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胁迫 眼泪不敢掉在纸上,连哭笑都不能……
皇后收起了笑容。
谢璟道:“陈大人与我说过, 娘娘希望将我收于膝下,往后就是中宫所出了。只是方才我去过雍宁宫,觉得那里比中宫气派不少。”
皇后淡淡道:“容妃虽好, 但她自己也没有族人帮衬。陈家在世家中却仍有深厚根基。”
谢璟道:“若论家世, 贵妃娘娘忠武侯府的门第更高些罢。”
皇后:“贵妃虽有家世,却无恩宠, 位高权重, 不过是让陛下徒增忌惮而已。”
谢璟道:“可论恩宠, 论家世,娘娘都争不上头名, 反倒能给我最多的帮衬么?”
“本宫知道你想要什么, 既然决定将你收于膝下, 自然会全力帮你,”皇后道, “本宫在这位置上三十余载, 一时沉浮说明不了什么。你在宫外许久,怕是也不知道如今的容妃, 几年前还只是个关在宫墙里的疯女人。待来日你扶摇直上, 便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了。”
景王面具下那雪白的颌角绷紧了些,皇后以为他被说动了。
她继续道:“而且,对你而言,她们还有一个最大的不足,就是有亲子傍身。你再孝顺, 再出色, 终究越不过她们的亲生孩子。难道她们能全心全意帮你么?”
景王道:“在理,可是娘娘膝下不也有亲子吗?又如何保证更看重我呢?”
皇后一怔:“本宫没有皇子了。”
那矜贵神秘的年轻人闻言轻笑一声,道:“此言差矣, 三皇兄不是仍健在吗?”
图穷匕见,皇后听懂之后,脸色顿时一阵青白。
“三皇子……廷瑄酿成大错,早已无法扶持了!”
景王直视着她,朗声道:“二皇兄被贬为庶人十多年,如今依旧万人之上。既有前例,儿臣自然不能大意。只怕辛辛苦苦替娘娘扫清了阻碍,日后三皇兄回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这正中皇后下怀。她没想到这九皇子竟如此直白,如此堂皇地说破了她的念头,一时失神。
“你多虑了,三皇子现在被囚禁,他没有这么大的胆气,”皇后最终吐出一口气,“本宫和陈家会给你承诺的。”
“承诺最不牢靠,”景王笑道,“实不相瞒,只要三皇兄活着,我就不能放心。”
他竟然……想要廷瑄的命?她怎么可能答应!
“你只是个没有靠山的皇子,若没有本宫,其他人更不可能帮你。本宫中宫之位,没了你,一样还是国母!你……”
谢璟抬手打断了她,道:“娘娘别着急,您且好好考虑考虑罢。我回头跟陈家也会这么说的,到时你们可以一起给我一个结论。告辞。”
皇后睁大眼睛,张了张嘴,而景王已经扬长而去。
谢璟出了殿门,几排宫人正齐齐候在外面,见了他立即俯首。
而兰韵正在宫苑角落跪着,脸颊上还带着红痕。
……小时候,跪在那的人是他。
皇后搓磨他并不用亲自动手,什么时候看他不顺眼,一个眼神过去,以兰韵为首的宫人们就过来刁难他了。
清嘉是个举目无亲的孤女,宫门一关,连侍女都能随便拿捏他。
礼仪学不好,要罚,请安声太小,要罚,字写得凌乱,要罚,理由太多根本就记不清了,反正一犯错就在角落里默默跪好,连晚膳都吃不上。
后来年纪大了些,开始服药,时常来场大病,身体愈发变差,中宫的人才稍微收敛了些,怕一时过火真把公主的小命搭进去。
但同样也有很多别的法子能消遣他,比如在病中被迫按皇后的要求抄经祈福,祛除病气,睁着通红模糊的眼睛,后面是监督的兰韵,眼泪不敢掉在纸上,倘若字迹糊了,那就要重写一页。
连哭笑都不能由己。
所以他看谁都面目可憎,皇后佛面蛇心最是该死,兰韵等人也不能放过,他时常想等以后熬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些人关起来日日折磨,才能偿还他的委屈。
可现在,看着受罚的兰韵,他呼出了一口郁结的气,却也没变得多么得意。
他发现兰韵也不过就是个狐假虎威的奴婢,困住他的牢笼不过就是三尺红墙。
回望中宫,谢璟突然觉得也没必要跟这些人较劲,谁害人谁就偿命,有仇报仇就够了。
成天想着这些丑陋嘴脸,那完全是惩罚自己。外面自有天地,他也有心爱的人,何必多费时间、空耗精力?
他毕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一无所有的公主了。
拦住他的门槛,现在轻轻一迈就越过。
“现在这个时辰,”他想,“喻青应该还在北宸司吧?还来得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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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一共就告了半日假,之后还是照常来北宸司,定时定点。
从来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对着差事还挺上心。皇子都是有特权的,职务想做就做,不想做那也没人押着。很多皇亲国戚入朝就是挂个虚职,成日游山玩水花天酒地俸禄也一笔不缺。
虽然他还是个花瓶的样子,但没有真的做摆设,起码喻青越发觉得他很称心了,平时谢璟在身边待得最久,连亲卫都比不过他。
有时候喻青提起什么事,他当即就能接上,想取什么公函,谢璟很快就能拿来,就连与人议事时的事宜,问他他也记得不少。
而他也不争权夺势,毫不觊觎喻青手里的权柄,什么事都由她做主,他就乖乖做她的副手。
喻青有时也略有迟疑,毕竟一般来说都是臣子辅佐皇子的,事情帮着做,功劳让出去,她和谢璟这状态则是反过来的。
但转念一想,反正本来她就是统领,谢璟自己都没有意见,瑞王肯定也不会管,那她担心什么,好用就继续用吧。
谢璟时常从府里带些物件,他那处案台已经换了一个更大、更宽阔的,上面有他白玉镇纸、紫檀笔架、雕花香炉、几尊精致花瓶和花束、数个摆件、还有面镜子——偶尔他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抽屉里应该还有他的梳子、发带、玉冠之类的。
相比之下,喻青的案台可太简洁了。
唯一显眼的花瓶,还是谢璟摆上来的。
喻青看着璟王那案台,只觉得风格实在和她这庄严的北宸司格格不入,但谢璟第一次带来时,喻青想他就放一个也没什么,结果后来眼看他越放越多,想制止也晚了。
这天谢璟进门,两名王府的侍卫跟着他进来,送上了一幅卷轴。
“这是何物?”喻青蹙了蹙眉。
谢璟道:“咱们北宸司太质朴了,这是前朝大家的真迹,世子看挂在墙上如何?”
喻青心想这是禁军府,要什么意趣?但是谢璟把画铺开,喻青本欲出口的拒绝却被堵住了。
确实是名家之作,画卷上乃是江南盛景,构图绝妙、巧夺天工。
提在右侧的,则是一阙词,《望海潮》*。
“听说我自幼居住江南,所以有人送了我这幅画……”谢璟道。
喻青又看看那词句,最终点头道:“行,挂上吧。”
不过,别的地方都空着,就挂一幅画,更显得奇怪,后来谢璟就开始着手布置这正堂,一发不可收拾,喻青每日进门都能看见点新东西。
喻青内心复杂,由他去了,心想以后他走了,得让他把这些都收拾干净。
几日后,整座厅堂和原先两模两样,但最终成品风格大气舒展又不失风雅,其实喻青亦从府上库房带了些名贵兵器,当作展列。
“嗯,这回看着比金羽卫那边要好多了。”谢璟满意道。
喻青一时啼笑皆非,道:“跟金羽卫比什么?”
谢璟道:“气势不能输,我们要比他们排场大。”
喻青道:“他们一向是中看不中用,用不着比这些。”
谢璟道:“也是。听说他们统领当年是靠着忠武侯才上位的,想来本事未必多好。”
喻青想了想:“他原本是个高手,就是这么多年酒池肉林,给消磨了……现在在京中勉强能排到前十几?”
谢璟正色道:“那确实一般。”
喻青失笑:“好大的口气,殿下是能排第几啊?”
论文韬武略,景王殿下可能都沾不上边。但若是将京中男子按容貌来排,那谢璟倒是能榜上有名——或许还能摘得魁首。
谢璟道:“反正他肯定比世子差远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通报:“统领,殿下,金羽卫副使段将军到了。”
喻青:“……”
谢璟:“……”
两人一齐转身,见段知睿就在不远处,他轻咳一声,道:“……那个,我就是来送个公函,顺便商议下往后御前仪仗的章程,哈哈。”
喻青面无表情:“嗯,坐吧。”
段知睿诚恳地夸奖:“您别说,这里瞧着是比初建成时气派多了,比金羽卫那边好。”
喻青:“……”
她扶额道:“多谢。”
段知睿坐不住似的,一边讨论仪仗队事宜,一边悄然打量她和谢璟,若有所思。也不知他是否会误解,以为他们两人常以背地里说金羽卫的坏话为乐。
喻青想辩解也开不了口了,送走了段知睿,她才舒了一口气,瞥了谢璟一眼,谢璟也幽幽地看过来。
“哪知道他会突然来,”谢璟道,“……应该不用管他吧?”
段知睿确实算是个熟人,喻青认识他也有两三年,他人还不错,如今也在金羽卫风生水起。现在同金羽卫的交接事宜和两方职责边界划分,基本都是他在负责。
正因如此,才尤为尴尬。喻青自己亦有失误,跟谢璟一聊起来,竟然连外面脚步临近都没听到。
她无奈道:“他还是要管的,下次慎言。”
第62章 祸水 静时像她,笑时像她,连蹙眉都像……
随着权力稳步移交玄麟卫, 现在金羽卫的规模也已开始削减,现在他们主要负责宫廷内苑、礼宴祭祀等,最后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卫兵要重编。
而玄麟卫这边, 喻青提拔了一干得力的旧部, 加上各大世家送进来的子弟,也算人才济济声势浩大, 眼看是锐不可当了。
喻青在外界已然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 各方示好奉承纷至沓来, 侯府每日都收到一箩筐的拜帖或请柬,排都排不开。
之前她散布出去的“宣北侯世子命格克妻”的谣言, 现在都被人忘了个干净, 但她态度坚定性情孤高, 世子不同意,旁人是万万不敢强求的。
可是能与宣北侯府搭上关系的机会实在是太诱人, 侯府嫡支找不到, 那就去找旁支,这个月里族中小辈谈婚论嫁的有一大堆, 想也知道有多少人是来攀亲戚的。
连远在蜀中的姐姐、姐夫, 都莫名收到了好多慰问,还写了家信寄到京城。
喻青对宗族没什么感情,侯府的功勋每一代都是自己挣的,根本没有家族扶持,相反还是带着他们鸡犬升天。
当年她长兄出事, 不少族人都打上了侯府的主意, 幸好最后还有她能做世子,不然侯府这偌大家业流落到他们手里,不出三代就该败光了。
喻青已经吩咐下去, 就算是有喻家人上门,若是意图不对,该送客也送客,管家自己安排,别让他们来烦父母。
若是谁胆敢借着宣北侯府的名头在外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汇报给她,她立刻与之割席,绝不提供荫蔽。
一来二去的,世子不近人情的说法越来越巩固,旁家人也渐渐消停了。
宣北侯府内部一切如常。
这天晚上她从书房回到怀风阁,只见绮影正在四下察看。
“怎么了?”喻青问道。
“我有丝帕找不道了,”绮影无奈道,“不知是不是丢在这里。”
喻青不得闲,绮影也找不到她一起手谈或比剑,这些天无聊时就织织绣绣的,已经给雪团缝了小马甲,还给喻青缝了荷包。
有人找她时,手上的活计被顺手放在一旁,过后就容易忘。
“我想想啊,”喻青道,“好像见过你的绣篮来着……”
“绣篮找得到,”绮影道,“就是那几张帕子没了,真奇怪。我还没绣完呢。”
喻青道:“难道是掉在哪让家仆去洗了?也有可能是让雪团叼走了。它最近一点儿都不听话。”
绮影:“嗯,哪天自己就冒出来了。”
两人都没再纠结此等小事,作为侯府的女管事,绮影也比较忙碌。
老侯爷的药材一向都用最好的,绮影每隔段时间就带人去药材铺,挑些新得的珍稀药材采买回府中备着。
这日出门上街,只听前方一阵喧嚣,听说是有人突发心悸,晕厥了,仆从正在呼救。绮影便过去瞧了一眼,见那是名年轻男子,还有脉搏,问题应当不太大,让人先平放到一旁,用针扎了几个穴位,那人就悠悠醒转,家仆在旁边叩谢她的恩德。
“不知姑娘芳名贵姓,改日一定上门拜见……”那公子道。
“酬谢就不必了,举手之劳,”绮影道,“以防万一,最好还是再去医馆瞧瞧。”
见人救下来,围观的百姓也散了,绮影也没耽搁,径自去了药材铺。
她想起,正巧给喻青缝了个荷包,最近青儿忙碌极了,晚上也不知是否安枕。她索性也抓了几味药草,心想先按方子配出来,回头给青儿,她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不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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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影的心意,喻青当然不会拒绝。
之前她就把方子给过喻青,当时喻青没用,一是不想徒增伤感,二是没舍得用公主留下的绣缎。近来她的状态其实还不错,无需用香料助眠。
不过她想起瑞王的那个香囊,还是隐隐地不舒服,心想,他都戴了呢。
于是,她也把绮影送的佩在了腰间。
香囊荷包这类物件本是十分常见,但是在北宸司时,谢璟一眼瞧见,却惊讶道:“嗯,这是什么?”
喻青不解,当然是香囊啊,看不出来么?
谢璟俨然十分好奇,还走了过来,笑道:“此物看着很精致呢,是哪里……来的……?”
尾音转了个弯。
喻青莫名其妙:“你若想要,让人给你缝制一个。”
谢璟看看香囊又看看她,眉头一蹙,道:“……哦。”
不知为何,他的目光似有幽怨一闪而过,喻青也没看清,坐回她自己的位置上,心有犹疑。
她下意识又侧目看看谢璟,见他神情依然有些……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就是感觉很微妙。想要忽略,胸口却仿佛有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着。
方才那一瞬,活脱脱就像……
“怎么,嫌我的手法不够好?”清嘉柔声嗔道,“你还想拿给谁缝,我不是你的妻子么?”
那是在猎场,喻青的衣衫被树枝勾破,公主亲手给她缝。
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一幕来。
清嘉细腻、内敛,就算有不满,也不会直说,就那么安静又楚楚可怜地忍着。正因如此,喻青最看不得她蹙眉,生怕哪里有怠慢,每次都连忙哄着。
结果谢璟这般,竟然也牵连着她心里难受起来了,好似不去问问就安不下心似的。
“……”
喻青握笔的手紧了紧。
以前还好,现在谢璟跟他同处一室,朝夕相对,关系不可避免地越走越近,她就日益感到难耐。
仿佛被一株有毒的藤蔓绕住了手臂,越来越紧,挣脱不开。
谢璟没什么不好的,但他跟她的亡妻,实在长得太像。
喻青也想尽量以平常心来看待他,可是,又时常被那熟悉的面容所困扰。
静时像她,笑时像她,连蹙眉都像她。
所以每次又会勾得她胡思乱想,剪不断理还乱,着实无奈。清嘉的身世之谜至今也没解开,她总是从深宫秘事,想到洞房花烛,从柔情似水,又想到玉殒香消。
最后耽误了半天工夫。
看着谢璟的脸,喻青心中浮现两个字: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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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并不知道喻青给他扣了个什么帽子,也坐在那满腹疑惑。
刚才看到那香囊,他还以为是自己绣的,还挺开心呢。
定睛一看,他哪里绣过这种花样?
喻青不是最喜欢自己的香囊吗?他临走之前,还绣了好几幅,专门让绮影给他收好,绮影挺靠谱的,难不成被她给忘了?
……忘就忘了,谢璟也怪不了人家。可他主要介意的是,新的是谁给她绣的?
前阵子京城里传得风风雨雨煞有其事,都说宣北侯世子现在手握北宸司,深受器重,来日一手遮天都不稀奇。所以世家名门都抢着往侯府塞人,美人如流水般凭世子挑选……
谢璟本不担心,毕竟他知道喻青的身份。
但现在他开始不安了。
喻青是女子,不会沉迷美色是真的,可宣北侯世子现在正值大好的年纪,侯府一直没有女主人怎么说得过去,一直不解决,总会有人不死心。
喻青是个不喜欢麻烦的性子,为了一劳永逸,也许真的续娶谁进门呢?
当初他嫁到侯府的时候,喻青不也没什么抵触吗。
反正都是女子,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最多是谨慎一点,却能省去很多麻烦。
到时候找个温柔貌美的姑娘,喻青心软,爱花惜花,处着处着就跟那人也琴瑟和鸣了。喻青这么好,谁能无动于衷?
喻青也会给她舞剑吗?也会听她弹琴吗?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她相拥入眠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世子夫人谁都能做。喜欢她的人,本来就很多。崔家那个丫头、贺家那个丫头、东边的郡主西边的贵女,数都数不完。
到时候,和世子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就换人了。
那他呢?那可怜的清嘉公主呢?
谁还记得坟头草都好几尺长的原配发妻啊。
谢璟仿佛已经想到了日后的局面,沉浸在他一个人编写的桥段里,自顾自地担惊受怕起来,感觉心都凉了半截。
“给秋潋她们传话问问,”他暗想,“要是……真有什么苗头,那该怎么办呢?”
整个上午,两个人几乎没怎么交谈。
喻青看了好几次时辰,心想,谢璟今日怎么安静得过分。没有他偶尔搭几句话,竟然还不适应了。
他这是忙什么呢?
似乎也没给他布置太多事项吧。再说他不是一直都闲散得很吗,向来都不着急的。
用过了午膳,喻青回来瞥了一眼谢璟桌上的纸张,看上面内容也不多,不过……谢璟的字略显凌乱,笔迹看着有点走形,和之前工整写就的不大一样了。
“……”
喻青微微皱眉。
她拿起纸来,细细地看了看,压下疑惑。
晌午过后,景王府的人来了趟北宸司,有话带给景王殿下,谢璟回来便说自己另有要事,今日要先走一步了。
喻青应下,倒也没多问。
这天谢璟便没有回来,第二日是大朝会,谢璟身着朝服如常现身,散朝后,喻青正欲问他,是否一路回北宸司,却见谢璟跟两名陈家人走到了一起。
等到他们交谈完了,喻青在自后面跟上前去。
“殿下?”
谢璟立刻转过身来:“正要找世子呢。我们一起走吧?”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喻青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方才那两位,若我没记错,似乎是陈家的?”
谢璟惊讶地抬起眼来:“嗯。”
喻青道:“殿下和陈家交情不错?”
谢璟道:“……一般吧,怎么?”
“陈家原来是封侯拜相的门第,”喻青道,“现在今非昔比了。前两年殿下没回京城时,陈家因为三皇子的事受了不少牵连。你当心点。”
第63章 毒杀 “假死谁想不到,都是玩剩下的了……
她这基本就是明示了, 也不知谢璟听进去了没有。
景王殿下今日穿得是正经的朝服,金冠上镶嵌着宝珠,腰挂玉带钩, 显得整个人气势都强了不少。
以致于他像往常一样给喻青整理文书、拿新拟的草令给她过目时, 喻青总是频频侧目——用一个金枝玉叶的王爷做副手,确实足够奢侈, 一般还真享受不到。
然而, 午后出巡回来, 却发现谢璟将朝服换作了常服,喻青问他怎么换了身行头, 谢璟道:“太重了, 穿着好累。”
喻青感慨, 此人真是一如既往地娇贵。
她同时也奇道:“那你这身又是从哪来的?”
谢璟道:“哦,我之前从王府带了七八套洗净的, 就放在隔壁。”
喻青:“……”
不仅是衣服, 他兴许连金冠也嫌沉,将发冠拆下, 然后换了另外的, 对着镜子娴熟地将头发重新束好。一片头发从他肩头滑落下去,喻青一瞬间想的竟然是:不知摸上去是什么手感。
她喉咙动了动,然后移开了视线。
·
自谢璟和皇后会面之后,陈家人又找了他几次,谢璟都没松口。
这几日, 陈家昔年的一件旧帐恰好又在朝中被翻了出来, 族中朝臣开始四处奔走求人,没有下文,最终坐不住了, 派人来到景王府,告知九殿下,陈家和皇后愿意结盟。
谢廷瑄一个再也不能夺权的废子,陈家就狠狠心抛弃了。至于皇后是自愿还是被迫就不得而知,总归她没顶住家族的压力。
再过数日,就逢废太子谢廷瑄的生辰。陈家像景王承诺,会在那日动手,毒杀谢廷瑄。
“甚好,”谢璟道,“等三皇兄生辰一过,我就携礼入宫拜见皇后娘娘,请她收我为养子。”
计划非常顺利,只是他发现,喻青似乎很在意他和陈家的往来。
谢璟没意识到那是喻青隐晦的提醒和关心,反而心下疑虑:难道喻家和陈家也有仇怨?罢了,替她一起出气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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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中旬,京城永平巷。
昏暗简陋的堂屋内,谢廷瑄形容萎靡,靠在椅上。面色时而阴狠时而凄惶,最后又呆呆地看向房梁。
刚被废时,他抱有一丝幻想,现在沦为阶下囚数月,他的心气已经消磨殆尽。
门外传来响动,他缓缓转头,听见似乎有人穿过了院外侍卫的封锁,来到了他的门前,嗓音尖细:“殿下。”
谢廷瑄听出是宦官,先愣住,然后跌跌撞撞打开门:“宫里来人了?接我出去了?”
但只有一个人,他认出这是母后宫里的太监,对方拿着食盒。
“今日是您的生辰,娘娘特地求了恩典,让奴才来给您送些趁口的饭食。”
“生辰……?呵,我都忘了,”谢廷瑄卸下了力气,冷笑道,“一口吃的,又有什么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殿下,这也是娘娘的一片心啊,”宦官哀戚道,“娘娘告诉您,好自珍重,以待来日,往后总会有转机。”
永平巷口,陈文华往院门内张望一眼,心道应当不会出意外。
这是,外面传来了车辙声,停在巷口。陈文华眼皮一跳。
随后,一名披着斗篷的人在侍卫的拥护下走过来。
“哦,陈大人也在。”
陈文华闻声惊道:“……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看不见斗篷下景王的脸色,然而对方的声音很温和:“听说今日皇兄就走了,本王于情于理都得来送送。”
他走进院内,门口当值的守卫目不斜视地放行。
·
屋内谢廷瑄听着宦官劝言,心头亦是百转千回,最终打开了食盒,里面的确都是他喜欢的菜色,是母后布置的没错。
这时,门口又有脚步,不禁是谢廷瑄,那宦官亦是一愣。
两名侍卫推开门,迎着一名身形高挑、不见真容的男人。
“你是谁?”谢廷瑄道。
“我叫做谢廷晔。”对方声音陌生而低柔。
“谢……廷晔?”
这分明是皇子的名号,谢廷瑄却从未听过。
“我是今年才回京的,你不认得我也正常。皇后娘娘正要收我为义子呢,”谢廷晔道,“其实我应当叫你一声继兄。”
谢廷瑄去看宦官,宦官面白不语,他顿时明白了。
……母后要收养一个新皇子。
他心想这兴许是母后和陈家的周转之法,于是忍耐下对方的挑衅,咬牙道:“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代我照看母后了。”
谢廷晔道:“我会的。毕竟你以后也见不到她了。”
“……什么?”
对方悠悠道:“母后答应了我,收养我之前,会先除掉你。”
“怎么可能?”谢廷瑄双目圆睁,“你在胡说什么!”
见他扑上来,谢璟后退半步,两侧侍卫把废太子按倒在地。谢廷瑄粗喘挣扎未果,许久后回神,抬头看着一口未动的食盒和抖如筛糠的宦官。
谢璟道:“公公,你来说,这里面有什么?”
宦官跪倒,颤抖道:“皇后娘娘命人在里面放了……药……”
谢廷瑄不敢置信。
自己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母后竟然……如此狠心?
他双目赤红,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望向谢璟,哑声道:“我……不会妨碍你,不会动你的位置!求你……放我一马,我可以为你做事……”
谢璟疑惑道:“你在求我吗?”
想活的心战胜了尊严,谢廷瑄跪在地上,直接磕了几个响头,哀声道:“求您,放我一命。”
谢璟笑了笑,居高临下看着谢廷瑄,摘下斗篷。
光线暗淡,谢廷瑄看着这年轻的男子,一阵恍惚,竟想不起在哪里曾见过这张俊俏精致的脸。
“认不出我?”谢璟问。
汗水从谢廷瑄额头上滑落,他真的不知道。
“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太子的?”谢璟道,“你舅舅栽赃嫁祸,你上书构陷我外祖。我母亲被幽禁,哥哥在天牢待了三个月。”
谢廷瑄艰难地回想往事,复又仰头看着谢璟的脸,瞠目结舌。
“你是……容妃的孩子?怪不得,你长得像她……可是,不对,容妃她什么时候……”
“其实我们认识很多年了,”谢璟平静地说,“我刚到中宫不久,你带表弟进宫,他趁四下无人抱着我不放,我就投了池塘,是你替他遮掩过去的。永康公主觉得我不配做你们母后的孩子,用药引蛇到我的寝宫,毒死了一个侍女,是你让人去收的尸。你大婚那年,觉得我生病会妨碍你们的喜气,就把我迁到行宫过了一个冬天……”
谢廷瑄愣了,终于想到这双幽深的眼瞳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个母后宫里总是安静柔顺低眉敛目的小姑娘。
“……清嘉?”谢廷瑄道,“这不可能。清嘉不是死了吗?不,你到底是男是女……你是什么妖孽?你是来报复我们的……?”
对方口中他的表弟,去年获罪流放客死异乡,而胞妹永康公主自从东宫倒台后便终日郁郁,后来染上失心疯,每天被绑在床上被人喂水喂饭。
“你对我做了这么多事,却认不出我的脸。幸好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在眼里,不然我也不能这么顺利地回来,”谢璟道,“当然,你在我眼里也早就是死人了。”
死去的七公主是怎么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严丝合缝地骗过了所有人?谢廷瑄永远也想不通了,侍卫已经饭盒摆在了他的面前,往下压他的脊背。
谢璟俯身,微笑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感谢你。你给我找了个不错的归宿啊。”
·
屋内最终归于平静,良久景王从里面款款现身,似笑非笑地看了陈文华一眼,然后回到了马车上。
陈文华透过缝隙,看到里面横陈的尸体,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这景王比想象中更狠些,单是逼别人做还不够,非要亲眼过来确认才行。
先前那个宦官也小心翼翼地出来了。
“大人,”宦官道,“奴才回宫去,给皇后娘娘复命。”
·
废太子在生辰当夜自尽,不知他是从哪偷藏了毒药,等到送饭的人第二天发现他时,他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收到消息时,喻青颇为意外。
“谢廷瑄死了?”
她总觉得废太子那种色厉内荏的草包,多半是没有自尽的骨气的。
另一旁谢璟好奇道:“谢廷瑄是谁?”
喻青:“……”
她道,“先前是东宫太子,你回京前被废了。”
谢璟:“哦哦,这样啊,我想起来了。我说这么耳熟……”
喻青无奈道:“你多少也上心些。”
谢璟道:“皇子太多了,哪记得过来。再说我也没见过他……”
就算被废,那也是皇帝皇后的亲子,死讯传到皇宫,引发了不小的波澜。
皇后在中宫当即哭昏过去,对着来看她的皇帝,捶胸顿足,泪如雨下。
“瑄儿是有错,可是……他怎么能这么傻……”皇后道,“他毕竟是陛下和臣妾亲生骨肉啊!”
皇帝许久未进中宫,两人虽有隔阂,但到底多年携手,现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也不免动容。当初只是将谢廷瑄禁足于皇城,其实也是他不忍心。现在人都死了,自然想起都是他的好,难再追究他的过错。
“朕本来已对他网开一面,”皇帝道,“不想他却如此执着。”
皇后道:“陛下,您是看着他长大的。其实他本性不坏,当年种种,也是臣妾溺爱,教子无方。这一年多下来他必然受尽了苦楚,才会一时想不开……”
皇帝也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痛心。”
“以前臣妾就算见不到他,也有个念想,”皇后痴痴地说,“现在,瑄儿走了,永康也病着,臣妾往后了无生趣了……”
“罢了,”皇帝道,“就将他依礼下葬吧。”
皇帝最终松口,给了谢廷瑄一份哀荣,还是按照皇室身份安葬,停灵三日,移去皇陵。
中宫上下皆着缟素,皇后坐在椅上,面色阴沉。
“九殿下说最近他在北宸司很忙,”侍女低声道,“一时抽不开身过来,再等等。”
“他急匆匆地要瑄儿的命,现在却又如此拖沓,”皇后道,“……傲慢无礼至此,总有天会付出代价的。”
夜晚,皇后在寝宫中心神不宁,终于有人奔入殿门,扑通跪下。
“成了?应当把人带出来了吧?”皇后急切道。
“娘娘,带是……带出来了,”宫人艰难道,“我们按照计划将三殿下带出棺椁,转移出皇陵……可是……”
“……可是三殿下的尸身,已经……腐坏了!就算喂了解药,也没有苏醒啊。”
皇后猛地站起身,桌上的茶盏坠地,摔得粉碎。
·
谢璟端起了茶盏,抿了一口。
“假死谁想不到,”他说,“都是玩剩下的了……这茶还挺香。”
谢廷昭道:“等会儿让人给你带两包装走。”
谢璟道:“好啊,正好北宸司缺点好茶叶。”
第64章 护短 难道是出了什么风波,把谢璟卷进……
“这是今年上贡的绝品, ”谢璟说,“全京城也只有三份。世子尝尝看?”
喻青品了一口馥郁的绿茶,道:“是好。”
比起茶, 她更爱品酒。但以前清嘉喜欢喝绿茶, 她在雯华苑尝多了,慢慢也能分出茶的高下。
景王手上的好东西不少。他为了布置北宸司拿来的字画中, 也有好几幅都是传世之作。
也不知是国库中的赏赐, 还是别人给他的礼物, 不保存在自己府中,就这么阔绰地留在了这里。喻青都疑心是他不识货。
今日, 他罕见地带了把剑过来。
问他为何携剑, 答曰, 早上出府时觉得今日的衣着适合佩剑。
她真是数不清被他无语了几次。
谢璟这外衫袖口略收,和平时的飘逸的确不同, 腰封也硬挺, 宽肩窄腰身姿如松,乍一看也像那么回事。
不过喻青早就知道他的底细了, 果然他那剑只配了一两个时辰, 过了晌午就解了下来,喻青心想怕不是因为他嫌坠得慌。
她随手拿起谢璟那柄剑,道:“这是你新的摆设?”
上一个摆设,在被刺杀的时候,已经让谢璟丢在马车里了。
谢璟道:“……是啊。”
喻青奇道:“你真的一点剑法都不会?总学过些招式吧。”
谢璟哼唧了一声。
在喻青的追问下, 他才勉强道:“会一点点, 不多。”
喻青道:“你可以舞几式让我看看。”
谢璟断然拒绝:“不要。”
顶尖高手的指教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一般人能得宣北侯世子几句提点感激涕零都不为过,喻青道:“行吧,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谢璟蹙眉,有点委屈:“可我不想班门弄斧,这不是惹人笑话吗。我肯定舞得没有你好看。”
“我笑你做什么,”喻青道,“再说你也没见过我舞剑吧。”
谢璟不吱声,犹豫片刻,道:“好吧,那我会挽剑花。”
喻青:“……”
要不是刚答应谢璟不会取笑他,她差点就笑了,心想谢璟真好玩。搞了半天学剑也只是为了美观。
她抬抬下巴,让他试试。
谢璟拔剑出鞘,认认真真地挽了几个剑花,行云流水,娴熟优雅,收剑时则反手背在身后,的确是下功夫练过的。
然后他眼巴巴地看着喻青,那眼神让喻青觉得自己若说一句“不好”,都容易把他给伤害到,有点像趴在她膝头求她抱起来的雪团。
“……挺好的,”喻青评价道,然后想了想,“若想更好看的话,你可以这样——”
她抽出佩剑,剑身雪亮,一步不差地复刻了一遍方才谢璟的动作,每个剑花都如出一辙,也没加任何多余的招式,但分明更加灵动舒展、剑如龙蛇,最后她也和谢璟一样收锋至背后。
“你能看出哪里不同吗?”她问。
谢璟一眨不眨,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喻青又舞了一遍,耐心地给他说明,“肩要记得一直压住,不然偶尔会抬起来;转身时要多用腰;眼睛别总盯着剑看;手腕再松一些……”
演示完了,谢璟的表情还是跟梦游似的,怔怔地看着她,眼神闪烁。
喻青:“?”
谢璟道:“……我没学会。可不可以再教我一遍呀?”
喻青无奈,心想他还真是没什么武学天赋。
“你把剑拿着,”她道,“跟上我……”
外头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她。
“统领,殿下,宫里来人通传,”卫兵道,“圣上急召景王殿下入宫,车马已经停在府司门口了!”
喻青一顿,回身看谢璟,谢璟也有些茫然。
“知道缘由吗?”喻青问卫兵。
卫兵道:“不知,只说要景王即刻觐见。”
谢璟收剑入鞘,道:“好,那我去一趟。”
·
以喻青的经验,皇帝急匆匆叫人过去,多半没好事。她眼看着谢璟跟随内侍上车,不由得皱了皱眉。
谢璟拨开车帘,道:“世子回去等吧,不用跟着。”
马车消失在路途尽头,喻青思索片刻,还是觉得略有不安,于是对手下道:“宫里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玄麟卫的巡防路线遍布京城,有风吹草动也能很快感知到,问下去之后,不久就有卫兵回来给了答复:“方才还有马车去了陈家,同样请了人入宫。在宫门口听到内侍说了一嘴,陛下正等在中宫。”
中宫……陈家……
陈家一直对谢璟别有用心,喻青都看在眼里。这架势,难道是出了什么风波,把谢璟卷进去了?
喻青道:“取我令牌来,备车。”
·
谢璟进了宫门一刻未停,快步走在长街上,对身边来接引的宫人低声问道:“什么事?”
“昨日夜里皇后娘娘昏厥过去传了御医,本以为是三皇子忧思过度导致的,”宫人道,“但她一个时辰前醒来就疯疯癫癫大吵大闹起来,惊动了圣上。她口中提及您与三皇子的死有关……”
谢璟了然。
“真是的。”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他知道皇后还要扑腾扑腾,可没想到她这么不禁打击,竟然直接垮了。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现在疯,打搅他学剑。
·
喻青本来拿不准,这时候入宫觐见,皇帝那边是否能应允。让守卫去通传时,恰好碰上了同样着急入宫的瑞王,瑞王看到她有些意外,道:“世子……罢了,既然来了,也跟本王过来吧。”
她搭着瑞王这辆车,顺利地到了中宫,尚在殿外,就已经听到里面的喧嚷,依稀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嗓音。
内侍通报瑞王和世子到了,皇帝正满脸躁气,也没顾上多说什么,直接挥手都放了进来。
喻青进去一瞧,人还真不少,乱成一锅粥了,多一个少一个也没差别。
陈家人、太医、中宫的侍女太监们跪了一地。皇帝面前最近的,则是谢璟。
“……那日是入宫了,但是父皇唤我来的,”他声音不大,十分无辜,“后来在御花园,恰好碰上容妃娘娘,去她宫里坐了坐,然后就出宫了……”
“你说谎!”皇后大叫道,“此子满口胡言,断不可留,陛下!您明鉴啊!”
谢璟被她吼得一顿,似被吓了一跳。
皇帝也怒道:“你们把她先按住,别叫唤了,朕头痛得很!”
另一旁侍女砰砰磕头:“陛下,娘娘所言非虚。那日所有中宫宫人都能作证,景王殿下戴着面具,自正殿而入,以言语相威胁……”
“面具?”谢璟茫然道,“……那,怎么认定是我呢?”
侍女:“……”
另一名容妃那派来作证的侍女道:“陛下,那日景王殿下在雍宁宫离开后,是奴婢将王爷送到宫门处的。”
金羽卫亦有证言,当日巡宫的乃是副使段知睿大人,直言不曾有什么蒙面男子靠近中宫,否则侍卫必会上前质询。
中宫宫人见状纷纷叩首宣称确有其事,可那日皇后为了掩人耳目,特地调开了些守卫,留下的都是近身侍奉的。因此就算说法一致,也毫无说服力,兴许是在自己宫里串通的口径。
皇帝又问谢璟道:“那三皇子之事,你又如何说?你当日可去了永平巷?”
“陛下,那日傍晚,宫人去永平巷送去吃食时,九殿下的确在场……”陈文华忙道。
谢璟:“儿臣……”
“陛下,”喻青开口道,“请听臣一言。”
皇帝转过头来:“说。”
喻青道:“三皇子逝世那日,景王殿下和臣同在北宸司。戌时玄麟卫换值,景王殿下也跟着出巡,最后卫队便直接将景王殿下送回王府了。”
谢璟一怔,目光中有一丝讶异,喻青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几十年来皇后从未如此失态,就算她的指控听着都像疯言疯语,皇帝还是将人都传来对峙。现在听了一圈各方证词,实在觉得荒唐至极。光天化日戴着面具入中宫?傍晚去永平巷毒杀皇兄?
他让人先把皇后拉回寝宫去,其余宫人则听从发落。
谢璟低声道:“父皇……”
皇帝道:“行了,你也受惊了,先起来罢。”
这时,喻青身侧的瑞王又上前一步,道:“父皇。”
“方才这些固然匪夷所思,但皇后娘娘字字句句指控廷晔却是真的。为何单独抓他不放?究其根本,还是和廷晔有关。”
喻青当即眼神一凛,冷冷地看了眼瑞王。
好端端的,他这横插出来,不让谢璟走,是什么意思?
听他这话,难道也是想往谢璟身上泼脏水么?
瑞王道:“父皇可还记得,他回京路上曾遇刺杀?此事儿臣追查已久,一直没有禀告父皇,就是因为……牵连到皇后娘娘。儿臣唯恐中间有误,才不敢妄下定论,其实证据已经搜集到了。”
皇帝变了脸色,在场众人亦是噤声。
喻青则默默收回了如刀的视线。
“你……说仔细些!”
这半日的波澜起伏实在让皇帝有些吃不消,他捂了捂额角,瑞王道:“父皇累了,快扶一下。父皇,您先消消气,儿臣与您一一说明。”
·
皇后暗杀皇子这等天家丑闻,一般的臣子听不得,理应回避。
但喻青恰好是谢璟遇刺的人证,于是她也被留下,来确认瑞王所言的真伪。
当时一行人返程时临时换了路线,瑞王怀疑队伍中就有人在暗中传递消息,不然刺客无法准确地截杀谢璟,因此,他先从名单上的人查起,果然存在异状。
同行的那名李侍郎,一直要与谢璟同乘,态度古怪,经证实此人曾是陈家客卿,与陈正华关系甚密,离京前返京后,都曾出入过陈府,且得了一笔来路不明的银款。后来瑞王命人暗中搜了李侍郎的书房,发现了他和陈家通信的证据,其中涉及九皇子。
还有那随行宦官,曾经在中宫侍奉过,会训鸟,在宫外的宅子养有信鸽、信鹰,用以传讯。
这两人收到密旨后,即对皇后、陈家泄露了谢璟的消息,一路上始终接应着指示,对杀手通风报信,给出行踪。
“追杀不成,耿耿于怀,后来又有了新的谋算,”瑞王道,“据我所知,这段时日他们一直没放弃纠缠廷晔。”
谢璟委屈道:“……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瑞王对皇帝道:“这便要审一审,才能有结论了。”
皇帝下令搜查陈家,又将陈氏一干人等和皇后的心腹宫人们押下候审,卫兵雷厉风行,书信口供,很快一一呈递上来。
在陈家拿到了陈文华和皇后通信的证据,密谋先利用景王,再扶持罪人谢廷瑄。
宫人屈打成招,透露出陈年真相,原来当初本就是皇后嫉妒宫妃,不能容忍庶子出世,于是买通钦天监,将九皇子送入国寺,命人暗中残害,不想他有神佛庇佑,得以生还。
陈家人则哭诉喊冤,直言虽知景王回宫一事,但并未参与行刺,那都是皇后下令做的,他们半点不知情。
至于三皇子出事也是皇后的手笔,她本想让其假死,胁迫谢璟,结果不慎失误真的害死了儿子,现在才会失神疯魔……
事情已成定局,皇后在位数十载造孽无数,自从废太子失势后性情愈发偏激阴狠,不择手段,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临近晚上,皇帝一侧手臂突然不听使唤,兴许是急火攻心血脉凝滞,中风症状复发了。
当下又是好一阵凌乱,一群太医被急召到御前,煎药的煎药针灸的针灸,也没法再跟皇帝汇报了。
其余没审出来的,就先连夜审着,容后再议。
喻青纵然见多识广,二十多年来也是第一次旁观此等大戏,一群人嗷嗷哭叫互相攀咬,实在令人啧啧称奇。
宣北侯世子一般不凑热闹,这次也耐着性子听了下去,没提前告退。
她心中又想,宫里这吃人的地方,清嘉是这么活下来的?皇后这样阴毒,曾经如何欺侮过她?想到此处,又不免一阵窝心。
直到皇帝犯病被扶回寝宫休息,她才同其余人一起离开。
·
谢璟和瑞王等人在皇帝那多留了一会儿,等他能抽身时,天色已暗,沿着宫墙一路无声行至侧门,抬眼却一怔。
本应该在小半个时辰前就先行离宫的喻青,竟然还没走。
她正抱臂斜倚在宫门边,门外的灯火将她的身影映得很长,延伸到谢璟的身前。
见到谢璟,她挑了挑眉。
“结束了?”喻青轻描淡写地问道。
谢璟:“……嗯。”
“走吧,”喻青道,“天黑了,送殿下回府。”
她的面容依然冷峻,口吻却是温和的。谢璟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的脚步。
第65章 疑云 谢璟,清嘉。
喻青道:“我同殿下说过要当心陈家的, 只是你没明白。”
谢璟连连点头,道:“嗯,我记住了。以后谁来找我, 我都不搭理。我就跟着世子。”
喻青:“……”
“也不至于, ”喻青道,“只是遇事多留心, 别轻信旁人。”
昨日在宫里闹得鸡飞狗跳, 谢璟想必也是头一次遭遇到这种无妄之灾, 喻青就把他好生送回了他的王府。
回顾始末,喻青后来也稍稍思索了一下, 心知事情一定比明面上还要复杂。
比如, 皇后固然作恶多端, 但这么多年她一直藏得很深,还是有些手段的。这次却重重跌入深渊, 先是亲子身亡, 又是举家倾覆,昨日罪状接二连三被翻出来, 堪称酣畅淋漓, 可也未免太多太巧,若说没有人推波助澜,喻青是不信的。
瑞王当时进宫,一定也是闻风而动、有备而来,提前就安排妥当了人证物证、说辞若干, 就是为了把皇后的罪狠狠钉死。
这两方之间的陈年旧怨, 喻青是知道的。谢廷瑄上位时,谢廷昭被害流放,忍辱负重多年, 要向他们母子报仇再合理不过。
皇后那边则是暗地筹谋,积蓄力量东山再起,想把权势一并夺回。
谢璟在这群人中简直就是个完美的棋子,身份贵重、惹人注目,前二十年远离凡俗不谙世事,对京城的波诡云谲根本没感知。
皇后和陈家想操纵他,纠缠他,好把他拖下水,而瑞王亦是乐意把谢璟推出去当靶子,最后再利用他揭发皇后。
最后是瑞王把皇后扳倒了,那自然就以他的说法为准。但是,皇后的那些指控、瑞王的那些证据,说实话都未必是全貌,外人根本窥见不了其中那些不为人知的谋算。
不管怎么说,谢璟这株误闯天家的小白花,卷入了这场虎狼纷争,最后还全须全尾地幸存下来,也是个奇迹。
可能他的确气运比常人好些?
“世子,”谢璟犹豫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喻青道:“嗯?”
谢璟道:“昨日在宫里,你为何替我说话呢?”
喻青抬眼,谢璟睁着一双单纯的眼睛,似乎真的很疑惑。
“……”喻青道,“难道我帮着皇后么?”
陈文华敢说谢璟当晚去过永平巷,那八成也不是空口白牙,想必是提前就给谢璟下过圈套。
谢璟可能真被他们引到附近去过,亦或者当时身处何方不便明说,陈家早有准备,才会发难。
废太子生辰当日,谢璟确实早一个时辰就离开了,喻青知道。
当晚他既不在北宸司,也没有随着卫队巡视最后回到玄武街。
但喻青毫无犹豫地作了伪证。
世子面不改色,言语坚定,谁都看不出在说谎。
谢璟道:“可世子这是为了我欺君吧。”
喻青淡淡道:“欺君的人多了。”
谢璟:“……也是。”
“陛下应当也不会再追究真伪,”喻青道,“除非你出卖我。”
谢璟一愣,道:“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的。”
“嗯,所以就没事,”喻青道,“不用怕。”
虽然表面上安慰着谢璟,但坦白讲,喻青心下也是有些复杂,一度疑惑自己怎么会骤然脱口而出那些袒护。
她在殿中听了太多吵吵嚷嚷,心生烦躁。
而谢璟跪在地上,神色迷茫,别人指控他,他又说不清楚,在那软软绵绵地自我辩驳,实在是柔弱可欺。喻青不免为他着急。
喻青一向护下。虽然是王爷,但现在他在自己手下做事,勉强也算她的人吧?
而且,可能是因为当初是她去江南接谢璟,成为了谢璟在京城中认识的第一个人,而且她又救过他一次,因此谢璟对她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似乎完全没把喻青当外人,什么都喜欢听她的,同时也总毫无防备地把自己的事告诉她。
这让喻青觉得,多少得对他负点责任,不能袖手旁观。
至于欺君罔上,喻青可不在乎,只要皇帝不知道,那就是没做过。
反正她欺君也欺了这么多年了,相比之下,谢璟这才多大点事?
谢璟道:“可世子连问都不问一句就帮我了,真的没关系吗?”
喻青蹙了蹙眉,不晓得他到底还想强调什么,道:“怎么,难道你那天真在永平巷杀了谢廷瑄不成?”
谢璟小声道:“……那倒没有。”
喻青道:“这不就好了。”
“我只是想好好感谢世子,”谢璟道,“你对我太好了,什么时候来我府上做客吧?上次就有说过的,你都没再提。”
喻青道:“以后再说吧。”
谢璟道:“好吧……”
不过是举手之劳,他还想好好感谢一番,喻青心想他还真是没什么心机,很容易相信别人,这点并不好。
喻青想了想,道:“你没觉得有一点也很奇怪吗?”
谢璟:“什么呀?”
喻青:“你想,皇后没有别的皇子,恰好你出现了,于是他们想借你的势。既然如此,她为何要在一开始置你于死地?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固然可以解释是此一时彼一时,她起初冲动了,后来才发现你的价值。可我觉得,她并非鲁莽之人,一开始就应该对你有意图,不会轻易杀你的。”
谢璟顿了顿。
喻青道:“所以,虽然瑞王说追杀你的人是她,在陛下那也定下来了,但可能根本不是这样。”
谢璟一时无言,他没想到喻青的心思转得这么快,她的敏锐出人意料,竟然完全切中了要点。
其实,他们确实只有皇后和那几名随行者通信的证据,能证明的就是皇后提前打探到了谢璟的存在,但是,始终不曾发现她和杀手有过直接的联络。
至于昨日种种,都是在乘势直接往她头上砸,为了多定罪让她和陈家再也无法翻身,能用的都用上,再捏造些伪证,真假参半地混在一起,皇帝也查不明白。
瑞王也不敢肯定,谢璟遇刺就是皇后的手笔。
同行其他人都查了一遍,他后来也将视线转移到了金羽卫中,但金羽卫势力驳杂,是个望不见底的大泥潭,实在是不好追溯。
段知睿在里面两年多,收拢了一波人,终究也没能彻底夺权上位。
真相还没着落,不知道是谁对谢璟下手,瑞王便更加觉得金羽卫是个祸患,不能多留了。
既然从内部破不了局,那就从外压制,因此他才雷厉风行地推动金羽卫整编,并重组新的禁军卫队交给喻青统领。
他也一直在给谢璟身边加送人手,能松口同意谢璟来北宸司,倒也不完全是因为谢璟求他,其实是考虑到这里更加安全。
这些内幕,谢璟眼下自然没法对喻青明说。
现在被喻青发现疑点,他也有些心虚,生怕哪里露馅,被她发现。
而在喻青眼中,听完自己一席话,谢璟良久不语,神色微凝,认为他是听进去了、察觉到问题了。
于是她继续道:“……所以,殿下也要小心瑞王殿下。”
谢璟:“……啊?”
他以为喻青只想说追杀一事另有隐情,却没想到,喻青的落点竟然是这个?
喻青看谢璟又一脸茫然,不禁又是扶额。
谢璟怎么变得时精时傻的,平时做事不都一点就透么?
“他表面对你尚可,其实未必同你手足情深,”喻青道,“当初刺杀,兴许就是他监守自盗呢?若能解决你,他少了个对手;若你侥幸活着,后面他就利用你。”
谢璟道:“……这,我倒觉得未必……”
“对,未必是真的。但殿下不能不考虑这些。”喻青道。
谢璟道:“嗯,我懂了。”
喻青见终于教会了他,多少有点欣慰。
然而谢璟片刻后,又开口小声问道:“世子,你是不太喜欢二皇兄吗?”
喻青:“?”
谢璟:“主要是他其实也不像坏人……”
喻青:“……”
“我方才只是随口一说,告诉你有这种可能,”喻青无奈道,“别纠结瑞王殿下了。你爱信他就信他吧。”
谢璟道:“……我只是好奇……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喻青对瑞王纵然有意见也不能对谢璟袒露,毕竟是她上司。
不谈公事,单讲私事,瑞王对清嘉不敬重,自作主张给她推荐姑娘作续弦,这点就让人不好接受。
“过节算不上,”喻青想了想,“就是二殿下……有点爱管闲事。”
谢璟:“……”
竟然无法反驳。
“确实是,”谢璟肃然道,“他这习惯不好。”
想起他哥跑到母妃那去说他的闲话,不晓得把他描述成了什么痴心错付、执迷不悟的样子。搞得母妃上次一直跟他讲,她年轻时就是被皇帝蒙蔽,后来发现男人都是背信弃义的货色,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重蹈覆辙。尤其是位高权重的男人,更要小心。
谢璟拉着母亲的手无语凝噎,差点就要对天发誓自己不是断袖了。
但想想喻青这身份的隐秘,到底是咬牙扛了下来。到现在想想还是一阵头疼。
·
两日后众多事毕,皇帝下旨封禁中宫,基本等同废后,同时也抄了陈家,百年名门至此终结。
陛下的中风之症需要再好好养段时间,他又开始召谢璟入宫,指望着佛经能让他像上次那样快些痊愈。因为谢璟受了委屈,皇帝也给了他许多封赏,谢璟转头就将一座白玉珊瑚挪到了北宸司。
表面上一切都恢复了平静。
皇家的那些明争暗斗,喻青也不再置评。
本来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事,她只对谢璟说过那一次,唯一的目的就是提醒他多上心,以后别再被人加害。
她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谢璟为什么对瑞王印象这么好?真没道理。
谢璟要是进宫,偌大的北宸司就有点冷清了,眼里总有个空荡荡的位置。
毕竟是身边少了个人,喻青处理公务时,偶尔也会想起谢璟。
没有他隔三差五地跟喻青闲聊,她也感知不到时辰,一下午批阅的事项排了一大叠,倦了就揉揉眉心,放空一会儿,然后再继续。
临近傍晚,喻青托着腮支在案边,门口的亲卫问道:“统领,要为您添灯吗?”
喻青这才回神,道:“不用,我自己来。”
亲卫应声,回到门外站好。
喻青自己点了两盏灯,将案台照亮些许,她低头看时,突然凝滞住了。
某页草案的边缘,竟然有一个字。
璟。
是她自己的笔迹。
不知方才神游到了何方,她竟然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字。
喻青看看自己手中的笔,又看看那白纸黑字,一时懵了。
怎么会不由自主地写下他的名字呢?
她盯着字看了半晌,思绪翻飞,自己都理不清。
谢璟。
谢璟。
谢廷晔。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
雯华……
她的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侯府那方永远宁静温馨的院落。
目光又缓缓聚焦在墙上谢璟最开始挂上的那副画卷。江南美景浓墨重彩,她看的却是旁边提着的那阙《望海潮》,其中一句何其熟悉。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清嘉……
清嘉。
第66章 绮梦 谢璟和清嘉从未同时出现过,他也……
喻青意识朦胧, 不知身处何方,就像陷在了一团柔软的棉絮里。
有什么东西拂过她的脸,像是衣袖, 或是丝帕, 有点痒,在那上面她突然嗅到了熟悉的香气, 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嗯?你醒啦?”
有人轻声细语地问道。
喻青才发现, 自己正躺在她的膝上, 她的怀中。
“……清嘉?”
清嘉温柔地应:“哎。”
她低头注视着自己,喻青也凝望着那美丽依旧的面庞, 怔怔无言。
一瞬间她几乎忘了清嘉已经去世, 就这样沉浸在这片温情之中。良久她才执起清嘉的手, 对方的手还是微凉的,无限的思念和感伤顷刻涌上心头, 喻青道:“殿下, 我好——”
“嘘,”清嘉的手指竖在她的唇边, 道, “我都知道。别说了,再睡一会儿吧……”
可我真的好想你。
喻青在心中喃喃道。
好像又要回到一片黑沉中,她不愿离开公主的怀抱,固执地不肯合眼。
然后,她倏地发现, 不对。
公主的轮廓要更加柔和一点;公主的肩没有这么宽;公主没有戴她最喜欢的耳坠和簪花;公主没有描眉和涂口脂。
这不是她!
喻青一惊, 当即就要起身,却被那人拉住。
“怎么了?”他疑惑地说,“为什么突然要走?”
明明喻青觉得自己可以轻松挣开他, 可此刻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突然变得力克千钧。她脊背一阵阵发麻,想要摆脱他,但是又像陷入沼泽中无法自拔。
谢璟握着她的手腕,让她的掌心覆上他的脸颊,纤长的睫毛扇动几下。
“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他低声说。
喻青哑口无言,她想走,但无论如何也没法把手从那张俊秀夺目的脸上抽离。她觉得自己被剧毒的蛛丝缠住了似的,动也动不了,和他相触的所有地方,都在发热。
“你为什么不说话呀,驸马?”他嗔道,“你一定是把我忘了……”
谢璟俯身下来,吻在她的眉心上。
“——!”
喻青惊起,冷汗涔涔。她看着床帐外仍一片漆黑,现在正是午夜。
良久,她才缓缓地倒了回去,想起方才的梦,就一阵阵心悸。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还是梦到谢璟了。
她平复着凌乱的心跳和呼吸,理顺自己的神智。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其实……自从看到谢璟的第一眼,这个念头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般。不管她如何压抑、如何忽视,还是不可避免地生根发芽,破土而出。
长得这么像,真的可能吗?
也许就是同一个人呢……
她执着地去查证两人的身世,不为了别的,就是想给自己一个打消疑虑的证据,告诉自己一切都事出有因,好放下那不着边际的幻想。
不然就永远结束不了了。
她曾在驿站里深夜去看他的脸,因为他一颦一笑而怔愣,甚至连他不在时都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
白天的那番经历,让她又感觉理智的屏障摇摇欲坠,在梦里甚至把两人混为一谈。
“找时间去清嘉的灵前请罪吧,”喻青默默地想,满心惭愧,“我对不起她。”
怎么能把别人安在她的身上呢?
就算是相同的脸,那也不能和公主相提并论。
而且这种猜测何尝不是对清嘉的不敬,公主都去世了,却蒙受了一场冤屈,疑心她的还是喻青本人。要是公主的在天之灵发现了喻青的心事,那喻青真是无颜面对她。
她要好好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的,归根结底还是太想念公主了。
明日休沐,不用见到谢璟,多少能让她松口气。
但是,想到这事终究是没完,又十分苦恼,恨不得一时冲动把谢璟提过来,直接好好检查盘问一番——
谢璟和清嘉从未同时出现过。
谢璟又没有否认过自己是女人。
谢璟和清嘉都姓谢。
所以他说不定是自己的亡妻?
喻青默默捂住了脸,心想这样她就不仅得罪清嘉,恐怕连谢璟都要以为她头脑有问题了。
·
她辗转反侧,直到天色拂晓才重新睡去,直到有人家仆在门外叫她。
“世子?世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卧房只有绮影能进,不过休沐时就算睡过头,绮影一般也不打扰她。现在不是绮影,而是旁人,喻青问了句:“怎么?”
“世子,您去趟前厅看看吧,”家仆道,“鲁国公府带了许多箱厚礼登门,说是来提亲的。”
喻青一愣:“什么东西?提亲?”
她立即收拾一番,穿着齐整之后,来到前厅。
怪不得绮影不在,她已经到这里了,正皱着眉望着这一行人,见到喻青,投来一个为难的目光。
“姑娘,这只是第一批礼金,先送来给您过目一番,往后还有别的聘礼……”
绮影道:“我不答应不是因为礼金。我同令公子从未有过瓜葛……”
“绮影姑娘,你分明认得我啊!”
喻青打断道:“你们是来向绮影提亲的?”
她对绮影挥挥手,绮影站到了她的身侧。
对面站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也算贵气,向喻青自报家门,原来对方是国公府的四少爷叶承源,自称不久前和绮影萍水相逢一见如故,于是登门求娶。
喻青看了眼绮影,绮影道:“我只是无意中救过他一次罢了。”
对面少爷道:“姑娘,可你我还单独见过面的……”
喻青一看他这满脸轻浮样,皱起眉来,哪来的阿猫阿狗,竟敢纠缠绮影?
她耐下心好声好气地道:“见面不算什么。绮影既然对你无心,还请公子将礼金带回吧。管家送客。”
就算真有心求娶,那也要提前知会,没见过像这样一言不发就带着许多人招摇过市,死活要提亲的。
“绮影姑娘,上次你并不是这么说的呀,”叶少爷道,“难道与我的定情信物,你也不认了吗?”
绮影一愣,道:“什么信物?”
“你曾将贴身手帕赠与我,要我对你许诺。如今我亲自上门,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叶承源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绮影睁大双眼,这的确是她绣的,上面还有一个“绮”字。
“这是……”
众目睽睽之下,绮影这一顿,显然是承认了。
对面国公府的则道:“姑娘是羞涩也好,是对礼数不满也罢,都可以细细道来,另行商议,没必要这样直接推拒,辜负少爷一片深情啊。”
绮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语塞,喻青已经忍无可忍,上前道:“贵府上下都听不懂人话么?这门亲事我们不答应。”
“这手帕分明……”
喻青道:“此物来路不正,焉知不是你们偷来的?”
“我们少爷至于去偷侍女的物件?”对方道,“世子莫要开玩笑。”
“绮影也不至于把东西送给你家少爷。”喻青道。
“这如何做得了假?本就是绮影姑娘留情在先……姑娘怎能抵赖呢。事关女子名节……”
“此物从何而来,你家少爷应当心知肚明吧?”喻青冷冷看了那叶承源一眼,对方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她继续道,“和名节又有什么关系,贵府休要胡搅蛮缠了。就算成亲生子,也能和离;订婚了亦能退婚;没听说过拿了别人一张手帕就必须怎么样。请回吧。”
鲁国公府的眼看同喻青叫不了板,只得收拾东西,怎么抬进来的,再怎么抬出去。
等乱七八糟的人走了,绮影道:“我……”
“不急,”喻青道,“咱们回去说。”
到了怀风阁,绮影一脸晦气,将自己和那位叶公子相识的始末一并道出。
事情很简单,那公子有次在外头犯了心口痛的病,绮影路过,好心给他扎了几针。后来那人非要拜谢她,绮影只得又出面一次,根本没收他的礼。最后一次是绮影上街,有个铺子刚好是他家的,那公子在里面认出绮影,请她进去喝口茶。
“根本不知道他是国公府的,”绮影皱眉道,“不然我半句话都不跟他多讲。”
起初喻青也以为那叶承源就是个觊觎绮影的蠢货,但他把那手帕一拿出来,她们两个都意识到不对了。
“手帕就是我先前丢的,”绮影道,“但我肯定,不会丢在外面,只能是侯府里。”
喻青道:“嗯。”
这人想娶绮影,目的必不单纯。
前段时间喻青就任玄麟卫统领,侯府就乱过一阵。现在喻青怀疑,那些人从本家到旁支攀关系攀了个遍,一无所获,兜兜转转最后又找回了侯府中。
绮影为人低调,但有心之人肯定能打听到她。从前她曾跟着喻青随军当军医,后来在侯府中打点上下,根本不是表面上的管家或者侍女那么简单。前两年喻青不在,绮影在府中待客,或是陪同侯爷夫人出门,许多人也跟她打过照面。
于是就把算盘打在她身上了。
他们兴许以为,堂堂公府庶少爷愿意求娶一名身份低微的女子为妻室,这女子会感激涕零,惊喜交加,喻府看他们诚意不错、礼金丰厚,也就同意了,以后能成为一桩美谈。
结果绮影根本不为所动,世子也不肯放人。
就算用手帕向胁,企图让绮影就范,也还是不能如愿。最后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了侯府。
这些账,可以容后再算。眼下最重要的是,绮影的手帕怎么被偷走的?对方似乎也对她的行迹有所了解,才借机巧遇。
“咱们府里混进不干净的人了,”喻青蹙眉道,“绮影,这几天严查一下。侯府也好久没清理过门户了吧?”
·
鲁国公府少爷携聘礼向宣北侯府一位姑娘求亲,求娶不成被人悉数退回,这件事很快成了谈资。
郎有情妾无意,只是最普通的说法。
有人说那女郎本是主动攀附,欲擒故纵,实际是想让四少爷更加倾心;有人说那姑娘是红颜祸水,只喜欢撩拨却不愿负责,大庭广众之下被拿出贴身之物都咬死不认;亦或是绮影不愿答应他,是因为另择了高枝。
甚至还有传言绮影和宣北侯世子两小无猜,碍于尊卑有别才没有暴露于人前,绮影早就是喻青的房中之人,这才看不上那庶子;还有说绮影和叶四少爷的确有情,但喻青从中作梗……
一时流言四起,完全就是有人在故意搅浑水,以为喻青为了侯府的名声,能让绮影出嫁。
喻青自己无所谓,但是牵连到绮影,她就火大,绮影道:“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谁爱说就说去,反正我也不认识他们。以后清清静静的正好,免得再被人打扰。”
她表面上被绮影哄好了,其实背地里一点都没消气,心想必须得给他们一个教训。
那几日,她去北宸司时,也经常面沉如水。其实她并不会迁怒,奈何气势太足,下属们行事都谨慎了些,生怕犯错火上浇油。
而谢璟很会察言观色,留在喻青跟前,看她心情好时,就凑过来说几句;看她要忙公务,就安静给她梳理归类。
一来二去的,她也平心静气了许多。
这天清早她来到北宸司,才坐定不久,有亲卫匆匆来到正堂。
“将军,”亲卫道,“方才鲁国公府传来消息,说四少爷叶承源昨夜身亡。”
喻青一顿。
一旁的谢璟略显诧异地看过来,虽然没问,但喻青竟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想什么呢,不是我干的,”喻青清了清喉咙,“我还没来得及动手。”
亲卫的下一句却让喻青站起了身:“……四少爷生母指认宣北侯府的绮影姑娘是杀人凶手,还想让官差去侯府拿人呢!”
第67章 命案 把男子假扮成少女养在深宅,真是……
鲁国公是太后的侄子, 皇帝的表亲,虽无实权,但贵为皇亲国戚, 家中死了少爷自然是大事。
喻青到场时, 叶承源的尸首铺着白布,旁边哭泣的估计据说是他母亲, 国公的宠妾。
“承源一向与人为善, 这些时日只同一人有过恩怨。公爷, 这定是宣北侯府那名妖女所为,快将她扣下审问罢!”
“夫人丧子, 在下深感惋惜, 望您节哀, ”喻青道,“但是无凭无据, 还请不要妄言。”
那夫人闻言抬起头, 起初不认识喻青是谁,听人提醒才知这就是宣北侯世子, 登时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上次提亲之事闹得人尽皆知, 两府间关系自然是僵了。
公府出了命案,第一时间应该由禁卫封锁查办,但玄麟卫统领正是喻青,是以国公府的人执意不肯让卫兵查验尸身、搜集证据,直言定会徇私枉法, 同时也已经派人上奏皇帝了。
“我和公爷本来想着, 能和侯府结个善缘也是好事,就由他去了,”夫人道, “你们羞辱他还不算,竟然还要了他的性命……真是无法无天了!”
喻青知道这时候跟她讲不通,径自绕开她,先问清了情况。
今日清晨侍者到四少爷房中唤他去学堂,发现他已了无气息,心口一片血迹。
早听说绮影在侯府自小习武身手不凡,加上传闻中她断然拒绝求亲性情傲慢,不仅是这夫人怀疑绮影,不少人都觉得这事同宣北侯府逃不开干系。
少爷身边的随从们,有几个是当初来提亲的,一直对着鲁国公煽风点火,说绮影蛇蝎心肠,先是戏耍他们无辜的少爷作乐,后来因名声被毁怀恨在心。昨晚趁机来找少爷,少爷心软对她没有防备,然后被一击毙命。
“事已至此,直接把那绮影交给刑部扣下拷问,就有结论了。”
喻青冷笑道:“拷问?国公真会说笑。”
论明面上的品级,公府比侯府高一筹,而且喻青还未袭爵,只是世子。
但是,她毕竟手握实权,如今掌管上万禁卫,鲁国公对上她也有些忌惮。
“怎么,世子不肯交人?”他夫人先叫道,“你还想袒护她么?”
“毫无证据就将人送去候审,这是不可能的,”喻青平静道,“京城也不是国公府一家说了算。”
平时鲁国公能仗势欺人,现在却也没法硬来,只是梗着脖子说,要等圣上的论断。
僵持不下,喻青便也不和他们耗着,到外面让亲卫先回府里带个话。
“你说什么了?”谢璟走来问道,“不让人动绮影姑娘么?”
方才谢璟是同她一起过来的,只是景王殿下没去里面那乱哄哄的地方,姑且先在外面等着。
“不是,让他们晚些时候准备送绮影过来,”喻青淡淡道,“该作证就作证,该对峙就对峙,既然没做就没什么好回避的,不出面才是落人口实。”
见她非常冷静,谢璟自觉担心多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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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也在京畿繁华地带,听闻有命案,惊动了不少人。
晌午时分五皇子也过来转了转,安抚了鲁国公几句,出门时则私下对喻青道:“本王同鲁国公沾亲带故的,不好出面帮你。不过,好歹我在刑部说得上话,你放心,回头我跟他们说,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审理了,不会妄动绮影姑娘的。”
喻青觉得他这做法实属多余,婉拒了好意,道:“殿下不用费心了,绮影本来也是清白的,谁审都一样。我不会让她进刑部的。”
五皇子谢廷琛哽了一下,无奈道:“……好吧。”
一个时辰以后,宫里终于传了令。
皇帝病没好全,根本没精力管这桩事,鲁国公的请奏最后是呈到了瑞王那,瑞王可不会给他撑腰,回复毫无偏私。
国公府指控绮影,并无实证,不可收押。但考虑绮影出身宣北侯府,喻青身为玄麟卫统领,理应避嫌。
于是要求玄麟卫暂不介入,将案件移交刑部,择一名要员全权主理,按章程办事。
等刑部官员到了,国公府的人才不情愿地让出了位置,让对方开始查案,刑部同时也派人去侯府请绮影姑娘前来问话。
见喻青没有要走的意思,鲁国公道:“王爷有令,世子不可以插手,为何还在我公府停留?”
喻青奇怪地说:“在下不插手,只是旁观罢了。瑞王殿下应该没有要求在下必须离开吧?”
不多时绮影姑娘下了车,目不斜视地穿过半个内宅进入案发现场,落落大方地向刑部主理官自报姓名,有问必答,言辞坦荡。
国公府的人听着心急,怕她花言巧语洗清了嫌疑。
可是喻青就在一旁盯着,别说是扣押绮影、严刑逼供了,就连审问都是好声好气的。
鲁国公才想跳脚,又有人踏进院中。
“……景王殿下?”
眼见来了个更尊贵的,鲁国公只得先偃旗息鼓。
而谢璟也没去他让出来的主座上,而是径自来到喻青身边坐下,温和道:“国公不必多礼,本王只是旁观罢了。”
鲁国公:“……”
绮影从未见过景王,倒是知道此人眼下在跟喻青做事,见到谢璟时,她眼神一瞬间凝住,又很快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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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院子里才死了个猪头,仵作在那验尸,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喻青偏头瞧谢璟,感觉他这一尘不染的衣襟都要沾上晦气了,道:“殿下可以回北宸司,不用一起留下。”
谢璟道:“无聊,我想来凑热闹。”
果然不出片刻,谢璟似乎就嗅到了气味,嫌弃地将折扇展开遮在面前,喻青见状无奈道:“不然就去外面等吧。”
谢璟恹恹道:“无妨,可以忍。”
喻青:“……”
自己上赶着受罪,别人也管不了。
仵作很快来报,说叶公子乃是被利器穿胸而死,没有挣扎痕迹,伤口形状像是发簪等物,他衣领上沾了女子用的脂粉,而怀里还有一张绮影的手帕。
“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辩驳?”夫人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啊——”
刑部主理道:“国公大人,夫人,凭此物还不足以定论……”
“一定是她昨夜来找承源,趁他不备,将他杀害。承源洁身自好,从不在外面寻花问柳,有机会靠近他的只有这毒妇!”
谢璟问道:“什么脂粉?给本王看看。”
仵作便尽量刮下一些,小银匙边缘只有些细细的粉末,将其呈给谢璟。
这是尸体上的东西,眼看谢璟接过来,喻青不禁皱眉,但他低头闻了一下,很快又还了回去。
“这香粉和绮影姑娘用的也不是同一种吧,”谢璟道,“气味倒和公府侍女们身上的一样。”
喻青心下一动,也不知他所言为真还是在信口胡说。
王爷发话,一时无人敢质疑,立刻先去细细研究香粉了。
鲁国公一看,喻青本人是没插手,可这景王貌似是和他一伙的,在这搅局可怎么好?
他赶紧出声道:“除了物证,还有人证呢,让院中的下人过来问话。”
平时服侍四少爷最多的两个丫鬟被带了进来,跪在中间。
据两人回答,昨日少爷发话,晚上绮影姑娘传信要单独见面,是为了化解矛盾而来,于是少爷屏退了别人,给绮影姑娘留了门,不想一早起来人就没了。
“若是单独见面,何苦把地点选在国公府?”绮影道,“此处巡防严密,人多口杂,根本做不到掩人耳目。”
“你有武功在身上,趁夜潜入内宅,想必也不是难事啊!”
“负责巡防的正是玄麟卫,因你是宣北侯府的人,才放过了你。换做别人,自然难以避开卫兵!”
喻青冷眼看着国公府的人开始强词夺理,这边谢璟的折扇却缓缓停下来,他盯着那作证的丫鬟,低声道:“……这两人好像不大对劲。”
喻青疑惑道:“你又看出来了,真的假的?”
谢璟道:“真的。他这丫鬟……不是女人吧?”
喻青一怔:“什么意思?”
谢璟抬手唤来官差,附在对方耳边说了几句,那刑部官员亦是神色犹疑,回去告诉主事人。
很快四少爷院中的人都被官差聚集起来进屋盘查,鲁国公夫人急道:“这是什么意思?放着凶手不抓,反倒查起我们的人了?”
“只是确认一件事,”主事道,“很快就好。”
一炷香的功夫,就已经查明了。
四少爷院里那几名丫鬟,竟然都是乔装打扮,雌雄莫辨的娈童。
继续审问才知,叶承源表面上不近女色,实际是癖好不同常人,怕流露出去有辱门楣,才让人精心掩饰。
他虽然在外面没有红颜知己,自己院子里却养了不少人,关上门来谁都不知道。
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倾慕人家姑娘,自然不可信。
事情败露,那些娈童也都慌了,不等上刑就招认,称少爷近日在外面受气,在院里就愈发乖张,昨夜找了他们其中一人侍奉,那人似乎被惹急了,将少爷刺死,早晨已经逃出府去不见人影。
夫人叫他们先瞒住,要嫁祸给宣北侯府,其实绮影姑娘要来完全是凭空捏造,至于手帕也是后来他们放进少爷怀里的……
鲁国公傻眼了,而那位妾室夫人脸色发白,道:“老爷,妾身其实也是听……”
她没有说下去,最终艰难地顿住了。
搞了半天,叶承源的死就是咎由自取,凶手是他内宅中人。
刑部命人去通缉那名脱逃的娈童,又把国公府数名家仆连同夫人一起带下去轮番质询,喻青听了一耳朵,听管事的说,四少爷文不成武不就,读了这么多年书都没个响声,前阵子不知从哪听到的主意,说是宣北侯有名义女尚未婚配,若是能娶过来,那估计就能在玄麟卫谋个好官职。
反正他对女子没兴趣,娶谁都一样,有好处何乐而不为?没想到一下子玩脱了,人没娶到还结了仇,最后把命都丢了。
绮影从头到尾都是被牵扯进来的受害者,有了结论,也就不必留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
喻青跟主理人说,以后若要绮影出面作证,再来侯府请人即可,随即就送绮影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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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马车中,喻青一直若有所思。
谢璟轻声道:“怎么,还在想他家的事?”
“嗯……”喻青皱眉道,“把男子假扮成少女养在深宅,想来真是令人作呕。”
她指的是叶四少爷,幸好绮影没真的跟他有什么,不然喻青非得扒了他的皮。
方才看那几名娈童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的样子,想想也是可怜,不知那杀他的少年能逃到哪去。
谢璟:“……嗯,确实。”
他换了个话题,道:“但你听见那夫人说的话没有?似乎她们母子也是被别人指使的。最近世子可是和哪家结了怨么?”
喻青没告诉他自己府上可能有眼线的事,这些她自己处理就够了。
然后,她的疑问转到了谢璟身上。
尽管她知道刑部查到最后,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但以鲁国公府那胡搅蛮缠的架势,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进度,她都做好了被拖个两三天的准备,最快也得等到晚上。
结果这前后才一个时辰,事就了结了,她不免对谢璟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还有办案的天赋。
“殿下能闻出那香粉的不同?”喻青说。
“哦,我随口说的,”谢璟道,“种类那么多,本来就很难恰好一样。”
喻青又奇道:“那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小丫鬟不对劲的?”
第68章 惊魂 如果清嘉真的没死。
谢璟沉默了一下。
喻青看得真切, 那几个娈童,身材纤细,眉眼清秀, 也没有喉结和须发, 在府里养了许久,扮作丫鬟完全是以假乱真的地步。不仅是她, 别人也看不出端倪。
谢璟又从何而知, 他还会神机妙算不成?
“……看骨骼, ”谢璟道,“就算是未长成人的少年, 身形细节也和少女有所出入, 换做经验丰富的医者想必也能辨认出来。我只是感觉不对, 不太肯定。”
喻青道:“殿下还通医理?竟然知道这些。”
谢璟道:“唔,以前在寺里, 跟师父学过。”
喻青道:“原来如此。”
她没有多问, 可心中仍然留存着淡淡的疑惑,总觉得有什么线索悄然而逝, 自己没有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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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一早就陷入风波, 余下的时辰也做不了什么事了,喻青索性早早回了侯府。
怀风阁中,绮影正坐立不安,见到她回来,立刻站起身。
喻青本以为她是想说命案相关的内容, 绮影却把她拉进门, 道:“今日站在你身边的那位,就是九殿下?”
喻青:“……”
喻青道:“正是。”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果不其然绮影下一刻就道:“……他的模样, 和清嘉殿下如此相像……”
喻青道:“我也知道,一直也没搞清楚他和清嘉的血脉关系。”
绮影又问道:“所以,就是他现在每日都和你同在北宸司么?”
不知怎的喻青竟有点难为情,她欲盖弥彰道:“嗯,瑞王指派他来的。”
绮影眉头紧锁,喻青发觉她神色不对:“怎么了?”
“这几日我令府中家将处处留心,严阵以待,真找到了几个不对劲的,”绮影缓缓道,“其中有一人,今日才被抓了正着,已经关起来了。然后我就被刑部叫去,还没审问他。”
喻青心下一沉,道:“还真有家贼。竟敢把眼线埋到我这里了。”
绮影道:“正好你回来了,咱们就一起去看看吧,此人……是在雯华苑附近,被抓住的。”
喻青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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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绮影,来到侯府幽深的地牢中,这里有好几个密室,最里面那间关着的,就是绮影所说之人。
他负了伤,昏迷不醒,面容衣着都很朴素。
“功夫挺不错,被几个人一起按住的,想咬舌自尽,没成功。”绮影道。
喻青道:“此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平时在哪伺候的?”
绮影唤家将去抬盆凉水,又拿了一纸契约递给喻青。
“三年前,此人被清嘉公主的侍女雇进侯府,专门在公主的小厨房里替她做点心,后来雯华苑不住人了,夫人想着这些人谋生不易,也未遣散,都留在府中做事。”
听到此人和公主有关,喻青当即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契约。
“在公主身边?”她道,“莫非他想暗害清嘉?”
绮影:“……”
她还没来及说什么,喻青已经走上前,不等家将用水将他泼醒,就一鞭子抽了下去,皮开肉绽一条伤口,那人立刻醒了,挣扎起来。
“谁派你来的?”她厉声道。
这个人在公主的厨房里,能对公主的饮食做手脚。难道公主暴病而死,是人为的?
想到这,喻青简直是惊怒交加。
此人并不言语,喻青一字一顿:“是你们,毒害了公主?”
男人:“……”
此人很忠心抗打,见几鞭下去没有招认的意思。他虽然紧咬牙关,但提及公主,还是流露出了可疑的神色,喻青没有错过这一幕。
她胸口起伏几下,从腰间抽出了短剑来。
绮影发现,她眉目间竟然现出了罕见的偏执,忙道:“等等,世子,你先冷静一点……”
喻青先掷出剑,直接钉穿男人的肩膀,冷冷地看他血水冷汗混着流了满地,这才同绮影暂且离开暗室。
喻青抱臂不语,绮影看她这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架势,不禁暗自摇头。
她先牵起喻青的手来,道:“我倒觉得,他可能不是想加害公主。”
喻青皱眉道:“可是,你看到他刚才的表情了吗?他分明知道公主的。”
绮影抿唇,轻声道:“是啊。”
清嘉的死,一直是喻青心头之恨。
现在她满脑子都是感情,浆糊一样。看着绮影静默的面容,才艰难地拾起一点理智。
清嘉对别人又没什么威胁,何必大费周章潜伏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公主身边?
而且,要真是为了清嘉而来,公主死了,早就该走了,又怎会留在这里等人抓获?此人的目标还是侯府才对。
“……你说,他是在雯华苑附近被发现的?”
“是的,而且前脚刚跟秋潋姑娘碰过面,”绮影道,“之前也是秋潋姑娘把他领进来的。”
秋潋和冬漓是清嘉的贴身侍女,情分大概同她和绮影差不多。喻青把她们从皇陵接回来之后,就还让她们住在雯华苑里。
喻青轻轻按了按额角,凝眉不语。
绮影又给她一张染血的、模糊的字条,当时那男人含在口中要吞掉,被家将给截获下来,字迹不清楚了,但喻青还是辨认出几个字。
“绮影……绣……订亲……”
绮影轻声道:“要不要叫秋潋姑娘问话?”
换做其他人,喻青一定将人拿下了。可眼下她却下意识道:“先别动她们。”
那是公主的人,喻青要替公主照拂她们,她实在难以相信那两个相熟的姑娘居心叵测。
亦或者,她不只是怕冤枉,而是……不太想直面她们的答案。
绮影看她表情为难,心里也很不好受,轻轻拍她的肩膀,道:“其实我一开始也没往这边想的,主要是今天,恰好看到那位殿下,就……”
“先别说了,”喻青低声道,“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几乎是个不眠之夜。
很多猜测油然而生,明线暗线丝丝缕缕交织,仿佛勾勒出了一件轻薄的面纱。
而面纱后面,那张面容依然看不真切。
瑞王和容妃蛰伏多年,瑞王一回京,容妃也很快执掌内宫,两个人之间没有联系是不可能的。而且,瑞王应当早就在京城安插了许多人手,才能够顺利地、飞快地坐稳朝堂。
他真的会对自己的妹妹不闻不问吗?能联络母亲,难道不会联络妹妹?有没有可能,他也在关注着清嘉呢?
也许有人潜藏在侯府中,不是为了残害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清嘉呢?她对此知情吗?
每次想到清嘉,喻青发散的思绪就戛然而止,她一点都不想继续怀疑清嘉,逼迫自己深思都成了一种痛苦。
清嘉至纯至善,永远温柔,永远无瑕,就像窗外皎洁的月光。
喻青从来没想过她会欺瞒自己。
她失去清嘉的时光,已经比拥有她的时光长了很多,可还是没有一刻能够忘怀。清嘉甚至获得了她一生中从未给出过的信任。
当年清嘉在城楼上吻她的额头时,喻青一瞬间是想过,等到回来,就把自己的身份告诉给她的。
但是……那些困扰她已久的疑惑,一旦换个思路,就都变得很清晰。
为什么两个人可以那般相像?
清嘉的院子里摆着一排排名贵的花卉。
谢璟在案前耐心地修剪着花枝。
清嘉在小船上弹着天籁般的曲子。
谢璟在画舫上同琴女言笑晏晏。
清嘉在妆奁前挑选着自己看不出颜色异同的口脂。
谢璟对着银匙里的香粉露出一丝了然。
……
两个人的面容就这样交替在脑海中闪过。
良久,她才终于有了一个自我宽慰,亦或是自欺欺人的念头,让她觉得这一切都还是妄想——如果清嘉真的没死,那为什么不来告诉自己?
哪怕只有一封信,一句话。是清嘉的话,总会给自己留个念想吧。
她们之间的情谊总不至于浅薄若此,清嘉怎么忍心让喻青一直被蒙在鼓里。
整整两年了。
·
喻青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北宸司的,早上起来穿上官服,她就又成了镇定自若的世子,没人能看出她度过了怎样的一夜。
景王殿下比她先到,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喻青不动声色地颔首,来到自己的座位前。
她发觉谢璟的笑容变了味道,分明是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怎么会误以为他单纯无辜呢?
一开始就觉得他深藏不露。这段时间谢璟一直在消除她的警惕心,她竟然着相了。
喻青平静地翻起了公文,谢璟突然道:“世子,您昨夜没休息好吗?”
喻青道:“没有啊。”
她心思流转,最后抬头,对谢璟笑了一下,谢璟睁大眼睛。
“说起来,多亏殿下,绮影才能这么快洗脱罪名,”喻青道,“绮影她是侯府的管事,其实也算作我父母的义女,昨日也没好好谢过殿下。”
谢璟可能从来没见过喻青如此和颜悦色,一时都觉得陌生起来,他小心道:“世子同我之间不必客气。”
“应该的,”喻青不经意地说,“下次休沐我欲在府中设宴答谢殿下,正好侯爷和夫人也想见一见您呢。来吗?”
谢璟:“……”
谢璟笑容有点僵:“这么兴师动众,教我如何过意得去。还是别打搅侯爷夫人的清静了。”
喻青皱了皱眉:“怎么,殿下不愿赏光?”
“……怎么会,主要是一直都是世子帮我更多,理应我来款待世子。之前邀您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谢璟道,“不如还是您来王府吧?”
喻青扫了他一眼,最终道:“嗯,到时再说吧。”
谢璟这一天下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感觉喻青的态度很奇怪。
他转念又觉得自己很惨淡,喻青不过是对他多笑了几次,就搞得他坐立不安的。平时总看世子那张清冷的脸,都险些不适应她眉眼弯弯的样子了。
难道是因为昨日表现得不错,喻青看他顺眼了许多?
傍晚,喻青问了一句是否要去出巡,谢璟欣然答应。
他默认了自己就是乘马车,然后让玄麟卫送他回到景王府。不过,今日喻青却道:“殿下不如和我们一起骑马?”
谢璟已经学会骑马了,不像做公主时上马还得连扶带抱的。恰好今日他也没穿飘飘欲仙的外衫,骑马也适合,于是就跟着卫队一并骑行而去。
喻青同他并辔而行,到了景王府门前。
谢璟将要下马时,她抬手弹出一枚铜钱打在马身上,马一抬前蹄,谢璟一惊,失了平衡,险些摔倒。
有人从后面揽住了他的腰,将他稳稳地搂住。
“殿下小心些。”喻青道。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谢璟一时心如擂鼓:“……嗯。”
目送谢璟的背影在侍卫的拥护下消失在府门内,喻青缓缓呼出一口气。
刚才……她摸到了谢璟的背后的头发。
比最名贵的丝绸还要顺滑,触手生凉。
同时,她也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
只有贴近了,才能发现。
谢璟的耳垂上,有一个小巧的、隐秘的孔痕。
喻青握紧了手,心中翻起一片惊涛骇浪。
第69章 遗像 画中之人,是我的亡妻。
凝望着宣北侯府的漆金匾额, 谢璟有些踟蹰地下了马车。
他当年离开得很草率,给他准备的假死药为了逼真,药效十分猛烈, 他整个人昏死过去没有意识了, 应当是被装在棺材里一路吹唢呐撒纸钱给抬出来的,十分不堪回首。
没有好好道别, 现在又来到这门前, 想到从前种种, 难免近乡情怯。
·
景王殿下最后没能拒绝世子的邀约,休沐当日来到侯府登门拜访。
喻青告诉他, 绮影会在府里准备简单的宴席聊表谢意, 不会大操大办。而侯夫人带着侯爷去京郊庄子上的药泉疗养几日, 眼下并不在侯府。
于是谢璟犹豫半晌,还是应下。
一直是他频频向喻青示好, 这次人家世子主动请他做客, 还问了两次,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
宣北侯府一向是清贵的做派, 不像旁的世家望族, 动不动就宾客盈门、饮宴作乐。
能被喻世子奉为贵客的可不多,就连瑞王,恐怕都没收到过喻青的邀请。
获得这种殊荣,谢璟应当颇为自得才对。
但他毕竟在侯府待过大半年,就算不怎么跟雯华苑外的人丁接触, 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万一有谁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刻呢?
就算没人会把景王殿下和清嘉公主相提并论,可他依旧心虚。
之前不肯来侯府,主要也是担心见到喻青的父母……真要是同侯爷侯夫人、绮影和喻青一同用宴, 那不成了从前的家宴么?谢璟再淡定,也怕自己会露馅。
“景王殿下,快请进。”
喻府的管家过来寒暄,下人训练有素地迎客,礼数周到。
而喻青也在堂前,随和地说:“殿下怎么还备了这些?”
谢璟来喻府自然不空手,备了礼盒若干,都让王府侍卫一并抬来了。
见了喻青,他立刻从容一笑,道:“薄礼而已,世子不嫌弃就好。”
谢璟本以为接下来管家会领自己去待客的前厅,然而喻青在前面一转身,竟然往更深处走去。
这不就是……怀风阁的方向吗?
谢璟心下暗忖,喻青都直接请他去住处附近了?这说明两个人已经很要好了么?
虽有些意外,但他想起喻青也曾在这边招待过五皇子和他表妹,谢璟便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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阔别已久,宣北侯府没什么变化。府中来往的下人也不多,谢璟便稍微自在了些。
他想起刚成亲时,喻青还专门给他修葺了花园和莲池,不知那里是否也都如旧。
过不了多久莲花就该开了,里面的锦鲤还是一样鲜丽吗?他从前还经常去那喂鱼,也常牵着拂菻犬沿着小径去往花园散心。
那条小狗现在怎么样了,谢璟府里还有当初给它订做的绳子呢。
秋潋和冬漓传信说还住在雯华苑中,她们俩应当会照料院子里的花树……
一连串的往事如珠如玉,谢璟思绪翻飞,有些感概。
很快到了庭院前,喻青站定。
谢璟明知故问道:“怀风阁?好名字。这书法也很漂亮,是世子写的么?”
喻青笑了笑:“少年时的字了。”
她转身对谢璟的随侍道:“此处是我的住所,平日不便太多人进来,几位……”
侍卫们在外,向来不离谢璟一步。
别的地方谢璟是很小心,但在喻府,就如同回自己家一样,有喻青在也不会出意外,知道她不喜外人,谢璟也顺势道:“那你们等在外面吧,本王同世子在一起,不必时时跟着。”
喻青心想,还真是胆子大。就这么随意地被人引入内院,还不带侍卫。
到底是没有警惕心还是胸有成竹,难道他不会武功也是假的?他身上的秘密毕竟太多了。
谢璟手中持着一柄折扇,现在天还不算太热,主要瞧着更加风雅翩然。喻青看着扇柄上他修长的手指,着实看不出有什么惊人的潜力暗藏其中。
进入怀风阁,谢璟张望了一下,略有疑惑,道:“怎么不见那位绮影姑娘?”
不是说绮影会设宴吗?怀风阁中的雅堂还是空的。
“时辰还早,没备完膳呢,”喻青道,“久等也无趣,殿下同我四处看看吧。”
谢璟不疑有他,自己的确来得早些。
喻青介绍道:“这是书房。”
“很宽敞呢,藏书一定不少吧,”谢璟毫不吝惜地夸道,“世子不仅武学精湛,想来也是博览群书。”
喻青道:“藏书倒还好,里面主要是兵器和其他藏品。殿下想看?”
谢璟饶有兴趣地随她进入书房。
内里陈设还是大气质朴,墙上的长弓漆黑,金铜铸就的兽首光泽漂亮。
谢璟环视到中途,瞥到正前方书桌背后的一副画,当即愣住。
那幅画并不大。但是和其他摆设格格不入,位置正对门口,异常醒目。
上面赫然是他自己的脸。
他如遭雷击,定在当场。
喻青却神色自若,似乎没发现谢璟的迟疑,反问道:“怎么不跟上?”
谢璟看着她幽深的眼瞳,心脏都停了一拍。
说是毛骨悚然都不为过。
一股凉意漫上谢璟的脊背,他都忘了有这张画了。
喻青把这挂在书房,几个意思?难道……她已经……
他僵硬地跟喻青走上前,清嘉公主端秀的面容栩栩如生,隔着纸面望着谢璟。
谢璟:“……”
“怎么了,殿下?”喻青道。
谢璟没法装作看不见,只能艰难道:“这画像…… ”
“哦,这个啊,”喻青介绍道,“画中之人,是我的亡妻。”
谢璟:“哦……”
喻青来到画前,神情似有怀念。
看着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画纸上自己的脸,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夹杂着惊恐油然而生。
“臣曾经与清嘉公主结为连理,婚后琴瑟和鸣,只是公主她红颜薄命,与我成婚不满一年就撒手人寰。我就把她的这幅画像挂在的书房,聊表思念。”
谢璟干巴巴地说道:“……那还真是遗憾。”
“是啊。可惜殿下和她没有见过面,她若看到殿下,想必会很惊异呢,”喻青笑了笑,“毕竟您和她长得这么像,不是吗?看到您就和照镜子一样。”
谢璟心想,完了。
他被喻青的好意冲昏了头脑,直到现在才发觉这是鸿门宴。
谢璟硬着头皮,对喻青诚恳道:“很像吗?还好吧。其实还有很多差别的。比如,我的眼睛和这个形状不一样,鼻子比这小一些,头发也更多……”
喻青听着他的鬼话,一时荒唐到反而想笑了,她平心静气地看看画像,又看看谢璟,发现他说得还真没错。
谢璟看着喻青冰冷的目光,喉咙一哽,也不敢往下说了,就讨好地笑了一下。
“是啊,宫里的画师技艺确实不大好,没画出她的花容月貌啊。”喻青道。
谢璟冷汗涔涔,正要开口,喻青突然朗声道:“把院门关上。”
外面家仆收到指令,立刻把怀风阁的门关好,然后一个小东西被放了出来。
那只长毛短腿的小白狗早就等不及了,刚才一直被家仆抱在怀里捏着嘴,现在一着地,立刻飞也似的狂奔而来,残影一样就到了书房外,兴奋地叫了几声。
谢璟呆住了。
雪团十分高兴,横冲直撞的,谢璟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到了他脚边,小爪子在他浅色的靴面上留了个好几个灰印。
谢璟道:“这狗,还挺亲人的。”
雪团根本听不懂人在说什么,摇着尾巴转来转去,想让谢璟抱抱它,谢璟拼尽全力忍住了。
喻青面无表情:“不抱它一下吗?”
雪团开始顺着他的腿往上蹿了,谢璟闭了闭眼,头疼欲裂,低声对狗道:“你先别闹。”
喻青径自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着这一人一狗久违重逢的一幕。
“它平时不这样的。这狗一直很聪明通人性,知道亲疏有别,不管多少人喂过它陪过它,它都不认主的,”喻青道,“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只有爹娘。”
谢璟:“……”
喻青道:“家妻亡故时,它非常伤心,当时我恰好也不在京城。听侍女说有好几个日夜不吃不喝,要人强行喂,好长一段时间活泼不起来,每日睡在雯华苑的软榻上不肯走。”
谢璟鼻子一酸,低头去看,雪团睁着黑亮的眼睛急切地望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许久不见,谢璟却对它这样冷淡。
虽然“娘亲”变高了,肩也宽阔了,可它认得他的气味,还是最喜欢他了。
喻青叹道:“多可怜啊。它娘亲现在也不肯认它么?”
“……”
谢璟缓缓俯身,把小狗抱在怀中,雪团呜呜地叫,和从前一样在他的衣襟前蹭着,用脑袋撞他的掌心。
喻青看着和他依旧亲昵的小狗,心想,狗和人还真不一样。
它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欺瞒。
即使是被人抛下,也不会记恨,等到再相会的时候,还能兴高采烈地扑上去表示欢喜。喻青也不免替它心酸。
谢璟轻柔地摸着小狗的毛,沉默不语,此刻无声就是承认了一切。
喻青好几个月以来的纠结、苦恼、困惑,终于有了答案,她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岔路,没想到真相就是她的直觉。
从来没有人把她骗得这么彻底。她理应气愤、理应厌恶、理应上前诘问。
可看着谢璟惨白的脸,嘴唇毫无血色,她竟然不知该问什么,只是感到一丝疲惫,连怒火都没有心力去支撑了。
谢璟也以为喻青会生气的。
——毕竟,被她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差点窒息而死,这件事他还没忘。
喻青这时站起了身,抬起手,谢璟心头一紧,但喻青只是把背后那副画像摘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卷成画轴。
“这画平时不挂在这,”喻青淡淡道,“临时拿出来用一下而已。”
谢璟:“……嗯。”
她看着谢璟紧绷的下颌,说道:“殿下放心,臣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气氛再度陷入沉默,谢璟看着她平静如水的脸,突然觉得一阵空茫无措,这样还不如厉声质问他呢。
喻青道:“殿下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璟哑口无言,任何花言巧语,都没有办法再为自己辩驳,他最后只得低声道:“……没有。”
他真的非常难受。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不顾颜面地扑到她的怀里,告诉她自己真的非常想念她,每日见不到她就望眼欲穿,像从前一样装乖讨巧,用眼泪博得她的同情和怜悯。
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是公主了,怎么能管用呢?
他十分心酸,如果是一个死缠不放又满口谎言的男人,喻青才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可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害怕别的,只怕被她讨厌。
第70章 梦断 就和她收到死讯的那个晚上一样。……
喻青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的。
但谢璟的态度是无话可说, 让她觉得此刻也没必要刨根问底了,想来答案也不会让她多好受。
而且,她现在已经没法好好面对谢璟, 谢璟在这继续站下去的话, 她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她紧紧地绷住脸, 道:“今天殿下大概也没心情饮宴了, 其实本来也没准备。送客吧。”
谢璟不想走也得走了, 他先勉强把手里的小狗放下来,但雪团死活不让他松手。
喻青道:“狗本来就是你养的, 直接带走吧。看它怪想你的。”
谢璟的心一凉, 他想, 连狗都不要了,这不就是想跟他一刀两断吗。
其实喻青全程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动他, 但是谢璟感觉自己仿佛受尽了折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出了怀风阁的,沉默地跟着侍者往外走而已, 其实已经失魂落魄了。
在庭院外, 一抬头看到了绮影。
绮影看着谢璟,表情和心情都十分复杂,最终也就是行了个礼,道:“殿下好。”
“哦,绮影姑娘, ”谢璟道, “好久不见啊。”
谢璟只是下意识地保持了礼节,笑都没笑出来。
绮影:“……”
她眼看着谢璟神色空白地飘走了,又有点摸不清头脑——前两天不刚在国公府打过照面么。
·
小狗被谢璟带着, 发现他越走越远,竟然快出府了,终于察觉到不对,试探性地呜呜了几声——怎么来这里了,我们不是回小院吗?
此刻的谢璟连人话都未必能听清楚,遑论是狗语。
到了门口,他发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几个人——凑成一团的秋潋和冬漓,还有个满身纱布的男人。
谢璟:“……”
冬漓看到他,哭丧着脸:“殿下。”
她们两个一直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发现跟她们通信的暗卫一直没再露面才开始惴惴不安,直到今日喻青让她们好好收拾东西,准备晚点离府,才知道暴露了。
谢璟道:“……去车上再说。”
好在景王府的马车宽敞,多塞几个人绰绰有余,谢璟听她们说了始末,方才知道原因——难怪喻青突然发现不对,原来是抓到了这条引子。
他顿时很后悔,怎么如此大意轻率,大概是下意识以为侯府很安全,从前传讯很多次都没出过问题——因为以前喻青是不会怀疑或者约束公主的。
现在好了,他在喻青那多了一条罪过,窥伺侯府动向。
他其实只是想打探打探喻青的近况而已,并没想监视其他的东西,觉得自己很冤枉,仔细想想又不冤枉,确实是他做的。
秋潋和冬漓毫发无损,但另一个暗卫就惨淡多了,浑身是伤,没缠绷带的地方依稀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谢璟都不忍心看。
“属下办事不力,给殿下添麻烦了……”暗卫道。
谢璟叹道:“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你了。”
暗卫自然连连否认,直言这都是皮肉伤没碰到骨头。不过谢璟从前也受过一次箭伤,伤口养了好久才长好,还是非常过意不去。
他黯然道:“喻青把你打成这样,还是因为我吧。”
暗卫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是啊,世子以为他潜伏在府里是为了毒害殿下,然后一时动怒亲自下手,怎么不是为了殿下呢。
虽然第二天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还找了大夫上药包扎,但还是痛得他呲牙咧嘴的。
作为一个实诚人,暗卫心里有些忧虑,驸马如此凶狠,殿下以后还是别跟他牵扯在一起了,哪天挨打可怎么办?他们受过严格训练可以忍伤,要换成殿下那没几下就人就断气了。
谢璟懂得喻青的意思了。
喻青何至于跟一个暗卫置气,暗卫不过是听主人的指使。
这或许是对自己的一种警告或者威慑,碍于身份她没法对自己做什么,但没关系,她依然可以彰显她的态度。这个暗卫其实是代他受过。
两个侍女眼看他脸色愈发苍白,整个人裹在一团愁绪中,彼此忧心忡忡对视了一眼。
秋潋对谢璟小声道:“据我所知,其实世子还是很在乎殿下的。当时他特地把我们从皇陵接过来,也是为了殿下。”
“我知道,但她在乎的是公主,不是我,”谢璟低声道,“我又不算什么。”
回到景王府,谢璟命人带暗卫下去好生养伤,赏了一沓银票。
暗卫有个不情之请:“以后属下还能在王府做点心吗?”
谢璟:“……”
暗卫刚潜伏去喻府的时候临时学了门手艺,这两三年以来在侯府也没什么正事,在厨艺上深耕不辍,点心做得炉火纯青,现在已经找到新的人生道路了。
谢璟扶额道:“你做吧,小厨房就交给你了。”
两个侍女从今天的跌宕起伏中缓过神来,这会儿面对谢璟,终于有了久别重逢的欣喜和惊异。
谢璟如今的模样和从前大不相同,可仔细瞧,似乎也还是熟悉的殿下。
秋潋道:“殿下竟然这么高呀。”
谢璟:“比皇兄还差一点。”
秋潋道:“殿下年轻,兴许还能长呢。”
冬漓知道谢璟爱听什么,插话道:“但是论容貌还和从前一样!殿下还是整个京城最好看的。国色天香!”
谢璟:“……这叫玉树临风。”
聊了一会儿,等他们都走了,谢璟又落寞起来,怀里的小狗第一次来到陌生的地方,有几分拘谨,也没闹腾。
“不是我想带你回来,是你和我都被扫地出门了,知道吗?”谢璟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喻青晚上没用膳,面对谢璟的时候很难受,等他离开之后更难受。
她是拆穿了谢璟,但没有丝毫得偿所愿或者如释重负的胜利感,心口的那块巨石并没落地,依旧堵得她一点胃口都没有。
她屏退了下人,连绮影过来,都让她先回去了。
在寝居里,她心乱如麻地坐在床边,把胸口的玉坠解下来,拿在手里定定出神,一瞬间竟然满心茫然,不知如何自处。
因为她从来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别人,即使是绮影,或者双亲,她也觉得难为情。
所有的锋芒,在独处的时候都收敛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条受伤的孤狼,默默地舔舐自己的伤口。
她把和谢璟的那几个人全都送了出府,甚至还有一种冲动,把他留下的一切都丢弃或者毁掉,比如他的画像,他的白玉笛,他留下的那些首饰妆盒……实在是太多了。
最终也没能忍心。
清嘉留下的绣帕精致到她都舍不得用来做香囊,一直仔细地保存着,如果撕毁了,她觉得自己不见得多畅快,可能还会惋惜,所以到头来还是原封不动地放着。
这两天她终于想通了很多事情,很奇怪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傻。
明明那些征兆和线索那么明显,她却始终围着真相绕弯。
她还一直对瑞王和容妃颇有微词,甚至憎恶他们飞黄腾达之后对死去的女儿不闻不问,到头来其实她才是局外人。
只有她自己被蒙在鼓里。
只有她一个人会定期去清嘉的灵前,给她带她生前喜爱的物件,她怕清嘉一个人太寂寞,没人能陪伴她,她自己同样也很寂寞,每次对着冰冷的墓碑,她会幻想其实清嘉的魂魄就在碑石的后面,只不过她看不到、听不到而已。
为什么瑞王和容妃没有为清嘉的死而伤怀?
并不是他们不在乎清嘉,而是因为他们一早就知道,清嘉没死。
不仅好好地活着,而且青云直上,皇陵那处小小的坟墓里什么都没有,当然不需要祭奠了。
回顾瑞王种种可疑的举动,她也彻底明白了他的动机。
想给自己介绍姑娘,问自己什么时候再娶妻,要她往前看——应当是因为自己和谢璟曾经结缘,怕这场孽缘妨碍了谢璟吧。
他和谢璟是亲生兄弟,哪里会对谢璟不利呢,分明是百般帮衬都来不及。
谢璟在京城顺风顺水,和瑞王也逃不开关系。
她还以为谢璟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白花,还想着平时能多看顾着他,他一个人从江南到京城,也没什么亲人。纯属多余。
喻青多少也能猜到当初谢璟嫁到侯府的始末。
他从小伪装成公主,应当是为了避免宫中的纷争,本来兴许能一直等到瑞王回来,结果阴差阳错被皇帝许配了过来。
喻青当初接到皇帝的召令不得不回京,知道被赐婚时也是苦恼了好一阵,谢璟又是怀着什么心情来到自己府上的?想来不会比她好到哪去罢。
但他太懂得操纵人心,喻青已经领教到他的可怕了。
像毒蛇,像蛛丝,像鬼魅,亦真亦假,让人落入他编织的陷阱。
她没发现任何问题,“清嘉”是个完美无瑕的伴侣,喻青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都愿意把心捧给她。
现在真的不敢想,当她满心欢喜时,自己怀抱中的公主,想的又是什么呢?
她许多年来头一次觉得不寒而栗。当她对公主承诺的时候,当她安慰公主的时候,当她对公主诉说衷肠的时候,公主温和的笑容上方,也许是冰冷的眼睛。
自己毕竟是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原本毫无关联,无奈被绑在同一根绳上的丈夫,谢璟为了自保,为了摆脱皇后的控制,于是只能用权宜之计,他做得非常好。
哪一个更坏?
一个人好端端的,突然离世,两处茫茫皆不见?
还是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存在过?
喻青又有些后悔,或许不该这么快就拆穿谢璟的。可她天性如此,没法拖着等着,只想问个究竟。
如果她没做,那就还有一层纸糊的假象。
清嘉和她还是相知相伴的,虽然想到她的死,依然痛苦万分,可她的美好和她的情谊却不会褪色。如同凝固的琥珀,没有生机了,但还栩栩如生。
她这一生中重要的人本来就屈指可数。
母亲,父亲,姐姐,绮影……哥哥和公主都已经去世了。每个人对她来说都很珍贵,谁都放不下。其中,公主是唯一一个在后来被她加进来的。
·
失去她的时候,喻青万念俱灰。两年前的事,同样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对着冷冰冰的家信她手足无措,甚至怀疑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可能她真的命中带煞?
仗打完了,她宁愿守着西北荒凉的边塞,也不想回京。因为一旦回京她就要面对许多人的关怀,慰问,反复地告诉她公主已经死了,她要节哀顺变,她根本回应不了。
就连知晓消息的将士们、亲卫们偶尔投来关切的目光,她都觉得如芒在背。
就算是逼着自己处理军务,凡事亲力亲为忙得脚不沾地,回到营帐中还是想起公主来,什么都没办法再填满她的心。
上天为什么把公主带走了?她做错了什么?同样也没有任何答复。
她经历的所有的折磨,原来都是虚无缥缈。
她以为自己和公主是心意相通的,做好了陪伴她、保护她一生的准备,其实这么想的只有她一个人。
谢璟不需要陪伴也不需要保护,他摇身一变就是风头无双的亲王,甚至还招摇地来到自己身边,他大概根本不清楚他的面容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公主送给她的平安符,还握在她的手里,现在被一颗水珠打湿了。就和很久之前,她收到死讯的那个晚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