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变故 “喻青,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喻青和清嘉离府几日, 没有带上拂菻犬,回府这天,还没进雯华苑的门, 那只长毛小狗就夺门而出, 一路横冲直撞地狂奔。
后面的家仆连跑带颠也没追上,要不是喻青拦了一下, 清嘉没准会被团子给撞倒。
喻青:“这是怎么了?”
团子绕着两人来回转圈, 尾巴摇出残影, 呜呜叫着往清嘉的身上扒。
“世子,你们走的这几天, 这小狗都没精神, 连食都吃得比平日少呢。”
虽然它身上的灰还没擦, 但的确有点可怜,谢璟只好先把它抱起来。
喻青也逗了逗公主怀中的小狗, 道:“还真黏人。”
拂菻犬颇有灵性, 虽然平日里明明是家仆、侍女们照料它最多,但还是分得清谁是主人, 第一缠着清嘉, 第二缠着喻青,两个主人都不在,把它难受坏了。
喻青就跟清嘉在院里陪团子玩了半天抛球。
“看来以后咱们出远门,也得把它带上了。”喻青笑道。
清嘉:“远门?你想去哪?”
“不知道,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呢, ”喻青道, “要是明年能得空,咱们开春的时候可以沿水路去趟江南,江南繁华, 我都三五年没去过了。你觉得呢?”
清嘉道:“……嗯,也好。
*
半个月后,身世清白的武状元段知睿被提拔为金羽卫副统领,太子一时又趾高气扬起来。
如今皇上已非盛年,皇子中成气候的,都是年轻力壮野心勃勃的年纪。
前朝曾两度废立储君,当朝太子也并非不可动摇,谁都觉得自己还有一争之力。
世家们明争暗斗、有来有回,朝中一度暗潮汹涌。
前几年西征,让喻青得以抽离朝局,现在则切身体会到了何谓树欲静而风不止。
身居高位,完全不涉足纷争是不可能的,不过是谨慎周旋,维持平衡,避免被并拢到任何一方去,她难免觉得烦心。
好在侯府中依旧宁静平稳,只要回到家,总觉得宽慰许多。
宣北侯世子虽然年轻,但和往上几辈一样,都是傲骨铮铮,轻易不被权色迷惑。等外人们多碰过几轮软硬钉子,慢慢就该知道这是块难咬的骨头,不再多费力气了。
这期间,清嘉又犯了一次旧疾。
时隔几个月,公主的病和上次一样来势汹汹,喻青直接告假了五日,住进了雯华苑。
陪着她时,喻青时常想,为什么要让清嘉承受如此折磨人的病痛。在她难受的时候,喻青就在她床边轻声细语地陪她说说话。
明明她那么柔弱娇气,真在病得厉害时,反而没哭过,还会宽慰喻青几句,叫她不要担心。
“今年不知道长姐会不会回来,要是姐夫回京述职,那她们一家都能来侯府过年,家里会热闹点,”喻青说,“上元节的灯花你看过吗?我也好多年没见过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明年春天院子里的杏花桃花都开了,我们可以酿酒喝。”
她把未来的畅想统统说给清嘉听,清嘉笑笑,轻声道:“你想得太久了。”
喻青道:“很久吗?可现在时日都过得很快,眨眼就到了。你看,你跟我成亲,一转眼也有小半年……”
清嘉叹道:“嗯,也是,很快啊……”
她闭了闭眼,喻青以为她能睡着,可清嘉又突然道:“如果……我死了……”
没等她说完,喻青就否认道:“不,殿下不会死的!我会一直陪着您,别说这种话。”
清嘉沉默片刻,喻青执起她的手,说:“只是病而已,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不会让你有事。”
清嘉道:“嗯。”
公主在小半个时辰后疲惫地沉沉睡去,喻青给她擦了擦额头,只觉得心痛不已。
深夜里她隐约听到清嘉的呢喃,忙凑近了她。
“我在呢。”喻青道。
清嘉道:“喻青,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喻青道:“嗯,我答应,我都答应。是什么事?”
清嘉道:“以后……你不要忘了我。”
病中之人心思重,而且清嘉从前孤苦伶仃的,难免缺少安全感。
喻青搂着清嘉,道:“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不知清嘉是半梦半醒还是梦魇,可能并没有听到喻青的话,她重复道:“不许忘了我。”
喻青道:“我不忘。”
“你保证……”
“我保证,我不忘。”喻青哄道。
听到了承诺,公主才重新平静下来。
对她的爱怜,几乎在喻青心中满溢出来。怎么这么可怜呢……她此刻只恨自己不是个神医,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将来一定得给清嘉把病治好,以后都要让清嘉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意外来得如此突然。
甚至没有等到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自北蛮被降服以来,按例要朝贡。冬月底,北蛮部族今年的岁贡押入京城。
这次的使臣乃北蛮一名身份贵重的王族,态度及其诚恳,想要面圣叩拜天颜。
皇宫设宴招待来使。然而宴会中途,北蛮族人图穷匕见,竟敢当庭行刺!
押运贡品的人,都是死士伪装,金羽卫措手不及,险些护驾失利,皇帝被毒箭险险擦过,骇然失色,险些晕厥过去。还好五皇子谢廷琛会武,反应快又离得近,及时护下了皇帝。
而同样在场的太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殿内大乱刀光血影,他被绊倒在地,摔到了腿,当时就动不了了,后来是被抬回宫中安置的。
喻青本不在宴席上,那天正和清嘉谈起,说长姐喻微一家年前应当能到京城。
清嘉还问她,长姐凶不凶。喻青哑然失笑。
听到宫里传讯,这才变了脸色匆匆进宫。
行刺失败的死士或自尽或被俘,那批贡品中只有两成是货真价实的贡物,剩下的都是滥竽充数。
当晚还没等拷问出结果,一封百里加急的战报也被斥候拼死疾驰送到了京城——就在岁贡抵达京城的前一天,北蛮突袭了关口,守关驻兵没有防备,抵挡不及,节节败退,短短三日已经失了两座城池。
朝野上下剧震,看着一封封迟来的军情和战报,喻青神色愈发凝重。
“北蛮战败归降,但族众天性善战嗜血,总有人不安分。前段时间他们部族内乱,旧王身死,新登基的王子是当年的主战派。这两年他们连元气都还没恢复……竟然如此铤而走险。”
“那,依将军之见……”
在朝的武将中,对于西北战况,没有人比喻青更熟悉,于是纷纷侧目而视。
北蛮集结了主战派的势力,抓住仅此一次的机会,趁着守军不备,全力反扑,势头猛烈。
喻青走后,替她坐镇西北的是贺轩,此人出身忠武侯一脉,能力尚可,单是驻守坐镇是没问题的,但他并不擅长应对骤然暴起的敌军。若不增援,还会再次失城,一旦退守到赤沙关,再想夺回失地就难了。
“北蛮国力有限,只要压制住起初的攻势,往后必然难以为继,当务之急是稳住前线,”她出列上前,朗声道,“臣愿赴西北平乱。”
皇帝才经历了被刺的阴云,九五至尊已经明显有了老态,双目浑浊难辨。
除了喻青,也没有更好的选择。看着台下年轻英气的将军,不禁暗生悔意:当初把宣北侯世子急召回来,是否真的太心急了?
“传朕旨意,喻青,加封神策将军……率兵往西北抗敌。”
领过旨,喻青去牢里见了一面那名为首的北蛮贵族。
那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见到喻青,还能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
“喻将军,我记得你……”这名蛮人贵族道,“你很勇猛,但你最大的错就是傲慢。你以为胜过了一次就高枕无忧……我族的勇士,很快就能攻破赤沙关……”
喻青用北蛮语淡淡回道:“有一次就有无数次,我两日后就启程,只是你没命看到本将军凯旋了。”
喻青长相清秀,体格在蛮族人眼中也显娇小,刚披挂上阵时,没人把她当回事,还轻率嘲笑,后来这张脸就成了很多人的心中噩梦。
她吩咐兵卫:“继续审,他们抗打,用烈刑也能撑几天。能问多少情报是多少。”
蛮人目眦欲裂,犹自谩骂不止。
对于他的态度,喻青有一丝疑心,看起来北蛮士气很旺。
仅靠新王的号召,就让他们产生了这种能胜的错觉吗?那新王她有点印象,似乎也没什么一呼百应的英雄气概。
她定定神,从暗无天日的天牢走出,又马不停蹄地去勤政殿共议战事,当日草草睡在宫里。
第二日她才回府,跟父亲喻衡促膝长谈将近一个时辰,父亲的经验在她之上,总是能给她一些启发。
怀风阁中,绮影正在收拾行装。
天子遇刺,北蛮犯关,短短两日已经传遍,不用喻青说,绮影已早早开始准备。
喻青想了想,道:“绮影,不用收拾你的行囊,替我准备妥当就好。”
绮影一愣:“为何?”
她跟着侯府家将一起习武,功夫远胜普通兵士,足够自保,从前行军途中常照应在喻青左右。
喻青劝道:“这些年你跟着我随军出征,东奔西走,连个安生日子都没有。这次就留在京中吧。”
“你我之间,何以谈这种话?”绮影道,“就算是死我也不怕,我情愿跟你一起走。”
见绮影依然不肯答应,喻青只好道:“这次战事不会持续太久的,很快就能见分晓,最多也就几个月而已。我赢下来,就尽快回京,这段时间你帮我在家中照顾父亲母亲,还有公主,别人我都不放心。”
宣北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寒冬天更是频频病痛缠身,说句中肯的,喻青指不定何时就要承爵。
陆夫人年纪高,清嘉也是弱女子。京城下半年局势乱,风起云涌,动辄有变故,这么一想,确实也得多留些得力的人。
话虽如此,但侯府上下这么多家兵家将,伺候几个主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者喻青在外征战,只要皇帝没中邪,也不会对宣北侯府怎么样。
说到底,喻青还是在为她着想,不想让她跟着吃苦。
绮影垂下眼来,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为喻青装点。
喻青则径自来到书房。
眼下事态紧急,盘点兵力、攻防策略、粮草军备等等,都要考量。
桌上还有最新的战报与审问蛮人的数篇供词。喻青翻看、推测、思虑策略,添了两次灯油,已然忘却了时辰。
“吱呀”一声门响,喻青以为是绮影过来,没有抬眼。
来人到了她身后,给她披上了一层毯子。
喻青这才意识到,绮影走路是无声无息的。来人脚步虽轻,但终归没有轻功。
回身一看,站在身后的人是清嘉。
第42章 薨逝 清嘉公主,身染重疾,不治而亡,……
“……殿下?”
现在已经入冬, 清嘉穿着厚斗篷,俨然是刚从雯华苑一路过来。
她轻声道:“你这书房本就冷阔,怎么既不添炭火, 也不加衣裳。”
这两天诸事繁忙, 喻青竟然连跟清嘉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是这才想起来, 自己还没告诉清嘉, 很快便要启程。
望着公主, 喻青一时喉中滞涩,实在难以开口。
不过, 看她的神情, 喻青也明白, 清嘉一定知悉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吗?”喻青握住她的手, 公主的手比她凉许多。
“我听说你就要离京了。”清嘉道, “事态急切,怕打扰你, 本不想来的。但是……这会儿还是不放心。”
她没有哭, 可喻青分明听出她的脆弱和不舍。
“这次要抢时机,必须得尽快驰援,没法在京中过年了……”喻青叹道,“我保证不会太久的,争取速战速决, 快得话开春就能回来, 殿下信我。”
清嘉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在沉默中。
书房冷清,炭火也烧不旺, 喻青道:“你去我房中暖和一会儿,这都快一更天了。晚上就在我这将就一晚吧,等下让人伺候你就寝。回雯华苑太远,走来走去的,该染风寒了。”
清嘉摇了摇头,说:“我就待在这,我想多看看你。”
喻青一笑,又抱了抱清嘉,安抚道:“又不差这一时,往后还是天天见呢。”
“怎么不差?”清嘉说,“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事,你……”
“我什么事都不会有,”喻青道,“北蛮而已,都是手下败将。”
“……那你也要时时记得我。”
她的口吻有些低哑,听起来有带着莫名的执着。
喻青道:“我答应你,只要有工夫,我就给你写信。”
然而离别在即,什么甜言蜜语都不能真正抵消这份忧愁,清嘉漆黑的眼瞳中,依然有散不开的雾气。
她问道:“你的宝剑呢?”
喻青当即拿出自己的佩剑,只见公主从袖中拿出了一枚璎珞玉符,她道:“把这个换上当剑穗吧,保你平安无虞。”
“哎,别绑在剑上啊。”喻青道。
公主蹙了蹙眉。
喻青的剑上已经有公主之前系的珠络剑穗了,原来的她舍不得丢,新的这个更是宝贝。
“护身符当然要贴身带着了,”喻青道,“挂在剑上,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公主终于有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笑意。
喻青又温声哄了几句,才让她先回去休息了,而后自己则又回到案前。
大约是夜深的缘故,这会儿她时常走神,看着摇曳的烛火,心中也有一些纷杂的思绪。
*
离京那日,京城下了场薄雪,雪花落在铠甲、辔头上,都化成点点透白的印记。
清嘉执意乘马车跟着出了府,送喻青到城门,到底是哭了快一路,怎么哄都不管用了。
喻青心疼坏了,外头寒风大,沾湿的皮肤一遇风,之后免不了红肿刺痛,公主那吹弹可破的脸蛋,再冻坏了可怎么办?
“您就别出来了……”
公主不肯,喻青给她紧了紧披风,牵着她下车。
时辰快到了,却也舍不得松开手。
而清嘉却先抽出了手,她凝望着喻青的眼睛,喻青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感。
下一刻公主轻柔地捧起她的脸颊。
喻青一瞬间意识到什么,甚至屏住了呼吸,分不清自己是惶恐更多,还是期待更多。
“……保重。”公主说。
然后她在喻青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雪落无声。无限的遐思,无限的离愁,都融化在这一吻中。
公主转身离去,喻青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对方一怔,喻青拥住她的肩膀,心口滚烫。
她也吻上了公主光洁的额头,比公主停留得更久。
“保重。”喻青说。
喻青领着第一批精锐骑兵离京,风声猎猎,很久没骑这么快的马了。
回望城楼,一眼还是看到了那道亭亭的身影,风正卷起她浅色的斗篷。
她想告诉清嘉,天寒地冻,早点回去,可距离太远,传递不到了。
频频回望着,直到城墙模糊,融入远方的平面。
“等到再回来的时候,要做好准备,”喻青想,“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
从前出征,她大都没有杂念,今日却觉得北上的路好曲折。
想到家,就心生留恋。走到半路,何止是切肤之痛,简直是柔肠寸断。
闲了大半年,把人都变得软弱了么……她暗想。
*
先锋军不曾拖延一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边塞,和驻军汇合,后续的大军也接二连三地进入西北。
留镇西北的贺将军和喻青从前的几名副将这几日连吃败仗,一直拼力抵御,得知援兵到了,简直激动万分。
有喻青在,就像有了枚定海神针,她命人将帅旗悉数换上,将士纷纷重振了精神。
离京途中,喻青一度怅然若失,但真正站在阵前,她又把自己武装成了那个无坚不摧、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萧瑟的城池、朴素的营帐、生冷的铁刃……一切都和安逸闲适的侯府相距甚远,可她还是适应得很快,比自己想得都快。
重新执起长枪,熟悉的手感让她也不禁恍惚,仿佛京中的温柔乡,才是镜花水月的一个梦。
喻青默默想,也许这真是自己的宿命。
她已经习惯了戎马倥偬,这一生,不知如何去享受常人的喜乐。
十几年前她就有这样的觉悟了,但想起扑在自己怀中流泪的那个姑娘,心中又时常觉得遗憾。
北蛮的进攻节奏很紧,对方也知道初期才是最佳的时机,若不乘势尽快攻城略地,等到陷入僵持就要被翻盘。
因此在起初的半个月攻防尤为艰难,紧要关头,负责镇守后方的贺轩还负伤了,喻青还得分心安排,一时捉襟见肘。
直到北蛮三次攻而未破,被守军反逼得退守十里,方才暂时松一口气。
那夜喻青先写了军报发往京城上奏皇帝,又按当初承诺给清嘉的话,写了一封家书。
家书比军报写得还认真,一笔一画。
“清嘉吾妻:见字如晤。
至西北后战事日夜无休,今日方定……”
战事一刻都未休止,直到今天局势才平定一些。这段时间每天夙兴夜寐,实在没法给你写信,希望你不要介怀。
京城近来又下雪了吗?每到年关都是最冷的时候,你要记得添衣。
不知道这封信寄回家是什么时候,是不是能赶在除夕之前。
今年没法在家中守岁,若是年前能赢场胜仗,也算能过个好年……
你给我的平安符,我好好地放在身上,触到它就会想起你来。希望你平安顺遂,不要再有病痛之苦。明年府里花开的时候我就回去了。
喻青以前给父母写信,都是简短利落的,这次写了好几页纸。
交给亲卫时,那亲卫摸着都有点意外——这次将军的信函好厚实啊。
也许清嘉的平安符真有加持之力,亦或是喻青抄的一大摞经书起了作用。年前,回击北蛮的第一战以大捷告终。
收复了一座沦陷的城池,幸存百姓和将士们一起度过了除夕。
年后,朝廷的一批辎重送达关外,附带的还有家信。
信使才到大营,就被数人团团围住。
“家信呢?”
“我先挑挑,这里面估计有我的!”
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声,众人纷纷站定。喻青自后走过来,训了一句:“乱哄哄的,都急什么。”
将军发话,这些人讪讪地低头。
不料下一步喻青先伸出了手:“有没有宣北侯府的,先给我拿来。”
“……”
看喻将军不动声色地拿了信,余下几名兵将对视一眼,却是笑了起来。
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氛围也轻松许多,不似先前凝重。
“将军,果然成家了就不一样了哈!”
一名跟着喻青从京城过来的副官插话道:“你们在西北怕是都不知道呢,咱们将军和公主可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京城都传开了!”
“当初将军回京城之前还不太乐意呢。”
“公主好看吗?”
“那当然了,天仙似的。”
喻青眉眼一横,道:“不许无礼。”
她将这些人都打发干净,然后拿出信,小心地拆开了。
一看字迹,娟秀精致,果然是清嘉的。她把信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才收好。
再往前陷落的关塞,北蛮人盘踞在此已有时日,且地势难攻,赶上两天大雪,连粮草都送得艰难,喻青想一鼓作气攻过去,但重重阻塞之下,到底又拉锯了数日。
要么在战马战车上,要么在沙盘边,身心俱不得闲,也就睡前抽空能写几句家信。
等到战线推至最初被攻破的关口时,已经过了月余。
到这还不算完,北蛮行刺君主掳掠百姓,乃不可饶恕之罪,点到为止就休战是不可能的,铁骑若不踏破王城,下次他们还有胆子谋反。
边关仍然萧瑟凛冽,远在千里外的京城,算起日子大约已经快入春了。
“等到花开的时候就回来”,这句承诺的兑现有点风险。
喻青提前写了信,给公主承认错误,然而迟迟没有回音。
她发现,上一次收到清嘉的信,都是将近一个月之前了,加上中间赶路的时间,公主真正写信就要更早了。
也不知是她没写,还是路上耽搁了,默默地盼了几天,好不容易收到家信,打开一看,是绮影写的问候,语句寥寥,没太提及清嘉。
喻青想,难道因为自己食言,清嘉和自己置气了吗?看来她得再诚恳一点。
她又写了三页纸,发出去后也没有再收到清嘉的一句话。
这时候,前锋军已经打入了北蛮的一座重镇。
敌方内部也一片混乱,归降派和主战派矛盾愈加严重,新王压制不住贵族,军队供给也逐渐弥补不上缺口。
喻青抓着机会痛快地打了几场仗,重兵压至王城,蛮族新王终于投了降书,并许诺以长子为质。
接下来就是清算、割让、收缴,谈判还没完,新王就被赶下了王座。
这场战事,大体与喻青预料的一致,只是过程坎坷、漫长了一些。
她没有因为胜利而激动,想着,这次就不驻守了,等一结束,她就回京,要是春天没过去,还来得及跟清嘉一起酿酒。
但是,她所有的期盼,在几天后收到家信的那一刻,都沦为了灰烬。
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那封信里内容如此残忍。
甚至她以为那可能是公主久违的信件,迫不及待地拆开,但上面只有绮影的字迹。
喻青第一次体会到,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却不认得是种什么感觉。
……寅月末,皇七女清嘉公主,身染重疾,不治而亡,安葬于皇陵。
纸张颤抖着,她怔怔地反复读信,手中长剑坠落在地,铮然一响。
第43章 金蝉 将头上首饰干脆地拔下,尽数丢进……
寅月末, 京城。
今年是冷冬,上元节过后,依然天寒地冻。
一众太医两日前就被急召到宣北侯府, 眼下在公主的卧房外团团转, 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对侯爷侯夫人请罪:“殿下她……怕是……”
清嘉公主气息奄奄,面色惨白, 秋潋冬漓在床前声泪俱下。
她艰难地对喻夫人和绮影说了遗嘱, 就闭上眼睛, 断了气息。
*
谢璟吃的是假死药,没想到药效那么真, 全身都不听使唤, 喘不上气睁不开眼, 一度怀疑自己恐怕真的要死。
也不知失去意识了多久,再醒来, 是有人带着数名暗卫潜入皇陵, 撬开棺木,把他捞出来, 往他口中塞解药。
谢璟本来就虚弱, 差点被噎死,这群暗卫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人,只能有气无力地哼唧一声。
公主下葬之前,有专人为其整理仪容,皇室中人就算死了也要彰显尊贵。
谢璟的寿衣是一身繁复礼裙, 嘴上涂了丹脂, 头上满是珠钗,段知睿想抱他,不知从何下手, 结巴道:“公、公主殿下,失礼了……”
谢璟:“……”
谢璟用原声道:“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段知睿:“……”
谢璟用袖子一拭唇角,然后将头上首饰干脆地拔下,尽数丢进棺椁,毫无留恋。
棺盖合上,那些华美的饰品再不见天日,替代清嘉公主葬身于此。
“走吧。”谢璟低声道。
几日水米未进,谢璟根本没任何力气,段知睿他们将他背到马车上,又给他喂了点水和吃的。
一路上颠颠簸簸昏了又醒,迷迷蒙蒙地被人抬到柔软的床塌上,由医者悉心照料两三天,谢璟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挣扎着撑起身,一度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侍人们也不认识,低头一看,身上的寿衣倒是被换掉了。
“殿下,殿下醒了?”
“这是哪……”谢璟嗓子也是沙哑的。
“这是京郊的一处据点,是安全的。”
这侍者对他解释的同时,另一个侍者跑出房去,隐约叫着什么“主人”、“醒了”之类的。
谢璟一片混沌的头脑中,这才听到清脆的一响,真正搞清了状况。
“过去几日了?”他哑声道,“皇兄他……”
“主人就在外面,刚才已经去叫了。”侍者忙道。
这时门被打开,明亮的光照进幽暗的内室,谢璟眼瞳一缩。尽管眼睛被晃得生疼,他还是望着那背光的身影。
等他走到眼前,谢璟几乎不敢认了。
谢廷昭道:“醒来了?”
“你……”
谢廷昭:“怎么,认不出了?”
多年来,两人只有纸笔往来,彼此之间都看不到真正的模样。
谢璟一时失语,心神激荡,怔怔地看着谢廷昭,面前的男人和记忆深处温和的兄长渐渐重叠。
“皇兄……”他说,“你的头发怎么白了许多,怎么……老成这样了……?”
谢廷昭:“……”
谢廷昭失笑扶额:“阿璟啊,你可真会说话。下次别说了。”
亲弟弟这棒槌似的一句,一时间兄弟重逢的伤感氛围都差点没有了。
主要是谢璟眼睛看不太清,脑子也凌乱,一看谢廷昭的白发就脱口而出。
其实谢廷昭不过三十多岁,这些年由于耗费心血才两鬓灰白,但面容还是正常的,除了有挥之不去的沧桑和阴郁,外貌仍旧是壮年男子。
他看到谢璟的时候也是一样动容,只不过那时候谢璟还人事不省,几天过去,心绪都平复了。
知道谢璟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但是看他陷在床褥里,雌雄莫辨孱弱苍白,仿佛昏迷中还在忍受痛苦,谢廷昭也是很不忍心。
谢璟本来应该是健健康康、无忧无虑的孩子。
良久谢璟才回过味来,抱着他哥大哭大笑一场,多少年没外露过情绪,悲喜就像开闸的水收也收不住,哭得比这惨的只有上次送喻青出京的那次。
本来人就半死不活的,吓得仆从们连拉带劝,生怕好不容易救出来的小殿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再昏过去。
谢廷昭一向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打碎了牙和血吞,哭哭啼啼的那成什么了?
但是在谢璟面前他是半句严苛的话都说不出来,心想这优柔的弟弟从小是当姑娘养的,哭就哭吧。
谢璟折腾了半晌,才冷静下来。
“我没想到这次能见到你,皇兄,”他说,“现在不是你能在京城露面的时候。来一趟太冒险了。”
“南沼那边我已肃清,留了人扮作我的模样,不会有人发现,”谢廷昭道,“若不亲眼见你平安无事,我不放心。若你有闪失,更没法跟母亲交代。”
提起母亲,谢璟不由得心底一沉。
他金蝉脱壳,姑且远离了樊笼,容妃还在深不见底的幽宫中。
“不会太久的,”谢廷昭低声道,“太子,皇后,陈氏……当年害了我们的,我要他们悉数奉还。”
谢廷昭眉眼间的狠厉稍纵即逝,没有逃过谢璟的眼睛。
他对人的容色十分敏感,一时有隐隐的忧心。
但谢廷昭很快转换了口吻,道:“你且好好休息,三日后启程送你南下。这几日给你查了脉象和经络,用药时日太长,不能再拖了。”
谢璟是用药强行压制身体的,损伤很大,现在需要尽快解了药性,好生温养。
等到他彻底恢复,后面的路,也就铺好了。
“……嗯。”谢璟应道。
他情绪起落,又加上心事重重,就算疲惫,也不太容易安枕。
除了久违的皇兄,他记挂的,还有远在天涯的另一个人。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谢璟没法再写信给她了。
从此之后,世上不再有清嘉公主。
二十年来的一切都埋葬在了坟墓中,连同那场阴差阳错的姻缘。
*
房外,仆从们正在装点物品,谢廷昭见其中摆着一个纹饰典雅的方盒,看着样式不大常见,。
“这是何物?”
“主人,这是从小殿下墓中拿出来的陪葬。”
谢廷昭:“……?”
暗卫解释道:“这是小殿下生前……呃,假死前就准备好的,之前特地嘱咐过,下葬时要放在棺木里,等带他出来的时候一定也得把这盒子一并拿上。”
谢廷昭闻言顿感好奇,不知谢璟有什么宝贝,打开看了一眼。
……这都是什么?
跟个百宝盒似的,装的东西还不少。
一个绸布包着的圆润清透的镯子,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凤钗,一枚蓝玉雕刻的玉簪,一根……带着一个圈的金丝长绳,一团白色毛球,一本游记,两盒胭脂,还有……几封信。
他看了一眼信函,意识到……这是宣北侯世子的家书?
谢廷昭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太简单。
*
三日后,谢璟乘上了南下的马车。
他有心留在谢廷昭身边,但现在没有可用的身份,碍于身体又无力自保,只怕到了危急关头,不仅帮不上忙,还得让人分心来看顾自己,于是还是按照计划去江南隐匿了。
临别前,谢璟掀起车帘,欲言又止。
谢廷昭:“怎么?”
“我……想问皇兄一件事,”谢璟犹疑道,“北蛮这次突袭,来得正是时候……你……”
谢廷昭当即明白了谢璟的意思。
“不是我做的,”他轻描淡写道,“不过我也想知道,若真有幕后推手,会是谁呢?……有人赶在我们之前坐不住了。”
听他这么说,谢璟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
北蛮事发之后,谢璟就有某种预感,送走喻青之后,他很快收到了暗线的消息,告诉他准备脱身。
本来他以为起码要等年后再过几个月,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这场战乱一出,喻青离京,时局动荡,多方自顾不暇,皇帝太子均受到波及,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清嘉就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死去。同样的,谢廷昭的布局也能趁乱再暗中加快推进。
谢璟知悉的内情中,也不曾有过北蛮相关的事,他思来想去,总有不安。
纠结许久,还是向谢廷昭问出口了。
“我的手暂时还没伸到那么远,再者,也不至于拿万千人命当筹码,”谢廷昭道,“别担心。”
“我不担心别的,”谢璟叹道,“我怕皇兄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谢廷昭一怔,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
“我知道。”谢廷昭道。
谢璟放心了,跟皇兄正式道别,旋即放下车帘。
不想才走出几步,谢廷昭又追上来,把车帘掀开了。
“我也有件事问你。”谢廷昭似有犹豫。
谢璟:“?”
谢廷昭咳了一声:“那天我看随从收拾行李,有个盒子,说是你的。”
“……”谢璟道,“嗯,是我的。”
谢廷昭:“……里面好像装了不少东西,看着挺奇怪的。”
谢璟欲盖弥彰:“……是吗?还好吧。”
谢廷昭眯起眼睛:“比如……”
谢璟幽幽地抬起眼睛看他。
谢廷昭:“……比如,那根绳子,你带它干什么?”
谢璟道:“哦,那个啊,是我牵狗用的绳子。我在侯府养了条狗,挺听话的。狗带不走,就把绳子带上了。”
谢廷昭:“……”
还记得谢璟小时候就经常把喜欢的七零八碎的小玩意珍藏起来,长大了怎么还是像个五岁小姑娘。
不过这些不重要。他在意的是,那里面怎么会有喻青的信?再进一步想,其他的东西又是出自何处呢?
谢璟道:“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皇兄保重啊。”
谢廷昭默默地看暗卫护送马车走远,又想到之前听说的什么公主和驸马琴瑟和鸣之类的情报传言,心里咯噔一下。
马车上,谢璟打开盒子,视线徘徊来去,用手轻轻地摸着他为数不多的藏品。
下次相见,会是什么时候?
可惜,那时就没法再牵她的手了。
第44章 亡妻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吁——”
骏马扬起前蹄, 停在印着暗金色“宣北侯府”的匾额之下,喻青翻身下马。
府中管家携着众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世子!”
“世子回来了!”
隆冬时节,人人开口说话都要吐出白气来, 喻青抬眼一看, 只见身披大氅的陆夫人也在,她唤了声“母亲”, 又道:“这么冷, 你们都出来干什么?进去说话。”
老侯爷虽然不能见风, 但也一直在前厅。
坐到了温暖的厅堂里,绮影也备好了热茶, 喻青身上的寒意很快消融了。
“可算回来了, 每日我都掐指算日子呢。幸好这次还能赶上年关……”陆夫人叹道。
她的目光就没从喻青身上下来过, 轻声道:“青儿瘦了些。”
喻青笑了一下:“这是怎么看出来的,穿着这么厚的衣裳呢。”
冬衣都是夹棉的, 光看身形是不会“衣带渐宽”的, 但陆夫人瞧得出来,喻青的脸颊几乎没有圆润的弧度了, 下巴尖得让她很心疼。
“饿了吧?再等一会儿, 给你安排了接风宴。”
一共也没几个人,却让侯府的厨子做了足足二十道菜,一道尝一口就快饱了。
这边爹娘一个劲让她多吃点,管家在旁边布菜手不停,喻亲不免扶额:“饱了饱了, 这是干嘛呀?哎……”
·
喻青这一走确实太久了。
距离当初奔赴边关平北蛮之乱, 已经过了将近两年。
日复一日地在边关镇守,喻青几乎感知不到岁月是如何匆匆飞驰,回首时才惊觉流光无情。
当年北蛮王格依罗刚从内乱中继位, 野心勃勃,好胜弑杀,一心想带领部族一雪前耻,主战派全被他激发出来,不惜代价地攻破了大齐边境。
这其实是一招错棋,尽管初期来势汹汹,但休战才没几年,靠格依罗的自负和热血是补不上空缺的国力的,喻青花了不到四个月乘胜追击,一口气打到王城,族人怨声四起,贵族叛变,仗没打完,又起内乱,最终王位也换了人坐。
北蛮举国归顺,献出部落至宝若干,并无数银财牲畜,将近一半版图直接划分给大齐。
喻青打完仗,是想快点回京城的。
然而,清嘉公主骤然离世,喻青从“驸马”变成了“鳏夫”,不再归心似箭,甚至对回京多有抵触。
不能想,一想到回京,回到侯府,她就无法忍受。
在西北自欺欺人地多留了两个月,朝野又发生了巨大的震荡。
和京城的风云变幻相比,“大将军在外拥兵自重”这种事已经不算什么大风险了。
皇帝也没像从前那样急匆匆地召她回去。有事的时候顾不上你,没事的时候又猜忌这猜忌那,喻青并不意外。
她就给朝廷递了封折子,不久皇帝就下令,喻青平乱有功,升骁骑大将军,并安排她继续驻守西北。
就这样,喻青留了下来,负责新边境的军防,同时协助官府重建城务,安置百姓。
去年将近年尾时,边境有几个小国起了动乱,马贼沙匪频出,流民逃窜,还有狼群为祸,实在算不上安稳。
有前车之鉴,喻青作为主将就没有回京,朝廷还给了她不少抚慰俸禄。
今年一整年,朝中还是纷纷扰扰。
每次京中有了什么新的变故,消息传到她这,都得延迟好几日。
西北固然寒凉凄苦,但能远离京城那血海涛天,也是好事。
今年入冬后,喻青也是有点想家,加上父亲宣北侯身子差,她每每想来总担心,于是便奏请回京述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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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久违重聚,虽然不至于相拥而泣,也是絮絮地谈了许久。
喻青一路风尘仆仆的,陪父母待了一个多时辰,也该回去休整休整,换身衣裳。
一别两年,绮影也是常常挂念着,这次她也没在喻青旁边帮衬,总是怕喻青有什么意外。
好在她现在平安无事地回京了,怀风阁中,绮影和过去一样娴熟地给她解外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眼眶也有些红。
喻青笑笑,和绮影拥抱了一下。
说实话,没有绮影在,一个人确实偶尔有些不方便的地方。
但是,她总不能一直让绮影照顾自己,绮影和她不一样,本来就没必要陪在她一个假世子旁边。就算她现在不愿离开侯府,有朝一日也许她会想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两人不是血亲胜似血亲,无论何时情分总是不会变的。
“对了,明日我要见瑞王,”喻青道,“你可见过他么?”
谈到正事,绮影也定定心神,道:“见过。有几次宴席我陪侯爷夫人出席,打过照面。他还来府上拜访过两次。我看此人城府极深,行事作风,也是远超当年的太子。”
喻青并不意外,若有所思道:“嗯,毕竟是这么多年卧薪尝胆过来的。”
如今已经没有太子了。
三皇子谢廷瑄,去年十月被废,连同家眷被囚禁在京中一处弃巷中。
而十数年前被流放南沼之地的二皇子,则重返京城,封号“瑞”,成了京城翻云覆雨的大人物。
此间种种波澜起伏,喻青都是在信件中得知大概的始末,没有亲历,尚且觉得惊心动魄。
朝野换了一番天地,两年前她好不容易记下名对上号的同僚们,现在又得重新记了。
一开始,皇帝只是斥问金羽卫护驾不利,让北蛮当庭对天子出手,然而一经追查,发现原来太子在暗中收拢金羽卫,还在御前留暗桩,这无疑触及了皇帝的底线。
紧接着,一连串的事件接连曝出,拔出萝卜带出泥,太子结党营私、野心昭昭,近年许多风波都有他的手笔。
顺着种种行迹证据,甚至翻出了十多年前二皇子的旧案。
皇帝尽管疑心重,但到了晚年,对太子还是多有信任的,骤然得知这许多真相,又怒又叹,俨然也受到了打击。
若是身处壮年,被亲生儿子背叛,皇帝盛怒之下无非是连贬带杀。
现在却心肠还是软了,没有对太子赶尽杀绝,还因为感伤而生了场大病,龙体一直欠安。
二皇子沉冤昭雪,脱离了罪籍,重回京城。才而立之年,鬓发竟然灰白,可见是受尽了风霜。
为了安抚他,皇帝赐其封号为瑞,加封亲王。
心病多年难愈的容妃娘娘,也因为亲生儿子振作起来,日益好转,渐渐地恢复了神智。
曾经皇帝对她们母子宠爱有加,皇帝这许多年来留下她也是因为念着情分,两人互诉衷肠、解开心结,皇帝对她更是有怜有愧,是以她重新成了皇帝的心头好。
瑞王参政后,接二连三地办妥了不少事,在朝中站稳了脚跟。
一直到今年秋末,皇帝受寒,竟然患了中风之症。
性命无虞,但一连两个月不良于言行,此后代为掌政的,就成了瑞王。
因此,喻青这次述职的对象,也是瑞王。
她心知肚明,以上种种经过,外人能知晓的,恐怕都是冰山一角而已。背后的谋算一定更加凌乱、更加曲折。
正想向绮影多问些关于瑞王的情报,这时,喻青却听见两声清脆的犬吠。
一只穿着棉边小马褂的东西哒哒跑来,后面的仆从都没跟上。
它通体雪白,眼睛黑亮,喻青一怔,道:“是雪团么?”
绮影道:“嗯,公主……走后,我就先把它养在这里了。”
这只闯出来的拂菻犬让喻青换了心绪,一时间废太子、二皇子都被她悉数抛开。
望着这只小白犬,喻青沉默了片刻,仿佛内心深处的一块地方,缓缓地迸出了细密的裂纹。
良久,她说:“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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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公主的故居雯华苑,已经两年无人到访。
虽有家仆打扫,但终究是没有主人的院落,缺了人气滋养,就成了荒废的宅院。再怎么勤加拂拭,也有挥之不去的凉薄和衰落。
门前那排曾经修剪得别致的盆栽,有的已成节节枯枝,有的只余下一个花盆。
推开门的一刹那,喻青有瞬间的恍惚,感觉两年的光阴不复存在了,仿佛昨日她才刚刚欢欣地来到此地,而门里有个沉静的人在等待她。
她们在院子里散步,在亭前舞剑品酒,在房中下棋写字……
现在她两手空空,再也没有人来牵她的手。
陈设一切如常,却这样空荡荡。恬淡的香气早已散尽。
清嘉离世的时候喻青并不在场,就算知道她走了,喻青也觉得没有实感。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辞世呢。也许是误会,亦或是幻想,有一天她们还能相见。
喻青的心底总有这种念头。
眼下环视四周,她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就是不在了。
来到妆奁前,还记得以前清嘉就在这里梳妆,长长的、如墨的乌发披散着,镜中的面容那么美丽,恍若桃花,叫喻青怎么都看不够。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前年冬日格外漫长,上元节之后一场寒风袭卷京城,诱出了清嘉的旧疾。
那次发作得比先前都厉害,太医来了也无济于事,短短两三日,清嘉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大齐和北蛮战事正烈,为了不让主将分心,皇帝下令暂不发丧,公主丧仪一切从简。
其实绮影本可以用信鹰传讯,但她也没有主动告知喻青,喻青还巴望着公主的回信,直到最后,才知道真相。
后来绮影在书信中解释了缘由,因为清嘉在弥留之际对绮影说了遗愿,希望帮她瞒着驸马,不要让自己的死影响到战场上的驸马。
明明是个柔弱的姑娘,到了最后还在为人着想。喻青知道陈疾发作是有多痛苦,可临终前连个陪伴她的亲人都没有。
说来也怪,喻青刚离京那会儿总能梦见她,自从得知她的死讯后,反而她很少再入梦。
喻青曾经猜测,是不是九泉之下的清嘉,得知了自己欺瞒她的一切,觉得真心被辜负,所以记恨自己呢?
不然为什么魂魄没有来到过自己身边?
她这小半生,自认无愧于天地家国,无愧于列祖列宗,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清嘉了。
她没有给清嘉应有的情爱、呵护、无微不至的关怀,结为连理的数月中,不过才为她做过寥寥几件事而已。实在是太少了,想补偿也无能为力。
喻青摩挲着案台上雕刻的牡丹花纹,妆匣中,还遗留着形形色色的胭脂、黛笔、朱砂金粉等,还有一些珠宝首饰。
清嘉最喜欢的那些不在,应该被收去作了陪葬。
她叹了口气,支着额角,又定定地出神。
“世子、世子?”
一名家仆小心地推门进来,道:“我来添些炭火……您怎的连灯都没点?我给您点上,这黑得很呢。”
喻青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一个人坐在这里待了许久,久到日头西沉,窗外天光早已暗淡。
“不必,”喻青说,“我这就走了。”
第45章 瑞王 都两年了,谢璟好像还对他念……
观澜殿。
“臣喻青, 拜见瑞王殿下。”
瑞王谢廷昭代为掌政期间,通常在观澜殿会见臣子。喻青回京翌日,便被请至殿中议事。
“快请起, ”瑞王道, “赐座。”
瑞王声音温和,喻青谢了恩, 抬头看清他本人时不免意外。
其人面容俊美深邃, 但是两鬓却有遮不住的灰色。正值风华正茂的年纪, 却生出这许多华发。大约是多年颠沛流离导致的。
对方的气质有些深沉,但总体上是风度翩翩、高贵儒雅的, 起码第一眼望过去, 没有给人明显的反感。
废太子谢廷瑄是流于表面的倨傲, 这位瑞王面上虽然不显山露水,但她知道此人绝非善类, 比面对太子还要小心谨慎。
“你的奏折本王已经阅过, 述职很详尽,没有太多额外要过问的了, ”瑞王笑道, “今日召你,主要是想见见守住我大齐北疆的能臣。果然是青年才俊、龙章凤采啊。”
“殿下谬赞。”
瑞王道:“莫要自谦。怎么称呼你为好?你更喜欢‘世子’还是‘少将军’呢?”
喻青一愣,瑞王比她想的还平易近人些,她道:“都可以,殿下不妨直呼喻青之名。”
瑞王笑道:“你十几岁就随父征战, 人人赞你一声‘少将军’, 这美名我素有听闻。不过我觉得,如今称‘少将军’不合适了,得叫‘大将军’才好。大将军一路回京车马劳顿, 辛苦了吧?”
喻青跟着笑了笑。
她向来不大在意恭维之语,那些夸的天花乱坠的,她听了嫌难受。
但瑞王的赞赏起码分寸得当,不至于接不上茬。
“行伍之人,都习惯了,多谢殿下挂念。”
“今年北蛮那边可还太平么?”
北蛮是没有造反的底气了,王子都在京中为质,一时掀不起浪花。
但再往北的几个小国彼此摩擦不断,偶有争端,马贼等也屡见不鲜,边境一带总归是没有中原安稳的。
“嗯,这些倒还可控,只要北蛮安定了,其他的都好办,”瑞王道,“前朝时北关常有通商往来,这几十年百姓饱受战乱,商路也荒废了。本王想着,若是可行,咱们可以新辟商路。”
这一点竟和喻青的想法不谋而合了。现在一片苦寒的边境,百年前也曾繁荣昌盛过,这两年渐渐地有些集市,但远不及当初记载的盛景。
“现在还不太成熟,但可以慢慢推进,从长计议。先由近及远,派使臣前往各国,拟定文书协议,再拨军士沿途驻守,抵抗匪祸、动乱……”
两人围绕此事开始谈论,除了商路,还有西北的局势、百姓的景况,以及给边关守军的封犒赏、给死伤者的抚恤等。
氛围远比喻青料想的平常和轻松,谈的都是正事,没太多弯弯绕绕。
瑞王也是频频点头,转眼已经过了小半时辰。
喻青发现,同瑞王说话,远比从前跟别的皇子顺畅,此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室子孙,对很多事颇有见地,又能切中要害,即便有疑问,一经解释也很快能想通。
是个有真材实料的王爷。
难怪短短时日,就在朝中立下了根基。
瑞王喝了口茶,笑道:“只顾说话,茶都凉了。”
说者或许无心,但门口的宦官听了立刻谢罪,忙倒了热茶递上来。
瑞王抿了一口,道:“新进贡的茶叶还不错。去内廷司再取一份,给世子走时带上吧。”
等那内侍包茶叶的工夫,喻青考虑片刻,还是妥帖地奉承了瑞王几句,无非是夸对方心系百姓,体恤将士。
毕竟瑞王大权在握、如日中天,表面的恭敬不能缺。
瑞王听了,淡淡一笑,道:“本王在京城时日不过一载有余,很多事情纵使想做,也有心无力。要多靠世子这样的忠臣良将帮衬呢。”
喻青听出他言外之意,但只是不动声色地一颔首。
瑞王又朗声道:“好了,政务也说了不少,就到这吧。将军这些年功绩卓绝,回了京城,应该好好给你接风洗尘的。只是自父皇患疾以来,宫中一切行简,也不好再举办宫宴了。若不嫌弃,过几日本王在府上设宴,款待世子。”
退出观澜殿,喻青心念流转。
瑞王的示好不算意外。不过,她一想到又要对付这些拉拢,就不免头痛。
当年回京的时候,就没少跟废太子和各方世家打交道。
她只想安安生生地在侯府过太平日子,不想给人费心劳力地卖命。
她不在乎许诺给她的什么泼天富贵、无上权势,她不想要,也不缺,可惜总没人信。
身居高位,想要独善其身并不容易。
其实如果瑞王当真是贤良之人,喻青接受招揽也无可厚非。
但是,她对瑞王心存忌惮。
两年前,战时,喻青在北蛮重要的战俘口中拷问到了一些信息。
她本来就奇怪,为何北蛮那般冒进出兵,新王固然鲁莽冲动,但也不至于引得那么支持。原来,主战派之所以敢进攻,是因为背后另有助益。
大齐有人在同他们暗中接触,不仅透露了情报,还许诺会给予协助。
相关证词,喻青全部保留在自己手上,那几名战俘都被灭了口,没有对外再泄露分毫。
因为时局动荡,她自认不好把控,只怕会引火烧身,没有充分的准备,她不会贸然行事。
喻青并不是毫无根据地采猜忌瑞王。
毕竟置身局外,她了解的内情有限,根本不知道当年那些混乱究竟多少与他有关,亦或是另有幕后黑手。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最先怀疑的,自然是从中获利最多的人。
从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重新回到龙子之尊位,他有充分的动机促成这一切。
不论他背负什么血海深仇,百姓与士兵的命也是命。若他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喻青宁愿对其敬而远之。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在殿中,尽管瑞王态度端正从容,她却总觉得对方的注视有些奇怪。
是打量也好,是盘算也罢,总之像是在探寻着什么似的。
喻青不禁皱了皱眉。这瑞王真实不好捉摸。
尽管心有芥蒂,但面对他本人时,喻青又没有太多恶感。
原因无他,谢廷昭的眉眼,和清嘉有几分相似。
毕竟两人是亲兄妹,都继承了容妃的好相貌,所以当她见到瑞王时,一度又想起来那薄命佳人。
瑞王回京时,清嘉已经去世数月,多少年没见过,恐怕他早不记得这个妹妹了吧。
当他问喻青,更喜欢“世子”还是“将军”时,喻青有片刻迟疑。
因为,上一次在宫里,更多人叫她的还是“驸马”。
“驸马……”
清嘉模糊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喻青的胸前,至今还有她给的那枚玉刻平安符,贴身戴了两年,早已习惯了。
她隔着衣服,轻轻摸了一下那小而坚硬的质地,然后沿着白玉阶稳步而下。
·
殿内,谢廷昭望着喻青拾级而下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年轻人斯文俊秀、气度从容,有大将之风。
不过二十几岁,竟有如斯功绩与胆识,绝非等闲。
按照常理,谢廷昭会很欣赏对方的。
但是,他对喻青观感真的有些复杂。
都两年了,谢璟好像还对他念念不忘,做哥哥的不能不操心。
据说谢璟被迫住在侯府的那段时间,和喻青相处得还不错,侍女和暗卫都表示没受什么委屈,驸马对他关怀有加。
谢璟经历特殊,优柔多情些也正常,别人对他好,他心怀感激也说得过去。
加上相识久了,就算是木头也有感情,所以,谢廷昭一开始觉得,谢璟只是一时没转过弯。
以后慢慢就好了。
结果,不久前,谢璟还传讯过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得知喻青要回京的消息的,特地告诉自己若喻青回朝,一定多加关照,不要为难他。
谢廷昭读完信,感觉自己又长了两根白头发。
·
瑞王府。
整座府邸都是新修缮的,门面崭新、堂皇富丽。
暖阁之中弥漫着华贵的香气,锦屏纱幕无一不精致,侍女鱼贯而入,布菜斟酒。
瑞王这场“接风宴”办得十分风光,山珍海味琼浆玉露一应俱全,席上歌舞也相当精彩。
除了喻青外,还有数名同僚在场,有几个和喻青一样是年前回京述职的文臣武将,其余的估计都是京中与瑞王走得近的臣子。
互相寒暄客套,把盏言欢,此类官场做派喻青并不陌生。
有人过来敬酒,她就微笑举杯,一整晚笑得脸僵。
一组彩衣舞女跳完了舞,翩翩下场,而后乐声一凛,鼓点换了,一名身穿红衣的女郎走上前,手中提的却是一把剑。
她眉目如画,剑如长虹,随着乐声起落回旋,身形流畅轻盈,红裙与袖边翻动之间,雪亮的剑锋随之变幻,叫人目不暇接。
“好!”
有武将在场,能看得出这女子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虽然以表演为主,但开合间的力度和气势都不是寻常练舞能练得出的。
那女郎一笑,合着鼓点在庭中游弋,来到喻青近前时,莫名和喻青对视了一刻,结果剑尖一偏,往后的几个节拍却是有些凌乱错漏了,喻青不明就里,不过她很快就修正了动作。
乐声结束,女子也定在了正中的位置,众人纷纷鼓掌喝彩,瑞王却悠悠开口:“这剑舞得不如平时,怎么错了许多?”
女郎娉娉袅袅俯身道:“殿下恕罪,是妾一时疏忽了。”
这无伤大雅的失误,不注意看也是看不出来。
瑞王却又笑道:“平时不疏忽,怎的在宴席上反而疏忽?”
女郎不语,反而侧目看了一眼喻青。
喻青正在吃一块羊排:“?”
只听那女子柔声开口:“喻将军在场,妾只怕自己这雕虫小技是班门弄斧了,所以格外紧张。”
喻青咽下嘴里的东西,清清喉咙,道:“无妨,姑娘剑舞实属一绝,瑕不掩瑜。”
女郎道:“谢世子夸赞,妾为世子敬酒。”
第46章 试探 清嘉尸骨未寒,亲哥哥给妹夫介绍……
喻青一顿, 察觉不妥。
而女郎已经端起杯盏款步走来,一边道谢一边斟酒,笑意盈盈。
两年前在宫里喝酒中了迷药, 喻青可没忘, 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碰,也只是浅酌一口, 其实是含在口中, 片刻后再不动声色地吐了。
可那女子似乎不打算远离, 就这样顺势留在她身侧侍奉,一会儿斟酒一会儿夹菜的, 喻青道:“姑娘不必, 我自己来就可以。”
女郎闻言, 无辜道:“是妾布的菜不合您口味吗……”
喻青无法,这种场合, 主人家让莺莺燕燕陪客人尽兴, 原也不稀奇,从前她就耐着性子忍一忍, 总不好跳出来扫兴, 反正她也不会做别的逾矩之事。
但那女郎蹙眉的模样,和她柔婉的语气,不知怎么戳中了她的恶处,竟让她觉得分外不适。
·
及至宴席后半,数人玩起了投壶、猜枚等, 趁其他人兴起, 她以更衣醒酒为由,出来透了口气。
暖阁外,清寒的风吹散了背后的乐音, 她才稍微松快一点。
走了一小圈,回来发现那女郎也在暖阁外不远处等着。
刚才投壶每次她一赢,女郎都在旁边轻笑叫好,给足了喻青面子,那香粉的味道不住的往喻青身上飘,说实话有些呛。
“妾担心将军找不到路,出来看看。”
“多谢,”喻青露出一个拒人千里的微笑,“不过,除非这府中有玄门八卦阵,不然我轻易不会迷路的,姑娘多虑了。”
女郎眸光一闪,刚要开口,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正是披着大氅的瑞王。
“我说怎么半晌不见人影,”瑞王揶揄道,“原来你们二人在一处呢。”
不等喻青解释,瑞王又别有意味地笑了下,道:“云彤是我府上最好的舞姬,向来不伺候外客的,除非是真正钦佩之人。世子与她若聊得来,不妨让她去贵府小住些时日,世子意下如何?”
彤云道:“愿侍奉将军左右。”
喻青无福消受此等好意,她道:“臣府上不缺人侍奉,哪里能让殿下割爱。”
瑞王道:“之前我去拜会过侯爷与夫人,倒觉得宣北侯府有些冷清。彤云技艺高超,给你调教一批琴师舞娘也是可以的。权当是给你们解解闷。”
“臣平素喜静,又不通音律,彤云姑娘如此才情,还是得留在赏识的人身边,若是在臣这里,岂非空耗年华?”喻青摇摇头。
喻青眉目清正,态度坦然,看样子也并非表面客气,是真对美人没有心思。
瑞王见状也没有再劝,让彤云先回去,而后对喻青道:“本王只是随口一言,既然世子没瞧上她,那就作罢。不知你相中什么样的?尽可告诉本王。走,咱们回席上再饮一杯。”
喻青的笑容淡了淡。
之前还觉得瑞王颇有可取之处,如今看来那正人君子的做派不过是表象,私下里也是这种轻浮油腻之人。
在这些有权有势的男人眼中,总把女子当作物件,高兴了就叫来,谁喜欢就赠送,喻青着实反感。
而且……瑞王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自己是清嘉的驸马。就算公主去世了,她也还是公主的夫婿。
清嘉在世时,废太子给她强塞妾室;清嘉尸骨未寒,亲哥哥给妹夫介绍美姬。
谁曾有一刻想过清嘉?
瑞王手段了得,翻云覆雨,怕是根本不记得自己早逝的妹妹了。
容妃娘娘神智恢复,跟皇上重修旧好,对儿子满怀期盼,还记得她那可怜的女儿吗?
回到暖阁中,满座笑语依旧,热酒入肠,喻青却愈想愈心寒。
倘若清嘉在天有灵,她是不是会伤心呢?
·
几日后,喻青去了趟檀音寺。
她骑马独行,到了山门,天才蒙蒙亮,深冬的石阶上凝着一层寒霜。
“阿弥陀佛,一别两年,世子可好?”
安仁法师一直没变样,那圆润的光头,看起来十分面善敦厚。上次与他来往,还是跟他联起手来骗清嘉,想起往事,喻青眼眸闪了闪。
“安仁法师好。”
“你面相中有郁结之色,怎么?”
喻青摇了摇头。两人在禅室静坐,喻青翻看着桌上的经文,不知不觉入神良久,突然又道:“法师,我问你一个问题。”
法师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喻青:“世上真有鬼神么?一个逝去的人,还会在世间停留吗?”
法师端详着她的神色,摇头叹道:“小友,你并非想知道答案,只是心有执念,不能割舍而已。”
“……”
喻青沉默半晌,道:“公主……早逝,我时常后悔。她生性柔弱,命比旁人薄。我身上杀伐气重,也许真是我害了她罢。”
“所谓命格相克,在老衲看来实属无稽之谈啊,”安仁道,“当初那番说辞,不过是掩人耳目,世子怎么又当真了?斯人已逝,且看开些。”
喻青也懂这些道理,但当局者迷,一想到有丝毫的可能,心中还是泛起苦闷。
她请法师再为她多添一盏长明灯,希望公主能够忘记这一生的磨难,早登极乐。
·
回来之后,喻青在京城待得很腻味。
没正事做,也没心思玩。
皇帝病体未愈,朝会也简化至五日一次,她暂时没有别的职务,也不用上朝,只是偶尔被瑞王召见议事,此外都是空闲的。
年前她和闻朔出来喝了一场酒。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闻朔这小子现在安生了不少。
原来因为旧太子一案,闻家也受到牵连,闻府老爷子辞官前,乃太子太傅,他座下的门生,不少都在朝为官,总有那么两三个是拥趸太子的。
世家之间姻亲关系复杂,被清算的几个世家,或多或少也跟闻家有点沾亲带故。
所以,闻家差点也被打上了结党营私、祸乱朝纲的罪名。连长子闻旭都被停职,由御史台押走审问了。
后来是瑞王出面,闻家才勉强被保下来,虽然族中有几个被撤职贬官的,好歹没有经历抄家问斩,经历一番波折,闻旭才官复原职,做回尚书郎。
这场惊变让闻朔这个富贵公子尝到了胆寒的滋味,不太敢到处寻欢作乐、吊儿郎当了,老老实实地去国子学捡起圣贤书读了一年,现在正在集贤院做编修。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闻旭叹道。
他这资质光耀门楣是指望不上的,光是不给家里叔辈和兄长拖后腿,就得付出巨大的努力,本来是个风流的小白脸,现在都那么点沧桑之感了。
闻朔倒了好些苦水,本想也问问喻青的境遇,话到嘴边又想起,当年喻青离京不久,公主就病逝了。
好不容易娶到媳妇,又成了光棍一条,也是可怜,不用问就知道也很惨淡。
“来,干一杯,”闻朔道,“往后有什么打算啊?”
喻青淡淡道:“没想好,等年后开春我看看,要不要递折子回西北。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
闻朔张了张嘴,想劝他何苦去边关受罪,可看着喻青面无表情地饮了杯酒,又觉得不好开口。
和喻青相识多载,虽然交情不错,但闻朔总觉得从来没真正地了解他。喻青性子是偏冷淡的,与人相处边界分明,很少袒露心中所想。
闻朔没少拉着他一起游玩,喻青就算跟来,也未见得多么愉快。
他和享乐惯了的世家公子完全不同,像他的长剑,就算暂时收于鞘中,内里依然是冷硬、锋利的。
两年前,喻青新婚燕尔时,身上平添了许多鲜活气。
现在都已经看不见了,可能是刚从西北边境回来,那种淡漠又凌厉的气质愈发明显,整个人如同裹着一层看不见的冰霜。
“京城水太乱,走了也好,”闻朔顺着他的话来,“再隔两三年回来,没准下次你就是在紫微殿见瑞王了……”
喻青无奈道:“慎言!胡说什么呢。”
闻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反正我看瑞王爷有点那个意思,怎么说来着?非池中物。”
喻青不禁哂笑道:“你个小小编修,还看人家王爷‘非池中物’?快得了吧,老老实实喝酒,别口无遮拦的。”
连闻旭都看出来的事,其他人当然也不会不清楚。
不过,朝局风云变幻,今天东风压西风,明日西风压东风,谁都预测不了。
现在瑞王代政,万人之上,可是世家氏族也不是软柿子,现在避其锋芒,往后谁能翻盘也未可知。
·
正月初一的大朝会,帝后临朝,百官觐见。
谢廷瑄被废之后,皇后也被禁足了许久,皇帝远不如从前宠信她了。不过,谢廷瑄的罪名没有悉数牵连到她身上,皇后尽力把自己摘得干净,只是过于溺爱,教养不善,又事事以儿子为先,才会纵容谢廷瑄犯下大错。
皇后父亲是前朝丞相,背后的陈家是一路辅佐皇帝坐上龙椅的,皇帝最终也宽恕了她的过失。
尽管没有彻底跌落谷底,皇后依然消瘦了不少,不似原先那样福相深厚。
皇帝的风邪之症也没彻底痊愈,口齿略有缓慢不清,礼部也是再三推敲化简朝会的流程,好让皇帝别受太多累。
上元节,喻青去宫里参加了一场宫宴,食不知味,宫宴散后,到京城长街上走了走。
今日百姓纷纷乘兴出游,热闹非凡,喻青随着人群缓行,道路两旁悬着数不尽的花灯,她时而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看灯谜,有的猜不出什么头绪,偶尔有想到谜底的,却也懒得要彩头。
前方一对年轻的夫妻挽着手,在灯市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连猜了数个灯谜,错了大半,最终只得了一串糖葫芦,那女子嗔怒地拍拍夫君的肩膀,最终也把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对方去尝,两人继续相携走远。
喻青形单影只的,总觉得自己不大合群,随便逛逛,就回侯府了。
上元节的灯市,原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以前还以为多少会有些乐趣,想着带清嘉来看一看呢。
第47章 祭文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
隔日, 她清早起来练剑,冬日昼短夜长,收剑的时候天还没亮。
绮影也才刚起身, 不禁问道:“你也起得太早了, 天还冷的,怎么不多睡些时辰?”
喻青道:“醒了就睡不着, 还不如活泛活泛筋骨呢。”
在军营里还好, 自打回了京城, 她隐约又开始失眠,入夜不容易安枕, 有时早醒, 想回笼补觉又补不成, 到了午后又迷糊犯困,练了剑气血运转起来, 好歹能多提些精神。
绮影有些担忧。
早膳过后, 她试探着问喻青:“从前你不是喜欢用安神的药草熏香吗?我给你配一些,还放在你床边, 怎么样?”
喻青一愣, 随即道:“……不用了。”
绮影说道:“试试呢,配方是我从前找秋潋姑娘要来的。”
“……”
喻青沉默着,还是摇摇头。
太熟悉的味道,也许不能带来慰藉,反而会徒增心绪。
绮影坐下来, 叹了口气, 从怀中取出几面丝绸绣帕,喻青看着上面的图案,察觉了什么, 眼瞳一凝。
“这是清嘉殿下留下的,你出征之后,她闲暇时就多绣了几张,想做荷包给你。我就替你保存着了。”
喻青几乎不忍细看那几方丝帕。
“这都是公主的心意,若她还在,肯定也要担心你的,”绮影轻声劝道,“我知道你肯定为她伤心,但你要想开,公主在世间活着受了许多病痛之苦,现在她是享福去了,来世一定比今生更顺遂。”
碍于身份的缘故,能让她放下防备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贵。
公主短暂地来了一遭,却给喻青带来很大影响,绮影深知喻青很重情谊,可惜究竟没能留住公主。
“但愿吧……”喻青道,“但愿她下一生平安长大,不要投身天家了。”
清嘉给她的两枚香囊,过了这么久,内容物早就枯朽,只能扔掉,再也没有沁润的香气了。
不论她如何细心保护,缎面也变得陈旧,没有曾经的鲜亮。
虽然她拿到了公主的遗物,可她最终也没舍得做香囊,打算把这些都好好保存下来。
·
年关后还有一场喜事,西北守将何凛成亲了。他这些年挣了不少军功。现在被擢升一级,皇帝又给他赐了门婚事。
得了朱笔亲批的恩典,何凛自然是兴高采烈,大宴宾客。
喻青跟他有过命的交情,自然也在婚礼上露了面。当日,瑞王也亲自来了趟何府,送了些御赐之物。
跟相熟的将士喝了一圈酒,喻青没参与后来闹洞房讨彩头的环节,告辞走了。
出了府,正好撞上瑞王的车架。
“今日风大,世子骑马容易受凉,”瑞王风度款款地邀请道,“咱们顺路,世子不妨跟本王上车,本王捎你一程。”
瑞王的侍卫闻言,立刻来替她牵马。顶头上司的好意,喻青安能不接?只得上了马车。
“近来喜事真不少,”瑞王道,“钦天监算的年初好几个黄道吉日,我记着再过不久国公府的嫡孙也成亲了,世子也受到请柬了吧?”
喻青道:“臣备了贺礼送到国公府上,不过臣当日不便去祝贺了”
瑞王奇道:“哦?世子可有要事?”
现在喻青也没什么职务,瑞王是知道的,心想难道这世子打算请辞回边关了?
喻青道:“也不算要事,去见内子。”
瑞王一愣,他道:“怎么说?本王记得世子的妻位空悬呐。这次从西北带回了心爱的姑娘么?”
“臣的妻位没有空悬,两年前臣已经成婚了,”喻青看着瑞王,平静道,“月末是她的忌日,臣想斋戒几日,去祭拜她。”
谢廷昭:“……”
马车陷入静谧,喻青道:“当时殿下还不在京中,可能不知道吧。”
瑞王道:“本王……自是知道的。清嘉她去得早,只是没想到世子还记着她。”
喻青道:“殿下说笑了,这如何能忘?按理说,臣得给她守孝三月,当时战事紧,后来我也一直没回京城,现在权当是弥补吧。”
谢廷昭心想,坏了,这世子难道还真是个情种?
他也是纳闷,谢璟跟这喻青在一起也就大半年的光景,也不知他俩究竟……何等投缘,怎么能搞成这个样子。
一个念念不忘就算了,另一个也仿佛生死不渝一般。
不久就到了宣北侯府,喻青谢过瑞王,便要下车回去,却又被瑞王开口叫住。
“哎,世子,”瑞王顿了顿,“清嘉离世,本王自然也是痛心。可逝者已逝,生者还需珍重自身。该放下就得放下,你说是也不是?”
喻青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她心想,瑞王知道什么。连妹妹的面都没见过,痛心又能痛心到哪去呢?
只有不了解清嘉的人,才能如此风轻云淡吧。
·
喻青斋戒了五日,焚香沐浴,在七公主忌日当天来到皇陵。
清嘉走得突然,又逢国乱,一应礼仪从简,下葬得匆匆忙忙。
她在灵前拜了拜,看着那冰冷石碑上的封号,想到她的清嘉就埋葬在这一方静默的陵墓中,还是心痛难掩。
太年轻了,太可惜了,连碑文都这样短,寥寥数语,就记录了她的一生。
她为清嘉扫墓,拂去台上的灰尘,将带来的贡品和祭文一一奉上。
沉默地跪坐了一会儿,她开始低声跟清嘉说话,把这两年的事情讲给她听。
太空荡冷清了,只有她自己的声音在回响。
良久,她摸了摸石碑:“我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
绮影上次说,秋潋和冬漓在公主死后都去守陵了,喻青记得这两个姑娘,是清嘉最亲近的人,她想着这次不如把她俩接回侯府。
正往外走,一片清寂中出现了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喻青站定,十分意外,来人竟然是瑞王谢廷昭。
“殿下怎么在这里?”
瑞王挥退随侍,负手来到近前。道:“上次听你说起清嘉,我今日得空,便也过来看看。”
他给妹妹的灵位上了柱香,看着灵台上的一干祭品,道:“……这些是你准备的?”
喻青道:“嗯,都是她生前喜欢的。”
经她观察下来,虽然清嘉平日没有公主的架子,但她的口味还是有点挑剔的。
菜肴、点心、酒酿,都是合口的才会多用,要是不喜欢,她也不怎么说,就是默默地不动筷。所以不能马虎。
谢廷昭自己都不知道谢璟的喜好,看着琳琅满目的一台子东西,内心复杂。
“你和清嘉是父皇赐的婚,本以为在一起的时日不长,没想到你还真是用情至深。”
喻青道:“清嘉殿下品性高洁,蕙质兰心,能与她相伴是臣的幸事。”
谢廷昭叹道:“清嘉生来带弱症,小时候太医断言她活不满十岁,生死有命,不能强求。本王平时不在你面前提她,其实也是不想让世子伤怀,清嘉是本王的亲妹妹,你是她的驸马,在本王眼里,其实也把世子当作亲人来看待的。”
搬清嘉出来套近乎么……喻青心想。
“所以,本王也很关心世子,”谢廷昭道,“你乃国之栋梁,战功赫赫,往后也要承袭爵位,总不能一直没家室。这两年,你可有续娶的打算?若觅得良人,大可不必忌讳,本王和母妃都能理解你的。”
喻青失望尤甚。
她对瑞王直言道:“臣无心续娶,这不是为了礼法。臣对清嘉许诺过,此生只此一人,不会辜负她。况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公主之外,臣对其他人都没有心思了。”
瑞王张了张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清嘉曾经也跟我说起过殿下呢。”喻青道。
谢廷昭一怔:“他说什么?”
“她说和兄长虽远隔千里,经年不见,但依旧是血浓于水的手足。她也常去看望容妃娘娘,那时候娘娘心疾未愈,她一直很担心。如今殿下归来,娘娘也大好了,若是她知道,不知该有多开心,平生她最惦念的就是你们。”
瑞王道:“……确实,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也是本王的遗憾。”
喻青缓缓道:“她虽是千金之躯,却福薄命薄,在宫里无依无靠的,总在受苦。晚上一个人都睡不着觉,一定要人陪才行。病逝之前,一个至亲都不在场,不知该多孤独。除了殿下与娘娘,和她最亲近的就是臣了,臣怎能弃她而去呢?”
言尽于此,喻青颔首,一振衣袖,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谢廷昭看看石碑上“清嘉”的墓志,十分无可奈何。
他算是听出来了,喻青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不满——清嘉把你当亲人,你却全然不念着妹妹,我和你可不一样。
瑞王殿下非常冤。
三番两次接触下来,连试探带引诱,喻青的表现远超预期。
此人行事利落、镇定从容,又很有君子风范,对亡妻更是深情款款,专一不二。
如果这亡妻不是自己亲弟弟的话,那的确称得上可歌可泣。
他思量了一番喻青说的话,突然想起对方不经意透露出的一点——谢璟说他睡不着,让喻青陪他睡觉?
瑞王又是眼前一黑,他觉得,等过些天谢璟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同他聊聊。
以宣北侯世子的家世品貌,若谢璟真是个小公主,那按照喻青的标准来挑驸马,谢廷昭也没有异议。
问题是,根本不是公主啊。
瑞王揉了揉眉心。
之前想派心腹段知睿去一趟江南接谢璟,但最近身边不太平,作为金羽卫副统领,段知睿一时还真不好抽身。其他人选各有优劣,他都不算全然放心。所以,最终他把目光放在喻青身上,想着他行事稳妥,能力强,身份也足够显赫。
但是他俩真凑到一处,这孽缘……岂不又续上了?
换个角度想,有和“清嘉”的情分在,喻青应当会比旁人更尽心的吧?毕竟是张相似的脸。
谢廷昭踱来踱去,目光又落到台上,除了祭品,中间还摆放着祭文手稿。
上面是喻青的字迹,楷书端正工整,字字恳切。
他翻看了一遍,竟不知何以评价:“……”
最终谢廷昭只是摇头叹息一声。天下这般重情重义的男儿,属实不多了。
他也离开了灵台,而祭文依旧安静地摆在那。
末尾写着: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第48章 玉兰 那张清艳的面容,熟悉得令人惊心……
喻青向瑞王告辞后, 出去又问了秋潋和冬漓的下落。
这两人听说世子找来,很是意外,对喻青恭恭敬敬地行礼。
故人相见, 喻青此刻也是怅然若失, 想起过去她们总在公主左右,雯华苑中岁月静好, 如今都物是人非了。
“这两年辛苦你们了, 我知道你们对公主忠心耿耿, 但总不能一直在这守着,”她道, “若是你们愿意, 可以随我回侯府去。”
公主死后, 侍女们也没有别的去处,自请前往皇陵。都是宫里出身的苦命姑娘, 喻青有心收留。
“这……”
谢璟在江南的容身之地, 不适合侍女跟着服侍。
秋潋两人明面上在守陵,其实是在安稳踏实、没有危险的地方等待谢璟回来而已, 一切都安顿得很好, 也没吃什么苦头。
没想到喻青世子还记得她们,还诚恳地为她们考虑,不免让人动容。
冬漓拿不准主意,悄悄看秋潋,秋潋也是心下纠结。
见二人似有犹疑, 喻青又耐心劝道:“在侯府衣食无忧, 想住尽可一辈子住着,若是想嫁人,侯府也给你们出嫁妆。你们还是大好的年纪, 莫空耗在此,跟我走吧。”
·
带回了两个姑娘,喻青还安排她们在雯华苑中居住。
想起瑞王问她是否续娶,喻青不想节外生枝。
除了谢廷昭,这段时间也有别家来探口风,喻将军升职立功,老婆没了,若能趁虚而入,拿下世子这正妻之位岂不大赚?
有的甚至还辗转求到陆夫人那去,喻青不想他们打扰家人。
也未必所有人都是趋炎附势,但即便是好的,她也没法想对待公主一样,再去打开心扉了,一个人的心血,毕竟是有限的。
很快,京城散布起了关于喻青的流言。
说这喻世子虽然身世显赫,骁勇过人,但生来命格带煞,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在战场上固能以一当百,但对身边人却是极大的威胁。
他那妻子成亲半年多就香消玉殒,一桩佳话成了悲剧,就是这个原因。
这传言有鼻子有眼,前后还经过钦天监官员、佛寺大法师佐证过,一时间不少人都被说服了。
虽然是个高枝,但也得有命攀,喻青的亡妻乃堂堂一国公主,连她都压不过这命数,世家贵女们又如何幸免?大部分都偃旗息鼓了。
就算是心怀鬼胎的,这么一来,也不好硬着头皮去议亲,否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能也作罢。
绮影一度觉得这言论太凶残,想让喻青多少留些退路,喻青却不以为然。
她都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会再有妻子了。
·
二月初,喻青有些纠结是奏请回西北,还是多在京中留一阵,这当口却被瑞王单独召了过去,说是有件差事。
到了观澜殿一听,竟然是护送京官南下巡查,喻青大为奇怪——监察御史等人每年都去地方巡视,派护卫随行很常见,但也用不上她这骁骑将军去护送吧?
近来也没听说江南有流民暴动或是驻军造反的大事发生。
瑞王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清退左右,缓缓道:“此行去往姑苏,巡视只是其一,要托付给世子的,另有他事。”
他从锦盒中拿出一卷东西,之间那绸缎边缘有明黄色的纹路,喻青一凛,这分明是道皇家密旨。
这必然只能出自皇帝之手。
密旨简短,寥寥数行,大意是命她携人前往江华行宫,接一人回到京城,结尾是皇帝私印。
“这是父皇的安排,本王负责找一名合适的人选,”瑞王道,“思来想去,觉得世子最为妥当,父皇也同意了。此旨务必小心保管,且万万不可轻泄。”
虽然密旨没有言明,但喻青心中也立刻浮现出猜测。什么人能让皇帝下密旨去寻?此人身份简直昭然若揭。
“随行名单有这些,有劳世子了,”瑞王道,“如果有变,请以那人安危为重。”
“……臣明白,必不负圣上所托。”
当今乃多情之人,膝下子嗣繁多。
壮年时圣驾出巡,就曾与民间女子有露水情缘,那女子孕有一子,还被迎回宫中封为宫嫔,所出也立为皇子。
因有这样的先例,又见名单上还有一名内侍,喻青的猜测基本就落实了。
不知是这次是哪位沧海遗珠。
涉及皇家秘辛,皇家血脉不容玷污,因此接人时不能大张旗鼓,身份也得好好核实,才能作数。这种事自然要保密,否则天家颜面该沦为谈资了。
同时,若真是凤子皇孙,也不能薄待,因此要派遣身份品阶足够的人,拿出应有的重视。
两日后的清晨,一队车马自京城而出,沿官道南下。
看似排场低调,实际上那轻装骑马的人均是由金羽卫和将军亲兵组成,马车中则是两名朝廷官员,以及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他们要做的,便是去寻找遗落的皇家血脉。
·
姑苏。
江华行宫雅致宁静,依山傍水,最适合修养身心。
春寒料峭,玉兰含苞待放,远处钟声悠悠。
久无人居的行宫,现在正住着一名贵客,外界对此一概不知。
但是,行宫中的仆从们机灵,私下里已经打探清了这名年轻公子的来头,对他极为尊敬,关切备至,唯恐伺候不周。
“公子丹青妙手,实乃佳作!”侍从殷勤道,“可要为您装裱起来?”
纸上玉兰形神皆备,着色浓淡相宜。
男子蹙眉不语,放下画笔,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够满意。
“收起来罢,”他说,“有劳。”
他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踏出亭子,沿着小径往庭院深处而行,身后仆从亦步亦趋地跟上。
·
来到江南已有两年。
最初,谢璟是寄身于一处清幽古寺中,独有一方禅室,寺中有专人照料,还有医者并一干暗卫。
常年累月服用秘药,不是那么容易复原的,这种药出自南沼,本身也带着阴毒,因此他一直比旁人体寒虚弱。
停用先前的药,换服相反的解药,被压抑多年的骨骼,都一分一寸地生长,即便是尽量从缓,也还是太快,身体承担了相当大的压力。
那段时间,谢璟几乎没法自由走动,得靠人扶着,简直比原来还弱不禁风。
半夜抽筋惊醒是常事,平日也动不动就筋骨酸痛,针灸敷药最多也就能减弱几分,最难熬的时候需要喝点麻沸散。
幸好有前十多年忍痛的经验,换个人来恐怕是撑不下来。
他本来就没多少分量,骨骼快速抽条,血肉供不上,饱经折磨之后还更瘦了,整个人几乎是皮包骨头。
当时谢廷昭正好得空几日,还想来江南探望他,谢璟坚决不让。
就算是天仙,变成一副干柴架子也不会漂亮到哪去。
谢璟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自己,他的房中统统不许放镜子。就连做噩梦,都是自己长不回去了,要拖着此等皮囊活一辈子,堪称悲痛欲绝。
不仅是面相的问题,若肌理跟骨骼迟迟磨合不上,往后行动都要受阻,容易变成一个离不开人的半残。
要真这样,那谢璟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爆发了惊人的意志,尽力适应这幅身躯,艰难地开始活动、锻炼,就算毫无胃口也逼着自己吃饭。
先是按医者的计划复健,然后开始跟着暗卫练剑。
寻常人家的公子,从小就跟师父学武艺剑术,这都不算难事。
但谢璟没有半点底子,要知道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每天做的最耗费体力的事就是亲自遛狗,现在余下的一点力气,别说铁剑,举木剑都勉强。
刚上手的时候,一通剑式练完,脸色苍白,回去又吐的死去活来。
就算后来慢慢能挥动铁剑了,谢璟也是隔三差五就想死。
想他从前还一度羡慕那些从小习武习骑射的皇子,如今他已然醒悟:不能美化自己没做过的事,挥汗如雨还不如在屋子绣花弹琴呢。
从纤细羸弱的身形,长成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骨肉匀停、长身玉立的模样,就花费了快一年。
虽然剑法稀松平常,距离能和人对阵的水平尚有很大的空间,但谢璟又不指望跟人打架,他的要求是好看就行了。
在暗卫的指点下,身段练得很不错,肩宽腰窄腿长,身上覆盖着一层肌理。
虽然和强健的男子比还是单薄一些,但谢璟已经很满意了——太壮了也难看,就这样才养眼。
现在,除了一点遗留的毛病,时不时地犯一下,其他的都和常人无异。
这种经历和话本传说中的“重塑肉身”也差不多了,谢璟都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还好他身边还有从侯府带出来的“陪葬”。
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多少能有一点念想。
皇帝中风后不久,谢璟开始联系朝廷,三个月前太守接到密谕,将他接出古寺,好生安置在江华行宫中。
一切顺利。
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到京城,几乎是归心似箭。
·
喻青带着文臣内侍,脚程不快,等到进了江南地带,又赶上两日阴雨,等见到太守孟文函,已经是过了十日多。
孟太守年前就接过密令,对此事也是知情的,当晚设宴招待京官,表示:“在下已经派人知会行宫中人,诸位大人明日即可前去。”
翌日早,一行人到达江华宫,喻青亮出令牌,守卫放行,侍者引路。
行宫宫苑雅致清丽,曲径回廊,一步一景,虽然绿意还未全然渲染开来,但春色已然复苏了。喻青瞥了一眼那院前的玉兰。
其中一名礼官低声道:“那位客人知道我等今日拜访吧?”
侍者点头道:“是的,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便已来到一处轩敞明净、飞阁流丹的院堂,进门时侍者就快步去里面通传,及至堂前,里面的人也正从堂内款款现身。
是名白衣公子,身子修长,步履从容,腰间佩环发出清响。
单看这气度与仪态,遍寻京城名门世家,都找不出几个能媲美的。
甫一见他,纵然还未看清全貌,有几人心里便下意识地想:应当不是冒牌货。
随着他由远及近,整个人便从屋内的阴影中,转而展现在明朗的天光下。
他一袭云锦衣衫,衣领袖口叠以紫色,并印有鎏金纹饰。身姿如芝兰玉树,面若桃花,眼尾一扫,骄矜之意陡然而生。
喻青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身处何方。
那张清艳的面容,熟悉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是谁?
第49章 谢璟 “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辛苦诸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方礼貌开口。
然而每句话都如风过耳, 喻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脑中一片纷乱,满心满眼都只有这张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暗淡, 以至于所有的理智都停滞了。
直到副手偏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她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拍,轻咳一声, 走上前去。
“客气了, 我等奉命护送公子回京, 乃职责所在,”喻青道, “……敢问公子名姓?”
那公子顿了顿, 道:“我姓谢。”
本就是心照不宣, 此言一出,众人已是了然。
几人进入堂中落座, 喻青脚下轻飘飘的, 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去看这位谢公子,想把他的眉眼、脸颊、唇齿, 一寸寸看个究竟。
直到内侍上前, 从怀中取出一明黄丝绸,正是皇家诏书。
他细声细气道:“公子,二十二年前您入寺时,身上携带的物件,还请交与咱家辨别一二。”
谢公子令人呈上一托盘, 东西由一层锦缎包裹, 内侍小心地拆开,里面的金锁、玉牌、绣有明暗纹路的丝帕,都被他一一看过, 又轻轻放回。
“还有这个。”谢公子道。
他将左手的袍袖往上掀了几分,腕骨下方的皮肤上有一小块暗红的弯月形红痕。
“没错,正是此处的一枚胎记……”内侍道,随即俯身深深一礼,“咱家给贵人请安了,奉命行事,还请见谅。”
谢公子颔首一笑。
目前按流程确认无误,接下来就是将人带到御前再做安排,等回了京城,自然也要再细细查问一番。
这么大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家是认还是不认,是封王还是立府,都由皇帝说了算,他们只要把人安生带回去就可以了。
喻青的卫兵接管了行宫的侍卫,负责看护这名公子的安危。
文臣宦官也悉数告退,暂时在行宫的屋室停歇。
只有喻青还留在原地,迟疑着没有离开。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她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重重惊疑。
谢公子,和……她,若忽略身体单看容貌,是超过九成的相似。
“这位大人,从方才起,您就总是瞧着我,可是在下衣冠不整?”谢公子冷不防地出声道。
他的嗓音清越,尾音扬起,仿佛还夹带着一点江南一带吴侬软语的腔调,像是漾开的春水。
喻青目光又扫向他的喉咙、肩膀,确认是个男人。
对方身姿修长,喻青得微微仰头,方能与他对视。
“没有……”喻青缓缓道,“在下只是,看公子有些面熟。”
“是吗?”谢公子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见大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也是觉得十分面善,看来您我是有缘人呢。”
喻青:“……”
对方是以为她是在套近乎么。
谢公子欲走,喻青心念一动,下意识又叫住了他:“等等!”
那人转过头,他眼尾的弧度和疑惑的神色,让喻青又怔住了。
“你……”喻青道,“你从前可否去过京城?”
谢公子道:“在下自幼长在江南,记事以来从未离开此地。大人为何这样问?”
喻青想要去辨别他的神色真伪,可是思绪很乱,一时又理不清楚。
良久,她直言道:“公子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谢公子道:“哦?原来如此。是您的旧友么?”
喻青没有说是自己的亡妻。她摇了摇头,道:“已经许久不见了。”
“聚散无常、动如参商,不能强求,今日虽然各奔东西,他年安知不会再相见?”谢公子诚恳宽慰,“大人也莫要挂怀。”
一生一死,如何相见,除非……
喻青抿起唇,手不自觉地握紧。
“在下正要去茶室,”谢公子道,“大人若无事,不妨也来小坐片刻?”
喻青对外性情偏冷,不大主动与人打交道,一般都是别人上赶着找她,而她不一定都赏脸。但是,对方的邀请,喻青却二话不说地应下。
清嘉过去很少抛头露面,早年在宫里也闭门不出,细想下来,见过她真容的外人几乎没有。因此在场的一干人中,除了自己,没人意识到谢公子长得有多么像七公主。
只有她一个人心潮翻涌。面对这张脸,她无法不慎重。
“好啊。”谢公子欣然道。
喻青观察着对方的姿态、骨骼,确实是货真价实的成年男子。
背影隐隐看着宽肩窄腰,十分挺拔,同样没有任何瑕疵。
·
□□院的茶室很幽静,侍卫们在不远处值守,仆役端茶水上来,淡淡的茶香弥漫。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用早春的露水煎的。”谢公子说。
喻青对茶没有兴趣,什么雪水露水泉水,都差不多。
她问道:“公子的姓氏在下知晓,只是不知公子贵名?”
“我还没有取过大名,从小也没有长辈在身边,”谢公子说,“只有小字,唤做‘璟’。”
“璟?哪一个字?”喻青道。
谢璟道:“璟,瑾瑜之意。”
喻青道:“好名字。公子是如何流落此地的呢?”
谢璟笑笑:“您盘问这些,是怕我假冒身份,让您不好交差吗?”
喻青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找到心虚或者隐瞒的痕迹,可他目光昭昭,不躲不闪,这对眼睛实在看不得太久,她轻咳一声,垂眸避过。
“我说笑的,事无不可对人言,反正以后也是要昭告世人的,”谢璟叹道,“其实我也到了十余岁时才知晓这些……”
他喝了一口茶,然后娓娓道来。
从前有一名女子是宫中乐师,偶然被天子召幸,此后被封为宫姬。
尽管她出身低微,但容颜姣好,性情温柔,一时竟也蒙受圣宠。不久后就怀有身孕,产下一名小皇子,这孩子自然就是谢璟了。
但是,谢璟出生前,国师就曾向皇帝进言,天兆不详,今年恐怕难有皇子降生,如果有,那也一定有劫难应在其身。
谢璟早产出生,果然十分虚弱,御医也救不活。皇帝去清国师,经过一番推算,果然说小皇子是不留于人世的命格,除非修道修佛远离尘世,才有一线生机。
皇帝一听,又同皇后一商量,就把这孩子先送到了国寺。
国寺有高僧法师坐镇,与皇室亦有千丝百缕的联系,自然能对小皇子尽心呵护、照料有加。
皇后慈心,还经常派宫人去探望。
结果,小皇子才好转不久,就一天不如一天。
国师表示,国寺还是离宫城太近,小皇子在这不算远离尘世,必须得真正出世修行,不为骨肉亲人所累,方才可行。
既然与这孩子注定没父子缘分,皇帝只得让金羽卫将着皇子送得远远的,活着总比死了强。
江南的莲台寺乃山间古刹,隔绝尘嚣,住持又是国寺高僧的师弟,才两个月大的谢璟就到了这里。
即便如此,小皇子还是死了,讣告传回京城,没多久,生母也郁郁而终。
皇室没有派人再取尸骨,就用衣冠代替他葬于皇陵,跟其他夭折的孩子一起立了个碑。
本来一切到此就该结束。
但谢璟说,当年他师父才把消息传回京城,还没安葬,棺中竟有哭声,打开一看,小皇子起死回生了。
师父很快想通了原因:小皇子活着,宫中始终有人记挂,只要都以为他死了,才是真正断绝了亲缘。
出家人慈悲,为了让孩子活下来,也没有把这事透露出去,皇室自然也不知道谢璟还活着。
直到住持圆寂前,把谢璟叫去,将信物悉数交还他,谢璟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师父说我劫数已经随着修行消散,活过二十年后,命数就会更改,最终还是要回归尘缘的。”
因此,成年后的谢璟按师父留下的方式联系了国寺,瑞王得知消息后,又上报给了皇帝。
皇帝起初也非常惊讶,死了二十年的孩子竟还活着,只是他正困于中风之疾,一时也顾不上,暂且让人把谢璟接到行宫去。
谢璟在行宫里住了两个月,过了年,皇帝才又想起他来。
因为宫中祭祀时,钦天监正使告诉他,南方有一颗隐星即将归于正位。
此子多年修行,福泽深厚,能够逢凶化吉,消灾避祸,兴许能够给皇帝带来转机。
皇子这才决定把这子嗣迎回宫中,但兹事体大,不可草率,因此传了密旨,让瑞王着手安排,将人护送回京城。
这故事来龙去脉倒是足够清晰,对于其中真假各有几何,喻青暂且保留意见。
她直觉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但她不在乎别的隐情,只想知道一切是否与清嘉有关。
算下来,谢璟的生辰,比清嘉才大了三个月多。这和同时出生也差不了太多,完全是有弄虚作假的空间的。
喻青不禁开始思考起皇室秘辛来。
就算是有血缘关系,也不至于如此相似,谢璟和清嘉,甚至比谢廷昭和清嘉都像。
主要是她知晓皇帝尊容,虽然人是老了,也能看出他年轻时断然不是颜若好女、如琢如磨的美男子,单靠他的血脉,很难让清嘉和谢璟都长成这个模样。
所以,一定还有母亲的原因。
她几乎想要开口再问,又堪堪忍住,谢璟所言十分详细,再刨根问底显得奇怪。而且若他说的是真话,那他几乎也没见过生母,多半也不知其中隐情。
谢璟话音一转,道:“我知道的,悉数都告诉大人了,不知可否也问您一个问题?”
喻青:“什么?”
“大人虽然年轻,但其他人都以您为首,我猜大人必居高位,”谢璟笑笑,“还不知大人尊名贵姓,可否让我结识一二?”
喻青干脆利落:“喻青。”
谢璟挑眉惊讶道:“……竟然是您!原来您就是宣北侯,在下失敬。”
“是世子。”喻青纠正道。
谢璟眨眨眼睛:“哦。”
听他误称自己为“宣北侯”,仿佛真的只是听说过而不甚了解,但喻青又问了一句:“你避世修行,还知道我么?”
“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谢璟笑道,“您英勇无双,战无不胜,天下谁人不知。”
对于这种吹捧,喻青听得太多,已经见怪不怪。
她只是颔首喝了口茶,感觉暂时也问不出什么了,便起身告辞。
·
谢璟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茶室外的玉兰花影中。
从容不迫的笑意不见了,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脊背都是僵硬的。
就算是早有准备,当他看见喻青的时候,还是难以平息心头的鼓噪。
两年了。
第50章 寤寐 凭借她女扮男装多年的经验,女人……
上一次, 还是在城墙上久久地望着她的背影,那落雪的盔甲,那枪上的红缨, 都刻在了记忆深处。
谢璟不止一次地想, 茫茫塞外,无数风霜, 她过得怎么样呢?
喻青的面容似乎没有变化, 依旧清隽英气, 明眸皓齿,和梦中别无二致。
但气质变得太多了, 令他有些陌生。
或许这才是喻青平时的样子, 只是曾经的他没有感受过。
真实的她原来是凛然的、冷淡的, 对坐这么久,甚至没有露出过一次笑容。
·
几人在行宫中暂住一晚, 隔日带上谢璟一起返回姑苏城, 拜别太守,然后启程北上。
喻青骑着马, 心不在焉。
昨日她胡思乱想了半宿, 满脑子都是各种宫闱秘史,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通。
比如,其实那个乐姬生下的是对龙凤胎,但是容妃为了争宠或者怎么样,把女儿换到了自己的名下。
根本不是亲生女儿, 所以清嘉死了, 容妃和瑞王才无动于衷。
但这有个疑点,就是清嘉和容妃其实很像。
亦或者,容妃生下的是龙凤胎, 因为害怕钦天监的谗言,说当年出生的皇子命格不对,所以抛弃了男孩,这孩子又被乐姬认下。
同样也有问题,因为乐姬的孩子出生在前,容妃也没法提前把孩子送走。
可能隐情更加曲折复杂,两个孩子,两个母妃,偷梁换柱、移花接木……
要么就是容妃和那乐姬是失散的亲生姐妹,长着同一张脸……
她真的说服不了自己,这一切都是巧合而已。
如果不找到真相,她可能会永远纠结下去,没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固执。
她需要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答案。
不然拿什么去解释,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除非……
喻青甚至要有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了。她意识到要是不搞清楚,自己可能会疯魔。
比如她一直在暗中观察谢璟,确认了很多次,他的确是个男人。
凭借她女扮男装多年的经验,女人绝不会伪装得这么真。
而且清嘉她很了解,喻青抱过她,和她同床共枕过,还亲过她。且不说身高、体型,但是论清嘉的性情、气质,想装成男人也太难了。
可是一旦谢璟不在视线中,她又忍不住地怀疑,两张脸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重合。
·
同路的一名姓李的官员是个很会溜须拍马的话痨,来的路上,他没少跟喻青套近乎,喻青对他爱答不理。
现在,他献殷勤的对象换了人,一个劲儿地对谢璟嘘寒问暖,半天下来,喻青都隐隐约约听到了好几次,感觉谢璟还真是挺有耐心。
“将军,将军?”
喻青控制马匹慢走几步,跟后方车窗平行,用眼神示意:怎么了?
“现在外面也不暖和,反正都是同样的快慢,”谢璟道,“要不来马车中坐一坐?”
喻青道:“不必。”
她又策马回到了前方,谢璟缓缓放下车帘。
“别介意,喻小侯爷一直都这样,家世好,官位高,自然就傲气,”李侍郎道,“皇子来了都得给他几分薄面,等闲人都是说不上话的。”
谢璟早就被这人烦得不行,对方那两撇不对称的小胡子实在让人心塞。
这会儿听见他背后说喻青的坏话,脸色也冷了些,道:“我倒觉得世子这性情很好呢。”
“……哦、哦,是好,当然很好,”李侍郎一看不对立马转换口风道,“直率坦荡,世间这样的真君子不多啊……”
谢璟:“……”
怪不得能当上官,真是会见风使舵。
他无心应和,恹恹地支着额头垂下眼睛,摆出闭目养神的模样,李侍郎这才安静许多。
谢璟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理智上他非常清楚,按现在的状况,喻青没有理由对他和颜悦色的。
他不再是小庭院中等待夫君的公主,喻青也不再是体贴入微的夫君,清嘉死去的时候,脆弱的红线就已经断开。
往事翻篇了。
他得到了坦坦荡荡的、能够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的身份,就要用曾经的温情作为代价。
不过……他和从前相比并没变丑,这张脸在她那里一定是有些用处的吧?相似的事物,不很容易教人移情吗?
面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也有些拿不准了。
·
喻青一颗心里想的都是早点回到京城去,向皇帝和瑞王交完差,然后再好好搞清楚皇子公主身世的秘密。
马车走不快,不得不放慢脚程。
和谢璟同路的时间越长,她就越隐隐感到焦躁。
其实一来一回,马车速度都是差不多,并不是谢璟的缘故。只是谢璟的存在感太强烈,让她不由自主地归咎在他头上了。
傍晚,几人在城中客栈落脚,提前包了两层的客房,等安排妥当,喻青点了些饭菜,让店家往各个上房送过去,余下的侍卫们则换着班在楼下吃饭。
谢璟的房门口一直有卫兵守着,等伙计过来撤餐盘时,喻青路过,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
看着都动过,且口味明显与清嘉不同。
房中的谢璟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她,主动打了个招呼:“将军好,可是有事找我?”
喻青摇摇头,随即又问道:“方才没注意,饭菜里有荤腥。公子曾是清修之人,没有顾忌么?”
谢璟道:“哦,不碍事。”
他补充道:“以前在寺中多年,吃得太寒酸寡淡,现在什么都觉得很可口。”
喻青:“……”
她又想到个问题:“不过,您既然一直居于寺中,怎么蓄发如此长呢?”
谢璟解释:“师父告诉我身世之后,我便开始蓄发了。他说左右我还要回归尘世,早些拥有三千烦恼丝也好。”
他态度温和诚恳,有问必答,挑不出错。
喻青又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便淡淡应了声好,转身离开。
晚些时候,她去喂了喂自己的马,她这马儿是常在山野平原上驰骋的千里神骏,一连几日跟着马车晃晃悠悠的,有点不开心。
吃了半筐清甜的小萝卜,它才舒坦了。
喻青回到客栈,发现谢璟正和几名卫兵坐在堂前,蹙了蹙眉。
“公子怎么下来了?”
只见桌上有两个小瓶,散发着醪糟香气。
谢璟道:“这是在隔壁铺子里买的酒酿,很甜的,大人要尝尝吗?给您一碗。”
见他作势要亲手盛给自己,喻青长眉一凛,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其他人顿时沉静下来。
谢璟的手顿住。
他很少见到这样的喻青,带着利落的、说一不二的上位者姿态,举手投足都带着某种威严。
要知道,从前喻青都是柔声低语,只要是他的请求,就没有她不同意的。
“您身份贵重,最好别随意外食,以后要经过查验。”喻青平静地说。
几句话貌似很客气,声音也不高,可莫名让别人大气都不敢出。
后面一个侍卫立刻上前认错:“属下知错,方才疏忽了,没有意识到,往后一定谨记。”
喻青道:“嗯。”
谢璟不免怔了怔,他道:“……是我一时兴起,才让人替我买来,不怪他们。”
喻青只是扫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谢璟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你没关系,用不着掺合。
谢璟:“……”
直到她稳步上楼,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下面众人才从一片静默中恢复过来。
谢璟只得对方才那侍卫道:“抱歉。”
众人对谢璟是何等身份都心知肚明,这侍卫也没想到这位贵人竟然还跟自己道歉,忙道:“您言重了,不碍事,本来就是在下办事不力。”
谢璟道:“……可你们将军生气了,该怎么办?”
几人互相看看,又解释道:“没有的,将军只是正常指示,对事不对人,平时也如此。”
谢璟:“……好。”
他心想,如果这都不算生气,那她真发起火来,得多可怕?
过去喻青给他的脸色实在太好了,以至于他有种错觉,以为就算不是妻子,想办法再接近她也不会太难。
现在他才发觉,自己是太飘飘然。
带着酒酿回到房中,谢璟一个人黯然地尝了一口,根本不甜。
·
而房中的喻青此刻也在暗自思量。
方才她自觉不过是公事公办,对自己手下的亲卫,自然是用不着特地客气,平时在军中,也都是令行禁止,听从吩咐的。
但是,那一刻谢璟稍稍怔愣的神色,竟然让她有些犹疑。
小心翼翼地瞟着自己,欲言又止,好像被吓住了似的。
她也没有很凶吧?
再说了,又不是冲他去的,他怕什么?
她不免觉得这娇贵的皇子有点不好伺候,可是不知为何,又一直没忘掉谢璟那时的模样。
喻青叫人送水过来,洗了把脸,冷静一下,解衣打算休息。
但是,今夜失眠的毛病又犯了,她躺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睡意。
就算是她,也有些不耐烦,最终是起身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然后无声地推门而出。
·
隐约听见外头梆子敲了两下,二更天了。
谢璟根本没睡,满脑子都是喻青,虽然一开始确实吃惊,但是翻来覆去地回味几次,又感觉冷峻的喻青也很有魅力,那眉眼间的凌厉气势,既能把人压倒,同时又令人心颤。
肖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竟然把自己想得脸颊发烫。
然后,他又开始不安,觉得按喻青的态度,光靠一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和一幅好皮相,兴许根本没法打动她。
如果她以后根本不会认自己呢?
只是想到这个可能,谢璟就觉得如坠冰窟。
就这样,他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一个人就能演完一场戏。
要是此生真的跟她分道扬镳,谢璟到死也不甘心。
他把脸埋进掌心,深吸一口气,突然又燃起了莫名的斗志。
从前喻青是很喜欢他的,喻青总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公主的旧情吧?她说过永远都不会忘的。他总归是比旁人有机会,以前能做到的事,以后未必做不到,反正,不能坐以待毙。
这两年隐居江南,为了尽快好转,谢璟一直都在好生休养,平日起居饮食都很规律。
自从他提前几日接到信鸽,知道来江南的是谁之后,才开始夜不成寐。
这大半天先下山再赶路,马车颠簸久了,又接连心神起伏,原本有段时间没犯过的旧毛病似乎被诱发出了一点,感觉骨缝中隐隐做痛。
客栈的上房也不算宽敞,屋里有些闷,他索性披衣而起,打算去廊中透透气。
在一片宁静中谢璟迈出房门,走了几步,便站定了。
走廊尽头的转角处,一扇窗正开着。一个人斜倚在窗前,一条腿支着,手边有一个小酒壶。
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她没有束发,青丝披散着,背后的月光给她的轮廓勾勒上一层柔润的银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