。
刺史府上的晚膳,因着款待贵客,席面上颇下了些功夫。
殿内歌舞升平,董熊瞅瞅谢湛与徐东。后者已喝得脸红脖子粗,盯着跳舞的美人目不转睛。
前者则把玩着酒盏,瞧着神色兴致寥寥。
董熊蓦地拍拍手,舞姬们退下,两个容貌昳丽的美人入内。
他许是一早便着人打听过两人的喜好,美人都是精挑细选的。送给徐东那个,徐东看了一眼便不想挪开。
送去伺候谢湛倒酒的那个,期期艾艾抬眸望向他,媚眼如丝,婉转柔情。
谢湛登时冷下一张脸,神色不悦。对方以纱遮面,眉眼间有七八分与云笙相似。
这个董熊,政绩上做得一般,年年地方官的大小考核他都垫底,调不去长安他不动脑子往自己身上想,反倒歪心思全用在不着调的事上。
谢湛睨向美人,神色淡淡道:“退下。”
董熊心急上火,脱口而出:“可是美人不合谢侯心意?”
谢湛冷声道:“陛下派本侯与徐统领来青州是剿匪的,如何能耽于美色,刺史说是也不是?”
董熊搓了搓手,讪讪又斥美人下去。
徐东不满瞪向谢湛,都是男人,也不知这位侯爷有甚好装的?
待席面将散,董熊又道:“时辰不早,下官为两位大人在驿馆里安置好了住处,两位可是现在下榻?”
谢湛定定瞧他两眼,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本侯观刺史府上景色雅致,便想着在客舍叨扰几日,刺史意下如何?”
董熊面容僵硬,谢侯他……不会真看出什么了吧?否则缘何要下榻在他府上?
只看出来他也能踹着明白装糊涂,像他这等小人物,不论是山寨上那位,亦或是长安里那位,都不能他能轻易站队的。
一不小心跟错人,那便是拖着全家万劫不复,最好的法子便是装疯卖傻装糊涂。索性山寨上的那位仁善,不曾硬着逼迫过他,毕竟他是要甚没甚。
董熊看得清楚,叔侄俩要争个你死我活分出胜负,关键就在谢湛这个手握重兵的臣倒戈向谁。
他笑得勉强,硬着头皮道:“如若谢侯与徐统领不嫌弃,下官自是扫榻相迎。”
谢湛与徐东被刺史府的两名婢子领去厢房歇息。
他方沐过浴,天光尚存有一丝亮时,有侍卫面色怪异地拎着个包裹,踏进谢湛院里。
“侯爷,是长安来的信使,说是府里给您送来的东西。信使原先送去了驿站,听说您安置在刺史府,又派人马不停蹄送过来。”
谢湛接过,掂量两下,分量倒是轻,一时也猜不准能是什么东西?
莫不是祖母叫人送来的?
待他回屋将包裹打开后,跳跃的烛光映照在那两层包裹严实的上好布料上。
谢湛蹙眉,待长指挑过两层布后,目光蓦地一滞。
是一方月牙白的小衣,素雅淡青,上头还绣着鹅黄色的并蒂莲,他捏在手心里,滑溜溜的绸缎触感让谢湛头皮发麻。
他鼻间萦绕着股淡淡的香味,与云笙身上的一般无二。
谢湛仰面,阖了阖眼。
她现在倒是学会主动了,大老远的还巴巴送这小衣来勾他。
那头徐东一关上屋门,酒气散去,双目登时清明。
陛下迫于压力叫谢侯来剿匪,却始终放不下心。他又怎能辜负陛下信任,耽于美色,醉的不知天地?
墙根下的黑影道:“统领,属下这便去谢侯处守着。”
徐东摆手:“不必,今夜我亲守,叫兄弟们都打起精神。”
若那位当真“死而复生”,他们如今又到了青州地界,对方怕是迫不及待吧?
夜色四寂,天暮将刺史府的暗流涌动一一掩去。
谢湛合衣端坐在榻上,神色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须臾,屋顶上的瓦片渐渐有了动静,细听竟有刀剑轻碰的声音。
两道蒙面黑影交手几个回合,旋即前者撤退,后者随后急急追了出去。
谢湛屋内的窗被人破开,一道身形清瘦的黑衣人闯入,两人皆未言语。
只见那人摘下面具,面容下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就着月色,只能依稀从他眉眼间看出几分先皇的影子。
谢湛瞳孔猛地一缩。
第42章
徐东那头追出去后,对面的黑衣人丝毫没有逃出去的意思,反而一直与他纠缠。
他大呸一声,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骂道:“个奶奶的,竟中了调虎离山计。”
他好不容易脱身,急慌慌带着一队人马返回后院,大张旗鼓地叫人搜寻着。
只别处徐东都是做做样子,待停在谢湛屋门前时,他高声朝里喊道:“谢侯,刺史府上遭了贼人,下官恐您遇刺,不若叫人进去仔细查验一番。”
里头没有丝毫动静,徐东眸光微闪,
就在他拾步上前时,屋门蓦地敞开。
火把将谢湛的脸照得晦暗不明,他嗤笑道:“怎么?徐统领这般架势,到底是恐本侯遇刺还是怀疑本侯藏匿了贼人?”
徐东搓搓手,讪讪道:“瞧谢侯这话说的,下官自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您是朝廷的肱股之臣,若当真出了丝毫差池,下官实在无法向陛下交代,是以还望谢侯行个方便,叫兄弟们进去寻寻贼人的身影。”
谢湛让开一条小道,睨向徐东:“徐统领既如此关怀本侯,本侯又怎能不承你这份情?”
徐东暗暗咬牙,面上不显。
他一抬手,随后进去七八人左右。
只片刻功夫不到,众人皆面色难看地冲着徐东轻轻摇头,徐东攥紧拳头,一口老血险些没将他噎死。
“搜的如何?”谢湛淡定问道。
徐东憋闷,面上勉强扯出一丝笑:“想来那贼人已逃出生天,既没伤到侯爷,下官便也能安心了。”
两人说话间,得到消息匆匆披衣赶来的刺史董熊忙向两人请罪。
徐东冷笑:“你是有罪。这么大个刺史府,按理说应当固若金汤才对,怎得叫刺客轻易便闯了进来?”
董熊冷汗连连,抬袖擦额:“这……这实乃下官疏忽,叫两位大人受了惊,下官惭愧,惭愧啊!”
他掩面,哭得真情实意。
只一颗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心里念叨着,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保命要紧。
“夜已深,还望两位大人早些歇息,下官明日定好好严查,给谢侯与徐统领一个交代。”
谢湛沉着眉眼,不语。
徐东冷哼道:“刺史最好说到做到,可勿要蒙骗谢侯与我。”
董熊心虚应下。
今夜这场大戏才算彻底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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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董熊邀谢湛与徐东并他一众幕僚在书房商讨剿匪策略。
他率先道:“这处大寨下官再是熟悉不过,它四处皆被山包着,咱们的人若是直攻,定是损失不小,根本连山寨的外围都跨不过,实在不妥当。”
徐东思衬道:“既然山寨易守难攻,那我们便困守它个几天几夜,本官不信山寨里的人能一直不吃不喝。”
董熊发愁道:“徐统领有所不知,这寨子之所以多年都难攻,就在这里头跟个小的世外桃源一般无二。男人们平素不忙时会下地种田,女人们则蚕桑织布,他们屯的粮食完全够吃个大几年的。”
“个老奶奶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陛下的俸禄,是叫你白吃的吗?”徐东一拍桌案,跳起脚来。
董熊立马闭嘴,看向谢湛。
他怼不过这位脾气暴躁的徐统领,自是有人能治他。
就他这个脾气,都能在御前鞍前马后,他如何不能迟迟升迁长安?
董熊低叹一声,到底是他没那个机遇,怀才不遇啊。
谢湛蹙眉:“徐统领稍安勿躁。”
随后他手指着那细致的舆图,问董熊:“山寨的防卫,素日里哪里布防最严?”
“自是正门,他们每日都会安排人值班巡守,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说出来下官都汗颜惭愧呐。”
徐东面色有些难看,恨不得现下立马给永徽帝去信。
这般军中作派,除去那位,还能是谁的手笔?
董熊自顾自继续道:“寨子里的人许是怕我们从后山包抄上去,他们后山的防卫并不比前头松。”
谢湛长指右移:“西南侧,董刺史可派人攻过?”
“谢侯真是好眼力,这西南侧的防卫最松,值守的人也最少。”
董熊唉声叹气:“下官自是派人查看过的,只这个方向,中间隔了条天河,天然的屏障将将士们挡在外头。”
“未曾打造过船?”
“船自是有的。奈何船太大,实在亮眼,刚泛舟上河,便能被寨子里值守的人发现。”
董熊苦笑:“谢侯您是不知,这山寨的打法根本不似军中,他们许是嫌费弓箭。瞧见咱们的人过去,也不射弓,只管从上抛石头,火把,亦或是,或是……”
他属实有些说不下去,想起便恶心到反胃,今儿的午膳是没胃口了。
徐东急道:“你倒是说啊,还往下扔什么?”
有幕僚没忍住开口:“还有……还有茅厕里的大粪,那泼下来时,味叫一个冲。久而久之,将士们有了心理阴影,谁也不情愿再往那地儿攻。”
他话落,徐东再也不急了,蓦地觉得身上痒痒。
须臾,谢湛道:“备好船和麻绳,夜里去攻。”
董熊愣住,他不是想不到夜袭,只他剿匪不过做做样子而已,既攻不下,又哪会费这等心力?
“是,下官都听谢侯的,这几日便着人去准备。”
徐东捏了捏拳头,心底沉沉。
那位黄泉路上可也别怪他狠心。
谁挡了陛下的路,他便将谁杀之除之。
一连几日,刺史府备好船只,将士们整装待发。
子时方过,一行人便摸黑上山。
有小兵先去前头探路,须臾回来报道:“侯爷,夜里正门处的防卫多了一倍,西南角亦是。”
“叫一队人马绕路,都动静轻些,直往西南角去。剩下的大部队都留守在原地,待大门从里一开,便里外应合,前后夹击。”
董熊为讨好徐东,道:“谢侯说得在理,既如此,徐统领便带人留守在此地罢。”
谁知此人非要同去,他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徐东心头冷笑,笑话,谁知谢湛这厮会搞什么,他需得寸步不离盯着他。
如此,谢湛便留韩庭在此处待命放哨。
待一路行至前头那条天河,他停下脚步,沉声问:“刺史瞧着上头有几人?”
“下官瞧着有七八人,不算多。”
“好。即刻差人放箭,都利索点。趁着对方还未换守,划船过去,攀着麻绳往上爬。”
董熊登时被谢湛激起一阵斗志来,他挥挥手的功夫,“咻咻咻”的利箭便飞了出去。上头的人正困得哈欠连连,迷迷糊糊中瞪大双眼,咽喉似被人掐住,再也发不出声,摇晃两下,旋即直挺挺从后倒去。
一小队人马不敢耽搁时间,众人站在船上,随后动作利落地往上攀爬。
上去后踢踢尸体,便悄悄从后包抄至正门值守处,困意连连的守卫还来不及反应,便挨个儿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有人回头瞪大眼,嘴刚张开,便再没了开口的机会。
沉寂的山谷中,一道厚重的木门被人缓缓打开。
谢湛与徐东并刺史董熊骑在马上,徐东最先挥鞭,骑马冲进山寨。
董熊一脸懵,这……这,今夜一切都顺利到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脱口而出道:“下官莫不是眼花了吧?”
“那刺史要不要本侯再送你回去清醒清醒?”谢湛冷笑。
董熊忙不吭声了。
待西南角换守的人去轮值时,几人揉揉眼睛,望着躺在地上七七八八的尸体,当即红着眼喊道:“快,快去叫大当家的,山寨被人攻上来了。”
正门口的人更是难以置信,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杀进来的大军打个措手不及,无力抵挡。
火把将天映得亮堂,妇人孩童的尖叫声在山寨里蔓延。
谢湛沉声叮嘱:“所有人,切记不可伤及无辜,老弱妇孺皆不可动。”
徐东回头,没好气道:“谢侯这是何意?这些人惧是帮凶,又岂能放过?”
“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孩童,徐统领莫不是连她们都怕,才要赶尽杀绝?”谢湛冷冷睨向他。
徐东嘲道:“下官听说谢侯在战场上素来是如杀神般的存在,现下怎忽地有了这般仁慈之心?”
“突阙贼子,岂能与我朝百姓相提并论?自是该杀。”
山寨里的大当家蓦地骑马冲了出来,爆喝道:“谢侯既知这个理,缘何又夜半来攻寨?这些弟兄们跟着我,也不过想有口饭吃,想过正经日子,近几年更是不曾烧杀抢掠。”
谢湛扯扯唇角,冷嗤道:“据本侯所知,你是成武十八年因偷盗邻居家的鸡,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后将人误杀,为逃避官署追捕才占山为匪。你说近年来不曾烧杀抢掠,那昔日可曾有过?”
有过,自是有过。
在那位顶顶尊贵的大人物没来时,寨子里干得就是这个营生,否则吃甚喝甚?甚至绝大多数的女人,也是从山下抢来的。
“是,可我不服。寨子里的兄弟们早已金盆洗手,过上正经日子,朝廷如何就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
徐东呸他一口:“你个不要脸的,若你当初肯乖乖去蹲牢房,出来后仍是一条好汉,我也敬你。你现在就是妥妥的逃犯,有甚资格与我们说道理,你置朝堂的律法何在?”
他骂骂咧咧着,旋即给属下使眼色,叫一早部署好的暗卫去寨子里搜人。
“对,你个胆大包天的,在我青州地界放肆便罢了,如何敢去长安脚下做恶,险些没带累了本官?”董熊指着他鼻子骂道。
那大当家听着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大脑嗡嗡作响,他如何一点信儿都不知?
“事到如今,你还有甚好说的?章仁太子是不是被你们虏在了这寨子里?”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当家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背脊上毛骨悚然,心头发凉。
他被这位贵人给骗了,耍得团团转。
一只利箭刺穿大当家心头时,他都在想答应兄弟们带他们光明正大走出这山寨的事是做不到了,做不到了,还累及了全寨兄弟们的性命。
章仁太子冷冷望着他倒下去的背影,心头发笑。
不过一作恶多端的贼匪,能为他死,是给他们自己赎罪,他竟还敢异想天开到把他们正式收编,吃上皇家的粮?
“来者何人?缘何戴着面具装神弄鬼?”徐东扯着缰绳,没由来地往别处想。
这个章仁太子,到底想做甚?
章仁太子仰头大笑:“我皇叔不愧养了条好狗,本宫只想问问,没有玉玺的龙椅他坐得可还稳当?午夜梦回,又是否会被本宫父皇的脸惊醒?”
周遭一片哗然。
徐东脸色大变,斥道:“连脸都不敢露的魑魅魍魉,如何敢冒充章仁太子,又如何敢信口雌黄编排陛下,胡言乱语?”
他说话间,死死盯着面容沉静的谢湛,不肯错过他丝毫神色,却仍旧看不出什么。
北风呼啸,徐东话落,周遭的山头上蓦地百箭齐发,直挺挺穿透章仁太子的心脏。
章仁太子身子从后倾去,死前他都在笑道,他的皇叔可当真没让他失望!
就让他用这幅残破本就命不长久的身子,来送他皇叔最后一道大礼。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便是他那可怜的辰儿。
章仁太子斜望着谢湛的方向,无声道:谢侯,你可莫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做个忠臣。
待人直挺挺倒地后,月辉将那具尸体照得惨白,风声亦是寂寥。
第43章
章仁太子就这么死了,徐东竟有些发愣。
反应过来的董熊也是一脸懵,今夜这接二连三的事,可真真是叫他措手不及。
他下意识去看谢湛,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侯……侯爷,这可如何是好?”董熊再看看一旁的徐东,一时心里有个隐隐的猜测。
只将士们才将放箭的人捉拿,对方便个个都咬舌自尽,扯过黑纱,竟是一具具无脸尸,是精心培养的死士。
眼下已皆是死无对证。
徐东道:“能如何?不过一个山匪罢了,刺史莫不是当真信了此人的胡言乱语,以为他是章仁太子吧?”
“这,这,下官不敢。”
谢湛翻身下马,吩咐人道:“是与不是,去把面具揭开,一探究竟便是。”
徐东捏着拳头,一颗心蓦地提到嗓子眼。他骑着马过去,远远瞧着士兵将面具揭过,火把将一张面容可怖的脸映照的清清楚楚。
这张脸上烧得几乎没有一块好地儿,不熟悉的人很难认出。
徐东道:“我就说怎会是章仁太子?都烧成这样了,又如何能认得出?不若现下叫人埋了才是正经。”
谢湛看眼徐东:“徐统领此言差矣,章仁太子曾失身火海,面容被烧毁,亦是有可能。”
“再加之章仁太子是陛下的亲侄子,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子,他的身份即便存疑,又怎能这般草率妄下定论?依本侯之见,不若以冰殓棺一路抬回长安,由陛下和太后定夺,徐统领以为如何?”
徐东被谢湛一番话噎了回去。
他心道索性人已经死了,便是真能证实他章仁太子的身份,他方才那些仓皇而逃的亲信又能翻出什么水花呢?
谢湛此人也应当识趣些,章仁太子一死,他便只能忠于陛下。若再不紧着交出兵权,与陛下对着干,他又能落个什么好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徐东当即摆手,粗声粗气道:“下官都依谢侯所言。此人若当真是章仁太子,的确不能草草下葬。”
董熊头疼看着寨子里的妇孺孩童,转身问谢湛:“侯爷,您看……看山寨里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谢湛沉声:“这寨子里的所有人,可都齐全?”
有人回道:“方才有位孩童称,寨子里少了个五六岁的男娃。”
谢湛神色一凛:“去把人提来,本侯亲自过问。”
须臾,一个三十余岁的美妇战战兢兢搂着搂着个小男娃上前,她见谢湛,扑通一声便直挺挺跪了下去求饶。
小兵说这是大当家的寨主夫人和亲生儿子。
谢湛居高临下打量着母子俩,目光落在那瑟瑟发抖的孩童身上:“本侯且问你,方才你说寨子里少了个男娃,少的是何人?”
美妇不想掺和朝廷的事,丈夫已死,她只想守着儿子过活。
她怕儿子祸从口出,当即捂住他的嘴,看向谢湛:“小孩子不懂事,他都是胡说的,还望谢侯留我们母子俩一命。”
“本侯问的是他。”谢湛语气不悦。
大当家的儿子自然也是个唬的,更何况他早就看那辰儿不顺眼,谁让他爹每日叫自己捧着他,他现下只盼眼前这个大官能将他抓回来。
他指着地上章仁太子的尸体,高声道:“就是他,那男娃是他捡回来的,寨子里的人都知道。”
“你确定他只五六岁有余?”
“我确定,他瞧着还没我高呢。”
谢湛蹙眉,昔日东宫章仁太子之子,那年便已是五六岁的年纪,随其母一同葬身火海。如此看来,少了的这个孩童定不是当日的东宫皇孙。
今日章仁太子又故意赴死,谢湛不信他没留后手,亦不信他会无缘无故收留教养一个孩子,否则他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引他过来做这番戏。
谢湛目光沉沉,薄唇绷成一条直线。
他恍然发觉,这章仁太子给他留下个大麻烦。若他所言永徽帝手里没有玉玺,那真正的玉玺又在何处?
只为了父亲之死,谢湛不得不跳这个坑。
那夜章仁太子只给他留下一句话:“永徽帝狼子野心,弑兄夺位,他派人火烧东宫那夜,本宫曾在他们口中听到了伍文德的名字。至于本宫今夜说的话,谢侯信与不信,全靠你自己考量。”
伍文德此人,是父亲最信赖的亲信副将,谢湛也曾唤他一身伍叔,是以他虽疑心父亲之死是军中出了叛徒,却从未将怀疑的对象放在他身上。
大战那夜,伍文德替父亲挡刀,残去一双腿,他便早早放他归乡养老。
谢湛目光一冷,待回长安,他便着人去乡下寻他问个明白。
至于那逃走的孩童,当真是个麻烦,谢湛心头冷笑,章仁太子这是在防着他。他们皇家的人,属实个个都会算计。
董熊见谢湛脸色阴沉到可怕,压着声音复又讪讪问道:“侯爷,这寨子里的人该如何处置呐?”
谢湛语气不善:“刺史在青州为官多年,这个莫不是还要本侯教?寨子里的男人们,调查清楚每个人的生平,凡是在官署有作恶在案的,按律法一一处置。被抢来的女人们,谁愿归家便好生派人送回,无家可归亦或不愿的,给她们些钱财或找个营生妥善安置。”
“哎哎,谢侯仁善。”董熊忙应接不暇地点头,他拍马屁总是没错的。
徐东却因那个逃掉的孩童,陷入沉思。
山寨里的妇人们听谢湛所言,忙感激的扣头拜谢,她们也只是想好好活着罢了。
一番折腾,天光已然破晓。
谢湛等人回到刺史府,他方合衣眯了眯眼,就听韩庭急急来报。
“侯爷不好,外头出事了。”
起因是青州城外郊区的一家农户,他早起去田里收割时,竟发现伫立在村里百年之久的那块大陨石破裂开一道细缝。
他细细走近,才观那石缝之中蓦地现出一只缺角的鹿,农夫当即惊呼,是上天降下惩罚,意为在位者“禄位不全。”
这块陨石在青州地界都是远近闻名的,听说是百年之前上天神赐,以护佑青州。如今陨石显灵,定是上天不满,降下神罚。
一时之间的功夫,大街小巷的孩童都唱起了民谣,意指永徽帝皇位不正,禄位不全。
谢湛至此也算知晓,章仁太子留了什么后手。
民谣传到徐东耳里,气得他派人处置过一番,只很快对方又会卷土重来,势不可挡。
在徐东的信鸽尚未到达长安永徽帝之手时,长安坊间的民谣已越唱越烈。
永徽帝弑兄夺位,后又杀亲侄一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质疑他手里玉玺的文武百官也越来越多。
一连数日,永徽帝在朝堂上被众臣压得喘不上气,索性未见章仁太子尸体,“谣言”惧被他用雷霆手段镇压,他耳朵总算清净不少,只急火攻心到几夜都没睡个好觉。
寿康长公主是章仁太子的岳母,听说此事后当即递了牌子进宫,被永徽帝三言两语打发,只冷冷道:“皇姐你需知道,你现下所享有的尊容,皆是朕给的。”
回府后驸马也劝她道:“真真假假,事已至此,你又能如何呢?日子还得过下去。”
寿康长公主跌坐在地,泪流满面。
她可怜的女儿啊,她便是想为她报仇,恐也无法。
憋闷的永徽帝从深居简出的太后殿里出来后,疲乏一扫而空。当夜他久违的再次踏进后宫,去了淑妃宫里。
临睡下时,永徽帝拍拍淑妃的手,蓦地开口:“安乐也老大不小,是时候该定个驸马了。朕觉谢侯年轻有为,很是不错,不若早早定下婚期,明年夏之前便叫他两人完婚,淑妃说可好?”
淑妃身子一僵,她哪里敢说不好?
她知道永徽帝因近日的流言蜚语急了,怕了,急到怕到不顾之前考量的外戚专权,要赶紧把女儿嫁过去联姻拉拢谢湛,就连婚期都要如此赶着仓促。
她的安乐,终究成为了皇家的牺牲品。
永徽帝又嘱咐道:“待安乐嫁过去,爱妃叫她收敛着小性子,早日给谢家生个一儿半女才是正经。”
淑妃低低应是。
外头大街小巷的传言自然也通过阿喜的嘴传到云笙耳朵里。
阿喜唏嘘道:“云夫人您说,那位不会真的……”
“噤声。无论如何,那些事都不是你我该议论的,小心祸从口出。”云笙将阿喜的话打断。
阿喜左顾右盼,后怕的拍拍胸口。
也是,就算……就算是真的,章仁太子这回是真死了,除去永徽帝,这皇位又能让谁来坐呢?
阿喜又凑过去,喃喃自语道:“云夫人,算算日子,侯爷也快归了吧?”
云笙手上动作僵住,她神色恍惚。
是啊,谢湛快要归了。
谢湛一行人等回城那日,长安今岁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他们冒雪先抬章仁太子灵柩入宫觐见,永徽帝在太极殿携百官亲迎。
他方见那棺材,便磕磕绊绊下阶抚上去,哭得泣不成声:“朕可怜的侄儿啊,昔日你若没葬身火海,又怎狠心与王叔迟迟不相见?如今天人永隔,朕悔,朕悔啊。黄泉路上你且宽心,朕定给你个交代。”
谢湛冷眼旁观瞧着永徽帝哭叔侄情深,他提醒道:“陛下莫急,还是先见见尸体为好。”
永徽帝忙抹泪:“是朕疏忽了。”
他抬抬手,两名小太监上前揭棺,殿内登时溢出一股怪异的尸腐味。
虽说天气渐冷,又以冰冷镇着,只尸身到底存放半月有余,有味是难免的,众人下意识掩面。
有老臣无惧上前,一见棺中那烧得面目全非的脸,霎时泪流满面。
匆匆赶来的太后更是趴在棺边,哭得泣不成声。
她是先皇生母,是章仁太子的亲祖母。
众臣见她哭成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永徽帝亦是悲痛道:“章仁太子的脸虽被烧得面目全非,只这酷似先皇的眉眼作不得假,朕必会追封并加以厚葬。”
他顿了顿,转而问起谢湛与徐东章仁太子之死。
徐东率先上前道:“臣请陛下节哀。臣近些日子探查到,那些无脸死士的身上有青州另一大寨的标记,是以臣猜测,两家山寨积怨已久,那夜许是去寻仇的,章仁太子这才死于对方箭下。”
一御史上前驳道:“老臣以为不妥。章仁太子死而复生一事本就疑点重重,如今又再次被人杀害,那死士又怎是一般土匪能养出来的,是以微臣恳请陛下彻查章仁太子一事。”
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道:“章仁太子生前所言,老臣以为陛下该给众臣一个交代,那青州城里破损的陨石就是上天警示啊。依老臣之见,陛下不若将玉玺拿出来,叫众人一观,也好安抚众臣之心啊。”
老御史这话,只差没直言质疑永徽帝登基一事,暗他皇位不正。
永徽帝面色铁青,勃然大怒道:“你放肆。不过是些民间的流言蜚语,怎可轻信?”
“陛下若问心无愧,叫人拿来一观便是,国之玉玺马虎不得。”御史身板挺直,咄咄逼着帝王。
哭过一通的太后抹面,她站到永徽帝身边,厉声道:“御史这是何意?昔日哀家皇二孙不逆谋反,多亏陛下英勇救驾,先皇临终前才将皇位与江山托付。先皇驾崩前,哀家就在身边,玉玺更是不会有假。哀家是先皇的亲生母亲,还能作假不成?”
她说着,又看向那方棺材,泣不成声道:“至于哀家那可怜的孙儿,那夜许是逃过一劫,只大火到底烧毁整夜,怕是烧得他神志不清啊,否则缘何不曾回宫来见见哀家和陛下?是以章仁太子的胡言乱语,又如何能当真呢?哀家以为怕是有人故意挑拨皇家情深,想将这朝堂搅个底朝天。”
太后一番话,的确安了不少人的心。
只这老御史的脾气素来便又臭又硬,他直言道:“今日若不见玉玺,老臣便撞死在这殿内,死谏亦可。”
永徽帝指着他的手,气得抖个不停。
谢湛冷声道:“陛下,御史既如此冥顽不顾,不若将他关进大牢,闭心清修几日。”
御史吹胡子瞪眼的,狠狠唾弃骂了谢湛几句,说他不配为谢家孙,亦不如当年老侯爷之风采。
永徽帝却倏然顺了气,道:“来人呐,就依谢侯所言。”
陆侍郎瞧着瞪大眼的御史,没好气的摇摇头。
真是个傻老头,没看出谢侯是在保他吗?总不能真叫这老头一头白白撞死,更是如了永徽帝的意。
永徽帝更是没料到谢湛今日之言,他眸光微闪,拍着他的肩,笑道:“谢卿文武双全,实乃国之栋梁。趁着今日百官都在,朕为你与安乐赐婚可好?”
殿内一片哗然。
永徽帝终是妥协了吗?
谢湛神色一凛,他拱手道:“安乐公主金尊玉贵,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又正值妙龄,而臣已将是而立之年,实乃配不上公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永徽帝面色不悦:“怎么?做朕的乘龙快婿,谢卿不愿?还是说,谢卿是要抗旨不遵?”
陆侍郎瞧着谢湛身上那股寒气,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好在片刻后,只听他道:“臣不敢,微臣遵旨。”
出宫的路上,谢湛周遭凌厉之气更盛,他绷着一张脸,面色不虞。
陆侍郎瞅瞅他神色,凑过去道:“公主相貌不说无双,也是美艳动人,丝毫不比那云夫人差,侯爷竟这般不喜吗?不过一个女人罢了,嫁过来便嫁过来,女子出嫁从夫,嫁过来便是谢家的人,侯爷娶了她又能如何呢?”
他滔滔不绝说着:“侯爷方才那般神色,差点没把下官吓个够呛,好在您理智尚在,没有当面抗旨误了我们的事,应下了这权宜之计。皇家婚事繁琐,少也要有个一年半年,侯爷暂且忍忍。”
只陆侍郎说的口干舌燥,谢湛却始终不言。
他灵机一动,竖起耳朵问:“侯爷莫不是怕云夫人吃醋伤心吧?心里正琢磨着回头如何哄人呢?”
谢湛脚步一顿。
吃醋耍小性,她当真会吗?
而此刻云笙正跟着谢老太君他们一道,在国公府的大门口迎接谢湛这个一家之主。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待谢湛骑马回府,他的肩头上已落了不少簌簌雪花。
谢湛的视线无意间最先寻去云笙,她发髻盘着,素色的襦裙外披着件白色的大氅,衬得她整个人越发温柔。
云笙长睫微颤,一双清亮的眼撞进谢湛漆黑的眸中。
月余不见,她莫名生出一股陌生之感。
想到永徽帝即将颁发的那道圣旨,谢湛抿唇,又默了几息,旋即从云笙身上收回视线。
他竟没由来,生出几分紧张。
第44章
外头雪大,不便多言,众人齐往谢老太君的文斋堂去。
祖孙俩一阵寒暄,谢老太君瞅瞅低眉顺眼的云笙,摆手道:“行知一路奔波,定是累了,快些回去吧。”
有这么个美娇娘在跟前,孙子久不碰女人,怕是旷久了,她心疼孙子,没必要在她这里硬耗着。
谢湛指骨在桌上轻轻敲着,神色淡淡道:“再等等。”
众人不解,直到片刻后府上等来永徽帝给谢湛与安乐公主赐婚的圣旨。
云笙跟着乌泱泱的人头跪着,她余光瞥见那道明黄色,大脑有一瞬的放空。
雪花飘到她脖颈处,很快又被她的体温融化,凉飕飕的触感叫她心尖一颤,云笙心头竟有股莫名的酸胀感,空空落落。
她指尖抚上冰润的眼角,神色怔怔,她这是怎么了?她竟然在难过吗?多么可笑。
这一天,云笙早就想过的。
谢湛不论是娶公主,亦或是其他贵女,那个人都不会是出身低微的她。
宣旨的内侍监走远,阖府人才蓦地回过神来,一时间心思各异的众人都有意无意往云笙身上瞥去。
照理说,皇家的历代驸马都是不能养通房纳妾的,便是有在婚前都要打发干净,只因要顾着皇家与公主的颜面,驸马一家皆是高攀。
谢湛这里却不同,是永徽帝巴巴要与他结亲,再加之谢湛不是那等无权无势的驸马,是以宫中不曾叫他打发云笙。
只谁也知晓,待公主这个大妇进门,云笙又能讨个什么好?她的肚子可是至今都未有消息。
赵窈窈担忧的眼神望过去,云笙摇摇头,强撑着冲她笑了笑。
待府上人散去,云笙跟着谢湛走在回去的小道上。
地上铺着的雪已经很厚了,她踩在上头,静静听着这种清脆蓬松又略带挤压的沉闷声。
谢湛余光掠过那一角裙摆,自打他进府,两人都未说过一句话。
听到皇帝给他赐婚,她竟这般无波无澜吗?
他抿唇,心头莫名憋闷。
云笙垂眸,盯着谢湛走过的脚印出神,腰身上蓦地横过一只手臂,她被谢湛带进怀里。
“侯……侯爷,这还在外头呐。”云笙被吓了跳,急声提醒着。
谢湛将她整个人圈住,长指抚过云笙鬓间的发丝,忽而沉声问道:“你给本侯送去小衣,是何意?”
云笙身子僵住,旋即耳垂渐渐漫开一点粉。
她早悔的肠子都青了,就不该听那白总管的,竟是出些馊主意。
云笙面上发热,她窘迫的别过脸去:“没……没什么意思。”
谢湛不悦,高高抬起云笙的下巴:“说实话,不许在本侯跟前扯慌。”
说实话?云笙讷讷,她说什么实话?总不能转头就将白总管给卖了。
她还在思衬,谢湛的头倏然埋到她颈间,他的唇擦上她的耳垂,哼笑道:“是不是想着勾本侯?”
云笙长睫颤了颤,他说是便是吧,她的确有争宠勾他的意思在,是以她轻轻点了点头。
谢湛长长吐出一口气,在云笙腰上揉捏两下:“怕甚?本侯还能将你忘了去?只要你肯乖乖伺候本侯,本侯疼惜你都来不及。”
云笙心头苦笑,瞧吧,他的疼惜是有条件的,更何况他都要娶妻了。
公主尊贵又貌美,他日后不仅会疼惜他的妻子,更会爱她敬她。
云笙再次意识到,这是一座困住她的华丽牢笼。
她要走,要飞出去。
从前的谢家谢清远不是她的归宿,如今的侯府…亦不是她的归宿。
云笙头一回没有跟在谢湛身后走,他拉过她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只她比谁都清楚,他们终将不是一路人,终将分道扬镳。
身旁的女人静悄悄的,谢湛偏过头去,望着她半张柔和姣好的面庞。
他的五指倏然挤过她的指缝,两人的指紧紧交缠着,十指紧扣。
云笙身子僵住,她动了动,试图抽出来,谢湛的手指却扣得更紧。
他喉结一滚,侧目问道:“陛下给本侯与公主赐婚一事,你觉如何?”
云笙指尖颤了颤,皇帝圣旨,她能觉得如何?
她的话,她的意愿,无人在乎的。
“侯爷与公主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自是会白头到……”
“住嘴。”谢湛面色铁青,捏着云笙的手力道加重。
云笙蹙眉,低呼出声:“您弄疼我了,侯爷。”
谢湛死死盯着云笙的脸,不肯错过她面上丝毫神色。
只不过没有,没有一点让他满意的。
她低眉顺眼的,不拈酸吃醋不耍小性儿,温温柔柔,乖顺到极点,恐怕没有哪家的妾能做到她这个地步。
后院省心,谢湛本该欣慰的,只他胸口处憋着口气,如何都不顺畅。
愿他与公主白头到老,这话亏她能说得出口,谢湛只觉阵阵刺耳。
她怎就知,他会如愿按婚期娶了那安乐公主?她就如此迫不及待把他往别的女人那里推吗?
“本侯娶妻,你当真觉得甚好?”
云笙眼角泛酸,她偏过头去,喉口发涩:“是。”
谢湛攥紧拳头,面容阴沉可怖。
甚好,甚好,她的确是好得很。亏他一路上左思右想,当真是他可笑至极。
她先是不肯为他生育子嗣,现如今对他娶妻一事又反应平平,有时候谢湛真想将她的心挖出来,好好看一看她到底有没有心?
那颗心又是否对他有一丝情意?
两人背身而站,除去雪花簌簌声,云笙耳畔只剩谢湛粗重的喘息。
云笙低声道:“我不过是侯爷的妾罢了,本就该安分守己,伺候好您与主母,日后恐也要在侯夫人手下讨生活,侯爷娶妻一事,我又能如何呢?况且侯爷总有一日是会娶妻的,难道不是吗?”
冰天雪地里,女娘家的声音空荡清灵。不知怎地,谢湛的心蓦地揪成一团。
在旁人手下讨生活,简直笑话。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女人,怎能在安乐公主跟前低三下四?
谢湛率先转过身,他将云笙掰过来,轻轻拍上她的背。
“原是怕了。”
“莫怕。给本侯生个孩子,本侯自会护住你们娘俩儿,更不会叫你去谁手底下讨生活。”
云笙埋在他胸口处,心头发涩。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打一巴掌便给她一颗甜枣吃?
云笙宁愿谢湛冷言警告她安分守己,勿要生出不安分之心,也不稀罕他这般的“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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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冬,侯府的地龙烧得旺旺的,室内更是温暖如春。
谢玉兰跟谢清远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
谢清远母子贫寒,现如今住的宅子都是谢玉兰的嫁妆房产,更别提旁的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聘礼。
换句话说,谢清远跟入赘也没什么差别,这都是赵窈窈来寻云笙解闷时说的。
她唏嘘道:“笙姐姐,我听说那大娘子又开始闹腾了,只她哪里能拗过二老爷去,还是二夫人心疼她,听说又悄悄给抬了不少嫁妆。”
云笙淡淡一笑,谢清远的事早与她无关。
她拍拍赵窈窈的手,关心问她:“听说老太君近来一直给你安排和郎君们相看,妹妹可有中意的?”
赵窈窈嘟嘴:“别提了,我看不看上再说,对方一听说我的家世,先就拿鼻孔看人了。这般郎君,我不要也罢。”
相看不下,又临近年关,她是想回蜀地过年的,只母亲一早来信,不许她回去,谢老太君又宽慰她,说待来年举子们下场,定给她挑个好夫婿,赵窈窈便又打消回去的念头。
侯府有云笙在,她日子也不算难熬。
赵窈窈托腮,忽地叹气:“笙姐姐,最近二娘子也不知怎地,许久都不见她出来走动了。”
云笙手指微动,旋即随口道:“许是三夫人给她定了亲,待嫁之身,不好再像以前一样。”
“也是,听说她的未婚夫家世相貌皆是不错呢。”赵窈窈自言自语,她后自后觉反应过来,总算明白大娘子最近又在折腾什么了。
都是侯府的女郎,婚事却天差地别,她心气能顺吗?
只这一切都是她自个儿作的,怨不得旁人。
谢玉兰的婚事简单低调,没有大操大办,她心里再是不情愿,也终是坐上花轿进了钱婆子家的大门,二夫人送她时哭得泣不成声。
只尚未三日回门,阿喜便悄悄与云笙说:“云夫人您听说了吗?外头都传遍了,说是大娘子昨儿嫁过去,都那婚房都不许谢清远进,婢女将他连打带骂撵了出去。”
“钱婆子去找大娘子理论,大娘子却直言,他们娘俩儿如今吃的喝的穿的住的全是她的嫁妆,若再不将她供起来,她便让她们娘俩儿喝西北风去,听说叫钱婆子苦不堪言。”
阿喜越说越解气,虽说大娘子不是个好的,只那对不要脸的母子更是让她看不上眼。
云笙无波无澜,只谢玉兰回门那日,她方见谢清远,仍是免不了大吃一惊。
他竟清瘦到脱了相。
谢湛揽过云笙的腰,似在提醒她什么。
见他们这般亲昵,谢清远盯着两人的背影,发涩苦笑。
他的笙娘啊,如今再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谢清远后悔了,他就不该赌,不该去招惹谢玉兰,现如今与她缠在一处,被她折磨,他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她就是个毒妇,半点比不上她善解人意,贤惠的笙娘。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的笙娘还会陪在他身边,温温柔柔地盯着他看,只看他一人,可惜……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谢玉兰一朝回门,她直言与谢清远道:“我要在娘家住几晚,你自己回去吧。”
谢清远难以置信:“大娘子才出嫁几日,怎好现在便留宿娘家,传出去就不怕被人笑话吗?”
“我下嫁于你,还不够遭人耻笑的吗?”谢玉兰冷笑。
无人挽留谢清远,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
失神之际,谢清远恍惚间竟瞧见了那丧尽天良哄骗他的陆侍郎,他身侧那张脸……竟然是韩庭?
谢清远脸色大变,韩庭不是表叔亲信吗?如何会与太子的人搅在一处?
他背脊发凉,屏气凝神跟上前去。
两人说说笑笑的,这般举止根本不似朝堂官员的点头之交,谢清远听那陆侍郎一口一个侯爷喊着,当即跌坐在地。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陆侍郎从始至终都是表叔的人,是他,是谢湛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他叫人诱他去赌钱,逼他将笙娘送出去,他再像个救世主一般,将笙娘夺走,让笙娘对他感恩戴德。
过往的事一一在脑海里闪现,谢清远悔不当初,他真是愚蠢至极啊。
怨不得素日笙娘不肯去见谢湛,原来她是怕了,谢湛一早便对她有觊觎之心,而她这个蠢人还巴巴催笙娘去讨好他。
那时的笙娘,她该多么的痛苦难受。
谢清远抹泪,跌跌撞撞起身,他要带笙娘走。
他什么都不要了,他要带笙娘回建康老家,他们一定……一定还能回到从前。
第45章
谢清远行到半路,忽地愣住。
他现下已被谢玉兰赶出来,再回去寻笙娘,定会被人发现端倪。而笙娘,恨极了他,也定不会轻易与他相见。
谢清远搓搓手,他不能再鲁莽行事,他需得等待个好时机。
等过年那几日,谢玉兰是要回侯府拜年的,他也能趁机跟着去。
谢清远打定主意,要救云笙于水火之中。他要让她知晓,谢湛分明就是个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根本不值得她托付后半生。
云笙对这些毫不知情,她正忙着与花媪一道准备过年事宜,这是她在北方过得第一个年,新鲜感十足。
花媪与阿喜近来却因为谢湛的婚事而对她小心翼翼的,弄的云笙哭笑不得,她没有那么脆弱,何况她终将是要走的。
拖住云笙的除去身契,便只有如何从侯府脱身,指望谢湛大发慈悲放她走,她还不如晚上多做几个梦。
除夕夜宴,永徽帝在宫中宴请群臣。
宫宴还未到时辰,淑妃宫里的宫婢过来道:“云夫人,淑妃娘娘请您去宫里小坐片刻。”
谢老太君叹口气,估摸是因着安乐公主来年要嫁进来,淑妃要替女儿敲打敲打云笙这个妾呢。
她拍拍云笙的手道:“去吧,娘娘说什么,你听着便是。”
云笙点点头,低声应是。
淑妃殿内熏香袅袅,她方见云笙,忙热情的招手叫她坐过去,与云笙料想的半点不同。
安乐公主亦在她身旁坐着。
“见过淑妃娘娘,给淑妃娘娘请安。”
“好孩子,不用多礼,说来你比安乐还要小上几岁呢,本宫今日叫你来,不过随便说说家常话,想着安乐日后嫁过去,你也不必拘谨。”
云笙不卑不亢地回着,叫一旁坐着的安乐公主看的一肚子气。
只母妃已经警告过她,云笙不过一个妾而已,她需得有容人的肚量。
是以安乐公主又将气憋了回去。
而此刻太子生母昭贵妃的宫里,母子俩正坐在一道下棋。
太子笑道:“父皇可算想通,愿意将安乐嫁过去了,如今外头谣言四起,先将谢湛笼了过来才是正经。”
昭贵妃肃容:“我儿宽心,将来那个位置定是我儿的。”
太子咬咬牙:“母妃受委屈了。”
若不是为了得杜尚书支持,母妃何苦自愿从妻降为妾室?
只杜尚书怕也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与母妃既愿受此委屈,又怎会不做好万全之策,将这大好的江山白白拱手送人。
“只要我儿能登高位,母妃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昭贵妃叹口气,旋即叮嘱道:“徐统领提到的那个孩子,你父皇忧心,母妃亦是忧心。”
毕竟女人多得是,愿意给章仁太子生孩子的女人更是多如牛毛。
谢湛如今看似是倒向永徽帝一边,只万一叫他知晓了当年北庭与突阙一战的真相,谁也不知道,他是否会转头去拥护一个孩童?
再加之玉玺一事闹的,更是保不准他私下会派人去寻。
太子:“母妃宽心,儿臣一早便加派人手去寻了。”
两妃宫里和乐融融说着家常话,杜皇后宫里却一片阴云惨淡。
宫婢还在替她梳妆,她身边的女官却领着一年轻貌美的女郎入殿。
这是她父亲杜尚书为她寻来固宠生子的工具。
杜皇后入宫多年,却迟迟未育下皇子,眼看着永徽帝越发老态龙钟,杜尚书能不急吗?
只杜家又没有适婚的女郎,杜尚书便从旁支挑选,杜家没多少时间等了。
今夜除夕,永徽帝定会来皇后宫里给个体面。
宫婢战战兢兢的,显然怕杜皇后发脾气。
谁知她神色淡淡道:“将人带下去,好好清洗一番。”
这些年杜皇后不知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名医,折腾来折腾去,她也累了。
等这女郎生下皇子,她抱过来养也是一样的。
_
云笙在淑妃宫里小坐一刻钟有余,前头的席面便开了。
赵窈窈凑过来问:“笙姐姐如何?那淑妃与公主没有为难你吧?”
云笙笑着摇头:“放心吧,都没有,不过随便说了说话。”
安乐公主倒是一直在甩脸子,只没说什么过分话。
一顿宫宴吃得众人心思各异。
待回府后,谢老太君不用晚辈们陪着,她独自进小佛堂守夜。
云笙则被白总管请去谢湛屋里。
外头冷风呼啸,吹得她小脸红扑扑的。
暖和厚实的斗篷摘下,谢湛摸上云笙的脸,一片冰凉。他瞧见她险些没被冷风冻成丝的鬓发,当即冷下脸来。
“这么冷的天,如何不将头发绞干了再过来?若是得了风寒,本侯看你如何受得住?”
云笙委屈道:“还不是白总管催得紧,我哪里敢误了侯爷的事?”
谢湛一噎,白元宝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他如何就有那般猴急?
“坐过来。”
他将云笙扯到榻上。
云笙不解,下意识看向谢湛。
谢湛微咳道:“既是本侯的不是,本侯替你绞发。”
“啊?侯爷会么?”云笙脱口而出。
“这有何难?”
谢湛不甚在意,只他从婢子那接过干巾子,轻轻包裹住云笙的一头青丝揉搓起来。
他没轻没重的,惹得云笙低低惊呼出声。
谢湛手上动作一顿:“都怪本侯将你给养娇了,都没用多少力,如何就疼成这般?莫不是在忽悠本侯?”
云笙回眸,幽幽嗔向谢湛:“侯爷劲儿有多大,您又不是不知?还是让婢子来吧。”
谢湛面上轻晒。
他沉沉的目光落在云笙雪白的胸脯上,眸色一暗,将这活留给婢子。
早些能绞干头发,两人也能早些安置。
云笙被谢湛那炙热的目光盯得心尖都在发颤。
果然婢女方走,谢湛便将她带到榻上。
云笙冻得直打哆嗦,谢湛扯过一旁的锦被,一双滚烫火热的大掌在她腰身处游走。
他今夜总觉不尽兴,将云笙连带着被褥直直把人抱起来。
净室里放置了一面落地的西洋镜,羞得云笙没眼看。
谢湛却不依,强逼她抬头看着两人是如何的紧密相连。
黑与白交织,云笙雾蒙蒙的双眸瞧见谢湛精壮的小麦色手臂,耳尖一片通红。
内室里不多久,便穿来女郎家低低的娇喘声。
次日云笙醒来,谢湛早已不在身边。
过年这几日,阖府上下都睡不得懒觉,皆要去谢老太君处请安拜年。
云笙撑着身子坐起来,忽觉枕下藏了什么东西。
她伸手去摸,竟是一摞金叶子。
云笙神色怔怔,阿喜进来给她笑着拜年,道:“这是侯爷给您的压岁钱,您快些收下吧,今日阖府仆婢都得了赏钱呢。”
她说话间,谢湛撩帘入内,携进一身寒气。他脱下身上的大氅,随手搭到屏风一侧。
“多谢侯爷的压岁钱,我收下了。”
日后她若离府,最少不了的便是银钱。
谢湛挑眉,瞧见云笙翘着的唇角,不禁笑道:“得了金叶子,便这般叫你欢喜?”
云笙点头,心里想着这世上怕没人会不喜欢金叶子吧。
从谢老太君处请安回来,晌午府上又吃了顿团圆饭,云笙刚歇下,阿喜便提醒道:“侯爷的生辰就在后日,云夫人知道吗?可为侯爷备了什么生辰礼?”
云笙愣住,随后缓缓摇了摇头。
阿喜道:“趁着还有两日的功夫,云夫人多少还是备一份吧。”
云笙神色淡淡:“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侯爷赏的,又能备什么呢?侯爷或许也不缺我这一份礼。”
没瞧见一清早的,宫里永徽帝与淑妃的赏赐便陆续到了吗?
阿喜有些不赞成,劝道:“侯爷是不缺那些金贵的,可侯爷缺云夫人的心意啊,您不若再亲手给侯爷做身里衣,侯爷见了定然欢喜。”
“只两日的功夫,时间上多少有些来不及。”云笙叹口气,旋即道:“那日我给侯爷,亲自下厨做碗长寿面吧。”
这或许是她与谢湛过的第一个年,第一个生辰,也是最后一个。
不过在谢湛生辰的前一日,云笙先等来了回府拜年的谢玉兰和谢清远。
按理说初二谢玉兰该随谢清远母子给夫家的亲戚拜年,只娘俩儿背井离乡的,哪有什么亲戚在?
谢玉兰便迫不及待的要回娘家,谢清远还惦记着陆侍郎之事,自是不肯错过这个好时机。
他瞅着二房一家人都在用膳,便借口要去如厕,悄悄去寻云笙。
谢玉兰瞪他一眼:“就你尿多。”
二夫人皱眉:“母亲教你的端庄贤淑,你都抛到脑后了?”
谢玉兰不在意道:“女儿都嫁给这种烂人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母亲您是不知道,那钱婆子粗鄙的要紧,不怪女儿都学了去。”
二夫人发愁,好好的一个女郎,她当真是白教她了。
谢清远从大房出去后,便鬼鬼祟祟往谢湛的临渊阁去,他只盼大好的时机,不要撞上谢湛。
索性他运气不错,方转过一道垂花门,便瞧见在亭子里煮茶的云笙。
谢清远激动不能自已,心头发热。
他拔腿冲过去,双手死死抓着云笙的肩,欢喜道:“笙娘。”
云笙被谢清远吓得失魂落魄,她回眸见来人是他,冷下脸道:“谢郎君,请你自重。”
谢清远难以置信,嘴唇发抖:“笙……笙娘,你叫我什么?”
云笙偏过头去,明显不想搭理他。
谢清远吸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不要紧的,不要紧。”
“你在说些什么?若再不走,我便喊人过来。”云笙蹙眉。
谢清远眼眶发红,冲到她面前道:“我胡说?笙娘,你清醒清醒吧,你当真以为谢湛是个什么好人吗?”
云笙转头便走。
谢清远急了,脱口而出:“你我都被他骗了,陆侍郎是他的人。”
第46章
云笙脚步顿住,她大脑放空,耳畔还回荡着谢清远方才那句话。
陆侍郎是谢湛的人。
陆侍郎是谢湛的人。
她身形一幌,小脸登时蔫白蔫白,唇瓣已然没了血色。
陆侍郎如何会是谢湛的人呢?
谢清远还在愤愤继续:“笙娘,你现下明白了吧,我去赌博一事全然是谢湛在背后操纵,你我分开更是他蓄意为之,分明是他一早对你存了觊觎强夺的心思,是他……是他将你从我身边夺了去。”
云笙仰面,她将眼眶中的泪水生生逼回去,转身冷眼看向谢清远。
谢清远去抓云笙的手,还未碰到,便被她嫌恶的重重甩开。
“笙……笙娘,你如今都知晓了,如何还……”
谢清远难以置信,他话还未说完,云笙急急将他打断。
“是,他是一早对我存了觊觎强夺的心思,可你呢?你是如何做的?若非你自个儿意志不坚,如何能被人诱去赌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有此事,日后再有类似的,你与你娘牺牲的难道不是我吗?我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云笙红着眼眶,身子抖个不停。
谢湛是为了夺她逼她不择手段,只他谢清远又是个什么好的吗?
这点是非,云笙还是分得清的。
谢清远面色难看。
他上前两步,怒到口不择言:“笙娘,你怎成了如今这幅模样?难道你爱上他了?”
云笙唇瓣微微发抖,谢清远死死盯着她。她张了张嘴,喉咙口还未发出声,一只利箭“嗖”得从谢清远肩头上直直穿过。
谢清远不察,痛苦匍匐着。
耳畔呼过的冷风渐渐消逝,云笙鬓发黏在脸侧,她回眸望去,谢湛正神色冷冷地站在远处,手中是他还未收回去的弓箭。
“阿笙,过来。”
云笙长睫一颤,浑身僵住。
谢湛是脑子被风吹坏了吗?他叫她什么?阿笙?
阿笙,阿笙,还从未有人这般唤过她。
她的名字从谢湛口中说出来是当真好听,只他这个人,实在叫云笙望而却步。
他骗了她,又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叫她对他感恩戴德,他心里一定嘲她又傻又蠢吧,可怜到了极点。
这个人,如何就能坏成这般?
“笙娘,别走,别过去。”谢清远一手捂着肩头,一手朝云笙伸去,满眼期艾地望着她。
云笙留给他的只有一个毫不回头的背影。
谢清远双拳砸地,她怎能……怎能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道貌岸然夺了她的男人?
谢湛长臂一捞,伸手将云笙抱个满怀。
他睨向狼狈跪趴在地上的谢清远,眼神冰冷到宛若在看一个死物。
云笙被谢湛紧紧锢着,险些要喘不上气来。她轻推他两下,低声道:“侯爷。”
谢湛低垂眼睑,他望着云笙微张的小嘴,脑海里是谢清远方才质问她的话。
她爱上他了吗?
谢湛心头发热,一颗心没由来高高提起。
只见她唇瓣方动,他便不想听,亦不想再知晓这个答案。
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只要她肯乖乖待在他身边便好。
谢湛抚上云笙的脸,定定心神问:“你都知晓了?”
云笙强忍着质问他的冲动,将满肚子话全噎下去。
她现下不能跟他闹,谢湛的书房时刻都有人守着,她要将自己的身契从谢湛那哄骗来。
云笙早该知晓的,她当初不肯从他,他怎会将她轻易放过?
她将头埋在谢湛胸腔处,轻轻点头。
谢湛瞧她神色,无惧无怨,面上一时有些复杂。
云笙竟不曾与他哭闹?
他低头啄吻她唇角,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
谢湛似是低低喟叹一声:“你若早早不与本侯闹,本侯何苦还要唱这一出戏?”
云笙扯扯唇角,金尊玉贵的侯爷如何会觉得自个儿有错呢?
他能看上她,她便该感恩戴德这好福气,如何能不知好歹。
谢清远是被人抬出去的,谢玉兰用脚趾头想都知他是因对云笙贼心不死而触怒谢湛。
她嫌丢人,连马车都没给谢清远留,便管自己回了府上。
冰天雪地的,谢清远失魂落魄游荡在大街上。次日清晨,府上人开门撞见躺在小巷口的他。
他被仆从抬回去,又请来郎中。郎中摇摇头,只道他这腿是废了。钱婆子一听,当即哭晕在地。
谢玉兰亦是一屁股跌坐在椅上,她的丈夫,彻彻底底成了个废物。
谢清远如今腿断,乃身体有疾,日后都不能再参加科举,没了彻底翻身的机会。
消息传到侯府时,阿喜正陪着云笙在小厨房给谢湛做长寿面。
她呸去两声,颇有些幸灾乐祸道:“真是恶有恶报,奴婢听了当真是大快人心。”
阿喜瞅见云笙神色恍惚,关心道:“云夫人,您如何走神了?”
云笙回神,笑着冲她摇头。只那笑,细看之下才知有多勉强。
谢清远昨日才说要带她走,今日便传回他双腿皆断的消息,事情当真有这般巧合吗?
云笙心不在焉的,望着煮好捞起的那碗长寿面发怔。
阿喜噗嗤一声,开玩笑说着:“云夫人怎这般盯着那碗面瞧?怪叫奴婢发怵呢,不知道的还道您想往里添料呢?”
云笙唇瓣咬到发白。
添料?她倒真想毒死他算了。
待谢湛傍晚回府,目光落在那碗长寿面上,他偏头看向云笙:“你亲自下厨为本侯做的?”
“嗯,算是我给侯爷的生辰礼。”
谢湛侧目,他瞧云笙神色有异,略略思衬片刻,面色不虞道:“在想什么?谢清远?”
“是,侯爷知我想问什么?”云笙一颗心微微提起。
谢湛冷笑:“你担忧他?”
云笙摇摇头,她想知道谢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湛细细掠过她每一寸神情,淡淡开口:“他还不值得本侯费甚心思。”
他不想再将她吓到。
云笙明显松了口气,莞尔一笑:“面快凉了,侯爷趁热吃。”
谢湛接过玉箸,他望着热气腾腾的面条,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母亲早逝,父亲是个粗人,又忙着带兵打仗,谢湛只有幼时曾吃到过祖母做的长寿面。
那与婢子们做的不同,是家的味道。如今时隔多年,他再次吃到了同样的味道,是云笙给的。
谢湛心头发热,他一把扯过云笙,轻轻抚上她的肚子:“快些给本侯生个孩子吧。”
云笙身子僵住,自打她上回避孕被发觉后,谢湛夜里便比往常更加孟浪,他似要将自己的种子挥洒到肥沃土地的最深处。
索性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云笙一直不曾有孕。
她不吭声,谢湛也不在意,云笙又听他道:“生辰礼也太过敷衍本侯,再给本侯做身里衣吧。”
“你何时过生辰?那身契上并未有写。”
云笙抿唇:“五月初六,在及笄那年过过一次。”
听谢湛提起身契,她自知是个好时机,试探道:“我的身契,侯爷能让我再看看吗?”
谢湛定定打量过去,沉声问:“好端端的,想看这个做甚?”
云笙屏气凝神,心道谢湛还是太过敏锐,她终归是有些心急。
“没什么,只是方才听侯爷提起了生辰。”
谢湛轻轻“唔”了一声,两人便算将这个话题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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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湛近来很是忙碌,心情都整日郁着。
云笙从白总管那里听去几嘴,约摸是老侯爷身边的亲信副将死了,是一个叫伍叔的。
她以为谢湛是因此人的死悲愤,殊不知此人死的太过蹊跷,就在谢湛提他去审问的头一天夜里,他不慎跌足淹死在井中。
谢湛越发对他父亲之死存了疑心。
若永徽帝当真发起兵变篡位,他第一个需要拖住的的确是父亲所带领的定北军。
谢湛面色难看,他只需要足够的证据。
直到堪堪正月十五,谢湛才闲下几分。
今夜坊间有灯会,时下风气开放,对男女大防并不是很严,甚至订了亲事的女郎郎君们亦可在今夜偷偷见上一面。
阿喜脸红道:“今夜有许多未婚的女郎都会去呢,奴婢听说她们都是去偶遇平阳郡公的,郡公纯孝,每年都会陪寿康长公主出来走走,女郎们都盼着能得他青眼,好一举能嫁进皇家呢。”
云笙怔怔的眼神终于有了反应,她脑海中忆起平阳郡公曾说过的,她若有任何困难,皆可派人去寻他。
府上都是谢湛的人,就连阿喜都未得云笙全然的信任,她不敢赌。
云笙不经意间问道:“平阳郡公素日里都陪着长公主去哪里?”
“夜里会有放天灯的,平阳郡公每年都陪长公主去,估摸着是长公主放给章仁太子妃的。”
云笙心头登时有了主意。
晚膳时她便与谢湛说想去灯会一事。
“本侯正好也闲着,陪你一道去。”
谢湛还记得云笙上回出府时那双亮晶晶的眸子。
云笙指尖微动:“侯爷也要同去吗?只我一早便约好了窈窈妹妹。”
“有何不妥?一道便是。”谢湛不甚在意。
云笙怕过多拒绝引起谢湛疑心,只好将话又咽回去,到时她再寻机会将东西给平阳郡公吧。
大街上人头攒动,谢湛将云笙护在怀里,赵窈窈偷偷瞟去,忽觉自己就不该跟来,她都觉得自个儿有些碍眼。
云笙被谢湛牵着,她心不在焉,左右顾盼,生怕今夜错过平阳郡公。
“在看什么?有甚喜欢的?”
谢湛捏捏云笙的手心,偏头问道。
云笙深呼吸一口气,指着远处:“我想去放盏天灯。”
“这有何难?”谢湛低笑。
两人顺着人群挤过去,云笙左侧蓦地有人将她撞了两下。
“对不住娘子,是我没看路,没将你撞伤吧?”
一道清润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
云笙抬眸,错愕道:“平阳郡公?”
她声音微微发颤,尽量不让人看出丝毫端倪。
“云娘子?”平阳郡公眼中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云笙被谢湛扯到身后,她仰面看去,只见谢湛一张脸黑到极点。
第47章
“谢侯”
“郡公”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云笙白嫩的腕子被谢湛紧紧攥住。
“谢侯真是好兴致,带云娘子来放天灯吗?”
平阳郡公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朝云笙身上看去,只她被谢湛的身体遮去大半,他只瞥到一角衣裙。
他没忍住问道:“不知道云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可以上前来挑一挑。”
“她喜欢的,本侯自会为她挑选,就不劳烦郡公多虑了,郡公还是多看看那些来寻你的女郎罢。”谢湛冷笑。
平阳郡公急红一张脸:“女郎家的清誉何其要紧,还望谢侯慎言,勿要说这种玩笑话。”
谢湛扯扯唇角,他长臂一捞,将云笙搂在怀里,低头问道:“喜欢哪个?本侯替你取来。”
云笙敷衍着随便指去一个,瞧着谢湛目视前方,她侧目,飞速往平阳郡公怀里塞进一张纸条。
平阳郡公还在发愣的功夫,云笙已然整个人贴在谢湛怀里,她发虚到手心冷汗涔涔,声音尽量平缓道:“我有些累了侯爷,待我们放完快些回府吧。”
谢湛摸上云笙的手,蹙眉:“如何冰成这样?”
云笙摇摇头:“不要紧的。”
平阳郡公盯着两人的背影,旋即视线下移,目光落在谢湛包裹住云笙手的大掌,紧密到不留一丝余地。
他胸腔处蓦地有些喘不上气,攥着那张纸条的手越来越紧。
待两人走远,平阳郡公才拆开那张纸条,他面色登时难看,心头又阵阵发热。
她果真是不愿做谢侯妾的,她都是被逼的。
平阳郡公阖上眼,他一定会帮她的,叫谢侯察觉不出丝毫端倪。
除去心口绞痛,他竟然卑鄙的还生出一丝欣喜。
待她逃出谢侯困住她的牢笼,可会给他一星半点的机会?
微弱昏黄的灯光下,烛光跳跃,映照着云笙柔和的侧脸,谢湛看的一时有些失神。
“天灯上许了什么愿?”他不经意间问出声。
云笙还伏在案边,她握着笔的指尖一动,随口道:“没许什么,不过是最普通的愿望。”
谢湛抿唇,他唇角微动,终是没再问。
云笙见他久不言语,抬眸望去:“侯爷不放吗?”
谢湛仰面,神色淡淡道:“本侯只信自己。你向老天爷许愿,还不如告诉本侯。”
“侯爷都答应,让我放了。”
“没说不让你放。”
云笙松了一口气,只她半点都想不到,两人回府后,谢湛又派人将她放过的天灯拆开。
【万事遂意】
谢湛盯着这四个字,差点没将纸条戳穿个洞,虽是个好意头,只他浑身都不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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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笙不知平阳郡公会如何帮她,那日过后,日子又恢复往常的平静。
只有一日云笙从谢老太君处请安回来,路上有一婢子不慎撞到她,回屋后她左思右想,竟在袖口处翻出张纸条。
平阳郡公道,他已想好用一被大火焚毁的女尸来助她假死脱身,只侯府守卫森严,此事办成不易,望云笙能想个法子去别院住上段日子。
若想与他取得联系,便寻方才那婢子传话。
云笙静静在屋子里坐着,此事的破解之法,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几月后安乐公主嫁过来一事。
皇家能容忍谢湛不清理她这个妾,难道还能在即将成婚前依旧叫她待在侯府给公主添堵吗?
云笙会好好抓住这个时机。
二月份的省试一晃而至,揭榜那日,举子们有人欢喜有人愁。
谢老太君还当真为赵窈窈挑到一位佳婿,是永徽帝亲封的探花郎。赵窈窈在马车里一见人,刚放下帘子,脸便红透了。
云笙捂嘴偷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赵窈窈在想定下前与那探花郎见上一面,对方是个清秀俊俏的书生郎君。
她问道:“我出身商户,父亲亦不能助你仕途有益,你可还愿意?”
探花郎红透一张脸,磕磕巴巴道:“自是愿意的。在下娶的是娘子这个人,与你父亲是谁并无干系,况且我亦寒族出身,家中还有一老母需要赡养,是我恐娘子嫌弃我才是。”
赵窈窈转身,扭扭捏捏道:“谁嫌弃你了?”
至此,这桩婚事才算定下。
定亲毕竟是大事,赵窈窈收拾收拾包裹便要回蜀地待嫁。
临走时,她对云笙万般不舍。
云笙摸摸她的头:“不过是回去待嫁,又不是你我日后都不会相见了?”
她话落,才后知后觉发怔。
赵窈窈走后,云笙换上春装,只觉日子过得越发飞快,谢湛与安乐公主的婚期只剩一月有余。
云笙知晓,时机到了。
夜里她与谢湛沐浴安置后,云笙背对着他侧躺在榻上。
谢湛揽过云笙的腰,他指尖无意间触到云笙冰凉湿润的眸子,他面色不虞,将人转过来,翻身虚覆在她上方。
他抿唇:“哭甚?近来在府上可是不顺?谁给你委屈受了?”
云笙偏头,低低啜泣:“没什么。有侯爷在,谁能给我委屈受?”
谢湛抬起她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撒谎。”
腰身上蓦地缠上一双水蛇般的柔软手臂,云笙的脸埋进谢湛温热的胸膛里,那大颗大颗滚烫的热泪砸在他心头,将他一颗心都狠狠揪起。
“到底受何委屈了?你说出来,本侯自会为你做主。”
云笙清亮的双眸水润润的,她吸了吸鼻子,试探道:“侯爷当真?”
谢湛低低嗯了声,云笙道:“我的身契,侯爷能让我自己保管吗?”
男人迫人沉沉的目光望过来,他久久不言。她偏过头去,自嘲道:“算了。侯爷将我的身契一直压着,我在您心里,跟府上任何一个婢女又有何区别,就连自己的身契都无法保管。不怪旁人说,您把我当个玩物一样摆弄,侯爷还问我受了什么委屈?”
“这种话,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婢女说的?”谢湛沉下脸,不悦道。
云笙苦笑:“侯爷能管住旁人的嘴,还能管住旁人心里如何想吗?”
他拉过谢湛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小腹,自言自语喃喃道:“侯爷你说,我何时才能怀上我们的孩子?”
谢湛偏头,他侧目望过去,那双漆黑的凤眸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缱绻。
他心头发热,反复来回摩挲着云笙的腹部。
她刚才说什么?
她是真心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她心里头,亦是有他的罢。
“旁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本侯待你之心,你察觉不到吗?若本侯当真待你是个玩物,又如何会与你生儿育女?你是成心要伤本侯的心吗?”
谢湛低低喟叹一声。
云笙长睫一颤,她阖上眼,似豁出去般钻进两人被褥里。
谢湛不察,他蓦地闷哼一声,大掌紧紧按着起伏的锦被。
除去之前谢湛逼迫过她那一回,这是云笙头一次主动替他吹箫,话本子上写男人都喜欢女人做这个。
待云笙被闷到潮红的小脸钻出被角后,她微微喘着气,趴在谢湛胸膛上仰头看他。
“侯,侯爷喜欢么?我做得可还好?”
好,好极,险些没将他的魂都吸出来。
谢湛眸光微暗,他指腹按按云笙的唇珠,复又将长指搅进去,呼吸粗重:“小骚猫。”
云笙身子一僵,她咬咬唇。
他才骚,他才骚,若不是为了自己的身契,她怎会主动替他做这个?
谢湛一把将云笙捞起来,他低头去寻她的红唇,云笙不经意间偏头躲过,他问道:“又跟本侯闹什么?”
“我想要我的身契,就这点小小的愿望,侯爷都不愿意满足吗?”云笙嗔他一眼,神色委屈。
说话间,她低头垂目,泪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转。
谢湛神色恍惚一瞬,他忆起元宵放天灯那日云笙许的愿望,掌心又倏然移到她小腹上,他低笑道:“不过是张身契而已,明日本侯叫白元宝给你送去。”
她将来会是他孩子的生母,身契的确自己保管更好。
云笙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片刻才回过神来,有一刹那她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怕自己的眼神暴露端倪,云笙将头埋在谢湛胸口处,谢湛抚着她的后颈,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次日,云笙攥着那张泛黄的纸,神色异常坚定。
临近大婚,宫里头给谢湛送来婚服,并有女官旁敲侧击道:“公主要嫁进来,谢侯房里的人也该打发掉,给皇家留个体面。”
谢湛冷笑:“本侯的女人,你叫本侯打发去哪?她就在府上住着,女官可还有异议?”
女官咬咬牙,她可是收了安乐公主的银钱,自得把事办好。
云笙倏然开口,将谢湛打个措手不及:“女官说得在理,我今日便收拾东西搬去别院住几日,绝对不给公主添堵。”
女官神色缓和几分,算她是个懂事的。
待她人一走,谢湛神色不悦,沉声问:“谁允你自作主张要搬去别院的?”
云笙垂眸:“公主要嫁进来,自要保全皇家的颜面,我亦不想侯爷为难。不过是去别院住一阵子,过些时日我便回府,侯爷不用担心。”
谢湛面色沉沉,心头蓦地没滋没味。
她当真是温顺到极点,温顺到要等他与安乐公主完婚后再回府,谢湛目光越发冰冷如霜。
他冷冷睨她一眼,抿唇问:“本侯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搬去别院?”
云笙轻轻点头,谢湛甩袖离去。
接下来几日,为免谢湛怀疑,云笙按部就班地过活,谢湛也不曾来过别院,两人似乎陷入了僵持。
就在云笙掰着指头数时,谢湛终是没忍住,把白元宝叫过来问:“明日把阿喜叫过来,问问她云夫人最近都在做甚?”
白元宝哎了声,也不知两位主子又要闹甚别扭。
当天夜里,谢湛睡得很不安稳,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蓦地他从梦中惊醒,沁出一身冷汗,外头传来白元宝急切的传话声。
“侯爷不好,出大事了,云夫人住的别院着了大火。”
第48章
云笙站在城门口的暮色中,她望着远处被大火烧得火光映映的别院,一言不发。
她定定看了两眼,终是头也不回地转身。
平阳郡公希冀的眼眸望过去,搓搓手道:“谢侯那应当收到了信儿,不久便会赶来。以防万一,云娘子还是不要在此处逗留了。”
云笙点点头,她拜谢道:“郡公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云娘子客气了,我……我助你并不是为了什么报答。”
平阳郡公耳尖泛红,有些说不下去,他觉自己这般挟恩图报,实乃不是君子所为,不然他与那谢侯又有何不同?
郎君目光灼灼,云笙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少年郎的恋慕。若说她起初还不知,现下却不能在装傻充愣,否则对方如何肯这般尽心尽力帮她呢?
她神色认真道:“郡公的心意,恐怕我要辜负了,还望郡公能早日觅得良缘。”
平阳郡公失落一瞬,旋即缓缓舒了口气:“也好,也好的,我没有任何逼迫云娘子的意思。”
他攥紧拳头,仍旧没忍住问道:“云娘子一个女娘家,孤身一人,我实在担忧。若云娘子想离开长安,公主府在别处亦有……”
“多谢郡公好意。”云笙及时将平阳郡公的话打断,她道:“天下之大,如何还没有我一个小娘子的容身之处?”
她有手有脚,又有下厨做女工的手艺,走到哪里都能吃上一口饭,况且素日里攒的那些银钱,她也都带上了,当是能撑过一段日子。
晚风拂过女娘的鬓发,火光将她那双水润的眸映照的越发清亮,平阳郡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云笙,一时心跳越发如鼓如雷。
他讷讷道:“那云娘子……路上小心。”
盼日后还能后会有期。
“我会的,郡公便送到此处吧。”云笙翻身上马,她握着缰绳,蓦地记起谢湛初次教她骑马时的场景。
他从后环着她,她贴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温热的心跳和沉沉的呼吸声。
云笙一怔,她抿抿唇,将谢湛那张俊美凌厉的侧脸从她脑海里甩出去。
她拴紧包裹,驾马离去。
益州,她要去益州。
云笙想到赵窈窈,即便不能与她再见,同处蜀地也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心理慰藉。
平阳郡公盯着云笙离去的背影,她的轮廓越发模糊,身影越来越小,好似化成了夜色中那只轻盈的飞燕,奔赴自由而去。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希望云娘子此生能欢喜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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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马蹄声交错,一道出城,一道奔向别院。
白元宝气喘吁吁在后面追着,高声大喊:“侯爷,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自会无事的,您的衣衫啊。”
谢湛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他衣冠不整,只身挥鞭策马。
云笙,云笙。
好端端地,别院如何会着起大火?
谢湛咬紧牙关,扯着缰绳的拳头不自觉攥紧。
他后悔了,他就不该赌那一口气,放任她自个儿去住别院。
待见到人,谢湛定要狠狠斥她,今夜便将人带回府上。
不把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心难安。
直到谢湛远远望见那将天光映得发红的大片火光时,他眼皮跳得更快,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
谢湛翻身下马,身子蓦地朝后幌去。
别院的大门已被火光烧得只剩半片废墟,仆婢们衣衫不整,灰头土脸地丧着一张脸。
看见谢湛,众人忙战战兢兢地跪倒一片。
谢湛无暇顾及,他随意提起一人衣领,冷声道:“云夫人呢?”
“云……云夫人……”仆从不敢开口,哆哆嗦嗦的。
“说。她呢?”谢湛怒呵,额角青筋暴起。
从人群里挤出来的阿喜一脸死气,她扑通一声跪在谢湛跟前,哭着道:“侯,侯爷,都是奴婢的不是,云夫人她没了。”
阿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话落,谢湛大脑嗡嗡,他两眼发黑,喉口蓦地涌上一股腥甜。
“再敢胡言乱语一句,本侯当即杀了你。”
谢湛将那股腥甜咽下,他掐住阿喜的脖子,眼神冰冷到宛若在看一个死物。
阿喜憋红一张脸,她双眼耷拉下,险些要喘不上气时,白元宝及时赶到。
她被谢湛随手扔到一边,跌落在地。
见过阿喜,仆婢们抖着身子伏在地上,不敢再说一句话,只默默给谢湛让开一条道。
当谢湛目光落在地上那具被大火烧焦的明显女尸时,他绷着张脸,面无表情,转身便往火海里去。
众人惧都屏气凝神,白元宝吓得丢了半条命,忙上前抱住谢湛大腿哭道:“侯爷侯爷,云夫人已经死了,她就躺在那里,里面大火正旺,您进去是不要命了吗?”
“你放肆。她还在里面等着本侯去救,谁敢说她死?她的命,她的人,从里到外皆是本侯的,本侯不许她死,她怎么敢死?便是阎王爷都收不走她的命。”
白元宝胆战心惊,他抬头看去,只见自家侯爷眼里充满红血丝。他披发,中衣半敞着,那双赤目阴鸷骇人,已然是要疯魔了。
他泪流满面,紧紧托住谢湛劝道:“侯爷,您清醒清醒啊,老奴虽也不信,可云夫人就躺在那里,谁又敢骗您呢?况且……”
况且他没说的是,这般火势,便是里头当真还有人,也是回天无力了。
谢湛冷冷睨向白元宝,一脚将这个老奴踹过。
“让开。再敢阻本侯,本侯连你一起杀。”
白元宝又爬过来,泣不成声:“老奴宁愿侯爷杀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侯爷去送死,侯爷何苦要继续自欺欺人呢?”
众人见状,也忙接二连三哭着劝道:“侯爷节哀,云夫人她……她当真没了,老天不长眼呐。”
阿喜缓过来气来,一抽一抽说道:“云夫人体恤婢子,今晚并未让奴婢守夜。待奴婢被外面的大火叫醒时,已经来不及了,云夫人的屋子已然火光冲天。奴婢吓坏了,忙喊人救水。待底下人冲进去时,云夫人早被烧得面目全非。”
“许是云夫人夜里点灯起夜,夜里风燥,这才叫大火燃了起来。”
阿喜没敢说的是,包括她自己在内,阖院的仆婢们虽然不敢怠慢云笙,只谁也不敢直接冲进火里救人。
谁都想活着,想挣下一条贱命。
白元宝都不忍心听,更别提侯爷了。
他朝谢湛看去,只见他眼神空洞无神,宛如一尊没有心跳的雕塑,行尸走肉到叫人看了心惊。
“你们都在骗本侯,她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如何会没了?如何偏偏就她没了?”
谢湛面上瞧着平静,声音嘶哑干涩到极点。
“侯爷。您看看云夫人吧,早些叫她入土为安才是正理。”
谢湛僵硬转身,偏头望去,月色将那具女尸照得瘆白瘆白。
喉间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猝不及防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到地面上的红触目惊心。
“侯爷”白元宝急到失声。
谢湛抬手,他踉踉跄跄走到那具尸体前,牙齿都在打颤。
这具女尸被烧得只剩半张焦黑的脸,四肢也已然不能看。
他的阿笙那么美,这具尸体如何会是她呢?
谢湛似是难以置信,他死死拽着尸骨的肩头,指尖泛白,厉声嘶吼道:“你起来。本侯不许你死,你怎么敢的?”
只不论他如何暴怒,躺在地下的人都不会再给他半点反应。
天旋地转间,谢湛终是撑不住,他扑通一声跪跌在地上,发抖的手轻轻抚上那半张脸。
他仰面,悲恸的眼神中只余心如死灰后的空寂。
白元宝心痛又心焦,他陪在身侧,谢湛紧紧抱着那具女尸空坐一夜。
直至天明,他眼都未阖一下,干涩的眼眸中尽是充血的红血丝。
白元宝急得团团转,劝道:“侯爷,天亮了。您需得赶紧打起精神来,操办云夫人的后事呐,免得叫云夫人死后都不得安宁,叫人看轻。”
谢湛一动不动,形容枯槁,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死气。
“侯爷,不能再拖了。”
“派人去把清虚观的空寂大师给本侯寻来。”谢湛手指微动,嗓音沙哑着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白元宝张大嘴,惊到失了魂。
空……空寂大师?
传闻中空寂大师能镇人魂魄,可助人转生,只这般荒谬的传言,侯爷怎能轻信?
一股寒气自白元宝脚底涌上,侯爷他……他是要镇住云夫人的魂,不许她投胎吗?
“便是死,你也只能待在本侯身边,休想喝孟婆汤将本侯忘个一干二净,死了你也别想清净,只能与本侯缠在一处。”
谢湛面容沉静到宛如一瘫死水,死死盯着怀里的尸骨。
白元宝后背发凉,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侯爷他疯了,真是疯了。
“还愣着做甚?”谢湛冷冷睨向白元宝。
“侯爷,您这般只会更加扰得云夫人魂魄不安,无厘头的传言,您如何能信?”
“本侯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谢湛那阴沉的一眼叫白元宝双腿发软,他咬咬牙,豁了出去。
侯爷要疯,他这个老奴便陪他一起疯,或许有了云夫人能转生的希望,侯爷还有个盼头,能振作起来。
他跺跺脚,转头便去办。
初升的阳光透出窗户照进来,打在两人身上。谢湛抱着“云笙”的尸体,一动不动,漆黑深邃的眸中是骇人的疯狂。
她想死,想摆脱自己,门都没有。
须臾,有仆从在外头战战兢兢道:“侯爷,再不上朝,您当真要误了时辰。”
“还有……还有别院的事,老太君已经听了信,现下叫您赶着回去呢。”
“本侯知道了,退下。”谢湛沙哑开口。
第49章
“云笙”的尸骨谢湛不许下葬入土为安,他将皮肉完好的地方亲自擦洗一遍,后叫人抬来冰棺,将“云笙”平躺进去安置好。
谢湛整整衣冠,先骑马回府。
昨夜火势太旺,次日坊市间便都有所耳闻,众人传来传去,才知是定北侯府的别院着了火,就是可怜了谢侯那心尖尖上的宠妾,年纪轻轻便消香玉损。
此事自也传进了后宫。
淑妃听宫婢禀完,脸色大变,当即派人把安乐公主叫来。
“母妃,大清早的,您唤我何事?”
安乐公主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
淑妃没好气道:“母妃问你,那云笙的死,是不是你叫人干的?”
“母妃胡说八道什么呢?她被大火烧死,关我什么事?”
安乐公主翻个白眼,旋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她错愕地张大嘴:“母妃也真是的,女儿在您心里,就有这么蠢,这么恶毒?”
云笙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妾,也并未诞下谢湛的庶长子,谢湛又依女官所言,在婚前将她打发去别院住。谢湛这般给她面子,云笙也未恃宠生娇,安乐公主又怎会将她放在眼里?
况且事情若败露,她在谢湛心里不是成了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安乐堂堂公主,她不信自己嫁过去,连个村女都比不过,她自会叫谢湛为她痴为她狂。
淑妃总算舒了口气,瞪她一眼:“你平素若是个省心的,母妃又怎会如此?”
还好女儿还有点脑子。
安乐公主嘟嘟嘴,委屈道:“母妃既无事,女儿便回去睡回笼觉了。”
只她在宫道上竟不巧碰上了脚步匆匆的小太监,她把人叫住问:“这般匆忙去太极殿,是出了何事?”
“回公主的话,倒也不是甚急事,是谢侯往宫里递了信,今日他便不上朝了。”
安乐公主神色怔怔,就一个侍妾死了,谢湛他竟要连朝堂正事都要荒废?
她抿唇,不大高兴,不过一个妾而已,他如何会这般在意?
安乐公主摇摇头,待她嫁过去,定不许他再想那死去的云笙。
谢湛快马加鞭入府,他神色疲惫,从眉眼间能看出他一夜未眠。
众人齐聚在谢老太君的文斋堂,见谢湛衣冠,惧是大吃一惊。
谢老太君率先问道:“昨夜到处出了何事,好端端地怎会着起大火?”
谢湛眼皮狠狠一跳,三言两语说清。
“到底是她福薄,没甚福气。”谢老太君坐在上头,唏嘘两声。
“按理来说,你素日里宠她,给她脸面,她的葬礼风光操办些也未尝不可。只没几日便是你与安乐公主的婚期,她又未替侯府生下一儿半女,依祖母之见,还是早早简单下葬为好,省得叫皇家说了晦气。”
“祖母。”谢湛沉声,开口唤道。
这个孙子素来孝顺,只他方才淡淡掠过来那一眼,冷漠疏离,叫谢老太君心头一惊。
“她的葬礼不必操办,孙儿自有打算。”
谢湛眸光微动,冷声冷气道:“至于成婚一事,恕孙儿只能抗旨。”
“你……你说什么?你再给祖母说一遍?你莫非是为了她这个死人,连公主都不娶了?”
谢老太君两眼发黑,若非老妪眼疾手快的将她扶着,她险些就要一头栽后去。
她手指发抖,指着谢湛怒骂道:“抗旨不遵,可是诛九族的杀头大罪,你是要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一个妾,要将祖母,将整个定北侯府一齐拉下水吗?”
在场的二房和三房人一片哗然,亦是觉得谢湛疯了,他是要拉着一家子人去给那个死去的云笙陪葬吗?
“祖母不必忧心,抗旨一事,孙儿心中亦有成算,定牵连不到侯府头上。父亲临终前,我曾应过他,会护谢家无忧。”谢湛扯扯唇角,大步转身离去。
谢老太君依旧气得头脑昏涨,他死死盯着谢湛的背影,直言道:“不许去。你若敢拒旨退婚,便从祖母的尸体上踏过去。”
谢湛脚步一顿,随后毫不犹豫地跨出门槛。
谢老太君登时晕了过去,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乱成一团。
谢湛回头,吩咐道:“去请郎中,好生伺候老太君。”
仆婢们战战兢兢应声,众人忽觉他陌生的紧,一时对谢湛敬畏更甚。
待谢湛回去临渊阁,花媪正哭着收拾云笙的遗物。至于阿喜,若不是看在她伺候过云笙的份上,谢湛昨夜便要了她的命。
只别院里众人,包括她在内,五十大板下去,没个数月皮肉是长不好的。
他阖了阖眼,冷声道:“都出去。”
谢湛目光寸寸扫过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云笙的身影。
她伏在案上读书写字时欢呼雀跃的神情,她坐在窗边为自己缝制里衣时的认真,以及她在灯下娇羞躺在他怀里时的模样。
娇嗔的,高兴的,委屈的,低泣的,她的音容笑貌在谢湛心头挥之不去。
只如今,只如今,他心如刀绞。
她胆子那般小,也不知她冷不冷,怕不怕,如何敢一人过那奈何桥?还是生生世世都待在他身边的好。
待空寂大师一有了信儿,谢湛定不会叫她孤零零等太久的。
睹物思人,他狠心将这扇门关上。
谢湛方回到自己寝屋,屏风后的木架上挂着一套大婚的新郎服。
花媪低声叹道:“是早上宫里的人送来的,说是按侯爷的尺寸缝制的婚服。”
“烧了。”
谢湛收回视线,神色淡淡。
这样的红,合该穿在他的阿笙身上,才能配得上她那张美人面。
花媪惊道:“侯爷这……这是宫里……”
“无妨,拿去烧了,本侯即刻进宫面圣。”
花媪知晓谢湛做的决定无人能更改,便是老太君威胁,他也是打定主意与安乐公主退婚了。
她心头唏嘘,又想起消香玉陨的云笙,一时也不知道她是有福无福。
花媪如今看得清楚,侯爷对云夫人的情感不止有疼宠。
谢湛换身朝服,着紫衣长袍入宫。
永徽帝刚下早朝,叫内侍监将他请进书房。
他叹道:“晨起朕听闻谢爱卿府上出了事,如何现下急匆匆进宫?”
谢湛当即跪地,直挺挺道:“臣有罪。”
“你何罪之有?”永徽帝肃容。
“臣与公主的婚事,恕臣再难从命。”
永徽帝当即变了脸色,怒声道:“谢湛你好大的胆子,你与安乐的婚期不过只余几日,如今你竟敢说不娶便不娶?朕的女儿金枝玉叶,你当她是什么?你将朕的脸面,皇家的脸面置于何地?”
“公主金贵,陛下才更应为她寻一个真心爱护她的丈夫,而这个人选,绝不是臣。公主嫁过来,受臣冷落,亦是委屈。”谢湛一字一句道。
“怎么?不真心爱护朕的女儿,你想爱护谁?”永徽帝冷笑。
谢湛正色:“臣不敢欺瞒陛下,臣早已心有所属。”
永徽帝直起身子,眯了眯眼:“你那个疼宠的侍妾?”
“是,正是云氏。如今她消香玉陨,臣方知悔已,是以恕臣无法再迎娶公主。”
谢湛心头阵阵绞痛,现下他才知,不是云笙离不得他,是他离不得云笙。
永徽帝细细打量谢湛神色,他的悲恸不似装的,莫非他当真对一个妾情根深种?否则缘何肯冒着得罪他这个皇帝的心思来退婚?
谢湛知晓永徽帝的心头病,当即沉声:“臣对陛下,对皇家忠心耿耿,若非如此,臣怎敢如此不顾皇家颜面?还望陛下应允。”
“皇家颜面大于天,你此举如何叫朕向安乐,向淑妃,向众宗亲交代?谢湛你可知,抗旨不遵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永徽帝继续道:“你既说对朕,对皇家忠心耿耿,那兵权一事……”
谢湛心头冷笑,说来说去还是绕回兵权,此事在他进宫前便早有预料。
他拱手道:“臣本就是代陛下掌军,定北军的虎符自当由陛下保管。”
谢湛话落,从怀里掏出虎符,永徽帝瞳孔一缩,叫内侍监呈上。
他细细打量几遍,难掩心头激动,这便是叫他日夜难安的虎符,谢湛竟如此轻易呈上,没料到他还是个情种。
谢湛啊谢湛,果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也有儿女情长,意气用事的一天。
“臣与公主的婚事……”
谢湛话还未尽,便被永徽帝打断:“爱卿这般情深,朕闻之听之亦感动落泪,又如何忍心不成全呢?只朕同样得给旁人一个交代,爱卿受三十笞刑,你可还情愿?”
“臣多谢陛下成全。”
谢湛外袍褪去,只着中衣。
他背脊挺直,直直跪在太极殿外,施刑的太监道:“谢侯,奴婢得罪了。”
“无妨。”
太监一鞭下去,谢湛身形依旧笔挺,眼都未眨一下。
直到太监手腕泛酸,谢湛背上血肉模糊,鲜红的血将他的中衣浸透浸湿,他才堪堪闷哼两声。
得到信儿的安乐公主一路赶来,他瞧见跪着的谢湛,当即气道:“大胆的狗奴才,谢湛是本公主的驸马,你如何敢这般行事?”
太监行完最后一道,收回手里的鞭子,垂眸道:“回公主的话,谢侯执意与您退婚,自是要承受陛下的怒火。”
安乐公主身形一幌,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还有几日便要成婚,退什么婚?”
她偏头,僵硬看向谢湛:“这个狗奴才定是在胡说八道,谢湛你告诉本公主,我们明明还有几日便要成婚了。”
“臣恐要叫公主失望。”
谢湛神色淡淡,眸中无波无澜。
安乐公主不管不顾,发疯般的闯进御书房。
谢湛强撑着精神出宫,片刻后殿内隐约传出安乐公主的哭闹声。
待他回府,白元宝急急迎上来,谢湛看他一眼,猛地呕出一口血。
“侯爷。”
第50章
灰蒙蒙的雾气中,谢湛看不清前路,只隐约能觉出一女郎朝前奔去。
他隐约走几步,望着那道纤瘦的身影,心头越发熟悉。
阿笙,阿笙,这是他的阿笙。
谢湛心头发热,他伸手去拽她,却什么都抓不到,他急出一头冷汗。
那女郎蓦地转身,回眸便朝他看过来,只云笙望着他的神色,惧是冷淡疏离。
“阿笙,你不认得本侯了吗?”
“我恨你,谢湛。”她张了张唇,对他说出第一句话。
我恨你,谢湛。
谢湛心如刀割,难以置信道:“你撒谎。本侯待你不好吗?你怎会恨本侯?你明明亲口对本侯说,你情愿给本侯生儿育女。”
他话落,去抓云笙衣裙,只女郎家转身,忽地彻底没了身影。
“阿笙,回来。”
“阿笙。”
“阿笙。”
……
谢湛猛然从梦中惊醒,他沁出一头冷汗,急急粗喘着气。
“侯爷,您身子如何了?”
候在身侧的白元宝和花媪异口同声关切着。
白元宝自言自语喃喃:“您本就一夜未眠,昨儿悲痛交加,方才又受了三十笞刑,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承受不住啊。”
“是啊侯爷,郎中吩咐要让您静养,您这是要去哪儿?”
花媪见谢湛掀过被褥,穿鞋下榻,忙心疼问道。
谢湛扯扯唇角:“阿笙说,她恨本侯。”
白元宝一怔,反应过来安慰道:“不过一个梦罢了,俗话说梦都是反的,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花媪你说,她当真会恨本侯吗?”
花媪垂眸:“侯爷多虑了,您宽心养病才是正经。”
谢湛阖眼,淡淡道:“都出去吧,本侯想自己静静。”
宫里头但凡有什么动静,顷刻间便能传出宫外。是以谢湛为云笙入宫与安乐公主退婚一事,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
叫众人唏嘘的是,他竟为此将兵权交了出去,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茶馆里说书的先生们已经蠢蠢欲动,想着连夜编一出戏文。
谢老太君醒后方知,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谢湛只派人去留下一句话。
仆从道:“侯爷说叫老太君宽心,好好养病,无需担忧兵权一事,他不会叫侯府有丁点闪失。 ”
谢老太君心如死灰,哭骂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啊,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轻易松口。”
宫里头的安乐公主也已哭晕过去两回,她双眼发肿,喃喃自语道:“谢湛他好狠的心,还有几日便是婚期,他竟来退婚,他置我的颜面于何地?我堂堂公主,被男人退了婚,日后长安城里的贵女们哪个不看我的笑话?”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
淑妃走进来,抱着她道:“我儿是公主,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人看轻你的。待过些日子,母妃再为你寻一驸马可好?听母妃一句劝,忘了谢湛吧,他不是你的良配。”
安乐公主听不进去,当即要下榻。
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眼看要梦想成真,可一朝梦碎,叫她如何承受得住这种打击?
“我不信母妃,我再求父皇。”
淑妃一闭眼,狠狠心道:“你清醒清醒吧,你父皇再疼你,也远比不上兵权在他心中之重。”
安乐公主跌坐回去,她神色怔怔,蓦地落下泪来。
_
一月后,空寂大师终于被谢湛的人私下悄悄带进长安。
谢湛开门见山问道:“本侯听闻空寂大师有做法镇魂的本事,能助人转生可是真的?”
空寂大师施礼道:“谢居士,别来无恙。可是为了你那过世的妾?”
“大师睿智。”
“人死后方入轮回转生,忘却前尘才是正道,人为镇魂,是逆天而为。”空寂大师苦苦劝说。
“老天不长眼,叫她失身火海,本侯逆天而为又如何?”谢湛望向窗外,不甚在意。
“大师既如此言,可是当真有法子?”
空寂大师摇摇头:“此等凶险之事,还从未有人试过。贫道也只是观师祖留下的遗书,知晓只言片语,只谢居士可知晓,逆天之事需得付出同等的代价,镇魂之人要生生短去二十年寿命,如此这般,谢居士可还要试?”
谢湛笑了:“不过二十年寿命罢了,本侯有何不敢?”
他的阿笙不在,他活那般久,又有甚意思?
只要能换她转生,谢湛在所不惜。
空寂大师叹道:“既如此,谢居士便叫人开坛吧。”
另一边的云笙,她带着平阳郡公给她办好的过所,一路从长安直奔益州。
她虽不识得路,手里却有地图,再加之一路打听,终于进入益州地界。
云笙路上初次打尖住店,对面桌上的四五个大汉就频频朝她看来。
她容貌过于打眼,回屋后当即换身男装,又将脸抹黑,连夜便从客栈出发。
此后她皆是男装打扮,果真一路安全抵达。
云笙骑在马上,她拿出地图细细看了两遍,回想起刚才客栈小二的话:“小郎君若是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久居,不若去乌山镇吧,是个世外桃源能过日子的好地方。”
只她转了两日寻去镇上,便在山脚下遇见一跌倒的跛脚老汉。
云笙当即下马,将人搀扶起来。
“老人家,您是这镇子上的人吗?我看您腿脚不便,可要我将您送回家中?”
她见老汉背着的筐篓躺在地上,里头的草药撒了满地,又忙帮着去拾掇。
那老汉蓦地瞅过来,道:“初来镇子上的?一个好好的小娘子,这幅打扮,是逃婚的?”
云笙愣住,脸上发热:“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旁人看不出来,我自是能,也不瞧瞧老汉我是做甚的。”
“您是郎中?来山上采药?”
张文图笑了笑:“倒也不算笨。”
两人边走边聊,云笙已对这老汉了解颇深。
他家世代都住在这镇上行医,家中有一老医馆,他一生都未娶妻生子,每日只侍弄草药看病。
云笙羡慕道:“这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你呢?还没有告诉老汉,可是逃婚出来的?”
“您说笑了,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听说乌山镇山清水秀,便想在此处定居。”云笙侧目,敷衍两句。
张文图瞅瞅她神色,不再多问。
两人说话间,前头便是医馆。
张文图主动邀道:“好歹送我老汉一路,进去喝盏茶吧?”
云笙有些犹豫:“举手之劳,您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怕我老汉吃了你?”
“既如此,便叨扰了。”
医馆的门大敞着,里头零零散散有几句说话声,是药童在给人抓药。
他瞟过去一眼,先是欣喜,旋即目光落在云笙身上,错愕道:“张爷爷,这是谁?”
“抓你的药,小孩子少打听。”
云笙被张文图带到后院,这间医馆前头是用作抓药看病的商铺,后头便是用作生活起居。
张文图倒了两盏茶,给云笙递过去一杯:“别怪老汉我多嘴,日后可有何打算?”
云笙思衬片刻道:“我厨艺不错,会做面食糕点,女工亦做得好。若有人出铺子,我想盘下一间,像您经营医馆这般经营。”
她一路上省吃俭用,还剩不少银钱。云笙仔细算过,应是够盘间铺子的。
“可会读书识字?”张文图打量着云笙,又问道。
云笙皱眉,眼神中充满警惕。
张文图摸摸下巴,神色尴尬道:“你这小娘子,也忒是谨慎,老汉我不过多问几句,你倒起了疑心。”
云笙不吭声,张文图笑道:“既如此,我便与你直言。你我皆是孤身一人,老汉见你有缘,你可愿我收你为徒,跟着我学习药理,治病救人?”
“若要学医,自得会读书识字,是以老汉才有此一问。”
云笙大脑一片空白,她竟有这般机遇?
治病救人乃是积累福德的大造化,她怎会不愿?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读书识字,自是会的。”
脑海里有张脸一闪而过,云笙又甩出去。
她看向前头的铺子,不解问道:“您不是有药童,缘何还要再收徒?”
张文图摇摇头,险些没被气笑:“就那个小子?他资质不行,抓抓药尚可,不过是家里头送他过来打打杂,在我这赚几个铜板。老汉若真指望他,待我去后,这一身医术也就不存于世喽。”
“可……可我此前从未学过,也未曾接触过,也不知我资质如何?”
“今日你先安顿好,明日我带你认认草药,一试便知。”
天色不早,药馆渐渐没了病人。张文图朝药童喊道:“阿狗,关门。”
阿狗进来后院,好奇地看向云笙,张文图撵他道:“去去去,看什么看?这是你张爷爷新收的徒弟,你去把东厢房收拾出来,她今晚便住。”
云笙不好意思道:“他一个小孩子,还是我自己去收拾吧。”
阿狗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边跑边回头道:“张爷爷付我工钱的,哥哥你就放心吧,我定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云笙:“……”
当夜她躺在东厢房的床上,也不知在想甚,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堪堪睡着。
次日云笙洗漱过后,再三犹豫还是换回了女装。
张文图眼前一亮,早早赶来的药童阿狗更是看直了眼,张大嘴道:“原来是姐姐。”
云笙有些脸红,看向张文图:“吃过早饭,您便教我认草药吧。”
张文图点点头,早上三人吃的是胡饼和红枣粥。
冒着热气的胡饼香味扑鼻,红枣粥甜津津的,云笙尝了一口,忽觉反胃,她侧过头去掩面,干呕两声。
张文图脸色一变,他将云笙胳膊扯过来,把脉一阵过后,他神色严肃道:“你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自己可清楚?”
云笙大脑嗡嗡作响,面上没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