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漆星来月经了。
她在漆洋心里一直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儿, 其实漆洋自己对月经这档子事儿也不清楚,他只对女生生理期有基本的概念,知道每个月总会有几天出血, 具体多大会来,他从来都没研究过。
甚至在看到这团血渍之前, 他压根儿没实实在在的想过,漆星也是个女生, 迟早有一天会长大,会发育。
会和他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之别。
害怕自己判断错误,漆洋专门去主卧看了眼。
邹美竹的被子果然一夜都没打开,他掀开漆星的被窝, 床单上同样出现了一小团血迹。
“你……”
漆洋转过身, 漆星像个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面对床上的血色毫无反应,平静又自然。
漆洋心里有些乱, 还有点儿说不来的怅然。
他蹲下来,刮了刮漆星的鼻子, 轻声问:“疼吗?”
漆星不说话, 眼睫毛扑棱扑棱,到处看。
漆洋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一圈,没看见邹美竹的卫生巾,他把漆星反锁在卧室, 袜子都没来及穿, 拽着外套跑到小区门口的小超市。
等他回来,漆星已经坐在桌子前又开始摆弄她那些本子贴画。
漆洋对着卫生巾包装袋研究一会儿,翻出一条漆星干净的内裤,照着样子在裆底贴了一张。
然后他把漆星领到卫生间, 将内裤递给她。
“进去尿尿,然后换这个新裤衩。”漆洋交代漆星,“把身上穿的裤子都脱下来,就像每次洗完澡一样。”
漆星接过内裤,像撕贴画一样去撕裤底的卫生巾。
“这个不撕。”漆洋尴尬得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用了你不难受。”
连哄带教地比划半天,等漆星换好裤衩出来,漆洋带她刷完牙洗完脸,就把小孩塞回到自己被窝里坐着,然后去扯漆星弄脏的床单,跟她换下来的裤子一起泡进洗衣盆。
折腾完这一切,他给邹美竹打电话让她赶紧回来,又去熬了一锅米粥,专门给漆星多煮了一个鸡蛋。
邹美竹昨晚应该是赢钱了,拎着一兜油条和两屉包子回到家,两只眼睛都冒红血丝了还滴溜溜的放光。
“哎呀冻死了。”她喜气洋洋地招呼漆洋来接早点,“回来晚了,妈今儿手气可好了……星星呢?”
漆洋咬着烟从厨房出来,什么都没说,将早上去买的卫生巾拿出来,递给她。
邹美竹看到后先是一愣,很快就明白了漆洋的意思:“……她来了?”
“嗯。”漆洋简单答应,“刚给她贴了一张直接换了裤子。你教教她怎么用,我不方便。”
邹美竹刚才还溢在脸上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暗淡下去。
捏了捏漆洋买的卫生巾,她低声咕哝一句:“买厚了。”
去漆洋卧室看了会儿漆星,她又轻轻叹气:“怕什么来什么。”
漆洋起初没明白邹美竹的意思,直到漆星的经血又染上第二张床单,和第三条内裤。
包括被漆星坐过的板凳。
经血没有规律可言,有时候一张卫生巾能垫好几个小时,有时候邹美竹偷懒,两个小时没去检查漆星的内裤,就蹭得到处都是。
连着两天,家里什么事儿都顾不上,光忙着盯漆星的屁股,和洗东西。
邹美竹第二天晚上麻将瘾上来了,出门前专门给漆星的卫生巾上多垫了一层纸巾,半夜她输了牌匆匆赶回来,摸到漆星屁股下又被洇湿的床单,突然爆发出已经压制很多年的尖叫。
“你没感觉吗?”她拽着漆星的胳膊,把她拉起来质问,“感觉湿乎乎的你就去换啊!像你撕贴画一样揭掉,自己再垫一张!教你那么多遍了很难吗?!”
漆星被邹美竹吓到了,穿着脏内裤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和邹美竹对着叫。
漆洋从睡梦中被吵醒,皱着眉开门进来,把漆星抱起来,塞进自己被窝。
给漆星垫好卫生巾,让她换上新的内裤停止尖叫,漆洋才冷冷地去问邹美竹:“你的麻将少打一天能怎么样?”
“这不是打麻将的事儿!”
邹美竹猩红着双眼,眼泪崩溃着往下滑。
“这只是刚开始,往后她一辈子都得这样!一辈子!你明白我意思吗漆洋?!”
“我养她到现在十几年,我刚五十啊,就绝经了!我还能活多少年?”
“哪怕我再照顾她二十年,等我死了她怎么办?你是她哥!你一个男的!能像我天天这么给她换裤子给她洗澡吗?”
“啊?!”
“我心疼你啊儿子!”
老居民楼隔音效果差,伴随着漆星和邹美竹连番的尖叫,传来的是楼上楼下邻居难听的怒骂,和跺地板的声响。
漆洋站在主卧门口静静的看着邹美竹,好半天,他在这十年来第一次主动靠过去,揽住邹美竹的肩膀,在她背上安抚地捋了捋。
邹美竹放声大哭。
“没事,妈。”
漆洋疲惫地垂着眼皮,低声说。
“会好的。”
那一晚漆洋没有睡。
他靠坐在床头翻手机,查了很多资料,给漆星买了一箱安睡裤。
年假开始的那天,漆洋主动给牧一丛打了个电话。
“你那天推荐的医院,”拒绝完人再开口,漆洋有点儿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我想去看看。”
“好。”牧一丛对于漆洋的改口似乎毫不意外,“我安排。”
人家答应这么快,漆洋反倒更加不好意思。
但寒暄的客气话他又说不出口,让人帮忙后就挂电话也太不是个人。关键牧一丛也不说别的,不挂电话,耐着性子等他。
憋了半天,漆洋还是找话题开口问了句:“你干嘛呢。”
“接电话之前吗,”牧一丛想了想,“在算你什么时候会找我。”
“好好说话。”漆洋抿起嘴。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这个机会。”牧一丛说,“你是好哥哥,漆洋。”
漆洋这人有点儿毛病,恶劣的态度和刺耳的话他百毒不侵,上学时跟他针锋相对的牧一丛他越战越勇。
可现在的牧一丛变样儿了,一整说点莫名其妙的东西,现在还夸他,他就绷着脸接不住话。
“年后大概什么时间?”憋了几秒钟,他还是选择直奔主题。
“不用等年后。”牧一丛的口吻也正经起来,“帮你联系了,最近就能过去一趟,但不是去医院,可以先去找医生问问情况,等年后再带孩子去正经看诊。”
“好。”漆洋算一下时间,“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这两天就能走。”
这话一说出来,牧一丛的态度又变得微妙。
“走我的关系,”他问漆洋,“我不在,你敲得开门吗?”
“什么意思?”漆洋提防着他要扯报答之类的浑话。
“明后天我有时间。”牧一丛说,“带你去,正好我也要处理些事。”
漆洋认真地思考一会儿,应了下来:“谢了。”
牧一丛笑笑,把电话挂了。
邹美竹知道漆洋要出门,简直如同得知他要去打仗,立马如临大敌。
“去哪啊?”她在漆洋房间转来转去,看他收拾东西,“怎么还要带行李?”
“医院,在外地。”漆洋简单向她解释,“两天就回来。”
“两天……”邹美竹踏实了些,“那还行,能赶上过年。带星星去啊?”
“先不带她。”漆洋去取了漆星以往的病例,“路上远,她坐不住,天也冷。”
邹美竹不说话了,在床沿坐一会儿,她虚虚地抬起眼皮扫着漆洋的脸,试探着问:“你不能跟漆大海一样,走了就不回来吧?”
漆洋收拾东西的手一顿,转脸看着邹美竹,发现她是真的老了。
就算平时再怎么臭美,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整天穿红戴绿,化了妆的面孔上,还是不复年轻时的精致,皱纹和松弛的眉眼挡也挡不住。
最主要的是眼神。
被生活搓磨到自暴自弃,又谨慎小心、害怕被再度抛弃的眼神。
“说什么呢。”漆洋故意放轻松语调,跟她开了个玩笑,“不管你了我也得管漆星。”
“臭小子!”邹美竹放下心来,拍了漆洋一巴掌,“妈你也得管!”
邹美竹这边好安抚,她能听懂人话。
到了要出门的时候,真正难以理解的人还是漆星。
她对于漆洋的行李包有种条件反射的厌恶,像是知道每次哥哥拎着大包或箱子,就是要带她去人很多的地方,漆星拧着身子直往卧室里躲。
发觉漆洋没有要带她的意思,她又一言不发地走出来,死死攥着漆洋的手。
“哥出门给你买贴画。”漆洋只能耐着性子哄她,“明天晚上就回来。”
漆星能听懂贴画,眨巴两下眼,松手了。
牧一丛在小区外面等他,这次换了辆越野车,直接开过去。
漆洋坐进副驾,两人对视一眼,漆洋盯着他问:“看什么。”
“憔悴了。”牧一丛抬抬下巴,“安全带。”
漆洋回想着前几天洗的那些床单裤衩,什么都没解释,拽过安全带扣上。
前面的十几公里,两人都没说什么话。
等出了收费站,漆洋拿出手机开始搜地址:“这趟谢谢你。晚上的住宿我来定。”
“不用。”牧一丛说,“我在那边有个房子。”
“也行。”漆洋点点头,只定自己要住的地方还便宜点儿,找个小旅馆就行。
牧一丛伸手抽掉了他的手机。
“你和我住。”他通知漆洋。
漆洋愣了下才转头看向他:“什么?”
第32章
牧一丛这话听在漆洋耳朵里, 他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就知道这孙子没憋好屁,攒着劲儿等他“报答”呢。
一个同性恋邀请一个男人和自己同住,意图跟直接写在脸上有什么区别?
漆洋黑着脸不说话, 牧一丛等他一会儿,扫一眼漆洋的神色, 像逗小孩成功似的弯了弯眼睛。
“在想什么。”他故意问漆洋。
“你在想什么?”漆洋盯着车窗外不看他。
“我在想如果堵车严重,该走哪条小路。”牧一丛说。
漆洋的脸色缓和些许, 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紧跟着又告诉自己这个牧一丛不可不防。
开车前往目的地的路上,倒是真没发生什么。
年前的路况果然到处堵车,牧一丛提前规划好了路线, 原本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没有延误太久, 漆洋和他交换着开车, 上午十点出发,在晚上八点到了地方。
漆洋从车上下来, 看着面前的独栋小别墅,轻轻抿起嘴角。
“进来吧。”牧一丛拎着漆洋的行李包开门往里走, 给他介绍, “家里买了放在我名下,偶尔来度假住。挺多年没用了,提前联系保洁做了卫生。”
漆洋在别墅门口,拽住了自己的包带。
“你在这住。”他对牧一丛说, “我出去找个地方。”
“怎么了。”牧一丛看着他, “怕我真对你做什么?”
“有完没完?”漆洋都不明白这人怎么嘴一张就能说出这些话,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边离医生家近。”牧一丛拨开他的手,径自进屋,“你现在再去找地方, 明天我还得专门去接你。”
“累一天了,别折腾。”
话说到这份上,漆洋再不领情,自己都觉得矫情。
只是欠人情这种事儿实在让人不自在,听着大门在身后关合,漆洋笔挺地站在原地打量着这栋别墅内部,开始思考晚上该怎么睡。
牧一丛像是把他的心理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
看一眼房子里的卫生,将灯都打开,他直接带着漆洋上二楼,推开一扇房门:“晚上你住这。”
这间房应该是别墅里的主卧,宽敞,洁净,有独立的卫浴和硕大的观景阳台,床单被子也都是刚换的新品。
漆洋进去看了一圈,将阳台的推拉门和窗帘一起拉上,回过头,牧一丛倚靠在门边,在看他。
“你呢?”漆洋问。
他是在问牧一丛晚上睡哪,牧一丛却没直接回答。
“我饿了。”牧一丛抬起手腕看时间,对漆洋说,“你想出去吃,还是订餐?”
漆洋在车上坐了一天,也懒得再动。
两人商量一下,决定在家吃。
等漆洋洗了个澡,缓解了一身的疲乏下楼,晚餐正好送到,摆了半桌子。
牧一丛在楼下的浴室也冲了澡,套了件浴袍,正在酒柜前选酒。
漆洋刚在主卧的浴室里也看到了浴袍,他没穿,换了自己带来的睡衣。
——浴袍这东西,漆洋一直觉得骚包且华而不实,穿着不方便,动作大点儿就容易坦胸露乳。
之前刘达蒙陪他去出差办事时,在酒店穿过一回,浴袍带子拴在已经隐隐想要发福的肚皮上,没走两步路就露出个滚圆的肚脐眼,看得人直辣眼。
但牧一丛闲适自然的模样,跟刘达蒙穿在身上就完全是两种视觉效果。
牧一丛身上自带一种贵气,上学时漆洋就有这种感受,只不过他心里不爱承认。
同样的衬衫,同龄人穿起来像个服务生,牧一丛就显得高挑清爽;校服更是暴露身条儿与气质的一大检验;包括同学聚会时的西装大衣,差不多的款型,任维套在身上简直就是司仪,牧一丛就能穿出超模的即视感。
漆洋看着走回餐桌前的牧一丛,默默将眼前的他,与记忆中在牧一丛家住宿那晚,还在发育中的少年身型进行比较。
腰高腿长的衣服架子,穿浴袍这种东西也不让人感到猥琐。
就是在这环境里,怎么都有点儿卖弄风骚的嫌疑。
注意到漆洋的目光,牧一丛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开口解释:“知道你不喝酒,就没给你拿。喝水吧。”
“嗯。”漆洋收回视线,没跟牧一丛扯虚的,拎起筷子就开吃。
填饱了肚子,他向后靠着椅背,从烟盒弹出根烟,眯着眼叼进嘴里。
牧一丛望着他,抿了一口酒。
“你不在家,漆星会不会不习惯。”他问漆洋。
“会。”漆洋能想象到漆星在家转圈的模样。
漆星有一套自己的时间标准,她的一天从漆洋出门上班时开始,到漆洋下班回到家结束,上下误差不能超过三个小时。
小孩儿越长大越离不开他,邹美竹可以一整宿不在家,漆星不会找。
漆洋该回家的时候不到家,她就会着急。
“等会儿就该打电话了。”漆洋看眼时间,将手机搁在桌边等着,“现在好得多,以前她时间掐得死,到了该看见我的时候见不到,就扯着嗓子开始叫。”
“烦过吗?”牧一丛又问。
“烦啊。”漆洋仰头枕在椅背上,歪了歪脖子跟牧一丛对视,笑了下。
“小时候就烦。动不动尿裤子,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烦也没办法。”他抬起胳膊,往餐盒盖子上弹烟灰,“认了。”
空旷宽敞的别墅餐厅里,两人一烟一酒,聊着漆星,或许是因为都有些疲惫,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独处时气氛这么和谐。
牧一丛看了漆洋很久,久到漆洋又开始敏锐。
“看什么。”他迎着牧一丛的目光盯回去。
“你聊到漆星的时候,话会变多。”牧一丛说,“也会笑了。”
漆洋定定地看他一会儿,重新耷拉下眼皮,又抽了口烟。
“你的话倒是变多了。”他冲牧一丛吐个烟圈,“上学的时候跟我没这么多话。”
“更喜欢哪个。”牧一丛又倒了杯酒。
“什么?”漆洋问。
“我。”牧一丛说。
更?
漆洋陷入了沉思。
“哪个都不喜欢。”他毫不客气地回答。
牧一丛拨在脑后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从额角落下两缕,松松散散地挡住一点儿眉眼,也挡住了他看向漆洋时,眼底那点儿说不上来的东西。
漆洋突然又想问他到底喜欢自己什么了。不是带有情绪的,不是烦躁与嘲讽,是真正的好奇。
人的接受能力真是不可估量。
他喉头旋转着这个问题,默默地想。
明明没过多长时间,他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被一个男人喜欢过。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牧一丛已经开了口,坦言告诉他:“我喜欢以前的你。”
这不是牧一丛第一次表达,可今天的漆洋听在耳朵里,抽烟的动作还是缓了一下。
他低头拍拍落在腿上的烟灰,心里冒出一股古怪的不爽。
“谁问你了?”再抬头,他眼里又带上了刺。
微信的视频铃声在这时响起来,果然是邹美竹。
漆洋接通视频,屏幕上直接跳出漆星的眼睛,距离近到把漆洋吓一跳。
“拿远点儿。”他好笑地提醒漆星,“离这么近还能看见哥吗。”
漆星看见漆洋的脸,眼神又开始飘忽,也不说话。
邹美竹把手机拿过去,开始询问漆洋怎么样,一切顺不顺利,吃饭了没有。
他们母子视频,牧一丛没出声,在一旁安静地看。
漆洋犹豫了一下,起身走到牧一丛旁边坐下,将镜头对准两人:“这是我……朋友。这次来这边,就是他帮的忙。”
“哟,这大帅哥。”邹美竹没想到还有外人,愣了下,忙开始和牧一丛打招呼,“你是洋洋的朋友啊?谢谢你啦!”
“您客气了。”牧一丛礼貌地回应。
两个大人在视频里寒暄,漆星在屏幕边又露出眼睛,看了牧一丛几秒,眨了眨眼。
“她记得你。”漆洋说。
牧一丛温柔地笑了笑,喊漆星的名字,漆星不应声,又把眼睛转一边去了。
这个视频没打多长时间,邹美竹就是给漆星看一眼漆洋,不然她不睡觉。
视频一挂断,漆洋攥着手机就要起身。凑在一起打视频离得太近了,他想坐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
然而屁股还没离开凳沿,牧一丛抬抬手腕,扣住了他的胳膊。
“吃醋了?”他问漆洋。
“什么?”漆洋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一时间都对应不上牧一丛在问什么,“吃什么醋,我对你吃醋?”
“现在的你。”牧一丛的视线像刀子,擅自剖析着漆洋的反应,“对以前的你。”
漆洋定定地愣在原地,想起接视频前,牧一丛那句“我喜欢以前的你”。
“明明好奇我喜欢你什么,每次听我说喜欢的是之前的你,又跟我闹脾气。”
牧一丛扣在漆洋胳膊上的掌心干燥温热,力道正好处于能压住漆洋,却也能被他轻松甩开的范围。
“你是在吃自己的醋吗,漆洋?”
漆洋应该是要觉得可笑的。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应该笑话这个牧一丛真是孔雀开屏,笑话他以为自己真拿他口中那不知真假、不明缘由的喜欢当回事。
可近距离看着牧一丛这双黑到看不出情绪的眼睛,感受到手臂上的热度,他一时间却什么动作都没做出来。
就在这几秒钟的迟疑之间,牧一丛又向他靠近了些许。
“喜欢以前的你是真的。”
牧一丛几乎抵上漆洋的额头,他的目光与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一同扫过漆洋发紧的嘴角。
“想睡现在的你也是真的。”
漆洋听不得牧一丛低沉着嗓子,说想睡他这种话。
那晚想到牧一丛而释放的感受自身体里汹涌的倒扑上来,他呼吸一窒,整个后背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开水,让他猛地挣开胳膊。
牧一丛没等他挣,依然保持着几乎与漆洋相贴的距离,直接松手了。
漆洋又是一愣。
“数到三。”牧一丛说,“一,三。”
“三”字落地,牧一丛捏起漆洋的下颌,在他没来及起身之前,咬了咬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说:
人人一作弊!
第33章
牧一丛这一咬, 换来了漆洋直砸面门的一拳头。
指骨擦过颧骨与鼻梁,一瞬间的锐疼搓得他整只手都酸麻,漆洋没管牧一丛这一拳头挨得重不重, 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直接拿起手机上楼了。
回到卧室他直接拽过自己的行李包, 把换下来的衣服团成团直接往里塞,拎着就准备出门去找旅店住。
都走到楼梯口了, 想想,他又把包扔了回去。
凭什么啊。
明明是这个牧一丛跟鬼上身似的冲他来这么一出,凭什么自己要跟个受了屈的大姑娘一样往外走。
扯破大天了今晚的事儿也是他牧一丛不当人。
帮个忙还真想占上便宜了。
漆洋在房间拆了包新烟,连着闷了三根, 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忽视掉嘴上依然残存的酥麻, 与心里麻绳一样的古怪刺挠, 认真的沉思半天。
三根烟结束,他走出卧室, 下楼找牧一丛。
牧一丛还在餐桌前,但没继续吃东西, 也没喝酒, 他在接电话。
漆洋拽开椅子坐在他斜对面,牧一丛撩起眼皮扫他一下,对电话里说:“先这么安排,等我回去再说。”
说完, 他挂掉电话, 姿态还是那么闲适,很自然地面对漆洋。
自然得像是刚才两个人什么都没发生。
“聊聊吧。”漆洋说。
“你说。”牧一丛把他的烟盒扔过去。
漆洋又抽出一根咬着,但没点火,刚连着三根烟的劲儿还没下去。
“你到底想怎么着。”他就这么咬着烟, 直白地质问牧一丛。
牧一丛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你指哪方面。”
“别扯犊子。”漆洋冷着脸,“找你帮这个忙是我欠你人情,该多少钱,你把路上的油费,住你家你给折成酒店费,包括这桌子菜。”
他在桌腿上踢了一脚。
“你全算成钱,该多少我给你多少。”
“但你要是觉得帮了我这个忙,就真能让我还你些别的什么玩意儿,趁早算我没找过你。”
跟人掰着事儿算钱,这种话其实挺没脸,尤其是面对一个实打实给自己提供了帮助的人。
漆洋是个要面子的人,能跟他玩到一起的人也都是不计较这些的性格——如果刘达蒙是那种今天漆洋帮他打一架,他转天就拎东西拿钱来千恩万谢,他俩玩不到一起。
哪怕最落魄的时候,漆洋自认为在待人处世上也没差过事儿,和谁都是有来有往,帮助了他的人他不会做小伏低,只记在心里,找机会给人还回去。
可如今的牧一丛实在太不按章法出牌了,事儿和喜恶全混在一起,漆洋心乱,应对不来。
“一码归一码,能明白我意思吗?”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再次向牧一丛强调,“你那些喜欢不喜欢的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
“把话说透吧。”漆洋咬了咬烟,眼也不眨地对牧一丛说,“你想要床上那些东西我给不了。”
这话真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远比被牧一丛咬嘴还让他别扭。
牧一丛每次和漆洋见面时,对他的冷嘲热讽没有过什么反应。
被漆洋挥了一拳也没看出有什么不爽。
但此刻听完漆洋说这些话,他整个人从神态到气场,一点一点的,又变成了漆洋记忆中,那个对他总是表现出不屑与嘲讽的牧一丛。
“可能是我的表达让你产生了歧义。”牧一丛捏起酒杯,在桌上轻轻碰了碰,“少说这种辱没自己的话。”
说完,他放下酒杯起身去了三楼,继续拨打他的电话,一个眼神都没回头再给漆洋。
这天晚上漆洋没有睡好。
心里惦记着看医生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晚上他和牧一丛相处的画面,一帧一帧不断在头脑里回放。
关了灯的房间放大身体的感官记忆,崭新的床具味道不断提醒他,自己正托着牧一丛的关系,睡在牧一丛手里某栋房子的某张床上。
牧一丛把他的嘴给咬了。
咬完还让自己别多想,别说辱没自己的话。
漆洋上次接吻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第一次亲嘴时也没有这么让他总回想起来,浑身别扭过。
操。
翻来覆去到三点半,他捞起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张蚕蛹。
都他妈什么跟什么。
第二天被牧一丛敲房门的动静惊醒,漆洋坐在床上缓了半天神,一看时间刚过九点。
昨晚几点睡的他已经记不住了,只觉得脑仁儿晕。
洗漱完换了衣服下楼,牧一丛已经收拾妥当,人五人六地坐在沙发上摁手机,餐桌上摆了早点。
“你吃过了?”漆洋坐下来,看牧一丛没有要过来吃饭的意思,僵着嗓子问他。
牧一丛“嗯”一声,头都不抬。
漆洋就没管他,掐着时间垫巴一口,两人出门去拜访医生。
那位专家的住址距离牧一丛的别墅确实不远,人也算随和。
看了病例,又听漆洋介绍了些漆星的状况,他跟漆洋聊了些自己的判断,又介绍了几个与漆星程度相仿的患者,在他手下有显著好转的例子。
但和以往看过的所有医生一样,说到最后,他们都会强调一句:根据目前医学界对于自闭症的研究与治疗水平,家长要做好孩子终生症状伴随的准备。
“您说的这些我明白。”漆洋点点头,毫不意外这个回答,“我只想尽量让她接近正常人,不奢求别的,能够有一定的自理能力就可以。”
“根据你所提供的状态,孩子的病况算是相对轻微的。”专家斟酌了一下,“就是年龄有些耽误,如果小时候发现症状就及时进行科学干预,效果会好得多。”
漆洋没解释什么,微微笑一下,表示明白。
“但只是追求生活自理,还是有希望的。”专家拿了两本书给漆洋,“拿回去看看,根据书上的建议,结合自身孩子的生活习惯对她进行干预和指导。”
“这些孩子啊,都有自己的一套行为逻辑,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对错。”
“很多家长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执着地想要孩子按照我们正常人的生活标准来生活。”
“既然病情不可逆,不如多根据孩子的习惯来改变,构建一套他们能够理解并且实施的生活技能。”
漆洋接过书向医生道谢,认可地点点头。
“我觉得还是很有希望的。”专家最后鼓励他,“年后带孩子到医院做个系统的检查,我们再商定她的治疗计划。”
这么些年跑了那么多地方,无外乎就是想听一句“有希望”。
漆洋抓住机会又具体询问了几个棘手的问题,比如如何教漆星建立生理期的认知,得到相应的指导方向后,他深深地吐了口气,起身告别道谢。
他们对话的过程,牧一丛全程在一旁安静的听。
等到漆洋结束问询,他把车钥匙递给漆洋,示意他先出去等着,自己要单独和专家说些事。
漆洋没有直接上车,他站在车旁平复了会儿心情,这种有希望解决掉某个棘手问题的感觉非常好。
——对于现在的漆洋来说就是如此,他不奢望一切会变好,只要不会变得更坏,就等于希望。
他在车外抽了根烟,掏出手机往家里打视频。
漆洋不在家,邹美竹就会靠谱不少,这两天都在家看着漆星没去打麻将,不过视频接通后她举着手机不给漆星,自己倒豆子似的跟诉了一箩筐苦,说儿子不在可把她累死了。
漆洋这会儿心情好,耐心听着她絮叨完,又安慰两句,才提醒她换漆星来接视频。
挂掉电话,漆洋回过头,发现牧一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伫立在单元楼前正盯着他看。
“今天……”漆洋想说今天谢谢你。
但他刚开了个头,牧一丛就自然地移开视线,过来拿过车钥匙,径直上车。
一句话也没多说。
漆洋站在车外看他一会儿,也把话咽回肚子里。
按照原定的计划,看完专家,两人就可以往回赶了。漆洋的行李包早上已经收拾好,塞在牧一丛车里。
他上前敲敲车窗,示意牧一丛开尾门。
“怎么了。”牧一丛问。
“你不是来办事儿吗。”漆洋打开手机买车票,“今天谢谢你,你去忙吧,我买张车票回去。”
“办完了。”牧一丛轻描淡写,“上车。”
“不用。”漆洋看他这样就莫名上火。
“出了城你开车。”牧一丛没有情绪地看他,“我补觉。”
隔着车窗僵持一会儿,漆洋点点头,揣起手机坐进车里。
来的路上两人就算没怎么聊天,回去的路上却比来时更加沉默。
漆洋时不时用余光观察牧一丛,提防着牧一丛又主动撩闲跟他扯些乱七八糟的。
结果一路无话。
晚上十点,越野开回到漆洋家小区外,漆洋拎着包下车,站在路边又看了牧一丛一眼。
“这两天麻烦你了。”不管怎么说,该道的谢还是得道,他尽量让自己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清清嗓子说,“过两天我请你……”
“不用。”牧一丛又是这句。
又是没等漆洋说完就打断他,还直接伸手拉上了车门。
漆洋憋了一天的火气,终于被他这个态度彻底点燃。
他一把拽开门,直勾勾地盯着牧一丛问:“你又犯什么毛病?”
第34章
面对着漆洋的种种情绪永远能够表现得毫无反应, 有情绪也被压到看不出来,是牧一丛的能力。
迎着路边昏黄的灯光,漆洋真在这一瞬间感觉, 又见到了上学时的牧一丛。
还是他鬼迷心窍,摸黑坐在牧一丛家楼道等他那天的牧一丛。
“怎么了?”牧一丛还反问他。
漆洋想都没想就回话:“你说呢?装傻有意思吗?”
他真是搞不懂牧一丛究竟在想什么。
十年前是一个样, 十年后刚见面是一个样,明明是自己毫无防备的被咬一口, 他都没说什么,牧一丛又不冷不热地变了个样。
漆洋现在不像小时候那么浑了,看人待物不再只凭第一印象的单纯好恶。
他明白牧一丛是个值得交的……算是朋友吧,如果牧一丛能正常起来跟他好好相处。
漆洋真的不想欠人情, 尤其是欠牧一丛。
这么给自己捋了一圈思路, 漆洋主动又坐回到车上, 关上车门,试图平心静气好好跟他聊聊。
“咱俩犯不着装傻, 你什么毛病我什么脾气,也都算了解。”他点上根烟问牧一丛, “你跟我好好说, 是因为我昨儿揍你那一拳?还是……”
还是因为我挑明了告诉你不可能发生床上那些事儿。
这话漆洋只能在昨天情绪顶脑门儿的时候说一遍,第二遍都开不了口。
但如果真是因为这个,那他俩这所谓的“朋友”,也确实没什么好做的。
“因为我发现, 你确实也就那么回事。”
在漆洋还满脑袋头绪时, 牧一丛开了口。
不紧不慢,漫不经心。
漆洋猛地抬起脸看他。
“我对你感兴趣和帮漆星的忙,是两回事。”
牧一丛迎上他的目光,眼底一丝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你非要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 觉得我帮了你就是为了和你发生些什么,想从你这儿要什么报答。是你自己把自己看低了。”
“也是我把你看高了。”
很难得的,牧一丛这次一口气跟他说话的字数,从小到大,都是少有的密度。
把漆洋听得一耳朵血,从后脑勺冒出一股股的不爽和难堪,难堪到他太阳穴都发紧。
牧一丛说完这些,有意等了漆洋一会儿。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没有反应,牧一丛又挑起一边眉毛。
“你现在挺没劲的。“他告诉漆洋,“我说明白了吗?”
挺没劲的。
过完年漆洋就二十九了,直奔三十的年龄,在他小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中,第一次有人用“挺没劲的”来形容他。
用以前漆洋用来评判别人的词儿。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带来的冲击感那么强。
可能是他从小到大就没服过输,没觉得自己低谁一头。可能在漆大海出事的这十年间,他就活了一口劲,没有这股劲顶着,他早被家里给赘趴下了。
可能单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牧一丛。
“啊。”漆洋被气血充了一头,反倒冷静了,故意露出无所谓的表情,冲牧一丛乐了一下。
“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这人就是挺没劲的。”
牧一丛长久的沉默,最后懒散地垂下眼帘,冲副驾的门扬扬下巴,示意漆洋下车吧。
漆洋没有直接回家,他去小超市随便给漆星买了些贴纸本子,出发前答应小孩儿的。
然后他来到平时抽烟的花坛,一根接一根的抽烟。
年二十八了,夜里将近十一点的时间,空气冷得让人呼吸道都冰凉,连遛狗的人都不在外面闲逛。
老居民区依然住着许多人,黑夜间的楼层闪烁着一格格的灯光,是一户户生活平淡又正常温馨的家庭。
第四根烟头落地,头顶的歪脖子景观灯发出不堪重负的电流声,“啪”地熄灭了。
漆洋在一团混沌的黑暗中,看了会儿花坛里残存的火星,起身踢了脚雪,全部掩灭。
和专家约定去面诊的时间在大年初九。年初三,刘达蒙带着媳妇儿从老丈人家回来,漆洋给他打个电话,请他吃饭。
刘达蒙和以往每次去见岳母娘一样,回来就满肚子牢骚,向漆洋倾诉他是真害怕那老两口子,证儿都领两三年了,每次过去还跟受审似的,生怕哪一块表现不佳,岳父岳母就要给他判个人品有待考察,把他媳妇儿给回收回去。
“大活人还能用‘回收’这词儿啊?”漆洋听笑了。
“哎,就一个比方。”刘达蒙点名想吃涮羊肉,进到店里坐下就没停过筷子。
漆洋没什么胃口,靠在沙发椅里一下下咬着烟嘴,看着雾气飘渺的铜锅出神。
“琢磨什么呢?”刘达蒙往他碗里舀了一大勺肉,“不吃干瞪眼,肉点多了心疼钱啊?”
“滚蛋。”漆洋没精神跟他贫嘴,抄起筷子吃两口。
“你烟抽得是越来越多了,没吃饭呢就点。”刘达蒙打量着他的神色,以为漆星又出了状况,“我星星大小姐最近怎么样?”
漆洋跟刘达蒙一向没什么好掖着的。他简单地告诉刘达蒙漆星年前经历了第一次生理期,小女孩儿毫无概念,他和邹美竹那几天是怎么手忙脚乱。
“哎哟我。”刘达蒙看着餐桌上那碟红腐乳,举着筷子呲牙咧嘴。
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换掉。
“那你和我姨也不能一直这么盯着孩子屁股啊,以后咋整呢?”刘达蒙是真替这一家发愁。
“牧一丛给联系了一家医院,”漆洋眯着眼闷烟,“年前我去咨询了,挺靠谱,过几天带漆星去看看。”
“谁?”刘达蒙以为自己听岔劈了。
漆洋跟他对个眼神,含糊地回应:“嗯。”
从小玩到大的两个人,漆洋对刘达蒙唯一的隐瞒,就是他和牧一丛高中最后那段时间的经历,以及这阵子两人的相处模式。
所以在刘达蒙的印象里,这俩少爷一直就是个势不两立、王不见王的状态。
当然了,一个是真少爷,另一个早就开启了地狱模式。
“咋你送他回趟家,你俩还送出感情了啊?”刘达蒙努力回想着他们那场同学聚会,怎么都想不出这俩人能和平共处的画面来。
不怪他想不出来,漆洋现在想到牧一丛这个名字,都感觉整个人不自在。
“问你个事儿,大蒙。”他闷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碾灭进烟灰缸里。
“你说。”刘达蒙平复好状态继续大吃羊肉。
“就比如,你如果帮了个人。”漆洋放慢语速琢磨着措辞,怕刘达蒙猜出什么,还是强调了一下,“帮了一个女生。会不会想从她身上图点儿什么?”
“那得看帮什么事儿。”刘达蒙想了想,“要是人就借个充电宝,顺路捎一段车,还扯什么图不图的。”
“大事儿呢?”漆洋看着他。
“什么大事,”刘达蒙一愣,“你往出借钱了啊?”
“问你呢。”漆洋在桌子底下蹬他一脚。
刘达蒙就这点好,没什么脑子,心里也没那么多七七八八的,漆洋问他什么他就琢磨什么,不瞎发散。
“那要是大事儿,”他认真思考一会儿,露出有些猥琐的笑,“要是我还单身,肯定是图点儿什么。”
“图什么?”漆洋问。
“能图什么?现在一个个都房贷车贷活得紧巴巴的,不是实在亲戚实在朋友,谁有心思多管闲事啊。”刘达蒙说,“你也没说是什么关系的女生,要是没亲没故的,我帮人个大忙肯定是图我喜欢她呗。”
“也不是图她怎么回报我。”刘达蒙补充道,“说到底就是喜欢这个人,所以愿意帮她。”
漆洋沉默了。
顿了顿,他又问:“就当是你喜欢过的女生。如果她觉得你帮忙是想和她上床呢?”
“埋汰谁呢?”
刘达蒙“啧”一声。
“埋汰她自个儿还是埋汰我的心意啊,啊我看上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真缺个上床的我直接花钱去点小姐不完了,还省得耽误我时间。”
刘达蒙话糙理不糙,漆洋听完先是想乐,嘴角扯了一下,又实在扯不上去。
“怎么了,突然问这个?”刘达蒙说完,研究着漆洋的神色开始怪笑,“同学聚会跟咱班哪个女生暧昧上了啊?高中也没见你对谁有意思啊。”
“吃你的吧。”漆洋把腐乳碟子给他推回去。
和刘达蒙这段对话,让漆洋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他自己没实心实意地喜欢过谁,心思都扑在漆星身上了,其实不太能真正从“喜欢”这个角度去想明白事儿。
但刘达蒙那些糙话,他试着代入一下自己,突然就有点儿能明白牧一丛突然的冷漠。
确实挺没劲的。
这个思绪一捋出来,漆洋直不是滋味。
他下意识拿起手机去看牧一丛的聊天框,他们上次联系还是去外地找专家那天,回来后再也没说过话。
年初五车粒年假结束,正式上班。
下午漆洋还在收拾东西,任维突然过来了。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过来找漆洋打个招呼,车也不看,就掏出两份合同。
“之前说租车的事儿,咱们今天就给落实了吧。”任维指着合同上标明的车型,“这些,月底之前能全部到位吗?”
漆洋先扫了眼合同,没什么问题。
按照流程,他现在就可以安排人去调度,双方把字一签,这桩事就算谈成了。
可余光看着任维在桌上不断敲击的指甲,漆洋只感觉整个人从里往外,冒出一阵强过一阵的烦躁。
任维还没感受到漆洋的情绪,他一向没什么眼色,正勾着脖子打量车粒内部的装潢,以一种高人一等的口吻进行点评。
“牧一丛呢?”漆洋把合同推回去,打断任维的絮叨。
“啊?”任维愣了愣,上下扫视漆洋几眼,才清清嗓子回答,“一丛把这个事儿交给我办了,你有什么问题和我聊就行。”
“我和你没话聊。”漆洋起身离开,“老板之前打过招呼,我只负责和他对接。你让他过来。”
第35章
任维或许是被漆洋这句理直气壮的“你让他过来”, 给唬住了,他眼睁睁看着漆洋关门离开,坐在会议室半天都没动。
平复了会儿心情, 他长长地呼出口气,掏出手机犹豫了半天, 心底溢出复杂的情绪。
任维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漆洋。
这种不喜欢不是基于厌恶,而是少年时代那种微妙的自卑。
任维小时候的爱好不多, 最喜欢做的小消遣,是各种性格测试题。
从星座分析,到各种小网站上布满广告的批八字,再到后来流行的四个字母人格测试。
他在课余时间沉迷于这些研究, 不断地将自己分类, 主动为自己烙上种种标签, 为自己骨子里的自卑与敏感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也从来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他任维也是独一无二的。
可不管怎么暗示,在与他截然相反的人面前, 那种想要避让的畏缩感都会冒出黏腻的泡, 如影随形。
他不喜欢过分张扬有性格的人,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好像天生不怕事儿,明明都是同龄人,却总有人在人群里就会发光、什么都不用做, 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在附中第一眼看见漆洋和牧一丛, 任维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真像家长和老师所言,学习成绩才是评定学生优劣的唯一标准,那么即便抛开外表、身高、家境种种不谈,牧一丛能够符合这条标准。
——漆洋又如何解释呢?
任维曾经一度很想和漆洋玩在一起, 知道自己外表达不到天生的优越,他就好好学习,竞选班委,下意识讨好老师、笼络同学。
可不管怎么使劲儿,融不进去的圈子就是融不进去。
他开学主动打招呼,换来崔伍的嘲笑。
他主动提出帮脚伤的漆洋拎书包,顺便搭乘一下他们的车,被刘达蒙当着全班的面大喊占便宜。
这些没轻没重的评价,像尖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而一切尖锐的最终走向,却让他无视掉其他人的嘲讽,只莫名对漆洋这个人感到畏惧。
尽管漆洋从没真正对他做过什么。
所以后来能和牧一丛分到一个班,任维近乎提防地提醒牧一丛,少和漆洋来往。
得知漆洋家里出事,他甚至有种隐秘的快意。
这种快意,在十年后与漆洋重逢那天达到顶峰。
曾经学校里最张狂的漆洋又怎么样呢,现在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普通到要靠下班开网约车挣生活,要老老实实地把他送到目的地,对他说感谢乘车拿好东西。
普通到牧一丛可以帮自己在M&K找个职位,却根本不会想到去帮漆洋。
普通到现在的漆洋,要以乙方的身份来为他服务。
这才是对的。
本来是应该如此的。
可凭什么已经这么落魄了,漆洋还是能这么颐指气使的和他任维说话?
还“你让他过来”。
这个漆洋到底哪来的优越感?
任维用了足足五分钟来梳理自己的心情,越梳理越不忿。
在心里衡量半天,他挺了挺脖子,起身去找漆洋。
漆洋正在办公室抽烟,继续没整完的工作。
听见敲门声,他冲着电脑眼都没抬地应了声:“进。”
“洋子。”任维笑模笑样地走进来,又改了称呼,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漆洋看他一眼,拽了瓶水抛过去。
“一丛他确实有事,我问他了,现在过不来。”任维接住水放在桌边,又把合同掏出来,“你有什么问题真的直接和我说就行,我会转达公司。都是老同学,我也会尽量帮你争取最大的利益。”
漆洋根本没听他后半句在扯什么皮。
他盯着任维问:“他说现在过不来?”
“真有事。”任维做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模棱两可,“我也就是给一丛打工的,没必要骗你是不是?”
漆洋一句都不跟他多说,拿过自己的手机,直接给牧一丛拨了过去。
任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听着漆洋手机里隐约传来的响铃声,又把嘴闭上了。
牧一丛接电话确实用了点儿时间,声音也比较低,问漆洋:“怎么了?”
“过来一趟。”漆洋一点弯子都不绕,“这个合同我只跟你谈。”
“我在开会。”牧一丛说。
“那别谈了。”漆洋说。
过了几秒,牧一丛松了口:“等我半小时。”
挂掉电话,漆洋转两下手机,盯着任维。
任维的眼珠子到处瞎转,脸色不太好看,看向一旁摸了摸鼻梁。
和M&K的合同其实没什么好谈的,牧一丛提前跟下面打过招呼,租金上给到车粒市场价的最高标准。
他过来后,和漆洋对视一眼,就直接让任维打开合同,在上面签了字。
车粒和M&K的第一次合作,就这么达成了。
“一丛,”任维讪笑着想解释,“漆洋他……”
“你回去忙吧。”牧一丛打断他。
任维愣愣,看看牧一丛,又看看假模假式研究合同的漆洋,终于有了些眼力见儿:“啊,你们还要谈事是吧,那我等你一会儿?”
“不用。”牧一丛扣上钢笔盖,发出“咔”的声响。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个人,漆洋才收起合同,重新看向牧一丛。
“要和我谈什么。”牧一丛没有要走,也知道漆洋不只是要和他谈合同,稳稳地坐下来。
“吃个饭。”漆洋掏出手机定餐馆,“日料行吗?”
“不饿。”牧一丛望着他。
“我饿了。”漆洋根本不管他怎么说。
签完这个大单,店里就没什么事还需要漆洋盯着,他和小刘交代一声,出门开车。
牧一丛也是开车来的,站在停车场想了想,他不紧不慢地坐到了漆洋车里。
原本漆洋是打算找个安静的店,要个包厢,平心静气地和牧一丛沟通。
但一看到人,他所有繁杂的情绪都压不住地往外冒。
“你那天说的话,我听懂了。”车一开上路,漆洋就忍不住开口。
牧一丛没接话。
“我明白你是好意,”漆洋瞥他一眼,“但你的好意不成立。”
当然不能成立。
刘达蒙的回答带给漆洋很多思考,他把自己和牧一丛代入进去,确实自己那种谨慎的拒绝,显得又俗又物化。
按照牧一丛的话来说,就是没劲。
“问题在于,你也不是那么纯粹的好意。”漆洋说。
牧一丛打从进了车粒门,就一直保持的淡然态度,有了些许变动。
他也朝漆洋望过去,漆洋接住他的目光,眼角眉梢都带上了熟悉的挑衅。
“联系专家确实你帮我了,好人让你做了,可不要脸的事儿你也干了。”
漆洋说。
“换成是我呢?刚帮个忙就放些不三不四的屁,还耍流氓冲你嘴上来一口,你能不能多想?”
“自己整了那么一出,掉头又开始摆清高,觉得我辱没自己。”
“好赖话都让你说了。牧一丛,你糊弄小孩儿呢?”
能把心事都琢磨开,并且直接向牧一丛表达出来,这种感觉非常好。
好到漆洋说这些时甚至都没带着什么火气,而是一阵神清气爽。
牧一丛也终于一改这些天的冷漠,他没被漆洋的质问冒犯到,正相反,他又露出了对漆洋饶有兴趣的眼神。
“我现在就想问你一件事。”漆洋踩着秒越过路口的红灯,已经能看到前方日料店的招牌。
牧一丛“嗯”一声:“你说。”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啊?”漆洋点了点刹车,扭脸直视着牧一丛,问他。
刚刚初五,饭店基本都开业了,出来吃饭的顾客却没多少。
日料店的招待见到有客过来,立马过来帮忙泊车,引着二人走进预约好的包厢。
漆洋懒得跟牧一丛互相让,他直接圈了份双人套餐,就让服务员带上门出去。
然后他点上根烟,继续质问牧一丛:“问你呢。”
牧一丛会抽烟,但很克制,没在漆洋面前抽过。
这会儿他扫了眼漆洋的烟盒,修长的手指一拖,也取了一根点上。
“可能是。”这是牧一丛的回答。
漆洋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心口猛地一弹,他两条胳膊向后支撑,靠在坐椅上。
他执着于这个回答,是因为刘达蒙说的那些话——漆洋必须有一个答案,牧一丛究竟是出于喜欢,还是没事儿耍他玩。
结果这狗东西,还真他妈敢回答。
“那你之前说喜欢‘过’是什么意思?”他没忍住追问。
“十年没见了,漆洋。”牧一丛这时候才有了久别重逢后,正常的问询味道,“谁也不知道互相变没变。”
漆洋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牧一丛就开始反问。
“为什么问这个,”他打量着漆洋,“对你很重要吗。”
“啊。”漆洋回过神,弹了弹烟灰,“问清楚了,起码我能明白你到底是在琢磨什么。”
“然后呢。”牧一丛又问,“知道我还喜欢你,你能做什么?”
漆洋还真不知道。
他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直男,不排斥同性恋是一回事,这事儿真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也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恶心?
其实也没到那个程度。
可是想起高中被牧一丛怼着的的触感,以及那晚嘴上粗鲁的麻意,漆洋心里又一阵古怪。
“我做不了什么。”他认真告诉牧一丛,“随你怎么想吧,你帮忙我感谢你,但我还是要说,我不是同性恋。”
牧一丛笑了。
“笑什么?”漆洋看他这高深莫测的模样就闹心。
“我也还是那句话。”牧一丛不拿自己这边的烟灰缸,伸过手往漆洋手边的缸里轻轻一弹,“你没你想像中那么了解自己。”
包厢的拉门被轻轻推开,身着和服的服务员跪坐着上菜。
漆洋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聊这些,他眯缝一下眼,掐断手里的香烟。
“找时间去把那场电影看了吧。”牧一丛主动开口,“你欠我的。”
第36章
既非赶上什么好片上映, 也不是有着特殊的情况,两个男人一块儿去看电影,在如今的漆洋看来, 属实是有点儿……暧昧。
但牧一丛能好好说话,把“你欠我的”四个字摆出来, 漆洋就连个回绝的理由都没了。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也十分奇妙。
原本在二人重逢后,牧一丛的所有言行, 带给漆洋最多的感受都是烦躁;牧一丛应该也是一样,对现在这个不了解的漆洋总是或多或少带有试探。
可两人今天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开,却都感受到不同于前几日的轻松。
至少漆洋不用再去多想牧一丛的意图,究竟是为了报复还是戏弄。
虽然被中学同学喜欢过, 现在可能也依然喜欢着, 还是个同性, 无论如何也还是让他觉得古怪。
“‘欠’字都用上了。”他端起水杯抿一口,“至不至于。”
算算时间, 他认真神色告诉牧一丛:“这几天不行,初九要带漆星去医院, 回来再说吧。”
牧一丛没有为难他, 话锋一转,问漆洋要去几天。
“三五天,不超过一个星期。”漆洋聊起漆星就像变了个人,果决又沉稳。
“够吗?”牧一丛看着他。
“不够也没办法, 班还得上。”漆洋敛着眼皮夹菜, “她这个病本身也没办法根治,都是按疗程。先去试试,有效果的话,后面再安排。”
如果漆星是个男孩, 漆洋可能真就不怎么管他的病了。
至少不会再天南海北的奔走,能自己吃饭睡觉,锁在家里养着。
干干净净一个小姑娘,他还是舍不得让漆星一辈子就像个动物一样度过。
牧一丛没说什么,拿起手机,给漆洋发了一串数字。
“什么东西?”漆洋看着屏幕上弹出来的消息,愣了愣。
“别墅密码。”牧一丛简单回答,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漆洋看他一会儿,这一瞬间他想到很多:那边宾馆食宿的物价、医院的收费、来回的路费……都是现实到让人乏力恶心,又不得不考虑的花销。
不着痕迹地咬了咬颊肉,他还是语气生硬地回绝:“谢谢,不用。”
牧一丛不用猜就知道漆洋会拒绝,无所谓地笑了下。
“把你的钱和面子都用在该用的地方上。”他口吻淡淡的,“要让漆星跟你住旅店,还是跟你吃一周的苍蝇馆子?”
“没那么娇气。”漆洋往嘴里夹了一整块寿司,耷拉着眼帘,嘴巴抿紧了嚼。
“你看着安排。”牧一丛没有再劝,“房子一直空着。”
这顿饭的后半截,两人没有再多聊别的。
准备离席时,漆洋望着桌上剩下的两块鳗鱼寿司和三只甜虾,有些犹豫值不值当打包。
毕竟不是和刘达蒙一起吃饭,在牧一丛面前,他还是想顾及一点儿尊严。
正打算付账走人,牧一丛很自然地冲服务员示意:“帮我包起来。”
服务员应声去拿打包盒,漆洋猛地扭过头看他。
“看什么。”牧一丛没接他眼神,耷着眼帘整理袖口,“我带着路上吃。”
牧一丛当然不会在路上吃剩虾,漆洋把他送回车粒停车场,他推门下去,打包盒自然地遗忘在漆洋车上。
回到家,邹美竹美滋滋地把寿司吃了,喊漆星出来吃虾时又偷吃了一只。
漆洋在厨房给她们娘俩儿做晚饭,不受控制的出神。
“洋洋,”邹美竹给自己冲了一大杯绿茶,吸吸溜溜地吹着杯沿过来喊他,“你上次说几号带你妹妹去看病?”
“初九。”漆洋回过神,继续拿起锅铲翻炒,“怎么了?”
“我和你一起去。”邹美竹喜气洋洋地通知,“我也好多年没出远门了。”
漆洋在漫长的时间里,已经对这没谱的妈越来越没脾气。
“你当去旅游呢?”他头都懒得回,让邹美竹给他递个盘子,“不是说再也不跟我出门了吗。”
“要不是看她长大点儿了,出门应该不那么折腾人,我才不跟着去呢。”邹美竹瞪起眼,“再说她现在又不是之前,到时候身上又来了,弄一屁股血,你给她收拾?”
以前确实不用考虑这个。
以前带漆星出远门看病,除了路上和晚上睡觉是个大难题,多数时候漆洋都能把她控制好。
他沉默下来,算了算日子,问邹美竹:“女生不都是一个月一次吗?”
漆星上次来月经,也就刚过去大半个月。
“哪有这么准成。”邹美竹经验丰富地撇撇嘴,“早几天晚几天的,她又不会记日子。”
漆洋往客厅看,漆星干干净净的坐在桌前小口吃虾,像个正常孩子一样。
年初七上完班,把最近要紧的合作都安排明白,漆洋提前给孔粒打了个电话请假。
孔粒知道漆洋有个生病的妹妹,具体什么病不清楚,漆洋没说过,她也不问,只在每次漆洋请假时非常痛快地同意。
这次拿到M&K的生意,她心情大好,直接给了漆洋十天假,又给他转了笔大红包。
“钱不用,粒姐。”漆洋看着转来的数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从你提成里提前拨的,别废话。”孔粒一如既往的飒爽,“有能帮上忙的跟姐说,孩子的事儿要紧。”
漆洋笑了笑,没再推诿。如果真要在那边看病,需要的开支绝不是个小数目。
一切安排妥当,漆洋收拾行李时,专门让邹美竹多拿了几包安睡裤,给她做了两天心理准备。
然而真到了初九出门,还是状况一大堆。
漆星有着所有自闭症儿童的通病,也就是专家所说的:她有一套自己的规律体系。
这种规律表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吃饭时固定的碗筷,自己的贴纸本子分别要放在桌面的哪个位置……一旦这些规律被打乱,比如每次漆洋带她去康复班,她离开熟悉的环境就会开始焦虑。
焦虑严重的表现,就是无休止尖叫。
经历过在火车上彻夜难以安抚的尖叫,后来不管去哪里的医院、多远的路,漆洋都只选择开车前往。
邹美竹收拾行李时兴致勃勃,在车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就开始呻唤,一会儿腰酸了一会儿胸闷了,还试图让不安漆星去副驾坐,她要在后排躺着睡一会儿。
漆洋独自开了八个小时的车,期间还要不时观察后排的动静,等到了预定好的旅馆,累得一句话都懒得说。
旅馆的前台给三人登记时确认了两遍:“三个人一间双人床?”
“问什么呀,”邹美竹拧着眉毛顶回前台探询的目光,“当妈的带俩孩子住双人房怎么了?能不能开?”
前台努了努嘴,将房卡递过来。
虽然已经到了年末,超一线城市的客流量也不少。
安排给他们的双人间明显是刚被退房,只简单的打扫了一下,一进门就有股尚未消散的烟味,狭小的房间里塞了两张狭小的床,卫生间的台面和马桶还水淋淋的。
“哎哟。”邹美竹进来就开始抱怨,扇着鼻子去开窗,“出门也不能光想着便宜,这怎么住人呢?”
漆洋看着在床缝间乱转的漆星,去找前台换了一间,新房间的环境也不尽人意。
环境可以克服,真正麻烦的开始,是漆星睡觉的时间。
漆星每晚十点准时上床,睡之前一定要把她那些宝贝手帐捋一遍。
熟悉的卧室和小桌没了,尽管漆洋把她做手帐的东西都捡了一些带来,她却越来越不安,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乱转,捏着她的贴纸往墙角里拱。
“怎么了?”漆洋把她揽过来安抚,“不开心是不是?哥在呢,妈也在呢。”
“真是个祖宗。”邹美竹歪在靠墙的床上玩斗地主,乜斜着眼睛叹气。
漆星在漆洋怀里挣了几下,爆发出尖叫。
被相邻房间第三次捶墙时,前台上来了。
“怎么回事啊?”她大声拍门,“扰民了啊!小孩有情况我们是要报警的!”
砸抢拍门的动静加剧了漆星的不安,她开始抱脑袋撞墙,一边尖叫一边在自己脖颈胳膊上挠出一片血痕,声嘶力竭到浑身痉挛。
漆洋抿起嘴,拽下外套拢在漆星脑袋上,把她打横抱了出去。
在街区花园安静的角落安抚了漆星半天,小孩平静下来,没事人一样掏兜里的贴画。
漆洋把她带回旅馆,刚进门,漆星垂下脑袋左右乱看,喉咙里又发出“嗬嗬”的嘶响。
这样无尽的循环,在以往漆洋每次带着漆星出门看病时,发生过无数次。
漆星症状最严重的一次,他抱着漆星在公园长椅上坐过一整夜。
但邹美竹遭不了这个罪。
邹美竹心底里对于带漆星出远门看病,是恐惧的。在家里照顾漆星已经让她觉得折磨不堪,一旦离开家,这小孩儿一切异于常人的毛病更加无止境的放大。
这么些年里,她只在漆洋前两次带着漆星去看病时跟着去过,两次后就发誓再也不管了。
“怎么越长大越犯毛病呢。”她蓬着头发坐在床沿上,对漆洋说,“妈出钱,咱们换个好点儿的地方住。”
已经交过的房钱退不回来,漆洋换了一家高档些的连锁酒店,提前向前台说明漆星的情况,要了楼层首尾、隔壁没客的房间。
稍大的空间让漆星的状况好了些许,虽然半磨砂的卫生间让漆洋有些尴尬,出门在外也顾不上许多。
但等把漆星哄好,漆洋好容易闭眼没多大会儿,又被邹美竹突然打开的床头灯,与窸窸窣窣的抱怨惊醒。
漆星尿床了。
漆洋满眼血丝,疲倦地看了会儿天花板,将床头充电的手机够过来。
凌晨四点三十五。
第二天上午,漆洋给牧一丛发了条消息:别墅我住几天,按照酒店的价格折算给你。
牧一丛在十分钟后发来回复:冰箱里有菜,找人提前买好了。
第37章
漆洋盯着这条消息, 在医院的候诊区看了起码有五分钟。
广播屏叫到漆星的号,他收拢心神,带着漆星进去。
专家给漆星做了全面的检查, 得出的结论与之前专家的判断大同小异。
邹美竹自己出去逛着玩了,漆洋熟练地带着她穿梭在各个诊室之间, 对这样的环境已经接受到麻木。
在医院开了一个疗程的康复课,和专家确认好接下来的行程, 漆洋联系邹美竹回去收拾东西,等会儿他直接领着漆星回酒店退房。
“换哪住啊洋洋?”
邹美竹头天累得够呛也没耽误她逛得兴致勃勃,在酒店大堂和漆洋一碰头,她还喜洋洋地向漆洋展示她的战利品:“看妈买的这条丝巾, 等春天就能戴了。”
漆洋懒得跟她多说, 只简单回答朋友家。
邹美竹把自己的日子过到自暴自弃, 对俩孩子不上心,接人待物上到底还算个体面人。
一听说要去朋友家打扰, 她举着手机整理头发,自言自语了一路, 一会儿问漆洋在这还有朋友呢?一会儿嘀咕着那人家里能不嫌麻烦吗, 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儿。
眼见着网约车拐进一片豪华的别墅区,她音量都低了下来,朝漆洋肩膀上拍两巴掌,说他不懂事, 就这么空着手上门, 也没想着拎点儿东西。
漆洋对着牧一丛之前发来的密码开门锁时,她眼都瞪圆了:“你干嘛呢?”
“朋友的空房子。”漆洋摁下最后一个按钮,听着房门“嗡”一声解锁,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邹美竹刚才的谨慎瞬间一扫而空, 面对着宽敞高档的屋子,惊喜地叫出了声。
漆洋牵着漆星在玄关换鞋,听着邹美竹在别墅里四处赞叹,抬头观察漆星的状态。
并不是给漆星住了好房子,她就不会犯毛病。
漆洋只是需要一个就算漆星尖叫、尿床,也不会干扰到其他人的环境,隔绝掉外人看怪物一样看着漆星的眼神。
主要还有一点,小孩儿现在长大了,虽然她没意识,但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上厕所换裤子,就算邹美竹不觉得有什么,漆洋也感到别扭。
小女孩没有这些概念,她这两天频繁更换熟悉的环境,今天还在医院折腾半天,虽然不会表达,但也能从五官上看出倦意。
扎成揪的头发散了很多碎毛下来,她一手死死攥着漆洋,另一只手在脑门上胡乱地抹,像只紧张的动物,眼珠在鞋柜和地毯之间快速乱转。
“在这里你就有桌子能玩贴画了。”漆洋拉着她往别墅里走,一处处给她介绍。
换个鞋的功夫,邹美竹已经跑到了三楼。
一片房门开关声伴随着赞叹,她从楼梯上探出脑袋,小孩儿似的喊:“这房子也太好看了儿子,你哪个朋友啊?大蒙过个年发财了?”
漆洋先把漆星安置好,去给她拿了瓶水喝,等到漆星情绪平稳,开始在屋子里四处溜达,才泄力地坐进沙发里。
“哪个朋友啊?”邹美竹“噔噔噔”地跑下楼,两眼直冒光,又来问。
“你不认识。”漆洋掏出手机,“厨房有菜。别人家里的东西别乱动。”
“妈知道妈知道。”邹美竹又往厨房跑。
上午给牧一丛发的那句谢谢,牧一丛没再回复。
看了会儿对话框,漆洋在输入栏打了几个字,想想,又全部删掉,起身去阳台,打了个电话。
“过去了?”牧一丛那边有些嘈杂,应该是在忙,接起电话就问。
“嗯。”漆洋生硬地应了声,“谢谢你。这几天的水电燃气,你回头算出数来告诉我。”
“住着吧。”牧一丛又问,“漆星怎么样?”
“还行。”漆洋点了根烟,咬着烟嘴说话有些模糊,“专家说比他预想中程度好得多。”
“少抽点。”牧一丛说。
漆洋叼着烟沉默了,牧一丛那边也没说话。
邹美竹又在厨房喊“洋洋”,嗓门扯得老大。漆洋下意识扣住手机,拍了拍掉在胸口的烟灰。
“怎么了?”他硬着嗓子问。
牧一丛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让漆洋先去忙,把电话挂了。
住进牧一丛家别墅的这一晚,是漆洋这几天来,睡得第一个踏实觉。
邹美竹环境好了心情就好,难得像个亲妈,主动牵着漆星领她在别墅里转悠。她要带着漆星去三楼住,漆洋就去上次牧一丛安排给他的卧室,晚饭都没吃,倒头就睡。
后面三天都要带漆星去医院,邹美竹连街都不去逛了,在朋友圈发了好几张在别墅各个角落的自拍。
漆洋每天带漆星回来,她都精神饱满,变着花样做饭,也不嚷嚷干家务累,把牧一丛的别墅当自己家一样细心收拾。
“你爸如果没出事,我也轮不着住个像样的房子都开心成这样。”
晚上坐在餐桌前,她还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扫视一圈别墅阔气的挑高,目光落在漆星脸上,无声地叹气。
漆洋没接话。
漆大海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个名字,跟“爸”这个字沾不上关系。
“儿子,你看妈像不像古堡贵妇。”邹美竹自己给自己哄好,又端起酒杯让漆洋给她拍照。
如果是外人,漆洋是有些不屑于这种住了个好房子就拍个没完的行为。
可看着眼里又冒出光的邹美竹,他翘翘嘴角接过手机,心里只觉得发涩。
吃完饭收拾了桌子,邹美竹去和她的老姐妹打视频,漆洋洗个澡,陪漆星玩手帐。
“还记得上次的哥哥吗?”他轻声问漆星,拿起一张贴纸,往漆星的本子上贴。
漆星盯着她哥贴的位置看了半天,用指甲一点点扣下来,又贴回到离型纸上。
漆洋笑着搓了把她的脑袋。
密码锁被摁响的“滴滴”声突然从门外传来,漆洋朝大门看一眼,警觉地起身往玄关走。
正要摁墙上的可视器,门板被拉开,牧一丛带着夜晚凛冽的寒气,出现在门口。
“怎么在这站着。”他看到杵在玄关的漆洋,微微扬起眉毛。
“你怎么……”漆洋愣了。
“嗯?”牧一丛面色悠然,注视着他,“想见你,就过来了。”
这句话与先前牧一丛放过的厥词与做过的行为相比,实在算不上出格,却让漆洋从身心深处涌出一股复杂的洋流,倒灌进混乱的头脑里,四处冲撞。
“呀。”邹美竹听见声响下楼,看见牧一丛,惊讶地喊了一声,“这是你朋友吗洋洋?”
在牧一丛面前被喊这个小名,漆洋后背心都发紧。
“妈。”他有些不爽地回过头,向邹美竹介绍,“牧一丛,这就是他的房子。”
“啊,你就是洋洋的朋友!”邹美竹连忙过来招呼,“快进来孩子,这大冷天还跑一趟。”
“阿姨。”牧一丛开口打招呼,似笑非笑的又看向漆洋,“我可以进来吗,洋洋?”
这声“洋洋”尾音上挑,不论从称呼、语气,到漆洋忍不住多想的歧义,都让他眼皮想蹦。
暗含警告地盯了牧一丛一眼,他转身回到客厅,去牵漆星。
邹美竹像这房子的主人一样,热情中带着感谢,忙着给牧一丛倒水。
“不用麻烦,阿姨。”牧一丛脱下外套走过来,看见漆星,捏了捏她的鼻子。
漆星对牧一丛还有印象,转着眼睛从他脸上扫了几下,松开漆洋的手,接着回桌前玩自己的。
“你是洋洋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邹美竹对牧一丛十分好奇,招呼着牧一丛坐下,打量人的表情里满是喜欢和欣赏,“之前没听他说过你。”
“我见过您一面。”牧一丛说。
“不可能。”邹美竹笃定地摇头,“这么优秀的孩子,这大高个儿明星脸的,要是见过阿姨肯定有印象。”
漆洋在靠近漆星的那边沙发上坐下,在扶手上支起手臂,无语地杵着脸。
“我高中骨裂,就是他干的。”他提醒邹美竹。
邹美竹又“啊”一声,上下看了牧一丛三四番儿,终于在落灰的记忆中翻找出零星画面。
“那个在医院自己扎吊瓶的孩子吧?”她敲敲桌子,“阿姨想起来了!阿姨当时看你就觉得这孩子以后一定有出息。”
邹美竹这种老一套家长式的夸赞,听在漆洋耳朵里都尴尬得没边了。
他不想说话,牧一丛倒是挺有修养,笑容都比平时多,礼貌地应和着邹美竹。
“哎哟都十点了,漆星!”邹美竹客气一会儿,还算心里有数,起身招呼漆星去睡觉。
“你们俩聊,”她笑盈盈地拉着漆星上楼,“洋洋好好谢谢人家,这一趟真亏得有你这个朋友。”
漆洋端起杯子喝水,牧一丛目送着母女俩消失在楼梯上,才将视线转回到漆洋脸上。
“阿姨这么客气,这趟不顺利?”他低声问。
“还好。”漆洋吹着杯沿不看他,直接揭邹美竹的底,“她喜欢大房子,住你这高兴。”
“你呢。”牧一丛说。
漆洋喝水的动作暂停下来。
“我怎么了?”他预感到牧一丛又要开始了。
“打算怎么谢谢我。”
牧一丛不喝邹美竹给他倒的水,伸手从漆洋手里拿过杯子,眼睛停留在漆洋脸上,轻轻抿了一口。
第38章
一个人的底线真的是可以被无限拉低。
这是漆洋在听到牧一丛这句话后, 心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不用太久,就搁在年前,他还会对牧一丛这种不知真假的话如临大敌, 谨慎又反复地去推敲他到底什么意思。
在被咬嘴之后,现在牧一丛这种口头上的挑衅, 漆洋甚至有点儿不痛不痒。
不过盯着牧一丛的嘴看了一眼,他还是把自己的杯子夺了回来。
“别人杯子里的水甜?”漆洋把杯子转了个圈, 避开牧一丛喝过的位置。
“怎么了,”牧一丛叠起腿,不紧不慢地问,“你嘴上镶金, 喝过的水别人不能喝。”
漆洋愣了愣, 望着牧一丛幽黑眼珠里的浅淡笑意, 突然没忍住笑了出来。
“操。”他低头摸了摸鼻梁,“这是我说过的话吧?”
牧一丛细细地盯着他看了会儿才应声:“我以为你都忘了。”
哪能真的说忘就忘。
漆洋回忆着高中去牧一丛家抄作业的那个下午, 赶走任维、穿牧一丛的拖鞋、喝牧一丛的水。
那时候的牧一丛还成天眼高于顶,不屑与自己有往来, 看着漆洋无比自然的拿起自己的杯子喝水, 少年牧一丛还硬声硬气地提醒,那是他喝过的。
当时漆洋的回答,就是牧一丛刚刚那句“你嘴上镶金”。
漆洋前些年看到过一句话:人甚至不能共情以前的自己。
仔细想想,真是如此。
如今的他和牧一丛, 似乎和小时候调了个个儿, 都被时间冲刷成了不同的样子。
“你那时候跟现在可真不一样。”漆洋杵着脸找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忍不住回忆,“那会儿你多能装啊,一身规矩, 动不动就不高兴。”
“有吗。”牧一丛带着淡笑看他。
“有。”漆洋肯定地点点头,“我那会儿是真烦你。”
“我也是。”牧一丛说。
互相厌烦的态度,十年前两人就通过行为举止,表露过无数次。
但今天,此时此刻,漆洋看着面前在冬日晚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牧一丛,在干净温暖的别墅内听着外面隐约的寒风,喝着温暖的茶,却一点儿负面情绪都升腾不起来。
甚至他觉得,这是两人阔别重逢后,第一次真正的拉近距离。
“有多烦?”他饶有兴致地问,“也是第一眼看见我就烦?”
“刚进教室就把球扔你脸上,放学又毫无缘由的堵门,换做是你也烦。”牧一丛说,“你太能找事了。”
“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不是在教室。”漆洋认真地重温了一翻回忆。
牧一丛“嗯?”一声。
“是在学校门口。”漆洋扯了扯沙发垫上的流苏,告诉牧一丛,“你那白衬衫太扎眼了,一下车我就看见了。”
“放学就变成烂抹布了。”牧一丛说。
漆洋有些愧歉地抿抿嘴,伸手跟牧一丛面前的水杯碰了碰。
“刘达蒙和崔伍,那天聚会时说的是真心话,虽然口头上的道歉没什么意义。”
喝了口水,漆洋重新开口。
“不过我一直挺奇怪。”
“你也不是打不过我,也不怕事儿。上学的时候他们对你干那些烂事儿,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直接打回去?”
这个问题漆洋真的一直想不通。
哪怕只凭牧一丛的家底,虽然这人很低调,但真要是在学校发个少爷脾气,刘达蒙他们绝对没好日子过。
结果这小子闷屁不吭,光他妈找机会逮着自己一个人揍。
牧一丛打从进了别墅,视线基本一直锚在漆洋脸上。
这会儿漆洋问到他自己,牧一丛却敛了敛眼皮,神色也重归平淡,看不出情绪。
“老爷子那会儿仕途紧。”他淡淡道。
只回答这一句,牧一丛就没有再继续多聊这个话题的意思。
漆洋眉梢动动,大概能猜想到这之间的联系——走仕途的,位置越高越怕别人拿自己孩子做文章,都千叮万嘱小孩低调少惹事,哪怕遭点儿罪,也别整出“我爸是李刚”这种吓人行为。
“看来大少爷也不好当啊。”漆洋点了根烟,故意调侃。
牧一丛端起面前的杯子,向他举了举:“现在好当了。”
“所以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漆洋突然问。
他还是好奇这个问题。
之前是好奇牧一丛怎么就能喜欢过他,现在开始好奇牧一丛取向的开发经过。
好奇是否多多少少,跟他漆洋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忘了。”牧一丛轮到自己的事儿就回答得简单又没劲,还反过来问漆洋,“你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女人?”
漆洋一愣。
这玩意儿用发现吗?到年龄了不就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他本想这么回答牧一丛,但真要说出来,就显得自己上面那个问题直冒傻气。
而且细想想,他对于异性,似乎也没有过强烈的向往。每天照顾漆星照顾得什么七情六欲都像退化了似的,上次发泄还是因为……
漆洋的自我解析猛地暂停,迎着牧一丛的目光,他整个人又烦躁起来。
“跟你聊天就没劲。”他把烟抽到烟屁股,弹进烟灰缸里,起身上楼,“睡觉。”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来回过头,问牧一丛:“你晚上怎么睡?”
牧一丛看一眼时间,起身拎过自己的外套。
“要走?”漆洋愣了愣,也看了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我还有事。”牧一丛边穿外套向玄关走,“不和阿姨打招呼了。”
“这么晚还有事?”漆洋过去送他,想到牧一丛刚进来时那句“想见你就过来了”,萌生出一股诡异的不爽。
没一句实在话。
“怎么了?”牧一丛在玄关站停,研究漆洋的表情,“不想我走?”
漆洋佩服这人的脸皮,险些被逗笑了:“快滚吧。”
牧一丛看他几秒,突然上前一步。
漆洋下意识想后撤,又觉得这样没面子,跟怕事儿似的,就挺在原地绷紧肩膀,预防牧一丛再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确实有事。”
牧一丛在他耳边微微一侧首,鼻梁从漆洋太阳穴擦过,很轻的碰了碰。
“想见你也是真的。”
低声说完,他没管漆洋的反应,直接开门走了。
漆洋在原地站了半天,抬手用力搓搓太阳穴,连带着也搓了把充血的耳朵,在心里暗骂一句脑子有病。
邹美竹第二天睡醒,下楼张罗着要准备早饭。
看见漆洋已经在厨房煮粥,她扎起头发过去小声问:“你朋友呢儿子,还睡着呢?”
“走了。”漆洋说。
“啊?”邹美竹不满地瞪起眼,“饭都没吃就走了?你倒是拦一下呀,人帮咱们这么大忙。”
漆洋将锅里的鸡蛋捞到盆里过凉,没跟邹美竹多说。
今天是这阶段最后一节康复课,下午就要回去了,他得抓紧带漆星洗漱出门去医院。
一个阶段的课程看不出什么效果,漆星虽然在后面这两天情绪稳定不少,但也难说是不是因为习惯了别墅。
唯一让漆洋庆幸些的,是回去的路上她表现比来时要好,没怎么闹人。
倒是邹美竹产生了巨大的戒断反应。
“妈都不舍得走了。”她无比真切地怀念着牧一丛的别墅,一路上倚着车窗出神,感慨了三四轮,“那大房子才是妈妈该住的地方。”
漆洋听得好笑:“能别再做贵妇梦了吗?”
“下次治疗什么时候啊儿子?”邹美竹自行规划着,“妈还过来照顾你们俩。”
和专家商定的疗程是一个月四节课,其实每周都去上课是最好的,但外地要考虑的因素太多,漆洋只能把时间压缩到按月份计算,每个月挤出几天赶过去。
如果邹美竹是个靠谱的妈,在那边租上半年房子,让邹美竹带漆星去上课,漆洋能省心不少。
他透过后视镜看向玩贴画的漆星。
可漆星离不开他。邹美竹也离不开他。
漆星不向往大别墅,回到熟悉的小家,她迅速恢复了日常的状态,按时起床睡觉,按时做她心爱的手帐。
就是到家的第二天,她第二次月经就到来了。
她依然懵懵懂懂,在月经到来时毫无概念,染了一屁股血,但学会了主动拉着漆洋去看床单。
邹美竹唉声叹气地给她拆安全裤,嘟嘟囔囔着抱怨:“大了大了又穿上纸尿裤了。”
安睡裤对于漆星来说,确实比卫生巾要好用。
邹美竹终于不用总盯着她的裤衩,虽然还是洗了两次床单,但比起上个月全家人的兵荒马乱,总体状态要好得多。
漆洋按照专家的建议,耐着性子给她建立生理期认知,做好了要打持久仗的准备。
这么几天耽误下来,等漆星的生理期过去,漆洋晚上睡觉前拿起手机,发现牧一丛又有好几天没联系他。
躺在床上琢磨了半个钟,他根据酒店的定价算出那几天大概的房租,加上吃喝电费等等杂七杂八的开销,估了个数字,再次给牧一丛主动打了个电话。
这次响铃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漆洋想着大概是时间有点晚,都准备挂断了,牧一丛才接起来。
“怎么了?”他问漆洋。
“上周住你别墅……”漆洋清清嗓子正要开口,电话那头突然冒出一声“哥”。
张扬,青涩,带着刚刚结束变声期特有的沙哑,一道少年的声音。
牧一丛离手机远了些,漆洋听见他回应这个男声:“嗯?”
“跟谁打电话呢?”那个男声问,语调里是自然的熟悉与亲昵,“赶紧过来啊。”
“等一下。”牧一丛将手机贴回到耳边,重新问漆洋,“刚才说什么?”
漆洋突然没了想说话的欲望。
他没开灯,从床头摸了根烟,在黑暗里点燃:“没什么。你先忙吧。”
第39章
这天晚上的漆洋有点儿失眠。
只是有点儿, 只是比平时该入睡的时间晚了两三个钟头。
但在那两三个钟头里,他跟中邪了似的,满脑子除了那道青春张扬的男声, 想的全是牧一丛那句“我喜欢过你”。
“过”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概念呢。
刚辍学的那几个月,漆洋并没有时间去为自己伤感, 他甚至对于自己的家、自己的人生已经天翻地覆,没有具体的概念。
——前十八年的漆洋, 被不靠谱的爹妈养得张狂又浑不吝,浑身没有一块骨头是顺着长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有逆境,即便有逆境,心高气傲的少年也毫不怀疑自己能好好的过下去。
在邹美竹第三次闹自杀的时候, 他看着那个离开了丈夫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十分疲倦冰冷地想:就这么死了, 对她而言会不会更轻松一点。
至少身为她儿子的自己会轻松。
坐在地上尿裤子的漆星过来碰到漆洋的腿,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漆星太小了, 必须要有个妈妈。
所以当时漆洋最大并且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邹美竹。
青春是在砸完校长室走出校门时结束的。但让漆洋真切意识到, 自己的人生在十八岁那年被按下了暂停键, 是那年六月八号,他们家外面那大半条街,为了高考挂满横幅禁止喧哗的时候。
那天漆洋抱着漆星下楼去买饭,看着一群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 在家长的伴随下从面前经过, 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的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时候的感触也没有特别强烈,毕竟他本身就是个不学习的混子,哪怕漆大海还在, 拿钱给他砸开了中学的关系,大学也砸不出来。
他不是牧一丛,就算没有辍学参加了高考,他也考不出什么来。
漆洋与满街学生背道而驰时,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直到刘达蒙和崔伍拿着他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带着终于从高三解脱的心情,来请漆洋吃饭那天。
刘达蒙跟着漆洋翘课打架,傻玩了六年,竟然也考上了专科。崔伍的底子比刘达蒙好,是个三本。
他俩那会儿也是没什么情商,受到青春时代电视剧和小说的影响,刘达蒙与崔伍摆出稚嫩的豪迈模样,一人举着一支啤酒瓶跟漆洋碰杯,大声安慰着漆洋“上不上学没意义,洋子你才是真男人”之类的话。
漆洋做无所谓状,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谓,一仰脖灌完了那瓶啤酒。
吃完饭,他拒绝掉刘达蒙要请他去网吧通宵的邀请,打包了剩下的烧烤往家走。
漆洋那时还是喝一瓶菠萝啤都心跳加速的酒量,他太阳穴嗡鸣着走到小区楼下,扶着那会儿还没歪脖子的路灯吐到直不起腰。
到家后,他看了眼已经熟睡的漆星,和没作妖的邹美竹,澡都没冲,关门回到卧室,把自己脸朝下砸在床上。
枕头闷住了呼吸,也无声地吸收掉漆洋冒出的眼泪。
为什么会哭呢。
少年漆洋很纳闷。
明明如果一切都没发生,他对于高考只会是无所谓和麻木。
十年前没有得出答案的眼泪,在这个有点儿失眠的晚上,漆洋眯着眼抽着烟,思索着牧一丛那个“过”字,突然有了回答。
因为人在拥有权利的时候不会珍惜,只会在被迫失去权利时不甘心。
因为高考真的是普通小孩的分水岭。
这道分水岭不单代表学历,而是他从此永久的、彻底的、不可逆的,与所有同龄的的同学朋友,成为了两种层面的人。
漆洋自强,自尊,他有时候想想也觉得自己挺牛逼的:硬是扛下了这个破烂一样的家,现在还能攒点钱给漆星治病。
可那份一直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巨大落差,或者说高中肄业带来的自卑——漆洋看不起这个词,他从不允许自己冒出这种念头——也在十八岁那一年,彻底烙在了他的人生里。
一切都过去了。
牧一丛喜欢的那个张扬的漆洋,早就死在了十八岁。
最后一根烟的火星在黑暗里熄灭,漆洋捏捏烟屁股,戳进堆出了小小弧度的烟灰缸里。
他第一次平静的直面自己,直面那个藏在内心深处的微薄自卑。
真邪性。
漆洋想。
对着自己开店做了老板的刘达蒙、混入了公务员队伍的崔伍、人模狗样的任维、光鲜阔绰的牧一丛,都没有冒过头的这点儿自卑,竟然在今晚听到牧一丛身边那个青春的男声时,拥有了答案。
漆洋把算好的钱直接转到牧一丛的微信,牧一丛没回复,漆洋知道他会明白自己的意思。
转完钱,他扯过被子闭眼睡觉。
还现在“有可能”仍喜欢着自己。
一个同性恋,大晚上和另一个男人那么亲密的呆在一起,还能是什么关系。
牧一丛这孙子就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童癖。
自尊也好自卑也好,一切午夜翻涌的情绪都会在第二天睡醒时清零。
漆洋没那个闲工夫沉浸在过往的怅然里,牧一丛的喜欢与否也跟他没有关系,年假后又请了一周的假,他该去上班了。
正月十五就像炎炎夏日之后的第一场秋雨,这日子一过,天气就迅速的开始变温。
新一年春天的第一个好消息来自于刘达蒙,他媳妇儿成功怀孕了。
这小子乐到走路都蹦高儿,老婆肚子都没显怀,他就招呼了漆洋崔伍,还有几个亲密的哥们儿朋友出来吃饭。
“先说好,我家领导和肚子里的小领导在这呢。”刘达蒙满面红光地端着杯子吆喝,“哥几个酒品都不错,敞开肚皮喝。但今天谁要是敢点烟,可别怪大蒙我撂脸啊!”
刘达蒙的媳妇儿叫马佳佳,也带了两个小姐妹来。
加上崔伍和其他人的女朋友,一桌人起哄,打趣这么不靠谱的刘达蒙当了爹都变得有觉悟。
“长了张嘴就会说漂亮话。”马佳佳嗔笑着打了刘达蒙一下,“不是你半夜躲阳台偷偷抽烟的时候了?”
漆洋对于组建家庭和拥有自己的后代毫无兴趣。但看着刘达蒙这模样,也是发自心底为他高兴,笑着用水杯磕了一下他伸过来的酒杯。
这顿饭吃得热闹,桌上基本都是已经成家有着落的,话题全绕着备孕和家长里短转。
漆洋在这种场合一向话少,他听着这些人唠嗑既不喝酒也不怎么接茬,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没人多心,气氛十分和谐。
不过几圈杯碰下来,他就感觉到坐在斜对面的一个女生,有意无意的总朝他这边看。
“女生”是漆洋对于所有年纪相仿的异性统一的称呼,这习惯也是上学时留下来的。实际上一大桌子人都是三十左右的年龄,最小的也有二十七。
那女生是马佳佳的朋友,之前没见过,黑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松弛的髻,高鼻梁深眼窝,挺有气质。
扫了漆洋几眼,她侧过头掩住嘴,在马佳佳耳边嘀咕了几句。
马佳佳听着她说话,眼皮一眨一眨的,也跟着往漆洋这边瞅,又去跟刘达蒙嘀咕。
刘达蒙听着听着就咧起了嘴,拍拍他媳妇儿的腿,冲漆洋一阵挤眉弄眼。
漆洋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装没看见,靠在座椅里懒洋洋地抱着胳膊,继续听桌上其他人唠嗑。
吃完饭准备转场去唱歌时,刘达蒙过来了。
“小苏,怎么样?”他专门把漆洋拉到KTV的走廊里,给漆洋递了根烟。
“谁?”走廊也隔绝不掉包厢里的鬼哭狼嚎,漆洋微微垂下头,将耳朵贴近刘达蒙。
“小陈!”刘达蒙嚷了一嗓子,“我媳妇儿朋友,刚坐她旁边那个!”
“挺好的。”漆洋看他,“怎么了?”
“看上你了!还怎么了。”刘达蒙说,“人想认识你。我本来不想我媳妇儿来唱歌,乌烟瘴气的,她为了小苏跟咱们呆得自在,这不是闹着跟来了。”
漆洋知道刘达蒙是真心希望他处个对象有个家,但他真心没有这个念头。
“看上我什么了,”他点上烟,似笑非笑地盯着刘达蒙,“看上我家里有个天天打麻将的妈,还是有个要伺候一辈子的妹妹。”
“哎呀。”
刘达蒙隔着包厢的玻璃窗往里瞅了眼,把漆洋又拉远一些。
“这不得你俩认识了慢慢了解吗?小苏性格挺洒脱的,关键是什么吧,人离过婚,领证刚一年就离了。”
漆洋感觉这人备个孕真是把脑子备出坑了。
“离婚怎么了。”他看着刘达蒙,“离个婚就得找我这样的家庭?”
“不是那个,你听我说完啊!”刘达蒙杵了他一肘子,“她离婚是因为她丁克,人就不想要孩子,她前夫一开始答应挺好,结了婚就翻脸,跟她老婆婆一块儿催她,还偷偷往避孕套上戳孔……”
包厢里有人出来上厕所,刘达蒙闭上嘴,跟人扯着嗓子打了个招呼,等那人走远了又继续扒拉漆洋。
“这姑娘也是有刚儿,发现自己怀上直接就去打了,上午打完,下午就写离婚协议书。”他也给自己点根烟,“要不是她丁克,我媳妇儿还不舍得把她小姐妹介绍给你呢。”
刘达蒙是好意,故意这么说话激漆洋,漆洋能听明白。
“别操心了。”他在刘达蒙肩上拍一下,“我得回去,漆星太晚看不见我又要闹。给你媳妇儿也送家去吧,怀着孕,炸不炸耳朵。”
“那正好!”刘达蒙一把扯住他,“我喝酒了,你直接把我们仨送回去。小苏搭我们车来的,总不好再让人自己打车回去。”
漆洋咬着烟想了想,如果刘达蒙没说这些,帮着送朋友没什么说的。
但听刘达蒙说完,他就不太想帮忙。
“行就这么说!”刘达蒙不等他拒绝,直接灭了烟去包厢喊人。
漆洋在心里无声地叹口气,拿下嘴里的烟碾进垃圾桶。
小苏和马佳佳挽着胳膊先出来,刘达蒙还在包厢里交代他们先唱着,自己送完媳妇儿就赶回来。
“麻烦你了啊洋子。”马佳佳冲漆洋弯起眼。
漆洋很淡地笑了下。
马佳佳戳戳小苏,小苏也很大方,直接对漆洋说:“谢谢你,我叫苏嘉。”
“我俩同音不同字,”马佳佳帮着介绍,“她是嘉奖的嘉。”
漆洋向她点一下头:“漆洋。”
出KTV的时候一切正常,走到停车区,马佳佳突然嚷嚷口渴要喝水,拉着刘达蒙去买水。
车前就剩下漆洋和苏嘉两个人。
“你先进去吧。”漆洋把副驾门拉开。初春的天还冷,苏嘉已经穿上了漏脚背的鞋,冻得原地踩脚。
“你呢?”苏嘉问他。
漆洋举了举手里的烟盒。
“那我也不进去。”苏嘉笑着歪了歪头,冲他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自己也会抽。
漆洋正想把烟盒抛过去,一辆眼熟的宾利从面前经过,停在他们对面的车位里,摁了摁喇叭。
牧一丛开门下车,看着靠坐在车头的漆洋,微微挑起了眉。
第40章
那晚给牧一丛发的房费他没收, 在24小时后自动退回了漆洋的账户。
一笔钱来回转挺傻的,漆洋没再给他发,等着什么时候有机会再给。
不过那晚之后, 最近二人也没有联系。
这会儿冷不丁碰上面,漆洋不由在心里感慨,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了。
“你朋友?”苏嘉比他先反应过来,小声问漆洋。
漆洋收回跟牧一丛对视的目光, 继续刚才的动作,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再抬手把整个烟盒抛给苏嘉,才回答:“嗯。”
“怎么在这。”牧一丛走过来, 站在漆洋旁边, 打量一眼苏嘉。
“你好。”苏嘉说。
牧一丛礼貌地点一下头。
漆洋现在对牧一丛有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对于和牧一丛的见面没有了先前的抵触, 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
像偶然在路上碰到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不惊喜也不惊讶, 是一种十分平静的疏远感。
所以他低头点火,呼出一口烟气, 才用夹着烟的手朝上指了指。
上面就是KTV的门店。漆洋甚至不太想跟牧一丛有太多对话上的交流, 也不好奇他为什么这个点会出现在这里,商务还是约会。
苏嘉很有边界感,主动开口:“我去看看佳佳和刘达蒙,买瓶水半天回不来。你们聊。”
“不用。”漆洋看向她的鞋, “不冷吗。”
“我也得买点儿东西。”苏嘉笑着摇了摇他的烟盒, “我拿走了。”
伴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哒哒”声走出停车区,漆洋才转脸看向牧一丛。
牧一丛正目光微妙地盯着他看。
“女朋友?”牧一丛问。
“刘达蒙朋友。”漆洋说。
“聚会呢。”牧一丛又问。
“嗯。”漆洋说。
然后就无话了。
牧一丛应该是感受到了漆洋的变化,抬脚又靠近一步,开口道:“你……”
没等他说完, 漆洋从兜里掏出手机摁了几下,牧一丛的手机相应地在兜里传来震动。
他拿出来看,漆洋给他发了一笔转账,还是上次没收的数目。
“不需要。”牧一丛明白这是什么钱,准备点击退还。
“下个月带漆星过去,可能还得借你的房子。”漆洋说,“你不收的话就不麻烦你了。”
牧一丛看了他一会儿,动动手指,把钱收下了。
“你和刘达蒙也这样?”他又问。
漆洋看着他。
“算这么清楚。”牧一丛晃了下手机。
和刘达蒙当然不这样。
刘达蒙是自己人。
“谢了。”漆洋不想跟他扯那么多,继续抽烟。
刘达蒙拎着一兜饮料零嘴回来,远远地就朝漆洋骂:“死直男,让你和小苏等一会儿,这么冷的天把人支出去找人啊?哪个朋友来了来我看看!”
“不是。”苏嘉和马佳佳跟在后面说悄悄话,笑盈盈地扬声解释,“能别跟帅哥埋汰我吗?”
“你别看他帅就帮他说话,”刘达蒙有意撮合他俩,继续扯嗓门,“这要是和他在一起了还不得天天受气啊?”
牧一丛转头望过去,两人一打照面,刘达蒙的脚步慢了下来。
“啊,牧总。”他阴阳怪气地打了个招呼,“这么巧呢?”
刘达蒙对牧一丛的歉意,真的在同学聚会那天,被牧一丛那句“爬过来,漆洋”,给气得一丁点儿不剩。
“谁呀?”马佳佳拽拽他衣服,小声问。
“高中同学。”刘达蒙故意说,“就我跟你说过的那个。”
牧一丛并不在意,看眼时间,他对漆洋说:“我还有事,回头联系你。”
漆洋朝地上弹弹烟灰,眼神都懒得给:“嗯。”
等牧一丛进电梯离开,漆洋朝走到面前的刘达蒙踢了一脚,好笑地问:“幼不幼稚。”
“看他我就来气。”刘达蒙拉开后车门,让两个女生先坐进去,“他怎么在这?”
“不知道。”漆洋在车外抽完手上的烟,还是告诉刘达蒙,“没必要那样,漆星的医院还是他帮着联系的。”
“操。”刘达蒙拍拍脑门,“忘了这茬了。”
从KTV到刘达蒙家有点儿距离,夫妻俩路上一唱一和,张罗着让漆洋先送他们,再单独送苏嘉,话里话外暗示着俩人挺合适。
漆洋基本没接话,只是默默开车。
等刘达蒙两口子到地方,刘达蒙还张罗着让苏嘉坐到前排,又拍着漆洋让他一定好好把人送到家楼下。
漆洋问了苏嘉的地址,调头往她家小区开,车里就从刚才的热闹变成诡异的安静。
“加个微信吗?”苏嘉拿出手机,主动问漆洋。
“刘达蒙的话你别放心上。”漆洋没动,目视前方开着车,在心里琢磨如何比较体面的婉拒苏嘉,“他没什么谱儿。”
“我觉得挺好的啊。”苏嘉真的是个聪明人,立马明白了漆洋的意思,直接打直球,“你也挺好的,是我会想认识的类型。”
漆洋在红灯前停下,转脸望了眼苏嘉,笑了笑。
“我高中没上完,妹妹有病,现在和我妈一起照顾她。”他不紧不慢地自述,“需要照顾一辈子的那种病。”
苏嘉愣愣。
“大蒙和我从小就认识,他替我着急,急昏头了,没告诉你这些。”
“你挺好的,”漆洋说,“没必要在我这耽误时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一下,漆洋拿出来看,竟然是牧一丛发来的消息。
牧一丛: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漆洋没回,把手机锁上屏,扔进车斗里。
“还真没跟我说这么细。”苏嘉开口了,“佳佳只告诉我你挺不容易的,父母离婚早,你和妈妈照顾妹妹,但人真的很好。”
漆洋有些意外。
他和马佳佳没见过几面,不算熟,看来刘达蒙没少在他媳妇儿面前给自己说好话。
“妹妹是什么病?”苏嘉好奇地问。
“自闭症。”漆洋说。
苏嘉“啊”一声,转了转手机。
“我没觉得有什么,你倒是先拒绝我了。”眼见着红灯要跳黄,她笑着又把手机递过来,“谢谢你的坦诚,佳佳说得没错,你人真挺好的。”
“起码加个微信,先做朋友。别让我这个女生没面子。”
这话就没什么好拒绝的了。
漆洋解开手机锁,扫了她的好友。
把苏嘉送回到小区门口,苏嘉下车后在包里翻了翻,抛给漆洋一盒清口糖。
“谢谢你的烟。”她落落大方地挥挥手,“这是回礼。”
“进去吧。”漆洋没拒绝,看苏嘉进了小区,开车回家。
刚开出一个路口,刘达蒙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给人送回去了?”他兴冲冲地问,“怎么样,是不是挺好一姑娘。”
“消息这么灵通呢。”漆洋说,“刚下车没五分钟。”
“人都给我媳妇儿打电话说到家了,我媳妇儿又给我打了个电话。”刘达蒙又拐回到KTV,背景音一片嘈杂,“苏嘉对你印象挺好的,你也是,刚认识就把家底儿抖那么清楚。”
刘达蒙这人做哥们儿没的说,护短又认死理,认到一根筋的程度。
漆洋在他心里是个非常好的人,是铁瓷儿,他就跟他媳妇儿也这么说;觉得漆洋就应该有个好姑娘当女朋友,就张罗着给他介绍苏嘉。
上次漆洋让他代入自己女儿时的对话,又被他全扔到脑后了。
“苏嘉是挺好的。”漆洋只能这么直白地回答他,“所以以后别给我介绍了。”
“我对成家真没兴趣,大蒙。”
“累。”
刘达蒙在电话那头又是啧嘴又是叹气,最后给漆洋下了个结论:“你是活活给折磨成婚姻恐惧症了。”
什么症也没有漆星的自闭症大。
邹美竹在家等漆洋回来看孩子,她好去打麻将,等得在客厅直转圈。
漆洋钥匙刚插进锁孔,门板直接被推开,邹美竹连鞋都换好了,夹着小包三步并俩飞奔下楼:“妈去玩了啊儿子!”
漆洋无奈地又习惯地关进进家,去跟漆星说几句话,看看小孩儿今天做的手帐。
闻到自己身上的烟酒气,他拍拍漆星的脑袋,拿了睡衣去洗澡。
等收拾完自己,把漆星在床上也安置好,漆洋回到卧室,躺下后才发现苏嘉在一小时前给他发了条消息。
苏嘉:到家了吗?
想想,漆洋给她回了几个字:到了,刚看手机。
苏嘉的回复很快发了过来:看来咱们两家离得挺远,我都卸完妆敷好面膜了。
苏嘉的每一句话都有技巧,她看似闲聊,但总会在对话中留出下一个话题的余地。
情商高,长得漂亮,会聊天。
如果谈恋爱,确实会是个很好的对象。
可漆洋从心底里无感。
偏偏苏嘉加好友时说的是做个朋友,半生不熟的朋友,他也不好生硬地结束对话。
正三言两语地简单聊天,牧一丛的消息突然从屏幕上方弹了出来。
牧一丛:还没到家?
漆洋点开他的对话框,牧一丛上面那句到家打个电话,他还没理。
他给牧一丛回了个问号。
半分钟后,牧一丛的电话打了过来。
漆洋并不想接。
不是之前那种带有抵触情绪的不想,是在彻底想通二人身处两个世界后,那种连多余的交集也懒得拥有的懒得对话。
不过想到之后还要用人家的别墅,漆洋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怎么了?”他问牧一丛。
“没怎么。”牧一丛说,“问问你在哪。”
“家。”漆洋说。
“没去约会?”牧一丛又问。
漆洋真感觉这个人莫名其妙。
是在以什么身份问自己?
“你有什么事。”他提醒牧一丛,“没事我睡了。”
“没什么事。”牧一丛语调慢悠悠的,“欠我的电影,是不是该看了。”
漆洋拿下手机把电话挂了。
他给牧一丛转了四十块钱,打了几个字:自己买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