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青春校园 > 1992 矿场家属院 > 45-50
    第46章


    姚安身体微微向后靠了靠,下意识地拉开了一点距离:“实在不好意思……我,我不太会跳,真的抱歉。”


    远远盯着的陶忠,几乎是瞬间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一丝难以抑制的窃喜偷偷爬上嘴角,心里暗想:“对,就这么拒绝他们!”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又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是文质彬彬的男青年,端着两杯汽水,风度翩翩地走了过去。


    陶忠的眉头立刻又死死地锁在了一起,心里咯噔一下:“这号的更难缠!”


    他眼睁睁看着那男青年笑着与姚安攀谈了几句,又将手中的汽水递过去。


    陶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拳头不自觉地攥紧。


    幸好,姚安依旧是礼貌地摇了摇头,汽水也没有接。


    那男青年略显遗憾地笑了笑,最终离开了。


    一个,两个,三个……尽管姚安让多个“进攻者”接连铩羽而归,但她周围那片区域的气氛却愈发微妙。


    那些被拒绝的年轻人非但没有散去,反而三三两两地聚在不远处,嬉笑着、议论着,目光不时瞟向那个紫色身影。


    姚安的难以接近非但没有让人退却,反而激起了更多的好奇和爱慕。


    陶忠心里像被猫抓一样烦躁不安,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拨开身前闲聊嬉笑的人群,朝着姚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姚、姚安同志。”陶忠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发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线听起来平稳些:“你也来了啊。”


    这话问得笨拙又多余,却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开场白。


    姚安闻声抬起头,看到是陶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一直微微紧绷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些许。


    她点点头:“嗯,单言姐她们要我来看看。”


    有熟悉可靠的陶忠在,她独自应对陌生环境的尴尬和无措顿时减轻了不少。


    姚安倒是安心了,可陶忠却异常紧张,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急需找个话题不让气氛冷下来,忽然他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那个……你做的月饼特别好吃,又香又不腻。是怎么做的啊?我想学着做一下。”


    姚安眉眼弯了弯:“其实不难的。馅料是自己炒的红豆沙,糖油比例要掌握好,皮子是油酥皮,起酥的关键是多揉几次,醒发要到位……”


    她每次谈起自己擅长的事情,话便会稍稍多一些。


    陶忠根本听不清具体步骤,只觉得她说话的声音像泉水叮咚一样好听,他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哦哦,原来是这样,真厉害……”


    两个人就这么在相亲会上聊起了月饼。


    待话题自然而然地告一段落,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陶忠侧过身,看着姚安垂下的眼帘和轻轻抿着的嘴唇,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做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邀请手势,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再次变得干巴巴的:“那……那什么……能、能请你跳支舞吗?”


    姚安重复了那句拒绝了许多人的话:“我真的不会跳。”


    反正话都问出来了,陶忠继续红着脸道:“我也不会的,咱俩半斤八两,正好可以一起学,总比一直在这儿干站着强,是吧?”


    姚安看着他那双有些紧张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终于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陶忠微微颤抖的掌心里,笑道:“说的也是。”


    陶忠抑制住狂喜的情绪,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牵引着姚安,一步一步地踏入灯光流转的舞池。


    音响里正播放着一支舒缓的慢三步舞曲《月亮代表我的心》,旋律悠扬婉转。


    陶忠的手虚虚地扶在姚安腰间,另一只手与她交握,动作僵硬得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每一步都动得极其小心,生怕踩到她的脚。


    陶忠能清晰地闻到姚安身上淡淡的檀香,这味道本是安神的,现在却让他心跳如鼓。


    两人跳得并不娴熟,甚至偶尔还会笨拙地踩到对方的脚尖,然后同时红着脸小声道歉。


    他们不像周围几对那样谈笑风生,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随着音乐移动,偶尔目光不小心相接,便像触电般迅速分开,各自脸上都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


    一曲终了,灯光稍亮,陶忠竟有些舍不得松开手。


    姚安微微颔首,率先抽身,准备退回座位。


    就在这时,音乐骤然切换成了节奏强劲欢快的迪斯科舞曲。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许多年轻人欢呼着涌向舞池中央,几个玩疯了的小伙子互相推搡着跑过,不小心重重撞了姚安一下。


    姚安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扑去。


    “小心!”陶忠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一把将人拉回来,牢牢揽住了她的肩膀,护在了自己身前。


    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衫布料,姚安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传来的惊人热度和有力急促的心跳声。


    她的脸“轰”得一下红透了,大脑也一片空白。


    陶忠揽着她的手臂肌肉绷得紧紧的,只觉得接触的那一小片肌肤滚烫得吓人,就像要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拥挤的人潮很快嬉笑着散开。


    陶忠这才松开手,结结巴巴地解释:“对不起啊……我、我不是故意的……刚才那是……是……”


    姚安也慌忙后退一步,低着头,根本不敢看陶忠,声如蚊蚋,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来:“没……没关系,呃,谢谢你。”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暧昧气氛,丝丝缕缕地将两人缠绕。


    “那边好像有卖汽水的,我去买两瓶。”陶忠快速说完,逃也似得去了舞池边。


    姚安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下意识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他紧紧揽过的肩膀,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


    酥麻异样的情愫,像初春的藤蔓,悄悄绕上了她的心尖。


    她好像……心动了。


    姚安怔怔地想,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可是……她明明早就给自己起卦推算过多次,卦象都显示她这一生清修独行,并无姻缘牵绊。


    难道是自己学艺不精,算错了?


    躲在人群里偷偷观察了全过程的单言,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姜禾,兴奋道:“嘿!瞧见没?刚刚搂上了!我就说这两人可以吧!有门儿!绝对有门儿!”


    姜禾也看得一脸欣慰,低声道:“我看也是,俩人脸都红得跟什么似的。成了,这下回家可有得聊了。”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陈逸凝听到这个“重大进展”时眉开眼笑的样子了。


    不知何时悄悄蹲在了活动室窗台上的白云,优雅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摆动,圆圆的猫眼里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


    这边“情报小组”正热烈讨论着,那边听说自家弟弟居然破天荒来参加联谊会,还似乎有“重大行动”的陶振,也忍不住好奇,从家里溜达了过来看热闹。


    他个头高,很快就在人群外围找到了正和单言说得起劲的妻子。


    陶振笑着挤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搭在姜禾肩上。


    姜禾被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到看到是陶振,嗔怪地轻轻打了他一下:“你怎么来了?在外面呢,别动手动脚的。”


    陶振笑笑:“咱俩是正经夫妻,怕什么?”


    他探头望了望舞池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但脸上带着傻笑的弟弟,忍不住咧嘴一乐:“我来看看老二,没想到他还真开窍了?看来咱爸妈不用愁了。”


    活动室里灯光流转,音乐悠扬,身边都是成双成对的身影,陶振心里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了和姜禾约会的日子。


    他清了清嗓子,稍微整理了一下并没什么可整理的衣服,然后面向姜禾,做出了一个略显夸张却十分标准的邀请姿势:“这位漂亮的女同志,不知可否赏个光,陪我跳一支舞?”


    姜禾被他这突如其来带着点浪漫的邀请弄得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飞起一抹红晕,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老不正经!孩子们都多大了……”


    陶振哈哈一笑,趁机握住了妻子的手:“孩子多大了,你也是我媳妇儿!走!”


    陶振边说边把姜禾往舞池里扯,姜禾赶紧用力拉他停下来:“哎,言姐还在这儿呢。”


    单言赶紧推了姜禾一把:“别管我了,你们俩玩去吧。我一会儿就回家了。”


    “谢谢言姐。”陶振朝单言摆摆手,拉着姜禾就进了舞池。


    陶振的舞步显然比陶忠的熟练稳重得多,他自然地揽着姜禾的腰,带着她随着音乐轻轻摇摆。


    “好久没这么跟你跳舞了。”陶振的声音在妻子耳边响起,感慨道:“上次跳,还是咱俩刚谈对象的时候,在厂里的新年联欢会上,记得不?你那会儿脸可红了。”


    姜禾靠在他怀里,笑着点点头:“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笨得老是踩我脚,跳完回家我脚都肿了。”


    “嘿!揭我短是吧?”陶振故作不满,手上却将妻子揽得更紧了些,“我后来可是勤加练习,你看我现在跳得,还不错吧?”


    姜禾喜欢跳舞,为了抱得美人归,他自然也得投其所好,多学着点儿。


    “现在确实跳得不错。”


    “那可是,也不看看我是谁啊……”


    “呸,夸你一句就上天……”姜禾笑骂。


    夫妻俩一边跳着舞,一边说着家常话,时而看看舞池里依旧有些羞涩的陶忠和姚安,时而相视一笑。


    边上的单言看着这一幕,心里任不住泛起一丝酸溜溜的羡慕。


    再想想自家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下班就知道看报纸听收音机,半点浪漫情调都不懂的宋玉,对比之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便歇了继续看热闹的心思,回了家。


    家里的情形果然和她预料的分毫不差。


    宋尚德正在院子里给宋远舟开小灶,练习挥拍,而宋玉正坐在堂屋那把磨得发亮的旧藤椅里,专注地看着当天的《矿工报》,时不时拿起手边的搪瓷缸,抿上一口茶水。


    单言坐下来,“砰”得拍了一下桌子。


    宋玉这才从报纸里抬起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回来了?”


    “回来了。”单言答。


    宋玉点点头,又看起了报纸。


    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宋玉第二句话,单言没好气地问道:“这就没了?”


    第47章


    宋玉被她这没来由的火气弄得有点懵,他放下手里那张看了大半的报纸,疑惑地看向单言,眉头微微蹙起:“怎么了?”


    单言瞪他:“怎么了?你就不会多说些话?一天到晚就跟和那藤椅长在一起了似的!”


    宋玉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搞得更加困惑,他推了推眼镜,思考了片刻,试图找出妻子发火的根源。


    他这不温不火的反应更是火上浇油,单言提高了声音,气都不喘地说了一长串儿:“我怎么了?我好得很!你看看人家对门的陶振,今天联谊会上还知道拉着媳妇儿跳支舞浪漫一下呢,再看看你,就会坐在这破藤椅上看你那永远看不完的报纸,我跟你过了这么久,连交谊舞是圆是扁都没一起比划过,我当初真是……真是……”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宋玉仔细地折好手中的报纸,放在藤椅边的小几上,接着缓缓站起身,径直走到单言面前。


    单正骂在兴头上,被他这动作弄得一愣,后面数落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气势不自觉矮了半截,下意识地问:“你干嘛?”


    宋玉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没什么波澜的表情,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声音依旧平平板板,听不出情绪:“起来。”


    “啊?”单言愣住了,完全没明白丈夫这唱的是哪一出。


    宋玉的手又往前递了递:“你不是想跳舞吗?咱们家地方小了点,但也能将就。我们现在就跳。”


    单言看着他伸出的那只略显纤细的手,又抬眼看看丈夫那张文质彬彬的帅脸,一肚子的火气和积攒了许久的委屈瞬间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噗”一下全漏光了。


    她扭捏了一下,然后把手轻轻放在宋玉温热的掌心,嘴还硬着:“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待会儿要是闪着了腰……我可不管你……”


    宋玉笑笑,他这对象,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他不会跳什么标准的交谊舞,只是凭着多年前在矿上集体联欢活动时见过的模糊样子,极其缓慢地带着妻子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一步一步地挪动起来。


    没有音乐,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规律而沉重的“滴答”声,以及他们略显杂乱的脚步声。


    宋玉高度专注地看着脚下,神情严肃得像是在进行一项精密实验,生怕踩到了单言的脚。


    单言由着他笨拙地带着自己慢慢地转着圈。


    她低下头,把额头轻轻抵在宋玉那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油墨和肥皂混合的味道,小声嘟囔了一句:“死小子……就会来这套……”


    这书呆子,虽然沉闷了些,但胜在听话,人也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很是知道如何能让她心安。


    宋玉环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沉默地带着她又挪了半步,闷闷地开口:“以后你想做什么,直接跟我说。别发脾气,我猜不透。”


    单言在他怀里抬起头,看着他认真盯着脚下,那股别扭劲儿终于彻底消散了,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我知道了。”


    夕阳的余晖将小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宋远舟的匹克球训练告一段落,小家伙额头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小脸也热得红扑扑的。


    他把球拍往腋下一夹,迈开小短腿就朝堂屋门口冲走去。


    宋尚德笑呵呵地跟在后面,目光随意地往半敞的堂屋门里一瞥。


    这一瞥可不得了!


    宋尚德一个箭步上前,大手一捞,精准地揪住了宋远舟的后衣领。


    “哎——等等、等等!乖孙,你刚才那个反手扣杀练得还不到家,走,咱们再练十分钟,巩固巩固。”


    宋远舟被拽得原地晃荡了一下,他扭过头,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指着屋里:“不要练了,我嗓子都冒烟了,我要进去喝水。”


    “嗨!喝白水有什么劲儿。”宋尚德脑子飞转,赶紧抛出糖衣炮弹,“爷爷带你去小卖部,买冰镇的甜桔子汽水吧,玻璃瓶的。”


    宋远舟很有原则,他摇了摇头:“刚出完汗不能喝甜甜水,不解渴。我就喝凉白开。”


    说完又要往屋里去。


    宋尚德放弃劝说,索性抱起宋远舟,强行带他离开:“走吧走吧,小卖部也有白开水,爷爷想喝汽水了,你陪爷爷去买。”


    宋远舟终究拗不过爷爷,被抱着出了门。


    爷孙俩刚离开没多久,陶振和姜禾就手牵着手出现在了巷子口。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陶忠和姚安并肩而来,两人之间虽然保持着半臂的礼貌距离,但看起来却极其暧昧。


    很快,到家了,姚安停下脚步:“那个……我到了,先回了。”


    陶忠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臂,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我……我有话对你说。”


    他深吸一口气,索性将眼睛一闭:“我喜欢你。”


    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姚安的回答,陶忠忍不住睁开眼睛,偷看她的反应。


    姚安脸颊烧得滚烫,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陶忠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就是……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想跟你处对象的那种喜欢……你……你觉得我行吗?”


    姚安的声音细若蚊蚋:“这……太突然了,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吗?”


    “好,好,你考虑,慢慢考虑,我不急。”陶忠忙不迭地点头,说考虑就是有希望,他可以等。


    这一晚,姚安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心里乱乱的。


    陶忠表白的场景不断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可是……


    “难道是我学艺不精,算错了?”姚安喃喃自语,“还是说,人心,能改变天命?”


    她抬手轻轻按在狂跳不止的心口,那份悸动远比卦象更加强烈地冲击着她。


    姚安倏地坐起身,打开灯,走到桌前,想再算一卦,可手刚触及那三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就缩了回去。


    她害怕。


    害怕算出的结果依旧是那孤寂的命途,那她又该怎么做?


    最终,姚安叹了口气,关上灯,重新躺回黑暗里。


    她的心其实已经有了清晰的偏向。


    周一的黄昏比往常似乎来得更慢一些。


    下班后,陶忠骑着自行车,随着人流刚拐进巷子口,一眼就看见了角落的那个身影。


    姚安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浅绿色衬衫,斜挎着一个布包,安静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是刚下班就等在这儿了。


    看见陶忠出现,她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朝着右边通往矿区后山的小路指了指,然后便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先行了一步。


    陶忠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立刻明白了姚安的意思,一股巨大的期待和紧张瞬间攫住了他。


    陶忠手忙脚乱地跳下自行车,推着车把,快走几步,默默跟在姚安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前面那个纤细的背影,手心微微出汗,黏腻地贴在车把上。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一路上只有自行车轮偶尔碾过碎石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和着远处家属区偶尔传来的几声笑语。


    俩人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走上矿区后面那片小山坡。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到大半个矿区密密麻麻的屋顶和远处依旧在轰鸣的井架,但因为偏远,很少有人会特意上来。


    走到一处平坦的草甸,四周有半人高的灌木丛可以略微遮挡住别人的视线,姚安停住脚步,转过了身。


    陶忠也立刻刹住车,支好自行车,整个人站得笔直,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晚风吹过,拂动姚安额前的碎发,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想好了,我……”


    “等会儿!你等下!”陶忠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一样,出声打断姚安。


    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向外,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另一只手抚着胸口,脸色都有些发白了:“让我做个心理准备。”


    说完,陶忠转过身去,背对着姚安,开始夸张地做起了深呼吸。


    姚安原本也揣着满满的紧张,此刻看到陶忠这副比自己还要慌乱十倍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即紧绷的心弦忽然就松弛了下来。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轻轻笑了出来,调侃道:“好啦,你打算准备到什么时候去?”


    陶忠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姚安迎着他那忐忑的目光,不再犹豫,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我愿意,我愿意跟你处对象。”


    刹那间,陶忠脸上的紧张和不安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狂喜。


    “真、真的?!”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激动地道,“你再说一遍!”


    姚安看着陶忠这副傻乎乎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用力点了点头:“真的,比真金还真。”


    “但是。”姚安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我……我必须告诉你,我早年给自己算过,卦象显示我命里并无姻缘。我怕我们只是一段露水情分,终究走不到最后。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恳求道:“能不能先别让其他人知道?我们就偷偷的,行吗?”


    她害怕万一应了卦象,此刻的甜蜜会变成日后彼此难堪的利刃。


    陶忠那颗恨不得立刻广播给全世界的心,在对上姚安眼中深藏的脆弱与不安时,瞬间软化了下来。


    他点点头:“行,都听你的。我谁也不告诉。”


    为了方便联系,第二天陶忠就兴冲冲地跑到邮电局,几乎花掉了快半年的工资,买了一个最新款的汉显BB机,送给了姚安:“以后你想找我,就呼我,这是我的号码。记住了啊,一定要给我发信息哦。”


    他反复跟姚安演示着如何操作,毕竟俩人要开展“地下工作”,联络方式一定要有保障。


    俩人分开后,陶忠立刻冲到了街角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传呼台的号码,留下了自己的号码和四个数字。


    同一时间姚安的BB机“滴滴滴”地振动起来,她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的信息令人费解:“8013”。


    她把BB机塞回口袋,准备想明白了再回。


    那边陶忠时不时就要拿出自己的看看,吃饭的时候在看,洗漱的时候在看,躺在床上还看,都快要把BB机盯出一个洞了:“这都多久了,怎么还不回我?”


    “她在忙什么呢?是不是没记住号码?还是机器坏了?我要不要再留个信息?”


    “不行不行,太晚了,她会不会休息了?万一她嫌我烦怎么办?”


    陶忠就这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深夜万籁俱寂,最后他紧抓着那个冰冷的BB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全是“滴滴滴”的急促鸣响。


    直到第二天下班,陶忠腰间的BB机依旧沉默。


    陶忠心烦意乱地骑上自行车回家,走到半路,腰间的BB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立刻停下车查看,屏幕上那行汉字瞬间让他开心了起来:“晚八点,小山坡见。”


    还没到时间,陶忠就等在了约定地点,喜滋滋地看着姚安快速走上山坡。


    姚安气息微喘,站定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个BB机:“‘8013’是什么意思?我没看懂。”


    陶忠的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手脚都像是借来的,无处安放。


    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飘忽地望向树梢,声音小得几乎融进夜风里:“就……就是……‘伴你一生’的意思……”


    姚安先是一怔,凝神思索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她的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无声的甜蜜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连风都变得格外缠绵。


    陶忠和姚安就这么偷偷摸摸地进行着秘密约会,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一九九七年三月。


    一个周末的午后,陶振坐在写字台前,整理着他的集邮册。


    桌上还摊开着最新一期的《集邮》杂志。


    他翻看着杂志中间的价格行情表,手指跟随着视线,一行行往下滑。


    突然,他死死盯住表格中的某一行,不敢置信地把杂志拿起来,凑到眼前,几乎要贴上去,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确认着那串数字。


    “我的老天爷……”陶振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


    第48章


    “怎么了?”正在旁边对着小圆镜涂抹雪花膏的姜禾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丈夫。


    陶振激动地指着杂志上的价格表,话都说不利索了:“涨了!全都涨了!尤其是猴票和梅兰芳的小型张!都涨飞了!”


    姜禾心中一喜,问:“涨了多少?”


    “你猜猜。”陶振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不对,再加一根。


    “涨了三千多?”


    “哪儿啊,只是这张梅兰芳小型张现在就能卖到快三万!”


    “真的假的?你可别是眼花看错了。”姜禾不敢置信,整整翻了十倍!


    她放下手里的雪花膏罐子,站起身走过来,想要亲眼确认。


    “千真万确,白纸黑字印着呢,这还能有假?”陶振把手里的杂志交给姜禾,自己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得快点儿趁行情好出手,明天……不行,就今天,我现在就去邮市。”


    他立刻收拾了下,把集邮册放进包最内侧的夹层里,拍了拍。


    市里最大的集邮市场人声鼎沸,汗味、烟味、旧纸张的味道混合在空气里。


    巨大的报价牌前挤满了人,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兴奋的惊呼和懊恼的叹息声嗡嗡作响,汇成一股躁动的热流。


    陶振挤在人群里,抱着包,心脏怦怦直跳,他既兴奋又紧张,大冷天的,额头上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找了个相对人少些的角落,极其小心地从包里取出集邮册,翻到猴票那页。


    品相极好的邮票瞬间吸引了周围好几个眼尖的邮商的注意。


    “哟,庚申猴,哥们儿出货吗?”一个留着平头,看起来很是精明的中年男人最先凑过来,眼神锐利地扫过陶振手上的邮票。


    “品相不错啊,原胶没黄也没揭薄。哥们儿,什么价儿?”另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也围了上来。


    陶振道:“您几位看着给,行情大家都清楚,合适就出。”


    精明男人从兜里掏出个放大镜仔细看了半晌,沉吟了一下,报了个数:“单张猴票一千。”


    旁边的“皮夹克”立刻摇了摇头,这老汪价杀价杀得也太狠了。


    陶振也不是新手,直言道:“这点儿钱出不了。”


    老汪推了推眼镜,不急不慢:“我这价儿公道的,现在是有价无市。”


    陶振还是摇摇头。


    “那你要多少?”


    “三千。”


    “三千太多……”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价还价起来。


    又围过来两三个人打听的,原本人少的角落,竟以陶振为中心,围了个小圈。


    最终陶振以单张两千五的价格将猴票卖出。


    他又把集邮册翻到了梅兰芳小型张那页。


    “呦吼,哥们还有这个呢。”“皮夹克”眼睛一亮。“这个你想多少出?”


    “三万八。”陶振回答道。


    “皮夹克”摇摇头:“哥们,你这报价真的贵了,卖不到这么高的。”


    为了提价,陶振撒了个小谎:“您也是专业的,这个只发行了两万枚,它肯定还会涨,要不是急用钱,我就自个儿留着了。”


    “皮夹克”道:“哎,涨不涨的那是以后的事,你现在想卖三万八真太贵了。两万,两万我立马就买。”


    两人又是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两万六成交。


    陶振又把其他邮票出了个七七八八,满意地掂了掂鼓鼓囊囊的提包,然后脚下生风地回了家。


    “今晚不做饭了。”陶振豪气的说道,“走,咱们下馆子去!”


    他一把抱起正安安静静玩积木的大女儿陶欣迎,高高举过头顶,兴奋地带着她转了好几个圈儿。


    陶乐迎在陶振身边伸着两个胳膊:“我也要,我也要。”


    陶振笑眯眯地把陶欣迎放下,抱着陶乐迎也转了好几圈儿。


    很快,陶冠泽、陶振、陶忠,还有陶欣迎和陶乐迎,都穿戴整齐地聚集在了院门口。


    等了半天也不见陈逸凝和姜禾出来,陶忠有些着急地朝着屋里喊了一嗓子:“妈,嫂子,快点儿。”


    他吃完饭还得去约会呢。


    屋里,陈逸凝和姜禾正对着衣柜门上的镜子做最后的检查。


    陈逸凝换上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深紫色暗纹外套,耳朵上佩戴着之前陶振给她买的金耳环。


    姜禾则穿了一件红色毛衣,脖子上挂上了金项链。


    她给陈逸凝涂上口红后,又给自己也补了补。


    “这样行吗?是不是太红了点?”陈逸凝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


    “不红不红,好看,显得气色好。”姜禾笑着打量婆婆,“今儿个高兴,就得打扮得精神点儿。”


    终于两人收拾妥帖,在一阵阵“快点、快点”的催促声中,光彩照人地走出了院门。


    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走进矿区最贵的餐厅,要了个包间。


    服务员递上菜单,陶振看也不看就大手一挥:“把你们这儿的招牌硬菜都上一份。”


    陶冠泽听到后,在桌子底下踢了儿子一脚,教训道:“点那么多吃不完浪费,点点儿孩子们爱吃的就行。”


    陶振这才收敛,嘿嘿笑着看了看菜单。


    陶乐迎小手指着墙上广告图上色彩鲜艳的松鼠桂鱼:“要这个花花鱼。”


    陶欣迎也补充道:“我要玉米烙。”


    转眼间,铺着白色桌布的大圆桌就被盘子挤得满满当当。


    油光锃亮的红烧肘子,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香酥鸭,撒着白糖的玉米烙、炸得金黄酥脆的松鼠桂鱼,还有肉末粉条、爆炒肥肠、卤鸡爪、粉蒸排骨、水煮肉片、西红柿炒蛋……


    香气混合着热气蒸腾而上,充满了整个包间。


    姜禾拿着开瓶器,将开瓶器的齿轮卡在啤酒瓶的瓶盖上,用力撬了几下,瓶盖却纹丝不动。


    她不由得微微蹙眉,小声嘀咕:“这玩意儿怎么这么紧……”


    正对着满桌菜肴笑眯眯打量,琢磨着先从哪道下筷的陈逸凝闻声转过头,看她开得费劲,便接了过去。


    她随意地在桌沿上“铛铛”敲了两下,然后找准位置,用大拇指抵住瓶盖边缘,看似没怎么用力地向上一弹。


    “啪——”铁皮瓶盖利落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小弧线,“吧嗒”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陈逸凝甚至都没看一眼那飞走的瓶盖,顺手就把开了的啤酒递还给目瞪口呆的姜禾,自己又淡定地拿起另一瓶,如法炮制,然后极其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轻叹:“嗬,痛快!”


    一直默默坐着的陶冠泽眉头越皱越深:“哎,我说老婆子,少喝点那玩意儿,伤胃。你又不是小年轻了,像什么样子嘛。”


    陈逸凝正享受着呢,被老伴儿当着小辈的面数落,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放下杯子,瞪了陶冠泽一眼:“就你话多。今天高兴,我喝一口怎么了?絮絮叨叨的,吃饭也吃不清净。”


    眼看老爷子还要开口,陶振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来,大家都满上。”


    他高高举起自己那杯冒着泡的啤酒:“为了今天的好日子,干一个!”


    “干!”


    陶忠积极地响应,探过身去跟陶振碰杯,杯里的啤酒泡沫剧烈晃动,差点儿溢了出来。


    陶乐迎最是兴奋,拿着自己的小杯子非要跟姐姐碰,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小半杯橙汁都洒在了桌子上。


    “哎呀。”姜禾赶紧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


    陶振看到后,把纸巾接了过去:“我来擦,你先吃。”


    酒足饭饱,一家人心满意足地踱步回家。


    两个小家伙陶欣迎和陶乐迎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被陶振和陶忠分别背在背上,眼睛倒是闭上了,可嘴巴还无意识地咂摸着,像在回味之前的美味。


    回到家,安置好孩子,几个人洗漱完带着饱足的倦意歇下。


    陶忠偷偷溜了出去,隔了大约一个钟头后,又美滋滋地溜了回来。


    深夜时分,一阵压抑的呻吟从陶冠泽和陈逸凝的房间传了出来。


    “怎么了?老婆子?”陶冠泽睡觉浅,很快就被惊醒了。


    他打开床头灯,看到陈逸凝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死死按着胃部,瞬间睡意全无,心一下子揪紧了。


    “没……没事……”陈逸凝还想强撑,但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就是……胃里有点烧得慌……还胀得疼……”


    陶冠泽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肯定是晚上那顿大餐油水太足,她一时高兴又没节制,肠胃受不了了。


    他二话没说,猛地掀开被子,披上衣服就冲出房间,敲响了陶忠的房门:“快起来了,你妈不舒服,得去医院。”


    陶忠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一个激灵滚下床,胡乱套上衣服就开了门,头发乱糟糟的:“爸?咋了?妈咋了?”


    “吃坏东西了,肚子疼得不行,你快去推自行车,咱们送她去医院看看。”陶冠泽说得又快又急。


    陶忠一听,睡意瞬间吓飞了,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哎。”了一声,转身胡乱套上衣裤,趿拉着鞋就奔到院子里。


    陶冠泽则立刻返回屋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疼得直不起腰的陈逸凝,一步步往外挪。


    尽管父子俩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这深夜里的异常动静还是惊醒了隔壁屋的陶振和姜禾。


    夫妻俩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促的说话声,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是:遭贼了?


    陶振下意识地摸了个门边的苕帚,姜禾也紧张地抓起了本巨厚的书,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压低声音喝道:“谁?干什么的!”


    第49章


    然而,月光下看到的却不是贼影,而是父亲搀扶着面色痛苦的母亲,和推着自行车一脸焦急的弟弟。


    陶振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苕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出啥事了?!”


    陶冠泽:“送你妈去医院。”


    “我也去。”陶振立刻转身回屋拿外套。


    “你别去了。”陶冠泽出声拦住他,“你陪小禾和两个孩子在家,医院那边有我跟老二两个人足够了,人去多了也挤在那儿,帮不上忙,反而乱。”


    很快,三人便到了矿区急诊室。


    里面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值班的是个戴着眼镜,面带疲态的中年男医生。


    他按压着陈逸凝的胃部检查。


    陈逸凝疼得直抽气。


    “晚上吃什么了?”医生推了推眼镜问。


    陶冠泽在一旁抢着回答:“红烧肘子、香酥鸭、狮子头……哦,还喝了瓶啤酒。”


    医生听完,摇了摇头:“老人家,您这年纪了,饮食得节制。这么吃肠胃肯定受不了。这是暴饮暴食引起的急性肠胃炎,以后可千万别这么吃了。”


    陈逸凝疼得快昏过去了,忙不迭地点点头。


    最终,她被安排靠在急诊室的观察椅上挂点滴。


    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入,疼痛渐渐缓解,疲倦袭来,陈逸凝闭着眼睛假寐,假装没看见老伴儿那“我早就说过”的眼神。


    陶冠泽坐在旁边的硬塑料椅上,看着陈逸凝憔悴的样子,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把挂水的塑料管子的一小段握在手里,用体温暖着:“唉……睡会儿吧,我看着。”


    估摸着还得挂一段时间,陶冠泽便又让陶忠回家拿几件厚衣服来,给陈逸凝盖上。


    ·


    一九九七年六月。


    盛夏的热浪与举国欢庆的热潮一同席卷了矿区的每个角落。


    陶家堂屋里的那台彩电与邻居家的一样,都在播放着香港回归的盛况。


    欢腾的人群一手拿着五星红旗,一手拿着紫荆花区旗。


    绚丽的烟花照亮了维多利亚港的夜空。


    陈逸凝看得入了神。


    当那首深情婉转的《东方之珠》响起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在胸中翻涌,仿佛有一股力量催促着她。


    陈逸凝立刻起身回了画室,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画了两天,一幅名为《紫荆花开别样红》的工笔画终于完成。


    画作巧妙融合了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环绕的群山、绚烂绽放的紫荆花,以及天安门、故宫和蜿蜒曲折的长城等标志性建筑。


    完成的当天,陈逸凝就将画卷好,寄给了《群众艺术》杂志社的林编辑。


    仅仅过了几天,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陶振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就惊喜地捂住话筒,朝屋里喊:“妈,是林编辑。”


    陈逸凝小跑着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林编辑激动不已的声音:“陈老师,您的画作我们收到了。编辑部的同仁们传阅后都觉得您画的真的是太好了。意境、笔法、情感,都是一流的。”


    他停了下,说道:“所以我们决定用它做下一期的封面。”


    又过了些时日,杂志出版了。


    林编辑再次打来电话,声音比上次更加兴奋:“陈老师,大喜事啊。您的画引起轰动啦,我们编辑部收到了好多读者来信,我都给您收集好寄过去了。还有,省电视台文艺部的同志看到杂志后,非常感兴趣,打算专程派一个采访小组到矿区来采访您。”


    几天后,林编辑果然亲自带着省电视台的采访小组来到了陶家。


    小小的堂屋顿时显得拥挤起来,摄像机、灯光、话筒,这些平日里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家伙什,让陈逸凝紧张得手足无措,手心不断冒汗。


    “陈老师,别紧张,就像咱们平时聊天一样。”林编辑安慰她,“我们问,您回答就行。”


    陈逸凝点点头。


    记者问:“陈老师,看到香港回归的新闻,您当时是什么心情?”


    陈逸凝面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声音有些磕巴:“就……就很激动……高兴……”


    记者又问:“那创作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吗?”


    “困难……就是……怕画不好,辜负了这好题材……”她的话语简短而朴实。


    当记者问到:“能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创作这幅《紫荆花开别样红》时最初的想法和感受吗?”


    陈逸凝拽了拽衣服:“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看电视的时候,心里头热乎乎的,咱们国家等了这么久,终于把这孩子接回家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我就想啊,得把这高兴劲儿画出来。”


    朴实的话语让众人都笑了。


    采访结束后,林编辑说了另一个好消息:“陈老师,下个月在北城有个全国性的民间艺术交流展,我们杂志社是协办单位之一。”


    “我极力推荐了您的这幅《紫荆花开别样红》,组委会考虑后,决定将它作为重点作品展出。”


    “虽然展览的稿酬不算高,但场地费、作品运输费和装裱费都由举办方承担。


    “也想邀请您一起去北城,住宿和往返火车票,举办方也负责。”


    去北城?陈逸凝有些犹豫,她从未出过远门。


    “去,必须去。”姜禾立刻道。


    “是啊,妈,这是很好的机会。”陶振也在一旁附和。


    陈逸凝还是有些怕。


    陶冠泽将老伴的激动与不安都看在眼里,道:“我陪你去。”


    林编辑摸了摸脑袋:“真不好意思,我们资金有限,同行人的费用怕是……”


    陶冠泽大手一挥:“林编辑,我的住宿和路费都自己出。”


    林编辑笑着点头:“那可以,陈老师路上也有个照应。”


    定好了行程后,陈逸凝便给在北城的陶华打了个电话。


    陶华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太好了妈,你和爸就放心来吧,到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你们。”


    为了方便联络,陶振还把自己的“大哥大”手机塞给了父亲,反复叮嘱:“爸,妈,有事千万别怕麻烦,一定立刻给我们或者陶华打电话。”


    出发前一周,陈逸凝就开始翻箱倒柜,为带什么衣服而发愁。


    这件太旧,那件太花,最后还是姜禾带着她去街上买了些新衣服带着。


    又怕路上遇上小偷,陈逸凝特意在衣服内侧缝上了个小口袋,把钱和证件藏在了里面。


    毕竟要出远门,她又煮了十几个鸡蛋,做了好些烙饼,买了几桶泡面和一把火腿肠,一股脑儿地全塞在了包里。


    老两口带着大包小裹踏上了开往北城的绿皮火车。


    漫长的旅途充满了新鲜与疲惫。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烟草的味道。


    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北方平原景象,陈逸凝既兴奋又不安。


    终于,火车鸣着长笛,缓缓驶入了北城西站。


    巨大的站房和熙熙攘攘的人流瞬间让老两口晕了头。


    他们跟着人群懵懂地走着,然后再错综复杂的路口迷失了方向。


    “出站口在哪边来着?”陈逸凝紧紧抓着陶冠泽的胳膊,声音有些发慌。


    “应该是那边……没事儿,你跟我走……”陶冠泽强作镇定。


    两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悠了十几分钟,内心的焦虑越来越甚。


    陈逸凝提议道:“给小华打个电话吧?”


    陶冠泽摆摆手:“现在估计小华已经在站外了,咱们打了她也接不到。”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叔,阿姨,看你们在这转了好几圈了,是找不到出站口了吧?”


    两人回头,看见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背着双肩包的青年男子正关切地看着他们。


    陈逸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对,同志,我们要去东出站口,你知道路吗?”


    “东出站口啊,有点绕,我正好也往那边走,带你们过去吧。”年轻人很自然地说道,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边走,得先上一个楼梯。”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指着路上的标志:“看这个蓝色牌子,就跟着‘东广场’箭头走就行……这边拐……对,就这个口上去就是。”


    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刚才还如同迷宫般的路径在年轻人的带领下变得清晰简单。


    当“东出站口”几个大字和外面开阔的广场映入眼帘时,老两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陈逸凝连声道谢:“哎呀,真是太谢谢你了同志,要不然我俩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去。”


    年轻人回道:“不用客气,举手之劳。我爸妈和您二位年纪差不多,我就是希望他们以后出门在外,万一遇到不方便的时候,也能有年轻人像我一样,顺手帮一把。”


    同好心人道了别,陶冠泽和陈逸凝刚一走出验票口,就听到了陶华清脆的喊声:“爸!妈!这边!”


    陶华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她旁边的宫程立刻上前,自然地接过了陶冠泽手中的行李:“叔叔阿姨一路辛苦了。”


    宫程领着他们穿过广场,来到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前。


    陈逸凝看着这辆小轿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车是?”


    陶华笑着挽住母亲的胳膊,解释道:“妈,是宫程特意跟朋友借的,说你们带的东西多,坐公交车不方便,有车接送方便一些。”


    陈逸凝闻言,连连向宫程道谢,心里觉得这年轻人真是周到体贴。


    这是老两口人生中第一次坐小轿车。


    陈逸凝小心翼翼地坐进柔软的后座,好奇地摸着光滑的座椅,还在陶华的指导下,尝试着摇了下车窗摇把。


    陶冠泽则挺直了腰板坐在副驾驶,表情严肃,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脸色似乎有些发白。


    第50章


    车刚停稳在酒店门口,陶冠泽立刻推门下车,快步走到路边花坛,忍不住弯腰吐了起来。


    漫长的火车旅程加上小轿车不太习惯的颠簸和汽油味,让他这个习惯了脚踏实地的人晕车了。


    “爸,您没事吧?”陶华见状,赶紧推门下车,小跑过去拍着父亲的背。


    陶冠泽吐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止住恶心,虚弱地摆摆手,:“没……没事……”


    宫程赶紧去一旁的小商店买了一瓶水,拧开瓶盖,递了过去:“叔,漱漱口会舒服些。”


    这一行为,让陶冠泽对这个小伙子的印象直线攀升,更上一层楼。


    展览当天,宽敞的展厅里人流如织。


    陈逸凝的那幅《紫荆花开别样红》被悬挂在一面主墙上,柔和的光线精准地打在画作上,使得那绚丽的色彩和细腻的笔触愈发夺目。


    正如林编辑所预料和期望的那样,画前始终围聚着驻足欣赏的观众。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拄着拐杖细细品味,有年轻的学生拿着本子临摹,还有不少看上去就像专家模样的人低声交谈,不时点头称许。


    陈逸凝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受到如此关注,手心因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出汗。


    更让她惊喜得几乎不知所措的是,一位来自南方某著名画廊的负责人,在仔细观看了许久后,竟然当场找到她。


    出了八万块的高价,想要买下来,收藏这幅画。


    八万块啊!


    普通人一年能挣个八千就算是达到了平均水平了,她一幅画居然能卖到别人十年的工资。


    艺术家也要生活,陈逸凝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边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边陶振和姜禾却愁得很。


    很不幸的,两人一个被安排出差,一个被安排去学习。


    这样一来,照看陶欣迎和陶乐迎的任务,就落到了留守在家的小叔叔陶忠身上。


    陶忠为了打发时间,也怕两个孩子在家闹腾,便扛着鱼竿,拎着小桶,带着姐妹和白云,去了矿区附近那条蜿蜒的小河下游钓鱼。


    夕阳的余晖把河面染成金色,没过多久,陶乐迎就感觉到鱼竿猛地一沉。


    她“呀”地叫了一声,手臂一抬,竟然拖上来一条巴掌大的鲫鱼。


    一旁的陶忠缓缓低下头,看看自己手里那根高价买来的、闪着金属光泽、带着精巧滑轮和握把的高价碳素鱼竿,再看看小侄女那根寒酸得不能再寒酸的小树枝“鱼竿”,哭笑不得。


    他守了半天,鱼漂纹丝不动,而这小丫头用个“烧火棍”似的玩意儿,居然就这么轻松地把鱼给钓上来了?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深蓝色的暮霭笼罩了河面,远处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陶乐迎朝黝黑的河面望了望,不自觉地靠近了陶忠,小手抓住他的衣角,声音有点发颤:“小叔叔,天黑了……我有点害怕……”


    陶忠仍是空军,还不太想回去,便鼓励道:“不怕,黑有什么好怕的,咱们陶家的女孩子胆子最大了,你是不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孩了?”


    陶乐迎被他一激,立刻松开叔叔的衣角,努力挺起小胸膛,握紧小拳头,大声说:“是!”


    一直安静蹲坐在一旁梳理毛发的白云突然抬起头,背脊高高弓起,全身的黑毛炸开,喉咙里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呜——”的一声,猫眼死死盯住不远处的河面。


    “怎么了白云?”陶欣迎最先察觉到猫咪的异常,她顺着白云的视线望去。


    暮色中,河面中央似乎漂浮着一个不明物,随着水流缓慢起伏。


    陶欣迎深吸了一口气,拉了拉陶忠的衣角:“小叔叔,你看那边河里,好像有个东西?”


    陶忠抬头望去,眯着眼辨认了几秒。


    那个物体的轮廓逐渐清晰,分明是一个人的形状!


    陶忠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就凝固了。


    “啊——!!!”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从陶忠喉咙里爆发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指颤抖地指着河面,语无伦次:“那那那……人!死人!!”


    陶乐迎虽还没看清,却被陶忠这声凄厉的尖叫吓得一哆嗦。


    但她还记得自己刚才的豪言壮语,虽然小脸发白,还是强撑着“安慰”陶忠:“小、小叔叔,别、别叫,我们是顶天立地的大女人,不怕!”


    还是陶欣迎最为镇定,她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一把拉住妹妹的手,将她往后拖离河岸,对瘫软在地的陶忠说:“叔,走,我们去叫警察。”


    很快,刺耳的警笛声划破了矿区夜晚的宁静。


    河边拉起了警戒线,手电筒的光柱来回晃动。


    配合警员做完调查后,陶忠心神不宁地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只猫回了家。


    陶冠泽、陈逸凝、陶振和姜禾回来得知此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一家人围着受到惊吓的姐妹俩,心疼不已,更是对陶忠这个“不靠谱”的小叔叔进行了轮番的责备。


    陶忠自知理亏,垂着头,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


    但其实,陶欣迎和陶乐迎第二天就乐呵呵地调整好了心态,倒是陶忠被吓得更厉害,接连好几个晚上都从噩梦中惊醒,眼前总是浮现出河面上那骇人的一幕。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从天边褪去,深蓝色的夜幕迅速笼罩了矿区边缘的小山坡。


    陶忠几乎是踩着点,心神不宁地爬上坡来,他和姚安约在了这里见面。


    他步子迈得又急又快,不时紧张地四处张望。


    晚风吹过山坡上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响,都能让他惊得一哆嗦,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自从上次在河边经历了那件事后,他对天黑、对水边、甚至对过于安静的环境,都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姚安已经等在那里了。


    朦胧的夜色模糊了她的轮廓,却让那份宁静的气质更加凸显。


    她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陶忠的异常。


    “怎么了?”姚安迎上前两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


    “没……没什么……”陶忠下意识地否认,声音干涩,双手紧张地搓着裤缝。


    姚安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绣着太极图案的小布包里,取出三枚用黄表纸精心绘制、折叠成三角状的符箓,每一枚都用细细的红绳串好了。


    她上前一步,微微踮起脚,动作轻柔地将其中一枚平安符戴在陶忠的脖子上。


    姚安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某种安定的力量:“是我自己画的清净安神符,戴着晚上能睡得好些。”


    这突如其来的关怀瞬间打开了陶忠紧绷的心防。


    这些天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与后怕齐齐涌了上来。


    陶忠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呜咽,伸出双臂,一下子将姚安紧紧搂在怀里,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中终于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把毛茸茸的脑袋深深埋在她的颈窝里。


    “小安……我害怕……”他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真的好害怕……那天晚上河里的……我闭上眼就能看见……呜呜呜……我都不敢一个人睡,不敢走夜路了,他们还凶我……”


    陶忠越说越委屈,眼泪汹涌而出,哭得毫无形象,迅速浸湿了姚安肩头的薄衫,鼻涕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一个高大健壮的大男人,此刻却像个被噩梦吓坏了的孩子,挂在纤瘦的女子身上,哭得浑身都在发抖,脆弱得不堪一击。还不忘反思自己:“虽然,我确实不该带欣迎乐迎去河边……就算去了也要早点儿回的……”


    姚安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陶忠的后背,任由他将温热的眼泪和些许鼻涕蹭在自己衣服上。


    过了好一会儿,陶忠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姚安,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红的,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不敢抬头看她。


    姚安这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递给他:“擦擦吧。”


    陶忠接过手帕,胡乱地擦了把脸,然后把手帕塞进自己口袋里,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我洗洗再还你。”


    “没事。”姚安回道,将剩下的两枚安神符塞到陶忠里,“这两个,是给欣迎和乐迎的。给孩子压压惊,不想戴的话,放在枕头底下也可以。”


    小小的三角符箓带着淡淡的檀香,仿佛真的能驱散那晚河边的寒意与惊恐。


    陶忠握着那枚还带着姚安体温的安神符,看着她担忧而温柔的眼神,心中的恐惧似乎真的被一点点抚平了。


    也不知道是安神符起了作用,还是陶忠的心理作用,总之,这天陶忠终于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个整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


    他睁开眼时,只觉得多日来缠绕在眉宇间的沉重感和浑身的酸软无力感消散了大半,虽然心里那块疙瘩还没完全消除,但精神头明显好了不少。


    又过了几天,关于河里的那件事,警察那边终于来了准信。


    那人是在上游地区失足落水,一路漂下来的,排除了他杀,确系一场不幸的意外。


    而陶冠泽则是以此为由,宣布了严格的“水边禁令”:以后谁也不准单独去河边玩,尤其是两个孩子,必须有大人时刻看着才行。


    这天下午,单言手里挥着一张报纸,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陶家,人还没进屋,大嗓门就先到了:“凝姨你上报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