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光 简直不像人,像传说中披着画皮蛊……
“……”
看到来人, 喻青也愣了一下。
谢璟就站在几步外,迎着窗,月光一刹那将他的面容照得明朗。
那么清晰, 那么美好, 是她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喻青有片刻失神,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很快想到自己只是喝了两口酒而已, 根本不会醉。
意识到这人是谁, 喻青才蹙了蹙眉,她轻盈地跃下窗台站定, 道:“夜深露重, 公子怎么出来了?”
谢璟:“我……”
他顿了顿, 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反问道:“大人又为何在此?”
喻青不好答话, 总不能说自己在缅怀和你很像的亡妻。
按照她一贯的作风, 此刻应全当无事发生,再要求此人好生回房待着, 不要出门乱转。
但是, 还没等她开口,谢璟又往前走了几步。
“实不相瞒,在下自小生活在山寺中,无所依凭,一想到要去往京城, 就不知如何自处, 是以寅夜不眠,”谢璟道,“大人呢, 大人可也有心事吗?”
他的声音低柔,直直地看过来。
简直不像人,像传说中披着画皮蛊惑人心的妖邪,或者是幻化成对方心中所念之人的精怪。
喻青喉咙有些紧,她清清嗓子,沉声道:“赏月而已。”
谢璟道:“……这样啊。”
他也来到了窗边,抬头向外看,叹道:“确实,今夜是月圆呢。”
太近了,喻青脊背有些僵硬。
面对穷凶极恶的敌兵她向来都只会拔剑向前,眼下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她竟然下意识退了半步。
她灵敏地嗅到谢璟身上有一层淡淡的檀香,像是久居古寺所沾染的。
这让她骤然想起檀音寺的那处点着长明灯的殿堂,那里也是檀香弥漫,清嘉的灯就燃在那里。
受不了,她没法再跟谢璟待下去。
对方身上的任何一点,就算是毫无联系的事物,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若无要紧事,公子还是尽快休息吧,”喻青冷冷道,“明日还要赶路。”
她侧身抬手让路,俨然是要将谢璟即刻请回房中。
面对一个武人,谢璟自然也抗拒不能,乖乖顺着她手的方向走,遗憾地叹道:“本以为深夜缘聚,恰逢良夜,能与大人谈心一番……好吧。”
喻青觉得他说话实在怪里怪气,两个“男人”偶然撞见罢了,什么良夜缘聚,又不是幽会。
她盯着谢璟回房,正欲离去,谢璟却又开了门,道:“将军?”
喻青挑眉,谢璟给他递了一样东西,喻青接过一愣——竟然是一小瓶酒酿。
“夜饮凉酒伤身,不妨试试这个,”谢璟道,“祝将军好梦。”
·
喻青回到自己房间,将酒酿放在桌上——旁边还有一瓶一模一样的。
其实今日她去喂马时路过隔壁小铺,见老板娘正在打酒酿,自己也买了一点。
以前在京城南湖和清嘉一起尝过桂花酒酿,后来再也没有尝过那么清甜的了,想着江南酿造的或许更加正宗味美些。
“……”
她吹熄烛火,静静地回到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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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南下时都是沿着官道,正常也该原路返回,但如今正是化冻时节,及至半路才得知河流凌汛,沿岸受灾,最近的官道也被淹没,已经拥塞了几日,官府正加急抢修,但恐怕十天半个月之内路也未必能通,便只得先往东绕行。
由于改路,这天到了傍晚前赶不到下一处城镇,就在驿站歇息下来。
驿站一般都不大,有个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已经不容易,条件自然和城中客栈没法比。
几间住人的屋子,收拾出来给谢璟、喻青和那几个京官宦官,其他侍卫将就着睡通铺,晚上轮守值夜。
也不知谢璟从行宫带了多少身行头,喻青这几天每次见他,都发现和上一回不一样。一直赶着路,他还有闲心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仿佛不是南北跋涉,而是贵公子出门郊游。
落脚之后,他在屋中待了一会儿,出来时竟然又换了身干净柔软的外衫,摘了发冠,换了发带,平白又添了许多温文尔雅的书生气。
驿站有储粮,侍卫简单弄了些米粥小菜,众人都是在中间一起吃,不远处生了丛火可以取暖。
匆匆行路,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潦草,侍卫们的衣衫都是不甚起眼的暗色,显得谢璟格格不入,喻青想看不见他都难。
喻青吃了碗粥,就起身回房。
嘴里没什么滋味,她把剩下的小半瓶酒酿喝了,洗漱过后,就和衣而卧。
她意识朦胧间,好像做了个梦,梦见一个人背对她,绸缎般的长发垂在腰间,喻青痴痴地摸着那头发,替她挽起来,又把蓝玉簪子插进发间。
低下头去,前方的妆镜中,映出了那人含笑的容颜,喻青下意识唤道:“殿下……”
“殿下!”
一股寒风突然吹来,喻青一个激灵瞬间醒转,随即意识到自己竟然梦到了清嘉。
心口如擂鼓,许久才慢慢平复,她抬起眼,原来是驿站的窗棂年久失修,合不拢,夜风一吹就开了,夜凉风急,自然把她给吹醒了。
要不然,她本来可以继续陷入美梦的。
喻青这次将窗子抵住,突然想到,兴许其他的屋中,窗子也透风呢?
她踱了几步,心中犹豫,最终没能抵得过冲动,鬼使神差地走出来,站在斜对面谢璟的门前。
她……只是担心这金贵的皇子染了风寒,过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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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隐匿气息的功夫很到家,连木门都开得很稳,除了一丝轻微的响动,连丝毫声音都没有。
谢璟就无知无觉地睡着,姿势很平整,面容宁静。
他醒着的时候,喻青没法盯着人家瞧,现在她可以尽情多看一会儿了。
要是……真是清嘉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喻青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个采花大盗一般溜进别人的房间,这做派实在太下流。
可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能替代。
她曾经找出过成亲前,宫里送来的那副清嘉的画像。当初她一见就惊艳,后来再看,发觉根本比不上真人风采之万一。
昏暗之中,谢璟的五官轮廓也有些模糊,恰到好处地多了些柔和,足以以假乱真。
望着他,仿佛补上了方才梦中没能看清公主的遗憾。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退出去,谢璟就睁开了眼睛。
喻青:“……”
她第一反应是抬手把谢璟给敲晕过去。
谢璟道:“……将军?”
喻青僵硬地说:“嗯。”
谢璟道:“您怎么在我房中?”
短暂的尴尬过后喻青很快缓过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堂堂宣北侯世子还不至于自乱阵脚,她冷静道:“这个时辰我正值夜,似乎听见有响动,就进来看看您的安危。”
谢璟道:“哦……我说呢,吓了我一跳。不过我一直醒着,似乎没有发觉有声音……”
“可能是哪里漏出来的风声罢,”喻青道,又觉出不对,“为何醒着?难不成还在忧心回京的事?”
这几日谢璟偶尔过来找她谈话,直言京城乃龙潭虎穴,而他自己见识短浅,生怕无法适应,而喻青出身世家,入朝已久,希望多少能给他讲些局势与事宜。
喻青并未轻信,心中早已认定谢璟绝不是不谙世事的小白花。
若真一心修行,那必然和山寺里的苦和尚差不多,哪里会有这贵公子的做派?且他面对大小官员无半分拘谨,对仆从侍卫的礼节更是坦然受之。
他联系朝廷说明自己的身世之前,必定早就做足了准备。
谢璟道:“……确实也是有一点……”
喻青直言道:“您身份不同寻常,不用妄自菲薄,纵使到了京城,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能越过您去。”
谢璟叹道:“话虽如此,可投生天家,大都身不由己,谁知道有没有别的难处呢。”
这点喻青倒不能否认,没人比她更清楚。
不过,她是没有耐心再多安慰谢璟的,只道:“未来之事,再担忧也无意义,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璟还是犹豫着要开口,喻青:“怎么,还有事?”
谢璟道:“其实……睡不着主要是因为这个床太硌了。”
喻青:“……?”
谢璟床上分明厚厚一层,这还不够?喻青道:“床褥柜中还有,再铺一层不就行了?”
谢璟道:“可那些都还是潮的。”
喻青:“让他们再给你烤一下。”
谢璟:“还是不用了,大晚上的,不好劳师动众……”
喻青无可奈何地看他,心道那究竟想怎么样?
果然皇子都不大省心,一个个都不好伺候。
谢璟小声道:“没事的,我忍一晚吧。”
他的床上本来就垫了两层,且晚饭前侍卫都拿去在火边烘过的,上面额外铺着从马车上带下来的缎子,喻青实在不知道这到底硌在什么地方。
她让谢璟让开,掀开被褥,发现一条木板受潮涨开,的确是翘出来了一些。
喻青一阵无语,用手一按,咔嚓一声,强力之下木板又严丝合缝地嵌进了缝隙。
“好了,”喻青吩咐道,“睡。”
谢璟:“……”
第52章 刺杀 没想到他还真是个花瓶?……
喻青隔天醒来, 深觉后悔,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跑到了谢璟那去。
想起昨晚之事不免扶额,启程前一直在故作忙碌地看地图, 但还是挡不住谢璟主动找来。
“昨晚多谢将军, ”谢璟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喻青放下地图, 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您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同乘马车啊?”
喻青道:“为何?”
谢璟叹道:“那位李大人话太多。您若是在, 就能让他去别处了。”
李大人启程第一日腆着脸来问谢璟可否共乘, 从那以后就赖在了谢璟的车中,感情谢璟也嫌他烦, 那还和和气气地听他献殷勤。
喻青道:“那你直接让他离开。”
谢璟诚恳道:“……他也是好心, 而且还是命官, 不好开口。”
喻青无可奈何,一个芝麻官而已, 有什么好忌惮的。
她径自去找那姓李的侍郎, 吩咐他去后面的车里,面对冷峻的世子, 李大人哪敢有意见, 二话不说就走了。
事情解决了,她当然也是照常骑马,谢璟这下独享车厢,大概能满足了。
……她当然看不见谢璟车帘后幽怨的一瞥。
·
今日前半程路经过小山丘,路面有些颠簸, 喻青等人骑马无所谓, 但坐马车的人一个个身娇肉贵,须得放慢速度,这就耽搁了些时辰。
早春时节, 日头落得早,及至下午喻青看看时辰,觉得赶在下处城门落锁前未必能到,不加快些,又得在驿站将就。
“这有几条小径能穿过山林,”一名金羽卫过来问,“看地图比绕行近许多,将军意下如何?”
喻青应声看了一眼,见那近路也并非隐蔽小径,马车容得下,看着是方圆百姓商贾常用的路线,便点点头。
及至林深处,天色渐暗,又有枝丛掩映,她策马来到队伍前方,让侍卫点上火把照明引路。
顺着几簇火光,喻青往前瞥去,突然发现不远处两树中间,似有一条直长的阴影。
她谨慎地一抬手:“停。”
骑马的众人听令,即刻勒住缰绳。
一名卫兵上前确认,回身道:“绊马索!”
喻青面色一沉,远处林间,一排飞鸟被惊起,掠过树梢。
正中间的马车帘被掀开,谢璟道:“怎么了?”
喻青的佩剑已半出鞘,她对谢璟抬抬下巴,扬声道:“坐好!”
她开口自带镇定的气场,除了亲兵,金羽卫也下意识听从她的号令,其中一人道:“可是山匪?”
有绊马索,那敌人一般就埋伏在不远处。可这一带向来安逸富足,从未听过匪徒为祸。
众侍卫也是屏息凝神,直到树丛后传出不甚明显的声响,喻青手下两名训练有素的亲兵骤然搭弓,两箭并发,齐齐射向那位置。
然而破风声后传来的不是箭穿入肉的闷声,而是铁器相击的铮鸣。
——被人用刀剑利落地截断了!
喻青当即下了判断:“不是真山匪,小心!”
同时她心头也浮起疑虑。
虽说是要保护谢璟的安危,但她一直觉得遇到刺杀的可能不大,并非谢璟的命不值钱,毕竟他只是个还未公布于世、又没有家族势力的皇子,就算京中有人的手脚伸得足够长,那也犯不上这就大动干戈斩草除根吧?
也不知谁如此沉不下心,竟连他进京城都不愿看到。
埋伏的人知道暴露,一声哨响后,悉数跳出,个个蒙面黑衣,看着像山贼,但身形与招式俨然不是野路子能训练出来的。
马车中宦官文臣均受惊,但他们都是次要的,喻青直接守住了谢璟这架马车,就近的杀手十几名,大半都是直冲这边而来,喻青手起剑落先斩杀两人,回身一看不禁皱眉。
那几名金羽卫正与敌人缠斗,有些艰难,明显不大能拖住。
固然其中有不少是少爷兵,但这功夫实在不到家。
还未等解决眼前的纠缠,又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枚箭矢“嗖”地射来,喻青挥剑挡下。
听着来数不少,有马有弓,这拨人应当是埋伏在几条路中守株待兔,若听到哪边有动静,其余的人也会尽快赶来。
他们人数不占优势,更别提还有耽误事的马车,喻青道:“先分开,你们赶车去那边。”
分散后能灵活些,金羽卫依照她的指示,赶着另两架马车先行转路,她领着自己的手下和谢璟走上另一方向。
没跑多久她就意识到,自己这边追兵明显要多,果然目标明确。
前方野路狭窄坎坷多碎石,马车不好走了,而且这车驾就是个靶子,喻青纵马与车头齐平,自斜前方用剑挑起车前帘,道:“谢璟,带好信物。”
谢璟探出身来,面色不大好,许是颠簸和惊吓的缘故。
“我们……啊!”
正巧车轮被石头拌得一震,他险些没扶稳,往前倾倒,下意识地伸手要靠护栏维持平衡,而喻青直接倾身抓住他那只胳膊,用力一提,将他直接从马车拽了出来。
谢璟:“……”
他连惊呼都没呼出来,惊险地被人凌空甩到马背上,感觉都要被喻青给扯脱臼了。
“弃车了,”喻青道,她把谢璟携带的那个包裹系在鞍前,然后一夹马腹,骏马骤然提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辛苦公子暂且跟我一同骑马吧。”
“等下……”
谢璟很狼狈,首先是一时还适应不了骑行,其次两人一前一后几乎是紧挨着,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尽管喻青的马能跑,可前路并非一马平川,总有障碍,后方追兵更了解地形,驳杂的马蹄声不仅追得快,而且还隐隐有要从左右包抄夹击的架势。
喻青道:“你会武吧?能挡箭吗?”
谢璟:“不会。”
“?”喻青下意识往后看了眼,差点撞上谢璟的下颌。
一般人家的少爷公子们或多或少都懂点武艺,喻青都默认了谢璟也会,毕竟此人哪哪都不像普通的清修人士,她觉得谢璟一定有些深藏不露的手段,总之绝非等闲。
虽然他平时举手投足都看不出太多功底,但喻青以为那是他追求仪态翩翩,为了保持美观而矫正过,才看不出习武者的习惯。没想到他还真是个花瓶?
喻青奇道:“可你不是还有佩剑吗?”
谢璟的佩剑偶尔会携在腰间,喻青看他那剑鞘一尘不染,想必是每次用过都勤加拂拭,还以为是柄宝剑。
疾风扑面而来,谢璟绝望道:“摆设而已!”
喻青:“……”
难怪这么干净。
她也有些风中凌乱了,只得道:“那你抓紧我,别被甩下去了!”
喻青自己单枪匹马杀尽杀出几个来回不成问题,可带着一个人就不同了,保护总是要比伤害更难,免不了处处掣肘。
本来她是想自己能挡住大部分的攻击,指点谢璟自己护着她够不到的死角就行,听他这么一说,那她心下也没底了,估计谢璟也不会配合,决定还是别让他自行发挥,不然敌军没追来,他们两人先互相伤了。
如果是个孩子或是小姑娘,喻青可以把人抱在自己的怀中。可谢璟在她身后,现下不好交换位置,就算换了,他又是个高挑的男人,喻青被他挡着,怎么看路?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就杀出血路突破重围吧。
喻青的亲卫都是身经百战,论武艺不会输,只是人数少,在后面总有拦不下的,逼近的杀手被喻青悉数解决,她人在马上毫不手软,剑刃翻飞,血溅三尺,谢璟心脏狂跳,喻青感觉到了,她道:“坚持下。”
眼下敌人都已解决了一半,确实已经杀出了路来,喻青便要冲出去,但杀手自然不想让他们脱逃,后面的人眼看追不上,开始狂放弩箭,凌厉的破风声依次传来,都被喻青精准地截断。
可离得近的敌人也还在纠缠,喻青鞭长莫及,刚将一人斩翻坠马,同时就听到了后方接连弦响,方位恰好很寸,估计有点悬。
电光火石之间,喻青就一拧身,想和谢璟错换上身的前后位置。
能断掉一侧大部分的箭矢,拦不住的就替他先挡一下。
她是这么打算的,可意外的是,一直安分当挂件的谢璟,似乎瞬间察觉她的意图,使了个跟她对抗的力。
喻青竟没错开身,她一怔,没来得及做别的,反应迅速地执剑挥扫。
她覆盖了大半的范围,但终究有支箭没拦住,锐器穿入血肉之躯发出嗤的一响,谢璟也重重的往前扑在她背上。
她意识到是射中谢璟了。
喻青顿时一急,简直不知说什么好,要是刚才交换过来,谢璟准没事。
现在他这个受保护的对象伤了,让她有种被砸了招牌的感觉。
“你乱动什么呀?”喻青不禁呵斥道。
谢璟不语,呼吸急促。
喻青道:“……谢璟?你怎么样?还能说话么?”
她也有些担心,怕谢璟被伤了心肺。终于谢璟颤抖的声音响起来,道:“能……”
“你放稳气息,”喻青嘱咐,“别再乱动!”
谢璟受伤的一瞬间头脑空白,其实只感到后肩一凉,几息之后钻心的痛才涌上来,然后眼前就开始发黑了。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口气喘上来,虚弱道:“我没乱动,总不能……让你给我挡箭……”
喻青:“……”
她感到谢璟的额头抵在自己肩上,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状态,却转不过身,便沉下心先载着谢璟驰入前方。
喻青并非舍己为人,只是职责所在。
方才是她权衡下的最好选择,自己身上有软甲,就算换了,她也未必会受伤;就算真受伤了,她也绝不会让自己伤到要害。
同样的流矢朝她放来没什么大事,朝谢璟去就不同了。
他一个脆皮白净的文弱公子,若是死了残了,那什么都完了。
身为武将过去她保护过无数人,谢璟不是唯一一个,很多人贪生怕死,哆嗦着往后躲,巴不得将他人推出去挡刀挡枪,没想到谢璟看似优柔,竟然还有些仁义之气,她不免刮目相看。
谢璟之前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姿势,但现在左肩胛剧痛,整条手臂都软了,只能整个人都倚在她身上。
几名亲兵终于结束鏖战追上来,解决了那些放箭的,喻青也下手愈加狠厉,终于最后一人也坠地不起。
谢璟免不了受到些牵扯,感到自己身后伤口一片温热黏腻,手从喻青的腰间垂落。
喻青扣住了他的手腕,谢璟短暂地清醒一瞬。
“我抓着你呢,”喻青偏头道,“省些力气吧。”
谢璟一直提着的气终于松懈下来,软绵绵地贴在了喻青背后。
第53章 惨痛 谢璟渐渐窒息,无声地用口型叫她……
“……啊!”
有人拔出箭尖, 谢璟活活痛醒,他睁开眼,自己伏在一片草堆上, 身侧火光闪烁。
对方没有立刻敷药包扎, 反而还用指尖撑开了伤口,谢璟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道:“别碰……”
喻青“啧”了一声, 另一只手用了些劲, 谢璟的挣扎立刻被死死压下去了。她继续仔细地看看创面,半晌才松口气, 道:“还好, 不是毒箭, 不然还得用刀再多刮几层。”
谢璟打了个冷颤:“……”
喻青松开他,去取了水和伤药, 又回来了。
谢璟不仅是脸生的白净, 身上也细皮嫩肉的,完全是养尊处优才会有的皮囊。
不过, 脱下衣衫才能看出来, 他也不是完全的文弱,肌理流畅恰到好处,还有对轮廓清晰的蝴蝶骨。
总之那原本是个毫无瑕疵的脊背,现在一寸多长血淋淋的缺口暴露在那,就显得尤为瘆人。
喻青尽管不是大夫, 但对付这皮肉伤还是很娴熟的, 就是下手略重,和军医一样走简单粗暴的风格。
她先是用煮沸又晾过的水清洗伤处,冲掉脏污, 血水混合而下,谢璟痛不欲生,喃喃道:“我要死了吗。”
喻青哭笑不得:“死不了,没事的。”
谢璟早年病痛不断,可到底没怎么受过外伤,血腥的味道让他十分不安,俨然需要一些温和的安慰。
然而喻青不觉得对一个大男人还需要多温柔,秉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麻利地洗净擦干、撒了药粉,按住止血,再用绷带缠紧。
一整个流程没走完,谢璟都快昏过去第二次了。
他想大声叫都没力气,只能有气无力地呻吟:“轻点,太疼了……喻青……”
谢璟声音低哑,特别可怜。喻青听到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顿,低头去看,见谢璟偏着头,眉头紧锁,露出的半边侧脸泪痕潸然。
喻青一怔。
谢璟流眼泪的样子,不知击中了何处,她的心跳竟然不明所以地快了些许。
“别哭了,殿下,再哭眼睛都要坏了……”
离京那天分别在即,清嘉在马车上无声无息地掉眼泪,喻青捧着她湿润的脸,怎么都擦不干净。
两人的面孔再度重叠,喻青心神一震。
等缓过神来,她心想,一个男人受点伤就这样,也太娇气了。
可手中还是放轻了动作。
终于结束了上刑,谢璟鬓边都被冷汗浸湿了,神志不清不楚的,道:“我真的要死了。”
“……”喻青,“死不了,我说了死不了。”
谢璟:“可是一直疼。整个左边都疼。”
喻青道:“正常。”
谢璟:“以后这只手还能用吗?”
喻青无奈道:“你伤在肩胛,连骨头都没穿透。就算穿透了也无碍,刑部大牢里重犯打穿肩胛骨一年半载,还能活蹦乱跳呢。”
谢璟依旧戚戚然。
“我已派人传讯,最近的驻兵营只有一日多的脚程,快马加鞭,明天就来支援了。”喻青道。
他们如今在一处荒芜的破庙中,余下的卫兵都守在不远处。
喻青估计那些金羽卫和他们护送的几人大抵不会有事,明日尝试传讯联系,看看怎么汇合。
一名亲兵手中托着一包东西,递给喻青,喻青道:“起来吃点东西。”
谢璟闻到一股肉味:“这是什么?”
喻青道:“兔肉。”
夜凉如水,破庙透风,要待一晚上总得填填肚子,但谢璟没胃口,道:“不用了。”
喻青不客气地把他扶起来,说:“快点,不然没体力。”
谢璟接过来,扒拉两下,就是熟了又被简单切开的肉块,卖相实在不怎么样,勉强吃了一口,肉柴还有土腥气,他不禁怀疑道:“这……是兔肉吗?怎么如此难吃?”
以前在猎场跟喻青一起吃过,印象里还算得上美味。
殊不知那是喻青挑的难得肥硕的猎物,经御厨处理得细致仔细,喻青烤制时讲究着火候,又佐以齐全的调料,这才汁水充盈满口鲜香。
这次就是亲卫随便抓的、草草烤的,那当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兔肉都这样。”喻青敷衍道。
谢璟下不了口,蹙着眉,偏头又把肉递回去,委屈道:“我不想吃。有粥吗?”
这荒郊野外的,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这又不是酒楼还能点菜。主要是这破庙不像驿站有米粮炉灶,上哪熬粥去?
喻青心里想的是不吃就饿着算了,然而见谢璟那恹恹的模样,还是叫人过来,取了剩的一些干粮,又用钵烧了些热水,把干粮泡在里面煮软烂了,拿来给谢璟。
一碗奇怪的半糊状物,口感也怪,但谢璟也知道这已经是唯一能下咽的东西,慢吞吞地吃了。
喻青铺开草堆,又拿了庙里的铺盖草席,谢璟默默地看着她,突然发现,对方的肩上有一块深色痕迹。
谢璟一怔,道:“你受伤了?”
是谢璟中箭之后,喻青带人突围时被伤到的,其实是她当时略心急,只想尽快结束缠斗,才不慎被刃擦了一下,血渗出在衣服上些许,现在都干涸了。
喻青方才也随便上了些伤药,都没怎么包扎,一道不深的口子而已,几天自己都长好了。
她不以为然,道:“小伤。”
这块血迹在谢璟眼中异常刺目,他喉咙动了动。
因为箭伤,他整个人都不大舒坦,哪哪都难受。
可所有的小性子,这会儿瞬间就偃旗息鼓了,顿时也不在乎痛不痛了,只是心口一阵沉闷。
喻青的伤可能比自己还重的,她疼不疼,怎么说都不说一声?
“……是我连累你了。”谢璟低声道。
他满腹懊恼,这时候后悔没好好习武也晚了。
喻青诧异回头看他一眼,只见谢璟神情黯然,不似作伪。
她思量片刻,礼貌回道:“和公子没关系,您别怪罪我们护卫不利就好。”
谢璟道:“我不会的。”
喻青道:“我本以为应当不会有谁针对你,看来是大意了……你在江南时,可曾将自己的身份泄漏出去?或是接触到什么可疑之人么?”
谢璟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此事我绝对没有轻泄,从头到尾只有联络朝廷的一条链路,知情者只有命官和行宫中人。”
喻青沉吟道:“我想源头应当也不在你,再者若那些人有问题,你都没机会出江南。不知是谁后来又知晓了你的存在,对你下此杀手。等回京禀告了圣上和瑞王殿下,再细细查证吧。”
谢璟合上眼睛,此刻心里想的不是什么刺客或者疼痛,全都是喻青肩上的血迹。
那是为他受的伤。
他恨不得时光倒流,宁可自己多挨一刀,也不想让喻青流一滴血。
喻青原本还觉得,谢璟这娇贵的公子,本来就多事,受伤了估计更麻烦。
然而,谢璟之后就一直安静温顺,无声无息的,弄得她反倒担心上了,不禁多看了他几次。
庙门有侍卫守着,喻青就在谢璟不远处的草堆上休息。
·
谢璟睡不安稳,时隐时现的痛让他在半夜迷迷糊糊地醒转,感觉伤口周围烧灼着疼,连带着整片后背都麻木,皱眉忍了一会儿。
他发现自己身上有件多披上来的衣服,抬眼只见喻青就在一旁,似是睡着了。
呼吸平稳,只是面容不太平和,有些紧绷的严肃。
是阴冷吗?还是伤口痛?
他突然想到,一行人中也没个像样的大夫,自己的伤是喻青仔细处理的,喻青的伤呢?
她毕竟……不太一样,不能让亲卫代劳,也不知有没有敷好药。
外伤要是没处置好,容易红肿化脓的,人也会发起烧,那时就该严重了。
这么一想,他不免有些急切,生怕喻青有个三长两短。
他小声地用气音叫声“将军”,太轻了,喻青没反应。
他也放弃了大声唤她,若本来没事,被他吵醒反而不好。而且容易把侍卫也叫来,可不能让他们在场,喻青的秘密只有自己知道。
谢璟犹疑片刻,实在放不下心,忍着周身的酸痛撑起身,轻手轻脚地凑过去,看看喻青的体温,还有她伤口的情况。
伤在肩上,他小心翼翼,怕不慎弄痛对方,只是先轻轻地、缓缓的揭开她领口,还没能掀起,喻青骤然睁开双眼。
谢璟一惊,来不及解释,下一刻喻青动如疾风,抬手直抵他的咽喉。
“!”
谢璟被重重扣倒在地,觉得自己要被活活掐死了,伤口正撞在坚硬的地上,但他甚至都顾不上这剧痛。
他反握着喻青的手,怎么也扒不开那看似纤细却如鹰爪般有力的指节,谢璟渐渐窒息,无声地用口型叫她的名字。
喻青终于回过神,放开了他,空气涌入肺中,谢璟痛苦地伏在地上咳嗽。
外头卫兵听到声音探身来看,喻青一挥手示意无事,居高临下看着谢璟:“你在做什么?”
她不论何时总保持着可怕的警醒,一旦有人胆敢接近她、触碰她,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会反扑击杀。
这是她的底线,除了信任熟悉的至亲,其他人皆不容侵犯。
没想到谢璟竟然趁她不觉,暗中下手,她对谢璟的不信任达到顶点,目光如刀。
谢璟许久才能直起身,面色苍白,眼睫颤抖。他哑声道:“我……方才见你有点不对劲,所以……想看看你的伤……”
喻青冷冷道:“不劳费心,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谢璟道:“……我绝无恶意。”
“末将一介武夫,枕戈待旦惯了,向来警惕,”喻青警告道,“还请公子不要贸然靠近,不然梦中杀人也未可知。”
“……”谢璟轻声道,“好。”
他没料到喻青反应如此激烈,有心再解释,可无论如何也不清白。他敢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上一次喻青昏迷不醒,就是自己全程照看着她,守了她半宿,喻青对他没有防备,他也由此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此刻他才意识到,以前只是他侥幸,借着虚假的身份才得到喻青的接纳,如今的他已经没有特权了。
不是亲密无间的妻子,只是一个居心叵测、动机不良的可疑男人而已。
第54章 煊赫 谢廷昭依旧越想越奇怪,究竟怎么……
第二日未到晌午, 一小队驻军就赶到几人落脚的山庙。
他们虽不知谢璟是何人,但之前拿到了喻青亲卫的令牌,知道求援的是来自京中有重要公务的大人, 遭受伏击, 兹事体大,不敢有丝毫怠慢。
其他人还好, 只是谢璟脸色太差, 叫人担心他随时要眩晕, 一出林地,就赶紧给他换了架马车。
“要不先找个郎中, 给这位公子看看伤势?”卫兵首领道, “他这脖颈上似乎……”
“没事, ”谢璟低声打断,疲倦地摇摇头, “别耽搁时辰了, 早些走吧。”
谢璟皮肤白皙,脖颈上一圈青紫淤痕, 十分醒目, 喻青自然也看得分明。
此刻她也很不自在,心知昨晚自己一时反应过度,谁让谢璟平白无故碰她衣襟?要换成别人,恐怕都一命呜呼了。
也是流年不利。
今年第一件差事就这么坎坷。不仅让龙子受伤,还差点把对方掐断气。要真把谢璟得罪了, 说不定回了京城就得告她的状。
都怪他顶着这么一张脸, 成天在她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害得她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宁,状态都混乱了。
“请郎中花不了什么时间, ”她开口道,“找人瞧瞧吧。”
谢璟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避开,半是谨慎半是不安,仿佛狩猎时受惊的小兽。
估计昨天被她吓坏了。
“真的不用。”谢璟说。
既然如此,喻青也没再坚持,即刻上路。
她和昨夜失散的金羽卫通过信鸽联络上了,得知那边的两位大人和宦官公公都全须全尾,两方约定在前路汇合。
由于横生变故,这次不能不紧不慢地走了,得尽快赶回皇城,以免再有事端。赶路比之前要快上许多,几乎没有停歇。
虽然谢璟一直没什么动静,但喻青还是顾及他几分,在中途让众人多停歇了几刻,饮马休整。
谢璟从车上下来透透气,喻青离他不远,视线相交两厢无言,最终她先走了过去,谢璟有些紧张。
“昨晚我唐突了,因为连累将军受伤,过意不去,才关心则乱,不是有意的。还请将军莫要怪罪。”谢璟道。
由于之前的马车弃了,他没法像先前似的变着花样换装,就只随身带了最重要的包裹,当时喻青和谢璟骑马时,她把那包裹系在前方,依稀记得有些分量,形状像个盒子,应当都是信物之类的。
入城时侍卫虽给他采买了衣物,但当然不如他自己的那么精良。
眼下他穿着深青色的一身衣袍,头发也是普通地束着,原本是个精致贵气恍若谪仙的翩翩公子,这下成了家道中落流落异乡的遭难公子,配上他那张脸更是明珠蒙尘,看着叫人怪不是滋味的。
气色也不大好,活像朵蔫了的小白莲,喻青想怪罪也怪罪不了,而且本身也不至于和他计较。
“岂敢,”喻青道,“在下也不是有意伤你,也请您大人大量,别追究我的过错。”
话说开了,喻青也舒坦了些。
·
之后路途一番平顺,那支突如其来的杀手行刺不成,折损惨重,估计幕后之人短时间内也组织不了第二次。
三日后,一行人抵达京城,喻青领着谢璟进宫,向瑞王复命。
喻青此前就传了信,瑞王知道他们路上遇刺一事,听说喻青到了,立刻着人通传。
她将始末同瑞王细细道来,瑞王面沉如水:“此事非同小可,必要深查。”
“臣等奉密旨行事,不曾对外轻言。先不论消息如何走漏,单说截杀一事,就不易实现,因为返程时我们临时换过路线,对方恐怕是掌握了我们的行程,才能精准地埋伏。”
言下之意,是她觉得队伍中有问题,有人和外面保持联系,将行踪悉数流露。仔细想来他们人员不少,各方都有,中间搀和了谁的眼线也是有可能的。
“本王知晓,世子且先回吧,此事之后本王再召你谈,”瑞王道,“我先带……他去见父皇。”
喻青应下,至此她的任务就结束了。
接下来,谢璟大约就要被瑞王带去面圣,之后如何验明正身认祖归宗,或者再向皇上禀告险情,就不得而知了。
离宫前,喻青回身看了一眼,竟然有一点不放心。
谢璟被留在宫里了,他毕竟从未踏入过宫门,一个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应当没事吧?
喻青乘车架回侯府,先沐浴一番,肩上那道伤口都已经结痂了,没有任何炎症红肿。
她的自愈力远高于常人,多年来身上其实也有大大小小的伤,但愈合之后都不大明显,大部分只是留了个稍浅的白印,重的几处才会留疤,不仔细看,也不大好分辨,只能看到一副流畅柔韧且蕴含力量的身躯。
只是这次的痂还没掉落,她披衣坐在榻边,绮影用棉巾为她擦湿发,一眼就看到了新伤。
“这怎么还受伤了?”绮影道,“这到底办的是什么差事?”
喻青正在走神,完全没听清,只是若有所思地沉吟道:“绮影,你说,世间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吗?就算是亲生的兄妹,那也——”
绮影:“什么?”
喻青顿了顿,道:“罢了,是我胡思乱想。”
·
皇宫。
谢廷昭前几日收到信鸽,惊急交加,喻青走了,他挥退众人,也没急着去见老不死的皇帝,先是把谢璟上上下下看了一番。
谢璟和两年前相比高了不少,身形也变了,出落得高挑俊美,就是没精打采、怏怏不乐的。谢廷昭不禁皱眉问道:“哪受伤了?”
谢璟指指左肩。
谢廷昭想看一眼,手一抬起来谢璟就躲开了,道:“别,缺了块肉还没长好,一碰就疼,天天渗血。”
“怎么弄的?”谢廷昭道。
谢璟:“箭伤,不小心被射中了。”
谢廷昭面色凝重:“先叫太医过来瞧瞧,别留下病根了。”
“嗯,”谢璟叹道,“主要先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不留疤吧。”
谢廷昭:“……”
瑞王殿下心想估计是没什么大事了,但见他如此,还是有点心疼,随口埋怨一句:“本以为喻青稳妥些,才叫他去接你,早知道就换段知睿了。”
谢璟立刻反对:“你不了解情况,她没错,她最稳妥了。”
瑞王奇道:“怎么,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句护卫不利都说不得?”
“可又不是她让我受的啊,而且主要是我的问题,”谢璟跟皇兄讲道理,“再说伤又没多重。”
“……”瑞王眯起眼睛,用谢璟的话反问道,“是么,留疤对你不算重?”
谢璟:“……”
谢璟正色道:“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也就是喻青在我才能活着回来,换了别人,说不定就没命了。”
到了这个时候,还处处维护喻青,胳膊肘往外都拐到天上去了。
他原本是想跟谢璟好好谈一谈,告诫他往事如风不可沉溺,况且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皇兄除外),不要抱有幻想。
但是谢璟负伤,看着也疲惫,到底还是忍住了长篇大论。
“以后再说吧,”谢廷昭暗想对策,“回头得让母妃多相看几个名门闺秀,给喻青介绍几个……喻青那边真是不好说,都怕他克妻。那就给阿璟也介绍几个……他们俩估计也没发生过什么,互生情愫只是错觉,两个都是光棍一条,等到真尝过情爱的滋味就该明白过来了……”
瑞王突然又发现了谢璟身上的不对劲,道:“你这脖子上呢?是什么?”
谢璟的衣领很高,但还是没法完全遮住未消的淤痕,他说:“我不小心碰伤的。”
瑞王哪里能信,谁碰伤能碰到这里?说自己找了根绳子上吊都比这可信。
但谢璟死活不说,瑞王拿他也没办法。
谢廷昭依旧越想越奇怪,究竟怎么才能在颈间留下瘀伤?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瑞王如遭雷击。
难道……他们是……货真价实的……?
在路上就已经……再续前缘了?
·
几日后,谢璟的消息在京中传开了。
皇帝将他的身份昭告天下,说这名皇子与佛门有缘,年幼时被高僧收为弟子,为了给皇家积累福泽,多年清修,抛却了荣华富贵之身。
如今成年及冠,缘法大成,便由天子近臣和礼部官员庄重迎回,身份确认无误,上玉牒、入宗室,恢复原本的排位,在诸皇子中行九。
自从谢璟回京后,皇帝的风邪之症,竟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连太医都震惊于圣上恢复的进展。
之前皇帝口齿尚且不清,半侧腿脚行动不便,最近的一次大朝会,却是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据说也能在宫中稳步行走了。
皇帝受困于病体良久,一朝痊愈近半,对钦天监的话深信不疑,真的将一切归在了九皇子身上,认为是他修行带来的善果。
这横空出世的九皇子,还没在人前现过几次身,就已经得到了皇帝的殊宠。据几名见过他的臣子说,此人风采卓绝,有仙人之姿,的确非同寻常。
究竟是真的,还是顺着皇帝的心意讨圣上欢心,亦或是向这名皇子示好,那就有待商榷了。
一月后,皇帝为九皇子补了场加冠礼,为他取了皇子的大名,唤做谢廷晔。
晔者,光明灿烂,繁盛华美。
同时又拟圣旨,封谢廷晔为景王,设立府邸,景王府就在皇宫最近的玄武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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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得势的速度之快,完全也超出了喻青的意料,不知他是真有神佛庇佑还是怎样,堪称平步青云。
由于他尚未参政,喻青也没在朝堂里跟他碰过面,很难想象那个……相貌特别的年轻公子,转眼就成了风头无两的亲王。
看来他还是手段了得,自己的担心全无用武之地了。
偶尔记起自己还掐过他的脖子,喻青也不免有点心虚,最好他别秋后算帐。
景王立府开宴时,她收到了请柬,却未曾出席。因为三月份时,宣北侯突然咳血晕厥,眼看人要不好,太医、郎中流水般地请入侯府,喻青提心吊胆了好久,喻衡才将将恢复。
她暂时不打算离家了,一是因为舍不得父母,二是因为……谢璟。
暮春河水均已解冻,河运恢复,南湖边上又热闹起来,画舫游船也纷纷重现。
康王爷好赏玩游乐,南湖才一开张,就包了艘画舫,请诸多宾客游湖饮宴。
这位王爷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身宽体胖,领着闲职,在朝中人缘不错。喻青同他曾在一次万寿节宫宴上结识,记得当初康王妃也对清嘉很和善。
清嘉逝世时,她还来祭拜过,这两年探望过几次陆夫人和宣北侯。因此,收到康王的请柬,喻青便也赴宴了。
画舫上丝竹盈耳,彩绸翻飞。喻青恰好与另一位小侯爷碰上,两人互相点头致意,寒暄几句便一起登入楼上筵席。
“听说今日还有个贵客呢,”那小侯爷道,“那位新殿下也来了。”
喻青一怔,目光穿过重重宾客,一眼看到了主座近前的谢璟。
第55章 风流 他的视线投过来,看到她时粲然一……
现在应该敬称一句景王殿下了。
上次送他进宫, 他一身素衣,负着伤,进了宫门不知该往哪走, 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如今他锦衣华服, 衣冠楚楚,周身风采比初见时更盛, 年轻俊美华贵万分, 所有人和他相比都逊色。
果然, 还是这样更适合他,喻青突然如是想。
“世子到了, 快请上座!”
喻青被请入客席, 左右纷纷向她示意问好, 侍者也端来琉璃盏为她斟满。
一片喧嚣间,正与人相谈甚欢的谢璟, 不知怎么远远听到了她这边的声音, 他的视线投过来,看到她时粲然一笑, 举起金樽遥遥祝酒。
“……”
因为他这一动作, 引得不少人也跟着看过来。
“世子您与景王殿下相识么?”身旁一人道。
喻青道:“算认识吧。”
“哦,对了,当时是您去迎他回京的,”那人想起来了,“还得是您深受圣上倚重……”
画舫缓缓驶入湖心, 灯盏通明觥筹交错, 舞姬的裙裾如莲花般旋转散开,细碎的银饰叮当作响,丝弦鼓乐更是不曾停歇一刻, 香粉扑鼻酒气四溢,喻青坐了小半个时辰,起初见表演精彩也会跟着抚掌叫声好,越往后就越觉得眼晕,她的余光又开始不自觉地瞥向谢璟的方向。
他的身侧就没安生过,数不清多少人去给他敬过酒,他都一一笑纳。偶尔他也支着下颌,饶有趣味地看席上歌舞,十分闲适自在。
根本没人能想到他不久前还只是无名无份地暂居江华行宫里,他融入得太自然,好似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在京城最华贵最繁盛的地方被滋养着长大。
喻青都有一种自己根本没认识过他的错觉。
这么快就如鱼得水,的确厉害。
酒过三巡,康王来了兴头,又张罗众人玩起了投壶、猜枚等,可以随意跟注,彩头不限。
谢璟看着太过游刃有余,给喻青一种他很会玩的错觉,实际上旁观一会儿,此人投壶的准头实在一般,完全就是瞎碰运气,不过倒是很能输得起,笑意盈盈地撒一把金豆子出去,倒是博得满堂喝彩。
平时这种宴席,喻青都不会留这么久,她毕竟生性喜静,在这种场合下就算什么也不做,都感觉耗费心神。
她趁着间隙离开最上层,走下楼梯。
整座船上到处都可玩乐,侍者穿梭其中,宾客会下来走动,顶上的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传来。
她避开人群,最终寻到了一处最清净的底层船尾,留在这里凭栏吹风。
不远处还有一名琴女在此,见贵客到此,小心地起身致礼,喻青让她不必拘束,照常弹奏即可。
琴音泠泠,喻青望着湖面和夹岸的灯火,心上涌起一丝怀念。
·
曲子换了几首,有脚步声靠近了这处偏僻的船尾。
喻青察觉到,回过头,自转角处现身的,竟是谢璟。
“嗯?”谢璟看到她,欣然道,“世子原来在这,我说怎么一直不见你人在何处。”
喻青道:“殿下好。”
谢璟笑了笑:“许久不见,世子近来可好?”
“喻某一切如常,劳烦挂念。”喻青道。
“令尊如何?可康健些了?”
先前她因为喻衡急病,未去景王府赴宴,只是备了好礼,后来景王府也差人给宣北侯送了不少名贵药材。
“家父好转不少,托殿下的福,”喻青道,“一别数日,殿下已是青云直上了,还未向您道贺。”
谢璟微微摇头。
“哎,只是看着光鲜而已,”他叹道,“我这小门小户出身,在京城安身,真是哪哪都不习惯呢。总是有人拜访,每日都得笑脸相迎,累的很。”
喻青可一点没看出来。
“方才在席间,我看殿下与不少人都谈笑风生呢。”
谢璟道:“其实我都不认识,应付得好辛苦。幸好世子在,还能同你叙叙旧。”
两人说话间,一名在层间巡视的侍者发现了有客在此,便以托盘盛了酒盏上前,喻青随手拿了一杯,谢璟却没碰,道:“茶水。”
侍者应声去取,喻青有些奇怪地瞥他一眼:“怎么,殿下可是不胜酒力了?”
谢璟道:“我一直都喝的是茶。”
喻青:“……为何?”
谢璟幽幽道:“因为伤还没痊愈。”
喻青:“……”
她一时无语,谢璟那伤她知道,就是箭尖戳进去,留了个洞而已。
不在要害,也没伤到筋骨,按喻青的经验,有一个月也该长好了,谢璟还真是不禁折腾。
毕竟是她不慎让他受伤的,只得问了句:“怎么这么慢,可是恶化过?”
“还好,其实已经不痛了,只剩一点点没愈合,”谢璟道,“但还是得仔细些,太医告诉我不要饮酒,不然容易留疤。”
喻青:“……那殿下就注意换药,静心休养吧。”
谢璟又是黯然道:“不瞒世子,我实在静不下心。当初还未回京就有人杀我,京城这龙争虎斗之地,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多少人还想要我性命?今日和世子在此闲谈,兴许明日就是乱葬岗中无名尸体……想来只有世子救我,除了你,恐怕没人在意我的生死了。看见世子,我才能安心一些。”
不得不说,他这番言辞一出口,倒是又有了先前那种娇贵又矫情的作风,喻青竟觉得同他没那么生疏了。
她心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的死活……只是你长了这张脸。
“殿下多虑了,”喻青缓缓道,“您不会成为乱葬岗中无名尸体的……”
谢璟一瞬间心下有些许欣慰,还以为这是喻青少见的安抚。
不料喻青道:“您现在有名有姓,万金之躯,真出事也是要留在皇陵的。”
谢璟:“……”
谢璟道:“没想到世子也会开玩笑啊。”
喻青喝了口酒,又问道:“先前殿下遇刺一事,可有进展了?”
瑞王后来找她细问过情况,应当也开始着手查证那批随行人手,只是不知结果如何。
“二皇兄正在父皇授意下追查,”谢璟道,“现在有了点眉目,应当是队伍中有眼线吧。具体的也还没消息。”
喻青不禁皱眉,心道谢璟也太心宽,瑞王查证那是瑞王的差事而已,他不见得对谢璟多上心,说不定正看这个多出来的弟弟不顺眼呢。
若是她,必定要自己想办法查个水落石出,不然何以高枕无忧?
但转念一想,确实谢璟在朝中京中都没有根基,刚刚立足而已,又哪里有这么大的手段。
连投壶都还没太学会,就别苛求他什么了。
·
船尾的琴女一直在认真弹奏,方才已经换了数首,现在停下闲谈静心听曲,也是婉转悠扬别有韵味,喻青便过去给她放下一枚银锭,琴女娉娉袅袅起身谢过,俯首又随着琴声轻轻吟唱起来。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
归来看取明镜前。”*
柔肠千回百转,喻青听在耳中似有所感,不禁抚掌称赞。
琴女的眼波不住地在喻青身上流转,含羞带怯。
谢璟看得真真切切。
琴女隐约察觉一股寒气,张望一下,什么也没发觉,依稀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谢璟。
她心下犯怵,不明就里,然后就见谢璟突然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踱步过来。
“这首名曲《长相思》,姑娘弹得甚好,”他说道,“不过似乎有几段有点问题。”
原本琴女见他容貌衣着太过夺目,有些不敢直视,但听他开口,声音低柔语气轻缓,琴女霎时又不觉得胆怯了,柔声道:“那……还请大人指教一二。”
她让了让位置,谢璟来到她身侧。
琴女这日没有被排班到宴席上,本来还有些失落,不想邂逅了两名年轻俊秀的贵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一时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她小心地打量着谢璟,而谢璟只是垂目抚上琴弦。
同样的琴同样的谱,换人弹奏效果竟大不相同。
就算喻青对琴并不精通,都能听出谢璟的技法非同凡响,如丝如缕恍如天籁。
这么好的琴声,她印象里也只听过一次而已,不免也有些感慨。
然而抬眼一看,谢璟和那琴女离得很近,琴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而谢璟似乎很受用,唇角微弯,十分风流倜傥。
喻青:“……”
难怪他要去亲自表演一首,感情是为了享受人家姑娘的钦慕。
喻青顿时没什么兴致了,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主要是看着谢璟顶着那张脸和别人那么亲近,莫名觉得不大舒服,有些刺目。
谢璟略弹了几段,琴女也是脸颊绯红,满怀憧憬:“大人高才,小女子自愧不如。”
他微笑一下,颇有些骄傲地去看喻青,结果发现喻青正心不在焉地看湖,似乎根本没在听。
谢璟:“……”
他抿起嘴唇,顿觉意兴阑珊。
喻青本来是想,若谢璟和琴女开始花前月下眉来眼去,那自己就换个别的地方。然而她一走,谢璟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喻青问道:“殿下怎么不继续弹琴了?”
“嗯,”谢璟道,“不弹了,又没有多少人听,没意思。”
他这口气听着有点怪怪的,喻青以为他是嫌人少无聊,便道:“楼上热闹,您不如回去继续玩投壶?”
谢璟幽怨道:“投壶也不玩了,我已经把荷包输光了。”
喻青:“……”
她啼笑皆非地摇摇头,道:“您投壶的方法根本不对,手腕都不用力,根本掷不准的。”
谢璟道:“哦?”
喻青一般不下场,主要是跟一群王公贵族玩,显得自己在欺负人。她是掷飞刀、掷暗器练出来的手法,只要记住了壶的方位,闭着眼睛都能接连贯耳。
为了给谢璟演示一下,她难得凑热闹去玩了几轮,赢了一堆零零碎碎的赌注,里面的金豆子估计都是谢璟之前输出去的。
赢太多了也尴尬,喻青差不多就收手了,一转身,见谢璟看着自己,目光还有几分殷切似的。
“?”
喻青疑惑了一下,随即恍然,把钱袋直接抛给谢璟:“都拿去吧,还给你了。”
第56章 执念 我可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侯府的……
喻青给他赢回来的装着金豆子的钱袋, 被谢璟一并放在了那个从不让外人碰的盒子里。
她知道自己有多迷人吗?
怎么能那么轻巧,那么随意,竹矢在指尖转了几个圈, 不用站定就抬手一掷, 每次都不偏不倚正中壶颈那小巧的耳孔。不论喝彩声如何此起彼伏,她最多也只是淡然地一笑。
击中的何止是壶, 分明连心都被一起贯穿了。
“阿璟。”
“……”
“……阿璟!”
谢廷昭处理政事耽搁了一会儿, 让谢璟来了先在府中等他, 然而进门一看,谢璟支着额头, 目光闪烁, 叫了两声都没应, 最后才如梦初醒地抬头:“啊?皇兄回来了。”
谢廷昭皱眉道:“你方才在想什么呢?”
谢璟道:“哦,在想陈家。”
谢廷昭将信将疑。
“昨日他们本家的人已经找上我了, ”谢璟道, “果然心急。”
“意料之中,”瑞王道, “你同他们相处谨慎些。段知睿挑了批称心的人手, 你一并带回王府,如今你风头正盛,千万不可轻忽,平日行走多留些人在身边。”
谢璟:“嗯。”
谢廷昭不经意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谢璟:“什么?”
谢廷昭:“母亲担心你每日孤零零的在府里, 也没个人陪, 总归是不好。她近来听说几位姑娘,都是知书达理蕙质兰心,家世我看也都清正。等皇后这边事了, 就安排你们见见面,若有喜欢的——”
谢璟越听越不对,道:“母亲怎么会管这些?皇兄,你能不能别再胡思乱想了!你跟她说什么了?”
他就说谢廷昭特地找他一趟,怎么会就为了嘱咐几句,果然还有别的意图。
“我没说什么,”瑞王面不改色道,“母亲关心你也是情理之中。你也不小了,该成家就成家……”
谢璟道:“我成家了啊。”
“……你那才不叫成家。”谢廷昭道。
谢璟心道我可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进侯府的,喻家祖传的玉镯子都在手上,怎么不叫成家了?
瑞王苦口婆心道:“当局者迷,你现在一时糊涂,皇兄不怪你。但该放下就得放下,总不能一直跟某些人厮混在一起……”
谢璟闻言立即委屈道:“哪有一直厮混,这么久了,就昨日见了一次面呢。”
瑞王:“……”
谢璟:“而且也没有厮混,清白得很。”
瑞王:“……”
谢璟:“……总之皇兄你就省省心吧,白头发又多了。你说有没有办法能染一下?”
瑞王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还有,你这里熏的是什么香,”谢璟道,“我在这待了一会儿,眼睛都沉。”
“安神散,”瑞王没好气地说,“被你气的睡不着。”
以前离得远时,谢璟是挺想念谢廷昭的,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皇兄也有点烦。
谢璟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决定不跟他掰扯了。毕竟皇兄年纪大了,就让着他点。
谢廷昭十余年来多思多虑,如今也是夙兴夜寐,又有偏头痛的毛病,以致于要用大量的熏香和安神药来助眠。
谢璟皱着眉打开香炉,又盖上:“这是放了多少?也太重了,这么下去会伤身。我这有个用香草和药材配的方子,也能清心安神,你可以先试试有没有用。”
·
宣北侯府。
“哎呦,小祖宗,快停下!”
喻青正欲出门,走到院子里听见家仆大呼小叫,放眼一瞧,只见养在院中的拂菻犬叼着一大团东西,迈着小短腿跑来跑去,后面的人跟在狗后面追。
喻青:“这是怎么了?”
拂菻犬跑到她脚边,汪汪叫了两声。
“世子,方才小的正要将这些衣物送去浣洗,不知怎的,这雪团就过来撞翻了衣篓,”家仆欲哭无泪,“叼着您这件锦袍怎么也不放,这……都给咬坏了。”
喻青定睛一看,依稀想起这正好是前两日她换下来的外衫,被小狗一路拖着蹭着,已经惨不忍睹。
雪云平时挺乖,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兴许是她最近没顾上它,总把它交给侍女们带,闻到她的衣衫才闹起人来。
“没事,坏就坏了,不用管。”喻青道。
她俯下身来摸了摸它,拂菻犬还是叫唤,一会儿叼着那团衣服,一会儿来扒喻青的腿,喻青只得哄道:“今日有事,晚上回来再陪你玩,好不好?”
团子睁着水润润的眼睛,喻青最终还是多耽搁了一炷香,给它捋顺了毛又拍拍脑袋,这才离开。
今日她约了闻朔见面。
地点是闻朔选的,说是好久没放松过,去醉仙楼尝点好的。
醉仙楼的菜肴乃京城一绝,寻常的席位都要提前一两个月订,雅间和宴厅更是权贵们的聚集地。
然而到了楼下,掌柜的却为难起来:“闻二公子,上面的两层,都占满了,您看这……”
“满了?”闻朔瞪着眼睛,“以前不是有个专门给我留的雅间么?掌柜的你可不地道哇。”
从前闻朔是此处常客,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成日呼朋引伴、游街赏玩,以为掌柜的见他这两个月花的银子少,就不卖他面子了。
掌柜道:“今日实在特殊,贵客提前包场了,所以也是没办法。您下次再来,雅间一准给您留着!真是对不住……”
喻青本来也不讲究在哪吃,她正抱臂站在后面,道:“行了,那就换个地方。”
·
楼上临轩雅阁中,谢璟无意间往外撇了一眼。
“那是……”
“哦?那位是……宣北侯府的小侯爷?”对面的人依言也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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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朔心有戚戚,这时一名侍者匆匆下楼来找掌柜的耳语,掌柜闻言又话音一转:“哎哟,二公子,上头的客人说了,他们人少,过会儿就走了,雅阁空着,给您用也无妨。来来来,快请进。”
闻朔同喻青对视一眼,两人上楼落座,闻朔奇道:“也不知是谁家的人,还挺好说话。”
“等会儿兴许就见上了。”喻青波澜不惊地喝了口茶,开始点菜。
以她的经验,哪有人会白白示好,最后都得过来再卖个面子,好让人记住是谁的人情。
果然,等侍者开始往他们雅阁中走菜时,外面走廊里隐约有人声和脚步,听着还不少。正如喻青所说,对方下楼前路过他们门口时站定了,趁着侍者开门送膳,便露了个面。
“世子爷,闻小公子,这次可巧碰见二位了。”
来人是个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面相有点富态,但眼里又不乏精明相。
喻青一时没想起来是谁,主要是回京之后上朝少,加上朝中人事比两年前变化太多,导致她又开始对不上人头。顿了一下才道:“好巧,是陈大人啊。”
浅浅寒暄几句,差不多了,喻青便道:“多谢陈大人让了这雅阁,添麻烦了。”
“哎,世子言重了,”陈文华笑道,“让给您不妨事的,原本也无人,只是今日宴请的客人身份贵重,在下这才包了这两层,主要是怕打扰了客人。本就是在下做东,世子这间不妨也一并记在我这吧。”
此人口舌伶俐,表面说得是无需客气,其实又分明强调了自己有要事在身,这次帮忙也是冒着怠慢贵客的风险,最后又把喻青也抬到和贵客类似的地位上,于是一件小事就变成了有点分量的人情。
喻青并不在意,这种强贴上来的人情不还也无所谓。
这时,几人拥护着一名年轻公子从最里面走出来,陈文华便转身,殷切地抬手为那人引路。
喻青依稀看到那位“贵客”的身影轮廓,心下就觉出几分熟悉。
直至那人来到近前,才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还真是谢璟。
“景王殿下。”
谢璟看到雅间中的喻青,也微笑道:“又见面了。世子在此会友吗?”
闻朔自然知道京城出了个九殿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在他坐的方位看不见谢璟,甫一听到活的王爷就站在门口,便也恭恭敬敬地走上前问个好。
“在下闻朔,见过……殿、殿下。”闻朔的舌头突然打了个结。
谢璟一顿,这个男人他认识。
对方是喻青的一名友人,偶尔来宣北侯府找喻青。方才他在楼上只看到喻青的身影,闻朔靠前本就被遮挡,他也没注意究竟是何许人也。
想来二人不过两三面之缘,闻朔应该不会记得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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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殿下离开后,闻朔关上雅阁的门。
“……青啊,我没走眼吧?”闻朔转身一脸讶异,“那位景王……怎么瞧着,这么像一个人呢?”
喻青一怔:“你说谁?”
闻朔小声道:“就是……你家……殿下呀。”
喻青呼出一口气,缓缓道:“真的很像,是吧。连你都这么觉得。”
清嘉公主生前同喻青如胶似漆,夫妻二人常在一处,是以他来侯府找喻青时,有两三次恰好见过她。
虽然都是远远打个照面而已,但毕竟是好友爱妻,他难免会留有几分印象。
病逝后她的面容也渐渐模糊,但一见景王谢廷晔,闻朔当即想起了那副绝世姿容。
“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为了此事,”喻青索性说开,“我正在查证景王与清嘉的身世,现在进入瓶颈,迟迟没有进展,想托你兄长帮我看看。”
最近一个月,她沿着容妃母家和谢璟生母的籍贯往前逐一推进,目前仍未出现任何关联。又想办法寻找当年在宫中服侍过的几名宫人,细细盘问,亦没有找到两位皇子公主出生时存在的疑点。
十几年前由于瑞王受贬,容妃母家也已衰落,而谢璟生母出身卑微,记载寥寥,喻青尽力追溯,能搜集到的证据还是有限。闻旭乃户部尚书,他的职位与人脉,无疑是喻青最好的求助对象。
闻朔道:“你怀疑他和清嘉殿下……?”
“我也说不清,兴许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亦或是容妃和景王的母亲有什么关联……”喻青道,“总之,世上不会有人毫无缘由地拥有如此相似的面容。”
听他一说,闻朔脑中也闪过各种各样的宫廷秘闻,懂得了喻青的念头。
不过……
清嘉已然芳魂归天,再多的隐情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就算查个底朝天来,又能改变什么呢?
容妃瑞王一脉如今锋芒大胜,无人敢缨其气焰,景王也是青云直上,真搅和进这些恩怨中,就怕喻青不慎沾染一身腥。
“我并不关心别的,我只是想了解真相,仅此而已。”喻青道。
她的语气很坚定。
望着好友平静如水的面容,闻朔也在心下叹了口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即便人已离去,还牵挂着和她有关的一切。
刨根问底,就为了知晓她的身世,给不在人世的她一个交代。
“好吧,”闻朔道,“等我回家告诉我大哥,要有消息,一定告诉你。”
第57章 暗香 他怎么能和清嘉佩戴一样的物件?……
和闻朔道明意图后, 回想方才一幕,喻青心底却浮起一层疑虑。
陈文华的贵客是谢璟?
仔细一想,前不久在南湖画舫宴会上, 就有几人频频同谢璟搭话, 似乎也是陈家子弟。
三十年多前,喻青还未出生时, 陈家位列京城世家之首, 家主官拜丞相, 今上能够登基,离不开陈家的扶持, 皇后就是陈相的女儿。
陈相逝去后, 陈家的鼎盛就到了头, 一代不如一代,找不到能再独挑大梁的人。不过, 毕竟祖荫深厚, 势力盘根错节,又是皇后母族, 有太子傍身, 即便没落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自打三皇子被废,皇后失势,即便皇上没有抄家或株连,但陈家也沉寂了许久。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陈家如今也在挣扎, 想方设法地破局。
陈文华正是皇后的侄儿,在同辈中算个主事人。他勾搭谢璟,想也知道目的不纯。
谢璟独身入皇家, 没有家族依仗,又颇得恩宠,如同怀璧之人,必将引来觊觎和嫉恨。
他现在鲜花着锦,一时风光,未必能看透那些追捧的人中各怀鬼胎几何,终究是个不曾涉足纷争的年轻人,被权势迷了眼,很容易一步走错,被人利用,最终深陷漩涡不得脱出。
到底是她带回来的人,是否要提醒几句?
喻青略一考量,还是作罢了。
两人非亲非故,她没立场提点对方,谢璟亦然没理由听自己的言论。
若他心有沟壑、洞若观火,不用别人说,他自己就能规避风波;若他自己堪不破,被人以利相诱,那旁人再劝也是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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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大朝会,谢璟正式入朝。虽然尚未领职,但他身着绛紫蟒袍,腰佩金玉带,光彩照人地站在殿前,还真有几分天家重臣的气势。
她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想他是否会借此机会先声夺人,崭露头角。不过,这场朝会最终还是和以往一般平平淡淡,景王既没有珠玑妙语,也没有独到政见,的的确确就是普通地参加朝会,走个流程。
她在期待什么呢?散朝时喻青也不免摇头一哂。
现在她算是发现了,谢璟此人的厉害就在于不论输不输人,一定不会输阵,不论里子怎么样,面子上绝对不落下风,导致她都有点被唬住了——仔细一想谢璟连京城的路都没认全,哪里就能在朝堂上大放异彩了,这人前几日连投壶都输光了腰包呢。
“世子。”
后方有人轻声一唤,喻青回头,发现正是闻旭。
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喻青心下了然,道:“闻大人可是回府?今日我恰好去趟市坊间。”
闻旭颔首道:“那是同路了,我捎世子一程。”
两人并肩而行穿出长街,及至无人处,一起上了闻旭道:“世子所托之事,请恕在下无能为力。”
喻青顿了下,旋即道:“无事,劳烦闻兄费心。”
闻旭轻声道:“此事涉及容妃娘娘、瑞王殿下,非同小可,并非在下不愿相助,而是真的不好去查。”
闻旭点到即止,喻青也明白了。
之前东宫倒台,朝野惊变,闻家也是经历了几次惊险动荡,最后是瑞王出面保了闻旭一次。
所以,他现在投靠瑞王,也在情理之中。他既然给瑞王做事,那自然没法帮着喻青一起查他的主子,就算真有什么,也得对喻青保持缄默。
“我知道了,”喻青道,“闻兄不必为难。”
本来也只是试一试,闻旭帮不上忙也没关系。
“世子,”闻旭叹道,“如今的局势你也知道,不论你有何打算,最好还是别同二殿下相抗……”
喻青无奈抿唇,叹道:“我没这意图,都是为了私事而已。”
就算真查出什么宫廷秘闻,她也不想揭露谁。
谁的身份有假,谁在混淆视听,谁在欺上瞒下用皇家血脉做文章,这都和她没关系。
她只想找到真相,让自己安心去相信,两个人如此相像是有可能的、有根据的,机缘巧合也好人为构造也罢,总之一切都有成因。
不然,她真的没法停止胡思乱想,没法停止日复一日的怀疑。
有时候,想起谢璟,她真的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会是……?
闻旭看着喻青紧蹙的眉,神色犹疑,最终道:“世子,其实我觉得,您再沿这条路查得再深,也未必能有结果。不如转换一个思路。”
喻青愣了一下,没太明白闻旭的意思。
“……多谢。”
喻青临走前,闻旭想了想,还是委婉地开口道:“世子,你家满门清贵,不曾趋炎附势,我也知道。不过,瑞王殿下他……也多次向我问起过你,对你十分看好,是有爱才惜才之心的。”
喻青闻言一笑:“闻兄也当起说客了?”
闻旭无奈道:“随口一说,世子当没听见也无妨。”
“嗯,闻兄的好意我心领了,”喻青道,“我会仔细想想的。”
其实喻青亦在观望。
不可否认,接触下来,瑞王确实比之前那些皇子好得多,单是能力和眼界,就足够当得起领袖。
虽然他私德也未见得多好,轻视亲妹,又试图拿美人来拉拢臣子,但起码比当初前任太子在宫宴给她下药强吧?
皇帝年事已高,现在虽然风邪好了,也依旧没有恢复原本的朝会,很多事情依然交由皇子们和一些重臣处理。
这种局势下,谁都得思量思量,喻青也不除外。如果非要在皇室中选择一位,那瑞王一定是首选。
不过,她也没有忘记当年北蛮之乱中的疑云。
通敌的人,到底是不是瑞王?
“其实,瑞王他近来有个想法,”闻旭见喻青并非全然抵触,便又透露道,“他想要在金羽卫之外,另设一个机构,削弱金羽卫的权力,现在正在考虑统领一职的人选……世子,真的可以稍微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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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闻旭那番言辞,几日后接到观澜殿的传召时,喻青就毫无意外了。
“近来繁忙,一直想召世子,总抽不开身,”瑞王笑道,“今日可算预留了充足的时辰。老侯爷的病怎么样了?”
喻青颔首道:“气候回暖,家父近日养护得不错。”
“本王少年时在猎场,曾遇到猛兽突袭,当年是老侯爷在兽口救下本王,这份恩情本王一直记得,”瑞王道,“之前上巳节,母妃也为老侯爷祈愿康健,但愿往后令尊能够福寿绵长。”
喻青道:“臣替家父多谢殿下、娘娘。”
瑞王道:“年前你述职时说,往后愿驻守边塞,本王知道世子的高义。你也在外征战了许多载,总把你往外遣,实在是薄待了你。如今边关还算安稳,世子这样的能臣,不妨在京中留一留,你双亲年事高,如此又能多照料他们,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你意下如何?”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拒绝都难以找到理由,况且正如瑞王所言,喻青本来也舍不下父母。
喻青道:“殿下所言甚是,那么臣便留在京中罢。”
瑞王端详着喻青平静的眼神和从容不迫的神色,这个年轻的世子不仅骁勇善战,心思也沉稳通透,他是真的很缺这样一位良将……但是一想到他和谢璟不清不楚,导致瑞王每次见喻青都心情复杂。
他轻轻喉咙,抛开私情谈正事:“金羽卫存在已有数十年,乃皇城中最精良的禁军。但这些年,风波确不少,护驾不利、巡防不严之事屡有发生,本王有心整饬,但内里多方牵连复杂,弊病根深蒂固。因此,本王在考虑于京中增设一支卫军,已同父皇讨论过雏形,打算下次大朝会上请奏此事……”
喻青沉吟片刻,没有立即给瑞王结果,只说容自己再考虑一二。
一旦这样说,其实最终□□成都会同意。是以瑞王也欣然应下,喻青离殿,他还起身,亲自往外送了几步。
喻青突然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暗香。
瑞王离得近了,便更加明显。
这味道她太熟悉,当即一怔,下意识地把目光投过去,只见瑞王腰间……正挂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香囊。
瑞王发现喻青不言不语,眼神却突然直勾勾的,很奇怪。
“怎么?”
喻青回过神,先是道了句“臣唐突”,而后道:“敢问殿下,此物是从何而来?”
瑞王低头一看,瞳孔一缩,自己腰间有佩有环,但他立刻意识到,喻青问的是这香囊。
他心中一时讶异,心想这是谢璟给的配方不假,但里面主要是香草药料混合,味道不大,且不像熏香那么明显且好分辨。
喻青光是闻着,就能辨认出这是谢璟的?似乎有点夸张了吧。
他心念流转,掩饰道:“哦,这是从母妃宫里带出来,里面装了些香料和护身符。此物有问题?”
“……没有问题,”喻青道,“只是想起,从前内子也曾送给臣这样的香囊。”
瑞王:“……”
“原来如此,”瑞王微笑道,“母妃的侍女们经常绣这些样式,很寻常的。”
若是源自容妃宫里,那么清嘉和瑞王都知道这种香料也不奇怪……
不过,她的并不是侍女绣的,而是公主亲手绣的。喻青心想。
这香囊,连同这股幽香,让她有几分怅惘,亦有几分微妙的不快。
从前都只她一个人有,她的也是清嘉给的。
现在被瑞王也戴在身上,看在眼中便有些反感。他怎么能和清嘉佩戴一样的物件?性情不淡雅,品行不高洁,更非冰肌玉骨、蕙质兰心。她一点都不喜欢旁人玷污这缕属于公主的、恬淡柔和的香气。
“殿下不必相送了。”喻青说着,恭谨地颔首退出大殿,转身时神色一片漠然。
第58章 新职 “皇兄,你说我不可怜吗?”……
瑞王奏请增设禁卫, 在朝中引起一时轰动,支持反对者均如云集,争辩不止, 胶着数日后, 皇帝金口玉言,终于拍板同意。
自此设立京城北宸司, 新组建一支区别于金羽卫的禁军, 掌管京城巡防, 镇守四方城门,名唤玄麟卫。
对于何人来执掌这一支卫军, 朝臣自然也是议论纷纷, 瑞王直接举荐宣北侯世子任统领后, 异议渐渐平息休止。
毕竟论功勋,论出身, 都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即便还有哪方试图相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人的分量够不够比肩。
那次议事后, 喻青虽然答应了瑞王, 但她以为在皇帝那未必会那么顺利。
毕竟几年前太子也曾举荐她去金羽卫担任要职,当时她还惹得皇帝试探猜忌。
这一次皇帝却没说什么,让喻青都有些意外。
据说他如今流连后宫,又常向法师方士等人追问长生之道,偶尔叫九殿下入宫讲讲经文佛法, 俨然是当上了甩手掌柜。
兴许这几个月以来大病一场, 看开了,便也宽心转性了罢.
不久后圣旨下来,喻青就成为了玄麟卫统领, 侯府一时门庭若市,卫军还没组建好,府中库房已经被贺礼填满了。
“这可是一下子分走了金羽卫的一半职责,估计你有得忙了,想必也有不少人看你不顺眼,要给你使绊子呢,”五皇子谢廷琛来作客时说道,“若是缺人手,尽管跟本王说。以你我的关系不必客气。”
谢廷琛这两年也有了不少长进,听说有几件政事办得还不错。
他瞧着比以前沉稳老成些,眉心多了条纹路。
喻青道:“我这儿暂时还可以,应付得来。”
谢廷琛顿了顿:“……嗯,那就好。”
喻青话音一转:“不过,殿下若有能用之人,给我一个名单也好,回头我挑挑。现在不少职务确实也空悬着,一时没有人选。”
谢廷琛笑道:“当然可以。”
喻青也淡淡一笑,闲聊一会儿,送他出府。
对于现在的局势,她早就有所预料。玄麟卫横空出世,各方势力必然都蠢蠢欲动,想来分一杯羹。
金羽卫中就是权力交错,里头起码三成少爷兵,都是世家子弟,官职越高,越是出身显赫。
现在金羽卫被削弱了,当然就得把目光转投到她这里。
她也没神通广大到能推拒所有人的地步,这个位置和之前不相同,有时候不得不顺水推舟。孤木难支,适当睁只眼闭只眼,才不会树敌太多。
因此,她没回绝谢廷琛,和他一样心思的人还有许多,她都酌情放进来了。
起码明面上都过得去,日后再如何调整安排,就都是她的事,旁人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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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耐着性子和各方周旋,喻青也有些倦怠,在怀风阁里玩了一会儿雪团,方才感觉心情好些。
“真想把它带去北宸司。”她道。
绮影不禁笑了笑,又道:“军务就有这么棘手啊?”
“不棘手,就是心累。”喻青抱怨。
北宸司初设,要管的事太多,她足有小半月早出晚归顾不上家。
期间瑞王还找她一次,她还以为是商讨什么要事,熟料他说有位思阳郡主对她十分爱慕,其母长公主不介意她曾娶过妻,来打听打听喻青的意思——搞得她很是头疼,同时亦是纳闷,瑞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一边日理万机,一边还有闲心做红娘,真是技多不压身。
统领禁卫和从前在兵营不甚相同,总是大半时间都在案前,到手的事又更加复杂繁琐。
要是有个漂漂亮亮的小东西在一旁,看着多少也能舒心一点,还能逗着玩玩——当然她只是想想而已,哪有将军去衙司随身带着自家小狗的。
之前她在骁骑营时,经常往返朝廷、京郊和侯府,有时一天在路上就折腾将近一个时辰,却不觉得疲惫。
每日归家时,欢欣雀跃,马儿一路小跑,连蹄声都轻盈。
如今从北宸司回来,没有多轻松,只是觉得乏味,有兴致就练练剑、逛逛花园,没兴致就在屋中闲坐。
“难道我也不年轻了吗?”她默默心想,“精力不如从前了。”
一旦忙起来,日子就过得飞快。
刚返京时,院中都是光秃秃的枝桠,后来慢慢长出嫩芽,如今推窗去看,已经枝繁叶茂。
她突然发觉,再过不久,就是和清嘉的婚期了。
三年前的那一天她跨过九重宫阙,把她的清嘉接到了身边。那个晚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清嘉的喜服那么华美,头上凤冠那么璀璨,拨开羽扇,就露出了昳丽生辉的容颜。
喝合卺酒时,公主的衣袖都带着清香。
深夜她像小鹿一样从床帐里探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喻青是否能睡好。
如果……能回到那天就好了。
她一定会紧紧抱住清嘉,捧起她的脸,就像最后一次相见时那样,再吻一次她的额头。
喻青叹了口气。绮影道:“还在为朝中的事犯愁?”喻青摇了摇头。
“我有点想公主了,”喻青说,“下次休沐,去皇陵再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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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玄武大街紧邻皇宫,非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不可居住于此,这一带的防务尤其重要。
一日傍晚,喻青亲自带人去巡视,敲定这一带卫兵的编队、驻点和路线,准备离开时,无意中察觉一架不起眼的马车,不走正路,在转弯处一闪而过,喻青眯起眼睛,纵马上前跟了一段距离,见那车最终停靠在了景王府侧门。
有人从马车上鬼鬼祟祟地下来,被王府下人领了进去。
“……”
她认出那人就是不久前见过的陈文华,于是心下了然,收回视线。
陈家真是盯上这个年轻的亲王了。
也不知许给了谢璟什么好处,看样子谢璟已经和他们往来不少……喻青无可奈何地抿了抿唇,心道谢璟确实是天真了些,不明白京城的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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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府内。
“殿下,这对您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陈文华道。
谢璟放下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不一定吧,”谢璟悠悠道,“无论有没有你家的协助,本王都能谋到不错的职务。不清楚你们究竟能帮到本王什么。”
陈文华谦恭地笑笑。
“殿下,您如今自然是金尊玉贵,可是没有母族傍身,往后难免吃亏,”他解释道,“您看五殿下,就是靠着贵妃和忠武侯府才有如今的地位;再看六皇子,若没有舅父帮衬,怎么会把吏部的事办得那么利落?依在下看,他们都逊色于您,现在却都排在您的前面,实在是令人惋惜。”
他自认摸清楚了谢璟的脾性,这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没太深城府的年轻人。现在荣宠一时,有些轻狂,亦有些野心。
“母族么……”谢璟道,“可是,听闻皇后娘娘不得圣心,许久都没出过中宫一步了。看起来也不比其他娘娘们好呢。”
“圣上龙体欠安,娘娘只是在为陛下祈福,何来不得圣心一说?”陈文华道,“娘娘乃一国之母,其他妃嫔再盛宠,也越不过中宫啊。”
“现在后宫不是容妃娘娘在协理么,”谢璟道,“上回本王进宫见父皇,容妃娘娘还召本王去她宫里,说我们颇为有缘。现在本王也是拿不准主意啊。”
容妃未必真有收景王为义子的念头,对方这么说,估计是在试探他们的诚意。
陈文华正色道:“殿下,容妃娘娘膝下有二皇子,拉拢您不过是为了让二殿下多个助力,怎么会真心待您?且她娘家十多年前就抄了家问了罪,全族零落,又能给您多少助益呢?皇后娘娘能给的,必然比旁人多,殿下还请仔细考虑啊。”
景王的眼尾略微上挑,似乎是在审视着他。
明明对方没什么压迫感,他还是有点脊背发凉,不晓得怎么会觉出一丝危险。
“……行吧,”良久,谢璟慢条斯理道,“本王确实还没拜见过皇后娘娘呢,下次进宫,就去中宫给娘娘请个安吧。你费心了。”
陈文华笑道:“不费心、不费心。多谢殿下愿意听臣一言。”
侍从送走了陈家人,谢璟翻了个白眼。
“我要沐浴,”他说,“身上都沾上晦气了。”.
景王府的人大半都是谢廷昭送来的,用着放心,不过他同样也一直在想着秋潋和冬漓。
他假死之后,她们也假借守陵的名义出了侯府,一直在安全的地方。本来想着等他回来,就把两人都接来,后来才晓得,喻青年初特地去寻了她们,两人怕露出端倪,结果就只好跟着喻青走了。
在侯府中也不便通信,不久前传过话,告诉他不用担心,她俩一切都好。
谢璟对于宣北侯府是比较放心的,她俩暂时待着,总归也没有大碍。
“……先留在侯府吧,别节外生枝了,”谢璟暗想,“唔,说不定还能让她们帮着打探一下……”
除了朝会,他和喻青基本见不到面。
就算是同在殿里,两人也相距颇远,他实在是很抓心挠肝。
景王心神一转,决定还是得去求求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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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就不够你挑的?”瑞王道,“重新选!”
谢璟在皇帝的授意下开始参政,谢廷昭本来打算给他多铺铺路,谁知道他非要去北宸司。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堂堂六部竟好似一无是处一般,谢廷昭抬手叫停:“停,你想去北宸司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都不想说你。”
“……”
谢璟哑口无言,幽幽地看着谢廷昭,心道既然知道,怎么还不让我去?
谢廷昭狠心道:“你再怎么看我都没用。”
“……嗯。”谢璟蹙眉道。
谢廷昭批了几本折子,谢璟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不远处。许久后他没忍住抬头去看,见谢璟垂眸不语。又看了篇文书,谢璟还是一动不动。
“……”
瑞王无可奈何地走过去:“就定户部吧,我让闻旭带着你,他才识过人,心思缜密,你跟着他做事不会有错。你看怎么样?”
谢璟恹恹道:“都听皇兄的。”
谢廷昭心想,这个弟弟真是惯坏了。
“你先去,要是不满意,再给你换,”谢廷昭道,“别愁眉苦脸的。”
“我没有不满意,”谢璟黯然道,“我只是不太开心。以前我在宫里,无依无靠,身不由己,这么多年没有一刻不是如履薄冰。现在好不容易熬过来了,竟然也不能称心如意。皇兄,你说我不可怜吗?”
谢廷昭:“……”
谢璟抬头,一双眼睛湿润润的。
谢廷昭兵败如山倒:“行行行,让你去,行了吧!我回头找喻青说,你过几日去北宸司报道。”
谢璟展颜一笑。
“那皇兄不要反悔哦。”景王殿下强调道。
谢廷昭咬牙道:“本王说话算话。”
谢璟欣然道:“好。”
他立刻就灿烂了,施施然飘向殿外。
“谢璟!”谢廷昭突然又叫住了他。
“怎么了?”谢璟回头,不知道瑞王还有什么指示。
谢廷昭深呼吸,终于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心头许久的问题——
“我问你,”瑞王缓缓道,“要是有天皇兄和喻青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谢璟:“……?”
谢廷昭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他。
谢璟:“……”
“谁也不救,”谢璟诚恳地端水,“要真掉进河里,你们还是想办法赶紧先救我吧,不然我会死得很快。”
第59章 春风 他的手轻轻拨弄着花叶,神色竟出……
“您说九殿下?”喻青跟瑞王又确认了一遍。
“嗯, ”瑞王语气平淡,“问了父皇,他差不多也该参政了, 劳烦世子多关照他。”
谢璟……来玄麟卫?
喻青有点困惑。
他是能巡逻, 还是能打架?
他现在能记清京城的地图吗?
她还以为自己身边最多就是安插一些世家子弟,没想到还得应付皇子。六部那么多事, 还不够他们折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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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来北宸司的日子, 挑得不大好。
这天虽然不休沐, 但恰好是她成亲的日子,本来想告假去皇陵, 就这样没能成行。
现在正是百花盛开的时候, 她原想带几丛应季的花儿到灵前。
所以, 她早上来到府司时,是有点不情不愿的。
当卫兵将景王迎来时, 看到他的一刻, 喻青的心思才莫名转换了些。
谢璟没穿彰显尊贵的绛紫朝服,而是一身白色锦袍。本来人就白净, 这一进门, 好似会发光一般,把整片地方都照得亮堂起来了。
“辛苦了,”他对卫兵礼貌道,然后又对喻青道,“统领大人, 这是我的位置吗?”
此处是北宸司正堂, 原本只有喻青一个人,昨日才新给谢璟布置了案台。
喻青心想,失策了, 应该安排他去别的厅室,要不就把他的案与椅放得远一点。
可惜现在晚了,人都进来了,不好再挪了。
现在这个距离和方位,喻青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就算不去看,他也在她的余光中。
实在晃眼。
京中纨绔子弟不知凡几,喜欢捯饬自己的很多,一个个人模狗样衣冠楚楚的,有些过了劲,就显得油头粉面、花里胡哨。
但是谢璟不一样,浑身上下一点都不凌乱,却又处处透着精致。
青丝半束在剔透的玉冠中,余下垂落在腰间的长发,看似随意实则丝丝分明,没有一点儿毛躁;袍袖宽大,腰封利落,衣领袖口细看都是绣金莲花纹;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香气,不知是不是宫中特有熏香,就算很淡,也是十足十的雍容名贵。
打扮自己也是需要天赋的。
喻青得承认,这基本上是她见过的最会打扮的男人了。
这导致她内心也有点复杂——这么大个花瓶,她真想敬而远之,实在不知该怎么轻拿轻放。
“唔,”喻青道,“殿下就坐那吧。”
谢璟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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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到了这里,喻青一般先听直属的手下和亲卫汇报些要事,都是公务,也没避着谢璟,谢璟似乎也在认真听,一直往她这边看。
等其他人都走了,喻青喝了口茶水,还是问谢璟道:“有不懂的吗?”
谢璟道:“还好。多听听就懂了。”
喻青奇道:“殿下如何会来这北宸司?”
“哦,是二皇兄安排的,说是玄麟卫初建成,未来必定能有大气候,我觉得没错,”谢璟一脸清澈,“而且正好世子跟我很熟悉呢。所以我就来了。”
“……”
喻青心想真是天真单纯,她这现在百事待兴,交接金羽卫的那堆摊子也是又多又乱,就算有好处也没那么快来。
且气候再大,本质上也就是支禁军,接触不到其余的政事流程,对谢璟助益有限。
瑞王心机深得很,谢璟想必是被他糊弄了。
还以为瑞王给他安排了什么好差事,也不想想,他拿瑞王当二皇兄,人家把他当弟弟吗?他现在如此得圣心,说不定瑞王早就将他视为眼中钉了。
“嗯,”喻青到底也没点破,“殿下觉得……不错就行。”
她本以为谢璟在这,多少会有点妨碍她,其实谢璟比她想得乖。
虽然鱼跃龙门成了亲王,在外面也是风头十足,人人对他恭敬有加,但他脾气没有太大变化。
她跟各路皇亲国戚都打过不少交道,相比而言谢璟实在很随和。
起码在这北宸司,既不指手画脚,也不颐指气使,大部分时间都挺安静,导致喻青也不好挑剔他什么——其实最大的麻烦在于他本身。
她向来能静得下心,不论是习武还是理事,在专心致志的时候,基本都能做到视旁人如无物,不大会被影响。
他的存在,却几乎有一种侵占性,让喻青每时每刻都能意识到他就在那里。
玄麟卫正如其名,卫兵们都身着玄色衣衫或玄色轻甲,整齐肃穆,府司中心一带的氛围更是庄重威严。
喻青在正经场合下,基本都是不苟言笑,其他人自然也纷纷跟着上司,各个面色冷凝。
只有谢璟,兀自散发着柔和的气场,姿态闲适地倚在案前,一举一动都跟别人不一样。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而且让她不太自在,喻青一度觉得谢璟有点降低她的成效。
偶尔她还感觉谢璟在注视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亦或是对她这边有什么好奇,他那一会儿飘来一会儿飘走的目光,像个时不时就冒出来撩拨她一下的爪子,简直让她忍耐不了。
“殿下,”喻青道,“给你点事做吧。”
谢璟道:“哦,好啊。”
喻青来到他案边,简单指点他几句,期间无意间瞥到谢璟之前在纸上写的字——字还挺好看,颇有秀骨。
现在他终于能安分下来了,喻青也尽量目不斜视。
这片和谐维持了大约两三刻钟,谢璟道:“统领大人,我可以跟你说说话吗?”
喻青的笔不慎在纸上留下一块墨点。
“……”喻青,“说什么?”
谢璟道:“一直在忙,太单调了。您不觉得无聊吗?”
喻青道:“这是禁军府司,不是殿下自己家里。殿下回了府可以尽情聊。”
“……好吧。”谢璟小声道。
他又低头看案上公文,垂下了眼。
喻青想了想,又道:“还有,殿下不要叫我统领大人。按以前的就行,或者叫我名字。”
谢璟眨眨眼:“为什么?”
喻青蹙眉道:“这么叫我不习惯,太夸张了。”
“我知道了。我以前从来没参政过,第一次不太懂,”谢璟诚恳道,“我以为在这里大家都叫职务。”
喻青:“……”
喻青:“别人叫就叫了,殿下您还是算了吧。”
谢璟点头道:“嗯,只有我特殊,对吧。我记住了。”
喻青:“……”总感觉这么说有点奇怪,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
谢璟道:“其实我在府里也没人能聊天,很寂寞呢。”
喻青心道,你堂堂一个王爷,想找人哪里找不到?
“都是被派到我这的,我也不认识,更不知道他们先前都在哪里侍奉,”谢璟道,“万一有谁想谋害我,可怎么办?”
方才谢璟来时,他随身带着的王府侍卫们还要一并进入屋中,谢璟吩咐让他们自去外头待着,跟世子在一起十分安全,不必时时守着。
当时喻青就想,要真是谁包藏祸心,谢璟心大地跟人独处,被抹了脖子都来不及呼救。
他在府里反而还谨慎上了。
喻青:“没有千日防贼的,殿下宽心点。”
谢璟道:“唉……话说世子,你还没来过我府上吧。以后得空来做客怎么样?”
喻青不是很想让出自己休沐的时间,但总不好当面驳了王爷的面子,敷衍道:“嗯,等有空的。”
“上次你教我的投壶,我没有学会,”谢璟道,“正好再指教我一下,好不好?”
喻青申明道:“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再说吧。”
她想起来了,休沐不能去谢璟那,她还要去皇陵给清嘉送花。
文书半天没有翻页,笔尖又落下了一个墨点。
她猛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跟谢璟聊了半天。怎么回事?竟然走神得这样厉害。她抿抿嘴,不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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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璟自述府上的人信不过,实际上喻青看他王府的人对他挺上心。
将近中午,还特地送了新鲜出炉的几盒茶点过来,怕王爷在这吃得不合口。
在府司中当值的玄麟卫纪律严明,没有谁还让家里送饭的。但这毕竟是王爷,喻青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欲管他。
但是谢璟全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还给她拿了一盒牛乳糕。
喻青:“……”
整座北宸司占地辽阔,布局齐整,武场足能容纳数千禁军,并有数间堂室楼座。
下午有规定的操练,一般午膳后,喻青会休息半个时辰,到外面走走,等晚些时候,再去看卫兵练武。
她迈出门,才绕过回廊,就见谢璟也在不远处。
这边的厅室可用于待客,布置比正堂雅致些,没有那些威赫的匾额和漆门,并且连通到后方的庭园,路两侧摆了些花。
“哎,你做什么?”谢璟道。
一旁的卫兵闻言收起水壶,直眉愣眼地给他行了个礼,然后回答:“回殿下,浇水。”
谢璟道:“可我看里面不还是湿的吗?”
卫兵不明就里:“那是昨日浇过的。”
谢璟蹙眉摇头。
“不可以,”谢璟道,“这种花若浇得太勤,没几日就败落了。”
卫兵愣了愣。府司中又不似宅邸中有那么多仆从侍者,值勤的卫兵不过是随手照料一下,哪里懂得花的习性。
“……是,殿下。”
谢璟道:“这水是什么水?”
卫兵:“……清水,直接装进壶中的。”
谢璟道:“以后用罐子存些雨水,用来浇吧。”
喻青无意间听到他和卫兵的谈话,心想,他还懂养花呢。
说起来,她完全伺候不了花花草草,怀风阁的盆景都是绮影在养护着。这一点她跟陆夫人如出一辙,记得先前清嘉给陆夫人住处送过几盆花,她母亲养了几日掉了一堆花苞,最后听说还是被管家救回来的。
在侯府,雯华苑里的花开得最好。
清嘉亡故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她在外面转了一圈,然后去校场,谢璟又不会武,她便也没叫他跟来。日常操练让底下的郎将、校尉们组织即可,她大致看看情况,也不用一直盯着。
晚些时候便回到她的理事堂,即将进门时脚步一顿。
谢璟的案前摆着一盆茂密的花,也不知是从哪里搬来的。
他正在修剪花枝,拿着一把银剪,看着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她在门外。他的手轻轻拨弄着花叶,动作仔细,神色竟然出奇地沉静、温柔。
好像有一阵似曾相识的春风,拂过她的心头。
喻青怔住了。
第60章 笑语 谢璟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他修好了枝杈, 左右看看,颇为满意,又流露出一丝愉悦来。
全都被喻青看在眼中。
谢璟正打算叫人把这花盆搬到一旁去, 抬头一看, 这才发现喻青就在门口。
午后这里没有旁人,他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后听见校场方向有隐隐的呼声, 知道估计是禁军操练, 他也没打算去凑热闹,就在这自得其乐地摆弄起花来。
他愣了一下, 都不知道喻青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不妨碍他看清之后, 下意识地露出一个微笑:“世子忙完了?”
谢璟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那簇初绽的、被修得漂亮精巧的花儿就在他的身前, 人面花容交相辉映, 喻青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此情此景,她一定见过。
久远的记忆松动起来, 一时间她忘了言语, 仿佛回到了侯府深处那宁静的院落中。
“……”
谢璟道:“嗯?世子?”
喻青道:“……我忙完了。”
她回到自己的主位上,却有足足一盏茶的时间,看不进去任何东西,后来才强行按下杂念,一句句地默读文书上的字, 终于才回到了正事上。
下午的时辰也悄然流逝, 晚些时候金羽卫一名副使过来同她议事,结束后她继续处理要务,谢璟道:“世子, 你平时什么时辰回府?”
喻青道:“没有时辰,忙完就走了。”
“那这也太辛苦了,”谢璟道,“瑞王怎么安排了这么多任务给你?做不完就算了吧,事情哪里有忙完的时候,明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这倒不是瑞王要求了什么,只是喻青自己不喜拖沓,今日想做的,不愿留到第二天,能尽快解决的,就不想拖着放着,不然还得积在心里,时时想着。
这习惯基本也在军中养成的,她的行事风格就是干脆利落,毕竟军情不等人,赶早不赶晚。
不能像朝中似的,一件事好几名侍郎讨论个三五日,磨磨蹭蹭才有点进度,喻青可受不了,在殿上每次听那些文臣哼唧,都觉得头昏脑胀。
她管的地方基本都是她说了算,能直接拍板下结论,不必等旁人答复。节奏之快,足以能甩开某些府衙官署几条街。
仔细一想,确实是桩桩件件停不下来,之前去观澜殿汇报进度,连瑞王都很惊讶。
……本来就是半推半就地应了瑞王的举荐,给他做事已经很不错了,确实没必要宵衣旰食啊。
尽管喻青这么想着,但还是没放下卷轴,想着先把今日最后这件了结了再说。
“晚些吧。”喻青道。
“……”
谢璟欲言又止,喻青抬头看他,又瞧见外面稍暗的天色,一时领悟了他的意思。
虽然她是无所谓多留一会儿,但人家皇子殿下毕竟没受过劳累,跟着在这待了一整天,想早点歇息了。
喻青道:“殿下可以先回走,不用等我。”
谢璟道:“……这多不好,统领还留着,哪有我先走的道理。”
喻青无奈道:“您真的可以回府。”
谢璟坚持道:“不。”
他虽然不走,但也没什么正经事要忙,就在那眼巴巴地望着喻青。
喻青在心里“啧”了一声,实属无可奈何,最终把手里东西一放,道:“行了,走吧。”
两个人不在同一方向,谢璟在侍卫和玄麟卫的护送下回了玄武大街,她也乘上了侯府的马车。
这一日似乎比往常过得顺遂些,喻青也没什么心烦或倦怠,到了家中,出来迎接她的是雪团,她还没进院子,小狗先从怀风阁里跑出来了。
也不知又在撒什么娇,一定得让她抱着,在她怀里蹭来蹭去,用湿润的鼻尖嗅着她的衣襟。
用过了晚膳,喻青逗了一会儿小狗解闷,又带着它在侯府遛了一整圈。
这段时日闲暇少,喻世子很少亲自陪它玩,它可能是尝到了甜头,第二日喻青将要出发,拂菻犬自己叼着它的小狗绳,把末端往喻青手里送,似乎是还想跟她一块出去,让喻青牵着它。
喻青一阵心软,被这毛茸茸的小东西可爱到,不禁也笑了笑,不过世子依然很严格,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它嘴边:“听话点,晚上再带你遛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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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过去,她终于渐渐习惯了案边有个谢璟。
与其说是对他视若无睹,不如说是凭借她过人的魄力和心智,适应了这种强大的存在感,尽量做到心无旁骛。
谢璟挺聪明,交给他差事办得也算有模有样,喻青不用多费口舌,要点交代一遍他就能明白,而且比她想得更细心。
只是他一直不紧不慢的,兴许是天性如此,总之半点都不急,连落笔的声音都比她轻缓。
时不时还喝两口茶,吃块点心,出门透风,以上种种举动喻青没什么意见。但有点麻烦的是,他总同喻青说话,自己放松还不够,非拉着她一起,喻青时应时不应的,谢璟也不在意,基本每隔半个多时辰就要开口聊几句。
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毫无停顿,谢璟一来,她都不自觉得被拖得慢了下来。
……倒也没有很坏。
下午操练结束,卫兵换班巡城,喻青打算跟着出去一趟,问谢璟要不要跟来。
“好啊,”谢璟问道,“我们坐一辆车吗?”
“……”喻青道,“我们巡视一般都是骑马的,据我所知没有坐马车的先例。”
谢璟:“……哦。”
但是喻青一瞧他这周身上下的贵公子做派,衣袍翩翩不染纤尘,就算骑着马也跟卫队格格不入,心想还是罢了,这幅行头巡什么街?
她道:“殿下还是乘车吧,跟着去玄武街的卫队就行了。”
所谓让他跟着巡守,其实就是顺路直接送王爷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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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述职时,瑞王跟她问起谢璟的情况。
“景王殿下上手很快,”喻青思虑片刻后答道,“行事也妥当。”
“是么?”瑞王道,“世子不必遮掩,要是他做得不好,就让他别去北宸司了。尽管来跟本王说,给他调换新的去处。”
喻青:“……?”
谢璟学得不错,怎么感觉瑞王还有点失望呢?
难不成瑞王现在又后悔把他送来北宸司了,觉得权力太大,打算把谢璟安排去一个更无关紧要的地方当摆设?
喻青道:“没有,九殿下勤勉尽职,臣没有不满意的。”
瑞王道:“……好吧。”
喻青觉得,谢璟真的得小心瑞王了。
翌日傍晚,她想起来这事,尚在思考如何跟谢璟开口才能比较委婉地提醒他,然而谢璟先道:“明日我不来了。”
喻青一怔:“怎么?”
谢璟道:“进宫一趟,去见父皇。”
喻青道:“……嗯,我知道了。”
她一时还以为瑞王真的把谢璟给调走了。
算下来谢璟已经在这待了数日,也没怎么告过假。
皇帝一直把他当个福泽深厚的佛子,爱听他讲经,之前就经常召他入宫陪伴左右。
喻青奇道:“陛下如今真的研究起经书佛法了?”
谢璟道:“也没有,他纯粹是迷信,以为这能治病。他耳背也听不清什么东西,我把他念困了就能走了。”
喻青:“……”
她一时哑然。
谢璟道:“其实我和他也说不上什么话,每次见他,都是绞尽脑汁应付,很累的。”
喻青闻言不免一哂:“宠臣不好当啊,殿下。”
谢璟用手腕支着下颌,没有答话,反而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喻青:“?”
“世子在府司总是很严肃,”谢璟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笑呢。”
喻青顿了一下,心想谢璟未免太有闲心,还管人家笑与不笑?
谢璟第二日没有来,他那块地方空荡荡的,笔墨纸砚都留着。
听他昨天所言,喻青不免想到皇宫里此人可能像模像样地对着满脸皱纹的老皇帝诵经,也不知是被戳中了哪里,竟然又有点忍俊不禁。
她摇了摇头,又把目光转回到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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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宫。
“娘娘,九皇子刚从陛下那出来,马上就该到了。”侍女道。
皇后漠然地点点头,毫无喜色。
一朝巨变,昔日雍容的皇后娘娘苍老了许多,福相褪去,鼻翼两侧的纹路愈发深,显得有些尖刻。
“谢廷晔……”皇后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但愿他是个能扶得起来的。”
她的儿子,曾经显赫的东宫太子,如今沦为阶下囚。皇帝不闻不问,陈家景况也是每日俱下。
没想到容妃那女人甘愿装疯卖傻,骗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就应该赶尽杀绝。
当务之急是给她、给家族,重新找到一个支点,才能再次进入这场争斗。
幸好有个突如其来的九皇子撞了上来,这孩子当年在宫外,竟然没被折磨致死,也是福大命大。现在刚好做她的棋子。
既然容妃和瑞王能东山再起,她也能。
但是,皇后又等了许久,也没听有人通传,她疑惑地抬起眼睛,心腹会意打发宫人去问,良久进门跪地道:“娘娘……景王他好像……先去容妃那请安了!”
“什么?”侍女兰韵一怔,“他莫不是在戏耍我们!”
皇后抬头,面上一层阴郁,冷笑道:“是故意的。看来这孩子……不太听话啊。等吧,他会来的。”
一直都是陈家的人在帮着牵线搭桥,皇后没见过谢廷晔,只知道他年轻自负。
今日她本想先敲打敲打,没想到对方竟反过来先来了个下马威——无疑是在告诉她:我有不止一个出路,你最好上心些。
就算看透了他的小聪明,皇后也只能忍耐。
一个侥幸存活的野种都敢作威作福了。没关系,她也不在乎一时的痛快。等到翻了盘,再让他给瑄儿腾位置。
又等了几刻,内侍终于来报,景王殿下到。
皇后好整以暇,只见一名高挑的年轻人款步踏入宫殿,只是他竟然带了枚镂花的面具,下方还有一层纱质面料,几乎看不到脸。
“景王这是……”
“参见皇后娘娘,”景王道,“儿臣自幼不能沾染粉尘,否则面上会有红疹。方才来这中宫,感觉尘灰太重,因此就遮上了。娘娘不介意吧?”
皇后眯起眼睛,而兰韵姑姑已经开口道:“听说殿下方才去了趟雍宁宫,那的花粉也重得很。殿下既然有此疾,就得当心别沾染了。”
那对面具之后的眼睛瞥了她一眼。
“中宫的侍女真懂规矩啊,”景王悠悠道,“好生威风。”
兰韵面色一僵,皇后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兰韵咬牙跪地道:“奴婢失言,这就去领罚。”
皇后道:“你们也都退下吧,本宫跟九殿下单独叙一叙。”
宫人颔首鱼贯而出,不多时外面还响起了兰韵被掌嘴的声音。皇后道:“这样的规矩,你可满意了?”
景王笑道:“娘娘自行安排便好,儿臣没什么不满意的。”
皇后也笑了笑,缓声道:“坐吧。你刚离宫时,本宫一直惦念着你,当初只以为你不在世了,却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好孩子,只可惜你生母去得太早,看不到你如今这长大成人的模样。”
景王没有接茬。
“按理说儿臣也该先陪娘娘聊几句,”他说,“但是今日来得晚了。咱们还是闲话少说吧,节省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