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眼睛像是与耳朵打开了感官共振, 牧一丛在听到漆洋的声音时,迅速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他盯着漆洋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抬脚上楼。
一直走到漆洋面前的台阶,他才开口问:“你怎么在这。”
漆洋刚才其实没坐在这, 他站在三楼的小晾台上,远远望着小区外和任维说话的牧一丛。
看到牧一丛终于朝小区里走, 他想了想,才选择在楼梯上坐下。
这样感觉比较帅。
“有事儿问你。”漆洋说。
“什么。”牧一丛在黑暗里盯着他。
漆洋抬起脑袋,直咕隆咚地开了口:“你是不是同性恋啊?”
黑暗的环境本来就显得格外安静,随着漆洋这个问题一出口, 狭窄的楼道里立马静到近乎异常。
而在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氛围里, 漆洋望着牧一丛, 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人的眼珠是真黑。
牧一丛的眼珠黑得异于常人。
这是漆洋早就发现的特点,乌沉沉的、能吞噬光点一般的黑。
黑色的空间叠加上黑色的眼珠, 明明应该像个瞎子,漆洋也不知道为什么, 却能将牧一丛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到了牧一丛从乍然的诧异, 到警惕,再到掺了些许疑惑,最终归于平静、化为漠然的整个变化过程。
“跟你有关系吗。”牧一丛没有直接回答。
不否认,那就是。
“没什么关系。”漆洋拍拍屁股站起来。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层台阶, 起身后离得就有点儿过于靠近了。
近到鼻尖只差了分毫, 稍微动一下,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不过牧一丛没动,漆洋也没说话。
牧一丛为什么不动,漆洋不知道。
他不说话纯粹是因为脑子乱了。
——翘了最后一节晚自习, 鬼使神差地跑到人家门口来蹲人,脱口而出的问题,与现在面对面傻杵着的两个人。
漆洋都不明白自己在干嘛。
他就是想来找这人说话。
正大眼瞪小眼的发愣,楼上传来门板关合与下楼的脚步声,终于带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
一个大妈拎着袋垃圾走下来,经过二人时打量了他俩好几眼,侧侧身挤了过去。
等大妈走出楼道,漆洋终于收回目光。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弯腰把自己的书包从地上拎起来。
“饿了。”他说,“请我吃饭。”
说完,漆洋照旧不管牧一丛应没应声,擦过他的肩膀直接下楼。
几秒钟后,牧一丛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了出来。
那顿饭漆洋记得很清楚,是牧一丛家小区外面的猪脚饭。
没人选餐厅,漆洋脑子里乱糟糟的又什么都没想,出了大门看见旁边有家店,就直接走进去了。
两人认识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争吵也没有干仗,平和得像是一对再正常不过的高中同学。
漆洋安静的吃饭,牧一丛没点餐,擦干净桌子,他拽了张卷子出来,像个显眼包似的在人家店里做题。
“不吃也是你付钱。”漆洋坐在对面看他写,咬着饮料吸管提醒。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牧一丛题写得飞快,脑袋都没抬一下。
漆洋发现牧一丛脑袋上只有一个发旋儿,周周正正的。
从猪脚饭店里走出来,已经晚上十点半了,邹美竹打了个电话来问漆洋怎么还没到家,漆洋简单回答她“马上”,挂掉电话又去看牧一丛。
“我又没觉得你有什么,”漆洋嚼着饭店送的清口糖,随意地开口,“你躲我干嘛。”
他这话说得毫无前摇,但两人都明白漆洋在指哪件事。
牧一丛没说话,转身直接进小区。
“你聋啊?”漆洋在身后喊。
“没躲。”牧一丛说,“单纯烦你。”
漆洋笑了。
德性。
人和人之间,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
像是刘达蒙和崔伍,因为都不喜欢任维就莫名玩在一起;漆洋对牧一丛的反感,因为这一顿猪脚饭,莫名被抵消了不少。
也不仅仅是猪脚饭。
漆洋回家路上寻思着,是因为他和牧一丛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牧一丛的性取向。
之后一段时间,他俩在学校里碰面依然互相不搭理,可每次蜻蜓点水的视线接触,都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改变。
凡事有一就有二,有了一顿猪脚饭,就有第二顿烧烤,第三顿火锅,第四顿第五顿第六顿。
前面两顿是漆洋喊牧一丛请,后面漆洋习惯性的开始结账。
等到把牧一丛家小区外的饭店差不多吃了一遍,漆洋发现了一个状况。
“你也不是不会笑啊。”他扒完最后一只小龙虾,很烦人地把虾壳扔进牧一丛的餐盘。
牧一丛用筷子夹起来,丢回漆洋的菠萝啤里。
“整天冷着个脸是不是觉得自己老酷了,”漆洋继续取笑他,“真当自己是高冷校草呢?”
“吃饱了吗?”牧一丛掀起眼皮看他,“饱了就滚。”
漆洋不生气,招呼老板过来结账。
牧一丛没管他,拿起自己的校服起身就要回小区。
漆洋没像前几次一样,吃完饭就往相反的方向各回各家,他跟在后面踢了踢牧一丛的脚后跟:“哎。”
牧一丛回过头。
“去你家玩一会儿。”漆洋越过他,率先往楼道里走,“我家最近太吵了,回去早了闹人。”
这个理由,漆洋没有骗牧一丛。
他家最近确实吵,邹美竹最近有些神经质,总是逼着漆星学东西学说话。
昨天漆星又不声不响尿了裤子,她抱着漆星反复地教:“想嘘嘘要告诉妈妈,为什么总是不知道喊人呢?来星星跟妈妈学:妈妈!我要嘘嘘!我要拉粑粑!”
要嘘嘘要拉粑粑,这么一句话,她翻来覆去地念叨。
漆星没反应她就急,越急语速就越快,声音就越尖锐。
教了十几遍,漆星突然开始尖叫。
她挣着小胳膊捶自己的脑袋,邹美竹比她更崩溃,晃着漆星小小的身子吼她:“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啊!啊?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啊!”
漆洋在房间里听得直心烦,出来把漆星从她手里抱走,皱着眉看邹美竹:“她现在没尿你老逼她干嘛?”
邹美竹没像平时一样喊叫着抱怨,只是坐在地上,看着漆星发愣。
如果只是因为漆星的事吵闹,漆洋还觉得没什么,照顾小孩儿本身就是个麻烦事。
邹美竹最近情绪不稳定,最大的原因还是漆大海。
漆大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连着半个月都看不见人影,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东西。
上周漆洋睡到半夜被夫妻俩吵醒,听见邹美竹压着嗓子在尖叫,问漆大海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漆大海一反常态地不去安抚邹美竹,也完全没顾及睡觉的漆星,虎着嗓子咆哮:“老爷们儿的事你少管!”
邹美竹就开始哭。
她最近总哭。
漆洋本来想过去看看,又听见漆大海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放软下来:“好了媳妇儿,不该冲你喊。生意上的事儿,我保证只爱你一个。”
“到底什么事儿啊?”邹美竹带着哭腔问。
“没事,没事儿……”
后面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漆洋翻个身重新睡觉,没有再听。
从那天吵完架,漆大海又有很久没回来了。
漆洋算着日子,感觉他今天会回家,想想家里的氛围就闹心,还不如在牧一丛这儿呆得更自在些。
刚才吃小龙虾时动了这个念头,他就理直气壮地直接通知了牧一丛。
不过家里再吵再闹,也远没达到让漆洋不回家的程度。
他就是越来越觉得牧一丛有意思,没别的原因,单纯想琢磨这个人,跟牧一丛在一块儿,时间总是打发得非常快。
反正牧一丛根本不会拒绝他。
“你其实也挺愿意我找你玩吧。”
等着牧一丛开门时,漆洋靠在墙上,盯着牧一丛的侧脸分析。
“成天在学校装清高,除了任维根本没人搭理你,你也无聊。”
牧一丛转门锁的钥匙停顿一下,转脸瞥一眼漆洋,又带上那种轻蔑里带着好笑的眼神。
“你爸妈到底干什么的。”漆洋对这眼神视若无睹,家门一开,他推开牧一丛无比自然地进去找鞋,“从来也没见你家里来过人。”
“和你没关系。”牧一丛把钥匙和书包一起放在玄关柜,关门去了卫生间。
等他撒完尿回来,漆洋还蹲在玄关鞋柜前。
“这什么鞋啊?”漆洋拎出一双堪称丑陋的鞋子,“没见你穿过。”
“巴黎世家。”牧一丛说。
“谁家?”漆洋疑惑地抬眼瞪他。
牧一丛嘴角莫名地勾起点儿笑,这笑里难得没带着嘲讽,像是单纯觉得漆洋挺好玩儿。
他斜倚着靠上墙壁,反问漆洋:“你知道我平时都穿什么鞋?”
“少自恋啊。”漆洋把丑鞋放回去,“谁穿这鞋在学校都得被笑话死。”
莫名其妙的研究了半天鞋,漆洋还是在地上蹲着,歪着脑袋往鞋柜里又翻了好一会儿,才把拖鞋拎出来。
还打了个小晃儿。
牧一丛垂眼盯着漆洋的头顶,眼睫毛虚虚掩住半片瞳仁。
总感觉今天的漆洋有点儿神志不清。
“你是不是喝醉了。”他想起漆洋刚才喝的两罐菠萝啤,“果汁也能喝醉?”
“没有吧。”漆洋用掌骨搓搓眼睛,“蹲着舒服。”
他边说边起身要换鞋,不知道是起猛了还是酒量实在差得可怕,脚底又卡了一下。
牧一丛下意识伸出胳膊准备捞人。
漆洋已经朝牧一丛这边扶了过来,攥上牧一丛的胳膊,他突然恢复了灵活,膝盖往牧一丛腿间一别,把人掀在了地上。
“这是报上次你摔我那一仇。”漆洋腿一翻骑上牧一丛的腰,笑得张扬又自得。
牧一丛没有第一时间起来。
他没有因为漆洋的突然袭击生气,也没有因为自己落了下风表现出懊恼,哪怕已经被漆洋摁着了,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用又沉又黑的眼睛望着漆洋。
那眼睛里带着漆洋熟悉的傲慢与不屑,似有若无的。
就是这种眼神。
漆洋每次看见都起火。
“喊爸爸,爸爸拉你起来”他学着那次牧一丛卡他脖子一样,用虎口推上牧一丛的喉结。
牧一丛眼珠都没错一下,顺着漆洋的力道,微微向上扬起下巴。
可能是喉结顶着虎口的滑动,可能是牧一丛下颌流畅的线条,也可能还是像二人初见时一样,单纯因为牧一丛的眼神。
漆洋感受着牧一丛皮肤下颈脉的跳动,盯着他黑沉的眼睛,心口突然跟着悸动了一下。
“你真没劲。”他倏地收回手,翻个身歪歪斜斜的也在地上躺下了。
牧一丛坐起来看他一会儿,往漆洋腿上轻轻踢了一下。
那晚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漆洋记忆中,与牧一丛相处最和谐的时期。
学生时代的敌视来得没有道理,和好似乎也不需要太多契机。
借着家里越来越吵闹这个理由,漆洋往牧一丛那儿跑得越来越多,赶上周末或节假日,漆洋能在牧一丛家待上一天。
在所有人仍以为他们势不两立的氛围中,二人的关系悄悄地一天比一天亲密。
亲密到有些黏糊的程度。
——少年漆洋接受不了“暧昧”这种说辞,他嫌肉麻,两个男生之间,他最多只能想到个“黏糊”。
黏糊到穿牧一丛的拖鞋,喝牧一丛的水,和牧一丛一起吃饭,去牧一丛家里打发时间已经不够了。
有一天和刘达蒙崔伍他们在网吧玩,漆洋听着包间里键盘的敲击声,几个人大呼小叫的游戏操作,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还不如和牧一丛一起有意思。
这个想法一出来,漆洋自己愣了半天。
他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跟那么一个死木头似的人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思。
想不出来,毫无道理,莫名其妙。
让漆洋更加莫名其妙的还有牧一丛的态度。
本来他根本不管牧一丛怎么想,他想欺负牧一丛就欺负,想去找人家打发时间就去找,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他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和牧一丛一起度过。
这么黏糊了一阵子,漆洋突然非常好奇牧一丛的想法。
他找牧一丛是因为无聊,牧一丛总是由着自己找过来是因为什么?
这个问题掺杂着牧一丛的性取向同时冒出脑海,漆洋下意识中止了思考,感觉自己有毛病。
他本来不打算问,直到高三开学第一周的周六晚上。
那天下了晚自习,刘达蒙撮合着几个人去网吧玩了会儿,在路口分开后,漆洋本来想直接回家,自行车那俩轱辘却自行转个弯,又骑到牧一丛家楼下。
可是那天牧一丛没在家。
漆洋在乌漆嘛黑的楼道里等了快一个钟,还给牧一丛发了个问号,半天也没回。
看着短信界面自己的消息,漆洋突然有种强烈的不爽。
感觉自己跟个傻逼似的。
窝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邹美竹又在冲漆星尖叫。
漆星跟邹美竹对着叫,像两个神经病。
漆洋一句话都不想说,也没问原因,直接把漆星抱进自己卧室,“砰”一声摔上门。
他从书包里随便抽了本书,又找了根笔,让漆星趴在床上画画,自己开了电脑打游戏,鼠标摁得“咔咔”响。
等屋外的邹美竹和屋里的漆星都安静下来,漆洋把漆星抱回给邹美竹,才去浴室里洗澡。
水流浇在头上时,牧一丛的名字又钻了出来,洗得漆洋一脑袋火。
一直到半夜快一点,漆洋都关灯准备睡觉了,手机才在枕边“嗡”的震了一下。
牧一丛:刚看到,怎么了?
漆洋直接攥着手机坐起来给他打字:你干嘛去了?
牧一丛:吃饭。
漆洋:你怎么不吃到明年?
牧一丛:来找我了?
去你妈的。
漆洋把手机一扔,忿忿地倒回被窝里。
躺下没两分钟,他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捞起手机直接出家门。
牧一丛在沙发上闭着眼,脑袋乱糟糟的,还在回闪晚上那场漫长的家庭聚餐。
他爸妈从省外回来,连着姥姥和爷爷那边都聚在一起来看他,一家人组了个硕大的饭局,他听着桌上每个人轮番叮嘱他的话,让他体谅父母,让他懂事听话,让他不要给家里惹麻烦……
从小到大严苛的家教让他没表现出丝毫不满,礼貌地聆听着每一位长辈的训导,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明明应该是最亲的一家人,却活像在参加一场商务聚会。
终于结束掉这索然无味的一顿饭,吃完后看着父母又急匆匆地驱车离开,牧一丛回到自己的租房,整个人只觉得麻木。
攥着手机等了一会儿,漆洋没再回复,牧一丛捋了捋头发,起身去洗澡。
刚在全身打上沐浴露,家门被砸响了。
漆洋在牧一丛家门外默数到二十七,每隔五秒踢一下门。
房门终于被拉开,牧一丛湿着头发绷着脸,穿着半干的睡衣,站在玄关盯着他看。
“怎么现在过来了?”他问漆洋。
“你管我什么时候来。”漆洋推开他进门,他穿着睡衣和拖鞋来的,连鞋都不用换。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闻到牧一丛身上那股刚洗完澡的味道里,夹杂着一缕很浅淡的酒气。
发甜,应该是葡萄酒。
“喝酒了?”漆洋停下来盯着他,“和谁啊,任维?”
牧一丛没说话,关上房门后,他重新拿了套干爽的衣服,回卫生间把自己冲洗干净,才擦着头发走出来。
漆洋已经很不客气的在沙发上躺着了,翘了个二郎腿。
“怎么了?”牧一丛问他。
漆洋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不给牧一丛正脸,开口反问:“从放学吃到半夜,你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牧一丛走到沙发边低头看他,“来找我了?”
漆洋懒得回答,不吱声了,继续玩自己的手机。
牧一丛算算漆洋给他发送那个问号的时间,盯着漆洋的目光微妙又发沉。
一颗水珠顺着半干的头发滑落,滴在漆洋脸上。
“什么玩意?”漆洋抹着脸坐起来,“你口水啊?”
“和我家里一起吃饭。”牧一丛这才回答漆洋最开始的问题,“我爸妈回来处理事情,晚上还要赶去临市,正好周末,就喊我去吃个饭。”
牧一丛解释的语速不急不缓,像在讲解一道数学题。
漆洋满脸不以为然的听着,等牧一丛说完,他掐了掐手指,扬起一边眉毛:“三十多个字,原来你会正常说话啊?”
如果平时漆洋这么揶揄他,牧一丛肯定又要满脸无聊的直接走开。
但今天可能是饭桌上抿了那几口葡萄酒,他没接漆洋的话,仍然站在沙发前盯着漆洋看。
“为什么这么晚还过来。”他重新向漆洋提出自己的问题。
“家里太吵了。”漆洋拨拨头发,坚持这一个理由不动摇。
“来找我没找到,发消息没回你,所以生气了。”牧一丛又问,“是吗?”
漆洋自己都没琢磨这么多,被牧一丛这么慢条斯理地一分析,他先是愣了愣,紧跟着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恼羞成怒。
“你有毛病吧,真把自己当宝贝了。”他故意用嘲讽的眼神盯回去,想起了自己最近在好奇的问题,“我是有事想问你。”
“说。”
“你能不能别在我跟前杵着啊,”漆洋老得仰着脖子跟牧一丛说话,这身高差让他非常不爽,“蹲下。”
这句“蹲下”是脱口而出的,带着他一贯戏弄牧一丛的癖好,像逗弄猫狗。
可牧一丛膝盖一弯,竟然真在他面前缓缓地蹲了下来。
在下蹲的过程里,牧一丛的眼睛始终没有挪开。这么近的距离,平视带来的压迫感不减反增,漆洋盘在沙发上跟牧一丛对视,突然就觉得怪怪的。
在这古怪里,又有一点儿难以形容的暗爽。
“让你蹲你就蹲?”漆洋变本加厉地戏弄人,“那让你做别的呢?”
“你要问什么。”牧一丛只盯着他看。
真要问出口,其实也很古怪。
漆洋想了想,敌不过今晚对那个问题的格外好奇,还是直接开了口:“我找你是因为无聊,你从来也不拒绝是因为什么?”
牧一丛不说话了。
“你一个同性恋,”漆洋打量着他,半真半假的开玩笑,“不能是看我太帅,爱上我了吧?”
无法解释这句玩笑话出口的瞬间,心口默默加速的跳动是因为什么。
那时候的漆洋什么都不懂,他将自己对于牧一丛所有的好奇都归类于挑衅与戏弄,归类于嘲笑这个人所能带来的快感与得意。
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期待着牧一丛回答什么,好让他能继续嘲弄这个人。
可牧一丛对这两个问题没有做出任何回答。
他盯着漆洋的眼神微妙的变了又变,最后变成了漆洋所熟悉的不屑和轻慢。
“你回去吧,我要睡觉了。”牧一丛起身擦着头发,直接往卧室走。
“装什么大头蒜呢。”漆洋听他这大人一样的语气又不爽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给了牧一丛一脚,“我今天在你这睡。”
牧一丛回头看了他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那晚的同眠什么也没有发生,漆洋唯一的感受只有燥热和漫长。
他睡在牧一丛的床上,盖着牧一丛的被子,枕头上有牧一丛洗发水的味道,刻意保持着不挨碰的距离之外,能听到牧一丛平稳的呼吸声。
漆洋在黑暗里睁着眼,总想和牧一丛说些什么,又觉得他俩根本不是能聊到一起的人,所以什么都没说。
他感受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跳,不知道自己在隐隐的期待些什么,最后只伴随着期待落空的烦躁感,背对着牧一丛翻了个大身。
有关牧一丛的一切记忆,在那一晚达到顶峰。
漆洋几乎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个细节,自己的每次呼吸,牧一丛的每个眼神。
那一晚之后,回忆反倒变得快速且飘渺。
漆洋的高三上学期非常漫长,那一年的春节来得晚,学校要到一月份才放假。
学期的最后两个月,他的课余时间几乎都和牧一丛在一起,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题,牧一丛那个没有人气的租房内,出现越来越多有关漆洋的物件。
两人的每次独处,都比上一次的氛围更加和睦,也更加微妙。
直到学期的最后,期末考试那天。
最后一科进考场前,刘达蒙还在和崔伍商量着怎么作弊,约漆洋考完一起去网吧嗨夜。
漆洋没答应,转了转手机,他给牧一丛发了条短信:晚上去看电影啊。
马上要进考场了,本以为牧一丛应该不会回复,结果没两分钟他的短信就发了过来:什么电影。
漆洋:你别管,我正好有票,你去不去吧。
牧一丛:和谁。
漆洋:我,还能有谁。
卡着考试铃打响,牧一丛回了他一个字:好。
那天的天气特别好,刚下过雪的晴天,教室外的天空一片傻蓝。
漆洋花了半小时把会写的题目都蒙完,潇洒地交卷出考场,刘达蒙隔着窗子冲他比中指。
在牧一丛考场楼下等了几分钟,漆洋琢磨琢磨,决定先回家换身衣服,不然穿着校服去电影院实在是有点儿蠢。
他骑车回家的路上还在心里哼着歌,闻着雪后凛冽又清爽的空气,过斑马线时差点儿被一辆出租车刮地上,也心情很好地没骂人。
直到推开家门,看见家里满地的狼藉,挤在墙角尖叫的漆星,以及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邹美竹。
“怎么了?”漆洋一愣,越过倒在地上的椅子,过去把漆星抱起来。
邹美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她还穿着高跟鞋和外出的衣服,呆呆傻傻地转过脸,看见漆洋,两串眼泪断了线一样从眼眶滚出来。
“别哭,妈。”漆洋皱起眉,“你先说怎么回事,家里进贼了?”
“洋洋……”邹美竹嘴唇哆嗦着,捂着脸放声大哭。
漆洋看见邹美竹手边的病历本,他忍着二人的尖叫与哭泣,按下满心的烦躁与不安,抱着漆星过去把病历捡起来,单手搓开。
一串串鬼画符般的字迹之间,他只看到漆星的名字,与赫然醒目的三个字:自闭症。
“自闭症是什么病?”漆洋盯着邹美竹。
邹美竹仍然是哭。
“别哭了。”漆洋烦躁地掏出手机,“我给我爸打电话。”
一直不说话的邹美竹,在这时突然鬼上身一般扑腾着摔倒在地,她在地上扭曲着四肢打滚哭嚎,把漆洋吓了一大跳。
耐心的安抚了半天,他才听清邹美竹口中刺耳的尖叫:“你爸那个丧良心的早就联系不上了!家里的钱全都没了!”
南洋之星的旋转门被推动,冬夜刺骨的寒风裹搅进来,将漆洋吹了个激灵,从回忆中惊醒。
短短的几秒钟,过往的画面一一在脑中闪回,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大梦。
之后的事没什么可回忆的。
突然间天翻地覆的家,没完没了嚎啕的邹美竹,傻子一样的漆星,联系不上的漆大海,家里仅剩下的三百二十七块六,突然变脸的亲戚们,逼上门催债的各方债主,一遍遍来询问情况的警察,交不上的学费,被逼退学时轰动全镇的砸校长室事件……
少年漆洋在当时无力再去应对任何额外的事。
有关牧一丛最后的记忆,是他砸完校长室在全校惊诧的目光中走出来,甩开过来找他的刘达蒙和崔伍,在楼道里与这人面对面的短暂驻足。
“怎么回事。”牧一丛望着他问。
“滚。”漆洋只回答了这一个字。
他擦过牧一丛的肩膀往前走,被牧一丛拽住了手臂:“我有话跟你说。”
牧一丛的声音沉稳又平静。这个人一直这样,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眼神,到当时被全校师生围观议论着,他永远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好像没有任何事能打乱他分毫。
漆洋所有压抑的情绪,在那一瞬间全部爆发了。
“你他妈有病就去看行吗,我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一把甩开牧一丛的手,像一团凌乱尖锐的刺,在所有人面前对牧一丛恶语相向。
“这么想跟我说话?行,你在走廊上爬一圈,我陪你聊十分钟。”
牧一丛没说话,盯着他看。
“洋子让你滚,听不懂人话啊?”刘达蒙和崔伍冲上来,朝牧一丛肩膀上一左一右的推搡。
躲在人群里的任维张望了一会儿,偷偷挤出去找教导主任,联系门卫室。
被校警赶出校园,带去派出所的那一刻,漆洋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
那个昏暗到窒息的冬天,在漆洋这十年间,无数次午夜梦回。
他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漆星,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几次试图寻死的邹美竹,要挨家去借钱、去打工、去为了一家三口的一日三餐想办法,车粒的老板粒姐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十年的时间足够他从无措绝望变得麻木,从每每在催债砸门的噩梦里惊醒,到如今只需要一根烟,就能够压下所有的不甘。
时间不会等待任何人。发生的变故不可逆转,一切都过去了。
生活的现实足以磨灭一切,连带着当时对牧一丛的回忆,在如今的漆洋心里,也只剩下简单的“荒唐”二字。
“放什么屁呢。”
所以听到牧一丛的责问,漆洋只是转脸盯着他。
“你行不行关我什么事?”
牧一丛像是猜到漆洋会是这个反应,很浅淡地笑了下,让漆洋搞不清楚他究竟说的是真话假话。
但牧一丛的下一句话,让漆洋又沉默下来。
“那天我在电影院等了你三个小时,给你打电话你没接。”牧一丛说,“雪挺大的。”
漆洋抿抿嘴角,又盯了牧一丛一会儿,抬脚往外走。
牧一丛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背影。
没走两步,漆洋又停了下来。
“那天家里出了点儿事,电影没去看成,不好意思啊。”
他转身望着牧一丛,轻描淡写的,为那场迟到了十年的爽约道歉。
“过去那么久了也别再提了,没什么意思。”
青春的散场来得太快,快到少年还来不及明白自己的心意,一切就都结束了。
“咱俩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漆洋冲牧一丛笑了一下,满脸无所谓。
作者有话说:
好,时间线正式回归
第24章
漆洋话说得潇洒, 活活透出一股“从此山水不相逢”的气势,可他眼下的任务还是要送牧一丛回家。
都快走到南洋之星门口了,他还得回身招呼牧一丛:“还走不走了?”
牧一丛双手抄在大衣兜里, 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姿态,缓缓跟上来。
今年的雪大, 而且打入冬起就下得没完没了。
十年前的记忆还在脑子里盘旋,漆洋踩着雪去找车的路上, 抬眼看了看路灯,突然想,如果那天他如约去和牧一丛看了电影,应该也是这个点从影院出来, 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景象。
牧一丛应该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的跟在他后面。
几年前从粒姐那儿便宜淘换来的二手越野, 他没怎么爱惜过, 车身上还有些擦痕,在一辆辆光鲜亮丽的漂亮车之间有些扎眼。
漆洋过去拂了拂车窗上的积雪, 拉开车门坐进去。
牧一丛站在车外扫了一眼车牌,什么都没表现, 跟着坐进副驾。
在包厢时满屋子人, 在电梯里也没觉得有什么,眼下两人真正共处在这个狭小私密的车厢,并且是漆洋自己的私有空间内,空气一下就静滞到有些尴尬。
漆洋又是发动又是扣安全带, 故意用忙碌制造出些许声响, 鼻端隐隐嗅到牧一丛那边散来的男士香水味。
骚包。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句,扭脸望过去。
“你家在哪。”漆洋直接问。
牧一丛报了个高档小区的名字。
漆洋算算距离,跟他自己家快在地图上划条对角线了,一脚油门把车开出去。
决定来参加这场同学聚会之前, 漆洋设想了好几种他和牧一丛的可能会发生的交集,唯独没想到会是眼下的情况。
牧一丛不爱说话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坐进车里就安静下来,没再跟他扯有的没的。
“所以到底真不行假不行?”
在路口等红灯时,漆洋实在没忍住,又开了口。
牧一丛转过脸看他,漆洋目不斜视地盯着红灯,不跟他对视。
“算是真的。”牧一丛说。
漆洋的眉心跟着跳转的红灯一蹦,踩油门的同时,想到牧一丛刚在他耳朵后面那句“谁的功劳”,没忍住重新扭头朝他看。
“看路。”牧一丛轻声提醒。
“到底因为什么?”漆洋转了把方向盘,“你刚那话什么意思,总不能上学时候那几架真给你干出毛病了?”
干架、干仗这种词儿,平时说起来什么毛病没有,谁都能明白这个“干”字指代什么。
可放在此刻的对话里,对方还是牧一丛,漆洋自己脱口而出后,先感到了古怪。
牧一丛大概也是觉察到这其间的微妙,漆洋用余光都感受到他的眼神变得似笑非笑。
“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漆洋烦了,直接蹙起眉毛盯他。
“我说了。”牧一丛承认得无比坦荡,“你的功劳。”
漆洋拿不准他话里的真假,一阵心烦意乱,又开始在记忆里重新搜寻他和牧一丛打过的每一场架,是什么时候对人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重创。
“对别人不行。”
但牧一丛这句话轻飘飘地一说出来,漆洋一个刹车就在靠在路边急停下来。
“你什么意思?”他盯着牧一丛问。
牧一丛眉梢微微挑起,反问漆洋:“怎么这么在意这个事。”
漆洋上学时烦牧一丛的原因之一,就是跟这人斗嘴从来占不到什么便宜。
像是一条打不到七寸的蛇,不管漆洋挑衅也好,故意嘲讽也好,牧一丛总能一句话就把话题变为他的主场,按照他的逻辑反问回来。
那种熟悉的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又出现了。
漆洋正要反驳,手机突然震动着响了起来。
他和牧一丛的视线同时转移到手机屏幕上,来电人竟然是陈涵,前几天已经把漆洋删掉的那位前女友。
如果车上只有他自己,这电话漆洋不会接。
已经分开的关系没必要保持联系,拉拉扯扯没什么意思,这是他一向的习惯。
可眼下牧一丛的问题实在是让人闹心,漆洋带着点儿转移注意力的心思,捞起手机摁下了接听。
“怎么了?”漆洋重新发动汽车,一边向前开一边问。
“漆——洋——”陈涵像是喝了酒,背景音嘈杂,她说话声音也比平时大,拖着嗓子软绵绵地喊,“我好想你啊。”
“好好说话。”漆洋有点儿别扭,换了只手接电话。
牧一丛撩起眼皮,目光从手机移到漆洋的侧脸上。
陈涵确实是喝了酒,说话颠三倒四,连着喊漆洋的名字,喊着喊着就带上了哭腔。
“你为什么啊,你自己约会迟到,我又不是不等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直接跟我分开啊?”陈涵哭着问,“就算是我先说了狠话……走开别碰我!”
她前面那些委屈和抱怨,漆洋还耐着性子听,一条消息就分了确实有些敷衍,打算等陈涵抱怨完,再认真地重新提一遍分手。
一听陈涵最后那句“别碰我”,他眉心拧起来,立马冒出很多不好的画面。
“你在哪。”他问陈涵。
“酒吧。”陈涵报了个店名。
“和谁。”漆洋又问。
“和……我不认识,我和我朋友来的……”陈涵又发出抗拒的尖叫,“滚开你别碰我!”
漆洋在心里骂了一句,交代陈涵去酒吧门口行人多的地方等着,调转车头朝酒吧街开过去。
“我有点儿事,你下去打个车?”挂掉电话,他转脸问牧一丛。
“不用。”牧一丛语气淡淡的,态度比刚才疏远了很多,却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漆洋就没再管他,加速往前开。
年前的酒吧街热闹非常,刚过九点正是上客的时候,道路两旁到处都是人头,漆洋开着车找了半天,才在一家店门口看到靠着路灯的陈涵,以及身旁围着的三四个人。
他停好车,摔了车门直接走过去。
牧一丛没跟着下去,他在副驾上坐着,眼神幽沉,锁着漆洋的背影。
漆洋以为陈涵是在酒吧被陌生人骚扰了,就算两人没多大感情,也已经分手,听见陈涵在电话里尖叫成那样,也不可能不管。
结果等他走过去把陈涵从路灯下拽过来,被围着的几个人吆喝着阻拦,才搞明白这些都是陈涵的朋友。
陈涵在电话里喊着“别碰我”,是她的朋友们在拦她灌酒。
漆洋确定她没事之后,就沉下脸不想管了。
“就是你让她喝成这样啊?”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女生拦在陈涵身前,瞪眼瞅着漆洋,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漆洋……”陈涵委屈地抽着鼻子,抬手想往漆洋脖子上搂。
漆洋退后一步,她的朋友们也七手八脚地把她往回拽,恨铁不成钢地骂“能不能有点出息”。
“把她带回去歇着吧。”
漆洋留下这么一句,没管身后几个人的谩骂,回到车上点了根烟,把车开离酒吧街。
直到车子驶回大路,脱离了酒吧街嘈杂的环境,牧一丛才用一种清淡的口吻问他:“女朋友?”
“前女友。”漆洋说。
“为什么分。”牧一丛说。
“跟你有关系吗?”一茬又一茬的事让漆洋今晚的心情有些烦躁,盯着牧一丛顶回去。
牧一丛没生气,看着漆洋的反应,还微微勾了下嘴角。
有关感情的话题最操蛋,人家真不说话了,漆洋的好奇心又冒出来了。
“你现在……”他想问牧一丛现在是不是还喜欢男人,又觉得聊这个很怪,怎么都说不出口。
“是。”牧一丛像是能猜到漆洋想说什么,主动接了话。
“是什么?”漆洋问。
“同性恋。”牧一丛望着漆洋,“喜欢男人。”
神经病。
漆洋绷着脸默默开车,心里一阵接一阵的古怪,没再转头接牧一丛的目光。
后半段路程没人说话,漆洋把车开到牧一丛家小区门口,熄了火,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那你有男朋友?”
“目前没有。”牧一丛倒是有问就答。
漆洋“啊”一声,顿了顿,又问:“谈过啊?”
这个问题,牧一丛没再直接给出答案。
他看了漆洋一会儿,才用一种很微妙的态度接话:“怎么了,你在意?”
“脑子有病。”漆洋忍不住了,没法继续在老同学面前保持轻舟已过万重山之后的淡然,“自己注点儿意吧,已经不行了别再整一身脏病。”
牧一丛没再接话,也不下车,他嘴角噙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继续打量着漆洋。
漆洋觉得自己应该赶他下去,这一晚虽然什么都没发生,同学聚会安安稳稳的结束了,路上多开了会儿车而已,却让他浑身都感到乏累。
可听着车外的落雪,闻着车里属于牧一丛那股淡淡的沉稳味道,他脑中不受控制地不断冒出二人中学时代的模样,还是没有开口赶人。
这感觉真挺怪的,和刘达蒙崔伍他们在一起时,漆洋从来没有怀念回味过他那稀巴烂的高中生涯。
他降下些车窗,从车斗里摸出烟盒,又咬上第二根时,牧一丛又说话了。
“什么时候学会的。”他问漆洋。
“嗯?”漆洋看他。
牧一丛朝他嘴里的烟微微一抬下巴。
“上班之后。”漆洋搓开火机点上火,在升腾起的烟雾中眯起眼。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牧一丛又说:“你家里的事,我听任维说了一些。”
“嗯。”漆洋伸手弹弹烟灰。
漆大海的事后来都上报纸了,留在镇上的人没几个不知道的。
当时有些看漆洋不顺眼的混子,还专门来找他挑衅打架,嘲笑漆洋“家里没钱了吧,还牛不牛逼了”。
小时候好面子,还觉得很伤自尊,不服输的性格让他拼着力气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
今晚参加同学聚会之前,漆洋也还想着在谁面前落魄都无所谓,除了牧一丛。
现在也没这个心思了。
自尊在巨大的贫富差异面前,屁都不是。
“上学的时候,我喜欢过你。”牧一丛突然说。
漆洋上一秒还沉浸在过往的画面中,牧一丛这句话落在他耳朵里,他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愣着脸与牧一丛对视,直到烟蒂烧到了手,他才猛地回过神,搓搓手指把烟灭掉。
电梯前那些回忆又一次旋转着扑杀出来,昏暗楼道里无言的对望、和牧一丛唯一共度的那个夜晚、交错的眼神与那些微妙的试探……
少年牧一丛黑沉的瞳仁,与面前高大成熟的牧一丛叠合在一起,浓缩成整整十年的漫长时光。
“后来想想。”
牧一丛眼皮一耷拉,再撩开眼帘,投向漆洋的目光变得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也就那么回事。”
第25章
也就那么回事?
漆洋还没来及分析牧一丛上一句“喜欢过你”, 整个人就像做梦时一脚踩空,被这句“也就那么回事”给硬生生拽下了地。
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绪,古怪地在他胸腔里升腾。
他直觉自己的重点不太对, 可那种被轻视、被完全推翻否认的感觉,直接压过了突然听到来自同性表白的无措, 让他冒出一股无名火。
牧一丛真的和以前一模一样,还是这么招人烦。
每句话每个表情, 都透出漆洋无比熟悉的傲慢。
膈应人的玩意儿。
“哪么回事啊?”
他听到自己几乎有点儿被气笑了,脱口而出的质问。
“我这个人就那么回事,还是喜欢我的程度也就那么回事?”
“喜欢我”这三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迎着牧一丛的目光, 漆洋又一阵别扭。
他下意识推开车门想下去, 像以前每次心烦时一样, 先远离这个招人烦的源头。
门推到一半,想起这是自己的车, 他又用力拽回车门,低头重新咬上根烟:“到地方了, 下去。”
牧一丛深深地望了漆洋一眼, 倒是没再多说。
下车的同时,他手一伸,从漆洋嘴上拽下了那根还没来及点燃的烟。
漆洋愣了一下,抬头就要拧眉,
“抽太多了。”牧一丛说。
留下这句话, 副驾的车门也应声被关合,牧一丛头也不回地走了。
漆洋心情复杂地坐在车里,透过飘雪的车窗,看着牧一丛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楼宇间, 才调转车头往家开。
七点多的同学聚会,折腾这一遛十八遭下来,等漆洋推开家门,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
邹美竹很难得的听了儿子话,没出去打牌。
但她也没干正事儿,躺在沙发上捧着手机斗地主,听见漆洋回来,头都没抬地喊了一声:“洋洋回来啦。”
漆星从卧室走出来,贴着墙根站好。
漆洋换了鞋洗了手,过去捋一把漆星的头,邹美竹才结束完手上那把牌,坐起来看着漆洋空空的双手:“没带点儿吃的回来?”
“你还没做饭?”漆洋转脸看她。
“我俩都不饿。”邹美竹有些不好意思,拨了拨头发,“妈寻思你出去吃饭,会打包点什么呢,就省的开火了。”
漆洋看一眼漆星瘦窄到有些凹陷的脸颊,抿抿嘴沉下了脸。
“妈现在去做。”邹美竹理亏地笑笑,起身要去忙活。
“我来吧。”漆洋将她推开,脱下外套往厨房走。
这才是他的生活。
站在老旧的厨房内,熟练地将一把挂面扔进沸腾的汤锅时,漆洋一晚上跌宕起伏的心情,一点点地平静下来。
这个破败的家有种神奇的魔力,是漆洋在这些年为了生活打拼的过程里发现的。
不管他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沸腾起什么样的情绪,只要推开家门,面对着这两个需要照顾的母女,都会迅速回归麻木。
如今的他已经不该再是那个家境优渥,浑身戾气的漆洋。
他所有的尖锐,都在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粗糙打磨,早就没有心思再去应对多余的人事物了。
牧一丛回不回来,同学聚会他参没参加,车上的那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故意说出来膈应他,其实都跟自己都没有关系。
漆洋突然就明白了牧一丛那句“喜欢过”,和“也就那回事”的意思。
就算真的喜欢,他喜欢的也是过去那个漆洋。
这个念头让漆洋有些发怔,恍然间他感到莫名其妙,自己的生活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直到邹美竹嘟囔着“都糊了”,伸筷子过来搅拌面锅,他才回过神,低下头继续往面里撒调料。
没什么好纠结的,漆洋。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一切早就过去了。
盯着漆星吃猫食一样吃完小半碗挂面,邹美竹已经神采奕奕地收拾好自己,又要出门去打麻将。
漆洋给漆星擦了擦嘴,懒得管她。
晚上有点睡不着,漆洋拿起手机划拉一遍朋友圈,看到任维和几个高中同学发的朋友圈。
基本都是聚餐后他们的合照,刘达蒙和崔伍也分到了几个镜头,两个人像那张高中毕业照一样,互相攀着肩膀傻乐。
任维那条朋友圈最丢人现眼。
他攒了个九宫格,因为牧一丛没参加最后的合照环节,他专门在九宫格最中间,放上一张和牧一丛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合照。
配文:时光荏苒,幸而大家都未曾改变。
漆洋嘲弄地点开照片看了一眼,又点进同学群,找到牧一丛的头像。
不知道是不是设置了陌生人不可查看,这个人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只有一道横线。
车里的对话又浮出脑海,漆洋有些心烦地锁上手机,关灯睡觉。
眼睛闭上没二十秒,他又在黑暗里睁开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是他想的那种喜欢?男人对男人?
曾经被牧一丛连人带椅子放倒压制,某个硬物硌在身上的触感,诡异地重现。
是在那时候吗?
真不要脸啊,那时候的牧一丛。
难道就是这种意思的喜欢?
漆洋莫名有点儿想乐,他翻翻身,正琢磨得五脊六兽,手机在枕头下传来一道震动。
是一个好友申请。
牧一丛的。
盯着屏幕看一会儿,漆洋的胸腔像是被打通了某个穴道,突然涌上一道热流,连带着把他嘴角都冲得有点儿向上扬。
刚才煮面时半死不活的心态全被打散了,转变为争强好胜。
并且他还胜了——牧一丛到底是主动加了他的好友。
漆洋攥着手机靠坐起来,看看时间,23:17,他故意点上根烟抽到烟屁股,才点下那个同意的按钮。
又五分钟过去,对面一个字都没发。
漆洋:?
对话框上终于显示出“正在输入中”的字样,牧一丛慢条斯理的回过来三个字:还没睡。
漆洋:你有事?
漆洋点开牧一丛的朋友圈,发现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发。
这么瞎划拉着又过去半天,漆洋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了,牧一丛终于又发来回复。
牧一丛:顺便加上。
顺哪门子便啊?
漆洋是真烦他。
他也懒得回复了,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感觉和这人说话就是纯添堵。
不回牧一丛的消息让漆洋获得些许舒坦,一觉睡到大天亮。
梦里乱七八糟全是小时候的事儿,第二天睡醒,漆洋又拿过手机,牧一丛没再发消息,不过一看到对话框最后一句话是对方发来的,他就感到解气。
这种加完好友互相不聊天的状态虽然挺惹人烦,但接下来的几天,漆洋整个人的心情还是比参加同学聚会前好了不少。
他也顾不上去想牧一丛还加他干嘛,快过年了,春节租车的人太多,整个车粒从上到下忙得脚打后脑勺。
最忙的一天下午,刘达蒙拎着一堆文具又过来了。
“忙不忙啊洋子,”他进门就咋呼,“过两天陪我媳妇儿回她家过年,提前来给我们星儿送点新品。”
漆洋手里的单子攒了一摞,根本没空搭理他,让刘达蒙自己找地儿凉快去。
忙活完手上的工作,他回到办公室,抽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了半瓶。
“要么说单身就是火力壮呢。”刘达蒙笑得一脸猥琐,“我现在是不敢大冬天这么直接喝凉水,冻牙。”
“你能干点儿什么。”漆洋给他也扔了一瓶。
“用你招呼吗。”刘达蒙抬手接住,捞起桌上已经打开的水朝他晃晃。
等漆洋喝完水,终于能坐下好好说话,刘达蒙往桌上一趴,小声问:“看任维在咱们同学群发的照片没有?”
“看他干嘛。”漆洋对那帮人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牧一丛加完他好友后,他直接把群聊都给折叠了。
刘达蒙一猜就知道漆洋肯定没看。
他掏出手机划拉划拉递过来:“我今儿无聊点进去,才看见他昨天在群里发了堆照片,就是那天聚会他拍的合照,还有他和几个人单独的合影。”
漆洋接过来扫一眼,就把手机还给刘达蒙。
“跟你合影了吗?”他故意问。
“操,我和崔伍他根本没搭理,就跟那些发展还不错的人拍。”刘达蒙自己说起来都想笑,“什么毛病呢这人……”
刘达蒙把那天漆洋走后,任维的表现一一说给他听,连笑话带埋汰,嘴里一句好听话没有。
漆洋嘴角噙着点儿笑,边在电脑上整理表格边听。
“你和牧一丛呢,”刘达蒙说完任维,喝了口水,试探着问漆洋,“那天没怎么样吧?”
“嗯?”漆洋输入完手上那张表,才抬眼看向刘达蒙,“没事。”
“没事就好,我和崔儿还害怕你俩像以前似的,一句话不对付再干起来……”
漆洋这几天忙得饭都没心思吃,有意把牧一丛这个名字往下压,被刘达蒙一提,又想起那天两人在车里的对话。
“问你个事儿,大蒙。”漆洋打字的速度慢下来,把烟盒扔给刘达蒙。
“你说。”刘达蒙看看烟牌,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好烟塞到漆洋抽屉里。
“你跟你媳妇儿,你是怎么……”
漆洋想问刘达蒙是怎么喜欢上的他媳妇儿。
虽然这些年不管真真假假,时间长短,漆洋也谈过几段恋爱,但那些所谓的女朋友,其实他都没有什么特别心动的感觉。
至少没有任何一任,让他萌生过真正想和对方长久的走下去,甚至一起生活结婚的程度。
有时候想想自己也挺渣的,不过好在那些恋爱经历,不论开始还是结束,他都没有耽误过人家女生,感觉该分开时从不拖泥带水。
问题还没说完,手机在桌上响起来,把漆洋的话打断了。
刘达蒙和漆洋一起往屏幕上看,竟然是任维的微信电话。
“操,他是曹操啊,”刘达蒙一愣,“这么不禁念叨。”
漆洋本来不想接,打算装没看见,等通话自动挂断。
想了想,他还是滑下接听,手机都没拿起来,直接点开外放。
“漆洋?”任维的声调挺高,带着他自以为的熟络,上来就问,“你今天忙吗?”
“还行。”漆洋应了一声,拽过键盘继续敲表格。
“是这样,上次我不是说我们公司需要租一批车,刚开会讨论了几家车行,我寻思着你既然在车粒,车粒口碑也不错,干脆就照顾一下老同学的业绩,直接找你订车了。”
任维语气里带着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听得刘达蒙在桌子对面直撇嘴。
漆洋想起他那条“大家都未曾改变”的朋友圈,有些好笑,就这孙子变得最没人样儿。
“可以。”漆洋对这人无所谓,不过不会跟绩效过不去,“你明天过来聊吧。”
“别明天了。”任维无比自然地提出建议,“我正好在附近办事,你反正下班也得跑网约车,等会儿直接去市政办接我,咱俩吃个饭谈。”
漆洋敲键盘的手指停下来,眼睫毛往下一耷拉,转脸朝手机屏幕上望过去。
刘达蒙刚才就已经听不下去了,没等漆洋开口,他直接冲着手机开口就骂:“你他妈跟谁俩呢?”
任维那边反应了一下,不太确定是不是在骂自己,不过他听出了刘达蒙的声音,迟疑地问:“……大蒙?这么巧,你俩在一起呢?”
“巧你……”刘达蒙还想再骂,漆洋抬手压一下他的肩膀,拿起手机取消了公放,走到外面接电话。
隔着落地的玻璃墙,刘达蒙还在用口型张牙舞张地比划:骂他丫的!
漆洋没骂人,也没答应任维的要求。
搁在以前,他会比刘达蒙脾气更大,态度更嚣张恶劣,假装答应任维等见了面再揍他一顿都有可能。
但现在的漆洋对待无关紧要的人,能够压下所有脾气。
“要租车就来车粒现场聊,方便看车。”他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任维,“其他时间我没空。”
任维也还算有点脑子,“哦哦”的应了几声,态度软化了一点儿,说等他有空过来看看。
电话挂掉,漆洋没有直接回办公室。
他在走廊里盯着手机看一会儿,拨通了牧一丛的号码。
牧一丛接电话和他发消息的速度一样,响了好几声才接起来。
“你公司要订车?”漆洋不等他开口,冷着嗓子问。
“嗯。”牧一丛回答得也简洁,“是有这个安排。”
“随你怎么安排。”漆洋跟他说话就压不下火,“要么换车行,要么你换个人过来谈。”
牧一丛那头安静了两秒,再开口,语气里就带上了很浅淡的似笑非笑。
“不想见任维?”他问漆洋,“那想见我吗。”
第26章
漆洋知道牧一丛一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听他真这么恬不知耻,还是没忍住给气笑了一下。
“你俩半斤八两,”他故意语调轻蔑, “都一样。”
牧一丛那边应该是在忙,漆洋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和他商量什么事儿。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牧一丛才又冲着手机不咸不淡地说:“明天我去找你。”
“明天我……”漆洋想说明天他休班,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操。
他拿下手机瞪了会儿屏幕,心里一阵不爽。
来吧,来车粒扑个空。
刘达蒙等漆洋下了班一起去他家看漆星, 路上还在抱怨, 想起任维那逼就恶心。
“你出去打电话怎么跟他说的?”他问漆洋。
“没说什么。”漆洋对任维倒是没那么多情绪, 看着前路开车,“跟他聊不来, 让他们公司换个人来谈。”
“爽了。”刘达蒙舒服地倒进副驾里,没爽两秒钟, 又一拍大腿, “就该别接他们公司的单!”
漆洋看向他,无所谓地笑一下。
“多大买卖啊,蒙总。”他调侃刘达蒙,“送上门的单子说不要就不让我要。”
“去你的。”刘达蒙也就是说说气话, 跟着乐了。
漆洋家什么情况, 这十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家里有多缺钱,刘达蒙比谁都清楚。
他是真把漆洋当自己兄弟,想到当年被家里宠得跟个少爷似的漆洋, 如今连个任维都能打电话来颐指气使的,就浑身不得劲儿。
“哎你接电话之前,说想问我什么来着?”刘达蒙气劲儿过了,想起漆洋被打断的问题,“什么我和我媳妇儿?”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爱上的你媳妇儿,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漆洋把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同时又想到牧一丛那句“也就那么回事”,和刚才直接挂断的电话。
最后他还是把话压回到肚子里,轻飘飘地说:“忘了。”
车开到漆洋家小区门口时,刘达蒙招呼漆洋停车,自己叼了根烟下去。
漆洋没跟着,他知道刘达蒙要去小超市。
没多长时间,刘达蒙拎着一箱奶,还有大兜小兜的水果零食回到车里。
“买这么多干什么。”漆洋帮着他拎过东西往后排放,看见购物袋里还有一整条烟。
“甭废话。”刘达蒙不跟他扯虚的,撅着大腚把后排的文具们挪开,避免压着。
“给我姨和星儿的,今年春节去我媳妇儿家,就不过来看她们了。”
漆洋往他肩膀上拍一下,开车进小区。
邹美竹大概是因为昨天没及时漆星做饭,被漆洋撂了冷脸,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今天漆洋带着刘达蒙一进家门,就闻见厨房里热汤的香气,邹美竹正束着围裙“砰砰”地剁排骨。
“姨!”刘达蒙喊她。
“哟,”邹美竹举着菜刀回头看,惊喜地出来迎接,“大蒙来啦,多久没过来玩了,又带这么多东西……快快换鞋,阿姨正煮火锅呢。”
刘达蒙和邹美竹打招呼,漆洋照例先去洗洗手,然后去墙角看漆星。
“星儿,越来越漂亮了。想叔叔没有?”刘达蒙拎着带给她的文具,过来逗漆星。
漆洋给了他一脚,邹美竹笑着骂他:“这孩子,什么便宜都占。”
漆星不说话,也不喊人,但她认识刘达蒙拎来的袋子,伸手直接要拿。
“说谢谢哥哥。”漆洋拦了她一下。
漆星低头眨巴着眼,目光游过来游过去,还是只看向文具。
被漆洋拦了两次,她就拧着身子往墙角上贴。
“哎行了。”
刘达蒙笑呵呵的把袋子递过去,揉揉漆星的脑袋。
“孩子不乐说话不说,我知道咱们星儿心里记着大蒙哥哥呢。”
漆星接过袋子转身回卧室,漆洋站在客厅看她一会儿,挽挽袖子去厨房帮忙。
家里多一个人,吃饭时的氛围就轻松了不少,像是任何一个普通又正常的家。
邹美竹和刘达蒙有说有笑的,听说刘达蒙准备要孩子了,先是拍着手说真好真好,叮嘱刘达蒙一定要去做产检,可别重蹈阿姨当年的覆辙。
这话刘达蒙不好接,漆洋也懒得理她,往漆星碗里夹了一筷子羊肉,看着她吃。
“你们差不多大的孩子,该成家的都成家了,真好。”
邹美竹说着说着,眼神就暗淡下来,一下下地往漆洋脸上瞥。
“大蒙你没事也劝劝洋洋,多大的人了,老这么没着没落的……我这个当妈的过几年死了也合不上眼啊。”
这段话是邹美竹的保留节目,刘达蒙最近几年每次来漆洋家,她都得来上这么一段。
就像她隔三差五就要对着漆星感慨,她的命怎么那么苦。
“瞧您说的。”刘达蒙都应付出门道了,端起杯子给邹美竹敬酒,“我看您跟我上学时候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像个大明星。”
邹美竹一听这话就开心,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让刘达蒙多吃点菜。
在邹美竹跟前帮漆洋打岔,是做兄弟的仗义。
吃完饭,漆洋送刘达蒙回家时,他砸吧砸吧嘴,还是没忍住也开始劝漆洋:“差不多也该正经谈一个了,洋子。”
“总这么一个人照顾着家里,也不是个事儿。”
“咱也不说非得找个多好的,只要不嫌弃星儿,能帮你分担分担,一起过日子就行。”
漆洋弹开烟盒咬烟,又递给刘达蒙,反问他:“你以后有女儿了,舍得让孩子往这种家庭里嫁?”
刘达蒙张张嘴,不说话了。
他闷头点烟,低低地“操”了一声:“我要是女的就嫁给你。”
漆洋方向盘一歪,差点撞上行道树。
“哎哟我!”刘达蒙吓得崩了个屁,“也没说愿意跟你殉情啊!”
“滚啊。”漆洋都被他逗笑了,降下车窗散屁味儿,“少膈应我。”
刘达蒙捧着肚子乐了半天。
一直开车把刘达蒙送到他家楼下,两人在车里抽了一根,刘达蒙重新正经起神色。
“漆星的病还是得看,以前不是还上康复班呢吗?”他对漆洋说,“回头我也再帮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好医院。”
“上着呢。”漆洋拍拍他,“回家吧,今天谢了。”
“说点没用的。”刘达蒙开门下车,目送着漆洋把车开上大路,才小跑着回家找媳妇儿。
漆洋回到家,邹美竹已经又出门打牌了。
餐桌上一片狼藉,碗筷都没收拾,吃剩的火锅凝着红汤,到处油腻。
他打开被反锁的主卧门,漆星老老实实坐在小桌子前,做着漆洋看不懂的手帐。
将屋里收拾干净,漆洋去冲个澡,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捞起手机划拉。
划来划去的,又滑到了和牧一丛的对话框。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呢。
漆洋想不明白,只感觉越琢磨越憋屈。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在第二天上午,被牧一丛的电话打破了。
当时漆洋正给漆星梳头发。年前漆星还有最后一节康复课,虽然下午两点才开始,但每次带漆星出门都是个大工程,路程也远,十点多就得开始张罗。
“上课上课,上多少年了也没见有什么效果。”
邹美竹按照漆洋的要求,给漆星准备要换的衣服,站在衣柜前碎碎叨叨。
“一两百一次课,以前一个星期上三四节,现在一个月三四节,花那么多钱了,除了会吃喝拉撒,其他的一点儿效果也没见好。”
“纯坑人吗不是。”
“讨债鬼……”
漆洋皱皱眉,挑了个带小兔子装饰的发圈给漆星绑上,低声喝止邹美竹:“行了妈。”
漆星像是挨说的人不是自己,安静的垂着眼睫毛玩贴画,又抠抠自己的指甲。
邹美竹把漆星的外套扔床上,去厨房做饭。
在客厅听见漆洋卧室里手机在响,她扬起嗓子喊:“是不是有电话啊洋洋?”
漆洋把漆星的头发梳好,刮一下她的鼻子,才转身回卧室拿手机。
看到屏幕上牧一丛的未接来电,他抿抿嘴,把手机扔回床上。
再去收拾会儿漆星上课要带的东西,他绷着脸绕回到卧室,给牧一丛把电话拨了回去。
“我今天不上班。”电话一接通,他不等牧一丛说话,直接开口,“值班的是小刘,你直接去找他。”
“知道。”牧一丛像是算准了漆洋会给他打回来,不急不躁的。
“嗯。”漆洋应了声,“挂了。”
“我在小区外面。”牧一丛说。
漆洋愣了愣,又把手机扣回耳朵边:“什么?”
“你家小区。”牧一丛的语气无比自然,“不是说了,今天我来找你。”
谁让你往家找了?
漆洋是真搞不懂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不是都他妈“就那么回事”了吗。
“我没空。”他忍着往窗外看的冲动,生硬地回绝。
“不想见我了?”牧一丛问。
“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漆洋一听他这态度就烦,“我等会儿出门有事。”
“嗯,不着急。”牧一丛根本不管他说什么,自行做出安排,“还是那棵树,你出来就能看见我。”
第27章
漆洋直接把电话挂了。
挂掉电话他也没出卧室, 从兜里掏出烟咬上,没摸到火机,他在桌上翻了会儿, 动作越来越慢,不由得开始出神。
这些天的状况连在一起, 漆洋对于牧一丛的状态越来越感到古怪。
同学聚会那天,他跟牧一丛对个眼神, 就觉得对方根本没变,还是那么傲慢,眼高于顶,自以为是。
可细想想, 从牧一丛听任维说他电话没换, 主动给他打过来时, 这人和以前就已经很不一样了。
——以前的牧一丛根本不会主动找他。
他俩满打满算也有四年的同学关系,那四年里牧一丛都没主动加过他联系方式。
上学时仅有的几次主动, 除了打架,就是漆洋帮他挡椅子胳膊缝针, 和看电影爽约、砸完校长室的时候。
都是有原因的。
以前的牧一丛对他再不爽, 也不会在所有人面前找他麻烦,只在校外单独找他干仗,绝不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他难堪。
而现在十年没见面,见了面就要让他在地上爬。
这都是曾经漆洋会干的事儿。
更别提牧一丛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了, 又是“喜欢过”又是“想见我”。
现在还直接把车开到了家楼下。
他怎么知道十年过去了, 自己还住在以前的家?
漆洋咬了咬烟嘴,还是没忍住撩开窗帘往外看。
冬天的梧桐树叶子掉了个精光,高耸空荡的枝桠什么都遮掩不住,一辆黑色宾利停靠在路边, 车牌正好被挡住。
盯着看了两分钟,邹美竹在客厅喊漆洋端碗,漆洋把烟拿下来扔桌上,松开窗帘去带漆星吃饭。
漆星的饭量一直小得可怜,她除了玩手帐,干什么注意力都不集中。
邹美竹图省事,直接用剩米做了一锅炒饭,漆星舀了三四勺就想下桌,漆洋也没什么胃口,拿过勺子喂了漆星小半碗,就起身带她去洗手漱口。
邹美竹刷着抖音吃得有滋有味,见漆洋收拾完直接给漆星套外套戴帽子,问了一句:“今天去这么早啊?”
“有点儿事。”漆洋简单回答。
他没再理邹美竹的追问,在玄关朝漆星勾了勾手,漆星过来松松牵住他。
上次去上课已经是半个月前了,漆星有些抗拒出门,漆洋没开车,刚带她走出小区,漆星的脚步就慢下来。
她低着头直把脸往围巾里埋,不停攥着斜挂在胸口的小包,包里面有她喜欢的贴纸。
“是不是冻脸?”
漆洋停下来,蹲下身给她整理围巾,轻声哄她。
“下过雪的天气比下雪时冷,等乖乖上完课,哥给你买个大红薯。”
漆星眨巴着眼睛,眼神轻飘飘的从漆洋脸上扫过,重新把手塞进他掌心里。
哄好小孩儿,漆洋重新站起来,抬眼就看见老梧桐树下的牧一丛。
他今天换了件暗格大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车,姿态松散但优雅高大,闲适地靠立在车门前,正往这边看。
互相对视一会儿,漆洋牵着漆星走过去。
“跟你说了有事。”他停在牧一丛面前,一个不远不近,说话刚好能听到的距离,“要带小孩去上课。”
牧一丛没有接话,他的视线下滑,落在漆星脸上。
漆星的面孔很秀气,被围巾和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高高的鼻梁,和一双睫毛浓郁线条分明的眼睛,安安静静的转动扑闪着。
她的病情在自闭症里算轻中度,不受到刺激不会有什么症状,不知道漆星情况的人,第一眼都会觉得这孩子真好看。
可只要多看几分钟,就能看出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样。
漆洋把她保护得很好,邹美竹懒得伺候她出门,除了小区里的邻居,和像刘达蒙崔伍这样熟悉的自己人,没几个外人知道漆星有病。
漆洋不爱提。
他等着牧一丛问他漆星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但牧一丛看了漆星几眼,只是伸手,轻轻弹了下漆星帽子上的毛球。
“去哪上课。”牧一丛重新看向漆洋,“送你们。”
“不用。”漆洋拉着漆星转身要走。
“路上顺便聊聊订车的事。”牧一丛说。
漆洋脚步一顿,这个理由确实合理。
他晃晃漆星的小手,问她:“愿意坐这个哥哥的车吗?”
漆星往牧一丛脸上轻轻的瞟一下,注意力像是被他大衣上的格纹吸引,突然伸手摸了摸。
漆洋一愣,把她的手拍下去。
牧一丛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去开车。
说是要聊租车的事儿,结果和上次牧一丛坐漆洋车的情况一样,密闭的车厢开出去几百米了,除了说康复班的地址,两个人谁都没有多说话。
漆洋是在观察漆星,牧一丛则通过后视镜,在看他。
“有十四岁了吧。”在路口等红灯时,牧一丛主动开口,问漆星的年龄。
“明年三月。”漆洋简单回答。
一说这个他就想起来,当时邹美竹要生产,鬼哭狼嚎地给他打电话,结果牧一丛在路口绊他那一脚。
漆洋直接在斑马线上滚出去两米远,脑袋差点钻别人车轮底下。
还赔了个手机丢辆自行车。
牧一丛应该也是回想起了那个下午,两人隔着后视镜对视,漆洋臭着脸转头朝车外看。
漆星的康复班在城市的另一头,一个私人机构。
那老师的孩子也是自闭症,为了给自家孩子看病奔波了快二十年,全国大大小小的医院都去看过,有点儿久病成医的意思。
早些年漆洋着急想把漆星治好,看不上这种小机构。
时间、金钱、精力,流水一样的泼出去,接受自闭症无法痊愈,注定要伴随终生的现实后,他也逐渐麻木了。
到了康复班,漆洋带着漆星下车,牧一丛也跟了下来。
漆洋没管他,漆星上课他得在旁边看着,两个小时的课程,这期间反正他是没工夫去和牧一丛聊别的。
今天到的早,上课的小孩也少,只有三四个。
这些自闭症儿童各有各的症状,像一个个与人类世界无法连接的小外星人。
一个小孩攥着个闹钟满屋子转圈。
一个小孩看着挺乖,好好的坐着,嘴里却一直自言自语发出怪声。
还有一个正疯狂尖叫,用头撞墙的小男孩,老师忙着阻拦他,男孩妈妈泪眼婆娑地抱着孩子,被挠了一脖子花。
牧一丛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
漆洋习以为常,带着漆星耐心地等,漆星更是对这些场面视若无睹,拉开自己的小包翻贴画玩。
等到漆星被老师带进教室,漆洋才在相隔一面玻璃墙的休息间坐下,透过玻璃看漆星上课。
牧一丛在门外看了他一会儿,走进休息室,在漆洋身旁坐下。
“漆星的状况,似乎要好得多。”他先开了口。
漆洋淡淡“嗯”一声,头都没转。
“什么时候开始的?”牧一丛问。
“天生。”漆洋说,“我退学那年就确诊了。”
谁都不是傻子,结合当年漆洋家里的变故,那场电影为什么爽约,牧一丛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漆洋。
过了一会儿,牧一丛才重新问:“为什么没和我说?”
“说什么?”漆洋觉得他这问题挺有意思,“说出来等你笑话我?还是到处说就能把她的病治好?”
他态度疏远,语气里带着自嘲,同时带着已经接受现状的漠然。
牧一丛只是看着他。
“你们公司要订什么车?”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漆洋终于转过脸,主动问话。
“她和你很像。”牧一丛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什么?”漆洋没搞懂他要表达什么。
牧一丛朝玻璃墙望过去,看一眼上课的漆星,再重新转头盯着漆洋。
“漆星和你。”牧一丛说,“你初中时的五官就是这样,挺好看,带点锐气。”
“尤其是这儿。”他冷不丁抬起手,隔着似有若无的距离,在漆洋眼梢点了点,“和嘴角。”
又是那股淡淡的男香,低调,沉稳,带点儿骚包,随着牧一丛的动作,从漆洋鼻端拂过。
漆洋在牧一丛黑沉的瞳仁里愣了半天,反应过来后,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不爽。
“你恋童癖啊?”他挡开牧一丛的手臂,嫌恶地皱起眉,“光喜欢小孩儿?”
牧一丛无言地收回手,继续看向漆星,淡淡说:“我喜欢什么,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我喜欢过你。
过。
也就那么回事。
漆洋沉下脸,不知道说什么,也懒得说话了。
两小时的课程说快不算快,说慢,今天又感觉转瞬即逝。
老师把漆星牵出教室,漆洋过去和老师交流她今天的状态,拍拍漆星脑袋,让她自己去玩一会儿。
等聊完再找孩子,教室里就没了漆星的影子。
机构里有个小院子,漆洋忙走出去,远远就看到漆星站在院角的雪人前,牧一丛腰背笔挺,半蹲在她身旁。
他冲漆星摊开手,掌心里是一个很小的雪人。
漆星应该是喜欢的,朝牧一丛手上看了好几眼,伸手拿过来。
然后,她拉开自己的小挂包,在里面选了半天,挑出一张贴画,贴在牧一丛的肩膀上。
漆洋看着他们二人的互动,原地站了半天,才心情复杂的走过去。
“是喜欢我的意思吗?”牧一丛看他过来,站起身,指指肩头的小贴纸。
漆洋还在惊讶于漆星对牧一丛的示好——愿意把自己珍爱的小宝贝破纸送人,就是漆星表达认可与开心的方式。
这待遇刘达蒙都没得到过,唯一一张是他自己抢的,把漆星急得大叫。
漆洋跟半个爹似的把她从小伺候到大,也就获得过几张贴画。邹美竹更是一张都没有。
瞅着牧一丛肩上那张贴纸看了会儿,还是漆星最喜欢的丑猫图案,漆洋有些别扭的“嗯”一声。
“那你呢。”牧一丛看着他。
作者有话说:
我不行了,给牧一丛想到“人人一”这个称呼,你们也太可爱了
第28章
“我?”漆洋没忍住扬起眉毛。
他上下打量一圈牧一丛, 从鼻腔里发出嗤笑:“我看你也就那么回事。”
丢下这句颇含嘲讽的话,漆洋过去捞起漆星的手就往院外走。
牧一丛在身后看了会儿他的背影,嘴角很轻的往上勾了勾。
打着谈租车的名义共处了一下午, 正事儿两个人是一句没提。
送漆洋回家的路上,走了半道, 漆洋还招呼牧一丛停一下,下车去给漆星买了个烤红薯。
老大一个, 他答应漆星的。
牧一丛依然通过后视镜看着兄妹俩,看漆洋把皮剥开一小半,怕烫嘴,还吹了吹, 才递给漆星一个小勺, 让她舀着吃。
漆星正在茫然她的小雪人变成了水, 不安地举着手给漆洋看:“啊。”
“它回家找它哥哥了。”漆洋给她擦擦手,看着真皮后座上水淋淋的一片, 撩起眼皮瞅向牧一丛。
牧一丛用目光示意他没关系。
“回家哥再给你捏一个。”漆洋拽几张纸巾收拾干净,又给漆星擦了擦外套, “吃吧。”
漆星三心二意地在红薯上挖了几下, 就抿抿嘴把头转开,不想吃了。
剩下的大半个红薯被漆洋包起来,带回去给邹美竹。
牧一丛把车开回小区门口,漆洋牵着漆星下车, 想了想, 还是主动对牧一丛说:“等我几分钟,先把她送回家,然后请你吃个饭。”
“嗯?”牧一丛也用漆洋之前的话噎他,“我们不是没有吃饭的必要吗。”
“有劲没劲?”漆洋烦了。
牧一丛没有答应漆洋的邀请。
他抬抬手腕扫了眼时间, 然后从车窗里伸手,刮了下漆星的鼻子:“今天晚上有事,改天吧。”
漆洋目光定定的,盯了牧一丛一会儿。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直接牵着漆星走了。
这个“改天”,倒也没有改太久。
又上了三天班,正在准备年假的交接班时,漆星接到了粒姐的电话。
车粒的老板叫孔粒,比漆洋大十岁,非常飒爽的一个人。
漆洋退学那年开始打工,那会儿他年龄太小,又没学历,没几个能挣钱又正经的地方要他。
他就打各种杂工,给餐馆端过盘子,给手机店发过传单,给网吧看过机子,还给台球厅当过服务生。
认识孔粒就是在台球厅里。
那天他正给客人端饮料,大厅里一阵吵闹,一对儿看着像情侣的人吵起来了。
单方面的吵,一个流里流气的黄毛在纠缠一个女人。
女人就是孔粒,她那会儿也是黄毛,厚厚的齐刘海,扎在头顶的丸子头配合烟熏妆,大冬天还露着肚脐,只肩膀上披了块貂。
她拎着包直接往经理室走,黄毛就在后面扯她的貂,嘴里一会儿不干不净,一会儿又求孔粒原谅他。
孔粒扭头对他破口大骂,骂得比黄毛还脏。
主管在中间拦着,左右都不敢拉扯,一群人围着看热闹。
最后黄毛被孔粒骂到没脸,整个人恼羞成怒,抬手狠狠甩了孔粒一巴掌,搓着牙骂她:“臭婊子!马上三十了还嫁不出去,真拿自己当个值钱货了!”
台球室里一阵惊呼,主管脸都白了。
漆洋端着托盘走过去,抬腿直接把黄毛踹出一米远。
下一秒,他的肩膀被扒开,孔粒抄起他托盘上的玻璃瓶,一瓶子碎在黄毛头顶。
那一下爆裂声配合着黄毛的惨叫,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漆洋。
“把他扔出去。”孔粒气定神闲地扔掉碎玻璃瓶,拽好肩膀上滑落的貂,对主管说,“然后你就可以领工资回家了。”
说完,她转头看漆洋:“以后这店里的主管你来当。”
十八岁的漆洋,就开始给二十八岁的孔粒打工。
孔粒到底是什么背景,有多少钱,在镇上开了多少家店,漆洋不知道,也懒得打听。
这女人潇洒又疯癫,时常想一出是一出,而且生意嗅觉灵敏,什么风口能赚钱,她就开什么店;让漆洋去哪里帮忙,漆洋就直接过去,边学边做。
这么些年她的生意有赔有赚,孔粒全都无所谓。
去年秋天结婚后,她就和丈夫满世界去旅游,将手里的车行交给漆洋打理,大事小情让漆洋自己看着办,没到店要开不下去的程度,都不用找她。
上次接到孔粒电话已经是几个月前了。
这会儿突然看到来电,漆洋以为有什么正事儿,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去接电话。
“洋啊,”孔粒开门见山,“那个什么M公司是不是想在咱们这租车?”
“啊。”漆洋愣了愣,“联系到你那去了?”
“他们这个单子真要拿下来,还挺大。”孔粒说,“长期合作呢还要。”
“嗯,行。”漆洋应了声,耷下眼皮点了根烟,“我让小刘去对接。”
“别小刘了。”孔粒笑了,“那边指定跟你谈,还要整考察什么的……反正你辛苦点吧最近,人家找你你就多配合,别老臭个脸。”
“我过年……”漆洋想说他过年没什么时间。
“行了就这样,”孔粒那边有人喊她,“拿下啊!拿下了奖金少不了你的。”
孔粒交代完就把电话挂了,漆洋咬着烟坐在转椅里,脸色比茅坑还臭。
忍了又忍,他还是没忍住,拿起手机给牧一丛拨了过去。
“你什么意思?”电话一接通,漆洋直接质问。
牧一丛一副没事儿人般的口吻,还反过来问他:“怎么了?”
“那天要跟你谈你没空,现在又搞上指定了?”漆洋声音发冷,“你面子挺大啊。”
牧一丛没接漆洋的话,岔开话题说:“十分钟。”
“什么?”漆洋拧了拧眉。
“我到车粒门口。”牧一丛说,“那天欠我的饭,今天可以补上了。”
电话挂断后的十分钟里,漆洋用了两根烟,来思考要不要和牧一丛吃这顿饭。
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牧一丛难堪,哪怕M&K这单真不要了,粒姐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他脑子里的思绪转来转去,最后终归只围绕最核心的一个问题:跟车粒无关,跟谈生意也无关。
只有关于“和牧一丛一起吃顿饭”。
自己到底想吗?
牧一丛把车停在车粒门前,没有下去,也没打电话催。
他安静地等了会儿,看着漆洋从车粒出来,在门口顿了顿,然后一步步往他车前走。
漆洋的状态比前几次见面要自在得多,也没有了刚才电话里的咄咄逼人。
拉开牧一丛副驾的门,他坐进去看向牧一丛,上来就问:“想吃什么?”
“请客的人,没有提前定好地方?”牧一丛打量着他。
“我定什么你吃什么?”漆洋用眼神盯回去。
牧一丛示意随他安排。
“那开车吧。”漆洋降下半截车窗,低头扣安全带,“回你上学时候住的那家小区。”
牧一丛上学时租住的那个小区,和漆洋家的小区一样,好几年前就有传言说要扒建改造,到现在周围都改的差不多了,他们那儿依然没有动静。
十年间不少住户都买了新房子搬走,街上那些饭店倒是从来没少过。
分别十年后单独正式吃的第一顿饭,漆洋把牧一丛带去了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去吃的那家猪脚饭。
牧一丛回到这个地方是什么心情,他的车他的穿搭、他整个人的气质,跟这家老旧的猪脚饭餐馆有多不匹配,漆洋通通没管。
他走进店里,老板看见他直接招呼:“来啦,还是老样子?”
“两份。再来瓶二锅头。”漆洋冲老板比了两根手指,在靠门的桌边坐下。
牧一丛面上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坐在他对面。
“怎么不吱声。”漆洋拽了张抽纸擦桌子,故意问他,“带你吃猪脚饭不满意?”
“为什么选这?”牧一丛也抽了张纸。
“有话想跟你说。”漆洋把纸巾抛进垃圾桶,又点上根烟,向后靠在椅子里。
这个点吃饭的客人多,小小的餐馆里香气四溢,烟雾缭绕,进出的客人时不时带起一阵冬日寒气。
在这种店里吃饭没什么规矩,喝酒的大着嗓门聊天,漆洋他们桌斜对面还有一桌学生,几个男生吵吵嚷嚷又朝气蓬勃,正在嬉笑着商量喝什么饮料,AA还是轮到谁请客。
漆洋下意识看向他们的校服,是附中的学生。
“学校还没搬?”牧一丛也注意到了这一桌人。
“嗯。”漆洋弹弹烟灰,“该变的变,变不了的东西一辈子也变不了。”
牧一丛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他。
“我不知道你之前跟我说那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漆洋没有丝毫铺垫,话锋一转,他没有挑明究竟是哪些话,用不着挑明,牧一丛能听懂。
他就是打算不再憋着了,要把最近的不解和心烦全部说出来。
“我也不明白既然都过去了,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
“包括你最近那些莫名其妙的态度,一会儿突然联系一会儿忙,请你吃饭你不吃,掉头又跟我老板玩指定。”
“可能你是想报复我,报复上学时候我干得那些浑事儿。可能是回国了无聊,没事儿在我这打发一下时间。也可能单纯就是想恶心我。”
漆洋长长地抿了一口烟,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
“但我没有心思跟你扯那些七七八八的。”
他对牧一丛说。
“我和你,咱俩,”漆洋指指自己,“打上学的时候就是两类人。方方面面,都不一样。”
“包括取向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喜没喜欢过是你自己的事儿。”
后面这句话在漆洋嘴里囫囵着带过,毕竟不是私人场合,聊这种东西还是让他不太自在。
“这家店以前你请我吃过,这次我请你。”
老板把二锅头和酒杯先端过来了,漆洋麻利地打开,只在自己面前的杯子里倒满。
“好几年没喝了,我满一杯,为以前的事正儿八经跟你道个歉。”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租车的事归生意,除此之外,别来烦我了。”
第29章
牧一丛没有接漆洋的话, 没有对他这番言论做出任何解释或回应,他连表情都没有,只是沉默地看着漆洋一口口喝完那一整杯白酒。
最后一滴酒水顺着嘴角滑下来, 漆洋把杯子磕回桌上,皱着眉用手背抹了抹。
他真的太久没喝酒了, 这一杯也远超过他能喝的量,落进胃里就开始烧得慌。
正杵着脑门儿缓神, 老板端着猪脚饭过来,看到桌上打开的二锅头和空杯,“嗬”一声:“菜还没上呢,干拔啊?”
漆洋摆了摆手, 一直在观察他的牧一丛这时才开口, 让老板再加一碗素汤面, 拿瓶牛奶或者饮料上来。
“用不着。”漆洋剥了双一次性筷子,把猪脚饭推给牧一丛, 自己拽过来一碗,“吃吧。”
老板拿来了一瓶花生奶, 牧一丛拧开后, 搁在漆洋碗旁边。
漆洋看他一眼,举起来喝了几口。
“也是退学后学会的?”牧一丛问。
“嗯。”漆洋应一声,花生奶厚醇的口感滚进胃里,一下让他舒服得多。
“同学聚会那天听你说戒了。”牧一丛看向那杯子的口径, “瘾挺大。”
漆洋确实对酒精有瘾过一阵子。
漆大海刚消失的头两三年, 他还对那人能回来报有期望,想着等漆大海回来了,家里或许就能重归正常,邹美竹不用动不动就哭着寻死觅活, 漆星的病也能有条件去看。
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他开始用烟酒缓解压力。
等到漆大海欠下的债务终于还完那一刻,漆洋彻底麻木,他意识到生活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了。
清空外债那天晚上,漆洋和刘达蒙吹了两瓶半白酒,和半框啤酒,晕得走路都打飘。
到家后漆星过来牵他的手,他听着邹美竹的抱怨,心里长久压抑的情绪突然爆发,一把扫开她端到嘴边的水杯。
杯子砸在地上,碎玻璃片飞过漆星的下巴,热水在她右手腕上烫出一片红斑。
邹美竹坐在地上就开始扯着嗓子哭。
漆洋吓得酒都醒了,忙去给漆星处理伤口。漆星没叫没喊,她对疼痛与伤害的感知力极低,用烫红的小手摸了摸漆洋的脸。
那天的漆洋给了自己一嘴巴,之后就把酒全给戒了。
这事儿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刘达蒙问他怎么不喝酒了,他也只是淡淡的回一句不好喝。
今天的情绪有点儿怪,可能是久违的酒精作祟,也可能是把话跟牧一丛说开,让他感到轻松,就将这件事儿简单的描述了一遍。
牧一丛听着漆洋用不加情绪的语调说完,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汤面上桌,他把桌上的猪脚饭拨到一边,将面碗推过去。
漆洋只挑了两筷子面,抿了口汤,就靠在座椅里发愣。
“难受了?”牧一丛一直在观察他的状态。
“没胃口。”漆洋把筷子架在面碗上,伸手又去拿烟。
他确实是喝猛了,头脑和动作都开始变得缓慢,感觉自己还清醒着,意识却已逐渐脱轨。
衔着烟搓了两遍火,火苗全打偏了。
漆洋皱皱眉,盯着火机研究。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拽走了他嘴上的烟和手里的火机,漆洋抬头看过去,牧一丛抿上他的烟,优雅地点火,再递回到他手里。
整个流程无比自然。
漆洋歪了歪脑袋,后脑勺垫在椅背上,看着他笑了。
那种带着挑衅和感到可乐的笑。
“你会啊?”他夹着烟举到面前,故意朝牧一丛张开手指晃了晃,把烟咬在嘴里。
牧一丛的目光在他嘴上停了会儿,才重新挪回到他眼睛上,简单地“嗯”一声。
“到底什么意思呢。”
漆洋被烟雾和酒精熏得眯缝起眼,语调模糊地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牧一丛。”
牧一丛还是不说话,等他抽完这根烟,冲老板示意:“结账。”
“我来。”漆洋还记得这顿饭是他要请客,虽然两人都几乎没动筷子。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让老板拿了俩塑料袋,打包回去给邹美竹。
饭店里暖气打得足,漆洋都快眯过去了,出了店门被冷风一激,他揉揉太阳穴又清醒不少。
“回去吧。”他在猪脚饭店面门口和牧一丛告别,“记着我的话,别再来烦我。”
“我送你。”牧一丛抬手给车解锁。
“不用。”漆洋站在门口不动。
“两个路口。”牧一丛回头看他,整个人沉稳又不容拒绝,“摔一跤你要冻死在外面?”
喝了酒被冻死在冬天夜里的人年年有,如果由着漆洋自己的性子来,他宁愿走一步摔一跤,一路摔回到家门口,这会儿也不上牧一丛的车。
可家里还有漆星和邹美竹。
感受一下脚底的虚浮,他没有再磨蹭,跟着牧一丛上了车。
平时两个路口没多长时间,今天也不知道是路上车多,还是两个路口正好都赶上红灯,漆洋总觉得牧一丛这个车开得特别慢。
车里的暖气又升腾了胃里的酒精,密闭的空间比刚才在餐馆里让人踏实,他看了眼一直沉默的牧一丛,又想说话了。
“你说你喜欢过我,到底是喜欢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把想不明白的事儿全部问出来。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路灯车灯霓虹灯闪烁成一层层的光圈,隔着车窗描摹出牧一丛线条立体的侧脸。
跟个超模似的。
漆洋又想起刘达蒙对牧一丛的评价。
“你其实长得还行。”他没忍住说,“就是招人烦。”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烦。”
“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烦人的人。”
漆洋自言自语似的一句接一句,每句话都是没过脑子的肺腑之言。
牧一丛只是侧过首瞥他一下,能看出漆洋这是酒劲儿上来,已经晕得差不多了。
他将车速又降慢一些。
等开到漆洋家小区门口,漆洋的眼睛已经显示出醉酒人特有的虚空,也不说下车,还歪头盯着窗外。
“想吐吗?”牧一丛问。
漆洋摇摇头,回答一个字:“晕。”
“你刚问我什么,”牧一丛伸手把他的脑袋转向自己,“再说一遍。”
漆洋在他脸上聚了会儿焦,一点点皱起眉。
“你真喜欢过我?”
牧一丛“嗯”了声。
“什么时候?”漆洋追着问。
“高中。”牧一丛说。
“为什么?”漆洋的眼神清醒了些,人也稍微坐起来,“看我帅啊?”
这句话漆洋曾经用调侃的语气问过牧一丛,在牧一丛家过夜那晚。
当时他是故意的,带着说不清的情绪,问牧一丛是不是看他太帅爱上他了。
现在再问,漆洋是真心感到好奇。
那时候牧一丛没回答,现在他打量漆洋一会儿,反问了一个问题:“那次你去我租的房子抄作业,是不是感受到了。”
“感受什么?”漆洋的脑子这会儿不太灵敏,“我帅不帅还需要去你那感受吗?”
“我压着你的时候。”牧一丛毫无缓冲,直白地开口。
漆洋看着他,愣了半天。
“然后你跑了。没过几天,又过去找我,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牧一丛不管他的怔愣,双眼在漆洋脸上缓慢梭巡,回忆得气定神闲。
“后来你就总往我那儿跑。”
“我去吃饭没在家,你没看到我,半夜还要来冲我发脾气。”
“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这两个字,漆洋自己问出口,和听牧一丛说出来,一直是两种感受。
他后脑勺突然一阵发麻,像那天牧一丛突然说喜欢过他一样,顺着脊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当时为什么那么问?”
牧一丛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他近乎逼视着漆洋,语气在温暖的车厢内低沉到有些沙哑。
“你那时候,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回答?”
一辆车从路上鸣着笛驶过,把发愣的漆洋惊醒了。
“……什么跟什么?”他拧了拧眉,“我问你什么呢,你在这跟我扯四五六。”
“想听我说什么?”
牧一丛一改在猪脚饭店里的寡言,一句一句将漆洋的话堵回去。
“嘴上说着让我不要再烦你,却揪着这个问题一直问。”
“你究竟是在好奇,还是期待?”
那股熟悉又久远的烦躁感,随着牧一丛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在漆洋心底缓缓释放出来。
他猛地耷下眼皮,往兜里摸烟。
刚从烟盒里弹出一根咬在嘴上,又被牧一丛抬手给拽走了。
“问你话呢。”牧一丛把烟塞回到烟盒里,又顺便拿走了烟盒。
“拿我烟干什么?”漆洋抬头盯他。
“没收了。”牧一丛说。
脑子有病。
漆洋不想再更他继续扯,他脑子一团乱,也不想再问牧一丛什么问题,拉开车门就要下车。
牧一丛欠欠身,将车门拽了回来。
“什么意思?”漆洋转过头,脸上带了戾气。
“问一半就跑,”牧一丛说,“又不好奇了?”
车门一拉一拽间,两人的距离就变得有些太近了。
近到漆洋能感受到牧一丛淡淡的呼吸,牧一丛能闻到他散发出的白酒气息。
“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漆洋。”牧一丛瞳仁漆黑,低声说,“和我试试吗?”
第30章
试试吗?
这话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漆洋说。
在孔粒那儿干到第三年的时候, 台球厅来了个女服务员,是个大学生,活活泼泼的, 每周兼职三天半。
漆洋在家照顾邹美竹和漆星习惯了,这份习惯也在无意识地带到了工作中。
他给女学生的排班都安排在白天, 只让她负责整理桌子送东西;遇到让她感觉不舒服的客人可以直接不用搭理;对她偶尔的迟到早退,漆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三个月下来,那个女生向漆洋表白了。
她不绕弯子,买了个小蛋糕,大大方方的对漆洋说要不要试试和我谈恋爱。
那是漆洋人生中第一次谈恋爱。
他当时的感受很简单, 对这女孩儿印象不错, 年龄上也合适, 最关键的是,对方问的是愿不愿意“试试”。
漆洋明确地告诉她, 自己家里有许多私事儿,家和挣钱对他来说永远是第一位。如果她想要的是电视电影里那种黏黏糊糊的恋爱, 让她趁早别找自己。
那个女生当时笑嘻嘻地说没关系, 她就是觉得漆洋长得帅,看着就心情好。
起初的一段时间也确实是轻松的,漆洋偶尔给她买买礼物买买花,闲暇时两人去看个电影, 女生让他接送自己上下班, 漆洋基本都能满足。
直到女生放寒假回家过年,打电话说自己无聊,想让漆洋去找她玩。
漆洋没有时间,他要趁每个假期带漆星去看病。
那段恋爱开始得随意, 结束得也没有拖泥带水。
女生开学后没有再来台球厅兼职,两人互相删了联系方式,之后就没有再见。
牧一丛一句“和我试试吗”,让漆洋酒意蒸腾的大脑,回想起了这桩几乎已经遗忘的往事。
人家女生这么说显得可爱,从牧一丛口中说出来,他感受到的只有嘲讽与挑衅。
“和你试试?”漆洋眉毛一抬,故意反问他,“试什么,你能和我谈恋爱还是结婚,还是能给我干啊?”
牧一丛也挑起了眉:“最后一条有待商榷。”
“哪一条都没得商榷。”漆洋看着他,“我不是同性恋,对你没兴趣。”
牧一丛跟他对视一会儿,没有被拒绝的尴尬,眼里还透出一抹笑意,仿佛漆洋的回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这次漆洋再开门下车,牧一丛没有拦他。
他也没直接把车开走,漆洋拎着猪脚饭走出去好几米,又折返回来,隔着车窗问:“你不都不行了吗?”
“拒绝我还这么关心?”牧一丛又答非所问。
漆洋嗤笑一声,转身走了。
回到家,邹美竹正急着去打麻将,外套和围巾都穿好了,在屋子里到处转。
见漆洋拎着饭回来,她连忙迎上去。
“喝酒了洋洋?”闻见漆洋身上的酒精味,邹美竹扇了扇鼻子,“这是喝了多少啊,晕不晕?要不妈给你下碗面再出门吧。”
“不用。”漆洋把袋子交给她,过去拍一下漆星的脑袋,直接进卧室,“把饭热一下给漆星吃。我去睡觉了。”
邹美竹在厨房“乒乒乓乓”热饭,漆洋躺在床上,明明脑子里像雪花点一样一波波犯晕,却怎么都没有睡意。
他心乱。
今天和牧一丛聊的那些话,一句接一句的不停闪回。
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你那时候,想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回答?
你究竟是在好奇,还是期待。
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
……
和我试试吗?
漆洋皱着眉坐起来舒口气,又头晕目眩地躺回去,抬起手臂压在眼睛上。
他的直觉告诉自己,牧一丛在给他挖坑,每句话都是带有指向性的引导。
可偏偏他真的被问住了。
十年前的漆洋根本不去思考这些,他想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随心的,无聊了就去找牧一丛,感觉古怪就直接跑。
从不考虑需要思考,也不畏惧承受任何后果。
二十八岁的漆洋,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
那些在心智成熟后,被他简单总结为“荒唐”的过往回忆,伴随着身体里四处冲撞的酒精,越发清晰地回荡在眼前。
是啊,那时候怎么就那么执着于探寻牧一丛呢。
明明烦他烦得不行,却总在有意无意地关注他,去找他玩,都被牧一丛那玩意儿杵着了,看牧一丛不搭理自己,还非得找上门去跟人家问清楚。
那会儿怎么那么虎。
所以牧一丛的“试试”,是谈恋爱的意思?还是纯粹指试试那方面?
漆洋在漆黑的房间里睁开眼,思绪东一榔头西一棒锤,突然乱糟糟的想到。
如果是那方面,两个男人……
牧一丛那句“有待商榷”,让漆洋又是一阵心烦。
这孙子不会是想着干自己呢吧?
活了二三十年的健康男性,就算没见识过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儿,多少也从电影和网站上涉及过些许常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直接跳到脑海中,将面孔替换成牧一丛和自己,漆洋的后脖颈像是挨了一电棍,猛地发紧。
操。
他滚烫着耳朵翻了个身,拽过被子把自己裹紧。
他妈的死变态,都不行了还挺能花花。
正胡思乱想,手机突然闷闷地响了起来,是个电话。
漆洋起身在枕头四周摸了一圈,想起手机还在他外套口袋里,又下床去衣架上拽外套。
看到来电人上显示着牧一丛的名字,他抿抿嘴角,还是接了起来。
“到家了?”牧一丛料定他会接,十分悠然地询问。
“还要说什么?”漆洋攥着手机倒回床上。
“不说什么。”牧一丛简单解释,“怕你晕倒在小区,打个电话问问。”
他如果是继续打电话来挑衅,说些有的没的无聊话,漆洋这会儿绝对能跟他骂起来。
偏偏是一句无比自然又简单的关心。
“不至于。”漆洋的态度也平和些许,揉了揉眼,“都要睡着了。”
“吃点儿东西。”牧一丛说,“省得半夜难受想吐。”
“你不也没吃吗。”漆洋想起他那碗没动筷子的猪脚饭。
“关心我啊。”牧一丛似笑非笑的,又开始烦人了。
没开灯的房间漆黑一片,只有门缝下泄进一线客厅里的灯光。
漆洋的耳根后颈还被酒精充得发烫,听着牧一丛在手机里略显沙沉的嗓音,他冷不丁又想到刚才幻想中的画面。
“还有事吗,没事挂了。”漆洋这会儿不想再跟他说话。
“一件小事。”牧一丛的口吻突然正经了些,传来点击鼠标的“咔哒”声。
下一秒,贴在耳边的手机震动一下,漆洋拿下来看屏幕,牧一丛给他发了份文件。
不是关于租车的协定或合同,而是一份医院的资料。
“前几天让人帮我查了一下,有关自闭症方面,国内目前资源最好的医院应该是这家。”牧一丛低声说,“我帮你预约了专家号,不过要排到年后。”
漆洋盯着简章看了会儿,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点开。
这家医院他之前打听过,首席专家一号难求,那时候他手里的钱有限,精力也有限,一直没能带漆星去成。
“漆星的状况感觉还好,没有那么严重。”牧一丛说,“可以多去试试。”
漆洋心里一阵复杂。
他早已接受了漆星的症状,也比谁都希望漆星能变得好一些。
邹美竹撑不住事儿,这些年他没少奔波,第一个给他提供实质性帮助的人,却是牧一丛。
“不用。”漆洋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嗯?”牧一丛有些意外。
“该带她去看的地方都看过了,习惯了。”漆洋点掉资料上的叉号,将手机贴回耳边,“没必要用这种方式让我欠你人情。”
牧一丛那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说话的态度就是过分清醒的直白:“你是在为了你的面子,替你妹妹的人生做决定?”
漆洋一愣。
“放心。”牧一丛又说,“两码事,不会用这种方式让你回报我什么。”
这句话里的信息就有点儿暧昧了。
“想让我回报你什么啊?你刚才说的试试?”漆洋借着酒劲,把面对面时不好说出口的话又提了起来,“想睡我啊?”
牧一丛又安静了。
就在漆洋暗骂酒精真不是个好东西,准备挂电话时,牧一丛低低地“啊”了声,说:“还挺想的。”
如果刚才想象画面时,那种古怪的电流只是传导至后颈,随着牧一丛这句毫不掩饰的亲口承认,就让漆洋的脑袋里直接“嗡”一声,炸出一串火花。
“滚蛋。”他咬着牙骂了句,带着恼躁挂断了电话。
将手机随手扔开,漆洋重新出溜进被窝里,呼出的气息一下比一下发沉。
逼着自己强行入睡了半小时,他心烦地重新捞回手机,找了个电影。
明明画面是刺激的,偏偏今天的疏解过程格外漫长,久久到不了紧要关头。漆洋心烦意乱地准备结束时,牧一丛那双黑沉的眼睛又蹦了出来。
掀开被子看着黏腻的纸巾,漆洋脸黑如铁。
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漆洋在一阵阵的口渴中,被漆星拍门的动作吵醒。
一下一下,拍三下停两秒,很有规律。
他忍着宿醉的头疼坐起来缓了缓,开门放漆星进来。
听着家里一片安静,漆洋皱着眉捞过手机看眼时间,已经九点了。
“妈呢?”他哑着嗓子问漆星。
漆星不吱声,漆洋知道邹美竹肯定是昨晚等漆星睡着后,又出去通宵打麻将。
“走吧,给你洗脸刷牙。”他起身下床,推推漆星的脑袋。
漆星转身往外走,漆洋却在她身后愣了愣。
家里有暖气,小孩儿睡觉只穿了一身秋衣秋裤。
这会儿在漆星的秋裤上,洇着一团已经干涸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