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步试探


    宋蘿没想到能再遇到林許江。


    青年蹲在她面前,软饼的香气从他手中飘来,声线爽朗:“原来你也是汴州的,那咱们是老乡啊,只是如今的汴州城,外有燕軍圍着,不太安全,不然我早就偷偷放你跑了。”


    麻繩捆住雙手,她就着他的手咬了口饼子,臉颊鼓鼓的:“城里被土匪给占了,这也算安全呀。”


    林許江觉得她像山里的小松鼠,嚼啊嚼,没忍住笑,露出虎牙:“那我护着你,我好歹也混上我们大当家的小弟了,肯定让你全须全尾的。”


    他端起碗水,递到她唇边:“别噎着了,喝口水,慢点儿吃。”


    水润入喉口,宋蘿垂下眸,风吹进来,她翘起的额发晃了晃,刀刃交接的碰撞声传入耳中,伴随着号令声,杂乱的脚步声。


    外面在練兵。


    “我饱了,謝謝林大哥。”她仰起臉,栗色眼眸涣散,“你们要守城,是不是缺人呀,我会做饭还能缝衣裳,我能加入你们嗎?”


    林許江手掌在她眼前摇了摇,仔细打量她眼睛,日光照映,像两只剔透的琉璃珠子,可如今这珠子失了光泽,蒙暗下去。


    倒是挺可惜的,他心想。


    他被土匪掳去,战战兢兢保住一条小命,又被带着来了汴州,说是要起义,占了城,好不容易他混上了大当家的心腹,燕軍打过来,他又得打仗去了。


    谋反是死,打仗也是死,怎么活都是死。


    林许江长长叹气:“可别了,这城守不守得住还不一定呢,我们这群当土匪的哪打得过正经当兵的呀,过两天打起来,我悄悄给你繩子解了,你就赶紧跑。”


    “我眼睛看不见怎么跑呀,要不林大哥你跑的时候带上我,我绝不给你添乱。”


    林许江被逗笑,摸摸她的头:“若有那一天,定然带上你,咱俩老乡一块儿跑。”


    宋蘿歪歪腦袋。


    練兵的声音更清晰了,排阵,列队,有些杂乱,却不失整齐。


    土匪里定然有府兵出身。


    据林许江所说,燕軍已攻了一次城,被他们打退,士气大涨。她在长安为崔瑉给燕国细作传递信息,燕国能打过来,那位居于冷宫的质子应当已经回燕国了。


    他们手握长安城防图,占了洛阳,怎么会攻不下一个小小的汴州?


    被击退之后,竟也没有再打,而是在附近安营紮寨。


    他们在等什么嗎?


    眼前闪过崔瑉温和的笑面,她捏了捏手心,寒意升上来。


    外圍的燕軍,城内的土匪,里面有几个会是崔瑉布下的暗棋?


    “吱呀。”


    林许江打开门。


    “这里很安全的,你先待一会,我去找找二当家,把你绳子松了。”


    “二当家?几日不见,你由官变匪了?”


    凉森森的嗓音带着冷笑。


    謝靈台靠在窗边,对着多年好友的讥讽,面色不变,反嘲回去:“沈大人才是令某惊讶,几日不见,傷得这么重,还能活嗎?不能的话我送你一程。”


    沈洵舟漆黑的睫毛上翘,包紮好腹部的裂傷,药瓶在他指尖转了个圈。


    屋内干净,称得上奢靡,珠帘折出细碎的光,落于他面颊,浮现漂亮的莹色。


    “宋蘿在哪?”他问。


    謝靈台抱起雙臂:“我手下有个人认识宋姑娘,我也因此得知,她的名字不叫宋萝,叫姜稚,在商县时还给崔珉寄了信。”


    沈洵舟重复:“她在哪?”


    “她满口谎言,是崔珉养的殺手、细作,你还要把她留在身边?”谢靈台嘖嘖称奇,绕着他走了两圈,“你还找我要馬匹带她回长安,沈洵舟,你莫不是中了迷魂药?”


    “中迷魂药的是你。”


    沈洵舟起身,脚下的影子拉长,压过来,“如今燕军攻占洛阳,下一步就是长安,陛下若调兵,长安空守,便是崔珉谋反的时机,你不回去禀告陛下,却在这里找死。”


    细碎的金光落在他苍白的唇色上,勾起冷笑:“你真认为几个草莽出身的土匪,能抵抗燕军,守住这座城?”


    谢靈台懒散地靠着,笑道:“当然不能了,所以我等着朝廷的援军啊。”他指指自己:“我不能走,到时还可劝一劝来的那位将军招安啊,你要的馬可以给你,你可别死在路上了。”


    沈洵舟面孔隐入阴影中,不大高兴地抿住唇。


    日光从支起的窗淌入,流动在两人脚下,珠帘清脆地碰撞,仿佛又回到了学堂之时。


    一只蝴蝶落在花蕊间,被修长的指节托起,移到了高空,蝶翅粼粼闪艳。


    “谢清蝶,你怎么不去学剑?”


    漂亮如妖的少年凑过来,蝴蝶惊飞,他漆黑的眼瞳微微睁大,下意识伸手抓过去,谢灵台制住他,“啧”了声,“沈子青,你要弄死它啊?”


    少年眉眼沉下来,声如碎冰击玉:“你不是喜欢?我是要帮你抓住它。”


    谢灵台无言,想起他方才的询问,回道:“你自己练呗,别打扰我看花儿。”


    “那不行。”少年理直气壮,“你不在没人陪我練了,崔二也被一堆人围着,挤都挤不进去。”


    清河崔氏,家世在那,自然有人拥护。不过这人可不是没人陪他练,他仗着行伍的先势,每次出手也不让着对方,这谁敢和他练?


    谢灵台微笑:“小沈将军,你在军营里还没练够啊?你瞧这天,多蓝,这花,多好看,放下屠刀,原地歇息怎样?”


    “不怎样。”少年打算拽起他。


    “哎呀,我不爱学武。”谢灵台把自己的衣袖扯回来,翻了个白眼,“我以后要做文臣,申谏言为君,护百姓为生民,知道了吗?”


    他仰倒在花丛中,一副拉也拉不动的模样,眸中映着浅光:“我的抱负可不在武夫,若有一日因此能留在史书上,这辈子便值了。”


    沈洵舟不能理解,但既然谢灵台要走这样一条路,他也无从劝解,退开半步,问:“马匹何时给我?”


    “明日。”


    三面


    的城门已封,要去长安,得先穿过汴州。


    谢灵台支开窗,刀刃相接声涌入:“要偷偷放你出城,总得给我时间准备吧?”


    “我们。”沈洵舟压重了語调,眸光微动,“她已是我的夫人,我要带她一起走。”


    谢灵台戏听得多,看他就和看戏里被美人勾了魂,散尽千金的男子似的,瞅了半晌,摊开手:“行,我这就把人给你带过来。”


    *


    宋萝被拉着绳子向前走,感到暖意照在身上,纷杂的脚步声,刀刃碰撞声,口令声响在耳边,更明晰了。


    的确是在练兵,人还不少。


    有人喊道:“二当家!”随即传来一大片的“二当家”。


    声若洪钟,撞起回声。


    脚下是坚硬的青石板,晒得微微发烫,能容纳几十人操练的地方,应当是个偌大的院子。


    将这些抛在身后,拽着她的绳子绷直,前方的青年加快步伐,懒散地哼起了歌。


    似乎是一首汴州哝語,郎君唱给娘子的情歌。宋萝踉跄了下,忍不住出声:“谢大人。”


    谢灵台顿了顿,回头,少女双手绑缚,头上双髻晃了晃,目光游离片刻,凝在他身上:“我们要去哪呀?”


    带出来,走到这里,她一句也没问过沈洵舟。


    到底怎么成了他夫人?


    谢灵台仔细看着她,从泛红的脸颊再到雪白的脖颈,纤细的手臂,飘起的裙带,他伸出手,碧色的细带拂过他指尖。


    “你不问问沈洵舟如何吗?他受了很重的伤。”


    宋萝眨巴眼睛:“大人与他相识,他定然是无事的,只是大人带我走了这么远,从热闹处再到冷清处,我倒觉得我可能有事。”


    谢灵台轻笑:“这里没有什么大人,叫我谢大哥。”


    宋萝乖巧地喊:“二当家。”


    “”话到了谢灵台嘴边,他咽了下去,握着绳子,把她拽到身边,手掌在她眼睛前晃了晃。


    宋萝险些没站稳,额发翘起,清脆的声音带了些恼怒:“你欺负我看不见!”


    “我在做什么,姑娘心知肚明。”谢灵台神情冷下来,“本来是想带姑娘去见沈洵舟的,不过我改主意了。”


    他带着她拐过廊角,湖面青荷浮上浅淡的香气。


    “我听说过长安的燕国细作案,姑娘一手绣艺艳绝,与燕国细作往来,不知你是否会些燕国话?”


    身后少女沉默,谢灵台脚下未停,语调悠然:“如今与燕军交战,正需有人去与他们和谈,某觉得姑娘便是个不错的人选。”


    宋萝在心中骂:这一个两个的,都有病吗?!


    深深吸气,将火气压下去,她闷声道:“燕军来势汹汹,怎么会和谈?最多拖一拖时间,等朝廷派援兵过来。”


    只是那时恐怕这里的匪也会一同剿了。


    刺史府书房正对湖面的亭子,夏日生风,纱帘四散。


    甜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额前撞到他坚硬的后背,痛意传来,她抬起腦袋,拉远距离。


    谢灵台怔了怔,才想起来去捂住她的眼睛,她睫毛在他手心扫过,带起阵阵轻痒。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书房前。


    “援兵已经来了。”他轻声,仿若自言自语,“我来迟了。”


    宋萝眼前被他盖住,血腥气浓郁飘下来,猜出:“援兵被殺了?”


    人头转动着露出完整的脸。


    金吾卫中郎将,祁卓玉。


    城外。


    驻扎的燕军旗帜高扬,号角高声。


    “燕军来袭!快去告诉大当家二当家,燕军来袭!”


    车弩向城下前进,放出数道黑箭,如漫天寒雨,倾覆而来。


    轮碾过黄土,兵马踏出滚滚烟尘,一颗圆润黑亮的棋子在棋局上落定,骨节分明的手指捡起死去的废棋,扔进棋篓。


    “嗒。”


    崔珉再次落下一子。


    黑棋牢牢围住白棋,攻势汹涌,玉质棋盘映出他温润的面孔。


    崔珉笑起来,颊边酒窝陷下去,软乎乎的指头戳过来,姜幼好奇地看着他,张开嘴巴,里面的舌头断了半截,发出“啊啊”声。


    “已过五日,你姐姐还未回来,她似乎是不要你了。”


    姜幼着急起来,摇着脑袋,又拉住他的衣袖。


    “我好想她。”他摸了摸这与宋萝相像的脸,想念那双倔强的栗色眼眸,“她会赶在我大计将成时回来吗?”


    阿萝,你会回来的吧?


    你知道的,若你逃走,我会杀了你妹妹。


    所以,早些回到我身边——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撒花][撒花]来晚了qvq我真的不会写权谋啊啊啊


    第82章 第八十二步试探


    城楼前。


    血色与尘土交织一片,兵阵列齐,鼓声长鸣。


    数个粗布麻衣,臉上带疤的青年、少年提刀而上,如一支蚁群冲入湍急偌大的黄河中,湮灭。


    他们本就是各地的土匪集聚,没读过书,没正经学过武,起义的气势凝成护国的士气。兵慌马乱的三日,士气层层衰退,若此时燕軍来攻,必一击即破。


    燕軍却仿若猫逗弄老鼠,将人殺了大半,车弩抵在城下,又退了回去。


    汴州城内,乌云暗沉,灰蒙天光笼罩,大片的,整齐的屍体摆在空荡的青石砖上,血气浓郁,恍惚间像身处乱葬岗。往前一步,是伤员的慘叫哀嚎,往后一步,火光撩过屍体,烧出黑烟,盘旋高空。


    守城的人所剩无几。


    林許江想带着宋蘿逃。他右邊手臂被齐根斩断,紗布包裹,顶端不断渗出鲜红的血,左手不太利索地解着她手上的麻绳。


    “趁二当家此时不在,我带你从城东跑出去。”他额前冒出大颗汗珠,忍痛,脖间青筋鼓起。


    宋蘿垂着眸,暗黄的昏色从门外斜洒,爬上她的裙角。林許江被闪得一晃,眉上汗水坠落,将要砸上她的衣裳,他匆忙伸手去接,纤細的手掌覆上他仅存的手臂,扶住。


    “林大哥,你还好嗎?”她问。


    林許江喘了几口气,把剧痛忍了回去,爽朗笑开:“这算什么,不过断了一只手,小伤。”


    宋蘿心中升起酸涩。初次见林許江时,他在书斋代人写信,簪花小楷,秀气却不失凌厉,如今谋生的右手斩断,他以后的生活怎么过呢?


    崔珉这局棋,害了许多人。


    思绪飞轉,她缓缓起身,低声问:“林大哥,你上次说,有个身着金衣,与我长得相似的妇人也被绑了进来,如今还在嗎?”


    林许江盯着她的臉出神,闻言愣了愣,很快点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出声:“在啊,我过来的时候,瞧见她在隔壁照顧受伤的兄弟们。”


    因那妇人与她长得实在太像了,他便多注意了些。


    屋内的血腥气与药味混合,发苦。


    顧玉沅一双栗色眼睛熠熠生辉,柔和慈悲,给躺在地上的土匪包扎,药洒在他断腿上,他臉上的疤痕皱得狰狞起来,慘叫出声。


    四周哀嚎阵阵,伤輕的人给伤重的人帮忙,有的之前是一个寨子的,有的之前是不同山头的对头,两人对视,没忍住笑出声。


    昔日都想弄死对方,可如今真死到临头,还是被那狗日的燕軍打的。


    还真是,不甘心啊


    还有个从洛阳逃出来的府兵,望着自己的手掌,做官惩恶,没想到今日与一群恶匪同守城。


    待顾玉沅握着药草碾成汁的碗钵过来,府兵面露惭愧,輕声:“夫人,是我们没用,没护好参軍”


    顾玉沅眼尾带着細纹,沉出岁月的从容,只惊讶一瞬,認出他,宽慰道:“不怪你们,他的职责便是护佑洛阳,身先士卒,你无需自责,活着便好。”


    她将碾碎的药草敷上他伤口。


    宋蘿扒着门,躲在林许江身后怔怔看了会,目光从阿娘低垂的臉,落在她忙碌的手指,拉开白色紗布,轻柔地一圈圈纏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伤口,在水中的撞伤鼓起包,还未消,触上去,传来刺痛。


    林许江气声道:“她是你的亲人嗎?”


    宋萝点点头,顾玉沅似有所觉,抬头看来。她连忙将身子缩回去,退了几步,藏得严严实实。


    她拽了拽林许江的袖子,林许江顺势弯腰,她的气息拂过来,在耳邊说:“林大哥,你能不能带她走呀?我为你指一条路,能避开燕军。”


    从汴州往东,进小路,有座山谷。她执行任务差点死了的时候就在那里养伤。


    林许江听完,凑近看着她:“你是不是不开心?”


    有吗?


    她莫名,温热的手指按了按额心


    ,叹气声响起:“你这里都皱起来了。”


    “既然是你的亲人,我自然得带她一起逃啊,包在我身上。”林许江挪开指尖,将她往身后护,“只是听你的意思,你不愿走吗?”


    宋萝抓着他袖子,仰起脸:“我还有个亲人在这,他能带我一起走。”


    眼前闪过青年白皙如玉的面孔,漆黑的眼睛溢出委屈,看着她。


    沈洵舟说他可以做她的亲人,那就应该是亲人了吧?


    心中忽然有些痒。


    仿佛草种发芽,顶开了土壤,张开叶片,蹭着心口的软肉。


    林许江见她意已决,将人又送回去,麻绳松松纏绕。


    门外天光暗沉下来,少女的脸颊落入阴影,模糊不清。


    他仍是不放心,问:“你真与二当家相识?”


    “自然。”宋萝语调轻快,声音如清溪淌开,“林大哥,愿我们都能活着,有朝一日,再次相见呀。”


    夜幕沉沉,城门被推开条黑漆的缝,钻出两个人影,踉跄着向前走,空空的袖子不断晃荡。


    失去一只手臂,林许江跑起来的步子很不稳,他身后的妇人提着裙子,勉强跟上。


    月光照映黄土,脚印踏入,凌乱地散开,许多人在走动,拥挤嘈杂,他们张开的嘴中传出悲歌,低低地飘起来。


    有人在念往生咒。


    炙热的火光在院子里亮着,跳动,屍体堆得像高高的谷堆,变成散落的黑灰,又有尸体抛上去,火焰尖端后是圆而大的月亮。


    今日是十五。


    粗糙的麻绳缠在沈洵舟身上,仿佛沉默的茧,扔在角落,黑润的眼眸映出两团明艳的火。


    昏暗的影子移过来,他抬起眼,红色的焰光下,謝靈台的面容有些模糊。


    “沈大人,也来念念咒,超度一下这些亡魂吧?”


    从少年起,謝靈台便惯用这些手段胁迫他。


    太学里有些快死的小猫,謝靈台就让他看见小猫们围着死去同伴的尸体,轻轻而无力地喵叫,最后他妥协,与謝靈台一起救了这些猫。


    沈洵舟抿住唇,偏开脸,尸体燃烧的焦糊味萦绕他。


    谢灵台叹气,往旁邊让了让。


    少女顶着双髻,白色纱布覆盖眼睛,尾端如发带飘开,她“看”过来,茫然地喊:“谢大哥?”


    “你对谁都叫大哥?”沈洵舟不大高兴,黑眸浮上恼。


    叫得这么亲切,也不怕人家把她卖了。


    宋萝莫名,循着声音蹲下身,摸索过来,手指触到粗粝的麻绳,动作顿住。耳边,沈洵舟低声问道:“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她摇摇头,也问:“你怎么被绑起来了?”


    “你的谢大哥绑的。”他冷哼。


    仔细将她看了一圈,确認没有外伤,他目光落在她覆在眼前的白纱布:“怎么把眼睛蒙住了?”


    宋萝张开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晃什么?”


    她弯起唇,狡黠在脸上一闪而过:“看不见呀。总有人试探我看不看得见,索性把眼睛蒙了,我也少费些口舌。”


    旁边的谢灵台:“”


    这姑娘点他呢。这幅情景,他像个拆散人家小夫妻的恶人。他没忍住笑开,被飞来个黑幽的冷眼。


    谢灵台笑得更开,白皙清瘦的面颊染上些红,几乎弯下腰。


    片刻后,他抬靴踏入前方,步伐快速平稳,停在尸山烧成的火前。


    众人对他喊:“二当家。”


    火苗蹿高,影子后退,女人纤细的身影露出,她望着成堆的同伴,聚在院中的人亦是负伤,断臂、伤腿,血腥味与焦糊的苦混杂。


    袁小虫有些后悔了。一路集结,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要推翻皇权,推翻官场里的那些蠹虫、士族。


    还没到长安,他们却已经折在这里。


    身旁的青年身着黑衣,懒散的神色正了正,道:“大当家。”


    袁小虫往前,站在最前方,她眸中映照燃起的火,高声:“诸位,今日把大家聚在这里,当着死去兄弟们的面,我有一言要说!”


    噪杂的人群骤静,纷纷抬头望过来。层层人影后,宋萝蹲在沈洵舟身旁,仰起脑袋。


    “你们都是跟着我起义,才来到这里,又因为我的命令,才隨我势死守城,起先我想,国家有难,却只图苟全性命,非东夏子民所为,我袁小虫生于汴州,便死在汴州。”


    袁小虫眼中掠过泪光,深深吸气:“可如今,是我想错了,你们与我不一样,我不能再让兄弟们隨我送死,所以趁燕军暂退,大家逃吧。”


    宋萝听得唏嘘,冷不丁,森凉的声线滚过耳边:“我想起来了,如此看来,她与你有仇。”


    什么有仇?


    她歪了歪脑袋。


    沈洵舟好心提醒:“她是李维川救济养大的孤女,你殺了李维川,她自然与你有仇。”


    一路跟随李刺史入长安,他说当今沈相,是唯一能救汴州的人,因为他是皇帝的刀,刺向士族的利刀。可还没将真相说出来,李刺史便遭人暗杀,袁小虫很恨。


    恨这些官场的人官官相护。


    恨他们在长安享乐,丝毫不顾在汴州水患瘟疫中挣扎的百姓!


    恨年年加重的税赋,恨将人命当作耗材的,高高在上的士族!


    与她一起的弟弟,只是在街上说了几句汴州的水患,便被金吾卫抓去,暗中杀死,她在城外找到他小小的,冰凉的尸体。


    抱着恨意凝结起义,如今死去的人,却是更多的百姓。这几日,许多许多声音响在袁小虫耳边,哀嚎,劝慰,还有投降。


    向燕军投诚。


    反正他们会替她打到长安,杀掉那个皇位上的皇帝,杀掉那些士族。


    “我会留下来,开城投降,与燕军和谈。”袁小虫说道,“还愿意跟着我的,便留下吧。”


    人群嗡地炸开。


    青年声音拉长,如清凉的雨珠,浇灭下来:“投什么降啊,不过小小燕军,怕什么?我们这里可是有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袁小虫愣了愣。


    他们这群土匪聚集的起义军内,或许有府兵,哪来的将军?


    谢灵台唇边扬起笑,抬眼。


    袁小虫顺着他的视线轉头,最前方的人转过头,而后是更多的人转过身。


    数道目光集聚,宋萝察觉到什么,退了半步。


    青年漂亮如妖的面孔显现,火光映得脸颊泛起莹色,眼瞳漆黑,先瞧了眼身旁的少女,随即,坦然回望。


    眉间盈出些少年气,他扬声:“丧气什么,能打。”


    惊疑的质问声。“他谁啊”“真是将军吗”“从来没听过啊”“可我们是土匪人家是官”“这能行吗”窃窃漫开。


    谢灵台挑眉,回道:“之前我们是匪,今日之后,我们便是沈将军带的兵了。”


    谢灵台站在火光前,语调渐高:“打败燕军,是大功一件,到时回朝廷面圣,有官可做,有赏可领!”


    袁小虫沉默,她认出来了,这人是那晚见到的沈相,沈洵舟,可正因确认,她无可反驳。


    夜色之下。


    沈洵舟仔细看着这些人,脸上的疤痕亮起,衣服破烂带血,眼前浮出他们对战时的惨烈,如少时般,他接上谢灵台的话。


    “给我三日,击溃燕军。”他悠悠笃定道,“不会再有人战亡。”——


    作者有话说:还是走剧情,完结后再修~


    恭喜小林杀青[加油][撒


    花]


    第83章 第八十三步试探


    “真的不会再有人死嗎?”


    点燃的烛火透过帐子,朦胧地映在宋蘿臉上,覆住眼睛的紗布垂落她肩头,她仰起了臉。


    商讨了半夜的戰术,夜色愈浓,凉意从地面升起,约莫还能再睡两个时辰,待天亮,便要开始守城布置了。


    沈洵舟站在床前,微微俯身,为她脱鞋,长睫的阴影落在眼下,屋内烛火哔剥,外面很静。


    她往回缩了缩,如游鱼一般脱开,钻进柔软蓬松的被褥。


    这是刺史府最大的屋子。


    床帐用的是上好的丝绸,用琉璃制成的珠帘隔开,折出细碎的暖光。


    沈洵舟抬眼,心想:怎么看不见还这么灵活,像条鱼似的,抓都抓不住。


    他掀开被子,也躺进去,少女温暖的身体贴在他旁边,他心思不可控地飄起来,她清脆的声音响在耳边:“外面还有張床榻,我们还要睡一張床嗎?”


    “你已经嫁给我了,就算死也要死在一个棺材里。”他半侧过身,漆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她,伸指过去。


    宋蘿及时察覺,攥住他手指,臉頰陷入枕头里,显得圆乎乎的:“不许戳。”


    沈洵舟任她握着,凑近了些:“睡覺还蒙着眼嗎?”


    浅淡的药草苦味盈开,与她身上浅淡的香气混杂,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填满了他。


    和梦里一模一样,她睡在自己身边。


    以后也会是,回到沈府,她会是他的夫人。


    “帶在臉上,总比明天起床了找不到要好。”宋蘿反包住他的手,往下拉,放在暖热的被子里,又想起,“是不是还差五次?”


    沈洵舟眸中掠过茫然,反应过来。


    解蛊要交.合七次。


    如今已有了两次。她还不知道这个蛊已经解了


    她毫无羞赧,气息落在他唇上,相离不过半寸,问:“你还难不难受呀,要做吗?”


    与燕軍交戰,更需谨慎,万一他身体因蛊虫出了什么问题,没抵挡住燕軍,到时城破人亡,她自己的小命也没了。


    好暖。


    少女面孔被遮了大半,露出圆润饱满的唇珠,微微凸起,压在下唇上,像是泛粉的桃子。


    他呼吸渐重,绷着脸挪远了些,不大高兴:“你一个女儿家,说这种话,真是不知羞。”


    “哦。”


    宋蘿躺回去,被子下攥住的手指将她拽了拽,随即青年微哑的声线传来。


    “是有些难受,你你抱抱我。”


    她才不抱,一拱一拱地挪到了床里侧,声音清脆:“男女授受不亲,我害羞了,不抱。”


    沈洵舟默了默,半晌,回答她最开始的问题:“我不能保证不会有人再死,幼时父亲帶我行軍,告诉我两軍交戰,拼的就是士气。”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她说起家人。


    宋萝翻过了身,面对他。


    “人人都怕死,一旦意识到自己会战死,士气便会消溃,父亲作为主将,是一军的旗帜,即便是两百人对两万人,他也必须撐着,只有大家都奔着活,才有战勝的生机。”


    “如今我们几十人,对上几万燕军,我没有战勝的把握,只有七成可能,守住城,直到朝廷的援兵来。”


    他语气低落下去,眸中浮起不舍,又化为深深的偏执,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若燕军再攻,我会带人出战,除非我死了,你才能逃走,否则”


    温热的柔软覆上来。宋萝两只手臂揽住他,身躯贴上去,抱住。他怔了怔,把她緊緊压进怀里。


    “不会的,我相信你会赢的。”她轻声说。


    那些人的士气由沈洵舟支撐,那他的信心就由她来给吧。


    “我生在七月,这个时节山上有很多青绿的野菜长出来,摘了又长,生生不息,特别顽强,阿娘说这个像我,给我起名为稚,寓为幼禾。”


    宋萝的出生很不凑巧,在阿爹阿娘渐消的爱中,在时刻的争吵中长到三岁,她才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她下巴抵住沈洵舟的肩:“我经历了洪水,中毒,受伤,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现在我把这份生命力分给你,你一定能战胜他们,好好活下来。”


    沈洵舟仿佛抱住了柔软暖和的云朵,又像是刚出炉的热糕,真真切切地在他怀里。


    少女仰起脑袋,面对着他,笑盈盈道:“七月底是我的生辰,我等你一起过。”


    他垂下眸,捧住她脸頰,将唇印下去,按在她额心,答应:“好。”


    天光破晓,黑夜犹如褪色,变成泛青的白,冷意绕过床帐往里面钻。


    被子里拱出两团人形。


    睡了几个时辰,宋萝额发挤得乱糟糟的,沈洵舟背对着她,半边脸颊露在被子外,睡得很沉,似乎是为了给她腾位置,几乎挪到了床边。


    她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像是戳到小猫的耳朵,那块皮肤抖了抖,他闭着眼睛转过身,慢慢拱进她怀里。


    蒙眼的紗布已睡歪。


    青年漂亮的面孔近在咫尺,睫毛漆黑卷翘,唇色偏淡,尖锐的唇珠凸起一点,陷入下唇。


    像是不太舒服,他眉头微微拧起,额头抵住她,蹭了蹭,抱住她,不动了。


    她想起来:他腹部的伤还没好。


    心口仿佛有块地方塌陷下去,传来很轻的软。


    探测人心,如今沈洵舟的心思已然摊出来了,她甚至都不用猜,便看得清清楚楚。


    他想要的是她。


    先浮上来的,是茫然。她并不是没有受到过别人的喜欢,相反,在幼时她努力乖巧,获得了阿爹短暂的喜欢,长大一些,带起幼妹,撑着这个家,短暂地获得了阿娘的喜欢。


    为了读书,她讨得学堂夫子的喜欢,为了逃出去,猜测出腾员外家的少爷喜好,故意偶遇,写策论,让自己变得爽朗不失聪慧,他也短暂地喜欢上了她。


    如今沈洵舟暂时的喜欢,也不过是因为她那时待他好。


    那些喜欢她的人,最终也会对她恶言相向。


    沈洵舟也会这样的。


    她眼眶有些酸,扶正了蒙眼的紗布,将自己从他抱住的双臂中拔出来。


    *


    “謝某有个忙想请姑娘帮一帮。”


    謝灵台一身黑衣,日光晒得布料发烫,他微微弯下身,将宋萝抵在无人的角落。


    练兵的脚步声从远处齐齐整整地传来。


    宋萝仰起脸,莫名:“謝大哥就是这样请人帮忙的吗?”


    她晃了晃被他紧紧抓住的手腕,话中带刺,“我还以为你要趁我看不见,灭我的口。”


    话落,手腕一松。


    脸颊微痒。大片的亮光倾泻而下,她栗色眼眸缩了缩,被日光照映,溢出些晶亮的泪。


    謝灵台握着长长的纱布,身形修长,影子投落地面,轻笑道:“我就知道宋姑娘看得见,看得见却装看不见,是想找机会逃吗?”


    宋萝眨眨眼,不可控地眯起眸子,迎着烈阳,看向他。


    见她不说话,谢灵台仍笑着,替她回答:“我猜是,所以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他好心挪了挪身子,挡住日光,白皙的面容隐进阴影中。


    “你帮我一个忙,我备一只馬匹给你,从汴州到长安,若快馬加鞭,只需五日。”


    宋萝心跳一点点快起来,眼前掠过崔珉的脸。


    崔珉不确定她是不是逃了,短时间内不会殺了幼妹,可若过了期限,幼妹的性命难保。


    她目光落在被谢灵台攥在手里的纱布,问:“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试探我?”


    “性命攸关的大事前,我怎敢再试探啊。”谢灵台无奈,指尖绕着纱布叠好,递过去,“姑娘疑心还真是多,真是令谢某伤心至极啊。”


    宋萝接过。忽然,面前一暗,他清瘦的脸颊压下来,双臂撑住她身后的墙,将她禁锢在臂弯之中。


    “听说姑娘擅长揣测人心,不妨猜猜谢某的真心?”


    靠得很近,却没有碰她分毫,克制地离了一寸。她下意识随着他话,去看他的眼睛。


    日光洒落,谢灵台的眼睛映出浅灰色,像是尘土,因他惯常眯眼笑着,她才发现此时他收了笑,眼尾下落,竟显出几分清澈的柔和。


    “沈洵舟没有必胜的把握,可这一战必须要胜,他以为撑住


    等朝廷的援军,可援军早就来了,只可惜主将被我们大当家殺了,那日的人头姑娘也见到了。”


    “祁将军一去不回,他的兵在城外,有八成的可能不会帮我们,等燕军进城,他们再一网打尽,谢某要做一件事,赌两成的把握,让朝廷提前出手。”


    “我与崔珉从幼年相识至今,我了解他,若燕军入侵,起义四起真是他所操控,他所谋的不会是谋反,而是另一个,难以置信的东西。”


    谢灵台认真盯着她,将她面上的神情扫入眼中,唇边微扬:“如此,宋姑娘觉得我诚意如何?”


    宋萝看不出他在说谎,瞬间的松动被他捕捉,谢灵台便得寸进尺,笑得更深:“那我便当你答应了,到时姑娘可要记得帮一帮谢某。”


    谢灵台说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燕军再次来袭,号角高声,馬蹄踏出滚滚烟尘。


    一边是黑甲银刀的燕军,一边是粗布麻衣,披着自制甲的土匪。沈洵舟在最前方,身后城楼上,传来高扬的鼓声。


    身旁的大汉抡足了力气敲鼓,声响震震,数十人持弓,蓄箭待发。他们的箭术是才练的,箭上涂了火油,若燕军攻城,便点火放下去,烧到一个是一个。


    宋萝扶着冰凉的城墙往下望,燕军黑紅的旗帜飄扬。两边泾渭分明,隔出条黄土的道,身着紅色官服的青年抬靴踏入,缓慢地向前走,停在燕军面前。


    燕军的主将是张异域面孔,身材高大,在马上俯视他。


    出发前,谢灵台与沈洵舟说,和谈并非投降,也可以试试。


    风吹起宋萝的衣摆,她手中握住的,用来蒙眼的纱布向上飘,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燕军前的青年。


    鼓声,风声,号角声,马鸣声融在一起。


    谢灵台的脸不太明晰,他似乎开口说了些什么,在笑。燕军主将的面孔狰狞一瞬,手中大刀横扬。


    将谢灵台拦腰斩斷!


    鲜红血液飞出,斷面鼓起红色的血泡,汇成河,流入红色官服之中。


    “咻——”


    一只利箭射出,燕军的旗帜亦斷!


    沈洵舟怔怔看着那片血色,尚未回神。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城楼上飘下:“燕军杀我巡边监察御史,辱我国子民,欺人太甚!兄弟们,杀!为谢御史报仇!为国守家!”


    宋萝持弓射出了第二箭,直冲燕军主将,她额前碎发向后飘,神情坚毅,不断射出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箭端精准没入燕马的前蹄,瞬时,倒下大片。


    城楼上,另几个握弓的人惊叹,夸道:“姑娘好箭法!”


    她手中不停,道:“点火,将弓弦拉到最大,看着我的方向,射!”


    城下。


    有人悲呛喊道:“二当家!兄弟们上,为二当家报仇!”


    “狗日的燕军,我跟你们拼了!”


    许许多多的声音汇聚成许多句。


    “为谢御史报仇!杀燕军!杀!”


    燕军背后,另一片马蹄声沉沉踏来,红甲长.枪,局势骤变。


    烟尘弥漫。


    谢灵台断成两截的尸体淹没进不断倒下的燕军尸体之中。


    宋萝放下弓,裙摆在风中飘扬,她跑下城楼,谢灵台为她准备的马系在旁边,她翻身上马,在混乱中出了城,转道向长安。


    寒凉剑光闪过,斩下数个人头。


    沈洵舟腹上的伤口逐渐裂开,痛意渗入,他握紧了剑,咬住牙。


    忽然,心有所觉。


    他分神向城楼上一望,缺口前,空空如也。


    本该站在那里的少女,不见了。


    漆黑的眼瞳睁大,恐慌裹住了他,冷意自心底荡开。


    她的眼睛好了。


    所以,她又要逃。


    骗子!骗子!说什么会相信他?


    都是骗子!说什么是去和谈?!


    他们一起欺骗了他!


    沈洵舟黑眸溢出朦胧的水雾,耳边骤静,仿佛隔了层厚厚的雨幕。


    听不太清了。


    眼前燕兵的脸在扭曲,旋转。


    成倍的愤恨翻涌,凝结到少女那张可恨的脸上。


    喜欢他是假的吗


    好恨。


    下次再见到她,他一定要折断她的腿,挖去她的眼睛,把她锁在屋子里,再抓来她的妹妹、阿娘,这样她就哪里也去不了了。


    再也不会离开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恭喜小谢杀青[撒花][撒花]


    第84章 第八十四步试探


    赶了五日的路,宋蘿牵着马,踏入长安城门。


    烧毁的繡坊上,另建了座崭新的繡坊,朱红的门在日光下闪光,数道明灯升上夜空,各色烟花绽开,檐瓦高悬。


    人群分开两邊,巨大金亮的龙灯从中游过,两侧店门前灯系红绸,随风飘扬。


    杂耍的小哥口吐火龙,另一邊鼓声雷动,浑身金饰的胡女赤着脚,旋舞鼓上,金色臂钏折出亮色。


    呼喝声,嬉笑声,低语声,火光杂动声一齐灌入耳中。


    马喷出气,晃晃脑袋,无人在意风尘仆仆的行人,长安夜市,灯会,繁华与喧嚣融成团,她衣衫灰暗,襦裙下擺染泥,隐没其中,缓慢地往前走。


    停在崔府后门处。


    “咚咚咚。”


    崔府管家應声前来开门,门缝漆黑,映出少女難掩清丽的容貌,眼眸极亮,彎起。


    “崔管家,不知大人是否在府上,我有急事禀告。”


    宋蘿扶住门邊进来,卡上门闩,灯笼照映她面颊,崔管家“哎哟”一声,说道:“今日灯会,大人赴宴去了,倒是我瞧着姑娘,瘦了許多。”


    他提着灯笼在前面帶路,脊背佝偻,她清脆的声音如雨珠砸下:“許久未见,您也似乎疲累了許多。”


    “这大半月,大人比老夫累得多,姑娘还是在此歇息一会,待大人回来。”


    来长安后,崔瑉格外地忙。每次执行任务,她拖着一身伤回来,便是留在湖边的房间。


    荷花铺满湖面,清香淌入窗,管家送来一桶熱水,白色水雾在屏风后升起。


    宋蘿将自己浸入熱水中,骨头被溫热泡着,隐隐刺痛。对于长安的崔府,她实在没有许多太好的记忆,被送入绣坊,藏城防图于绣帕,与燕国勾结。


    在汴州的燕军杀了洛阳活生生几万人性命,还有汴州那些守城的匪。


    真真切切的感觉,她叛国了。


    她是害死他们的刽子手。


    长安熟识的人,许珍珠,绣坊的姐妹们,刘万寒都死了,还有沈洵舟。


    眼前浮现那张漂亮的青年面孔,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拱进她怀里。


    他会活下来吗?


    蓦地,心底有酸意蕩开,像是咬了青橘子的果肉,喉中被汁水堵着,涩得发疼。


    她整个人沉入热水中,咕噜咕噜吐了几个泡泡,长发飘散开。沉了一会,觉得心中好受了些,起身擦干身子,换好干净的襦裙。


    烛光照亮碧色裙擺,泛起细碎的光泽。她摸了摸耳朵,想起那枚翡翠的坠子已丢在路上,有些空。手臂支着窗台,从湖面吹来的风晾干头发,彎月映在碧荷之间。


    回廊尽头,紫色官服的青年逐渐显现。


    崔瑉很久没见宋蘿了,宴上饮了酒,生出几分醉意,他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彎月下,窗台前的少女。


    她看见他,黄绿色襟衫的帶子飞扬,门被推开,她已束好发髻,提着裙摆跑过来。


    “大人,我回来迟了,请大人责罚。”她在他面前行礼。


    崔瑉低头,盯着她半湿的发髻,问:“你寄来信,没杀了永安公主?”


    宋萝垂下眉眼:“公主身侧有暗卫保护,空雨身亡,我打不过,便撤离了,回长安途中卷入土匪起义,耽搁几日,才找到时日回来。”


    她去除掉沈洵舟的部分,简短地将汴州的事情


    说了遍。


    崔瑉静静听着,白皙指节上的玉色扳指,递到她面前。她搭上他的手,溫凉的手掌包住她,亲昵地揉了揉。


    她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崔珉书生般斯文的面孔笑开,颊边陷入两个酒窝,将她拉近,张开了口:“好,那便责罚,去看看你妹妹吧?”


    宋萝心中沉下去。


    她被他牵着,走过长廊,后院的青石子路,推开一扇门。


    灯盏旁,与她容貌相似的少女正握着毛笔,跪坐在铺满宣纸的书桌前,闻声抬起头。


    同样的栗色眼眸瞪大,弥漫着陌生的惊惶。仿佛有根线在脑中牵扯,宋萝额头炸开细密的刺痛,她下意识向前走了几步,幼妹摔下毛笔站起身,越过她,奔向崔珉。


    姜幼抓着崔珉的袖子躲在他身后,眼中溢出防备,张开嘴,露出半截的舌头。


    “啊啊。”她急切地仰起脸,指向这陌生的人。


    宋萝抿住唇。灯火投落的影子横在她与崔珉之间,崔珉面容温和,帶着笑,安抚地摸摸姜幼的脑袋,介绍道:“别害怕,这是你姐姐。”


    恨意自心底弥漫。


    他果然又给幼妹用了药!就是为了惩罚她,看她这副難过的模样!


    崔珉怎么不去死啊?


    他怎么不去死!


    她压下恨,面上笑盈盈道:“大人给的责罚,阿萝已铭记,下次不会再犯了。”


    崔珉望着她,晃动的烛火将她的神情照得明晰。


    眸子弯弯,眼底毫无亮意,溢出浓重的,沉沉的難过,像是乌云落下的雨滴。


    他眼中极快地掠过丝情绪,随即消弭,温柔道:“没有下次了,也不会再有任务,阿萝,我们大计将成。”


    宋萝眨眨眼睛,只眼眶微微发红,笑着说:“那便恭喜大人,得偿所愿。”


    崔珉白净的脸没入阴影,颊边的酒窝消失,揽着姜幼,向她伸出手掌,似乎要招她过来,又放下了。


    他走过去,指尖勾住她手心,身躯贴近,语气缱绻:“只是还需阿萝做一件事,待事了,我们就一直生活在一起,做彼此的家人。”


    宋萝很恶心。


    谁要与他做家人?做他的青天白日梦去吧。


    疯子一个,要死就自己去死,早点死,最好死在她手里,否则难以泄愤!


    要谋反,宮中需得安插人,崔珉将她送入了宮,作为尚服局的小宮女,宮墙森森,唯有一轮清亮的圆月。


    距离上次十五,已过一月。


    掌事屋里还点着灯,暖黄散开,草露沉沉,循着暗色的角落往上,素白的手掌摊开,接过个用蜡包裹的圆球。


    宋萝指间银针撬开,将纸条放在灯笼下。


    接應人送来的消息,计划照旧,讓她继续盯着。


    火光撩上纸张,晕起阵黑烟。


    忽然,门口吵吵嚷嚷,脚步声错乱,随即门被推开,涌进大堆的人,为首的女子带着数个宫女,面容美貌,盈起怒气。


    “出来!”


    徐掌事匆忙出来,尚服局的宫女们也聚过来,宋萝灭掉灯笼,悄无声息融入其中。


    徐掌事行礼:“元妃娘娘。”


    元妃一身华服,金灿灿的,她神情狠戾,提起裙摆,讓她们看这一点点凸起的线头。


    “今日中秋宴,这是什么破衣服!”


    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惯常是个挑刺的,被人驳了面子,便来这里发泄。


    徐掌事皱眉,接二连三的无理取闹,她心里积攒了火,垂首道:“衣裳送过去时,您宫中查过并无破损,晚上天黑难辨,许是路边的枝子勾到了。”


    元妃气不打一处来:“你是怀疑本宫故事挑事不成?!”


    可不就是嘛。


    徐掌事家中的妹妹前些日进了宫,恩寵一时,陛下冷落元妃,她便时不时地来找事。


    连带着她们这些小宫女也遭了殃。


    徐掌事身后的宫女们不满地对视,手指上还是前天赶工起的水泡,红肿刺痛。


    面面相觑的寂静中。


    清脆的声音传过来。


    “元妃娘娘息怒,左不过一个小小线头,何必让娘娘您动了肝火,仅需几针,奴婢便能帮您补回去。”


    宋萝躬身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垂首向前,大着胆子拂上元妃的裙摆,银针穿动,迅速将那线头恢复原样,一朵绽开的金色海棠花。


    元妃美目盯着她,待她的手指移开,笑了:“徐掌事还没你手底下一个宫女懂事。”


    她高高在上道:“看你是个机灵的,别待在这地方了,去我宫中伺候。”


    浩浩蕩荡的一群人,来了又走,宋萝夹在其中,缀成了尾巴。


    剩下的人待在原地,不免有羡慕的,露出期盼眼神。


    虽说元妃如今恩寵不负从前,可毕竟家世在那,恩宠终归会回来的,在她宫里当差,水涨船高,可比她们在这里绣衣服好得多。


    徐掌事叹气,摆手将这群看热闹的丫头挥散,心中知晓:那新来的丫头回不来了。


    元妃行事跋扈小气,最不喜出风头的人,这番话将她发火的面子驳了,没发出的火必然要加诸在那丫头身上。


    倒是可惜了。


    从今晚起,尚服局就当她没来过,也没有这个人。


    徐掌事找出宋萝的宫籍,点燃烧毁。


    圆而大的月亮坠在上空。


    黑漆漆的井水中浮起张泛白的,女子脸孔。


    元妃的贴身大宫女,做惯了这些事,她有些拳脚功夫,手上力道也大,被元妃留下来,这双手不知沉溺了多少人命。


    惹娘娘不快的,争娘娘恩宠的,或是宫女,或是昭仪,都死在冰凉的井里。


    宋萝找出她的宫女令牌,换上她浅红色的宫女服,向井中望了一眼,泡得冷白的脸与她的照影相叠。


    像是阴森的恶鬼,水面扭曲荡开。


    与三年前大不相同,幼妹害怕她,也应是正常的。只是以后不会了,她会救出幼妹,一起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


    崔珉要逼宫,宫中安排的人以他特质的一种焰火,升空为令,冲入殿中杀掉皇帝。


    接应的人每三日递来消息,离行动的日子,只剩三日,这中间的空档,便是救出幼妹的最好时机。


    她握紧令牌,沿着暗色的小道,向宫门的方向走。


    *


    今日中秋宴,不仅是为了庆节,还是为了祝贺公主降服起义军,带着起义军击退燕军,夺回洛阳。


    并有沈长史在旁协助,因功绩,重新上任丞相。


    席上桂花香气盈盈,乐师们抚琴,舞女们在鼓上起舞。红色横栏围在中央,臣子与后宫贵妃如同在笼外,或看或交谈,饮酒吃食。


    数个宫女如流水上前,姿态飘盈,双手托扶碗碟器皿,献上各人前方的红木小桌。


    李郁坐在最上方,身旁是永安公主,两张华贵的面孔半显在金灿灿的灯火之下。


    帝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臣子的脸。


    倒还真是许久未见沈洵舟,没想到他真能活下来,还带来一个惊天的消息。


    李郁又看向浅浅笑开的青年,双颊陷入两只酒窝。崔珉察觉到注视,微扬手中酒杯,远远敬了敬,饮下。


    不知是谁安排的座位。


    竟将这两位有仇的旧时同窗安排在了一起。


    沈洵舟坐得端直,滴酒未进,紫色官服的领口拽高,露出些脖间缠绕的白色纱布。


    他眼眸漆黑,纤长的睫毛垂落,只望着晶亮的酒液。


    崔珉觥筹交错,与人谈得欢快。沈洵舟索性起身,悄然离席。


    外头湖面的清风吹拂。


    竟早有个人站在那,一身红色官服,看着水中的月亮。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熟稔地打招呼:“沈相,騰某这几日一直想找机会见见您,多謝沈相在汴州时的救命之恩。”


    汴州刺史騰意,没守住汴州也就罢了,还弃城逃了,若非他母族是清河崔氏,早就入狱斩了首。


    除去圆滑,沈洵舟对这人的印象又加了一个无能,心想:也不知怎么考上


    的状元。


    “要謝的话,过年多烧点纸钱祭奠死去的汴州百姓吧。”


    他露出冷笑,语调森森:“否则一城的恶鬼难以投生,怕是要找上你这曾经的父母官,小心被缠得彻夜难眠啊,騰大人。”


    騰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听闻您的好友謝御史亦死在其中,腾某若要上香,定然也不会忘了谢大人那份不对,这可不够,腾某得给谢大人多烧一些。”


    沈洵舟抿住唇,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腾意摸摸脸,砸摸一声:“怎么忽然有些冷呢。”


    他打了个哆嗦,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讨好地笑了笑:“上香烧纸钱都是我应该做的,这才是真正给您准备的谢礼。”


    漆黑的盒子打开。


    一枚碧莹的圆珠躺在里面,剔透的外皮下,仿佛有活物在挪动。


    见到这东西,沈洵舟腹中隐隐痛起来,肚皮中有什么和它感应,顶凸肚子。


    “这是我偶然从洛阳得来的蠱虫,共有两只,一只被我献给了崔大人,另一只便在这了。”


    腾意笑着:“您可别小瞧这玩意,这是情蠱,能让您所求不得之人,踏踏实实地爱上您。”


    “这本是苗族男人,为了追求外族女人用的,女子中蛊后,渴求情事,此为得身,她爱上您之后,蛊虫化进身体,会凝成一个孩子。”


    “没有母亲会忍心舍弃掉自己的孩子,用孩子绑住她,此为得心,如此,身心兼得,便是这情蛊的妙用。”


    沈洵舟抬眼,如墨眉眼染上冷意,唇色殷红,月色照映,添了几分鬼气:“腾大人是要背弃崔氏,拉拢我?”


    “我只是想表达谢意而已呀。”腾意掌心向前,递上,神色恳切,“这是腾某的一片心意,与崔氏无关,更何况大人年轻,以后遇上中意的女子,便能用上。”


    官场的老狐狸成精。


    沈洵舟眸子微转,浮现出少女笑盈盈的面孔,将话咽下去,接过盒子。


    求而不得之人。


    让她踏踏实实地爱上他


    可是人如今在长安的哪呢?


    她要回来找崔珉,会在他府上么?


    腾意离开,湖面波荡,月亮被折皱,风更大了。


    忽然,恶心上涌。


    他捂住腹部,那处微微隆起,弯下腰,干呕。


    宋萝谨慎地走过湖边,从这里直走半刻钟,便能到宫门。听见呕吐声,她躲在树的影子下望过去,有个漆黑的人影弯腰,似乎十分难受。


    她赶紧加快脚步跑了。


    路边的立着的石灯照亮她侧颊。


    沈洵舟眼珠黑润润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跑过去的少女,浅红色的宫女服逐渐隐没进黑暗,消失不见。


    他深深吸气,追过去。


    竟然进了宫。


    怪不得找不到她。


    心中恨意翻涌,他殷红的唇上翘,眸色愈发冷厉。


    握紧了盒子。


    抓到她,再让她爱上他,用蛊控制她,生下一个孩子,他与她就有一个亲人了。


    她一定不会再跑。


    这个念头上涌,如同发芽的野草狂长,填满心口,生出快意。


    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抓到她!


    宋萝感觉有人在跟着她。


    她后背炸起阵凉意,身体绷紧,捏住袖中的针。


    一只手的影子拉长,伸过来,搭住她的肩膀——


    作者有话说:虽然不想让大家觉得我是写擦边的作者,但不搞涩涩我浑身刺挠,下章应该会有点涩涩,嘿嘿


    (许愿)希望审核不要再追着我鲨啦


    第85章 第八十五步试探


    李夭夭睁大眼睛,放在少女肩上的手还未收回,泛着寒光的針尖停在她眼前,素白的手指后,栗色眼眸輕輕眯起。


    月光迁移过来,照亮地面的青石砖,两人的影子交叠。


    很静。


    李夭夭没反应过来。借着身子不舒服,从宴席上离身,本想来湖边透透气,却见到那日的女刺客。


    危险的意味后知后覺地涌上,她神情帶了些公主的威严,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蘿稍稍一松,指间银針未收回,如警惕的狸猫歪了歪脑袋,打量她。


    比起上次汴州相遇,此时李夭夭身上的气势发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从宮里花圃里养的富贵花,移出盆外,淋了风雨,坚韧地挺直了背。


    帶领起义军夺回洛阳,返回长安,李夭夭溫和上扬的眼眸中,多了几分锐利的野心。


    “见过公主。”


    宋蘿注意着四周的动静,暗色拉长的小道,两侧墨绿深邃的碧草,远处灯盏凝成光点,隱隱照出人影流动。


    “你上次说的變數是什么时候?”李夭夭自从回长安便在想,若要登上帝位,只有皇兄李郁死了,带兵御敌的这半月,她竟生出了打入长安的念头。


    面前的少女沉静地望着她,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般。


    尖锐的银针撤离。


    宋蘿退开半步,浅粉色宮服仿若莲花绽开,手中握着的漆黑令牌显露,李夭夭认出这是元妃宮中大宮女的令牌,吃了一惊:“你你殺了人?”


    “變數,就在三天后,到时公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清脆的声音压低,传在两人之间。


    李夭夭并不蠢,见到令牌,眯起眼:“你要出宫?”


    在汴州时自己身旁没有侍卫,可如今在宫中,只需她喊上一嗓子,便能引来人,抓住这女刺客,放到她宫里,她才安心。


    如何變数,如何登帝,还得再审审。


    李夭夭高高在上地仰起头,说道:“既然你说变数在三天后,那不妨留在宫里,与本宫一起,给本宫出出主意,过后赏赐自是少不了,你也不必以殺手谋生,本宫还可以赏你做官。”


    华贵的下颌在月下显得愈发白皙。


    宋蘿不能留在宫里。将银针收回去,盯着她,想了想,伸手招招,小声说:“公主,小心隔墙有耳,咱们避着点说,我跟你讲,这次可是大动乱”


    越说越轻,低不可闻。李夭夭不自覺地弯下腰,宋萝凑到她耳边,嘴里咕咕唧唧,一手刀砍在她后颈上。溫热的身体无声无息地倒下来,她匆忙抱住。


    把李夭夭藏进路边的阴影里。


    宋萝迈腿就跑。


    一会宴席结束,出宫的人多了,她这样可就太显眼了。


    低下头,埋起脸,接近隐隐绰绰的太监宫女,鞋尖踏入暖色的扇形灯盏中。


    碧草被风拂过,沙沙作响。


    走过这只灯,昏暗蔓延,这片湖以一颗柳樹为末尾,再往前是笔直的宫道,两侧由绿草变为朱红的砖墙。


    从绿草中伸出修长的指骨,握住她的腳腕,尚未反应,天旋地转。


    她陷入柔軟的草叶中,墨黑的樹遮盖头顶,湖边的水汽飘过来。眼睛一点点适应黑暗,从上方的墨黑中,显露出莹白的下颌,脸颊,隨即是柔润发亮的眼瞳。


    温涼的手指触碰她的额头,带着试探,划过眼角,鼻尖,停在她唇上。


    而压在她身上的部份,有什么隆起,圆圆的,抵住了她。


    两人对视。


    宋萝眨眨眼,心里叹气:自己这运气也太差了,前腳遇见永安公主


    ,后脚遇见沈洵舟,他们不在宴上吃喝玩乐,出来逛什么呀。


    “沈沈相大人?”她谨慎开口。


    一颗晶亮的水珠砸落,落入張开的唇中,顺着舌头滑进喉咙。


    她“咕噜”吞咽下去。


    好咸。


    他怎么又哭了?


    双手被他缚住按在头顶,动也动不了,该哭的人应该是她吧?


    “我找了你很久。”偏涼的嗓音带着水意,黏黏糊糊地响在耳边。


    她心有些軟,又想起他的蛊虫。他找她肯定是为了解蛊,那点軟消散,她还有幼妹要救,不能被他拦在这里。


    “恭喜大人从战乱中凯旋。”宋萝道上贺喜,弯起眼,“那我们的交易可以继续了,崔珉会在三日后谋反,到时大人记得杀了他。”


    水珠啪嗒,再次砸下。


    她脸上像是落了场雨。


    借着昏暗的光去看沈洵舟的神色。面颊浸淚,浮起莹润的光泽,漆黑的睫毛垂下,轻颤,悬着淚珠,洁白如纱的月光侵入,犹如晶亮的珍珠。


    沈洵舟殷红的唇張开,怨恨迸出:“你是个骗子。”


    明明想抓住她,锁住她,可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啪嗒啪嗒,悲伤与恨意化为连串的水珠。他心想:用这个淹死她好了。


    为什么又要跑?


    为什么不信他?


    希望他好好活下来的话是假的吗?否则,为什么要跑呢?


    宋萝挣扎了下,他立即恶狠狠道:“不许动!”


    “好,我不动。”宋萝也不想引来侍卫,语气放软,“你找我是为了解蛊嗎?我没有骗你,崔珉逼着我进宫,不然就杀了我妹妹,我本想今晚逃出去找你的。”


    “骗子。”沈洵舟咬牙,“你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不会再信。”


    他腾出只手擦擦眼泪,绷起脸,眉眼湿漉漉的,说:“隨我回沈府。”


    宋萝弯起眼,像两只月牙,“好呀,我们怎么回?中秋宴结束了嗎?你现在离席回府陛下会不会生气呀?”


    她看着他,得寸进尺道:“要不我先回沈府,反正我记得路,我在家中等你,怎么样?”


    听到“家”字,沈洵舟长睫颤了下。


    很久没人在家中等他了。


    少女仍在低声叽叽喳喳,仿佛回到那时沈府的时候,响个不停:“芸娘还在吗”“好久没见芸娘和小五了”“芸娘做的菜可好吃了”“还没恭贺大人重夺丞相之位呢”“今日中秋,我顺便买壶桂花酒回去,一起喝呀”。


    最后一句落入耳中,他下意识说:“你不能喝酒。”


    “好呀,那就吃月饼饮茶也不错。”


    望着她笑盈盈的脸,沈洵舟回过神,黑眸中浮起恼。


    又被她绕进去了。


    伶牙俐齿的骗子。


    腹中一阵扭动,恶心泛上来。他钳制她的力道稍松,顷刻间便被推开,腰腹撞到后面的树干。


    “嗯”


    沈洵舟闷哼一声,恶心感更甚,忍着干呕抬起眼。


    浅粉色的宫装荡起来。她跑得很快,身影没入碧草中,逐渐消失。


    喉间发堵,酸意上涌。


    她连利用他都不肯了么?


    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走了!


    酸涩化为酸水,他张口,吐出来。


    剧烈的呕吐声。


    他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此时涌出来的,是水液,而后,再次干呕。


    额前冒起细密的汗珠,他眼尾发红,眸中水雾弥漫,唇愈发红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抓住她的时候绑住她,就好了。


    袖中的手指触到坚硬的盒子。


    蛊虫情蛊。


    忽然,身前投下纤细的影子。


    “你还好吗?”少女清脆的声音如雨珠砸落。


    沈洵舟捂住唇,眼瞳如浸了水的琉璃珠子,从浅粉色的裙摆爬上,停在她纠结的,拧起的眉间。


    他伸指握住她手腕,攥紧。


    黑眸中带了些茫然,雾气散开,染湿下睫:“你不是要走么,怎么回来?”


    话音落下,沈洵舟明白过来:她担心他,所以才回来的。


    恨意冲散,舌尖尝到甜味。


    她关心我。


    回来了,没有丢下我。


    连语气也变甜,他眉眼上扬,显出愈发的诡艳,唇上水泽莹莹:“不要走了好不好?”


    宋萝毛骨悚然。


    月光散落,她终于注意到方才未发现的。他站在树旁,身形消瘦,身躯直立,腹部微微隆起。


    简直就像怀了孕似的!


    她难以置信地,手指下移,摸到他的脉。


    有力沉稳的跳动下,另一片轻微的跳动传来,跟随着震荡。


    是喜脉!


    可他一个男人怎么会有喜脉?!


    沈洵舟靠近,蹭了蹭她的脸,将额头抵住她肩膀,仿若呢喃:“你摸出来了么?”


    仿佛被热铁包住,他的气息拂过来。宋萝顿了顿,闷声道:“没有,听你方才吐得厉害,现在还难受吗?”


    “难受。”沈洵舟抓着她手指,覆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森森笑出声,问:“你知晓这是什么?”


    不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宋萝怀疑他疯了,男人怎么能生孩子呢,可喜脉又震荡着她的心神。


    她感觉自己像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


    “即便我不是,它也是你的亲人,你能不能也试着保护它?”


    沈洵舟抬起漂亮的脸孔,不眨眼地盯着她,从中显现出些期盼来,像是美貌的妻子挽留丈夫。


    宋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悔心软回来找他了。望着他,心中的软扩大,她垂下眸,说:“我妹妹是我在这世上,很重要的人,我必须要救她。”


    沈洵舟默了默:“你喜欢我么?”


    “我”


    攥住她手指的力道并不大,似乎可以随时挣脱,隆起的肚皮下,温暖渗上来。


    喜欢他吗?


    看着这张脸,有些说不出否认的话。


    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变得对他心软了呢?


    正因如此,她才不愿利用他。


    怕自己越陷越深,能做的,就是逃走。


    宋萝偏开脸:“我不想利用你了。”


    沈洵舟呼吸急促,犹如狂躁的小兽般躁动起来,力道陡然变大,捏得她生疼。


    她准备开口。


    “咔哒”。


    有什么打开的声音。


    随即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唇,圆润的,冰凉的,像珠子一样的东西,滚入喉间。


    宋萝呛得咳起来。


    感觉身体不对劲。


    灼烧似的热卷入下腹,身子酸软,像流水淌下来,倒进沈洵舟怀里。


    肌肤相贴。


    传来深深的渴.望——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给大家发红包qvq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水意盈滿半阖的眼眸,溢出,顺着眼皮往下落,温凉的指尖抚着脸頰,摸了摸她的泪水。


    轻微的触碰,从脊骨上涌酥麻,连遍全身。


    如同在火上炙烤。


    这是什么?


    泪意模糊中,沈洵舟的脸看不清了。


    他扶着她的肩,缓慢地下压,陷入毛茸茸的绿草中,草尖戳着她裸露的手背,脖颈,犹如羽毛撩过,勾起更深的情.潮。


    她绷紧小腹,不自觉咬住下唇,瞪着他。


    你给我吃了什么?


    想这样问,可是喘息飘出来,出口的字句是不成调的颤音。


    手指停在她唇上。像是剥开一枚鲜软的荔枝,撬起壳,伸入黏腻的汁水中。


    他在她口腔中搅动。


    水声咕叽咕叽,在耳朵里,在脑袋里响起。


    羞耻漫上来,宋蘿双頰在烧,无力地咬了咬他亂动的指尖,含糊地说:“你真卑劣!”


    竟然随身带春.药!


    “卑劣?”沈洵舟轻轻重复,黑润的瞳中燃起愤恨,冷笑,“这便是我时时刻刻要忍受的,每次看见你,我都像一条发情的狗。”


    他隆起的肚子抵住她小腹,仿佛脐带相连。


    “你却还要来撩拨我,说要为我解蛊。”修长的指节从裙摆下探进,在她口中搅弄的力道渐大,夹住葡萄般饱滿的唇珠,拧动。


    涎液沾湿他手掌。


    如願以偿地,看见少女眸光迷散,仿佛抓入手的游鱼,黏腻,颤动。


    沈洵舟动作停了停,残酷般地将手指深入,弯起,贴住她舌面,触到上颌,狠按。


    他眼眸潋滟,含了层层秾丽的漩涡,凑近她颊邊,低声继续:“你知道我如何中蛊么?因为你,因为你那日讓我动情,我向来睚眦必报,如今,你也尝尝这种滋味!”


    话语在空中飘。


    宋蘿犹如被云裹住,意识沉重地下墜,勉强捞住几个字句,睁开洇湿的眸子。


    睚眦必报。


    所以她咽下去的是蛊虫?


    在崔府所见的,那些美貌女子被蛊虫破腹而出,红与白搅在一起,阵阵寒意冒上来。


    他的手指抵住最里面的喉口。


    窒息感漫延。如同从空中掉入水中,衣裳湿湿地贴在身上,他的温度渗透,后背,脖颈,像小手一样的草尖,不断地撩动,缠绕。


    沈洵舟漂亮的脸孔,变成艳蛇,张开毒牙,吞没了她。


    她后悔了。不该救他,更不该妄想与虎谋皮,引火烧身。


    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涌出,落满脸颊。


    “你这个白眼狼,早知道不救你了,就该讓你死在山坡底下!”她小口吸着气,喉咙


    堵着哽咽的哑,“恩将仇报!流氓!”


    “后悔也晚了。”沈洵舟眉眼冷森森的,圆月挂在他脑后,显出几分幽幽的鬼气,“你再叫大声点啊,将人引来,让他们看看你在与我做什么。”


    真如他所说,交谈声由远及近地走来。


    愈走愈近。


    青年温和的嗓音带笑,让人想起他颊邊的酒窝,站在路邊。


    隔了一颗树。


    “与陛下共赏月,是臣之幸事,今日中秋,臣倒有个赏月的好法子,您瞧湖面,双月共升,团圆成对,不如过去一赏?”崔瑉笑盈盈道。


    若是走到湖邊,便能看见他们!宋蘿心跳扑通扑通,想要凝神,却被唇中动亂的手指搅亂。


    大片的白色在眼前散开。


    她的呼吸和心跳一样急。


    沈洵舟贴在她耳边,低语:“你可以出声,让崔瑉来救你。”


    他好心地将指尖抽出,一条细细的银丝粘连顶端与她下唇,后移,拉长,断裂。


    湖面吹来风,裙摆飘扬。


    凉意自她未合上的唇钻入。


    身躯交叠,沈洵舟隆起的肚皮在她肚子上滚了滚。


    酥麻在体內炸开。


    她感到有奇异的东西,顶凸了她的肚子,蹭着他。


    汹涌的情潮得到安抚,平息下去。


    真的是蛊虫


    她的肚子里有虫!


    自己也会像那些人一样,被破腹而出嗎?


    后面没跟着太监,李鬱提防崔瑉,拒绝了他的提议:“月是好月,只是湖边难免寒气,朕倒是觉得那边的亭子不错,看见崔卿便手痒得很,来陪朕下一盘。”


    崔瑉微笑:“谨遵圣命。”


    脚步声与交谈声掠远。


    直到完全听不见。


    宋萝眨眨眼,酸意落在眼底,犹如剥了个酸橘子,轻声问:“你满意了嗎?”


    沈洵舟一顿。她继续问:“报复我,你如今满意了吗?”


    被她这样望着,他下意识点了点脑袋,圆圆的眼瞳映着月色,透出些无辜,说:“如今你不能离开我左右,否则便腹痛如绞,长久,蛊虫会撕裂你的肚子,性命不保。”


    他勾起唇,扬出些朗然的少年气:“你若想好好活着,就待在”


    “好,那我们两清了。”


    宋萝打断他,仰着脸:“我从小到大,运气从来不算好,三十二次死里逃生,但我都活下来了,我本来以为遇见崔珉是我此生最倒霉的事,直到遇见你,才发现我真是倒霉透了。”


    “你和崔珉没什么两样。”她说。


    指间银针利落地扎进他腕间命脉。


    沈洵舟怔怔地垂眸,刺痛变成圆圆的血珠冒出,眼中掠过茫然。


    意识到什么,他死死攥住她的手臂,眉间盈出猛烈的偏执:“凭什么两清?!是你先说你喜欢我,是你先亲了我”


    他纤长的睫毛浸上水雾,溢出委屈:“是你抛弃我,每一次,每一次!”


    “我恨你。”麻痹从手腕漫延,僵直,脱力,他被甩开手,倒在草中,只有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


    宋萝腿软,不稳地晃了晃,站稳,低头俯视他:“我早就应该用毒的。”


    虽然很想回报他一句“你叫人啊”,但好累。


    心中仿佛用绳子墜了石块,勒紧,发痛。


    她转过身,摸了摸令牌还在,感觉后背怨恨的眼神,踏过绿草,走远了。


    走出朱红色的宫门。


    夜色浓黑,头顶上一轮金黄的月亮。


    亭內,棋盘上黑白分明,落子声融进风里。


    李鬱提起:“朕记得三日后,便是你大哥的祭日,往年这段时间,你都提前告了假,去寺里祈福,怎的,今年是不去了?”


    崔珉执棋的指收回,谦卑道:“燕軍才退,长安內招安了一些起义軍,謝御史横死汴州,桩桩件件,臣作为太傅,岂能坐视不管?”


    李鬱沉下脸。夜夜在养心殿内睡不着,想着他什么时候谋反,又如何谋反,将宫门處的守衛层层加固,在他身边的侍衛日夜不休。


    李郁扬起笑,华贵的脸孔覆上温和的假面,极为善解人意:“这可显得朕不体恤崔卿了,朕准你告假,你大哥昔时与朕并肩作戰,虽说朕只是个孩童,却也仰慕,今日怎能拦着你去祭拜?”


    崔珉点头应下,棋局落入眼帘。


    心想:是该收局了。


    宴过尾声,他抬头向上看,月亮高悬,写着团圆二字。


    借着酒醉不适,李郁允他提前出宫。风起猎猎,紫色官袍后扬,路两侧绿草晃悠悠,像是兄长曾带他去过的草原,戰马长鸣,篝火暖意,四處都是柔软的草。


    崔珉脚下拐了个弯,想踏进草里走走。


    湖面粼粼波光映照他白皙面容,这面容随之一变,狭长眼眸掠过惊讶。


    沈洵舟躺在草里,睁着眼睛,自然也看见了他。


    崔珉看看月亮,又垂下头,挑起极轻的笑意,拉长道:“沈相大人真是好雅的意趣,躺下来赏月,想必月色更甚。”


    “要你管。”沈洵舟手脚发麻,只有舌头恢复些知觉,将漆黑眼珠转过去不看他。


    崔珉停在原地,没有走近,亦没有离去。


    朝中几乎没什么同窗了,自然也没人记得一个离开长安的,巡边监察御史。


    也许是中秋,团圆的酒意淹没了他,他轻声开口:“听说謝灵台被燕军拦腰斩断,可是不见尸身运回来。”


    沈洵舟衣领散亂,脖间裹着的白色纱布露出,隐隐渗血。战场上刀剑无眼,有人差点割了他的脖子。他沉默着不说话。


    崔珉摸了摸指上的玉扳指,仿佛起了交谈的趣兴,继续说:“也是,我猜那样的情形,他的尸体不是被埋在尸体中,就是被马踏成碎泥,他死在这场战乱中,说不准还真应了他想名垂青史的願望。”


    那是三人结伴跑出去玩,正逢燈会,装载愿望的花燈浮满整条河。


    崔珉掏钱买了个狐狸燈,谢灵台靠着口才诓来了个四面绘竹的方灯,有摊主见沈洵舟长得漂亮,以为是哪家的小姐,索性送他一个兔子灯。


    三个人站在湖边。


    谢灵台拍拍崔珉的肩,又戳戳沈洵舟的胳膊:“我许的第一个愿望,便是我们三人,做一辈子的兄弟,谁也不背弃谁,第二个愿望,就是我谢清蝶,以后做官,定要留个名字在史书上!”


    灯盏放进河里,挤入大片的灯群,晃晃悠悠,飘向下游。


    沈洵舟动了动手指,触感逐渐回归,他撑着坐起身,如墨眉眼凝起冷意的锐光,看向崔珉:“风凉话,崔大人可以等死后,自己亲自与他说。”


    崔珉笑了:“也是。”


    第二日,马车自崔府出门,去往山上的平安寺。


    随后两天,长安仍旧热闹,平安无事,黄昏落下,月亮升起。


    火把在夜中亮起,一束,十束,百束。


    先叫起来的人喊道:“土匪殺人啦——”


    起义的那些兄弟,招安了一半,长安县衙缺人,便派去那暂任狱卒,另外的一半,在长安内做起各类活计。此时他们脸上带疤,一手握火把,一手拿刀,踢开世家们的房门,见人就殺。


    烧杀,抢掠。


    长安县衙的捕快持刀对抗,可他们穿着同样的红色圆领袍,分不清敌友,寒光四溢,鲜血飞溅。


    一片混乱。


    主城内,崔府的大门悄然打开。


    崔珉看着围在家门前,大堆的金吾衛,银甲在月下闪着光,领头的青年顶着张漂亮面孔,眸色森


    森。


    沈洵舟身后人群重重,说:“陛下有令,传你立即进宫护驾!”


    崔珉笑了笑,颊边酒窝陷进去:“你招安进来的起义军,可是在谋反,陛下不治你的罪?”


    泛着寒光的刀立即指向他脖子。


    崔珉收起笑,温和俯首:“好,我去,如何去?走着去?”


    四名金吾卫一前一后守着他,向宫门的方向走。


    沈洵舟带着剩下的人,转了个方向,去往混乱的地方。土匪、官兵混杂在一起,火光冲天,抱着打进宫的气势,正往这边来。


    崔珉仰头看夜空。提前被围堵,计划泄露,他眼前掠过少女的身影。


    以焰火为令,埋伏在宫里的人动手。


    袖中摸向竹筒的指尖顿住。


    算了,今日不行,再换个日子。


    只是可惜兄长看不到杀了皇帝的情形了。


    忽然。


    他眸光一停,起伏的屋檐青瓦上,有个人影俯趴着。


    蒙面,夜行衣,几乎与黑暗融合。


    露出的栗色眼眸极为明亮。


    注意着他的金吾卫跟随他的视线,抬起眼,喝道:“有刺客!”


    宋萝惊了惊,与崔珉对视,极快地摸出怀里的竹筒,拉开线,冷白的焰火升空。


    同时,崔珉已勾出弩弓,对准她的心口,射出。


    “咻——”


    金吾卫反应迅速,按下他的手,剿出弩弓。


    尖利的箭扎入宋萝左肩。


    她躲得够快了。刺痛从伤口处扩大,变为蚁噬般的麻痒。眼前如水雾模糊起来,力气流失,身体摇摇欲坠。


    崔珉一旦出手,绝不会留活口。


    箭头涂了剧毒。


    冷汗从额前大颗冒出,几个呼吸间,她站不住了。


    好冷。


    要死了吗?


    她从屋檐滚下,坠落。


    两名金吾卫围上去。


    *


    宫内。


    看到升空的焰火,战乱骤起。


    金戈碰撞,人群涌入,每个都抱着拿命换皇帝死的决心。


    即便有侍卫挡着,事发突然,李郁还是有些狼狈,在混乱中行走,进了李夭夭的寝殿,宫女太监四处逃窜,这里竟无人护公主。


    宫中有暗道,从暗道离开。


    他这样心想,拉着李夭夭的手,拨开殿内的纱帘。


    一把匕首刺穿他的心口。


    李郁回过头,看见皇妹冰凉的眼睛,垂眸,她的手握住刀柄,白皙的皮肤染上他的血。


    李夭夭华贵漂亮的脸,显出几分漠然:“皇兄,你挡了我的道。”


    她推开他,钻入纱帘后的暗门。


    崔府。


    一身黑衣的刺客掠进,熟练地找到房中正练字的少女。


    姜幼怔怔望着他,张开嘴,发出“啊啊”声,刺客走到她面前,低声说:“我与你姐姐有约,今日来救你,想活就别出声。”


    刺客见她神情痴傻,索性用手刀砍晕她,扛着人翻墙,没入暗色中。


    沈洵舟看见焰火,掉马回头,赶回来。


    崔珉被反扣着双手,压在地面。不远处,少女的蒙面摘了下来,露出熟悉的面孔,沉静的栗色眼眸紧闭,唇色泛白,左肩溢出发黑的血,流淌进青石砖。


    他漆黑的眼瞳缩了缩,几乎踉跄地下马,走到她身前。


    金吾卫散开,其中一人行礼,道:“沈相大人,此刺客突然出现,被崔大人射杀,探过呼吸,已死透了。”


    晨光破晓。


    混乱持续了好几日,最终平歇。


    陛下丧讯,民间需守丧三月。


    李郁,谥号成文帝,未留皇嗣。


    承元十三年,起义大乱长安。外有燕军,内有患匪,集聚汴州,有巡边监察御史谢灵台,英勇赴死,后永安公主带兵击退燕军,保得汴州、洛阳,再带兵平长安匪乱,遂由丞相辅佐,永安公主登基。


    这几日的刀刃相接,四处死去的百姓,堆叠的尸体,几乎成河的血,凝成史书上的一笔。


    第87章 第八十七步试探


    又下雨了。


    青白色的傘从水幕中撑起,屋檐、树叶、石桌,堂內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都覆了层泛白的,朦胧的冷光。


    少年皱着張漂亮的臉,站在檐下,老師的责问左耳进右耳出,瞄了眼里头的同窗,雕花的木门“啪”一声在面前关上了。


    无趣。


    沈洵舟浅黄色的袍角飘开,短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抿起唇,漆黑眼眸望着雨珠,有些想不通。


    罚他出来站着也罢了,怎么连清河崔氏也敢罚啊?


    他悄悄瞅几眼。


    身着白衣的青年站在不远的地方,神情温和,也在看雨。


    谢靈台与这位崔家二公子倒是熟,白日里碰到装看不见,晚上三人在靶场里练箭。不过他也就認了个臉,谢靈台像个系帶,把他俩连在一起。


    这还是第一次,两人独处。


    没了谢灵台,他该说什么呢?沈洵舟出神地想,如墨眉眼被斜入的水珠洇濕,睫毛扬起又垂落。


    忽然。


    崔瑉看向他,微微点头:“方才多谢你为我兄长相辩。”


    沈洵舟臉上还有未褪去的圓润,仿佛迎春花一样的圓领长袍,脖前挂着大大的银锁,走动间叮叮当当,他停在崔瑉身前。


    黑瞳圆圆打量着:“你白日里装不認识我,不累么?”


    崔瑉微笑,颊边酒窝浅浅陷入,说:“被人看到你离我太近,你父亲会有麻烦,总之,方才多谢了。”


    不过是老師讲到为将之道,又提到崔大将军帶着两万人马全军覆没,感概了几句。一向尊师重道的崔瑉竟然当场站起身,反驳。但若非崔将军的错,那难道是太子的错?


    沈洵舟从小随军,心知戰场凶险,附了几句。夫子不敢驳清河崔氏,便将撞上来的他一顿斥责,让他出去站着。


    只是前脚才踏出门,崔珉就跟着出来。谢灵台趁夫子不注意,给他使眼色。


    “谢来谢去的,你是清蝶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为朋友说话,我向来是一马当先。”沈洵舟揉揉耳朵,拾起一旁的傘。


    撑开傘步入雨中,听见崔珉在后面咳嗽,紧接着脚步声靠近。


    沈洵舟抬高伞,崔珉握着伞,额前贴着染濕的发丝,輕声说:“我与你一起逃学。”


    待到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沈洵舟明白了。他修长白皙的指骨收起伞,站在无人的亭子边,好心解答了一部分。


    从随军到上戰场,再到军营里的兄弟们,与燕军厮殺时迸出的鲜红的血,鼓声,战马扬蹄,还有边关的月亮。


    跟着他过来,就是为了套这些。


    崔珉听着,眼中掠过情绪,手指揣进袖中:“我幼时随兄长与陛下,也去过一次,只是许久之前了。”


    “我知道,那次是为了和谈。”沈洵舟记得,和谈持续了两年,最终崔珉的兄长出战撕毁了盟约,也死在那个草原上。


    两人的第一次独处,聊得还算愉快。


    虽然崔珉白日里仍然装不认识他们,夜晚结伴翻墙,亦或躲在崔珉屋子里温书学棋,亲近了许多。


    崔珉挪开书,对两張恳切望着他的脸,颇为为难地皱起眉,下了评語:“一个滿脑子舞刀弄剑的武夫,一个专做些偏门邪道的策论,怎能通过考试?”


    谢灵台不以为然,“啧”了声:“那是那老头慧眼不识珠。”


    沈洵舟无辜地眨巴眼:“为何要考棋术?我不爱下棋。”


    崔珉叹气。


    长夜漫漫,他还得给这两


    个脑子不好的废物补课。


    三年同窗一晃而过。


    雨珠不停下落。


    沈将军謀反,沈夫人悬在城楼前,以死自证清白,沈家覆灭,唯留了个独子。


    沈洵舟去求了无数少时好友,崔府为他打开了门,仆从撑着伞,伞下青年神情极冷,从沈洵舟下跪的膝盖,打量至他湿漉漉的眼睛。


    崔珉輕轻笑起来,两颗酒窝浮现,说:“想要报仇,你去殺了太子和皇帝,既已认定沈家謀反,你索性便做一做。”


    “他们坐在高位久了,万人之上,还真以为没人敢掀了他们?”


    他語气温和,融入雨中:“只要你去,我崔氏一族,定然支持你到底。”


    沈洵舟浑身湿透,良久,道:“我求你为我父亲洗清冤屈,还我沈家一个公道。”


    漆红大门在面前关上。


    门缝中,崔珉的背影愈远。


    滴滴答答。


    雨势渐小,等在地牢门口的狱头总算把人给等来了,领着人向里头走。


    嘴里殷勤地喊:“沈相大人,里面黑,您注意些脚下。”


    上面變了天,他们这下面倒是没怎么变,无非是皇帝换成了公主,该干的活还是得干,只是这牢里关了个大人物。


    是前太傅!只是脑子想不开,居然敢謀反!


    狱头悄悄瞅一眼身后紫色官服的青年,甬道两侧竖起火盏,微弱的光照得他面颊莹润,在暗色里亮起来。


    打开牢门,与对面的人对比,更是显得光彩照人。


    崔珉滿身伤痕,脸色憔悴,看见门口站着的影子,目光落在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上,扯了扯唇角。


    “嗒。”


    玉质棋盤被放在桌上。


    “崔府烧了两天三夜,剩下的就这一个棋盤。”沈洵舟屈指,敲了敲,“为何谋反?”


    崔珉没动,问:“为何起火?”


    火光跳动在棋盤上。


    沈洵舟挥退身后的人,在桌前坐下:“好,答案换答案。”


    “那晚捉你回去,不过一刻,崔府便燃起大火,火势剧烈,由內而外,有麻油的痕迹,有人在你府内放火。”


    沈洵舟抬眸望着崔珉的脸:“该你了。”


    崔珉的答案很简单:“谋反还能有什么原因?我要殺皇帝。”


    崔珉起身坐在棋盘前,两人对立,火光映出他眼中的阴影:“宋萝与你告的密?就是那晚死掉的女子,你看起来与她很是熟识。”


    那样悲痛的神情,对着尸体伸出的颤抖的手指。


    是死了吧?他用的是剧毒。


    阿萝,即便你背叛了我,我们还是要一起死,不过没能葬在一个棺材里,可惜了。


    我们下辈子也要做家人。


    只是


    他挑起些冷笑,温和的面孔格外违和:“沈洵舟,你这是什么表情?难过?她是我豢养的杀手,是去杀你的,别告诉我,你喜欢上她了。”


    沈洵舟说:“她与我成过亲,是我的夫人。”


    闻言,崔珉苍白的面孔扭曲一瞬。


    沈洵舟伸出指尖,摩挲棋盘上交错的纹路:“为什么要杀陛下?”


    崔珉不说话。


    半晌,他才开口:“有棋子吗?下盘棋如何?”


    沈洵舟叫人拿棋子进来。


    两个棋篓放在两边,崔珉执白,先落一子。


    雨声闷闷地顺着墙壁传来,落子声清晰。仿佛回到学堂下棋的那段日子,结局也如此相同。


    “我赢了。”崔珉将几颗黑子握在手中转动,“原本你该喜欢上永安公主的,是老师劝我,不要杀你,我才将毒换成了蛊,只是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怎么会没爱上她。”


    “后来你抓阿萝进府,我才想明白,阴差阳错,不过你喜欢上她也在情理之中。”


    崔珉笑着:“我教她杀人,教她棋术,教她辨别人心的手段,她才妄想利用你,杀掉我。”像是给自己的答案,尾音低下去,“所以她才背叛我。”


    沈洵舟想起在崔府的残骸内找到的箱子。


    隔火隔水,完好无损。撬开锁,里面是满当当的话本与书信,是他不熟悉的字迹,但熟悉的口吻。


    不是规规整整,宋萝为他写在婚书上的字迹,尾端带勾,是少女的,轻扬的字,在话本里崔珉的批注下,小小地回应,写下这三年。


    他没见过崔珉看闲书的样子,满箱的书信和话本里都有两人的痕迹。


    嫉恨与痛楚从心中升起,交缠。


    他语气像是质问,又像是惋惜:“为何谋反?当皇帝有什么好的?做崔氏的二公子还不够吗?”


    崔珉咳嗽几声,身上伤痕渗出血来:“你家族零星不过几十人,自然体会不到,在崔氏被一群蝼蚁拖累的日子,我早已受够了。”


    “皇帝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也受够了。”他咳得捂住唇。


    沈洵舟漆黑眼眸浮起一点润:“崔氏五百六十七人,可有余党?”


    崔珉眉心皱起,“咕噜”,他咽了什么东西下去。沈洵舟脸色變了变,抓着他手腕挪开,崔珉面孔由苍白变为青白。


    他将棋子咽了下去,卡在喉中,窒息地张口吸气。


    血色迅速流失。


    崔珉死了。


    受过刑,衣衫破碎,凌乱地贴在身上,狼狈至极。


    指尖按住的脉搏平息,沈洵舟垂下纤长的睫毛,看着崔珉尸体的脸,眸中浮起茫然。


    三年同窗,两年朝中争斗。


    昔日好友,如今躺在他面前的死人。


    狱头听到动静,赶紧进来。青年顶着张漂亮的脸,瞳子睁得大大的,蹲在尸体旁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处理尸体,他们可再擅长不过。


    这位谋反的大人,本也应该在月后问斩,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沈洵舟带走了棋盘。


    雨过天晴,青石砖上洇着尚未干的湿寒,长靴踏过,紫色官服行走在天青色中。


    回到沈府。


    便身子一歪,险些倒在花圃中。


    眼前旋转起来,犹如蒙了层雾气,朦胧而模糊,耳边的声音闷闷的。


    “大人,余毒未清,您怎么跑出去了,这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可不关我这个大夫的事啊!”


    那语调又拉长喊:“芸娘,小五,你们家大人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好像90章内写不完qvq


    接下来就到感情戏啦(撒花)


    第88章 第八十八步试探


    木质方正的药箱放在床头。


    白蔹收回施针的手。心中骂了沈洵舟四五遍,哪有人把刀横在他脖子上,叫他一个大夫救回尸体的?


    “她如何了?”


    黑幽幽的眼瞳望过来,面色苍白如鬼魂,嘴唇殷紅,抿成条线,紫色官服未换,与白色床帐融合,帐内躺着少女,膚色青白,雙眸紧闭。


    白蔹后背生涼,俯首道:“勉强吊住性命,宋姑娘这也是运气好,蠱虫才将入体,帮她存了几分活气,接下来便只需像之前一般,待到蠱虫化子,以子滋养身体,便能活命。”


    沈洵舟点点头,又转回去,以一种痴缠的目光看着少女。


    静默片刻,白蔹忍不住提醒:“大人之前所中的毒还未清,那毒虽只使人麻痹无力,可却持续半月之久,若此间大人遇刺,无力抵抗,危险至极,您方才回来就险些晕倒。”


    毫无回应。


    白蔹只好退出去。


    琉璃珠帘脆响,日光从窗外淌入,流过精致的美人榻,檀木屏风,香炉,白纱柔軟的帐子,停在沈洵舟低垂的长睫,照出一点水光。


    恍惚间,他觉得这四四方方的床,是个棺材。


    心想: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如今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连那点明媚也不见了。


    眸光从宋蘿的额心,扫过紧闭的眼睛,停在诡白的唇上。


    她瘦了好多。


    他怔怔伸出手指,撫了撫她冰涼的脸頰,慢慢俯过身,将耳朵贴在她心口,壓进,才捕到微弱的跳动。


    心中升起愤恨。


    为什么从他身边逃走,却是要送死?


    为什么不继续利用他?


    为什么他喜欢的人,总是離他而去?!


    阿爹,阿娘,老师,谢灵台,崔珉许许多多的,曾对他那样好的人,都死了,離他而去。


    还有她。


    爱也好,恨也罢,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从她胸前抬起脑袋,沈洵舟膝盖抵入柔軟的被褥,爬上床。


    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官服在腰间堆叠起褶皱,而后是里衣,脖颈处露出皮膚,瓷白的皮膚接触到涼意,竖起细小的绒毛。(你好,是脖子以上)


    拆开腹部缠起的纱布,一圈一圈,半挂在腰间,平滑的肚子逐渐隆起。(你好审核,没露肉哈,这是纱布包着的肚子)


    他额前冒起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頰滑落,犹如浸了水的漂亮白玉。


    黑眸中氲起雾气,窄亮日光爬上他下颌,像是端坐台上垂眸的观音,手掌间按在堆叠的衣服间。


    解蛊需要……七次,蛊虫方能化子。


    熟练的喘息自喉间溢出,盈满床帐。(你好审核现在喘都不能喘了嗎???)


    窗外风骤起,枝条展立,树叶沙沙作响,雨珠坠落,濕意漫延至房内,呼吸间,泥土的咸腥味傳来。


    一颗汗珠从他指尖滴落,洇到少女衣衫完整的裙摆。


    已差不多了。


    挖开白色圆潤的脂膏,修长白皙的指节黏腻成丝。


    沈洵


    舟撩起宋蘿的裙子,脂膏如同珍珠,涂在她皮肤上。


    因腹部挺立,他弯身得十分艰难。从珠帘外看去,仿佛有孕的美貌女子,在亵玩另一个少女。


    床边的桌上放着盏莹潤的葡萄。


    永安公主,不对,应当是陛下所赐。作为丞相,辅佐她登基,与李郁一样,温和的面孔下藏着许多野心。不过几日,外族进献珍宝奇物,送入长安时,葡萄还保留着新鲜模样。


    只是这葡萄略微青涩,十分绷紧,不好剥皮,需得先用指腹輕揉,将它揉軟,直至汁水鼓溢。


    指尖的葡萄变得圆润,软烂。


    奇异的香气扑来。


    沈洵舟吞咽了下,眸中焕出靡豔的雾,汁水在指间拉长成丝。


    可以剥皮了。


    他掀起葡萄的顶端,感到果肉的硬,可外面又是软的,被他的手指壓得凹陷,忍不住继续下按,更多的汁水漫上来。(在剥葡萄吃葡萄哦,不是在做别的)


    齿间发痒。


    他低下头,含住柔软的葡萄,鲜甜的汁水涌入喉中,“咕噜咕噜”地吞咽下去。


    舌尖在果肉滑过,分不清是口中的涎液,还是更多的汁水,将唇浸得更濕。


    渴与熱意升上来。


    張开唇,将葡萄整个吞入口腔,合齿咬下。


    汁水爆开。


    有些来不及吞咽,透色的,小颗的果汁溅到他脸上,顺着下颌流下。(你好审核男主饿了在吃葡萄,前文写了的桌子上的葡萄)


    沈洵舟唇瓣吃得紅豔艳的,白皙面颊浮上粉潮,耳尖通红,从宋蘿身上仰起脑袋,像是吸人精气的艳鬼。


    目眩神迷地想:若是她清醒着,此时会怎样呢?


    他的手指上爬,仿佛蜿蜒扭曲的蛇,留下一道湿痕,停在她柔润饱满的唇上,随即探入。


    好温暖。


    她的嘴里是熱的。可明明身上这样凉,是个半死不活的死人,吊着半条命。


    搅了一会。


    他思绪混沌,终于想起要做的事,要喂她。拾起桌上的几颗葡萄,他缠在她身上,隆起的腹部抵住她,将葡萄送入她口中。


    清甜的气味萦绕两人身间。


    白色床帐被风吹起,飘成大片的云。


    宋蘿昏睡着,无法吞咽。沈洵舟眨眨眼,红晕在眼尾散开,难以克制地小口喘息,眸光迷散又聚拢,落她的脸颊上。


    他凑近亲了下她的脸,犹如征询般,问:“可以嗎?”


    沉睡的少女没有回应。


    那就是默认。


    沈洵舟捧住她,将唇压下去。两片柔软相触,傳来难以言喻的酥麻,可是还不够。他伸出舌,抵住她口中的葡萄,捣烂。


    给昏迷的人喂吃的,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


    她只能吞下些糊状物,勉强维持性命。若是食物捣得不够碎,是吞不下去的。


    他力道渐大,柔软的葡萄果肉在舌尖变成黏腻的汁水,被推进少女的喉口。


    宋萝紧闭着眼睛,毫无所觉,身子随着沈洵舟颤抖的手指一同颤动。


    良久。


    她终于全部吃进去了。


    喂食结束。大片的白光从眼前闪过,沈洵舟張唇喘息,失神片刻,倏地落下泪来。


    泪珠如雨砸在宋萝面上。


    沈洵舟伸手环住她,抱紧,像两只相连的树藤,下巴抵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不要丢下我。”


    喂到第七日。


    雨过天晴,绚烂的日光照入院子,窗户被支起条缝,窥见里面的床帐飘扬。


    宋萝感觉像在下雨,眼皮沉重得厉害,身上也很湿热。


    带着水意的喘息扑入耳。


    是谁抱着她?


    她想起了刘万寒。那日训练的雨中,就是他抱着她,不断地喊她“不要死”。


    耳边这个人也是。


    在做梦吗?


    宋萝努力将思绪从混沌中拔出来,试探地问道:“刘万寒?”


    那声音一顿。


    随即温暖抚住她的脸,往下坠的雨珠也停了。


    更清晰的,带着甜意的语调贴着她的耳朵,说:“刘万寒已死了,如今,是我在你身边。”


    五感回归。


    她睁开眼,青年顶着张漂亮面孔离得极近,裸露的肩头泛起莹光,凉森森地笑。


    这奸相怎么不穿衣服?她愣了愣,目光下移,粉色的圆形疤痕,微微隆起的肚皮,腰线没入堆叠的衣裳间。


    宋萝眸子瞪大了。这才发觉体内有什么,下意识往后缩。


    沈洵舟抓住她将要逃离的小腿,拖回来,再次压上去,雙手撑在她上方,将她牢牢锁在臂弯间,语气很輕:“又要逃么?”


    宋萝悚然,伸手使劲推他胸口,按在凸起的疤痕上,他低低哼了一声。她脆声骂道:“你这个登徒子!”


    沈洵舟垂眸望着她。少女青白的皮肤不见,变为红润的白,桃色自两颊升起,迅速覆盖耳尖。


    他伸指碰了碰,是热的,是活人。


    会说话,会害羞的,真真切切的宋萝。


    “我们早已成亲,你是我的夫人,我是你的夫君,你忘了么?”他抬起她下颌,“想不起我,却能记得你那个死了的情郎?”


    热息吐在宋萝唇边,不受控地,腹上发烫。


    如蚁噬的麻痒传遍全身。


    她栗色眼眸瞬时浸出水光,迷惑地问:“怎么这么痒?”


    像是将她泡软了,触觉敏感,被褥擦过裸露的皮肤,也带来酥意。


    死里逃生的感觉已有数次,可没有哪一次醒来,是像这般。他的手握在她脚腕,身躯交缠。


    沈洵舟熟练地摘下葡萄,轻揉。


    那脂膏有催.情之效,若不用,她纳不了他。


    她抵在他胸前的手绞紧了。


    他疼得轻“嘶”,黑眸中溢出些委屈:“我救了你,你还骂我,恩将仇报。”


    宋萝听不太清,厚厚的雨幕包裹她,只觉湿热,意识陷入大片的白。眼角一凉,她勉强分辨,是他的指尖。


    “哭了?……?”


    他指尖的力道更大了,抹开泪水,每处皮肤泛起水泽,传来凉意。


    宋萝张口,清脆的声音变得含糊,他凑过去,听清,她说的是:“崔珉死了吗?”


    心中升起愤恨。


    明明如此亲密,肌肤相贴,她却还在想着别人。


    沈洵舟眸中的暗光一荡,床纱飘在他身后,添了几分鬼气:“死了,崔府的人都死了,倒是你妹妹,找到的时候还留着口气,她与你长得十分相像。”


    “她如今在我手中,你若再逃,我便将她千刀万剐,日日折磨。”


    他手掌下划,抚摸腰间缠着的双腿,语调轻柔:“你曾说,若我杀了崔珉,救出你妹妹,你就将这双腿送与我,可还记得?”


    满床的旖旎被杀意搅散。


    宋萝笑起来,下睫沾染水意,眸光却很沉静:“好呀,子青若真从崔府找到了与我相像的女子,我这双腿被你砍了也无所谓。”


    久违的称呼,令沈洵舟怔了片刻。


    他按着她,动作剧烈起来,额头抵住她的,咬牙切齿地问:“你喜欢我么?”


    宋萝没能回答,整个人如同小舟飘在波涛的水面。


    意识再次摇坠起来。


    模糊的视线中,听见他仿佛自言自语,说:“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如此冷静,笃定了他定然找不到她所说的那个妹妹。


    即便给她喂了蛊,她还是要跑。


    他还能用什么来胁迫她?他连她的性命都险些留不住。


    心中的恨翻涌。


    沈洵舟漆黑眼眸


    中浮起迷茫,手掌盖在她小腹,下压,感受到她的颤抖,“怀个孩子,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铺垫死遁火葬场,会有点虐,不喜欢虐的宝可以跳过强制直接看追妻qvq


    可恶!小粒小粒小粒小粒我写一百遍!


    第89章 第八十九步试探


    无穷无尽的欲求,锁住了宋蘿。


    床帐飄飞,几乎分不清白日还是黑夜,意识一直在浓稠的白里晃荡。


    又一次白雾升起,她扶住沈洵舟的肩膀,张口,狠狠咬下。


    尝到輕微的血腥气,她被压得更紧了,像是交融的鱼水,纠缠不清。沈洵舟在耳边闷哑地哼,灼熱的气息扑入颈侧,帶起更深的潮意。


    他摸摸她鼓起的小腹,眸光濕漉漉的,显出秾丽的柔软:“为什么不行呢?”


    宋蘿扭动着躲开。


    锁鏈扣住纤细的手腕,每动一次,摇出清脆的響声,叮叮当当,像是屋外坠着的檐铃,撞響。


    沈洵舟手指勾住锁鏈,慢慢地,如同逗弄般,将她拉回来。


    日光淌入,照亮他白皙如玉的面颊,眼瞳圆圆,唇瓣紅艳,仿佛是无辜少年郎。恶劣地松手,又拽回,直至她失了气力,他舔舔唇,捧住她腰侧,将唇压下去。


    舌尖描绘着向上,她忍不住发抖。


    亲到臉颊处,宋蘿睁大栗色眸子,清澈的瞳倒映他的臉,不见慌张与怒气:“沈洵舟,白大夫不是说了,我不能有孕,这么想要孩子,你去抱養一个呀。”


    沈洵舟顿了顿,盯着她无神的眸子看。


    只有看不见,她才会这样乖,才不会从他身边逃走。


    在山上那般,她才離不开他。


    他亲亲她的脸,对她帶刺的话也不恼,語气缱绻:“好,明日我们去抱一个。”


    “去哪?”


    他耐心答:“街市。”


    被关在这房里许久,視線黑暗,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檀香。这下可以出去了,宋蘿开心起来,唇角弯弯,晃了晃手腕,抬了抬腳,锁鏈碰撞:“沈大人帶我出去,总不会还要绑着我吧?”


    沈洵舟伸指触碰她的唇,摸到上扬的弧度。


    从最初的骂他“卑劣”,再到一句话也不与他说,今日的宋萝,对他的态度实在好过头了。


    讨饶的时候甜言蜜語地喊“子青”,结束时只肯叫他名字,不高兴时便叫他“大人”。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只要她不離开他就够了。


    正想着,指尖陷入柔软的温暖,随即一痛。


    宋萝齿间磨着他指尖,咬住,他捏住她下颌抽出来,半圈牙印已烙了上去,渗起粉淡的血丝。


    沈洵舟抬眼,她眉间笑意盈盈,没诚意地道歉:“大人也知道我看不见,不慎咬到了。”


    他心想:果真是牙尖嘴利的狐狸。


    她敢咬他,便要承受他的报复。


    掰开狐狸的嘴,里面是鲜紅濡濕的口腔。


    他低下头,双唇相触,将舌头吐进去,缠住她的,吸吮。


    宋萝被迫张大唇,舌根溢出津液,他卷过来,“咕噜”地吞咽下去,仿佛解了渴,他微微离开,含住她上翘的唇珠,輕咬。


    “今日你咬了我两次。”他语调湿黏,伴随着搅弄的水声。


    她从中听出一股委屈来。


    早知道多咬这奸相两下了!说什么成亲,哪有人会这样待自己夫人的?


    舌根发酸,酸意漫延进喉间,像是刺扎了进去。宋萝闷声说:“我生不了你的孩子,若为解蛊,这么多次,你的蛊应当已经解了,之前都是崔瑉害的你,你要报复,应当找他。”


    仅是一个亲吻。


    她身上的肌肤已颤抖起来,升起渴望。


    宋萝眼前漆黑,感到许多的羞耻。做过乞丐讨要饭生活,做过女冠,做过杀手,可从未想过成为一个泄欲的禁脔。


    救出幼妹,崔瑉死了,皇帝也死了。


    她本该带着幼妹,远离长安,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身上的青年沉默半晌,忽然凉森森地说道:“崔珉冤死,魂魄成鬼,此时说不定正望着我们,你猜猜,他对你是喜欢,还是怨恨呢?”


    冷意扑过来,仿佛真有个鬼魂,飄在这旖旎的床帐间。


    宋萝攥紧了掌心的被褥,沈洵舟的手覆上她的,宽大裹住她,传来更凉的寒意。


    “害怕?”


    圆形的,冰凉的硬物抵住她后腰,是他戴着玉镯的手臂伸入她腰后。


    沈洵舟将她环进臂弯中,另只手陷入她指缝,十指相扣。


    抱着她坐起身,身躯相连,仿佛要融入血肉之中,扣紧。


    他漆黑的睫毛垂落,问:“不反驳么?”


    这个姿势


    宋萝被顶得不太舒服,他隆起的肚子抵住她的,像是石子覆了层柔软的皮,硌得她想吐。


    想起那时摸到的喜脉。


    这奸相肚子里不会真的是孩子吧?可男人怎么能生孩子?


    她勉强回神,反应过来:“什么?”


    沈洵舟抿住唇,却不说了。


    心中的嫉恨升起,动作愈发剧烈,白色帐子荡开,日光缠绕两人身间。


    宋萝再次陷入浓稠的白。


    水声弥漫,熱雾从屏风后飘开。她浸在熱水里,后背贴着温热的柔软,水波圈圈晃开,沈洵舟环着她。


    明明在洗浴,她却觉得仿佛被毒蛇缠绕,愈发窒息。


    连洗澡的时候都不放过她。


    湿哑的喘息扑入耳中,羞耻泛上来。宋萝蜷起双腿,锁链拽着她分向两边,沈洵舟指间缠着细细的银链,握住她腳腕,輕轻摩挲。


    一片白茫中,她像是回到了船上。


    怔怔然开口:“我知晓崔珉的余党在哪,以此做交易,你放了我,好不好?”


    “放了你?”沈洵舟冷道,“做梦。”


    更深的水淹没了上来。


    她的意识与視線一同坠入黑暗。


    醒来时,身上干干爽爽的,蓬松的被子泛出股麦子的香气。


    宋萝抱住被子蹭了蹭。


    没有檀香的味道,沈洵舟应当已经走了。想不通,他为什么那么恨她?他不想要崔珉的余党在哪,那他想要什么?


    只想折磨她?


    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会,又开始后悔,早知道不救他了,给自己招了个大麻烦。


    “吱呀。”


    门开了,轻轻的脚步声走过来。


    “大人,服下这最后一碗药,您体内的余毒便清完了。”


    白蔹放下药碗,瞅了瞅这绷着的漂亮面孔,忍不住苦口婆心:“我虽以针法封穴,让宋姑娘暂时失明,可若长久,这眼睛可就恢复不成了。”


    针是他施的,这些天他也看在眼里,那姑娘比初见憔悴了许多。


    沈洵舟笔下墨迹未停,漆黑的眸子映着日光:“那又如何,瞎了才好。”


    写完这册,他投去眸光:“她要如何才能受孕?”


    “宋姑娘体内积毒,极为伤身,已不能有孕,哪怕调理了这些日子,也极難有孕。”白蔹就是个拿钱看病的大夫,用药養着两个人,头发都白了几根,“您别为難我了。”


    沈洵舟一身浅黄色圆领袍,身如少年,肚子微微隆起。他眸中显出奇异的亮,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缓慢抚摸,问:“那这个呢?我可否有孕?”


    白蔹头皮发麻,心知这是那蛊虫化为的东西,可谁也不知这在男子身上生出的,究竟是孩子还是怪物啊!他只道:“从未有过男子有孕的先例,况且男子生子只能刨腹取出,性命不保,还望大人三思。”


    沈洵舟垂着脑袋,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如台上的瓷玉观音,竟显露些慈悲相。


    良久,他殷紅的唇张开,“那就刨开。”


    甜意自心口弥散,他恍恍想到:这是我与她的孩子,是她的亲人,她总不会抛下她的孩子。


    第二日,他将纱布缠上肚子,缠得平平的,套上衣裳。


    牵着宋萝出门。


    已至十月,路边的小贩卖起热腾腾的馄饨。风带着寒意,吹散热雾,街上仍旧热闹,嬉笑声,吵闹声,孩童稚嫩的喊声响起。


    沈洵舟偏头看向她。少女顺从地被他拉着手,身上是与他同色的披肩,白色的绒毛在领口围了一圈,她略尖的下颌埋进去。


    像个雪团子。


    他唇边盈起笑,一点浅淡的幸福感裹住他。曾见过不少同僚带着夫人出行的情景,那时只觉麻烦,可如今手心暖暖的,路上人艳羡的目光望来,竟令他心跳个不停。


    她是他的夫人。


    他指尖上移,落在她脉搏上,想看看她是否与他同样的心跳。


    宋萝皱眉,轻“嘶”了声,停下步子:“大人,你按着我伤口了。”


    即便平时再小心,锁链还是在她手腕处,留下了深紅色的勒痕,解开锁链,素白的


    手腕显露出来,愈发明显。


    沈洵舟像是被烫到,猛地松了手。


    漆黑的瞳中浮起慌张,含了点水色,无辜又茫然地看着她。


    有人路过他们,猜测这是一对吵架的夫妻,一朵红繩编成的花送到眼前,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送朵花给你夫人吧?”


    宋萝握住手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低下头:“我不是他夫人。”


    小孩这才发现她看不见,失落地垂下花。


    沈洵舟睫毛颤了颤,也垂了下去。


    方才升起的欣喜消散,像是飘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哪怕只是说话的微弱动静,也能将它搅散。


    可失落之余,又有一丝扭曲的恨浮上来,她不喜欢他,但一定恨着他,没有爱,恨也够了。


    他望着她腕间红痕,圈在脉搏中央,却想:这是红線吧?连接他与她的红線。


    小孩仍带着几分期盼,准备开口。漂亮如少年般的人蹲下身,指着篮子里缠绕的红线,“相遇也算有缘,我不要花,买你这堆红线如何?”


    两枚银子递过去。


    小孩看着这漂亮哥哥,想了想,抽出底下的,两条红线编成的手串,摊在手心。


    “红线串红繩,赠与心上人。这两串绳上的锁扣可相连,两人戴在手上,便分不开了。”


    视线漆黑,宋萝听着,觉得这小孩聪明得很,怕是说到沈洵舟心坎上了。这哪是手串,分明是镣铐。


    隔了会,脚步声渐远。


    沈洵舟握着两串手绳,正要给她带上,她鼓起脸:“我不要。”


    “为何?”他眸中盈起恼。


    宋萝一把抓住他的手,歪了歪脑袋:“大人是故意折磨我吗?这绳子戴在腕上,会磨我伤口,很痛的,牵手不好吗?”


    沈洵舟任她握着,恼意变为了黏腻的甜,“嗯”了一声:“好。”


    “其实我觉得方才那孩子就不错,要不带到府中养?”


    沈洵舟牵着她的手向前走:“你喜欢,那就养。”


    他转了方向,走入小孩进入的巷子。里面住了许多户人家,挤在一团,逼仄,难闻。


    难得来了衣着华贵的贵人。


    人群探出脑袋看,好奇、探寻、贪婪的眼神聚过来。


    沈洵舟神色未变,探问着那小孩的面貌,宋萝侧耳听着他们交谈,门被风吹起破败的“吱呀”声。


    只听语气,也能听出这是一家生活局促的人,语调上扬的丈夫,弱弱的妻子。


    她心下有了决断,咬咬牙。


    猛地推开沈洵舟,重物撞在门板上的声响,随即“砰”地一声,门板倒下,溅起尘灰。


    她拔腿就跑,视线一片漆黑,数着步子,迅速转入拐角!


    贪婪的脸凑到沈洵舟面前,数只手拉住他,声音交叠不断:“您弄坏了咱们家的门,得赔啊,得赔啊。”


    只是耽搁了一个眨眼。


    宋萝消失不见。


    沈洵舟面色沉沉,黑眸覆满杀意,对着这家阻拦他的人,扔下银子,漠然地看着他们争抢。


    一步步走向拐角。


    她眼睛瞎了,能跑到哪里去?


    才解开锁链,就想着逃,是不是要挑断手脚,她才能安分地待在他身边?


    这次抓到她,干脆就挑断她脚筋吧?


    废了双腿,她就再也离不开他了——


    作者有话说:emm感觉写的不太好,完结后再修


    第90章 第九十步试探


    向左三十二步,右拐。宋蘿跑得很快,迎面扑来潮濕的风,鬓边的发拂过面颊,濕黏地沾在皮肤,心跳扑通扑通地响。


    方才过来时,沈洵舟与她说了路上的每一處,挡在前方的水缸,石砖上的凸起,细细说清。她在脑中拟出一條路,在黑暗中向前跑,竟也没撞到什么东西。


    巷口有书墨味,应当是家书斋,纸张飘起簌簌声,店主与客人的谈笑声愈近。


    就快到了。


    只要进去躲一躲,赌一把这店主的善意,沈洵舟便找不到她。


    一步、两步、三步。


    她额前撞进片坚硬的涼,浅淡的血腥气从这人身上传来。


    少年扶住她的肩,出口的语调略显生涩:“阿蘿,不要,跑。”


    坚硬的,长條的涼抵在她腰间,她眨眨眼,耳边仍是剧烈的心跳震响,大口喘息,反应过来,这是他身上佩戴的剑。


    是宿五,他一直在跟着她嗎?


    黑革手套露出半截指尖,帶茧,觸感粗砺,顺着绸缎制成的襟衫下滑。


    她感覺到他握住了胳膊,随即身躯拉远,长剑的觸感也没了,探寻的目光落她面上。


    宿五低眸,少女额前的汗珠晶亮亮的,一双无神的栗色眼眸也亮得惊人,仰起了臉,神情是他看不懂的,但他从中读出了怒气。


    他也不太明白。为何她总是要逃呢,留在大人身边不好嗎?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与她动手,她的皮肤软软的,动起手来定然是会受伤的。


    想了想,他学着宽慰的语气,说:“在沈府很好,大人也,很好,不要,跑。”


    宋蘿冷笑:“哪里好了,我这双眼睛不就是你家大人弄瞎的?放开我。”


    “不可以。”宿五攥得更緊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提防着可能会飞出来的银针,整个人绷着,“不能,放开,你。”


    宋蘿心知说服不了他,这人对沈洵舟唯命是从,她努力挣扎。宿五的手指像铁钳般箍着她,不放手,也不进一步,仿佛是张网住她的籠。


    碧色的,细长的裙帶在风中蕩起来,与少年的黑衣纠缠。


    宿五忽然开口:“那件裙子,是我与,芸娘,一起挑,的。”


    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打不过他,那她喊人还不成吗?!


    “救”


    话音骤顿,声音被堵住了。


    冰凉的手掌从后方绕过来,濃烈的檀香裹住她,坚硬修长的指骨牢牢捂住她的唇。


    青年嗓音如冰,压低声线问道:“你想喊什么,夫人?”


    沈洵舟果然追来了。


    一陣疲累击中了宋萝,被他们一前一后地夹在中间,竟然想晕也晕不了。


    眼前漆黑,触感愈发灵敏。


    后背磨蹭着温凉的布料,沈洵舟呼吸的起伏渗过来,他心口處的跳动猛烈地撞向她。


    手臂上宿五的力道放輕了,但仍没放手,粗粝帶茧的指腹隔着薄薄的上襟,若有若无地摩挲。


    “大人,抓,到了。”宿五道。


    沈洵舟幽幽冷笑:“她方才求你放了她么?”


    宿五停了停,放了手。少女顺势倒入沈洵舟怀中,他看见大人的手指扣緊了她的腰,衣裳在手掌处堆起褶皱,她的裙


    摆也与大人的浅黄色长袍卷在一起。


    他低下脑袋不再看,回大人:“没有,求。”


    沈洵舟黑眸如含了水色,怒意升腾,神色愈发沉冷,语调輕柔柔的:“那你呢?覺得自己跑得掉?”


    唇上的手指挪开,转而捧住她的臉。


    他面颊如玉,日光照映,泛起漂亮的莹色,犹如无辜少年郎一般望着她。


    宋萝什么都看不到,直觉他的吐息落在唇边,带起冷寒。她抬起下巴,“瞪”过去,声音清脆砸下:“不跑一跑,你怎么知道我跑不掉?”


    语气带着怒火,反讥:“也是,大人手中折磨的人无数,你想必视他们为蝼蚁吧?自然认为一只蝼蚁逃脱不掉。”


    “你欺负一个看不见的女子算什么本事,堂堂丞相大人,手段下作,恐遭后人所耻,我真是后悔救你性命,就应当让你死在那山坡底下!”


    “下作?后悔?”沈洵舟黑眸籠了层暗,捏住她下颌,打量她神情。


    触她眼底濃浓的愤恨,心中仿佛有根刺,戳进了软肉,传来深深的酸意。


    “后悔也晚了。”他殷红的唇上挑,又柔柔笑开,“我还有更下作的手段,没使出来呢。”


    宋萝使劲推他:“有本事你放了我!”


    “我不放。”沈洵舟冷道,“小五,带她回府。”


    回到沈府。


    宋萝终于知晓更下作的手段是什么了。


    冰凉的,细长的刃在腳腕上滑来滑去,带起微弱的刺痛。


    双手大开,锁链绑住她,系在床头,每挣扎一下,叮叮当当地撞响。


    腿被他分开,黑暗中,冰冷的触感更甚。她忍了忍,到底还是畏惧,往后缩。


    沈洵舟抓着她腳腕拖回来。


    日光淌入,爬上床帐,透出寒色,落在他指间的刀刃。


    挑断她的腳筋,她应当就不会再跑了吧?


    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边。


    宋萝想起初见时,狱中刘万寒被这奸相削去的半条腿,不见血迹,白骨森森。


    她沉静道:“我上次说的是,你救出我妹妹,我就把腿送给你,如今你要取我的腿,是找到我妹妹了吗?”


    没有。


    沈洵舟什么也没有找到,崔府付之一炬,只剩下残骸。


    正因如此,他再没有什么能威胁她了,她的亲人,她所在意的,从来不在他这里。


    她连这个也不怕。


    他望着她,如墨眉眼中流出些偏执,轻声:“你上次还说,要嫁给我,可名字是假的,话也是騙我的。”


    宋萝想了想,笃定:“你没找到,我知道崔府被火烧了,崔珉与朝中许多人结党交易的证據亦随之被毁,但我记得这些人,我可以全部告之。”


    她笑起来:“虽然大人对我不好,可利益是永恒的,只要大人愿意,我们仍是盟友。”


    “盟友?”沈洵舟露出个讥诮的神情,“你的哄騙,我早已听够了。”


    “池鱼笼鸟,没有与我谈条件的资格。”他指尖摩挲着她脚腕处的皮肤,“不是要逃?断了这双腿,你如何再逃。”


    轻柔的触感传来,宋萝身上炸起一片鸡皮疙瘩,继续说:“不是条件,而是交易,如今新皇登基,朝中动蕩,士族仍在,那些证據足以震荡士族,沈相大人,你确定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要的?”沈洵舟低低重复。


    见他仿佛动摇,她趁火加柴:“崔珉的余党,裴氏通敌的证据,还有崔珉安排在朝中的棋”


    对面沉默下去。


    脚腕处摩挲的动作也停了。


    宋萝心跳很快,猜测他会说什么,补充道:“若你想要报复我,你如今已经做到了,沉湎于愤恨,不如为自己的前路做打算,大人觉得如何?”


    寂静。


    清亮的鸟啼声响在远处。


    她出了会神,心想:若割断脚筋,便走不了路,再无逃出的可能,到时候真成了笼中之雀了。


    还没和幼妹好好生活,还没找到山清水秀的地方。


    良久。


    沈洵舟的声音传来,仿佛带着期盼,道:“我想要你和之前一样待我。”


    “在商县,你待我很好。”他一件件地说起来,“为我绣鞋,抱我,做拐杖,赢花灯,还有杏子干”


    宋萝答的很快:“你放了我,我才能为你做杏子干呀。”


    “可那是假的。”沈洵舟白玉般的脸仰望着她,黑瞳圆圆,显出几分幽恨,“那时候你为什么要逃呢,与我在一起,不好么?”


    他摸着她纤细的脚腕,眸中焕出些空茫,似有水色在其中晃荡,自言自语:“就是要恨才好。”


    你不喜欢我,那就恨我好了。


    利益交换,我才不要。你的恨与怨,全部,都应当属于我。


    尖锐的刀刃刺穿薄薄的皮肤,鲜红的血珠涌出。


    宋萝捏紧了掌心,沉静的神情终于碎了,慌张喊道:“不要!”


    水意洇湿眼眸,她克制着喉中的酸意,讨饶:“求你了沈洵舟,不要,我还想走路,我不会逃了,你可以把我锁在房里不放我出去,求你了,不要”


    沈洵舟顿了顿,只是一瞬,眸光暗下去:“你又想骗我。”


    他指间夹着寒刃,利落地割开!


    剧痛卷住了宋萝,仿佛全身的血都从那个刀口流出,黏腻的触感淌满了小腿,脚背,还有握住她的那只手。


    大颗的眼泪涌出眼眶,她手心发冷,说不出话。


    “等会就不痛了。”


    沈洵舟看着她流泪的模样,心口陣阵钝痛。可却有另一股欣喜浮上来:她再也逃不掉了。


    这念头像是藤蔓缠绕,令他喘息不畅。


    他眼尾晕开红,俯身过去,亲亲她的脸:“别哭了,还能走路的,只是不能再用力罢了,以后我抱着你走。”


    湿热的吐息拂在颊边,宋萝痛得发抖,觉得他真是有病!


    这算什么?手下留情?


    谁要他抱着她?恶心!


    她努力偏头避开,咬牙切齿:“别碰我!”


    沈洵舟一怔,看到她面上浓浓的厌恶。


    血腥气萦绕在床帐间。


    泪水仍在宋萝眼下淌,她小口吸气,回答他方才的问题:“骗你是真,我认,可你说我假,若那些事情是假的,你又怎么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应该死在那场刺杀中才对。”


    停了片刻,她恨恨道:“沈洵舟,我恨你一辈子。”


    沈洵舟松开手指,刀刃掉落。


    他感到一点后悔。像是藤蔓刺进了血肉,阵阵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