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四十块钱一转, 漆洋就有点儿后悔。
也太幼稚了,跟小学生赌气似的。
而且电影的事之前牧一丛就提过,当时他要带漆星去看病, 本来说好了回来后去看。
牧一丛没有再回复,钱也没点。
不高兴了?
漆洋等了一会儿, 抬起手臂搭在脑门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嗓子眼儿莫名有些发堵。
不过这份发堵的心情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第二天,牧一丛直接抓他来了。
当时漆洋正在检查顾客退租的车,刚登记入完库, 人还没从车上下来, 小刘跑过来敲车窗, 说有人找他。
“谁?”漆洋问。
“M&K的。”小刘说,“上次来过。”
漆洋第一反应想到牧一丛, 但凭他对牧一丛的了解,这人来脾气了也是闷驴一头, 在学校时牧一丛每次不爽, 在学校都恨不得绕开漆洋的教学楼走。
那应该就是任维了。
得出这个结论,漆洋不紧不慢的把手上的活忙完,才洗洗手回办公室。
推开门,看见坐在他椅子上的牧一丛, 漆洋愣了愣。
“忙完了?”牧一丛优雅的叠着腿, 正在看漆洋电脑显示屏上没关闭的表格。
昨晚那种堵嗓子眼儿的感觉一下压了下去,漆洋的心情莫名扬起来不少。
他先接杯水喝下去,然后走到电脑桌前,一手撑着桌子, 另一只手一把按下笔记本。
“是你坐的地儿吗?”他盯着牧一丛。
“生意不错。”牧一丛掀起眼皮打量他,“心情也不错。”
“怎么看出来的。”漆洋歪歪脖子。
“愿意跟我好好说话了。”牧一丛坐直上身,用目光梭巡漆洋的五官。
桌子不宽,漆洋俯着身,牧一丛再抬抬脖子,两人的距离就有点儿过于靠近。
漆洋撤回手,也没撵人,在牧一丛对面坐下,掏出烟盒点了一根。
“怎么突然过来了?”他又问牧一丛。
牧一丛没回答,在手机上点了点,推到漆洋面前。
手机上显示的是电影票的购买记录。
并排的两张,40分钟后的场次。
漆洋的感受有些复杂。
不去看,毕竟他之前答应过牧一丛。
去看,也太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问我了吗,”想来想去,他只能在口头上占点儿便宜,“没想过我可能会有事?”
“推掉。”牧一丛语气松弛,态度直接,“那人不适合你。”
“谁啊?”漆洋被他牛逼笑了。在介意苏嘉?
牧一丛用眼神回答他:你说呢。
漆洋不想在背后说人家女生什么,也懒得解释。
算算时间差不多到了下班的点,他捞起自己的手机起身:“走吧。”
牧一丛的电影票是随便买的,一部返映的老片。但电影院的位置应该是专门选过,在离车粒不远的一个商场。
漆洋就没开自己的车,计划着等看完电影再回来取,回家的路上接个顺风车。
去的路上两人照常没什么话,但到了影院,看着侯影室里一大半的情侣,他瞟一眼身旁的牧一丛,那种微妙的古怪又冒了出来。
“你喝饮料吗?”他主动问。
牧一丛在自助取票机前取票,听漆洋这么说,顺手就勾了小食套餐。
“不是。”漆洋给他戳掉,“本来要请你看电影,票你买了,我去买点吃的。”
“把我当漆星了?”牧一丛不喝,“留着下次请我吃饭。”
漆星还真没看过电影。
漆洋望向前台给孩子买爆米花的一对夫妻,心里有些怅然。
他上次看电影也是高中的时候了,和刘达蒙一起看了个动画片。
两人检票入场,幽深长廊里的吸音地毯隔绝掉外面的嘈杂,漆洋听着一扇扇厅门里传出的电影对白,对着手里的票号推开对应的大门。
看到这间影厅的布局,他脚步又顿了一下。
荧幕很大,房间也宽敞,但是座椅很少。
还都是一组一组的沙发椅,每组沙发相隔的都很远。
“这什么厅?”在最后一排坐下,他小声问牧一丛。
“F厅。”牧一丛说。
黑洞洞的影厅只有荧幕上广告的光,沙发椅之间没有扶手,稍微一动就能碰触到互相的胳膊。
“故意的吧你。”漆洋看他被光影勾勒出的侧脸线条,压着嗓子。
电影开始了,牧一丛没转头,轻声提醒:“嘘。”
距离太近的不自在,随着电影情节的推进,被漆洋逐渐抛在了脑后。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完全放松的时间了。
十年来几乎全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上班挣钱,下班看孩子,节假日也几乎都在带着漆星看病上课。
电影播放到两个主角相恋时美好的时光,到处游玩,他突然觉得在看另一个世界。
但坐在他们前排的情侣突然把脑袋凑到一起开始接吻,漆洋又被拽回到现实,尴尬地翘了个二郎腿。
膝盖擦过牧一丛,漆洋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
“这片子一般。”漆洋小声清清嗓子。
没转脸对视,他都在余光里瞟见了牧一丛轻轻勾起的嘴角。
片尾字幕升起,影厅也亮起大灯。
观众们三三两两的退场,漆洋抻个懒腰,和牧一丛默契地没有去挤楼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
快要走到厅门前时,牧一丛突然问漆洋:“那天你约我去看的是什么电影?”
“约”这个字有点太那什么了。
漆洋想了想,摇头:“早忘了。”
来到停车场,他与牧一丛道别,准备步行回车粒。
“等一下。”牧一丛拿出手机接了个电话。
对着手机“嗯”一声,他简单交代:“停车场,靠路口这边。有车位。”
漆洋靠在车头上抽烟,咬着烟嘴看他:“怎么了?”
“让你见个人。”牧一丛挂掉电话,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
一辆炫紫色的法拉利高调的驶过来,一个漂亮的刹车,插进他们身旁的车位。
漆洋看了眼,职业病发作,在心里分析这辆车如果在车粒,会是什么价位。
“哥!”
开门下车的男孩冲牧一丛喊了一嗓子,打断了漆洋的所有思考。
“这什么啊,还要我专门来给你送。”男孩看着也就刚过二十,腰高腿长,五官精致帅气,从副驾拎下来一个硕大的礼品袋,边朝袋子里打量,边嘟嘟囔囔地朝牧一丛这边走。
漆洋一耳朵就听出这张扬的声线。
是那晚给牧一丛打电话时,在他身边的男声。
下午在办公室看到牧一丛被压下的发堵感受,此刻像个鬼影一样沿着胸腔往上攀爬。
让他等着看他俩去约会?
这牧一丛到底什么毛病。
“你在这干嘛呢?”男孩把礼品袋放在宾利车头,看眼牧一丛,又眯眼瞅了瞅漆洋,“哥你朋友啊?”
“嗯,漆洋。”牧一丛朝袋子里扫一眼,向他介绍,“李嘉嘉,我表弟。”
“李嘉一!”那男孩不满地去扒牧一丛的肩膀,“都改名了还李嘉嘉,烦不烦。”
李嘉嘉还是李嘉一,漆洋都没听进去。
他在听到牧一丛说出“我表弟”时,所有莫名翻涌起的情绪,都在瞬间卡了壳。
“洋哥。”李嘉一看着张扬,却比他哥有礼貌,主动跟漆洋打招呼,“我叫李嘉一,不是李嘉嘉啊。”
漆洋拍一下他递过来的手,重新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两天怎么这么多“嘉”。
牧一丛对他这个表弟显然不怎么上心,把礼品袋往漆洋手边推过去,就对李嘉一说:“你回去吧。”
“没我事儿了?”李嘉一挑挑眉毛,麻利地钻回车里,“答应我的表别忘了啊哥!”
法拉利高调地开来,高调地开走,留下漆洋在昂贵的轰鸣声中沉默。
“那天你打电话,我在和他吃饭。”牧一丛靠近一步,“他回国过年,催我给他买东西。前几天一直在陪家里。”
漆洋嘴里的烟头咬了好几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只能绷着脸回一句:“啊。”
牧一丛抬手摘掉他嘴里的小半截烟,盯着他问:“还吃醋吗?”
不论那晚的短暂失眠,还是昨天面对牧一丛的无话可说,漆洋全都没有思考过最底层真正的原因。
这会儿听着牧一丛无比自然说出来的“吃醋”,迎着这双黑沉的瞳仁,他感觉脖颈里供血的血管冷不丁被掐了一把,掐得思绪都有点儿混乱。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要脸吗?”漆洋故作好笑地怼回去,胡乱拨了一下礼品袋,发现袋子里还有个盒,“这什么啊,还让人专门跑一趟。”
“给漆星的手工书,一些关于她症状的材料。”牧一丛回答,“拿回去吧。”
漆洋沉默地垂着眼帘,好一会儿才开口:“谢谢。”
拎着东西回到车粒,漆洋把东西放上副驾,自己坐在车里又抽了根烟。
他的心情这会儿非常不好描述,动容又微妙,反复回想着牧一丛刚才那几句解释,以及那句“还吃醋吗”。
吃醋肯定算不上。
漆洋告诉自己。
只是有点儿像当年在牧一丛那儿,听着牧一丛让任维先回家时的状态。
他从袋子里取出礼盒,刚要打开,手机连着两声“嗡嗡”,进来两条消息。
一条是苏嘉的,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她朋友新开的餐厅,需要找人去捧场。
另一条来自牧一丛:昨天那个女孩确实不适合你。
漆洋盯着手机看一会儿,在指间转了两圈,嘴角被心情顶着往上扬。
他给牧一丛回复:为什么。
牧一丛:我看人比较准。
漆洋:有多准。
牧一丛:特别准。
漆洋:比如呢。
一来一去的垃圾话在这时暂停,牧一丛的回复隔了半分钟才又弹出来。
牧一丛:比如见面那天我就知道,你也喜欢过我。
第42章
从“你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了解自己”, 到“你也喜欢过我”,漆洋突然发现,牧一丛这人应该挺适合去当个心理医生, 特别擅长循序渐进着增加心理暗示。
暗示到漆洋不由得开始回忆同学聚会那天的细节,不知道是哪一块给牧一丛带来了这种感受。
没等他回忆完, 邹美竹催回家的电话打了过来,说漆星有点儿等毛躁了。
漆洋将盒子放好, 原计划的顺风车也顾不上再接,一路驱车往家赶。
漆星的毛躁是有原因的,快到下一次去医院的时间了,邹美竹傍晚在家收拾行李箱, 先把必要的东西都收一收, 漆星在旁边看了会儿, 就开始满屋子转圈。
见到漆洋,她状态好了点, 难得没在墙角杵着,主动过来攥紧漆洋的手。
“怎么了?”漆洋把牧一丛送的礼盒搁在柜子上, 蹲下来看着她。
漆星垂着脖子不说话, 眼神在地上乱瞟一圈,定在那个漂亮的礼盒上。
“这什么呀?”邹美竹从卧室出来也发现了,去玄关瞅了眼,把礼盒拎到客厅。
“朋友送给漆星的书和资料。”漆洋说。
“借你房子的朋友?”邹美竹一听是书就没了兴趣, 擦擦手去厨房做饭。
漆洋拉着漆星在沙发上坐下, 拆盒子给她看。
盒子挺大一个,里面除了牧一丛说的那些,还有两个额外的小盒子。
漆洋挨个打开,盒子里有卡片, 表明一个给邹美竹,另一个给漆洋。
漆星看到漂亮的手工书,注意力成功被分散,也不要牵手了,自己抱着东西就回卧室她的小桌子上研究。
送给邹美竹的盒子里则是一套护肤品,把她乐坏了,也跟个小孩一样整盒端走。
“还有个盒子里是什么啊?”她高兴到一半,还没忘记折回来张望。
漆洋没说话,把盒盖掀开,里面是印着外文标识的高档巧克力。
“还是我的好。”邹美竹要搁平时肯定得来掰一块,这会儿有了护肤品,对巧克力也没兴趣了。
漆洋望着巧克力看了半天,把盒子袋子都收拾好,拿回自己卧室,默默地抽了根烟。
和看电影一样,他上次吃糖的记忆,也已经是很多年之前了。
说不动容是假的。
漆大海出事以后,所有人,包括漆洋自己,都在以一个亟需快速成长的男人标准来要求他。
刘达蒙逢年过节来看漆星,虽然也会很细心的带上送给邹美竹和漆洋的东西,不过跟这次牧一丛送的东西,性质完全不一样。
漆洋拆开巧克力尝了一块,仰躺着倒在床上,慢慢咀嚼。
并不甜腻,是那种醇厚里带着淡淡果香的口感。
邹美竹敲敲房门进来,脸上已经敷了一张面膜,东扯西扯地喊:“儿子。”
漆洋扭脸看她,对这个没深沉的妈有点儿想笑。
“好用吗。”他戏谑地问。
“大牌,肯定好用。”邹美竹都不急着去打麻将了,“喊你那个朋友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顿饭,妈给他煮火锅。”
漆洋捞过手机看着牧一丛最后那句话,低声道:“有时间吧。”
邹美竹哼着歌去做饭了,漆洋攥着手机打开又锁屏,锁屏又打开,他是应该要感谢牧一丛的,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同时也觉得不能白收东西,应该回点儿什么。
还有苏嘉那条还没回复的消息。
漆洋跟刘达蒙崔伍他们都是直来直往,约着吃饭有时间就去,没时间就直接拒绝。
对女生他是真不太知道怎么交流。
正看着对话框思索,刘达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你真对苏嘉一丁点意思都没有啊洋子?”他不等漆洋说话,上来就问,“人约你吃饭你不去倒是说一声,干晾着?”
“没有。”漆洋跟刘达蒙就好沟通了,“我刚到家,不知道怎么回。”
“你真是……”刘达蒙恨铁不成钢的叹气,“算我俩白操心。”
“让你媳妇儿帮我跟人家说明白吧。”漆洋说。
“行。”刘达蒙知道漆洋下了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只能答应,“她们女生好沟通,哥们儿会帮你美言几句的。”
美言用不着,眼下漆洋倒是有另一件事可以咨询刘达蒙。
“大蒙,问你个事儿。”他喊住准备挂电话的刘达蒙。
“你说。”刘达蒙立马把电话放回耳边。
“要是给你送点儿东西,你想收什么?”漆洋问。
“你少扯没用的啊。”刘达蒙乐了,“你是拒绝人苏嘉,又不是拒绝我,犯不着对我进行精神补偿。”
“别扯淡。”漆洋斟酌言辞,“算是给……客户回礼。”
“啊,男客户。”刘达蒙认真起来想了想,“男客户不就烟酒什么的吗,面子工程。还能送什么。”
烟酒漆洋刚才考虑了,牧一丛不怎么抽,酒这东西要么高端,要么就是喝着玩,拿不准价位。
“地位高上年纪的整点雪茄?再高档要说送表什么的,那就犯不上了。毕竟只是回礼。”
刘达蒙还在分析。
“要是年轻客户,领带,男士香水也行。”
香水。
漆洋回忆起在牧一丛身上闻到过的浅淡男香,心里有了答案。
“香水吧。”他在床上敲了敲食指,碰到牧一丛送的巧克力,“你有空帮我选个合适的。”
“成。”刘达蒙答应得很痛快,“我找我媳妇儿帮你看,她爱研究这个。”
又跟漆洋确认了一番和苏嘉有没有可能,他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刘达蒙就把马佳佳选好的几款香水链接发了过来,并且告诉他,已经和苏嘉说清楚了。
漆洋没点开细看,前调后调,木质香还是植物香他看不明白,只问了邹美竹那套化妆品什么价位。
得到答案,他直接下单了最贵的那一瓶。
快递在准备带漆星去医院那天送到了。
漆洋给牧一丛打电话,问他别墅那边还方不方便。
“以后不用问我,房子一直空着。”牧一丛反问他,“今天出发?”
“嗯,还是一星期。”漆洋往行李箱里收拾东西,拿起桌上的香水盒看了一眼,“你今天有没有空?”
“想见我了?”牧一丛说。
“有东西给你。”漆洋现在对他这些话已经能做到基本免疫。
“今天不行。”牧一丛的语气听起来心情不错,“过两天我去找你。”
漆洋想说不用专门跑一趟,没等他开口,牧一丛已经把电话挂了。
相隔一个月再次出远门,漆星的状态比上次好了不少,路上没怎么折腾,倒是邹美竹一路哼着歌,对于又去住大别墅的期待溢于言表。
“哎,儿子你说。”她扒着驾驶座拍拍漆洋的肩,“要是把你那朋友的房子直接租上半年,大概得多少钱?”
“琢磨什么呢。”漆洋望她一眼。
“你想啊,与其你每个月来回折腾,不如你就安安心心在这边上班,妈带着星星住在那边,还方便带她上课。”邹美竹自己说着都要笑出来了,“是不是比现在这样方便?妈还能帮人看着家,别进小偷什么的。”
且不说邹美竹自己带漆星有多不靠谱,即便真要在医院那边租房常住,漆洋也不会去动牧一丛别墅的主意。
“差不多得了。”他目视前方,“别占便宜没够。”
“兔崽子。”邹美竹朝漆洋胳膊上甩一巴掌,“跟你妈说话越来越没大没小。”
牧一丛是在漆星上课的第三天过来的,依然是晚上,没有提前通知,但这次比上一回时间早,邹美竹刚做好饭,门铃突然响了。
不是直接输密码。
漆洋过去开门,见到拎着东西的牧一丛,微微抿了下嘴角。
“怎么不直接进来。”他问。
“上次不知道阿姨在。”牧一丛望着漆洋的眼睛,轻声问,“开门这么快,这几天一直在等我?”
漆洋有种自己都没发觉的心事被拆穿的不爽,做出懒得接话的神情,侧身让牧一丛进来。
“是洋洋朋友来了?”邹美竹端着汤碗从厨房出来,看见牧一丛眼睛都亮了,“快来孩子,我刚做好饭,一起吃。”
“阿姨。”牧一丛向她打招呼。
“哎呀又带东西,”邹美竹笑得合不拢嘴,手里的汤都顾不得往餐桌上放,“都够麻烦你了,上次送的东西还没谢谢你呢,让洋洋喊你来家里吃饭,他非说你忙,要等你有空。”
漆洋对这个妈一点招儿都没有,无视掉牧一丛投向自己的目光,他掉头去喊漆星。
漆星对牧一丛送她的手工书十分着迷,每天的手帐大业都暂停了,一门心思地组装书里那些立体图案。
她刚拆开新的一张零件,弹出几片掉在地上,避开漆洋要牵她的手,弯着腰在地上一片片的捡。
“找什么呢?”漆洋在身后喊她,“东西放好,先吃饭。”
漆星听不见。
她像追逐面包屑的乌鸦,沿着掉落的轨迹往前找,有一片正好崩落到餐桌下,她直直走过去弯腰,正好撞上要放汤碗的邹美竹。
“哎哟!”邹美竹脚底一个趔趄,热汤荡出来大半碗,眼见着就要泼在漆星后脖子上,吓得睁圆了眼睛。
漆洋立马伸手去拽小孩,胳膊只来及伸到半空,正好走过来的牧一丛搂着漆星转了个身,泼泼洒洒的热汤全浇在他背心。
“我的天!”邹美竹吓坏了,话都说不明白,顾不上自己也被烫到的手指,急得用手背在他衣服上抹,“这怎么办,可别烫坏了。”
漆洋上前一把拽出漆星,转着圈检查一遍,带着后怕的心情第一次冲她严厉的发火:“你怎么回事?”
漆星眨着空洞的眼睛,在手心里一下下捏着她掉落的碎片,看一眼哥哥,又仰着脖子看牧一丛,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概念。
“没事。”牧一丛对邹美竹笑了笑,抬手脱掉外套,“衣服厚,没烫着。”
“这里面衬衫也湿了!”邹美竹急得不行,随手抓了条抹布就要给牧一丛擦,“哎哟”个不停,“这不得烫坏了,星星呢洋洋?”
漆洋过来看看牧一丛的后背,眉心都拧了起来。
“漆星没事。”他简单回答邹美竹,看着牧一丛问,“烫吗?”
“不烫。”牧一丛在漆洋颈侧拍了拍,虎口刮过他的耳垂,“有衣服吗,我去换一件。”
第43章
漆洋把牧一丛带到二楼他住的那件卧室, 让牧一丛拿衣服,自己则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简易的小药箱。
这是他们家的习惯——漆星没有多少生活常识,对疼痛的感知力很弱, 家里的尖锐物品都要锁起来,即便如此, 她身上也总出现各种磕磕碰碰的小伤口。
所以每次出远门,漆洋都会把药箱带着, 装一些创可贴酒精碘伏之类的小物件。
但没想到第一个使用的人会是牧一丛。
看着牧一丛脱掉衬衫后,后背的水渍和淡淡的红印,他又皱皱眉,让牧一丛先别穿衣服, 转身重新下楼, 去冰箱里取了个冰袋。
邹美竹在楼下拖地, 紧张地追着漆洋问:“起水泡了吗?”
听漆洋回答“没有”,她松了口气, 嘟嘟囔囔地去戳漆星的脑袋。
初春的衣服确实还算厚实,漆洋推门进来, 牧一丛已经把水痕擦了, 红痕也没有继续变深的趋势。
他去房间里的卫浴间用毛巾裹上冰袋,摁在牧一丛背上。
牧一丛的后背很漂亮,冰袋压上去,能感受到紧实的肌理, 随着呼吸淡淡的起伏。
漆洋看一眼他舒展的肩胛骨, 撩开眼皮,瞅了瞅牧一丛的侧脸。
“给我的?”牧一丛的重点完全没放在自己的后背,他抛了抛在漆洋行李箱里发现的香水盒,扭头问。
未开封的香水盒当时也被漆洋塞在行李箱里带来, 他刚都忘记了这一茬。
距离太近,牧一丛侧首的动作拉出修长的肩颈线条,漆洋又闻到了他身上很浅淡的香水味。
这会儿还混杂着些许紫菜蛋花汤的香味。
“嗯。”他重新垂下眼帘,没跟牧一丛对视,看看眼前的后背确实没有起泡,就松开手,让牧一丛自己按着。
牧一丛没接冰袋,把香水也放回去,捞住了漆洋的胳膊。
“为什么送。”他盯着漆洋问。
“还能为什么。”漆洋抽出胳膊,“谢谢你送我妈和漆星的东西,不少钱吧。”
“你选的香水也不便宜。”牧一丛说。
漆洋没提牧一丛送他的那份巧克力,他有点儿不好意思。
他还在想着如果牧一丛要继续说些什么,自己要如何应对,结果道谢的话说出口,牧一丛反倒没有再继续多说。
回到衣柜前,牧一丛用换下来的衣服擦擦后背,随手拽了一件漆洋的衬衫。
他俩的身型差不多,个头也相当,不过漆洋的风格更随性,牧一丛衣架子身材,穿着倒也很合身。
漆洋本来想直接下楼,看牧一丛什么都不说了,他又留在房间里没动。
“不去看看你妹妹?”牧一丛换好衣服转身,见漆洋还在,又开口问。
“漆星,”漆洋想想刚才那一幕,心里不太是滋味,“她这个病就是这样。不好意思。”
幸好衣服厚。
幸好汤水没有泼到牧一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幸好……漆星没事。
漆洋的后怕伴随着疲倦,在忙碌之后缓慢升腾。
“她就是这样,一眼看不住就可能出事,要一直有人照顾。”漆洋在床沿坐下,搓了搓脸,“像个傻子。”
牧一丛看他一会儿,重新走到漆洋面前。
“累吗。”他突然问。
漆洋抬起头。
“这么些年。”牧一丛拨拨他的头发,“辛苦了。”
牧一丛为了保护漆星被泼热汤时漆洋没发愣,刚才被牧一丛攥住胳膊逼近时也没发愣,此刻看着逆光挡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听他口吻平淡地问出这两句话,漆洋突然感觉刚才那半碗汤似乎是泼进了他的胸腔,一瞬间湿烫沉重得让他说不出话。
成年人的表达总是隐晦的,这像是一种共同的默契,尤其在面对漆洋的家庭状况,所有的关心一向含蓄又内敛。
邹美竹的表达总出现在被漆星逼到崩溃的爆发后,哭着说儿子我心疼你,哭完依旧我行我素。
刘达蒙对漆洋的照顾和关心,体现在进货一般给漆星送东西、像个老婆婆一样着急漆洋的单身状况,总想着漆洋家里多一个人操持,自己的兄弟就能轻松一些。
在漆洋这漫长的十年里,在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后,第一次,有人这么毫不避讳问他累吗,对他说一句辛苦了。
没有劝解,没有试图站在漆洋的角度给他出谋划策,也不过问他守着这样的漆星,以后打算如何过完这一生。
他像是知道漆洋没有退路,这辈子都不会有更加轻松的选择。
所以他不安慰也不多言,只是帮漆星找医院、借他们房子、送他巧克力,然后在被烫到之后,对漆洋说这么一句,辛苦了。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漆洋忍不住思考。
十年前学生时代那一段微妙的暧昧,在身心或许都没发育完全的时期,那份模糊又朦胧的心思,真的足以支撑到现在,足以让他到现在都对自己保留着好感与喜欢?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漆洋这么想着,就又问出了口。
只是这次的提问有些沙哑。
“说不清。”牧一丛勾起嘴角。
他在那天漆洋请他吃寿司之后,就不再在这种问题上绕弯子,坦然地回答。
“看我帅?”漆洋问。
“你脸皮厚这点确实没变。”牧一丛说。
“不然呢。”漆洋这会儿格外有表达欲,并且决定刨根问底,“我还能有什么让你看上的。以前喜欢我,现在想睡我,不是之前你自己说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头顶逆向的光线,还是漆洋直白的问话,牧一丛本就黑沉的眼睛,这会儿变得格外幽深,深到让漆洋看出了一抹攻击性。
牧一丛微微俯身,攥着漆洋的下巴与他平视,漆洋转转脖子想甩开,没能成功。
“现在确实想。”他告诉漆洋,“刚在你站在身后给我敷背的时候,我套上你穿过的衣服时,包括你现在质问我的语气、眼神,都让我想睡你。”
“但喜欢你什么,我确实说不上来。”
“也许就是十年前那层喜欢,在重新见到你之后,继续发酵了。”
漆洋没什么写作文的功底,整不出那么多修饰的词汇,他从小到大经历过的考试,作文都没挤出过超过400字。
所以牧一丛这番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是很直白的一个意思。
——没吃到嘴的肉最香。
中学时那点儿喜欢或许纯粹,在这十年的空白期里也早都忘了。同学聚会一见面,又惦记起来了。
人这玩意儿真有意思。
漆洋扬起胳膊,拍掉牧一丛钳着他下巴的手。
牧一丛如果真要说出什么感天动地的情怀来,面对两人巨大的身份差异,漆洋还真接受不了。
跟性别无关。不论男女,不论谁,他都担负不起耽误别人一生的责任。
都不需要那么久远,单单只是牧一丛目前提供给他的种种帮助,漆洋都受之有愧,不知该如何应对。
做好孑然一人直到老死这个准备的人,什么都不怕,只怕承受不起来自他人的情谊。
可牧一丛只是怀念十年前那没来及发展,就戛然而止的初恋苗头,漆洋反倒轻松了。
“那试试吧。”他对牧一丛说。
牧一丛凝视在漆洋脸上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什么?”他直起身问。
“吃猪脚饭那天,不是说让我和你试试?”漆洋满脸无所谓,“试试吧。”
他的态度太轻挑了,那种逞能且张扬的表情,是牧一丛曾经习惯的挑衅。
“你理解的试试是什么。”他沙着嗓子又问漆洋。
“上床我接受不了。”漆洋放下心结,还真仔细的思索起来,“你会谈恋爱吗?”
牧一丛笑了。
“谈恋爱可不止上床。”他告诉漆洋,“你确定除了上床,别的都能接受?”
“所以说试试。”漆洋两条胳膊往后一撑,歪着脖子盯回去,“看看你能让我接受到什么程度。”
主卧还是那个宽敞的主卧,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也还是这两个人。
可交视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改变了。
像十年前那个阳光浮躁的下午。
连站位都如此相似,漆洋浑不吝的坐着,牧一丛盯着漆洋,站在他面前。
区别在于,十年前的漆洋逼视着牧一丛,将脚踩进他刚换下来的拖鞋;而此刻的牧一丛,穿着漆洋的衣服。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室内滞涩的空气,邹美竹不知道牧一丛有没有换好衣服,隔着门板喊:“洋洋,你朋友怎么样?要紧的话去医院吧?”
“没事妈。”漆洋扭头应了一声,他推开牧一丛站起身,“去吃饭吧。”
“哦哦好。”邹美竹放下心,“菜都有点儿凉了,我再去热热。”
朝门口走了两步,漆洋刚握上门把手,牧一丛又从身后拽住了他。
依然是手臂,力气却与刚才截然相反。
漆洋整个人被毫无防备地转了个身,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牧一丛直接推到了门板上。
“你就是头驴,漆洋。”
牧一丛以一种极近的距离撑在漆洋身前,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压着嗓子说。
“骂谁呢?”漆洋下意识也跟着压低嗓子,抬胳膊想搡人,又被牧一丛摁了下去。
“顺着捋不好,逆着不高兴。”牧一丛的气息拂过漆洋的脸庞,纤长的睫毛掩盖住情绪汹涌的眼底,“永远听不明白好赖话。”
明明是体格身高都差不多的两个人,漆洋搞不懂为什么会产生出被牧一丛笼罩的压迫感,也搞不懂自己骤然充血的心跳,是出于什么。
“说人话。”他用不耐烦来掩饰自己的别扭。
“提醒过你了,谈恋爱远不止上床。”牧一丛贴近他的太阳穴,唇瓣随着说话,似即若离地擦过漆洋的耳畔。
下一秒,漆洋被吻住了。
这次没挨咬,是个真正的吻。
第44章
牧一丛提醒了两遍“谈恋爱不止上床”, 漆洋也不是未成年的懵懂小孩,自然知道恋爱这种关系一确立,即便是试试, 也一定会发生什么。
只不过他真没想到,牧一丛敢就这么亲上来。
在与邹美竹仅仅相隔一扇门板的时候。
被压制的感受囊括了站位、呼吸、光线, 甚至气场,毫无准备的酥麻以嘴为核心, 迅速且疯狂的向四肢百骸扩散。
漆洋的背脊一阵阵紧缩,大脑在此刻空白一片。
上一次被咬,他条件反射地给了牧一丛一拳,条件反射这玩意不需要过脑子, 现在漆洋忍不住又想抬手, 牧一丛像是能预判他的反应, 从容不迫地将他压制下去。
原来这孙子能躲开啊?
被放开时,这是漆洋冒出的头一个念头。
“现在你能接受接吻了。”牧一丛低声对他说。
别墅的暖气打得太足, 漆洋有点儿分不清浑身的焦灼感是源于暖气,还是牧一丛的语气。
但他知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既然提出试试了, 那接吻确实就在试试的范畴以内。
沉默着平复完,他抬手抹抹嘴,让自己做出毫不在意的表情,继续挑衅牧一丛:“技术一般。下次能不能提前说一声?”
牧一丛用那种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的眼神, 打量了漆洋半天:“好啊。”
漆洋绷着脸, 拉开主卧门出去。
邹美竹热菜的速度很快,见两人终于从楼上下来,她连忙招呼着牧一丛坐。
重新煮汤时,她提前扬着嗓子喊:“把那个死丫头给我看好!”
漆星还在玩她的手工书, 不过这次看到漆洋下楼,她就主动起身走过来,去牵漆洋的手,眼睛一眨一眨的,朝牧一丛身上瞟。
漆洋看着她总是毫无表情的脸蛋,试图从她低垂游移的眼睛里找到些许情绪,和过去十年一样无果。
“刚才凶你是哥不好。”
他蹲下来托托漆星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试图通过柔和的口吻与缓慢的语速,让漆星明白一点儿道理。
“但是妈刚才端着热汤,你看都不看就直接窜过去,非常危险。”
“这个哥哥为了保护你被烫到了,明白吗?”
漆星漠然的五官写满了不明白。
她只跟漆洋保持了几秒钟的对视,就又朝牧一丛身上看,摸了摸牧一丛身上的衬衫。
牧一丛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所以不是对刚才的事情有了概念,她只是能记住这是漆洋的衣服,觉得穿错了人。
漆洋意识到漆星的反应代表什么之后,在心里叹了口气,握紧漆星的手攥了攥,把她牵到餐桌前坐下。
这顿饭吃得很聒噪,邹美竹感谢与道歉的话太多,一个劲儿让牧一丛多吃菜,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最后连“洋洋这件衣服还是你穿着更好看”这种话都扯出来了。
牧一丛礼貌性地与她寒暄,漆洋一句话都懒得接,只看着漆星吃饭。
晚饭结束,牧一丛接了个电话,起身向邹美竹道别。
“又要走啊?”邹美竹愕然地睁圆眼睛,“怎么每次过来都不过夜就走了,你那外套我还没帮你洗洗呢。”
“不用麻烦,阿姨。”牧一丛都被她客气到有些无奈了,笑着说,“我穿漆洋的一样。”
“对,洋洋快给他再拿个外套,只穿一件单的可不行。”邹美竹忙支使漆洋,再度向牧一丛保证,“你的衣服就放这孩子,回头洗干净了让洋洋再给你送去。”
漆洋没话可说,上楼去给牧一丛拿外套,顺便将香水一并拿下来。
在玄关看着牧一丛穿衣服时,两人的视线稍微一触碰,漆洋就想起刚在在楼上那个吻,不自在地别开头。
牧一丛接过他递来的香水盒子,食指不知是有意无意,与漆洋的手碰了碰。
漆洋又板着脸瞥回来。
邹美竹对于二人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还在一旁热情张罗,让漆洋去送送牧一丛。
天天催自己谈恋爱结婚,如果她知道了自己儿子和另一个男人亲了嘴,会有什么反应。
漆洋默默想。
“方便吗?”牧一丛看向漆洋。
漆洋从玄关柜里取出自己的外套,低头穿上鞋:“走吧。”
临出门前,他想了想,还是扭头把漆星喊过来:“跟哥哥说再见。”
漆星不说话,但是去揭了张贴纸,又往牧一丛身上贴,像质检员给猪盖戳似的。
“再见。”牧一丛刮刮她的鼻头。
送牧一丛这个行为属实没什么必要,牧一丛的车就停在别墅车库里,出了门往旁边一转,拢共也就走十米。
漆洋到了车旁就不动了,从烟盒弹出根烟来点上。
“你去哪。”晚上的天气还是寒得厉害,他呼出口烟气,看着牧一丛问。
“公司的事。”牧一丛也不上车,倚靠在车门上看他,“舍不得我了?”
“咱俩到底谁脸皮厚?”漆洋毫不客气地冲他喷了口烟。
牧一丛眯了眯眼,望着漆洋的眼神里,又变得微妙晦暗。
“过来。”他轻声说。
漆洋这些年无论在家还是上班,真是把自己的骨头磨平了不少,可牧一丛这个人从以前到现在,身上都自带着让漆洋想跟他唱反调的劲儿。
可现在的漆洋没了再跟这人拧着来的立场。
身份认同真挺操蛋的。
接受了和牧一丛现在的关系,漆洋仔细感受一下,对这命令式的口吻,好像也没有太过抵触。
他缓缓地往前挪了一步。
“你接吻的技术更一般。”牧一丛在他耳边说。
猝不及防的接吻,和真正听着牧一丛这么大言不惭的表达出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漆洋耳朵一烫,嘴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麻意又隐隐地想冒头,他受不了地开口骂人:“是不是有病?”
牧一丛笑起来,又一次伸手摘掉了漆洋的烟。
不过这次他当着漆洋的面,直接将剩下半根衔进了自己嘴里。
“进去吧,外面冷。”他开门上车,两盏前灯轰然打亮。
漆洋没动,看着他倒车出库,不太自在地提醒:“路上慢点。”
“实在舍不得,我留下也可以。”牧一丛说。
“滚吧。”漆洋说。
看着牧一丛的车驶远,漆洋拿出烟盒又咬上一根。
火都搓起来了,想想,他“啪”一声扣上打火机,还是把烟塞了回去。
漆洋本以为自己这一晚会失眠,会纠结,会后悔主动答应与牧一丛试试。
他以为自己需要些思考别的,来抵消与牧一丛接吻的怪异感,然而直到昏昏欲睡那一刻,他也没产生出什么不适。
临睡前脑子里最后回想的画面,是牧一丛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辛苦了。
第二天在胀热的感受中惊醒,他掀开被子黑着脸往下看,被牧一丛亲吻的触感,再一次清晰地冒出来。
东想西想着转移了半天的注意力,漆洋忿忿地倒靠在床头,用手臂压住眼睛,另一只手颇觉难堪地伸下去。
邪了门了。
最后一天带漆星去上康复课,时间过得很快。
专家夸奖了漆星这一轮疗程的状态,说她情绪与专注力方面,都比上个月有进步。
漆洋并没感觉到小孩儿有什么改变,不过即使是安慰的话,他听着多少也感到欣慰。
约好了下个月的康复,漆洋照旧在回别墅的路上就联系邹美竹收拾东西,趁天色还早尽快回家。
“这日子过的,一趟趟跟打仗似的。”邹美竹对大别墅越住越有感情,回家的路上又开始发表不舍演讲。
“你那个朋友,叫什么一丛?”不舍到一半,邹美竹突然问。
“牧。”漆洋开着车回答。
“啊牧一丛,”邹美竹提醒他,“他的衣服妈已经洗干净烫好了。回头抓紧给人送过去,请他好好吃顿饭,记住没儿子?”
邹美竹不用多说,漆洋这两天也在惦记这个事。
他正在心里算着什么时候联系牧一丛合适,邹美竹“哎”一声,好奇地打听:“那孩子是不是也没结婚呢?”
漆洋透过后视镜望她:“怎么了?”
“这么好的孩子,又高又帅的……”邹美竹咂嘴,“你们这代年轻人怎么都不爱成家呢。”
这些话漆洋平时耳朵里已经听出茧子了,但这会儿听邹美竹念叨的主角变成了牧一丛,他试着想象牧一丛找个女孩结婚成家的场景,一股说不出的怪异直往上顶。
“回头妈把你李婶家的姑娘介绍给他!”邹美竹想一出是一出的一拍巴掌。
“人跟你熟吗?”漆洋有点儿心烦。
李婶家的姑娘哪都挺好,除了长得跟长颈鹿一样。邹美竹试图把她介绍给漆洋四次未果,牧一丛给他们家帮了点忙,邹美竹竟然能动上给人介绍对象的念头。
漆洋时常觉得邹美竹的心理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少女时期,停留在被漆大海宠成姑奶奶的岁月里,都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无聊。
牧一丛对于漆洋的行程好像十分了解。
晚上到家,漆洋刚收拾完东西躺在床上,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到家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漆洋累到没心思拌嘴,语气十分平和。
“看到你卧室的灯亮了。”牧一丛说,“出来一下。”
第45章
漆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都没想到牧一丛会在他到家的当天晚上十一点半,来到他家小区外面看灯。
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家在哪一栋的?
匆匆往窗外眺一眼,他拎出行李箱里牧一丛的衣服, 快步下楼。
快走到小区门口,他感觉自己出来得似乎有点儿快, 又将脚步放缓,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牧一丛这次没下车, 暖黄的灯光从车厢内映出来,漆洋走过去,抬手敲敲车窗。
驾驶座的窗户落下,牧一丛正在打电话, 对着手机“嗯”一声, 示意漆洋稍等。
漆洋直接把装衣服的纸袋扔进副驾驶, 看着牧一丛挂掉手机,他开口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怎么了。”牧一丛边摁手机边看他, “你不联系我,我还不能来找你。”
上次在别墅车库送走牧一丛, 这两天二人确实没怎么联系。
漆洋在心里巩固一遍他和牧一丛现在的试营业关系, 换了个问题问:“你怎么知道我家窗户。”
“我比你知道的更了解你。”牧一丛收起手机,开门下车。
他没朝漆洋走,打开后备箱端出两盒草莓,示意漆洋拿走。
大晚上专门赶过来, 就为了送草莓?
漆洋对牧一丛的感受真是越来越复杂, 最近收到的东西太多了,也让他感到不自在。
“不用。”他抄着手没动,“你自己拿回去吃吧。”
“家里人给拿的。我不爱吃。”牧一丛不跟漆洋废话,直接把草莓放他怀里, “带回去给漆星。”
为了两箱草莓在街边推来让去,不是漆洋的性格。
家里人给孩子的一向是好东西,硕大的草莓红润饱满,隔着透明封箱散发出品质优良的光泽。
这个时节,这种品相包装的草莓,价格不便宜。
“替她谢谢你。”漆洋想起邹美竹的叮嘱,抿抿嘴,“什么时候有空,请你吃个饭。”
牧一丛没有立即应允。
他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上前一步靠近漆洋,轻声问:“是请我吃饭,还是邀请我约会?”
一辆车从路上呼啸驶过,拉响刺耳的鸣笛声。
漆洋所有条件反射想要嘲讽回去的句子,在嗓子眼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牧一丛带笑的眼睛里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下去。
“爱吃不吃。”他转身就走。
“明天就有空。”牧一丛在身后提高些许音量,“想吃火锅了,你买菜,到我那儿煮。”
邹美竹坐了一天车也累得够呛,今晚麻友喊她去凑局都很难得地推掉了。
看着漆洋大晚上抱了两箱草莓回来,她又高兴地凑过来看:“哟草莓,妈正想吃草莓呢。”
你什么都想吃。
漆洋为了防止她再琢磨给牧一丛介绍对象,没跟她解释草莓的来历,直接回了房间。
门都关上了,他又出来交代邹美竹一句:“明天晚上我不在家吃,请牧一丛吃饭。”
平时让邹美竹多看会儿漆星,少打点儿牌,她能难受得嘟囔半天。
这会儿一听是要和牧一丛吃饭,她拆着草莓箱子很爽快地回答:“好呀,找个好点儿的馆子。”
馆子那是不必了。
漆洋关上门,站在窗前往外看,牧一丛的车已经开走了。
吃火锅。
去家里吃火锅。
邹美竹爱吃火锅,不过有了漆星后,就几乎再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下过馆子,都是买了料包在家煮。
漆洋煮火锅已经练成一把好手,可对象是牧一丛,还是在牧一丛家里,现在的他就不得不多想,牧一丛是不是想在家里发生点什么。
这种问题不能多寻思,尤其是睡前,灯一关,什么画面都往脑子里涌。
从两人接吻的回忆一路扩散,尽管提前说好了不接受上床,但想象这东西又不受控制。
男人和男人如果上床,真是要走后门那种地方?
漆洋在床上翻个身,鬼使神差地拿过手机,想找部片子观摩观摩。
网址都打开了,他望着满屏的肉色,突然心生烦躁。
无聊。
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他把手机往枕头旁一扔,强行入睡。
租车这一行不是天天有生意,也分淡热季。
年前年后是最忙的时候,忙活了一下午,临下班前又来了个大客户。等漆洋把人送走,时间已经过了六点。
今天也是赶巧,漆洋正拿过手机要给牧一丛打电话,手机一震,崔伍的来电蹦了出来。
“干嘛呢洋子?”崔伍的状态听着有点儿低靡,半死不活的拖着嗓子。
“刚下班。”漆洋边穿外套边往外走,“怎么了?”
“没怎么,没事还不能联系你了?”崔伍那边传来打火机的声响,听得出他今天有点儿心烦,“有空没,出来喝两杯。”
崔伍和刘达蒙不一样,虽然几个人毕业这么些年了,关系一直保持得不错,但毕竟差距和圈子摆在那儿,多少还是带了点儿渐行渐远。
他不像刘达蒙似的,有事没事就找漆洋打发时间,主动联系要喝酒,估计是遇上什么糟心事了。
“心情不好啊。”漆洋问了句。
“操,闹心。”崔伍深深地闷了口烟,“跟我对象不是计划年后结婚,从装修到婚礼,没一件事谈得拢,两家的爹妈还一个赛着一个添油拱火……见面细说吧,咱哥俩儿吃点什么?”
漆洋拿下手机换了只耳朵,也点上根烟,站在车粒门口咬了咬烟嘴。
“今天不行。”他斟酌了片刻,还是选择推掉崔伍这边,“晚上有事。”
“有事?”崔伍一听还来劲了,一股“漆洋你也有今天”的乐呵,“你瞒着哥们儿处对象了啊?上次大蒙饭局上那个姑娘?”
“滚蛋。”漆洋不想跟他细说,“处对象”这概念真用在他和牧一丛身上,怎么都透着股不自在,“你喊刘达蒙跟你喝,你俩在结婚方面有共同语言。”
崔伍对于兄弟的推拒没有意见,和漆洋约了改天再聚,就爽快地挂了电话。
漆洋通话界面还没返回,牧一丛的电话跟着就打了进来。
“跟谁聊呢。”他上一个电话提示占线,直接问漆洋。
“崔伍。”漆洋有什么说什么,弹了弹烟灰,“喊我去喝酒。”
“去吧。”牧一丛状似漫不经心,“我这边不着急。”
“别废话。”漆洋掏出车钥匙解锁,“还上次送你那个小区?门牌号给我。”
牧一丛笑了声:“微信发你。”
漆洋先去买了菜,牧一丛家小区附近就有个大商场。
他没省钱,到了超市连肉带菜装了半车,火锅料都挑两种口味,别说两个人,再来两个都够煮上两锅,又去挑了些瓜果,拎两瓶大饮料。
牧一丛家的小区有门禁,门卫杵得像个哨兵,看见陌生车直接拦下,要求登记。
漆洋降下车窗准备打电话,门卫对着他车牌号确认一眼,突然抬起升降杆,示意他可以进去了。
“不登记了?”漆洋忍不住抬起眉毛。
“不好意思,牧总刚才打电话说过,您可以直接进。”门卫礼貌地道歉,还专门给他指路,进了小区往哪开,从哪儿进地下车库。
牧一丛家在十二楼,一梯一户,直接进门。
漆洋拎着东西出电梯,他已经在外玄关等着,穿了一身休闲的家居服,应该是刚洗完澡,半干的头发不像平时那么一丝不苟,松松散散的落在眉前。
从这里开始,就完全踏入牧一丛的领地了。
产生出这个认知,漆洋莫名不太想和牧一丛对视。
他掠过牧一丛的肩膀向后看,敞开的房门暴露着屋内的装修,还是典型的牧式风格,和当年那个老旧的出租屋一样,目之所及是大片简约的留白,除了沙发,客厅里多余的家具陈设一样没有。
这种毫无生活气息的屋子,放在电视里是那种最高档的样板房,出现在牧一丛身后,就是那股熟悉的死人味儿。
“装修风格这一点你倒是没变。”漆洋扯扯嘴角,没话找话。
牧一丛上前接过漆洋手里的东西,进门随意地往地上一放。
漆洋在外面换了鞋,跟着走进屋里,刚要继续说话,牧一丛就借着抬手关门的动作,将他堵在墙上。
第二次正式的接吻,除了地点环境不一样,带给漆洋的感受仍然是让他浑身僵硬的猝不及防。
不用顾及隔墙有耳,牧一丛的态度比在别墅里更强势。漆洋的后背重重砸上墙面,以为后脑勺高低会被磕出个好歹,却落进了牧一丛干燥的掌心。
漆洋想扭头甩开,牧一丛的五指顺着发丝叉进来,牢牢把住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空气在鼻息交融间被挤压到近乎真空,感受到牙关被启开,漆洋喉头收缩,下意识后仰,被牧一丛更用力的攥住头发。
舌尖相触的瞬间,牧一丛抬了抬膝盖,更紧密地压制过来,漆洋眼前爆出星星片片的雪花点,太阳穴一阵嗡鸣。
他一把扣住牧一丛落在他腰侧的手,用力往旁边一拽,抵开他与牧一丛的距离。
撕扯的动作太大,舌尖又被牧一丛的牙齿刮了一下。
漆洋抿着嘴皱眉,抬眼瞪着牧一丛:“你他妈属狗啊?”
“躲什么。”牧一丛用拇指揩过他的嘴角,嗓音沙哑,“你答应过来,就该想到我会对你做什么。”
第46章
牧一丛一句话, 说得漆洋哑口无言。
潜意识这东西骗不了人,否则昨晚他就不会联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刚才进门前, 也不会产生出“牧一丛的领地”,这种琢磨一下就危机四伏的念头。
可有概念和真发生点儿什么, 那也是两码事。
“我答应过来是来吃饭。”他推开牧一丛,舌尖抵了抵上颚, 弯腰把地上的菜拎起来,“厨房在哪呢?”
牧一丛倚在墙上怡然地看他,抬手指了指。
凭借漆洋学会做饭这十年的经验,站在料理台前看一眼, 他就知道牧一丛这个家基本就没开过火。
厨具和调料虽然应有尽有, 还都有模有样的分门归类, 用一个个精致高级的瓶子装着,但刻度线全是一致的七分满。
那平底锅上的标签都新崭崭的没撕。
“你故意的吧。”漆洋嘴里还麻着, 刚才接吻的感受真实回荡在口腔中,他突然没那么拘谨了, 直接问牧一丛。
——这感觉就像一个怕狗的人, 要去养了巨犬的人家做客,去之前辗转难眠、胡思乱想,总感觉要发生些什么;而等真到地方,真被狗咬了, 反倒豁得出去了。
“故意什么。”牧一丛跟进厨房, 拿起平底锅看了看,拉开橱柜找出一口锃亮的大煮锅。
“明明不是个在家吃饭的人,指定了要我来你家吃,”漆洋莫名有点儿想笑, 他转过身,胳膊向后撑在料理台上靠着,“就为了刚才亲那一口?”
牧一丛把新锅扔进水池,连带着漆洋拎来的那堆肉菜一起泡上,然后不紧不慢地洗干净手,上前一步,又把漆洋堵在台前。
漆洋则看着水池里那堆东西,感觉惨不忍睹。
“崔伍喊你去喝酒,为什么不去?”牧一丛捏着他的下巴,把漆洋的脸转过来,让他看着自己。
刚洗过的手带着湿润的水汽,漆洋甩开他,用手背抹了一下。
“那不是先答应你了。”他望着牧一丛盯回去,说得有理有据,“如果先答应的是崔伍,你这边我一样推掉。”
“骗自己好玩儿吗。”牧一丛也将手撑上料理台,往前微微倾身,在漆洋嘴角又亲了亲,“给过你机会了,你自己选择来我这边。”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二人独处的房子明亮安全,气氛似紧若松的对峙与拉扯,牧一丛在说话间自然落上来的浅浅亲吻。同样是嘴唇相贴,却和刚才在门口的凶狠剧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人的底线果然是不断压低的。
漆洋口腔里依然发麻,又想到这句话。
有了前几次挨亲的经历,结合他与牧一丛正在“试试”的身份,他竟然已经有点儿能接受这种程度的碰触,起码不会像踩了电门似的直接弹开。
“行。”他点点头,绕开牧一丛要往外走,“那我现在过去。”
牧一丛攥住他的手脖,把人拽回来。
“煮火锅。”他脸上继续做出无所谓的表情,手上却不由分说地帮漆洋脱下外套,挂到客厅衣柜里,“饿了。”
漆洋站在水池前,抿着嘴角咬上一根烟,压制住终于扳回牧一丛一局的淡淡爽感。
煮火锅不是个麻烦事儿,有锅有肉菜,把东西都洗好往餐桌上一摆,底料泡进去开了火,等着煮开往里放就行。
漆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给自己倒杯水,在屋子里转悠。
他没进每个具体的房间。停在牧一丛主卧门前看了眼,看到昨天还给牧一丛的衣服,还连着袋子一起搁在卧室的沙发上,突然想起上次借给牧一丛的外套和衬衫,提醒自己等会儿走之前记得要回来。
牧一丛在厨房调了两碗蘸料,出来看到漆洋在卧室门口站着,问他:“在看什么?”
“在等锅开。”漆洋说。
“差不多了。”牧一丛掀开锅盖,把火调小了点,“过来吧。”
锅底浓郁的香气在餐厅弥漫开来,漆洋走过去搅了搅,刚要下菜,他的手机沉闷地响了起来。
手机还在外套里,漆洋去衣柜里取出来,来电人是刘达蒙。
“洋子,忙什么呢?”刘达蒙亮着一贯的大嗓门,“怎么崔儿说还喊不动你了?”
“已经喝上了?”漆洋听他像喝多了似的。
“没呢,我俩来吃牛蛙锅,太吵了。”刘达蒙“嘿嘿”乐,“他一个人请不动你,我不得打个电话问问,你跟谁有局呢?”
漆洋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刘达蒙这个问题,竟会有种奇妙的心虚。
仿佛他回答出“牧一丛”这三个字,刘达蒙就能隔着手机看见他俩刚才亲嘴的全过程。
牧一丛应该也能听见刘达蒙的问话,毕竟对面的嗓子扯得像破锣。
漆洋扭头看过去,牧一丛没跟他对视,正将给漆洋准备好的料碟,摆在他的座位前,在上面放好筷子。
漆洋在原地顿了顿,回答刘达蒙:“牧一丛。”
“我操?”刘达蒙的嗓门都小了,很快反应过来,“为了他帮星儿联系医院的事是吧?”
“嗯。”漆洋胡乱应着,“差不多。”
“那行,你俩吃吧。”刘达蒙在正事儿上也不含糊,“上次停车场我喝酒了,你帮我解释一句。”
漆洋挂掉电话,回到餐桌前坐下,随口替刘达蒙转达:“刘达蒙说那天喝了点儿酒,说话不好听。你多担待。”
“我对他们没兴趣。”牧一丛说,“吃吧。”
对谁感兴趣,已经是个一目了然的问题,漆洋又喝了口水镇镇还在隐隐作痛的舌头,没接这个话。
火锅是牧一丛提出要吃的,肉菜下了一大锅,他却也没吃几口,尝了几筷子就去给自己倒杯酒,靠在椅子里看漆洋吃。
如果是和别人吃饭,对方停筷了,漆洋肯定不会继续吃。
不过和牧一丛一起,可能最近一起吃饭的次数多了,他一次比一次放得开,也没管他,自己吃自己的。
“舌头还疼吗。”牧一丛冷不丁一个问话,漆洋被呛到了。
他偏头咳了两声,端起水杯抿了两口。
牧一丛起身去开冰箱,拿出一罐漆洋买来的黄桃罐头,拧开递过去。
凉丝丝的黄桃糖水平时喝一口就腻,这会儿正好解了口腔里的辛辣。
“说了,你技术一般。”漆洋叉一块黄桃慢慢地嚼,又开始进行一些莫须有的好胜。
牧一丛明显就是想逗他,所以听着漆洋这么说并不反驳,微微笑着抿酒。
从上学时就这样。
漆洋嚼着黄桃看他,要么不说话,一开口就招人烦。
“你喜欢男人的事,想没想过以后怎么和家里说?”漆洋开始对牧一丛的性取向产生真正的好奇。
“他们知道。”牧一丛淡然的回答,又让他愣了愣。
“已经说过了?”他向牧一丛确认,“没反对?”
“当然反对。”牧一丛像是觉得漆洋的反应挺有意思,不紧不慢地解释,“还说要把我送到戒同所。”
漆洋没忍住皱起眉。
“后来呢。”他想起牧一丛昨天给他拿的草莓,既然是家里人塞的,关系应该没有恶劣到这个程度。
“后来当然是没去。”牧一丛说,“当时我在国外,他们没办法。中间有几年没回过家,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了了之这个状态漆洋熟悉。
对于漆大海的失踪,漆洋的心态也是从迷茫无措,到不了了之。
“没招儿了吧。”他感慨一句,“毕竟是亲生的。”
“跟这个没多大关系。”牧一丛垂下眼帘,弹了弹酒杯,“他们丢不起那个人。”
漆洋彻底地沉默下来。
也是。
上学时只会反复叮嘱被霸凌的儿子不许惹事的家庭,又怎么会真正大张旗鼓地把人送去戒同所。
“蛮好的。”他想不出安慰牧一丛的话,感觉牧一丛也不需要这方面的安慰,“起码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说到这,漆洋想起昨天邹美竹的话,没忍住笑:“我妈昨天还说想给你介绍女朋友。”
牧一丛先是有些意外,跟着也笑了下:“阿姨怎么想到这个。”
“觉得你人好。”漆洋说。
“你呢。”牧一丛问。
把所有话题在三言两语间转换为自己想要的主题,是牧一丛的能力。
漆洋吃黄桃的动作慢下来,向后倒在椅背上,歪着头打量牧一丛。
“你应该知道,我答应你试试,只是试试吧。”他提醒牧一丛,“不代表我真的喜欢你。”
黄桃罐头这东西,吃一块甜,吃两块腻。
漆洋又端过杯子顺了口水,冲散口中甜腻的香精,观察牧一丛的反应。
牧一丛对这个回答毫不介意,只看着漆洋的嘴角回答:“当然。”
他接受得越自然,漆洋反倒越不自在。
“只不过,”牧一丛没等漆洋思考,接着说,“直男应该不会对和我接吻有反应。”
漆洋先是一愣,紧接着,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兜头泼下的骤雨,把他浇了个猝不及防。
牧一丛的目光向下滑了滑,隔着桌子定在漆洋某个部位。
“亲你的时候,我的膝盖感觉到了。”他像在梭巡自己的猎物,缓缓的重新抬眼,“你挺有意思的,漆洋。”
第47章
慢煮的火锅熬着已经粘稠的汤汁, 轻轻爆发出“啪”的一声,是一块年糕鼓了包,柔软地炸掉。
漆洋在这些年里练就了一个优点:他脾气一直挺大, 这是骨子里带来的,改不了。但他再不像小时候把情绪都摆在脸上, 越是大事儿他越稳当,有点面不改色那味儿。
就像同学聚会那天牧一丛当众让他爬, 搁在以前漆洋早掀桌子了,如今的他却能面无表情的抽上一口烟,再看似平和的与牧一丛较劲。
这份功力在最近与牧一丛的相处中,屡次差点儿破功。
可这会儿聊到这个话题, 对于他来说相当于真被撕开了面子, 混合着一股股上涌的气血, 漆洋心里已经尴尬到没边儿了,反倒是擎住了自己。
他先摸过烟盒低头点烟, 脑子里匆忙回忆自己刚才的反应——骗得了牧一丛也骗不了自己,刚才他确实有些发胀。
也他妈骗不了牧一丛。
尽管漆洋已经在被碰到的瞬间扯开和牧一丛的距离, 这会儿还不是被戳破了。
狗孙子真能装, 憋到现在才开口。
“怎么了。”花了几秒钟让自己从滂沱的尴尬里过度出来,漆洋做出毫不在意的洒脱,“那玩意儿没脑子,打架打亢奋了也容易有反应。”
他隔着桌子冲牧一丛喷烟, 故意说:“我又没毛病, 不用去看男科。”
前半句是为自己找补,后半句就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了。
这种被踩了尾巴后张嘴露獠牙的反击方式,实话说有点儿恶劣:男人没有不介意这方面的,牧一丛如果真有病, 这话就是直朝人肺管子上戳。
漆洋看着牧一丛,等着他尴尬或者恼火,可牧一丛仍是那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似笑非笑的。
“有道理。”他语气松弛,还回忆上了,“高中把你摁地上时,我也有反应。”
你是真不害臊啊。
漆洋搞不懂同样是支棱起来,怎么不管牧一丛说的是谁,尴尬的都是他自己。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毛病?”话都聊到这了,漆洋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再次提出这个疑问。
“现在应该没了。”牧一丛说。
现在没了。
上次问牧一丛,他的回答是:对别人不行。
漆洋不是傻子,里外里一结合,牧一丛的意思明白到就差直接白纸黑字的写出来。
——对别人不行,对你漆洋没问题。
不管听过多少次“想睡你”,被一个同性这么赤裸裸的表达欲望,漆洋还是能感到被冒犯的古怪。
“……真是没吃到嘴的肉最香。”他垂眼又闷了口烟,嘲讽地笑一下。
“那你之前的不行,”咂摸一会儿,他仍然好奇,冲着牧一丛挑挑眉,“是谈过男朋友?”
这个问题,牧一丛没有正面回答。
和漆洋对视一会儿,他也没否认,只简单地点一下头:“谈过。”
谈过才对。
漆洋忽略掉心底微妙的别扭,像扇开烟雾一般,打散脑子里冒出的,牧一丛和另一具男性身体摞在一起的画面。
谈过就对了。他又告诉自己一遍。快三十的人,还明确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没谈过那是哄小孩儿。
“所以你跟家里摊牌,是因为之前的男朋友?”他继续问。
“不是。”牧一丛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得很直白,“那时候已经分了。家里介绍女生,我没兴趣,就直接说了。”
漆洋“啊”一声:“那男科医院呢?”
“他们不相信我对异性没兴趣,觉得我联合家庭医生说谎。”牧一丛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让我拿一份检查出来。”
这个原因听着有点儿离谱,所以漆洋没忍住笑。
还好巧不巧,被刘达蒙碰个正着。
“所以让你去医院开证明啊?”他想想牧一丛去医院检查时的心情,低头舔了舔压不住的嘴角,“尴尬吗?”
“你说呢。”牧一丛眼底透出一抹无奈。
把尴尬转嫁回牧一丛身上,漆洋重新放松了。
继续隔着火锅对望,他心想,牧一丛的生活也不完全是一帆风顺。
人活着,就总会各有各的烦恼。
有关男科的话题结束,牧一丛反过来继续问漆洋:“你呢?”
“嗯?”漆洋又扎了块黄桃吃,抬眼看他。
“女朋友。”
“谈过。”漆洋毫不避讳,还带点儿故意,“谈过好几任。爱听这个?”
“爱听你说话。”牧一丛说。
一句话,五个字,又把漆洋跃跃欲试的战斗欲浇灭了。
他重新陷入沉默,看着牧一丛,一下一下嚼完嘴里的黄桃,只留下满嘴说不上甜涩的感受。
“我该回去了。”漆洋拿起手机看眼时间,将烟头碾灭在烟灰缸里,“上次借你的衣服给我。”
牧一丛也没挽留,将杯子里剩下的酒水饮尽,他起身朝卧室走。
漆洋洗了洗手,跟着过去。
拐进牧一丛卧室的隔门,他才发现里面有个巨大的衣帽间。
整整两面墙的壁橱,衣裤领带首饰,散发着高级衣料特有的味道,还有一张专门摆放手表的柜子。
漆洋靠在衣帽间门口,拨了拨台面上的香水瓶,发现是他送给牧一丛的那支。
“这个味道行吗。”他问了句。
“挺好的。”牧一丛取了衣服出来,顺手在腕侧喷一下,压在漆洋耳后。
香水气液隔绝不开肌肤相贴的触感,男香的基调比以往在女朋友身边闻到的香水略沉,扩散在距离贴近的二人之间,显得很暧昧。
漆洋喉结缓缓滑了一下,挺在原地没动,感受着牧一丛手腕的动向,沿着他耳后缓缓擦过颈脉,某一个瞬间,似乎重叠了脉搏。
“介意吗。”牧一丛的视线与手上的动作相反,从着漆洋的喉结向上,扫过下巴、嘴角,鼻梁,落在他眼睛里,低声问。
“嗯?”漆洋似有预感,也朝他嘴上望了眼。
牧一丛没直接回答,掌心松松卡住漆洋的颈侧,大拇指揉了揉他的喉结。
他们在试试,试着谈恋爱。
自己主动应允的。
漆洋的喉咙有些紧绷,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没有动。
留给他反对的时间很短暂,没有明确的拒绝,便是互相心知肚明的应允。
牧一丛的拇指滑过喉结,向上微微顶起他的下颌,垂首吻上漆洋的脖子。
嘴唇的热度与微凉的香水,在颈项两侧形成鲜明的对比,漆洋鼻息一沉,绷紧了脊背。他想提醒牧一丛别留下印子,张了张嘴,却随着喉结被轻咬,转为一道不受控制的吐息。
牧一丛像是明白漆洋想说什么,这个吻并不凶狠,温热的呼吸交织着香水的气息,甚至有些缠绵。
从喉结吻到脖子,再到耳后,力道骤然加重,他抵在漆洋下巴的手指同时摩挲到漆洋的下唇,指腹用力地揉了揉。
漆洋仰起头,猛地闭了闭眼。
这不对。
想回吻的念头冒出来,漆洋恍惚的意识及时提醒自己。
他伸手想推开牧一丛,五指推到牧一丛肩头,却被牧一丛转而扣住后颈,重新吻到嘴上,吻势再度变得凶狠。
漆洋胸膛扩散开一片电麻,在心底默默骂了句“操”,不受控制地张开嘴。
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尤其是漆洋,整条舌头都发麻。
他低头缓了几秒,横起胳膊抵开牧一丛,转身朝外走。
牧一丛攥住他的胳膊,摁着漆洋的后脑勺揉了揉,像揉漆星的脑袋,嗓音微沙:“我送你。”
回去的路上很平和,漆洋一直扭着脖子往窗外看,总感觉自己脖子还在发烫。
临下车前,他到底没忍住拉开镜子,按下领口检查:“你真他妈属狗的。”
“没痕迹。”牧一丛看着他微微一笑,“你可以咬回来。”
漆洋朝他脖子上瞥瞥,拽过后排装衣服的纸袋,推门走了。
时间有点儿晚,漆星再等一会儿看不见人,又要激恼。
但漆洋还是在花坛的老地方蹲下,点了根烟。
他心乱。
心脏还跟吃错了药似的一直瞎蹦。
冬去春来,雪已经化了,歪脖子路灯都感觉比冬天亮堂。初春的气息藏在破土冒芽的花草中,在夜晚散发出淡淡的土腥气。
就是因为开春了。
他拨了拨面前的小草芽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
人他妈的说破大天也还是个动物,所以春天一到,就容易被带动激素,难免拒绝不了亲嘴。
给自己做完这一根烟的心理建设,漆洋终于踏实些,呼了口气往家走。
邹美竹今天没玩手机斗地主,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见漆洋进门,她立马抱怨着迎上来,说自己斗地主都没豆了,让儿子给她充一点。
“斗地主还能玩没豆?”漆洋听着好笑,去墙角搓了搓漆星的脑袋。
邹美竹生活费够,就是舍不得把自己的钱花在这上面,所以他只转了五十,让邹美竹自己充。
“衣服拿回来了?”邹美竹收个小红包很开心,接过漆洋拎回来的衣服袋子,抽抽鼻子,“这么香,一丛那孩子就是讲究,还喷香水呢。”
漆洋做贼心虚,怕邹美竹突然凑过来往他身上闻,随便应付一句就关门回房间。
站在卧室里,他歪头朝自己肩膀上嗅嗅,又拽着外套闻,牧一丛的味道还在。
就是属狗的。
漆洋揉揉自己的耳朵根,颈脉恬不知耻,还在一鼓一鼓地跳。
第48章
吃饭, 见面,接吻。
像一切有规律的事物一样,有一就有二。
尽管漆洋仍不能坦然地将这些行为说成“约会”, 但事实就是这样,初春的两个多月, 他和牧一丛的约会起码进行了不下五次。
这个数单听起来少,实际每个月刨开固定要带漆星去看病的一周, 两三个月满打满算也就八九周。
新的一年开始,各自又都有工作和家里的事情要操持,尤其牧一丛,明显忙了起来。
第三个月漆洋带漆星去别墅, 他就没能过来。
最失落的人是邹美竹。
她都盘算好牧一丛再到别墅来看他们, 高低得给人做一桌像样的菜, 结果等了两三天等了个空。
“一丛这次不过来了?”她眼巴眼望地追着漆洋问。
漆洋正在别墅的后庭院里晒床单,漆星这个月的生理期提前了, 一觉睡醒糊了一屁股血,连床垫都浸上了。
“‘一丛’上了。”漆洋好笑地回头看她, “跟人家这么熟了?”
“我都恨不得认他当干儿子。”邹美竹叉起腰, “多好的孩子啊,回回不管见没见面就没空过手。上次那草莓指定也是他送的。”
漆洋对自己这个妈心知肚明,见过几次面的关系,哪就能对牧一丛这么上心上肺。
她就是喜欢住漂亮房子喜欢收礼物, 全是以前被漆大海惯出来的毛病, 给她套护肤品她高兴,给她带盒草莓她也高兴。
晚上窝在沙发里陪漆星做手帐,漆洋跟牧一丛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微信上聊天,告诉他床垫弄脏的事, 问牧一丛是什么牌子,他买一张换上。
牧一丛表示不清楚,但是让漆洋不用在意,别墅平时由管家公司保养,联系他们处理就行。
漆洋又把邹美竹今天的话转述给他。
牧一丛当面说话都蹦不出几句成串的话,打字就更简约:我没意见。
漆洋笑了:没意见给她当干儿子?
牧一丛:没意见喊妈。
他不强调“干儿子”的“干”字,只强调喊妈,意思再明显不过。
漆洋现在对于牧一丛这种不咸不淡的口头便宜,也没有之前那么敏感抵触,只打了岔:那你可以喊哥了。
字打出来发过去,漆洋才突然想到,他没问过牧一丛的生日,也不知道这人到底比自己大还是小。
漆洋不清楚的事,牧一丛清楚。
四月十六号那天上午,漆洋到车粒刚坐下没多久,一大捧鲜花和一个礼盒送了过来。
小刘当时在前台跟新来的小姑娘扯闲篇,顺手帮着代签,一看收件人的名字就吹起口哨。
“洋哥!”他扯着嗓子冲漆洋办公室喊,“有情况不告诉小弟啊!”
漆洋满脸莫名地走过来,远远就瞅见花束有半个人那么高,白色的砂纸包装简约大气,别了一张贺卡。
他取下贺卡单手搓开,里面是花店代打的铅字,简简单单一句:生日快乐。
“这还有个盒呢。”前台小姑娘开心得像是自己收了花,两只手把礼盒推过来。
“谁啊哥?”小刘跟着挤眉弄眼,“成天在店里忙,什么时候的事?”
漆洋没接他们茬,掂了掂盒子,交代小刘:“花拆了插前台花瓶吧。”
“别啊!”小刘忙抱起花往旁边挪,“这不得百十朵,拆了多可惜呢。先在前台放着,下了班你抱回去。”
漆洋没管他们怎么安置,拿着贺卡和盒子回办公室,又盯着贺卡看一会儿,才把盒子打开。
是一部手机。
今年刚上的新款,2TB的最高配置。
漆洋倒进座椅里,搓了搓脑门。
完全不用猜是谁送的东西。
漆洋没有过生日的习惯,跟家里出事没关系,十年前他也不怎么过。
邹美竹脑子晕晕当当,漆洋自己也不上心,小时候经常这日子过去好几天,一家子才想起他生日是四月十六。于是赶着哪天是哪天多炒几个菜,订个蛋糕,就算是把生日给补上了。
除了家里人,知道他生日的还有刘达蒙和崔伍。
早些年年纪小,到了互相的生日还会发个消息喊一声生日快乐,后来生活忙起来了,这些形式上的讲究自然就淡忘了。
牧一丛今天如果没送东西,今年的生日漆洋也会忘记。
他不知道牧一丛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生日,就像牧一丛知道他哪天上不上班,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别墅回家,知道他依然住在十年前的老小区,甚至知道他家是哪一扇窗户。
牧一丛知道得太多,再多知道一个生日,漆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
就像牧一丛说的,他比漆洋以为的更了解漆洋。
一根烟抽完,他心情平复下来,给牧一丛发消息:谢谢。
牧一丛没回复,十分钟后,给漆洋打了个电话,问他:“收到了?”
漆洋“嗯”一声,伸手弹弹桌上的贺卡。
“我现在在外地,赶不回去。”牧一丛说,“自己买个蛋糕吧,带回去和家里一起吃。”
“报销吗?”漆洋问。
牧一丛笑了下:“当然。”
报销是玩笑话,但这种被兜底的感觉,真的很奇妙。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沉默一会儿,漆洋开口问他。
“十一月。”牧一丛说,“十号。”
“那你是比我小啊。”漆洋拖着嗓子。
“比你早半年。”牧一丛猜到他想说什么,“喊哥不用想了。”
“可惜了。”漆洋也笑了笑。
这通电话没打太久,牧一丛确实在忙,漆洋听到那边有人小声喊牧总,催他去开会。
挂掉电话,漆洋用两根手指拎着自己的手机转了几个圈,认真瞅了几眼。
四五年前的机型,他不爱用手机壳,边角已经磕出了凹痕,
平时他根本没注意到,也没当回事。
傍晚下半时,漆洋站在前台想了想,还是把花抱进了车里。
他本来不想拿,邹美竹看见了肯定又要多想,觉得他谈女朋友。烦。
但到底没舍得扔在车粒。
回家的路上接两单顺风车,其中一单的乘客是个话唠,看着副驾的花束,就伸着脖子跟他唠嗑:“要去见女朋友啊?还是对象送的?”
漆洋勾勾嘴角,没否认也没回应。
到家对邹美竹的解释,漆洋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只说是公司的员工福利,车粒每个人生日当天都能收到。
邹美竹先是一拍脑门,内疚地嘟囔“妈都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忙束上围裙去给漆洋煮鸡蛋面。
煮到一半,她又握着筷子出来研究花:“你们公司也是,过生日送堆大白花……还挺香。就光是花啊?”
漆星对好看的东西都有兴趣,见漆洋抱着一捧花回家,她少见的没在墙角干杵着,过来绕着看了几圈,用干瘦的小手轻轻摸。
漆洋从花束里抽了两支给她玩,直接将手机礼盒拿进卧室,没让邹美竹知道。
牧一丛是在一周后的半夜回来的。
说半夜并不严谨,当时也就刚过十二点,邹美竹出去打麻将,漆星已经睡了。
漆洋靠在床头划拉手机,漫无目的地点开了和牧一丛的聊天框,翻着两人最近的聊天。
牧一丛的新消息突然弹在屏幕上方:方便出门吗。
漆洋反应了一下才拉到最底,看着消息上显示的“刚刚”,下意识往窗外看,给他回复:方便。
边下床边又问一句:你回来了?
漆星睡着了不找人,如果只是下楼说几句话,没太大问题。
牧一丛:方便的话来接我吧,刚下飞机。
漆洋准备撩窗帘的动作一顿,站在原地想了想,先给邹美竹打个电话喊她回家,然后揣上牧一丛送他的手机礼盒往外走,边下楼边给牧一丛打字:好。
从漆洋家到机场不算太远,但正常开车也有半个小时的距离。
夜里车少,漆洋提了点儿速,将车开到航站楼前,远远就看见牧一丛高挑挺拔的身影。
这人在人群里一向扎眼。
漆洋盯着他,摁了摁喇叭。
“我以为你会不方便出来。”牧一丛拉开副驾上车,“漆星呢?”
“我妈在家。”漆洋没有在机场停留,直接下桥往市区开,开口打趣,“真怕我不方便你就不会问了。”
“没办法。”牧一丛说,“非常想你。”
漆洋没接话,转脸看了看他。
截止到上一任女朋友,漆洋一直认为,自己并不是个能坦然通过口头表达感情的人。
“想你”这种话,他好像从来不会直接说出来,甚至有时候听着女生向他撒娇,用那些亲密的称呼边喊他边说好想你,他会感到些许肉麻。
而现在听牧一丛这么直白的一句“非常想你”,他心里却有不同于以往的感受。
或许是对牧一丛免疫了。
或许是他知道,牧一丛说的是真话。
或许是因为,这是他们自从“试试”以来,最长的一次分别,这几天他也总能想起牧一丛。
漆洋转了把方向盘,在路边停车,从后座捞过手机盒子丢进牧一丛怀里。
“不喜欢?”牧一丛拿起来看了眼,再看向漆洋车斗里的旧手机,确实没换。
“蛮好的。”漆洋这几天已经组织好了退回礼物时该说的话,所以面对牧一丛的提问,语速不紧不慢,“但我不想收。”
“我知道你是好意,生日礼物这东西讲究个你来我往,这个月你送我,等你生日送你一个也一样。所以还给你,不是出于矫情。”
“只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小两万的东西,我还起来很有压力。”
“我的钱必须一分掰成两瓣儿花,牧一丛。”
牧一丛望着他,本就黑沉的瞳孔,在黑夜里格外幽深。
“花我抱回家了。”漆洋看回去,目光坦荡,“好看。”
第49章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漆洋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只是想着要如何表达,才能让这份拒绝显得不那么唐突。从收到牧一丛送的手机那天起,每次在心里斟酌言辞时, 他都会想到上学那时候,作为补偿还给牧一丛的那部手机。
那时候多狂啊。不识愁滋味的少年什么都不用操心, 看见漆大海拿回家的新款,直接就要了。牧一丛拿着被刘达蒙他们弄坏的手机来找他干仗, 漆洋都懒得去和他们对峙,手一扔,崭新的手机直接给。
还顺带着搭了辆自行车。
那时候的漆洋如何能想到,十多年后的今天, 他连收人家一个礼物, 都得数着价格盘算能不能收。
也不用推到十年前。
仅仅几个月前, 漆洋还觉得自己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自己如今生活的窘迫,除了牧一丛。
现在真的当面说出这些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牧一丛大概想到了漆洋同样的事。
因为漆洋没从他眼睛里看出被退回礼物的不满,而是一层很淡的……姑且能算作心疼的情绪。
“怎么不吱声。”漆洋笑了, 继续开车上路后才故意问, “送出去的东西没被人这么驳过面子?”
“还真没有。”牧一丛抛抛手机盒,也笑了下。
“情史挺丰富啊。”漆洋瞥他。
牧一丛耷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接话。
把牧一丛送到他家小区, 漆洋跟着下车, 但没上楼。
“回去休息吧,”他打量着牧一丛,“看你也累了。”
牧一丛站在车前,冲漆洋微微打开胳膊。
这高档小区里, 楼与楼的排列很宽松,绿化好到能评选出几个A的城市公园,午夜一点的时间,除了道路两边的路灯,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漆洋踌躇一下,向牧一丛靠近,接受了他的拥抱。
这个拥抱没有私欲,带着股让人心安的味道,漆洋没忍住捋了把牧一丛的背,被牧一丛摸摸后脑勺,又捏了捏后脖颈。
“生日快乐。”松开后,牧一丛给他补了一句。
“谢谢。”漆洋今晚真有些动容,具体因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今年挺快乐的。”
手机虽然退回去了,但没过多久,漆洋又收到了一个新礼盒。
这次的东西没有贵重到烫手,是一款中高档的火机,漆洋自己也在用的牌子。
机体的正面镶了块幽蓝色的材质,像玛瑙,机盖与机身蜿蜒着雕刻出一段蜿蜒的曲线,漆洋细细看了会儿,是只简化的天鹅。
他在官网上搜索,没看到同样的款式。
漆洋玩火机的技术很牛,搓开火苗可以在五指间转上好几轮,上学时候不好好上课,转笔打下的底子。
他随手录了一段给牧一丛发过去,牧一丛回他:帅。
漆洋:牧总这礼物是非补不可。
牧一丛:喜欢吗。
漆洋:好看。
漆洋:我怎么没搜到这一款?
牧一丛:定制的。
漆洋:老板大气。
后面牧一丛没有再回,漆洋知道他又去忙了,用新火机点了根烟,接着干自己的活。
等送走来租车的熟客,漆洋回到办公室喝水,发现牧一丛半个小时前又给他发了段消息。
牧一丛:两万和两千对我来说没有区别,你可以理解为花十二块与十块。
牧一丛:所以不用搜价格,也不用考虑回送同档次的东西。
牧一丛:你只需要考虑多爱我一些。
臭有钱人,真猖狂啊。
漆洋拿着手机看了半天,直到小刘过来找他要合同,好奇地问“哥你笑什么呢”,他才发觉自己的嘴角在往上扬。
五一假期的租车高峰过去,刘达蒙来车粒找了一趟漆洋。
像以往每一次一样,他连招呼都不用打,进门就撒烟,看漆洋在车库接待客户,挥个手示意一下,自己熟门熟路地去办公室等着。
天热了,车粒备了冷饮和冰淇淋,漆洋给他拿了根冰棍,进门往刘达蒙怀里一抛:“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刘达蒙在媳妇儿怀孕后彻底的改邪归正,以前隔三差五就往漆洋这跑,现在下了班哪也不去,就在家守老婆,当王母娘娘伺候。
昨天漆洋还刷到马佳佳发的朋友圈,刘达蒙伸个大脑袋小心地贴在她孕肚上,嘴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快当爹了,心情紧张。”刘达蒙还跟上学时一样,两口啃掉半根雪糕,冻得直搓牙花,呜呜噜噜的说话,“来你这唠唠嗑。”
“预产期什么时候。”漆洋问。
“下下个月。”刘达蒙说。
“这么快?”漆洋算算日子,刘达蒙请吃饭到现在,也就刚过四个多月。
“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快三个月了。”刘达蒙皱着脸化雪糕,“眼瞅着不就要生了。”
漆洋算不明白他们的账,只能感到刘达蒙是真上火,鼻根冒了老大一个火疖子。
但他上火也没忘了给漆星带东西,这次比以往还要多,直接拎了两个兜。
“漆星怎么样,”他给漆洋介绍刚上的新品,边问,“去那个医院有效果吗?”
“看不太出来。”漆洋下周又该带漆星过去了,“医生说蛮好。”
“你们天天在一块,感觉不到也正常。哎对了,”刘达蒙突然想到什么,放下袋子从兜里掏手机,“给你看个东西。”
他在手机里摁了半天,最后找到一个抖音账号,递给漆洋:“你看看这个视频。”
漆洋伸伸手接过来,画面里没有人,只有一个本子和两只手,桌上全是些贴纸文具,在涂涂画画。
“跟漆星爱玩的差不多。”漆洋说。
“手帐博主。”刘达蒙提醒他,“你看点赞和评论。”
点赞两千多条,评论也不少,都在夸好看,也有不理解的,在问是在做什么。
“这小姑娘用的本子也是我们家款,流量不错,还带了波销量。”刘达蒙往桌上一趴,“我就琢磨,咱家星儿是不是也能整个账号啊?”
漆洋点进这个博主的主页,丛上拉到下,全部都是做手帐的视频,点击有高有低,不过都有人看。
“你瞅她挂的橱窗。”刘达蒙隔着桌子探身过来,戳着屏幕给漆洋解释,“这都是能变现的,只要有人买。”
“我说句实在话你也别不爱听,”他眨巴着眼,压着嗓子,“孩子该治疗咱们治疗,但毕竟一辈子的事,你给她找点事做,不图赚不赚钱,起码是个路子。”
“你觉得呢?”
漆洋对于漆星的状况早接受了,不在乎难听话还是好听话。
他明白刘达蒙是真心为他们家考虑。
“当了爹就是不一样。”漆洋笑笑,把手机还给刘达蒙,“看事儿的角度都不一样了。”
“你还真别说。”刘达蒙搓着自己的火疖子摇头,“马佳佳刚怀孕我高兴,现在越来越愁。你说长得像她挺好,万一生个闺女长得像我,孩子长大是不是得自卑啊?万一有个小病小灾,万一跟咱们小时候似的不学好,万一早恋找了个黄毛……”
刘达蒙差点把自己说崩溃,好像已经有了个黄毛女婿,崩溃地瘫在椅子里骂:“操!”
“哪那么多万一。”漆洋听得想笑,“你能做个好爸,孩子就错不了。”
刘达蒙来找漆洋倾诉一堆“万一”,心情舒缓了些。漆洋要请他吃饭他也没去,怕老婆自己在家有意外,一溜烟赶回去了。
漆洋把他拎来的东西带回去给漆星,这次没有给完就回屋,他去坐在漆星旁边,拿一本她做完的本子,认真看了会儿。
毫无规律,天马行空。
刘达蒙给他看的视频里,人家做手帐还会写写字,漆星做出来的纯粹就是各种贴纸,要么就是大片涂抹的颜色。
漆洋看不懂,翻了几页,只感觉虽然乱,但细看之下,布局还挺舒服。
“漆星。”他用手机拍了几张,突然开口喊。
漆星把手上的贴纸粘好,转转脖子,扫过漆洋的眼。
好像是比之前强一点儿,对自己的名字比之前反应要快。
漆洋盯着她对视,漆星等了两秒,又扑棱着睫毛低头继续忙活自己的。
晚上邹美竹出去打麻将,漆洋靠在沙发里,给牧一丛打了个电话。
——他们最近手机交流变多了,漆洋之前总感觉就算是试试,他俩也没可能真像谈恋爱一样总联系。
可从那个拥抱之后,他发现自己没事儿也挺愿意找牧一丛聊天。
牧一丛这次电话接得很快,应该是在开车,背景音里有鸣笛声与马路的熙攘。
“下班了?”他问漆洋。
漆洋“啊”一声,电话真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问:“你干嘛呢?”
“推了个应酬。”牧一丛说,“吃了吗。”
“下午在车粒垫吧一口,这会儿不饿。”漆洋看看餐桌上邹美竹吃完没收拾的碟碗,还剩下一个馒头和中午的剩菜。
“正好。”牧一丛突然道,“我去找你。”
正哪门子好了?
漆洋拿下手机看时间,邹美竹刚出门,这会儿指定是喊不回来。
他如实告诉牧一丛,漆星没到困点儿,家里就他自己,出不去。
“所以我说,我去找你。”牧一丛笑了下,“怎么了,家里藏人不方便?”
“藏了。”漆洋歪头夹着手机,起身收拾桌子,“你来抓吧。”
第50章
牧一丛是拎着吃的过来的, 南洋之星的牛皮纸打包袋,还有一支木盒装的红酒。
敲门声响起时,漆洋还在厨房刷碗——他紧忙把家收拾了一下, 平时没什么人来,自己一家住着顾不上讲究, 牧一丛一说要过来,漆洋看哪儿都感觉挺埋汰。
燃气灶上烧着水, 漆洋本来想方便一点儿煮两碗面,一开门看见牧一丛拎的东西,就招呼他先换鞋,转身回厨房把火停了。
“带瓶酒讲究给谁看呢。”漆洋涮了个杯子给他倒水, 扫了眼红酒盒子, “跑我这自斟自饮?”
“给阿姨。”牧一丛将东西都搁在桌上, 在屋里环视一圈。
白瞎好东西。
漆洋在心里默默想,带套麻将比带酒更合她心意。
漆星在卧室里听见动静, 拉开道门缝探头探脑。
发现是牧一丛,她转转门锁, 走出来晃了一圈。
漆洋让她喊哥哥, 她照旧不张嘴,不过又过来摸了下牧一丛的外套。
“好久不见。”牧一丛蹲下来和她说话,“记得我吗。”
漆星抿抿嘴,仍是不喜欢对视。她胡乱在牧一丛身上看着, 下午邹美竹给她洗了澡, 蓬松的头发有些扎眼,她抬起胳膊胡乱抹了下。
“猛犸象似的。”漆洋观察着漆星的状态,顺手打开南洋之星的打包盒,把餐盒拿去加热, 问牧一丛,“会扎头发吗?”
“简单的可以。”牧一丛说。
“简单的就行。”漆洋在厨房喊,“帮我把她头发全捆脑袋上,她胳膊上有发圈。”
牧一丛去洗洗手,拉开一张椅子试着让漆星坐下。
漆星倒是意外地很配合,像平时她哥给她扎头发一样,低头玩着贴画,任由牧一丛站在身后给她捯饬。
将绒密的长发攥成一个发团,牧一丛认真看一眼,有点儿扎歪了。
不过小女孩的五官精致,歪一点也挺可爱。
越看越像漆洋。
欣赏完,他挑起点儿笑,刮刮漆星的鼻子:“不像猛犸象。你哥说话太糙了。”
漆星摸摸鼻子,又给了牧一丛一张贴纸,自己摸回房间接着玩了。
漆洋咬着烟站在灶台前,一样样掀盖子。
牧一丛应该是直接要了两个套餐,主食主菜到甜点水果一应俱全,漆星吃过了,就算没吃饭也就几口的量,他和牧一丛两个人根本吃不完。
他随便拿了两个菜往锅里一倒,甜点塞冰箱里留给漆星和邹美竹。
后脑勺突然落上一只手,温暖干燥,抓了抓他的头发。
漆洋回头看,牧一丛的手顺势滑下来,又捏一下他的脖子。
“你们俩头发不像。”牧一丛说。
“她发质不好,细软塌。”漆洋低头继续盯菜,将烟嘴咬向抽油烟机的方向,说话有些含混。
“嗯。”牧一丛掐掐他的腰,“你比较硬。”
漆洋有点儿护痒,牧一丛冷不丁上手,他浑身一僵,下意识朝主卧的方向看。
漆星没关门,好在是背对着门口,顶着个歪斜的丸子头。
他刚松口气,突然反应过来,牧一丛这话有歧义。
“比你强点儿吧。”他横起胳膊把牧一丛肘开,心里有点儿臊,嘴上还不能认输,故意朝人家下方瞥了眼。
牧一丛这方面不跟他好胜,也不还嘴,戏弄漆洋一句,心情就非常好。
他给漆洋看手里的贴纸,说:“又给了我一张。”
“收好吧。”漆洋眯着眼吐了口烟,这次主动跟牧一丛说起他们家的贴纸文化,“喜欢谁才给发贴纸,我都没几张。”
牧一丛意外地挑起眉,看这人吃妹妹醋的模样又觉得想笑,顺手将贴纸塞进漆洋裤子兜里。
漆洋本来想着,牧一丛今天突然过来,肯定是带着心思的。
毕竟俩人也有一阵没见面,上次去机场接人只是抱了下,再往上倒,也都没有到吃火锅那天的程度。
漆洋自认为对于和牧一丛有亲密接触,心里仍是带着谨慎,与身为直男的抵触的。
所以他在接电话时就想起了那几个吻,进厨房热饭,后背也下意识的紧绷着。
刚才被捏腰,他甚至在僵硬的同时,电光石火地想到:反正邹美竹不在家,漆星做起手帐像上班,没事儿也不会出来晃荡……牧一丛要是这会儿亲上来,也不是不行吧。
然而牧一丛好像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贴纸塞进后屁股兜,他连捎带手的便宜都没占一下,直接转身出去了。
“那是你的房间?”他冲着另一扇掩着门的侧卧抬抬下巴,问漆洋。
“是。”漆洋有些古怪地扫了眼他的背影,“你累吗,可以进去歇会儿。吃饭喊你。”
牧一丛没说累不累,推门进去。
漆洋的卧室反倒比客厅干净。
他从小时候就不爱让邹美竹进他房间,邹美竹懒惯了,也不惦记着帮他收拾,漆洋自己的房间自己管,一直都是他自己的风格。
也没什么风格,最困难那会儿连电脑带桌椅都拿去卖钱还债了,漆洋的房间一度除了床和衣柜,什么都没有。
牧一丛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空荡荡的房间,光秃秃的桌子,衣服都收在柜子里,素黑的窗帘隔绝出一方密闭的环境,与外面到处是杂物的客厅相比,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
“研究什么呢。”漆洋走过来靠着门框,“人藏衣柜里了。”
“你说我家里没人味儿。”牧一丛拿起漆洋的烟灰缸看看,“你这卧室也不遑多让。”
“我以前又不这样。”漆洋抬手拍开灯,跟着扫视自己的房间,“小时候还贴过游戏海报呢。”
老房子的刷粉墙,墙面上确实隐约留有海报张贴过的空白痕迹。
“吃饭吧。”牧一丛也不知道干嘛的,进来逛一圈,擦着漆洋的肩膀又出去了。
漆洋抱着胳膊盯着他看,心情微妙地抿了抿嘴,去主卧喊漆星,让她出来跟着再吃几口。
漆星吃饭真的是用“口”来做单位。
什么风吹草动都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一块虾仁咬了半截,就夹在筷子上忘记下半截。吃着吃着她突然想喝水,手一松,筷子带着虾仁就一起掉在地上。
漆星蹲下去捡,漆洋把她拉起来,给她喂了水,把脏筷子放一边,用勺子挖一小块芙蓉蛋重新塞进漆星手里,盯着她吃完。
半个虾仁两口蛋,漆星又吃饱了,要洗手。漆洋带着她洗手,从牧一丛带来的甜点里拿出一块粉色的马卡龙给她。
漆星看两眼,伸出细瘦的小手接了,又板板正正地坐回椅子上吃。
吃两口又闭了嘴,再去洗手。
伺候着漆星进行完这繁琐的进食,看小孩回到卧室做手帐,漆洋才能安稳地坐下来,闷头吃自己的饭。
牧一丛全程没有多问。
平时两个人一起吃饭没看出什么,那天在别墅吃饭一直听邹美竹说话,也没太注意。今天在漆洋家里看着这一幕,他突然想到,在别墅时似乎也是漆洋一直在带漆星吃饭。
“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和阿姨能好好吃饭吗。”牧一丛问。
“饿着。”漆洋说,“能吃几口算几口,我妈不管她。”
牧一丛又沉默了。
“是不是挺影响食欲。”漆洋自嘲地笑笑。
牧一丛往他碗里夹了只虾。
漆洋垂着眼把虾剥了,突然也没什么胃口,起身去拿了水果吃。
邹美竹的麻将一打就是五个小时起步,不到半夜回不来,熬夜通宵也是常事。
今天就是如此,牧一丛从进门到准备走,她都不见踪影。
漆洋又洗了一轮锅碗,把剩菜都放进冰箱,留着她明天做饭。
看眼时间已经九点半了,他对牧一丛说:“走吧,送你下楼,再半个点漆星就该睡了。”
他喊漆星出来说再见,漆星在贴贴纸,转转脖子不动。
牧一丛过去撑着桌子看了眼她在做的东西,轻轻捏一下他扎出来的歪丸子。
“我十分钟回来,你在家别动。”漆星也过去捏一下,交代完漆星,将主卧的房门反锁上。
五月末的天不冷不热,漆洋只穿一件T恤,关上家门,阴黑的楼道还是带着寒意。
“声控灯坏好几年了,别踩空。”他提醒牧一丛。
牧一丛没动,问漆洋:“为什么反锁?”
“省得出事。”漆洋简单解释,“家里带刃的东西也全都得锁起来。”
他边说话边下楼,一层台阶还没迈下去,牧一丛攥攥他的手腕,把他扣在原地。
眼睛适应黑暗之后,漆洋发现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牧一丛把他往墙上一推,扣着漆洋的腰吻上来。
终于来了。
漆洋没来及去思考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念头。他挺着没动,楼道虽然黑,虽然还在家门口,楼道里毕竟不是密闭空间,说不好邻居会不会突然开门,楼上会不会突然有人下来。
他浑身一半的血液几乎都涌上耳朵,扩张的听觉神经,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将牧一丛的胸膛抵开一点儿距离,漆洋压着嗓子问。
牧一丛在他鼻梁上又亲了亲,“嗯?”一声。
“在家里没人不上嘴,”漆洋扣住牧一丛越攥越紧的手,“就喜欢玩点儿室外是不是?”
牧一丛从鼻腔里很轻的笑了一声,在黑暗里听起来格外那什么。
“本来想控制一下,进度别太快。”他告诉漆洋,“不想吓着你。”
“现在他妈就不吓人了?”漆洋差点儿气笑。
“我是说——”牧一丛捉在他腰间的手往前一扳,让漆洋避无可避地贴上他。
漆洋一怔,微微睁圆了眼。
“但是看你这副好哥哥的样子,”牧一丛在他耳侧咬了一口,“很难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