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陈逸凝叹气:“可不是嘛,简直是一对儿小祖宗,什么都要一样的。”
“就上个礼拜,我蒸了一锅肉包子,给她们一人一个。结果一个包子皮不小心被我捏破了个小口,另一个是好的。好家伙,就为这点破皮,吵得房顶都快掀了。最后没办法,我把那个好包子的皮也戳了个洞才消停。”
陶冠泽也加入了“诉苦”行列:“唉,别提了,上次宋尚德给他家孙子买了罐海市水果糖,说宋远舟特别爱吃。我寻思也给孙女们甜甜嘴,买了一小罐。回家一人分一半,倒在桌上数着分。”
“数到最后,嘿,单数,多出来了一颗。我想着也别争了,就把多的那颗塞自己嘴里吃了。你猜怎么着?又炸锅了!姐姐说妹妹刚才分到的那颗糖比她的大,妹妹说姐姐那颗颜色更好看,为了一颗糖的大小和颜色,吵得我脑仁疼!早知道全吃了省心!”
陶振黑着脸补充:“分苹果也是,我图省事,用手掰开一人一半。结果掰得不够均匀,一边看着大一点。好嘛,又吵起来了,最后我急了,把苹果切成小块,一块块称重,保证两边分毫不差,这才算完。”
姜禾最后幽幽地来了一句:“不止分东西要平均,我现在睡觉都不敢翻身,只能直挺挺躺着。稍微朝欣迎那边歪一点,乐迎就哭‘妈妈抱姐姐不抱我!’,朝乐迎那边歪一点,欣迎就撅嘴。我太难了……”
陶华灵光一闪:“我倒有个办法可以治她们。”
她拿来一颗苹果,把门口玩的陶欣迎和陶乐迎叫了进来:“你们想吃苹果吗?”
姐妹俩连连点头。
陶华拿起小刀,把苹果一分为二,只是特意地分成了一大一小。
“喏,欣迎,这一半给你。” 她把那个看起来稍大的果子递给了陶欣迎。
“乐迎,这个是你的。” 她把那个稍小的一半递给了陶乐迎。
陶欣迎拿到自己的苹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身边的陶乐迎小嘴一瘪,带着哭腔指着姐姐手里的:“姑姑,姐姐那个更大,我的小,不公平!”
陶华煞有介事地拿过来陶欣迎手里的那半,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在陶欣迎惊愕的目光中,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直接啃掉了将近三分之一。
“好了。” 陶华把那个残缺不全的果子塞回目瞪口呆陶欣迎手里,口齿不清地道:“现在一样大了。”
这下换陶欣迎不乐意了,她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丑陋不堪的果子,指着妹妹的那个完整的,反驳道:“才不一样呢,妹妹那个更大,我的小了!”
陶华一脸“惊讶”地转向陶乐迎:“让我看看……”
她不由分说,一把拿过陶乐迎手里那个。
在陶乐迎惊恐万分的注视下,陶华再次张开“血盆大口”,也把她的啃掉了近三分之一。
“喏,给你。” 陶华把同样变得残缺丑陋的果子塞回陶乐迎手里:“现在,一样了吧?”
如此反复,陶华三口并作两口,很快风卷残云地把陶乐迎和陶欣迎手里剩下的果子啃得干干净净。
最后她把光秃秃的果核塞回彻底懵圈的姐妹俩手里,拍了拍手,抹了抹嘴边的果汁,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声音轻快地问:“现在,都没意见了吧?”
自此,陶乐迎和陶欣迎再也没有因为分东西而吵过架,而是先默默拿了,再商量着分。
等陶华休假结束,回了北城,陶家又变回了忙忙碌碌的日常模式。
很快,两个娃娃放了寒假,陈逸凝又没时间画画了,便常常在大家都睡后再开始,这一画,便常常忘了时辰。
陶冠泽起夜的时候,下意识往身旁一摸,还是空荡荡的。
客厅方向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趿拉着旧布鞋,悄没声地踱过去。
只见陈逸凝侧身对着他,坐在餐桌旁。
餐桌上铺着旧报纸,报纸上是摊开了的颜料和画笔。
许是怕灯光太亮打扰到家里人休息,陈逸凝只开了一盏台灯,柔和的灯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颜。
桌角,已经摞起了好些练笔的作品,有家里的院子,有厨房的灶台,有孙女的虎头鞋。
陶冠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看着。
看着看着,心里蓦地一酸。
他悄悄退回了卧室,那一晚再没睡着。
隔天,陶忠从矿上回来,带回几本新印的安全手册,封面赫然印着陈逸凝获奖的那幅画。
他还带来了矿上的夸奖:“妈,工会的吕干事送的,说要我给你留着做纪念,他还夸呢,说这水平,要是能攒个系列,稍微推一推,在专业画廊里摆着也够格。”
“你别说,我还真想开个画展呢,就是没有门道。”陈逸凝半开玩笑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陶冠泽站在一旁,心里翻江倒海。
第二天,学校里没课的时候,他就翻开通讯录,开始打电话。
电话接通,寒暄过后,陶冠泽切入正题:“老书记,是我,冠泽。冒昧打扰您啊……就是想问问……对,我老伴……她画得真好……就想问问,有没有那个门路,让专业的人给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老书记爽朗却爱莫能助的笑声:“画廊?哎哟,冠泽啊,你这可难住我了。我认识的最风雅的就是画黑板报的小刘了。你这事儿,我怕是使不上劲喽!”
挂了电话,陶冠泽又打给下一位。
“画廊?”对方嗓门很大,“老陶,你想买画啊?早说啊!我认识个哥们,批发新年挂历的,那大美人画得,啧,带闪光的!便宜!你要多少?”
陶冠泽哭笑不得,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是正经的艺术画廊,办展览的那种。”
“哦,那不懂了……”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回应多是“不认识”、“没接触过”、“帮不上忙啊老陶”。
直到电话簿快翻到底了,事情才终于有点儿眉目,但他也怕事情没影儿让老伴空欢喜,就没跟家里人说。
几天后,终于有了进展。
陶冠泽接起电话,只听了几句,腰板就不自觉地挺直了,连声应着:“好,好,没问题。明天下午是吧?恭候大驾,一定一定。”
挂上电话,他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回家就把这件事给家里人说了,喜得陈逸凝一夜没睡着觉。
第二天,画廊那位负责人准时登门。
略作寒暄,他便切入正题:“陶老师,陈老师,方便让我先看看作品吗?”
陈逸凝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从里屋拿出两幅她最满意的画作。
一幅是秋日矿山的写意,色彩浓烈奔放。
另一幅是窗台上的午睡的狸花猫,笔触细腻温柔。
画廊负责人凑近了,仔细端详了很久,眼中赞赏的神色越来越浓:“非常好!”
他直起身,语气热切:“陈老师的笔触兼具力量与柔情,色彩表现力极具个人风格!我们画廊很有兴趣为您筹备一个个人画展。”
他环顾了一下客厅,问道:“这样的作品,您这里还有多少?我们需要至少十五到二十幅,最好是能组成一个系列的,比如全是矿场相关的,或者全是动物相关的。”
陈逸凝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摇摇头:“其他都是练笔,也没成系列。”
眼看负责人露出失望的神色,陈逸凝找补道:“给我点儿时间,我很快就能画出来。”
送走了客人,陈逸凝立刻把家里那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收拾出来,支起画架,摊开颜料,整个人如同着了魔一般一头扎了进去。
家里的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变了。
孩子陈逸凝也不管了,饭菜也不做了,地上都是垃圾她也能视而不见地踩过去。
最不适应的就是陶冠泽。
习惯了老伴儿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连吃口热乎饭都得自己动手。
他把目光投向了小儿子:“陶忠,你妈现在有正事要忙,这家务活儿,你多担待点。”
陶忠正瘫在椅子上听着单田芳的《三侠五义》,闻言差点跳起来:“凭什么就指使我一个啊?大哥大嫂呢?他们咋就能当甩手掌柜?”
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地里的小白菜,可怜没人爱。
陶冠泽眼睛一瞪:“你大哥大嫂白天上班不轻松,下班还得照看欣迎和乐迎,就你下班回来没事干,做个家务怎么了?”
一旁照看孩子的姜禾听着父子俩的争执,插了句嘴:“爸,要不……咱家请个保姆吧?妈能开画展是大事,家里乱了套也不行,请个人帮忙打扫做饭,大家都轻松。”
陶振也在一旁帮腔:“对,爸,我觉得小禾说的对。”
“胡闹!” 陶冠泽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咱们家里又不是旧社会地主老财,还请佣人?像什么话,会平白让人笑话的。”
“行了,都别说了,老大你们俩照顾孩子,我去做饭,老二打扫卫生,就这么定了。”
陶忠拗不过父亲,满腹怨气地拿起了扫把和抹布。
他哪里是干活的料,毛手毛脚,心不在焉地一通乱干。
结果,在踩着椅子去擦拭柜子上的积灰时,椅子腿一滑,他整个人重重摔了下来。
伴随着陶忠一声凄厉的惨叫,全家人都冲了出来。
一阵鸡飞狗跳。
陶振小心背起龇牙咧嘴的陶忠,把他安放在自行车后座,陶冠泽在一旁扶着,留下姜禾和陈逸凝在家里看着双胞胎,三个人急匆匆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一边听着家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一边上手检查:“这里疼不疼?这里呢?”
陶忠疼得“嘶嘶”直叫。
第37章
按照医生的要求,陶振背着陶忠去拍了个片子。
片子出来后,医生对着灯光仔细看了半晌,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
“嗯。”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缓,“骨头没断。”
围在旁边的陶振和陶冠泽同时松了一口气。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他们的心又提了起来。
医生用笔尖点了点片子上模糊的一处:“踝关节严重扭伤,韧带拉伤得很厉害。”
他放下片子,看向陶忠:“得打上石膏固定,起码静养个三四周,还有这条腿绝对不能用力。”
“啊?要那么久?还得打石膏?”陶忠脸上血色褪尽,声音里满是绝望,眉头拧成了疙瘩。
“不然好不利索,以后容易成习惯性扭伤。年纪轻轻的,想留个病根啊?”医生干脆利落地开了单子,“去缴费拿药吧。”
这下好了,陶忠直接向单位请了长假,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大多数时间都要躺在家里的床上休养,出行全靠一副木质拐杖。
陶振看着客厅乱七八糟的样子,叹了口气,再次提出建议:“爸,小忠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咱们还是花点儿钱请个人吧,也就一段时间的事,省心又省力,大家都轻松,妈也能安心画画。”
姜禾顺着丈夫的话劝道:“对啊,爸,请个人的钱咱们还是有的。”
咱家可是中了大奖的人家!
“不行。”陶冠泽依旧是两个字,仿佛毫无转圜的余地。
“外人哪有咱自家人尽心?再说,花那冤枉钱干什么,我还没老到动不了,我来。”
他宁可自己累死,也舍不得那笔在他看来完全不必要的开销,更信不过外人来插手家事。
可这份豪情壮志,到底没能熬过二十四小时。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陶冠泽就钻进厨房,决心为全家操持一顿像样的早餐。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并不熟练的“交响乐”。
陶冠泽摸摸碗筷,又拿着锅铲在铁锅上磕碰半天,再往锅里倒上油,看着油面渐渐泛起波纹,他才突然想起葱姜还没备好,急忙转身去翻找。
就在他背过身的那几秒,锅里的油已然过热,“轰”得一声,锅里窜起半尺高的火苗,黑烟滚滚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灶台。
陈逸凝是被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呛醒的。
她披上外套冲进厨房,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陶冠泽正手忙脚乱地举着锅盖当盾牌,试图挡住那锅愈演愈烈的“邪火”,他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陈逸凝赶忙冲过去好一番折腾,火才终于被扑灭,只剩下烧焦的锅底和一屋子狼藉。
她望着灶台上溅得到处都是的油渍和熏黑的墙壁以及那口报废的炒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逸凝默默地拿起抹布,浸湿后开始擦拭台面。
陶冠泽脸上挂不住,却还强撑着面子:“意外,纯属意外……这点小事而已……你、你快回画室去,这儿我能收拾。”
“我还能画得进去?”陈逸凝头也没抬,“我再画下去,下次你是不是要把房顶都掀了?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一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陶冠泽还想争辩,老脸涨得通红。
正吵着,舒美英、单言和王兰,如同约好了一般,领着自家几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浩浩荡荡地涌进了陶家院子。
“咦?什么味儿啊?” 走在前面的单言最先吸了吸鼻子,疑惑地停下脚步。
紧跟着的宋远舟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嗅着空气,言简意赅:“火。”
舒美英眉头一皱,肯定地道:“就是糊锅的焦味儿。”
三个大人带着小孩寻着争吵声,到了厨房,看着厨房里的一片狼藉,当即就明白了八九分。
舒美英二话不说就从厨房门后取下一条半旧的围裙系上,利落地卷起袖子:“这种事儿我们三个来,你就安心画你的画去。”
单言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就是就是,孩子我们也一并看了。”
王兰接过陈逸凝手上的抹布,笑着轻轻把她往画室方向推:“今天这儿归我们收拾,你快去忙。”
三人从早到晚,带着孩子在陶家呆了一天。
晚上陶冠泽下班回来,舒美英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剁白菜猪肉馅儿,准备包饺子。
王兰已经把里里外外的桌椅擦了一遍,正要去扫地。
单言则看着满屋乱跑的姚晟楠和陶乐迎,头疼得很。
见陶冠泽进门,单言立刻道:“陶叔,你看着孩子们,我去给舒姨搭把手。”
舒美英三人在陶家帮忙,自然也就顾不上回自己家做饭,几人一商量,决定三家人都来陶家一起吃饭。
舒美英一人要做十三个大人,五个小孩的饭,工作量着实不小。
还没等陶冠泽答应,单言就走进了厨房。
三岁半的姚晟楠很快就发现了新的目标。
他身上披着一条从床上拖下来的绛红色缎面被单,腰间用一根塑料晾衣绳胡乱系着,一路拖曳而来。
姚晟楠学着最近热播古装剧里皇帝的样子,将两条小眉毛高高挑起,做出威严的表情,挥舞着短短的手臂道:“赐座!”
接着,他转身指着刚坐下的陶冠泽,奶声奶气地命令:“陶爷爷,你说‘谢皇上’!”
陶冠泽被这阵势逗得哭笑不得。
陶乐迎看得兴奋极了,立刻有样学样,爬到椅子上,居高临下地指着陶冠泽:“见了朕还不跪下!”
楼璟煜永远是陶乐迎的小跟班,他立刻举起鸡毛掸子,当作尚方宝剑,虎视眈眈地站在一旁,大有陶爷爷不跪下,他就给一棍子的架势。
陶冠泽根本来不及歇歇乏,立刻开始哄孩子。
也得亏宋远舟和陶欣迎两个人坐在一旁自个玩自个的,要不然陶冠泽还真管不过来这几个小娃娃。
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围住了陶冠泽。
陶乐迎从梳妆台摸出了姜禾的一支口红,使劲旋出一大截,爬到爷爷身上,认真地在他两边脸颊上各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红圈当“腮红”。
楼璟煜手里被塞进几根彩色皮筋,在陶乐迎的指挥下,给陶爷爷扎小辫。
不一会儿,陶冠泽花白的头发就被揪出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
陶冠泽也不恼,只是无奈地笑着,任由他们胡闹。
他顺手拿起桌上的报纸,举高了装模作样地看,眼角悄悄出现了细密的笑纹。
宋尚德和宋玉下班后推门进来,一抬眼就看见来陶冠泽的“新造型”。
宋尚德指着老友的脸,大笑道:“哎哟我说老陶,你这是要登台唱戏啊?哪个角儿?媒婆吗?哈哈哈,还是说你要参加选美比赛?咱这年纪可超纲了啊。”
陶冠泽老脸一热,把报纸卷成一个棍子,作势要打他,实际屁股根本没离开椅子。
没多久,楼诚也到了,看见陶冠泽的模样,先是一愣,随即也是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叔,哈哈哈,您这发型太、哈哈哈哈哈、太时髦了,走在街上回头率绝对百分之百!”
秦思和姚安进来时,手里拎着几瓶桔子汽水。
最后回来的是陶振和姜禾小两口。
姜禾吸了吸鼻子,笑着夸道:“这味儿,闻着就是舒姨的手艺,太香了,勾得人口水都流出来了。”
舒美英笑了笑,招呼着他们:“你们俩回来的时间刚好,快去洗洗手吃饭。”
说完,她就转身去画室叫陈逸凝了。
单言和王兰正忙着往大圆桌上端菜。
有油亮亮的红烧肉,胖乎乎的白菜饺子,香香辣辣的辣炒鸡丁,还有清爽的小菜,足足有十六个盘子,摆满了一大桌。
单言拿出一个大号的搪瓷碗夹了些菜,另盛了满满一碗饺子,又配了一小碟香醋和一小碟捣得烂烂的蒜泥,跟大家说:“你们先坐,我去给陶忠送去,他脚不方便,就让他在屋里吃吧。”
姚安正好从厨房洗完手出来,自然地接过托盘:“我去吧,你们忙了一天了,歇会儿。”
她端着饭菜,轻轻敲了敲陶忠的房门。
“进来……”里面传来陶忠口齿不清的声音。
姚安推开门。
陶忠正半靠在床上,一条伤腿搭在被子上,一条好腿放在被子下,面前放了两个袋子,一袋是瓜子,一袋是磕完的瓜子皮。
他倒是还挺会享受的。
陶忠显然没料到是姚安送来,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把手里没磕完的瓜子扔了回去:“我、我房间有点乱,没来得及收拾……”
姚安目光快速扫过有些凌乱的床头柜,上面散落着药瓶、报纸、瓜子壳和一个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
姚安将托盘又端了回去,回来后利落地先将药瓶归拢到一角,报纸叠好,瓜子壳和苹果核扫进垃圾桶,很快清出一块干净的空地。
这才回身又把托盘端过来,放在收拾好的桌面上。
她侧过头,轻声问:“我扶你坐过来吃吧?”
陶忠只觉得耳根有点发热,低低“嗯”了一声。
他扶着姚安伸过来的手臂,借力挪到床沿。
她的手臂看着纤细,却很有力,稳稳地支撑着他。
陶忠哑声道:“谢……谢谢啊。”
姚安将陶忠背后有些歪斜的枕头拍松摆正,又把滑落的被子拉好:“你慢慢吃,有事就叫我们。”
说完,她便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留下陶忠对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心思又动了起来。
外间的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四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孩子们则挤在旁边支起的小桌边,一个个吃得满嘴油光。
饺子的热气和饭菜的香气氤氲在温暖的空气里,渐渐融化了窗户上的冰霜花。
楼诚嗓门最大,举着酒杯起哄:“凝姨,你要是办了画展,我们组团去给你捧场。”
第38章
大家纷纷笑着举杯,七嘴八舌地附和。
陈逸凝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红。
就在陶忠拆完石膏去上班的那天,陈逸凝终于为她的矿工系列画上了最后一笔。
她立刻给画廊负责人打去电话。
舒美英、王兰、单言围在她身边,屏息等待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墙上那架老挂钟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电话通了吗?”姚晟楠踮着脚尖,好奇地想往里挤。
王兰立刻回头,对着几个吵吵嚷嚷的孩子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发出轻轻的“嘘”声。
孩子们立刻被这气氛感染,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胖乎乎的手指贴在嘟起的小嘴上,连最活泼的陶乐迎都乖乖闭紧了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
终于,电话被接起。
“喂?哪位?”是画廊负责人的声音,只是比记忆中沙哑了许多,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搬动箱子的摩擦声。
“是我,陈逸凝。我上次……”
“陈女士啊,哎……”没等她说完,电话那头就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负责人停顿了一下,道,“正想怎么跟您说呢。”
陈逸凝的心咯噔一下。
“画廊,办不下去了。”男人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最近手头经济比较紧张,准备把这个画廊卖了。”
也是他手欠,去赌场玩了一圈儿,就被人下了套,给套进去了,半生的心血都打了水漂。
陈逸凝的心猛地向下坠去,她握紧了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画展……”
“哎哟,我的陈老师。”男人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画廊都没了,还谈什么画展啊?对不住了啊,您的画挺好的,但……唉……”
后面的话,陈逸凝一个字也没听清了。
她耳朵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嗡嗡鸣响,混杂着那句“画廊都没了,还谈什么画展啊?”在脑颅内反复回荡、撞击,震得她头晕目眩。
她忘了对画廊负责人表示安慰,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机械地挂上了电话。
陈逸凝愣愣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扑扑的天空。
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声音和色彩,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灰白。
这么多天来的心血,无数个日夜的坚持,对未来的憧憬,都在这一刻被那通电话击得粉碎。
细心的舒美英最先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她走上前,轻轻揽住陈逸凝肩膀:“怎么了?那边怎么说的?”
陈逸凝猛地扑进舒美英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复述出那个残酷的消息。
王兰、单言也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安慰。
然而,这些话,陈逸凝一句也听不进去。
舒美英看着姐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既是心疼又是着急。
她冲王兰和单言使了个眼色,很快,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关系紧密的几家。
傍晚时分,各家能拿主意的代表,舒美英、王兰、单言、宋尚德、还有刚下班回来的陶冠泽、陶振、陶忠和姜禾,都聚到了舒美英家不算宽敞的客厅里。
气氛有些沉闷,话题中心自然是陈逸凝和她那场夭折的画展。
“画展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舒美英首先打破沉默,“逸凝为这批画付出了多少,掉了多少肉,熬了多少夜,咱们左邻右舍都看得真真儿的。”
“可画廊都没了,还能咋办?”王兰叹了口气。
一直沉默的单言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画廊没了,咱们自己不能给办一个吗?”
“自己办?”众人都是一愣。
“对!自己办!”单言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也快了起来,“咱们找地方,自己布置,自己宣传,就请咱们街坊邻居、矿上的工友、家属们都来看看。我就不信了,咱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这么多双手,还撑不起一个画展了。”
这个大胆的提议,像一颗炽热的火种,瞬间丢进了干燥的柴堆,腾地点燃了大家心中的激情与斗志。
“对啊!这主意绝了!我怎么没想到!”
“那场地呢?”
“咱们矿区的工人文化宫,或者街道那个活动室,能不能借来用用?”
“我去问问文化宫管理科的老钱,以前跟我一个班组喝过酒的,多少有点交情,我今天就去探探口风。”宋尚德拍着胸脯。
“街道那边,我去和陶叔去问。”楼诚也摩拳擦掌地附和道,眼神里充满了干劲。
然而,宋尚德那边很快碰了壁,文化宫场地紧张,年底各种汇演、会议排得满满当当,而且对他们这种名不见经传的“民间自发行为”完全不感兴趣,客气地婉拒了。
找场地的压力和重担,一下子全压在了陶冠泽和楼诚肩上。
陶冠泽熬夜斟字酌句地写了介绍信,楼诚拿着去居委会求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盖到了红章。
然后两人拿着介绍信,去找了街道办公室那位姓刘的主任,反反复复地说举办这个画展是“丰富矿区职工家属文化生活”、“弘扬咱们工人阶级无私奉献精神”、“积极响应上级精神文明建设号召”的大好事。
刘主任也很为难。
活动室那都是有正常场地安排的,借了他们其他人也会有意见,再说也没有这种先例。
还有经费问题,水电费谁出?
更重要的是安全问题谁负责?
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主任拒绝了。
陶冠泽这次表现出了惊人的耐心和执着。
他几乎天天准点去街道办“报到”,也不多吵吵,就默默地坐站在走廊上,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走”的架势。
偶尔遇到刘主任出来上厕所或者打水,他就立刻靠上去,重复那几句几乎能背下来的请求。
刘主任被他烦得,本来就没几根的头发都要掉没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一周后,刘主任终于极其勉强地松了口,捏着鼻子同意将街道活动室旁边一个长期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借给他们使用三天,还附加了一堆条款:不得损坏墙壁、自负安全、结束后恢复原样、水电费自理等等。
陶冠泽几乎是雀跃着跑去看了场地,然后,心凉了半截。
那房间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糊着厚厚灰尘的小窗透进微弱的光线,墙壁斑驳发黄,残留着不知哪年的标语痕迹和霉点,角落里堆着些缺胳膊断腿的破旧桌椅、废弃的宣传栏板和标语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味混合物的味道。
家属院的伙伴们哪会就此放弃,不过一晚上就大致清理出来了。
陶振又去街上买来了好几大匹浅蓝色劳动布,与楼诚和宋玉一起,登高爬低,用图钉把这些布绷在了斑驳不堪的墙壁上。
破旧的房间像被施了魔法,那些碍眼的瑕疵被完全遮盖,蓝色的背景墙赋予了整个空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庄重感,竟然真的有了几分“艺术展厅”的雏形和气质。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环节,挂画。
陶家人趁陈逸凝神思恍惚的这段时间,偷偷摸摸地把画运了出来,陶振和宋玉负责悬挂,姜禾和宋尚德则往后站些,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画框的水平度、间距和高低位置,大声指挥着。
“左边再高一点!哎哎,过了过了,稍微低一点点,好,稳住。”
“右边那幅往你那边挪一厘米,对,就那样。”
“好了好了,正了,非常正,完美。”
怕室内自然光线不足影响观感,各家各户都把家里的台灯和落地灯贡献了出来。
邻居们精心调整着每一盏灯的角度和远近。
画作的名称和简介标签,由公认字写得最漂亮、最工整的陶冠泽负责。
他找来了红纸,用尺子比着,小心翼翼裁剪成大小完全一致的整齐纸条,然后凝神静气,用一支小楷毛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每一幅画的名字和简短的创作说明,甚至还包括了他所了解到的创作灵感和小故事。
宣传方面,邻居们更是各显神通,发动了一切可以发动力量,自发地成了“义务宣传员”,见到熟人、同事、朋友就不遗余力地推荐。
秦思的工作是在小卖部看店,只要有人来买东西,不管熟不熟,她都会热情地跟人念叨:“大兄弟,这周六,在活动室旁边那个小厅有画展嘞,画咱们矿工的,画得可好了!”
“大妹子,凝姨你知道的吧?她要办画展了,你一定得去看看啊,不要票的。”
陶冠泽则是写了好几张字迹醒目的大海报,让陶忠用老式的面糊浆子,贴在了居委会公告栏上。
当然,煤矿大门旁的宣传栏上他们也没放过,只要是显眼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
红纸黑字,引来不少上下班的工人驻足观看。
而这一切的筹备工作,处于情绪低谷,整日神思恍惚的陈逸凝几乎全然不知。
舒美英、王兰和单言还特意编了些理由,比如:
“我要出去办点事。”
“孩子闹着来找欣迎、乐迎玩。”
硬是把家里的娃娃轮番塞给她照看。
一个人带五个孩子,陈逸凝被折腾得更加头晕脑胀,根本无暇他顾。
她只是觉得,大家最近似乎都特别忙,全都早出晚归的。
终于到了画展开幕这天。
舒美英来到陶家,看着依旧有些萎靡的陈逸凝,神秘兮兮地说:“别老闷在家里了,走,跟我出去透透气,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第39章
陈逸凝揉了揉发酸的脖颈,脸上写满了疲惫,本能地摇头推拒:“不了不了,家里还有俩孩子要看着呢,实在走不开。”
一旁的姜禾立刻接过话头:“妈,您就放心去吧,孩子有我呢。您这几天太累了,正好跟舒姨出去透透气。”
说着,她轻轻将婆婆往门外推了推。
舒美英根本不给陈逸凝再次拒绝的机会,热络地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将她半推半拽地带出了院门。
陈逸凝拗不过她,只得无奈地跟着,脚步还有些迟疑。
走到活动室附近,陈逸凝才慢半拍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平日里饭后才热闹起来的小广场,此刻竟三三两两地聚着人,而且似乎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去。
“咦?”她心生疑惑,忍不住问道,“今天这是有什么集体活动吗?我怎么没听说?”
舒美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神秘地笑了笑,手下又加了把劲拉着陈逸凝往前走:“对啊,有大活动。专程为你办的,去了准保吓你一跳!”
“为我?”陈逸凝更糊涂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越靠近活动室,人似乎越多。
等到了那个小杂物间门口,舒美英终于松开了手,轻轻将还在发愣的陈逸凝往前推了一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喏,到了,快进去吧。”
陈逸凝踉跄半步,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一眼,她就惊住了。
柔和的灯光下,她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画作,此刻正一幅幅地挂在墙上,静静地接受着人们的注目。
蓝色的衬布将她笔下那些矿工兄弟黝黑的面庞、刚毅的线条、还有眼底深处那簇不灭的光,衬托得如此鲜明而生动,好像下一秒他们就要从画布上走下来。
每一幅画下面都贴着工整的红色标签,上面的字体,她很熟悉,是她老伴儿陶冠泽写的。
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有不少她熟悉的街坊邻居,也有一些她不认识的陌生人。
人们低声交谈着,指点着,目光在一幅幅画作上流连忘返。
她看到有人在一幅画前驻足良久,抬手悄悄抹了下眼角。
看到两个老工友站在另一幅画前,激动地比划着,仿佛在回忆画中的场景。
她看到了刚拆了石膏的陶忠和陶振正同几位穿着旧工装的朋友说话。
看到陶冠泽口沫横飞地讲解:“这幅啊,画的是井下刚交接班的时候……我老伴为了画这个光影效果,琢磨了好几个晚上……”
她看到了穿梭在人群里,轻声提醒着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小声点,好好看画”的单言和王兰。
她看到了宋尚德、宋玉、楼诚、姚安……
她还看到了理发店的老张师傅,喜欢下棋的老赵,小卖部的老李头、居委会的杨大姐……
陈逸凝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眶瞬间就红了,视线也变得模糊,她好像置身于一场不敢奢望的梦中。
舒美英把陈逸凝拉进展厅中央,交谈声瞬间从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耳朵。
这些绝大多数一辈子都没进过真正的美术馆,不懂什么印象派、抽象派,更说不出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些名词的人们,此刻正真诚地围在陈逸凝的画作前,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着最真实的感受。
“你看这矿灯照出来的光,这汗珠子从脸上淌下来的样子,就跟真的一样,好像都能感觉到井下的热气。”一个老矿工指着画中的细节,对身旁的人说。
“凝姨真是神了!把咱矿工的那个劲儿,那个魂儿都给画出来了!”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忍不住赞叹。
“看着这些画,心里头咋又酸又暖和的呢……”
“这画的是井口罐笼吧?让我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了……”
在这些真诚的赞美声中,一位穿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格外不同。
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出奇的专注和投入,几乎在每一幅画前都停留很长时间,时而凑得很近,细看笔触和色彩的运用,时而退后几步,远观整体的构图和气韵,不时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最后,他目光扫视一圈,等人群稍稍散去一些后,他径直走到被几个老邻居围着的陈逸凝面前,礼貌地开口问道:“您好,冒昧打扰。请问,您就是这些画作的作者,陈逸凝老师吗?”
陈逸凝看着这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男子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简洁的名片,双手递了过来:“您好,陈老师。敝姓林,林志成。我是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下属《群众艺术》杂志社的美术编辑。”
“这次正好到咱们矿区来采风,收集一些工人阶级题材的创作素材,很偶然地在宣传栏看到了海报,就冒昧前来参观学习。您的这些作品,水平非常高,让我非常感动和震撼!”
林编辑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您的这些画作,不仅技法扎实深厚,造型准确,更难得的是,它们充满了极其深厚的生活气息和真挚灼热的情感力量。”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了重点:“我们杂志社目前正在积极筹备一期重点专题,就是反映改革开放新时代下工人阶级精神风貌和奉献精神的。不知您是否愿意选择其中的两到三幅作品授权给我们,在我们下一期的《群众艺术》杂志上发表?我们会支付您相应的稿酬。”
这番话让众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但林编辑的话还没完,他稍稍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而且,我们省文联呢,偶尔也会协助一些像您这样有显著潜力并且扎根基层的优秀作者。我们可以给您在省城联系一些正规且条件更好的小型展览空间,帮您做一些推介活动。如果您本人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详细谈谈?”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逸凝,脸上写满了喜悦和激动。
梦想或许会暂时被冰冷的现实搁浅,但真诚的努力和温暖的人心,总会汇聚成光,为它重新照亮前进的方向,甚至开启一扇意想不到的、通向更加广阔世界的窗户。
这么个好机会,陈逸凝自然不会错过。
就在陈逸凝的艺术生涯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之后,老邻居宋尚德的人生却要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他到了年龄,马上要退休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矿区迎来了又一个夏天。
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万物生长的季节,宋尚德却感觉自己正在枯萎。
周五下午,矿上为他举办了退休欢送会。
会议室里挂起了红色横幅,桌上摆着瓜子和水果糖,领导们挨个儿讲着冠冕堂皇的感谢词,同事们鼓掌微笑。
一切按部就班,恰到好处。
宋尚德坐在主位上,穿着那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
他勉强笑着,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老宋啊,以后你可就轻松啦,要开始享清福了。”
“宋科长,以后早上再也听不见你吆喝着点名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以后就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下下棋、养养花、带带孙子,好好歇歇,多让人羡慕。”
这些话语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夏日的蚊虫,驱之不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喉咙发紧。
三十八年了。
他从一个被叫小宋的毛头小子变成了现在的老宋,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矿山。
现在,一个欢送会把他三十八年的岁月打包送走了。
欢送会结束后,他独自一人清理着办公桌。
抽屉里堆满了历年来的工作笔记、报表、奖状。
他用麻绳仔细捆好那些笔记,手指抚过封面上年份的标记,像是抚摸自己逝去的年华。
最后离开办公楼时,夕阳正好。
他站在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明天,这里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
回家的路忽然变得很长。
明明走了几十年,今天却觉得陌生。
巷子里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看到他,礼貌地喊一声“宋爷爷”,就又跑开了。
他不再是“宋科长”,只是“宋爷爷”了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宋尚德就醒了。
三十八年养成的生物钟顽固地运作着,不管他是否还需要早起。
他习惯性地坐起身,穿上衣服,坐在堂屋,一时不知道今天能干什么。
儿媳单言在厨房准备早饭,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爸醒了?再睡会儿吧,又不用上班。”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宋尚德闷声道:“睡不着了。”
洗漱完毕,他坐在餐桌前,看着熟悉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
宋尚德扒拉着碗里的稀饭,米粒一颗颗数得清楚。
饭后,宋尚德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不知道干什么。
“我出去走走。”他喊了一声,没等回应就出了门。
清晨的矿区活动室外,有不少人在打太极,室内看起来也有两桌下棋的。
几个相识的退休老同事看见他,招手让他过去。
“老宋,你也终于解放啦!”前运输科长老孙拍拍他身边的凳子,“来,这儿坐。”
宋尚德勉强笑笑,坐下看他们下棋。
“以后天天都能来了。”老孙说,“我们这儿正缺个高手呢。”
宋尚德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心思却飘远了。
第40章
他看见门口闪过几个年轻的身影,那是上早班的人。
曾经,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宋尚德忽然站起身:“我出去转转。”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神思恍惚,突然撞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烦躁地“啧”了一声:“老头,看着点路啊,这么一把年纪了,再给你撞散架了我可担待不起。”
宋尚德被说得过去有些懵,等年轻人已经走远了,他才缓过来,拍了拍肩膀,吐出一句:“你怎么说话呢!”
他回到家,“砰”地一声关上门,把单言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单言问。
宋尚德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那个年轻人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这么一把年纪了……这么一把年纪了……”
单言走过来,小心地问:“爸?出去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宋尚德猛地站起身,走进自个儿的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敲在他的心上,脑袋里很是混乱:
我老了?
真的不中用了?
已经成了碍手碍脚、惹人厌烦的老废物了?!
直到晚饭时分,宋尚德还是没缓过来。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气氛有些沉闷。
“爸,退休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很少主动挑起话题的宋玉都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试图打破僵局。
可这话恰恰戳中了宋尚德的痛处。
宋尚德哼了一声:“能怎么样?等死呗。”
一句话噎得宋玉不知道怎么接了。
单言连忙打圆场:“爸是闲不住,一下子还不适应清闲日子。这样,明天周末,让宋玉陪您出去下下棋?或者去河边钓鱼散散心也好?”
“不去。”宋尚德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意思。”
饭后,宋尚德又回到自个儿房里,关上了门。
他坐在桌前,目光扫过房间,忽然,他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从抽屉底层找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是去年单位发的,一直没用。
第二天一早,宋家人被一阵敲打声吵醒。
宋玉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见父亲正在客厅里忙活,问道:“爸,这一大早的干什么呢?”
宋尚德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把老旧的木工卷尺,眯着一只眼,对着墙壁反复比量,然后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串数字:“我在进行家庭资源优化整合。”
“优化?整合?”宋玉感觉自己还没睡醒,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
这时,单言也披着衣服出来了,看着狼藉的堂屋一脸茫然。
“还有这个。”宋尚德拿出两个稍小一号的本子,“这是给你们俩的。从今天起,所有家庭开支,大到买家电,小到买根针,都必须严格记录。每日清,每月结。如果是有票据的,要贴附在背面备查。”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以前我忙工作,没空精细化管理。现在好了,我有的是时间,我们必须建立严格的制度,杜绝浪费,优化支出结构。”
宋玉和单面相觑,哭笑不得:这是把单位那套搬回家了。
早饭过后,宋尚德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更旺了。
他背着手,开始了首次“家庭卫生大巡查”。
宋尚德踩在椅子上,用手指抹过柜子的顶部,看到指尖那一点灰尘,立刻皱起眉头:“单言啊,你看这里,灰尘积聚,影响空气质量,也容易滋生细菌。打扫卫生要讲究全面、彻底,不能只做表面文章的。”
单言拿着抹布站在下头,哭笑不得:“爸,这柜子顶上一米八,我平时哪够得着啊。”
“办法总比困难多!”宋尚德打断她,弯腰接过单言手里的抹布,亲自示范,“你像我这样,垫个凳子不就解决了?要有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接着,他溜达到厨房,打开冰箱,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冰箱内部收纳太混乱了。生熟食没有分区,塑料袋堆叠,既串味又降低制冷效率。”
他一边抱怨,一边开始动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掏出来:“我给你们规划一下,这一层,专放剩菜,这一层,放新鲜蔬菜水果。还有鸡蛋必须放回蛋托,按日期先后摆放,先进先出。”
看着宋尚德拿着尺子比划冰箱隔层的高度,又找来几张纸准备做标签,单言彻底陷入了沉默。
整个家一夜之间变成了宋尚德退休后的新工作地点,而他,还是那个一丝不苟、严格把关的“总工程师”。
一周后,单言再也受不了了。
她拉着宋远舟,悄悄溜出家门,直奔陶家,长舒一口气,道:“凝姨,让我们躲躲,我再在家待下去要疯了。”
陈逸凝笑了:“怎么了这是?”
单言瘫坐在椅子上:“我爸现在把家当单位管,我们就是他的下属员工。我快窒息了。”
等姜禾下班回家,单言正跟陈逸凝嘟囔道:“帮我出出主意,再这么下去,我不是疯就是得离家出走。”
陈逸凝回:“你爸这是退休综合征。突然闲下来,找不到存在感了,就想找点事来证明自己还有用。”
“那也不能可着我们折磨啊!”单言哀嚎。
姜禾了解了情况后,出了个主意:“得给宋叔找个正经事做,让他把精力发泄出去。他不是爱打那个啥球么?好像叫匹克球?你让他教孩子们打球去呗。有事干了,就不会整天盯着你们了。”
正说着,宋玉来了。
他早上出门时,单言就跟他打过招呼,说要带儿子去陶家“避避风头”,让他下班直接去接。
单言迎上去,飞快地把姜禾出的主意重复了一遍。
宋玉一听,眉头微微皱起:“让我爸教孩子打球?这能行吗?他那个脾气,在矿上训徒弟都训哭过好几个大小伙子。这群小豆丁,别还没学会打球,先被他吓出个好歹来。”
单言叹了口气:“那你说咋办?总比他现在这样,把家当单位管强吧?”
时间不早了,一家三口告辞,回到了自己家。
刚进院子,就看到宋尚德背着手,站在一丛长得张牙舞爪的绿植前,面色冷沉。
看见儿子进来,他立刻指着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开始数落:“宋玉,你看看你弄回来的这些东西,啊?叶子黄不拉几,风一吹就落一地,增加多少清扫的工作量?”
宋玉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再看看只是掉了两片老叶子的植物,这一瞬间,他觉得姜禾的主意绝对值得认真考虑!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宋玉就带着妻儿“逃”到了陶家,美其名曰“串门”。
大人们聊天时,外面下起了雨。
陶乐迎看着窗外,眼睛一亮。
她拉拉姐姐陶欣迎的衣角,又对宋远舟招招手。
三个孩子趁家长们聊天没注意他们,悄悄溜到门口,看着院子外面形成的小水坑,跃跃欲试。
陶乐迎第一个冲出去,小脚丫啪嗒一声踩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
她咯咯笑起来,又跳了一下。
陶欣迎和宋远舟见状,也忍不住跑了过去。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他们却毫不在意,在水坑里跳来跳去,笑声清脆。
姚晟楠听见动静,二话不说,直接冲进雨里,加入战局。
楼璟煜从自家门口探出头来看,站在房檐下犹犹豫豫。
陶乐迎跑过去,伸出湿漉漉的小手把他拉进了雨里:“来玩!”
孩子们的笑声惊动了屋里的宋尚德。
他推开窗户,看见几个孩子在水坑里玩得正欢,浑身湿透,还沾了不少泥点,顿时皱起眉头。
“回来!都回来!雨水多脏啊!感冒了怎么办!”他喊道。
楼璟煜听话地跑回了家门口的房檐下。
其他几个孩子正玩得高兴,哪肯听他的。
姚晟楠甚至冲他做了个鬼脸,跳得更欢了。
宋尚德急了,撑起伞就冲出院子:“远舟,回家!”
他一把拉住孙子的手,往家里拽。
宋远舟不情愿地跟着,一步三回头。
把孙子拽回家后,宋尚德又返回雨中,这次的目标是陶乐迎和陶欣迎。
“回家去。”宋尚德边说边把两个小姑娘拉回了家,然后出来拉姚晟楠。
姚晟楠机灵地躲闪着,但还是被抓住拽回了家。
这时,陶乐迎趁宋爷爷不注意,又溜了出来,继续踩水坑。
等宋尚德从姚家出来时,发现刚才被拽回去的宋远舟又被陶乐迎拉出来了。
而姚晟楠也再次溜了出来。
就这样,宋尚德拽回这个,那个跑出来;抓住那个,这个又溜了。
雨越下越大,他在雨中来回奔波,累得气喘吁吁,样子十分狼狈。
姜禾等人听见动静出来,正看到这滑稽的一幕。
几人立刻上前,各家领了各家的孩子,回去又是擦干,又是换衣服。
分开前,姜禾碰碰单言的手肘,低声道:“看吧,我出的主意对吧。让他管孩子,他就没力气管你们了。”
单言看着公公狼狈的样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等雨停了,消停了没多久的孩子们又迅速聚在了一起。
这次,他们的目光投向了被雨水浸透的松软泥地。
孩子们把泥巴堆成城堡、捏成小人,弄得满身满脸都脏兮兮的,头发上都沾上了黏糊糊的泥浆。
宋尚德看见这一幕,差点晕过去:“这……这……”
单言立刻抓住时机,走上前道:“爸,您看,孩子们这精力不发泄出来,就得变着法地捣蛋。光拦是拦不住的。您不是最会打匹克球吗?那可是正经运动。要不……您辛苦辛苦,教教他们?既消耗了他们这过剩的精力,又能让他们学点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