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步试探
宋蘿下去买了两个包子。
阴寒怨毒的视线缠过来,她转过头,那种感覺又消失了。
仿佛只是她的错覺。
恨恨啃了一口包子,若不是身子酸軟,中过迷药的症状,她真要怀疑撞鬼了!
城内甩不掉那人,她就去城外。
宋蘿绕了一整天,片刻未歇,那道目光起先还跟着她,后来便察觉不到了。换了件衣裳,取了刀
,趁着日暮人多,她挤在人群中出了城。
天色破晓。
车轮碾过湿軟的泥土,留下道深深的辙印,车帘飞晃,馬蹄高跃,这辆馬车行得很快。
尚年輕的刺客躲在草丛间,扯了扯自己被露水沾湿的夜行衣,隔着绿黄的长叶,窥见一双极亮的眼眸,容貌遮在黑布下,却难掩清丽之色。
“阿蘿姐,大人交代,让你做完这次任務就带我回长安,长安的吃食比揚州还好吃嗎?”年輕的刺客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隔着蒙面闷闷传来。
宋蘿拨开草叶,摸向腰后的刀,偏过头:“大人府上有个厨子做菜很好吃,比徐叔做得好多了。”
她慢慢抽刀出鞘,年輕刺客看着她,觉得仿佛有利刃刺破晨雾,泛出寒光,也握住自己的刀,前方马车奔驰靠近,这点寒意没入车夫胸口。
马车急停,帘子上淡黄色的流苏坠落,脸圆圆的侍女先冒了头,惊恐的叫声还未喊出口,脖间血液喷涌,软软的脑袋倒进泥地里,流出条血河,灌进不远处的草丛。
戴着面纱的女子身着华丽的紫色,趁着侍女阻擋,跌跌撞撞地跑下车,順着旁边的小路狂奔。
小路不平,拱起了土坡。
宋萝提着尚在滴血的刀,迅速追过去,年轻的刺客同时掠向坡口,一前一后,堵截,逼近。
她垂下眼睫。此时这女子已跑丢了面纱,矜丽的面貌毫无遮擋地露出,眸如秋水,唇若点樱,厉喊:“放肆!你们怎么敢,怎么敢殺我!退下!”
跟着崔珉在揚州待了一年,替他養了不少刺客,眼前这看着年纪很小的,是那些捡回来的孩子之一。
训练,殺人,崔珉喜欢心思单纯,对他崇敬的死士。
心跳一点点快起来。
眼前的女子拔下头上的簪子,指着她。若没记错,她是上次在长安裴家见过的永安公主,李夭夭。
崔珉骗了她,他要殺的根本不是什么来自长安的贵女,而是皇室的公主。
公主死在流匪手中,即便不是起义,待皇帝带着怒火,派兵将剿过来,怕也是要揭竿而起了。
操纵人心,步步为营,每个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锋銳的刀尖抵至李夭夭面前,年轻的刺客叫空雨,他是许多人養大的,大人,阿萝姐,书斋的徐叔,等执行完这次任務,就能去大人所在的长安了。
他喜欢吃辣的,不知道长安有没有好吃的辣食呢,听说那里的胡兵很好吃,到了中秋,还有很漂亮的灯会,他可以和阿萝姐一起去。
阿萝姐一点也不像个殺手,他心想,穿着漂亮柔软的裙子,笑得也很好看,还会给徐叔补衣裳,给他做肉饼,出去执行任务受伤,她急急地拿着药过来,嘱咐他上药。
只是越到最后,她和大人的关系好像越不好了,那段时间也很少笑。
听说阿萝姐有个妹妹,天生有残,大人心善,养在府中亲自照顾。大人暗地里来书斋的次數也變少了,阿萝姐出去执行任务的次數變多了。
再然后,她去了长安。
空雨很多时候会想起她,他和她练过刀,做过弩箭,丢过石子,她的准头很好,但近身的功夫不太好,除了偷袭,很少能一击即中。
所以这次的任务,大人让他和她一起做。
刀刃即将割入这贵女脖间,另一片寒刃挡过来,挑开,他猝不及防,怔然地抬头看过去。
宋萝手中长刀旋转,順勢扎入他心口。
空雨感觉力气随着胸前的血流失,又有血涌上喉口,浸湿了蒙面的黑布,只来得及说两个字:“姐姐”
刀被拔出,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
他断气了。
这样近的距离,从思索到动手,宋萝的刀一直很稳,见他睁大的眼眸涣散开,刀尖轻轻颤了颤。
在心底道了句“抱歉”。
幼妹还在等着她。
她不能让姜幼跟着崔珉去死。
宋萝转过身,一步步走上坡。
李夭夭要吓疯了,方才那死人溅出的血弹到她脸上,又冰又凉,恶心的腥气直往鼻间钻,她想站起来逃,身子瘫软,却只能抓着地上的软泥。
少女被黑衣裹着,犹如柄锋利的剑,破开眼前的天光,慢慢踏上来,眸子低垂,俯视她。
弯下腰,目光从她手掌扫过,随即停在她眼睛上。
李夭夭的眼睛和李郁长得很像,看上去温和,眼尾狭窄上扬,透出几分銳气。
宋萝轻声开口:“永安公主,你想做女帝嗎?”
李夭夭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着,松开了自己手里攥起的泥土,“你说什么?”
“你只需回答我,想,或是不想。”
李夭夭上扬的眼睛里,迸出猛烈的戾气:“你是誰派来杀我的?”
宋萝直起身,收回刀。临时的起意,本来就是难以实现的,她指了指前方:“我不杀你,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汴州城,进城之后拿着你的公主令牌,去刺史府,别再往西走了。”
李夭夭一言不发,戒备地看着她。
宋萝拖起地上的尸体,往小道上走。
李夭夭撑着自己起身,瞧了眼马车旁侍女死不瞑目的模样,心中胡思乱想:她应该是个刺客吧?为什么反而杀了自己的伙伴,背叛主子?
她真能帮我坐上皇位?
见少女背影愈远,李夭夭犹豫片刻,默默跟了上去。
尸体被掩藏在半人高的草丛之中,刀尖搅开清澈的湖水,晕开淡淡的血色。
从汴州出城的这条小道上,这片湖连着江,沿江而上,是一个小镇。
宋萝慢慢洗着刀,李夭夭躲在树后看她,一双眼睛大而稀奇。
李夭夭不是没见过刺客,皇宮里的刺客多不胜数,有跳着舞刺上来的,有一身宮女装扮刺上来的,她在宮里喜欢呆在清竹居,那个燕国质子住在那,那里没有刺客。
因为没人会去刺杀一个落魄又穷酸的质子。
也没有刺客会杀掉同伴,放走目标。
李夭夭捏了捏手心,走上去,停在离少女有些远的位置:“你你方才说得都是真的吗?我可以回答你,但是你要先告诉我你是誰,又是谁要杀我。”
宋萝甩甩刀上的水珠,回过头:“今年三月尚服局选人,我也进了宮。”
李夭夭想起来,那日在宫中待着实在是无趣,便去现场瞧了瞧,还出了道题。
以青竹为绣,辅以海棠花。
倒是有片绣帕还算入眼,她便拿出来,顺道带给去了清竹居。
宋萝继续说:“掌事姑姑告诉我,我的绣帕被公主带走了,无法评定,我本以为公主喜爱,我便能凭着你的權勢被掌事姑姑选上,结果公主虚位,不过如此。”
李夭夭漂亮的脸沉了下去,偏偏无法反驳。
虽为公主,李郁宠着她,把衣裳首饰都往她那送,可她却不能随时出宫,不能任命任何一个女官,她身边都是李郁送来的宫女。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皇宫里乱逛。
她心中有股火苗窜上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萝直接了当:“如若你坐上了皇位,你要替我杀掉朝中一位重臣。”
李夭夭皱起眉:“你如何让我坐上皇位?”
“公主,你过来呀。”
宋萝向她招招手,李夭夭半信半疑地走近,见她用刀在地上划了个棋盘。
清脆的声音如潺潺的溪水,流淌进李夭夭耳中:“公主你看,空子代表白,实子代表黑,棋盘是皇宫,而这些棋子便是争夺的權势。”
“权势?”李夭夭反应过来,
“你方才让我杀的重臣也在其中?”
宋萝点头,刀尖指向黑子:“这就是他,而这白子,便是陛下。”
李夭夭不会下棋,可也能看出白子被黑子包围了,蹙着眉头:“白子要输了,我能做什么?”
“公主能做最重要的一件事。”宋萝拿起一小块石子,放在泥土划的棋局上,“这代表你。”
她手指用力,石头在地面滚了圈,棋子和横竖线都被碾乱,看不清原先的痕迹:“这就是公主能做的,棋盘之外的,变数。”
李夭夭似懂非懂,意会片刻,问:“黑子是谁?”
“公主猜不出来吗?想要你死在汴州外官道上的人,或者更早之前,就想要利用你的人。”宋萝收回刀,看向她,“如果这都猜不出来,你也不必做我的盟友了。”
“盟友?”李夭夭才理顺的思绪又乱了,“我什么时候说”
话音骤顿,想起自己刚刚都被带着说了什么,怒视过去:“你敢套我的话!明明是我在问你!”
宋萝眨眨眼:“公主所问,我已答了,现在该你回答我,你想不想做女帝。”
李夭夭默了半晌,吐出一个字:“想。”
她不要再被李郁关在宫中,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了!
父王仙去后,李郁做了皇帝,她本来是长公主才对,可以出宫建府,有自己的封地。
可他这个疯子,竟然把她过继到他名下,明明是皇兄,却想当她的父王,这个疯子!
李夭夭眼眸上扬,显出几分锐利:“登上皇位,我要做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明白了,只有李郁死了,她才能坐上那个位置。
“最多一月,宫中会有场大乱,黑子白子相斗,就看公主能不能掀得了这个棋盘了。”宋萝道,“那时,你自然知晓自己该做什么。”
“眼下,公主便去刺史府,命令刺史大人,尽早护送你回长安。”——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完结倒计时
第72章 第七十二步试探
目送李夭夭走入刺史府,日光渐烈,直直照在脑袋上,两只如狐耳的尖髻晃了晃,从树叶中钻出来,素白的手掌伸出,截住只毛茸茸的小雀。
宋蘿躺在树横生的枝桠上,将小雀举在面前,解开它爪子上绑着的布条,展开。
是扬州书斋送来的信,崔珉催她回长安。
城内不能帶刀,她把刀埋在了城外,客栈不能再回,她租的宅院怕是也被那人盯住了。
如今倒是难得地,无处可去。
那个一直跟着她的人,会是谁呢?
眼前忽然闪过張漂亮的臉,黑漆漆的眸望着她,嘴唇殷红,说道:“我恨你。”
手掌中的小雀啄了啄她的指尖,传来轻微的痒意。
算了,她心想,无论是仇人还是杀手,亦或是没死的沈洵舟,今晚等一等,引他出来,就知道是谁了。
没回客栈,跟丢了她,那人也许会来这宅院瞧一瞧。
天色落幕,灰暗的绸纱罩下来,流淌进院子里,暖黄的烛光从屋子里亮起来,成了这暗色里唯一的暖意。
宋蘿趴在枝条上,不眨眼地看。穿着寝衣的妇人手提灯盏,推开门,将灯放在身旁的桌上,躺入搖椅,轻轻晃。
侍女为她倒来杯熱茶,白雾升起,晕开妇人柔和的眉眼。
顧玉沅拉着侍女坐下来,侍女为她打扇子,驱走飞来的蚊虫,烛光下,她眼角显现些细纹,流露出岁月的痕迹,可面容却极为清丽,又帶了几分艳。
“春柳,明日就该启程回洛陽了,应该帶着你去看看这儿的风光,怪我太累了。”她叹了口气,眉间流出疲惫。
春柳手中扇子一刻不停,嗓音偏冷:“參軍大人让我照顧好夫人,岂能让夫人为春柳操劳,若能见得汴州城的风光,是春柳之幸,但我更想把夫人伺候好,夫人开心,我就开心。”
顧玉沅不语,端起茶,抿了一口。
春柳犹豫了下,继续道:“只是夫人自从进了城,身子似乎就疲乏许多,若是累,可在这多歇息两日,待精神好些,再启程也不迟。”
顧玉沅搖摇头,不自覺地笑了笑。住这的小姑娘避着她,不肯回来,虽不知她为何連面也不愿露,但她总归付了银子,自己总不能占着这宅子不走。
此次来汴州,倒是个意外。
不过急着走,还有个别的原因,待在这里的时时刻刻,都像在提醒她,那段不堪的记忆。
记忆中也有些温暖的时刻,顾玉沅用双手拢住茶盏,叹道:“我有点儿想我的小女儿了。”
春柳面色自然地接话:“当年夫人从水患中逃生,老天怜佑,您女儿定然也能活下来,日后定有相聚的机会。”
夫人在水患中伤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也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參軍大人爱之深切,毫不介怀,暗地里派人寻找她走散的女儿,却是到今日也无消息传来,如若日后真找到了,参军大人怕是也像对待亲生女儿般对待她们。
烛火跳动,风愈大了。
春柳劝道:“夫人,风凉了,早些回屋歇着吧,不然您明日腿痛要复发的。”
顾玉沅放下茶盏,被她扶着起身,仰起头看了看彎彎的月亮,朦胧如雾:“也不知道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走的时候她还那么小。
她会不会怪自己丢下她?再次相见,还会不会认她这个阿娘?
愧疚丝丝缕缕地从顾玉沅心上长出来,缠成院子里微凉的夜风,她进了屋,风往上飘,吹动树绽开的枝叶,小片的裙摆也隨着扬起来。
宋蘿感覺有点困,还有点冷,索性将脑袋枕在树干上。
盯着如弯刀的月,緩緩出神。
许久,屋子里的光亮也灭了,夜里的濕意贴进衣裳,像是下了雨,粘粘稠稠的,已至半夜,这片宅院静下来,偶有风摇动树叶声。
宋蘿将视线从暗掉的主屋收回来,抱住双臂,感觉到一点暖意,闭上眼养神。
这晚,那人没来。
宅院前,挂着金鈴的马车往前走,鈴铛一晃一晃,撞出清脆的響声,车轮碾过,出了巷子。
張婶才送完回屋,敲门声響起,几日不见的少女出现在门前,裙摆濕漉漉的,像是沾了晨露。
她惊了惊,隨即心疼坏了:“出去接待朋友,怎么变成这样了呀,看这臉白的。”
張婶拉着宋萝进屋,倒了杯暖汤塞进她手里。
宋萝捧着碗,烫熱熨入手心,热气拂过翘起的眼睫,凝了层湿润的水汽。
她喝了口,眼眶有些酸,骤然一颗硕大的泪砸进了汤里,她慌忙将臉埋进碗里,“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
張婶从厨房走出来,端了盘暖呼呼的窝窝头,黄澄澄,圆滚滚的,往桌上放:“没吃饭吧,快吃点,怎么搞成这样呀,看这脸憔悴的。”
宋萝仰头看她,弯了弯唇:“我没事,谢谢张婶,我今日是来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哪呀,小阿萝?”
“去洛陽。”宋萝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前日我去买糖水,听小贩说街上死了个人,臉上可长一道疤了,我觉着这汴州城怕是不太平了,张婶,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去外头躲躲呀?”
张婶听到“死人”,脸白了白:“这这是真的?”见少女沉重地点头,她抓了抓身上的围裙,“这,这,等二牛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
从前做生意练就的直觉,若城内真出了什么问题,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
张婶说是要商量,心里却已经做了决定,待儿子回来,再和儿子他爹合计合计,带上东西去避一避!
宋萝啃着窝窝头,双颊塞得鼓鼓的,連连点头。
待咽下嘴里的东西,她擦了擦脸,起身:“谢谢张婶,那就,在此别过。”
拒绝了张婶的相送,她去隔壁侧屋收拾自己的东西。包袱展开,放入几件衣裳,窗台前的胭脂,拉开抽屉。
匕首的位置变过了。
她握起它,神色沉静,塞进包袱里,捏起两角打结,背上。
轉过身,踏出屋门。
已经走了的,身着金衣的华贵夫人站在院子里,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顾玉沅如何也没想到,租这房子的小姑娘居然
是她!怪不得不愿露面,怪不得要躲起来。
少女愣了愣,从台阶上走下来,打算越过她。
顾玉沅手指发抖,柔美的面容闪过些狰狞神色,声音发颤:“你你是如何找到这的?”
她这辈子也忘不了,她本来已经逃脱了,靠着绣品过上了安稳的日子,可是,可是!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敲开了她的门!
那张稚嫩的脸带着她爹的痕迹,像鬼一样地缠过来,抱住她的腿,就算流了很多血,也不肯闭眼睛。
这是恶鬼!
和她爹一样的恶鬼!
如果不是,她一个小孩儿,是怎么能跨过这么远找到她的?
将簪子扎入她心口,汩汩流出的血,她睁得大大的眼睛,夜夜都在顾玉沅梦里重现。
而后,是更可怕的噩梦。
不断落下的棍子,不断新添的伤口,孩童的哭啼,还有她自己的惨叫。
好痛啊!
顾玉沅感觉身上已愈合的伤疤,火辣辣地痛起来,烧得她难以忍耐,将怒火宣泄在面前停住的少女上:“你是不是追着我来的?你是不是又要毁掉我?”
宋萝眼睛轻轻一眨,说:“你不叫住我,我已经走了。”
宋萝捏紧了包袱上的系带,抬起步子向前。张婶从门外探出来,高兴地喊道:“沅娘,你怎么又回来了,正好巧了!”
张婶拉着宋萝,面上笑着,热情地介绍:“这就是租你屋子的那个小姑娘,她也要去洛陽,正巧你拉她一程呗,她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连个伴也没有,我真是担心遇见坏人了。”
顾玉沅惊悸得连脸上的肉都颤起来,她这些年被养着,脸颊凸起些软肉,看着雍容华贵,心想:洛阳!都追到洛阳了!
她与少女如出一辙的栗色眼眸转了转,念头从心中涌上来,柔柔笑道:“好啊,我便载她一程,同去洛阳。”
张婶乐呵呵,想到什么,挤到两人身间:“这是沅娘,当今洛阳参军的夫人,甚是心善,小阿萝你就放心跟着她就行了,保管把你平安送到洛阳。”
车帘前的金铃撞响,撩起一角,日光映入,照出两个对坐的人影。
神情冷淡的侍女拾起缰绳,驾车。
摇摇晃晃滚起车轮声。
马车内,热茶的雾向上飘,清新的苦甜香萦绕。
顾玉沅伸手,将茶杯推过去,浅绿色的茶汤波漾:“喝杯茶,我有话要问你。”
宋萝垂下眼眸,没动。
“你妹妹可在你身边?”顾玉沅问。
半晌沉默。
顾玉沅愈发焦急,这茶里下了迷药,她怎么不喝?
若是她不晕,她又如何甩掉她?
顾玉沅深吸一口气,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阿幼是死在水患中了吗?”
姜幼,姜稚。
这双女儿,她只想要一个,偏偏活下来的怎么是她?我的阿幼呢,为何不让我遇见她?
如此想着,语气忍不住带上怨念:“你说话啊!是哑巴吗!”
终于,宋萝抬起眼,目光从面前的妇人脸上梭巡而过,开口:“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顾玉沅被她看得一怔,随即听见平静如溪的嗓音响起:“当年,为什么不信我,要自己走呢?我可以带着你与幼妹逃走的,钱也攒够了,腾意也会帮我们出城,为什么,要丢下我们呢?”
宋萝并不恨她,也不埋怨她,只是疑惑。
明明路线都画好了,带上银子出城就可以了,阿娘,你为什么要临阵脱逃呢?
为什么呢?
阿娘,我有些难过。
你在茶里下了迷药,我能闻得出来。
你说想念幼妹,等我把幼妹救出来,把她治好,我可以让她与你相聚。
你与我讲好,会一起逃的,但却先走了,我抱着幼妹在门口等了你好久好久。
风撩起半边车帘,日光落在宋萝栗色眼睛里,浅浅晕开暖色:“阿娘,你回村里看过我们的屋子吗?”
顾玉沅当然没有,一次都没有,她避开这里还来不及,默了默,将桌上的茶杯推得更近了些:“我们母女重逢,先别说这些了,喝点茶吧,我还备了些糕点。”
宋萝盯着浅绿的茶汤,忽然想起青年偏执望来的眼神,学着他说:“我不要。”
她握紧了包袱:“不用你赶我,我自己走,我要下车。”
一只青黑的虫子爬到她肩头,震起翅膀,迅速贴近她裸露的侧颈。
像被针扎了下,传来很轻的刺痛。
宋萝下意识伸手去摸,眼前骤然晃起来,阿娘的脸旋转,如水荡开。
身体酸软,她靠着车壁滑倒下去。
意识坠入黑暗前,车帘被掀开,侍女冷淡的面孔凑近,张开手掌,压过来——
作者有话说:走剧情,小沈下章出场
第73章 第七十三步试探
坠着金铃的马车停在小道上。
“叮铃——”
铃声伴着流动的湖水,叶片沙沙晃动,细碎的日光落入水面,波光粼粼。
帶着濕意的水味扑过来,宋蘿眼皮沉重,手腕处传来粗粝触感。
有水……
她努力睁开眼睛。
侍女冷着脸,她手上是一截麻繩,系住灰色的石块,动作利落地綁了结,阿娘站在她后方,神情愤恨又紧张,捏住了自己金色炫目的裙摆。
半边脸頰陷入濕軟的泥,湖水涌动,吹过来很凉的风。
宋蘿动了动手指,摸到交錯的,綁在身后的繩结。
试着解开,反而愈缠愈紧。
没力气。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边的两人,顧玉沅总算注意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抬起头,猛地退了两步,喊道:“春柳,她醒了……”
春柳直起身,拖着石头走过去:“夫人莫怕,即便此时醒了,待会就是个死人了。”
顧玉沅本来没想殺人的,她只是想把她迷晕,然后丢到荒郊野岭,让她再也找不到她。
可是,可是春柳……
她第一次见到春柳身上还有那种可怕的虫子,青黑的,口部帶着深寒的短刺。
顧玉沅有些害怕,“春柳,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吗?”
或許不是畏惧,她心中起了强烈的情绪,慌不择口地想要说出来:“这不能怪我,她……她要害我,我以前就被她害过,我……不能怪我……”
仿佛说出来,她心里就好受了些。
对……这不能怪她。
视线落在泥沙中躺到的少女身上,还是如那时般不肯閉上的眼睛,如此瘆人!
都是她,都是她要自己找上来的。
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的日子,不能被她毁掉!
春柳平静道:“参军大人叫我护着夫人,夫人之忧便是春柳之忧,既然她危及您性命,死是应該的。”
顧玉沅不自觉地点点头。没錯,她是为了自己,应当的,应当的!
她本就該死了。
早在她五岁时找来的时候,就应该死的!不然自己怎么会又过那么多年的苦日子!
顾玉沅嗓音也不抖了,绕过春柳,低下头:“你不是说被你那虫子咬过之后,会立即毒发而死吗?她为何还活着?”
春柳蹲下身,再次将绳结收紧:“夫人,我也不知,許是她身体里还有别的毒,以毒攻毒,这才醒了过来,您无需担心,落了水,不出一刻,她便会溺水而亡。”
尸体被石头坠着,也不会飘起来让人发现。
少女偏着脑袋,春柳确认绑在她身上的绳子没有任何松动,微微弯腰,离她很近。
春柳听到细小的呢喃,她分辨了一下,那声音在喊:“不要殺我。”
求饶吗?
从极輕的,风一吹就散的尾音,变为了凝凝如溪的,清晰嗓音:
“不要不要殺我。”
小宋蘿望着阿娘略显狰狞的面孔,低下头,看见
阿娘手中的长簪,没入自己的心口,她想开口说话,喉间涌上血腥味。
阿娘讨厌血。
每每她被阿爹用鞭条打出血,阿娘便会帶她去厨房,烧一盆暖暖的热水,以巾帕沾湿,将她身上的血迹輕柔地擦掉。
阿娘的神情很温暖。
经过她的手,再痛的伤口也不痛了。
所以她仰起稚嫩的脸蛋,把喉咙里的血咽了下去。
那些未能说出的话,变为了望向阿娘的眼睛。
我走了很远的路,受了许多欺负,在那个香到腻人的楼里,洗了好多好多个盘子,挨了很痛很痛的打,好不容易逃出来,我不想死。
那个哥哥告诉我,殺人会被抓进衙门,把脑袋砍下来,他也许有一天就会死了。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你死。
阿娘,不要杀我。
最终她被送到了醫館。
阿娘住在高高的,气派的宅院里,里面有许多仆人,过年的时候府上要挂起紅彤彤的灯笼,有个下人不慎从梯上跌落,摔伤了脚,阿娘便坐着马车,将他親自送去醫館。
雪花在台阶上铺了厚厚一层。
宋蘿穿了件薄袄,没有带刀,紅色的背子边溢出短短的白绒,两件衬裙加在里面,蓬蓬的,从远处看就是个穿着喜庆的小姑娘,躲在树后,蹦着踩了几脚雪。
医馆没有开门。
阿娘带着受伤的下人在外头等了近半个时辰,总算等来了大夫。
进了医馆,宋萝就只能看见关紧的门,屋内亮起的暖黄烛光。
那个时候阿娘就是像这样,带着不停流血的她,来找大夫的吗?她心想。
这是找到阿娘的第一年。
成了参军夫人,日子过得很安稳,有时出门逛街,有时在院子里赏花喝茶,春天的时候会带着府上的侍女放风筝,秋天的时候会烧起火炉,在屋子里缝参军破掉的衣裳。
她与丈夫的母親相处不太融洽,身边的侍女总是待不长久。
去到长安,再回汴州,已过去近两个月。
眼前这个侍女,宋萝从未见过。
宋萝脸頰贴着湿冷的泥沙,眼睛盯着春柳:“春柳姑娘,你给我下毒,难道就没想到我也会给你们下毒吗?”
春柳动作一顿。
宋萝浅浅笑了下,语调轻飘飘的:“我试过好几年的毒,你猜猜我带的毒药是什么?你家夫人不过一日,便会四肢酸軟,三日后,便肠穿肚烂而死,你最好不要杀我。”
顾玉沅离得近,将话听了个正着,惊慌地退了半步,随即反应过来,尖利地喊:“她骗你!她从小就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春柳却道:“夫人,她中了我的虫毒还活着,难免身上带毒,春柳不要紧,若是夫人中了毒,我不能害了夫人。”
“不不会!”顾玉沅金色的裙摆折出日光,与湖水交相辉映,十分炫目。
宋萝閉了闭眼,随即,同样以金线织成的绣鞋到了脸頰边。
顾玉沅抓住她的肩膀,费力地把她往湖里拖,对春柳命令道:“快!快把她扔下去!”
“夫人!”春柳伸手制止她,顾玉沅雍容的脸因用力,变得有些红,额前渗了层汗珠,不复以往温柔的模样,显得狰狞,可怖。
见春柳的手扶上自己的手臂,她再也顾不得,急切填满了她,大喊:“我没有中毒,她是骗你的,因为,因为”
柔软的泥沙被拖出一条线。
宋萝倒在沙里,脸上,乱掉的头发上,脖子上沾满了泥,栗色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顾玉沅声音低下去,将心中的答案脱口而出:“因为她不会对我下毒!”
她是我的女儿,我是她的母亲,她不会杀了我!
春柳拧起眉,在相信夫人与相信这女子之中犹豫,宋萝要将第二个威胁的说辞道出,但已经来不及了,春柳的动作很快,扛起她扔进湖里,连同沉重的石头,“扑通”一声。
“幼妹”
顾玉沅只听到微弱的两个字,立即被溅起的巨大水花声覆盖。
冰凉凉的水不住地涌入喉间。
宋萝没能说出口,身体重重坠下去。
面前的湖面像阿娘的裙摆一样闪,泛着波光,愈发明亮。
她可能要死了。
有些后悔,既然阿娘这么在乎幼妹,她应该早些用幼妹来威胁她才对。
视线朦胧。
崔珉坐在棋盘前,指尖执起枚黑子,抬起眼:“稚娘,今日这一课,讲人心。”
他招她过去:“人心如棋局,是世上最好算,也是最难算的东西,往后我允你来猜我,猜错猜对都无妨,只是你要去猜别人,一旦猜错。”
“嗒。”
黑子落局。
他颊边显出两个酒窝,笑道:“犹如此子,当心自身万劫不复。”
是了。
崔珉还没去死,她怎么能先死?
还要活着救出幼妹。
宋萝指间夹着薄薄刀刃,灵活地翻转,割断绑住她双手的绳子。
身上一松,石头坠落。她摸出袖中的针,迅速刺向耳后,闭上眼,意识坠入黑暗。
*
清溪镇,客栈。
烛光盈亮床帐间,映出床边两个人影,影子拉长,跳动,投落在被褥间的少女苍白的脸上。
大夫抹了抹脑门的汗,瞅了瞅光下如艳鬼般的漂亮青年。
艳鬼抱着双臂,眉间不虞,张开殷红的唇:“说啊,她怎么还没醒?”
大夫吓得一抖,额头的汗冒得更欢了。
夜色落幕,他正关上医馆的门,这人起先倒是有礼,眼瞳圆圆的,衣着也不错,像是哪个富贵人家跑出来的小公子,得知他不出诊后,这人便本性暴露,将刀横在了他脖子上,逼着他来了这。
他声音也哆嗦:“我若没猜错,这位姑娘会医理,给自己封了穴,闭气太久,这才没醒。”
少女脑袋上绕着圈白白的纱布。
沈洵舟漆黑的眼珠转开,冷笑:“你也会针法,给我把她扎醒。”
大夫看了眼床间,又看了眼他,斟酌着说:“这扎哪能扎醒啊,这姑娘还撞到了头,所幸伤口不大,修养几日便能醒了。”
沈洵舟抿起唇,扔了枚银子过去,把大夫赶走了。
窗户支起,夜色淌进,又被烛火驱散,风吹开床帐,向四周鼓动。
他站在床边,觉得这帐子像是奔丧用的白布,伸手把它拢起来,牢牢勾住,俯下身,直勾勾地看着她。
心想:她不是杀手么?怎么连那两个人都杀不掉。
腹中的蠱虫因靠近少女,尖锐的疼痛平息,兴奋地扭动,将肚皮顶凸一块,想要触碰她。
比之前更甚的情.潮翻涌,酥麻自脊骨往上攀,炙热烧入喉间,他很轻地吞咽了下。
白皙如玉的脸颊浮起红晕,迅速覆上晶透的莹光,连耳垂也热得出了汗,修长的手指像是被水泡过,湿淋淋的,伸过去,摸了摸少女的脸颊。
好恨。
她要逃,要丢下他,说她想好好活着。
如今呢,这算什么?
把自己陷入那样的险境,让他差点给她收了尸。
从消瘦的侧颊划到她眉间,指尖触到微拧的软肉,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蹙起眉,面上透出些不安。
在刺客手中死里逃生,却被蠱虫日日的刺痛折磨,他眸光沉暗,凝出浓浓的恨意,手指下移,停在她柔软的唇瓣。
她又骗了他。
“唔”
沈洵舟弯下腰,捂住腹部,黑瞳中浮上朦胧的水光,烛火映照出眉心红痣,瓷玉般的面颊显出惊人的稠丽。
咬牙切齿,
抑制住将要溢出喉间的喘息。
他要杀了她。
在此之前,她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上。
她娘亲不行,那个会蛊的女人不行,她自己也不行!
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
他要将她碎尸,喂给野狗,再把她那个妹妹找出来,活剐,死无全尸,丢入湖底,冤魂不散!
硕大的,如珠的眼泪,从他眼眶中坠落。
沈洵舟低头看着她,水珠“啪嗒啪嗒”地砸在少女的脸颊边。
“我要杀了你。”
恼怒,怨恨,迷茫,情.欲各种情绪从他眸中掠过,纤长的睫毛垂落,沾着晶润的泪,随即,他的唇轻轻颤了颤。
慢慢直起身,指尖颤着,捏住她的裙带。
早该这样的,早该这样的
用她解了蛊,再杀了她。
他指节用力,拉着细长的裙带,扯开了——
作者有话说:小沈:(又气又怒)(哭)盯着老婆,结果一没盯住,老婆差点死了
阿萝:(晕着)
小沈:(害羞)(解衣裳)
大家想看小沈水煎还是阿萝水煎qvq,栗喜欢阿萝水煎小沈(咳嗯……我说做水煎包,焦焦脆脆的,好吃!)
第74章 第七十四步试探
因这短暂的触碰,蛊蟲在腹中扭动得更欢,熱意自床帳中攀升上来。
沈洵舟膝盖压进了柔軟的被褥,撑在少女上方,白色的帳子落在他背上,仿佛披了块朦胧的紗,衬着莹白的面颊,眉眼如水黛,盈出湿漉漉的光泽,像是俯身过来的观音像。
长睫坠泪,唇色嫣紅,白帐飄动着貼在他鬓边。
修长的手指缓缓拨开了层层叠叠的襦裙,摸到温熱的,軟软的皮肤。
他握着她的脚腕,指尖下意识蹭了蹭,缓缓向上。
少女躺在他身下,裙帶散开,薄薄的上襟透出雪色,裙摆凌乱地皱起,绽开,活色生艳。
沈洵舟紧闭着眼,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嘴唇也在抖,暖亮的烛火照出他通紅的耳尖,紅潮逐渐泛上臉颊,眼尾,犹如上的胭脂的美人,含羞待怯,手上的动作却愈发凶狠。
他恨恨掐了掐少女的小腿。
好软
“咕咚。”
响起清晰的吞咽声。
视线一片暗,反而使触感更加灵敏,沈洵舟感觉自己陷入了暖呼呼的云,她身上的香气飄过来,将他裹住,侵入,渗进了皮肉,窜起酥酥麻麻的痒。
他克制不住地喘了声,眼尾晕红,手指满覆汗珠,湿淋淋的,手掌相貼处傳来滑腻的水意。
再往上划,便到了她的膝盖。
熱意灼烧,蛊蟲四处冲撞,顶起肚皮,衣裳处顯出蛊虫的轮廓。
他难耐地拧起眉,动作停住了。
剧烈的心跳声响在耳边,令他指尖也颤起来,再也进不了一步。
是夫妻……
已经成婚过了,写过婚书,而且她主动亲了他,纳入他。
可以的,在长安就该这么做的。
趁人之危的犹豫与心中的愤恨交纏,凝成股古怪的惊悸,沈洵舟弓起腰腹,额上浮起晶亮的汗。
用于遮盖的脂粉消融,他额心红痣愈发明艳,似妖似鬼,白帐在身后飘起,又顯出几分月色般的冷。
妖鬼顿住了。
但又不甘心就此作罢,颤动着睫毛,胡乱地将唇压下去。
两片唇瓣盖住块微凉的皮肤,尚未分清这是她的哪,少女微弱的呢喃声忽然傳过来。
沈洵舟像被烫了下,猛地弹起来,退到床的角落。
黑眸惊慌失措地轉开,片刻后,移回来,浮上些恼怒,再次把脑袋凑过去,顶开白色的帐子,俯在她臉颊边。
宋蘿唇失了血色,輕微地开合,说:“阿娘……不要杀我……”
沈洵舟下不去口了,盯着她,心想:她只有在梦里才会说真话么?
撑在床侧的手被抓住了,她手心很热,圈住他一根手指。
他垂下眸,将她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掰开,随即拾起散落的裙帶,给她系上,抚平了衣裳。
做完这些,才直起身,凝视她的面颊,輕声道:“你阿娘对你一点也不好。”
指尖残留着热度,他伸过去,触碰她的臉,摸了摸她头上包着的紗布,抿起殷红的唇:“我也不会对你好的。”
翻身上床,挤入她的被子。
宋蘿沉睡中皱起眉,似乎被挤得不舒服,沈洵舟才不管,挪了挪身子,两人紧紧相贴,他把她拥进了怀里。
暖意蒸腾开。
她神情中的不安逐渐消散,闭着眼睛,显出几分柔软的安详。
像是抱着个烫人的暖炉,她脑袋抵在他肩头。沈洵舟纏了缕她的发丝,绕圈,分了心神压制腹中的蛊虫,许久,困意袭来,他抱着她睡着了。
天光朦胧。
一辆馬车驶出清溪镇,馬蹄踏出,烟尘四跃。
经过水患的村子覆满厚厚的淤泥,踩下去便是个脚印,怀里揽着仍晕着的少女,沈洵舟弃车上馬,手握缰绳,晨雾间如墨眉眼微扬,于密林中奔驰而过。
風迎面扑来,吹起她的裙带,与藏蓝色的袍角交缠。
馬蹄声,風烈声,鸟啼清脆。
宋蘿被颠醒了。
下意识一抓,偏硬的茸毛撩过手心,她分辨了一会,反应过来这是马的鬃毛。
后背贴着块温热,她脑袋顶住衣裳的褶皱,思绪飞轉,这是人的肩膀处,身后这人马术很好,马很柔顺,比她高大概一个头。
眼前漆黑。
她摸到头上包着的纱布,按住伤口,传来刺痛。
那时落水,虽及时封了穴位,人却晕死过去,应是随着浪撞到了,离眼睛太近,因此——
看不见了。
下颌被冰凉的手指捏住,强掰着轉了过来,耳后风声呼呼,她的心提起来,察觉这人的目光落在她眼睛上,端详了片刻。
心跳愈快。
马跑得这么快!他怎么不看路?!
听见这人轻笑一声,拽停了马。
刻意压低,带着哑意的嗓音滚过耳边:“你眼睛看不见了啊。”
宋萝想了想:“只是暂时因撞伤失明,不出半月便会好转,郎君救了我,可知我是谁?”
那声音浑不在意:“你谁啊?”
“我是长安红乐舞坊坊主的侄女,我舅舅有钱的很,你送我去长安,必以重金答谢。”宋蘿仰着脸,颇有一番被家中宠爱的矜气,“此处穷乡僻壤,等你去了长安,我可以让舅舅给你谋个差事。”
沈洵舟望着她,露出冷笑。
她说起谎话来还真是眼也不眨。
这双栗色眼眸无神的模样,她只能乖乖待在自己怀里的样子,简直是太好了。
他黑眸中暗沉滋生,显出奇异的光华,唇角上挑,故意学着她以往的语调:“可我是土匪呀,用你去胁迫你舅舅,勒索比所谓酬谢更多的钱财,岂不是更好?”
“土匪?!”宋萝面上浮起惊慌,“你,你要多少钱我舅舅都会给你的,真的,我舅舅的舞坊在长安最有名的酒楼,赚了很多很多银子!”
沈洵舟抿起唇,盯着她左看右看。
这副狐狸般的狡黠模样是和谁学的,崔珉么?
若他真是土匪,恐怕被她哄着把她送去长安,还没找到她口中的舅舅,她人早就跑没影了,银子没拿到,他还反搭了路费。
他眸色不虞,松开手指。
少女浅浅笑起来:“你真是土匪吗?”
沈洵舟后悔了,突起而来的说辞,破绽百出。没绑住她,还给她治伤,算哪门子土匪?
他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想到什么,压低声音,恶劣道:“我就是土匪,不为求财,要把你抢回去做媳妇。”
将她的脸转过去,身子压入怀中,握紧缰绳,一夹马腹,比之前更快的风盖过来,他心情舒畅了些,眉间溢出少年般的意气,策马疾驰,衣袍飘扬。
宋萝想张口,喉间却灌入一口风。
耳边仍是恶劣的语调,清亮了些:“既然你醒了,我便不顾着你了,自己抓稳!”
*
做了土匪,就得有土匪的架势。
沈洵舟拿出尚未
用完的麻绳,把宋萝绑起来,绳子一端系在她纤细的手腕,另一端牢牢缠绕床柱。
日光从房屋漏风的破洞中倾泻进来,照亮里头简陋的床与断腿的木桌,收拾得极为整洁,窗台上立着几个圆滚滚的小瓷瓶。
她既看不见,沈洵舟也懒得再出去,脱下衣裳,露出满是伤痕的腰背,有些已结痂,有些尚未愈合,浸了水,凝起黄脓。
坐在唯一的椅子上,咬住纱布,将藥粉洒在伤口上。
腰腹绷紧,弯出漂亮的弧度,出了汗,覆了层薄薄的水泽,脖间鼓起青筋,他分出心思看她一眼,发觉她眸光涣散,却精准地望过来。
栗色中显现出他裸露的影子。
看不见也要看,好,那便让她看吧。
他走过去,血腥气与藥的苦味散开,宋萝轻轻皱眉,面前的视线炙热,离她极近,衣料窸窸窣窣地摩擦,几乎是贴着她耳边响起。
她偏开脸,带着笑的,压低的声线传过来:“不是要看?又不看了?”
“欺负一个看不见的姑娘算什么本事。”她反唇相讥。
沈洵舟缠好纱布,穿上衣裳,药瓶在指尖转了圈:“我看得见,我觉得有意思。”
“这是外伤的药,你受了重伤吗?”宋萝索性闭上眼,将脸转回去,“我懂医理,你放开我,我可以帮你。”
沈洵舟低下头,她唇色变粉了些,坐在床边,后面堆叠起红色的被子,他从镇上买的,被面有小小的碎花。
心想:她又套他的话。
他不应答,从袖中掏出卷起的册子,大摇大摆地翻开,学着说了句浑话:“不必,我倒是想要,你在床上帮我。”
宋萝连眼睛也没睁开:“做梦。”
半晌沉默。
沈洵舟看着手中的话本。
是从她包袱里找出来的,看了几页,讲的是一个土匪与富家小姐的故事,富家小姐不慎落难,被土匪相救,把她强拐回家做媳妇,小姐不堪受辱,日日以泪洗面。
他惯常不爱看书,只是旁边用细笔标注的小字很有意思。
随意又翻了翻,想再学些俗话,忽然一片墨迹映入眼帘。
指尖按住,对着光瞧了瞧,是只小舟,飘在墨线画的波浪上,旁边画了个小人,眼瞳圆圆的,额心点了颗痣,手执长剑立于舟上,往下,是几个字,被涂了叉。
很是潦草,似乎是下笔时纠结烦躁,在叉的末尾拖出了长长的墨痕。
他稍微分辨,认出来。
对不起。
是这三个字。
心口仿佛被这细笔戳了下,一阵尖锐的酸意,破出许多根柳絮,往上飘,堵住了喉口,吞咽不得,磨出刺痛的血珠。
“我想好好活着。”
大夫把完脉,直直叹气:“这位姑娘身含旧疾,脉象很弱,隐而不发,藏了不少余毒,所以剧毒对她无用,反而是普通的迷药能起大效,不过这也极为伤身,以后需得好好调养,方能无恙。”
沈洵舟合上书,望着少女沉静的面孔,黑眸中闪过空茫。
她想活着,他能帮她,可她若想去死,他又该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说:其实小沈有点君子之风,有人信吗
也挺好哄的哎呀,他就是恨阿萝无情,说丢下他就丢下他,其实一句对不起就能哄好
第75章 第七十五步试探
日光照映,院前大樹参天,风吹动樹叶,沙沙作響,洪水只淹到山腰,被这排樹拦截,延伸至山顶处立着的屋子,残留的淤泥由深到浅,显现出一道马蹄印子。
粗糙的麻绳绕过樹干,顾玉沅被牢牢綁住,金色的裙摆沾满泥土,发髻挣扎凌乱,狼狈万分。
黑色长靴踩过来,仿如鬼魅,悄无声息,她睁大了眼睛,动作停住。
“想跑啊?前是悬崖,后是山坡,稍不留神滚下去,尸骨无存,你要试试吗?”
青年白皙的臉逼近,眼瞳漆黑,衬着额心红痣,生出寸寸鬼气,手中匕首上挑,刺入地上的山鸡尸体里。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顾玉沅吓得抖了抖,慌忙摇头,“唔唔”几声,示意自己不敢了。
成为参軍夫人后,她几乎没被人逼到这种地步,裙子脏了,头发乱了,再也不见那副雍容华贵的模样,像是回到了从前村子里,被打被骂,恐惧至极。
恶鬼!
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淌下去,神情绝望。
恶鬼伸出血淋淋的手,把堵着她嘴的布拿掉,无辜地看着她:“夫人,昨天的还没讲完呢,姜稚从树上掉下来,把腿摔瘸了,然后呢?”
顾玉沅口舌酸麻,用一种可怖的眼神望着他。
那日把姜稚,不,张婶说她如今叫宋蘿,把她丟下水后,本想上马車回洛陽,就是这人!浑身湿透,抱着宋蘿,截停了马車!
再次醒来,她就被綁在树干上,审问完了,他便讓她讲故事。
她算是看出来了,該死的女儿,不知从哪惹来的仇人,如此折磨她!找过来的时候她就应該将她殺了,还送她去什么医馆。
姜稚早该死了!她为什么不死在水患里,要来破坏她的安稳日子!
顾玉沅舔了舔唇,嗓音嘶哑,回答:“她爹把她丟出去了,我不知道丢去了哪,过了大半个月,她自己又回来了。”
“明明从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她的瘸腿却好得那么快,还帶着幼妹去了学堂,她说李夫子的夫人是个哑巴,她可以和她说话,李夫子高兴,就允她在堂内旁听。”
“学了几个月,便写出几篇策论来,认识了里面的腾员外家的儿子,她回来与我们说,找到逃走的法子了。”
“她简直不像是人我时常怀疑她是不是已经在五岁的时候死掉了,救回来的是一个上了她身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顾玉沅已有些神智不清,怔怔地对青年说:“你既自称是她的仇人,便快殺了她,她死不掉的她阴魂不散,阴魂不散!”
地上的山鸡拔了毛,升起一团火,鸡架在火上烤,香味飘散。
修长的手指转动树枝,给它翻了个面。
沈洵舟回忆起宋蘿那双栗色眼眸,原是出自眼前的妇人,以往宋蘿的眼睛总是彎彎的,而眼前的,满溢着疯狂与恨意。
令他很想,挖掉。
他殷红的唇张开,恶毒道:“我先殺了你,再殺了她,你可记着了,在黄泉路上跑得快些,免得,被她的魂魄又追上来了啊。”
顾玉沅身子瑟缩,惊恐地看着他,大喊:“我夫君是洛陽参軍,你若杀了我,他定然放不过你,你这个土匪”
细枝串着鸡腿递到她嘴邊。
“闭嘴。”
顾玉沅猛地顿住。
沈洵舟語气意味不明:“你也配做她的娘亲。”
顾玉沅还未反应过来,森凉的嗓音再次響起:“忘了告诉你,洛陽已经失守了,至于你夫君,应当还被燕軍砍了脑袋,挂在城楼之上。”
“急报!洛阳失守!”
桌上的折子被掀了一地。
李鬱面色铁青,金色龙袍在日光下耀亮,香炉烟气缥缈,模糊下方跪着臣子的臉孔。
能被传唤至御书房的有几个?
曾是丞相的沈洵舟是第一个,而下面的这个,是第二个!
李鬱后悔了,后悔将沈洵舟派出去,更后悔派人刺杀他,否则,他也不会陷入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
青年跪着,脊背挺得笔直,身躯沐在暖色中,照出张温润的脸,拱手,微笑,颊邊显出两个酒窝,说道:“陛下息怒,臣有一法。”
日光从窗外斜入,分隔在君臣之间。
李鬱冠上的玉珠碰撞,气得不輕,沉了脸色:“上次你给朕出的法子,讓朕废了裴二,如今軍心不稳,燕军都破了城线攻到洛阳了,朕该治你的罪!”
崔珉仍笑,笑意不入眼底:“回陛下,世间万物,有得便有失,裴家兵权不再,势力大伤,在臣看来,得大过失,洛阳只是
暂时失守,待陛下派兵过去,重夺洛阳,燕军败退,再不敢过线分毫。”
“你是讓朕御驾亲征不成?!”
崔珉弯下身,声线平稳:“臣记得,陛下尚为太子之时,遣兵调将,曾大败燕军,如今陛下亲自帶兵,燕军必然畏惧,有何不可?”
李郁想起来了。
崔珉崔氏,在那场大戰中,主将是崔珉的哥哥,崔玥。
清河崔氏权势愈大,手握军权,占着几处重要州地,父王派他从军,悄悄的,借助燕军,让崔玥去死,最后崔玥被围困,戰亡。
他带着剩下的军将凯旋,父王嘉奖了他,那年他十三岁。
李郁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情莫测:“崔卿,十年前朕带兵围剿燕贼,你大哥却死在这场战役里,你可怪朕?”
崔珉拱手道:“兄长战亡,为国而死,是崔氏荣光,臣不怪陛下,只是当时年纪尚小,未能随兄上阵杀敌,若此次陛下亲征,臣愿随往,剿杀燕贼,为兄长报仇。”
李郁盯着他看了半晌,崔珉垂下眸,眼下覆了片暗沉的影子。
“陛下若重用裴将军,只怕前功尽弃,望陛下三思。”
好得很,御驾亲征……让朕亲征!
还一副为国为君的忠臣模样!
李郁绕过桌前,玉珠撞出清脆声响,直至整个身躯落在日光中,投下的影子罩在崔珉身上。
他語调輕飘,仿佛方才的怒气只是错觉:“崔卿,陪朕下盘棋吧,让朕好好想想。”
地上数道摊开的折子,墨迹分明,都是史官劝谏。
让他把沈洵舟调回来。
可人已经死了,亦或是没死?
李郁观察着崔珉,见他面不改色地绕开这些折子,跪坐在棋盘前。
崔珉指尖执白,落下棋局。李郁试探道:“崔卿的棋术比沈卿可是好多了,每次朕与沈卿下棋,令朕很是头疼。”
“嗒。”
白子已成围剿之势。
崔珉目光凝在棋盘上,白子在指尖转了圈,没看帝王的神色,然而他的棋已出卖了他的心情,急躁,无奈,还有一丝忌惮。
崔珉扬眉,恭敬答:“可惜斯人已逝,沈大人回不来了。”
出了御书房,白石台阶层层,柱子上雕的狮子,龙,各物注视过来,威严森森。
青年一身紫色官袍,慢慢向下行。
缩在袖中的手指摩挲着几颗棋子,方才的棋局,自己输了几目。
算算时间,阿萝也该回来了。
他唇邊扬起笑,脸颊边的酒窝愈深,心中阴霾扫散了些。
阿萝,阿萝,我好想你。
我等你回来。
*
宋萝啃了一口鸡屁股。
手腕上的麻绳随着她动作晃荡,另端绑在床柱上。
面前有风。
那人支开了窗,很轻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前。
压低的嗓音:“怎样?好吃么?”
她咽下去,凭借声音分辨方向,抬头“看”过去:“难吃,又硬又柴,你一个土匪,连烤山鸡都不会吗?”
一声冷笑:“我平时自然是靠抢的,抢了金银珠宝,与兄弟们喝酒吃肉,快活得很,不过这只鸡骨肉如柴,只有腿尚可吃一吃。”
宋萝握着树枝顿了顿,感受了下:“鸡腿被你掰了。”
沈洵舟低头注视她,眼珠黑润润的,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我吃了,你只配吃这个。”
“”宋萝不理他,反正填饱肚子最重要。
吃完了树枝上串着的鸡屁股,手指翻转,用力,直刺向面前的人影。
手腕一痛。
他拿走了树枝,帕子轻柔的触感塞入手心,给她仔细擦手,帕子裹着修长指节,陷入她指缝之间,每个缝隙都不放过。
这熟悉的感觉
宋萝仰着脸,问:“沈洵舟,是你吗?”
“不是啊,沈洵舟是谁?”他的气息拂在耳边,带着哑的,刻意粗粝的声线,“是你的相好么?”
宋萝偏开脑袋,抽回手往后挪。
额前撩过一片风。
脚步声远去。
沈洵舟靠在窗边,翻开浅蓝色的话本,书页“哗哗”响。
不妙的感觉卷上宋萝,她将头侧向窗边:“你在看什么?”
“你的话本啊。”
他怎么会有她的话本,她的话本明明在包袱里,留在马车上!
宋萝心跳飞快,手心捏起了汗:这人不是在水边捡到她的,他就在那儿,救了她,截了马车,那阿娘
仿佛应了她的念头,那声音说道:“还有你的匕首,衣裳,都在包袱里呢,不过我不喜欢,都扔掉了,还有两个女人,我也不喜欢,杀了一个,留了一个,绑在外面。”
耳中嗡鸣,她猛地挣扎起来,麻绳绷紧,颤动。
沈洵舟冷眼看着,眸色漆黑,殷红的唇上挑,语气轻柔柔的:“活着的那个,她说是你的娘亲,我才放过了她呢。”
如毒蛇的蛇尾,缠上了她的手腕,蛇信子探过来,宋萝后背窜起一阵凉意,停住了动作。
他说:“你若再跑,我可真要杀了你阿娘了。”——
作者有话说:估计还有5w字也就是十五章完结了!
想了好久结局啊啊啊
第76章 第七十六步试探
冷静要冷静。
不能露出在乎的神情,否则会被对方拿捏住把柄。即便这样想,宋蘿还是无法抑製地,眼前浮现他将阿娘碎骨剥皮的模样。
沈洵舟垂眸,合上话本。少女苍白的面色浮起惊恐、慌張、愤恨、谋弈许多情绪闪过,又被强压下,她的唇在抖。
抓到了,可以用来威胁,报复她的事物。
她还会跑么?
他轻轻走过去,黑色长靴踏过地面洒落的的光点,弯下腰,日光照亮白皙的侧颊,延伸至眼底,凝出奇异的光华,半張臉如慈悲观音,另半邊隐入阴影,萦出几分鬼气。
直勾勾地盯着她。
宋蘿坐在床邊,襦裙下摆荡开,铺在鲜红帶着碎花的被面上,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帶了些犹疑,往后挪了挪,手指抓握,捏皱了裙子。
沈洵舟继续靠近,药味与血腥气飘散,充斥在床帐间。
“你还没回答我。”他纤长的睫毛上抬,眼瞳圆圆,无辜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吃什么的小事。
宋蘿抿住唇。
距那日被扔入水,已经过去多久了?三天?五天?
失去视觉,她只能通过他送来食物的时间,还有每晚他会躺在这张床,抱着她睡觉,判斷夜晚的流逝。
睡醒,吃饭,再睡,他好像很忙,其他时候不会过来,她被綁在这里,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得过久,对外界的感知会逐渐混乱。
他不让她摸他的臉,晚上揽着她箍得紧紧的,稍稍动一下,他便会警醒。
是沈洵舟嗎?还是见色起意的土匪?
她组织着措辞,正要开口,微涼的手指按住她的唇,摩挲几下,压低的嗓音在耳邊响起。
“算了,我不想听。”
沈洵舟抚摸这两片柔軟的唇瓣,眸光沉暗,因为触碰,已经泛起桃花般的粉,唇珠也鼓起来,饱满圆润。
从中吐露出的甜言蜜語,谎言,哄骗,他早就听过了。
指尖撤开,唇缝与頂端拉出条细细银丝,拉长,斷裂。最后指腹停在她手腕上。
他解开了麻绳。
“会跑么?用行动回答我吧。”温烫的气息交叠,他离她很近,好心地提醒,“这里是山崖,稍错一步,就会滚下去,而我回来看不到你,我就会杀了你阿娘。”
寒意自相貼的皮肤渗进来。
宋蘿手臂炸开一層鸡皮疙瘩,感觉他在看着自己,粘稠的目光如同浓雾,侵入了眼前的黑暗,她被捏住下颌抬起臉。
她压下反击的冲动,顺从地仰起脑袋,问:“你要去哪?”
“你猜啊。”沈洵舟长睫颤动,刻意压低的声线透出股奇诡的怪异,“我是真的有事离开,还是会藏身在暗處,看着你呢?看着你四處摸索着找那
个女人,亦或是下山不慎绊倒,摔下山崖?运气好的话你的骨头不会断,运气不好,你的腿,手臂,颈骨,可是会折断的哦。”
宋萝双眼弯起:“这有什么,我小时候摔断了腿,后来也长好了,而且你为什么会觉得被你綁架的人不会跑?既然你解开了绳子,我就当作是你要放我走了。”
“”沈洵舟手中握着绳子,眉间有些憋闷,转开眼珠。
牙尖嘴利的狐狸。
“砰!”
他走出去,把门关上了。
宋萝的心落下去,她不会傻到頂着这样的威胁,真的逃跑。躺倒到柔軟的被褥间,揉揉绑得酸痛的手腕,思索。
崔珉布的棋局,她能猜个七八分,李夭夭是追着燕国质子来的,在长安时她与刘万寒的任务便是将燕国的信息传递给燕如月,如今燕如月已经被救回燕国,他对皇帝怀恨在心,手握长安城防图,极有可能会发动战争。
那日在裴府可见皇帝对裴家颇为忌惮,与沈洵舟设局抓了裴勋,皇帝要削弱裴家势力,必然要先动兵权,裴二作为边疆主将,一旦他那边出事,燕军便可突破城线,一路打过来。
崔珉想製造一场混乱嗎?
他与燕如月的交易
她也与人有个交易,在洛阳,为了救出幼妹,她做了很多准备,只是没到洛阳,自己反而陷入这副境地。
摸了摸包着额头的纱布,碰撞的伤口尚在愈合,但眼睛还是看不见。
阿娘狰狞的面孔闪过脑中,宋萝眼眸中浮现一丝茫然,拉过被子将头埋进去,鼻尖酸涩。
她难得叹气:这局面真是糟透了。
*
天色落尽,星点与月亮悬在夜中,沉暗的地面被月光淌上来,逐渐照亮層层交叠的树叶,空敞的院子,一只修长白皙的指骨,蜷缩着陷入泥土里,动了动。
沈洵舟醒了,望着月亮怔了片刻,撑着手坐起身。
地上好涼。
他伸展了下发僵的手指,環顾四周,树叶沙沙作响,遮天蔽日,前方一条小路向上延伸到山顶。
腹中蠱虫扭动,汹涌的情.潮愈发剧烈,成了另一种尖锐的痛意,仿佛要撕裂他的内脏,从肚皮中爬出。
他捂住腹部,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踉跄着往回走。
山顶的房屋默默伫立,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不同。
跑了么?他心想。
推开门,从支起的窗飘进风,吹开床帐,红色的被面展开,裹住闭着眼睛的少女。
她没跑。
仿佛有轻盈的羽毛撩了下心口,传来酸软的涩意。
沈洵舟半蹲下身,弓起腰腹,额前浮起片晶莹的亮,汗珠洇湿眼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宋萝在他进门的时候就察觉到了,粘稠的,带着恨意的视线,停在她脸上,来回扫动。
像是被野兽盯住,她后背发凉。
随即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响,床边一重,带着水汽的身躯貼上来,手臂熟练地穿过她的腰,紧紧環住。
“唔”
一声隐忍的谓叹,他唇中吐出的热气拂来,她忍了忍,正以为他会和往常般睡去时,冰凉的水珠坠落,砸在她后颈,顺着衣裳的缝隙,流下去。
他哭了?
黑暗中的触感愈发敏锐,一颗又一颗的泪珠砸下来,仿佛淋了场雨似的,再不说话,他就要把她泡发了。
“喂,土匪大哥。”她没好气地说,“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吧,被你绑在这里,你还威胁我。”
“啪嗒啪嗒。”
泪水砸得更凶了。
宋萝掙了掙,没挣开,他抱得更紧,双手犹如铁环死死箍住她。
她试着将手绕过去,摸到他的头顶,柔软的额发顶在手心,她揉了揉,像抚摸一只小猫,慢慢地顺着毛。
他没有推开她。
宋萝指尖下移,触到他翘起的眼睫,湿漉漉的泪痕,挺直的鼻尖,摸到一半,手腕被攥住了。
“你在摸什么?”他声音很哑,带着哭过的水意。
即便只触碰到了半张脸,她也能肯定这人就是沈洵舟!他搞出这遭,还不承认,他到底要干嘛
话到嘴边,她咽下去,回答:“摸摸你长得什么样,你不是要抢我做媳妇吗,那你就是我的夫君了,万一你长得很难看怎么办?”
他語气有些飘忽:“你对谁都这样吗?谁都可以做你的夫君?”
“当然不是,长得好看的才能做我的夫君。”她声音清脆,语气理所当然。
手指被扣住,往下拉,两只手掌交叠覆在她小腹上,他恶狠狠地说:“不许摸了。”
过了一会,他力道渐松,人也仿佛不清醒起来,脑袋抵着她后颈,不断地磨蹭。
滚烫的呼吸拂在她耳后,她挣开,反抓住他手臂,压进柔软的被褥,翻到他身体上方,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摸索。
“我好痛”
不再伪装,清亮的嗓音,仿若冰粒化水,湿黏黏地滚过耳边。
没摸到利器,反而触碰到了硬物。
环形的,冰凉的玉镯,隐在他袖中,她才碰上去,他身躯剧烈颤抖,腰腹绷紧,将她往上抛。
镯子沾染了体温,也变得愈发灼热。
宋萝索性坐在他腰上,拍了拍他的脸:“沈洵舟,醒醒!”
沈洵舟黑眸凝起层水雾,听见少女清脆骂道:“你是不是有病?你恨我就恨我,抓我阿娘干什么,成天就知道杀人,威胁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去救你。”
他面上显出些迷茫,睁大眼睛,开口:“你阿娘对你一点儿也不好。”
宋萝默了默,掐住他的脸:“没有谁会对谁一直好的,你听清楚了,是我对不住你,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我可以把命给你,但你不要牵连其他人。”
沈洵舟抿住唇,尖锐的痛感搅乱思绪,他直觉不能再出声。
她的手往下滑,蠱虫将肚皮顶凸,迫不及待地贴近她掌心,他呼吸骤重,咬住了牙。
“你的蛊不解会死,对吗?”
沈洵舟忍着痛,制住她的手,胸口剧烈起伏,眸中迸出一股偏执,眼尾晕红:“没有没有什么蛊,我也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宋萝难以理解:都这样了他还装什么不是!他不要命了吗?
她语调急促:“我帮你解,让你活着,但你要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随你处置!”
他漆黑的眼瞳放大,闪着月色般的幽光:“不要,你想做的事,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只要困住她,阻碍她就好了。
既然她不爱他,就恨他吧。
况且蛊已经解不掉了,愈发频繁的晕厥,证明他就要死了。
她骗了他,利用他,就这样杀掉,太便宜她了。在死之前,他要让她恨他,永远记住他——
作者有话说:咋不按大纲走呢(挠头)
完结后再统一修吧
第77章 第七十七步试探
腹中的痛意愈发尖锐,蠱蟲仿佛钻进了脏器中,搅弄着血肉,飘起来的床帐朦胧成了白雾,沈洵舟感到一阵冷。
好冷,好涼。
他抑制不住地战栗起来,扣住她的手腕,上抬,将脸頰贴在她的手心。
暖的。
帶着浅淡的香气,飘过来,裹住他,躁动的蠱蟲被安撫片刻,随即更疯狂地扭动起来。
他嘴唇抖着,闭上眼皱眉忍耐。
额前渗出汗珠,流入相贴的肌肤。
宋蘿被烫得想立即抽回手,可这人身上明明热的像烧紅的铁,却是打起了冷战!
微小的颤动与急促的喘息传过来,她顿了顿,维持着这姿势,放轻了语调:“为什么不要?不解蠱你会死的。”
他脸頰滚烫,唇偏涼帶着濕润,说话时仿佛在亲吻她手心,有点痒。
极轻的低喃:“我……我早就該死了。”
眼前又掠过了暗冷的城楼,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萦绕鼻间,他的肚子上,穿透着阿娘的紅缨枪。
血滴落地面,他低下头,看着紅色的水洼。
早就該死在这一夜。
是他活着,毁掉了阿娘的忠烈赴死,毁掉了沈家的满门清白。
早就应该下黄泉,给阿娘、阿爹、老师……们赔罪的。
少女坐在他腰上,像暖呼呼的云,将伤疤熨得发烫。
他仿若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正滴着血被穿在树干上,一半握着这块云,拽着坠落。
耳边呼呼风声。
窗户叮啷撞响,“轰隆”雷声炸开,白光代替月光涌进来,吹开床帐。
沈洵舟面頰雪白,眼睫漆黑,濕漉漉地亮起来,半阖地望着
她,眸光显出奇异的空茫:“我若不救你,你也早就死了,我们就该是……入地府的一对……”
到这里,他停住了。
一对什么呢?
夫妻?可是她不願嫁他,次次要逃,连给过的真心也变得如此之快。
“……”
沈洵舟抿住唇,不说了。
宋蘿无言:谁要和他一起入地府?!她还想好好活着呢!
不过他到底是救了她一命,用另只手摸到他腹上,轻撫,掌心下的蠱蟲安静下来,她闷闷道:“那你要死在床上吗?我可没法给你收尸。”
尖锐的痛在她抚摸下竟散去了些。青年睁着黑润润的眸子,他还抓着她,脸颊贴在她手心,神智逐渐清醒过来,却没动。
仿佛贪恋着这一点暖。
盯着她看了半晌,他才壓低声音,阴森森地威胁:“用不着你收尸,你该想想你怎样做,才能不给你阿娘收尸。”
宋蘿用力推开他的脸,正要起身,他攥住她手腕,翻身反壓,从身前緊緊抱住她。
“睡吧。”
她腦袋埋在他胸口,心里冒起了火,为自己的心軟后悔:等眼睛好了她定要捅他一刀解恨!
夜晚白日对她来说已经无从分辨,微涼的风拂过床帐,触到后颈,混着温热的呼吸。
宋蘿似乎睡了一会,还是一晚上?分不清了,但是姿势没有变,她仍在他怀里,修长的指骨挤入她指间,十指相扣。
有些热。
她动了动,沈洵舟森凉的嗓音滚在耳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要在意其他人呢?”
仿佛毒蛇吐出蛇信子,两片唇瓣抵住她裸露的脖颈。
“你阿娘要殺你,你这算什么?以德報怨,既然你如此仁慈,你该向我報恩。”
宋萝不太清楚他又发什么疯,将腦袋从他胸前拔出来,仰起脸,落在她面上的热息骤顿。
她看不见,自然也看不到他离她有多近。
鼻尖几乎相抵,唇只隔了一寸,潮湿的雨汽淌入,雨珠砸落院外的树叶,屋顶,窗台,淅淅沥沥。
沈洵舟睁着黑幽幽的眸子,眼底映着她饱满圆润的唇珠,轻轻上抬,牵连起藕丝般的银线,濡红的舌尖吐露出了一点,像是剥皮的桃肉。
有些渴。
她呼吸平稳,稳稳入睡,他毫无睡意,脑中掠过片片场景,都是她。
陆仁堂里为他治伤,塞进嘴里的糖葫芦,咬破糖衣,很酸。骗他止痛的黄凤仙,药汁混着水,很苦。再然后给他的栗子干,浸过糖渍,甜得发腻。
喝醉后落在唇上的吻,带着酒意的甜。
他伸手捧住少女的脸颊,眼睛轻轻一眨。
不願意嫁给我,又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既已要利用我,为何丢弃我?我就这样不值么
恨意漫上来。连带着碍住她,她想救的那些人她阿娘、她妹妹,他都想要全部殺了。
对她那样不好,也值得牵动她的心绪?只要她们死了,她是不是就能留在他身边?
沈洵舟想了一晚上,此时天就要亮了,朦胧而暗沉的光落在她发顶,翘起几缕茸茸的额发,他用手指压了压,听见她说:“因为阿娘是我的亲人,我不在意她,难道要在意你吗?”
宋萝语中带刺:“若因恶人相救一次,便向其报恩,岂非助纣为虐?我报恩只报好人的恩情,你囚住我,威胁我,算什么好人,也配提报恩这一套。”
“亲人”沈洵舟低喃,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望向她,“我可以做你的亲人,比她们做的更好,这样你就会在意我了么?”
她的神情变了变,脆声骂:“你是不是真的有病?”
沈洵舟殷红的唇上挑,眉眼森寒,自顾自地说:“即便你愿意,如今却也已经晚了。”
虎头蛇尾的一句,宋萝皱起眉,他笑了几声,忽然说起:“那个话本里讲的故事,我看完了,你想知晓结局么?”
她使劲推他:“不想!你怎么随便看别人东西!”
那话本里还有她做的标注呢,羞耻后知后覺地升上来,推了半晌,纹丝不动。
“你眼睛都瞎了,看不了,我帮你看,不好么?”沈洵舟指尖下移,攥住她的手,晨光照亮他微扬的眉眼,显出几分捉弄的少年气,“我偏要说。”
宋萝被弄得没脾气,索性瘫在他怀里,他挤入她指缝间,收紧,握住。
正想听听他又要说什么疯话。
寂静片刻,耳边却没下文了。
她顺着他,问:“结局是什么?”
“你想知道?那我不说了。”沈洵舟见她噎到的模样,恶劣道,“见你不好过,我才舒畅得很。”
有病!这两个字宋萝已经懒得再说出口了,凭着声音的方向,抬起下巴,亲上去。
触到温凉的柔軟,是他的双唇。
靠着的身躯僵住,她蹭着调整了姿势,伸出舌尖,探入他唇缝。
湿腻的水声融入雨点中。
宋萝退出来,喘了口气,视线一片黑暗,感覺到他的注视,热意包裹住她,她双颊发烫:“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把蛊解了,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回长安,好不好?”
他那时说的是交.合七日。
在船上算一日,那还有六日
怎么这么久?
眼睛不知何时才能好,可她要尽快回长安了,若崔珉见她迟迟不回,幼妹恐怕
“没有什么蛊。”声音落在上方,衣裳摩擦声窸窣,顿了顿,带着水意的哑,“随意亲人,你真不知羞。”
沈洵舟一把将她推开,她陷入到柔软的被褥里,弹了几下。
宋萝抱住枕头,有些恼了:两次想给他解蛊,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们就在这里,汴州,你所期许的,不好么?”沈洵舟压住腹中翻涌的蛊虫,白皙的面颊湿亮,漆黑眼睫微翘,凝成股渗人的笑意。
解蛊。
她知道这是什么蛊?
不知道,才愈发可恨。
“你快死了。”那个会蛊的女人,被他斩碎了黑色飞虫,冷淡地看着他,“此为我制的蛊,名为缠情蛊,曾献给我家大人,没想到在你身上。”
她家大人,是洛阳参军,他横剑在脖子上的,是参军夫人,也是宋萝的娘亲。
沈洵舟只觉可笑,三年前汴州水患,这位洛阳参军可是在城楼前,杀了不少逃难到洛阳的汴州百姓,宋萝不是说也被砍伤过?她的阿娘却嫁给了她的仇人。
“你放了我家夫人,我将解蛊之法告与你。”
他唇边掀起冷笑:“原来是你啊,害得我日日被这蛊虫折磨,恨不得将你碎尸焚骨,正好,也让你家夫人一同受了吧。”
剑光寒凉,心中的杀意上涌,将要割断这纤细的脖颈。
春柳终于慌了:“不要!我家夫人从未做过害人之事!此蛊已成熟,不日后便会破腹而出,你便会死!我们各退一步,解蛊之法我说,你别杀我家夫人。”
剑锋上扬,割破了薄薄的皮肤,血珠渗开。沈洵舟停住,冷眼看过去。
春柳急切道:“只要令你动情之人愛上你即可解蛊,中此蛊被动情催发后,前半月只需与那动情之人交.合七次可解,可若未能解,你却愛上了她,额心便会长出红痣。”
“这意味着蛊虫成熟,此后便只能让她爱上你,此蛊方解,否则蛊虫受怨,破腹而出,直至宿主死亡。”
他爱上她?
沈洵舟怔怔摸了摸眉心,红痣在按压下愈发艳丽,他漆黑的眸子转了转,垂下,剑刃映出他的神情。
不甘,怒意,铺天盖地的愤恨。
她明明说喜欢他
情蛊。他动了情,她却没有。
为什么会没有呢?
骗子骗子!
床帐间的少女抱着柔软的枕头,翻过了身,仰着头,栗色眼眸无神地看他。
她愿意与他交.合,但不爱他。
腹中的蛊虫涌动得更加剧烈,顶凸了肚皮,沈洵舟感觉血肉向两边绽开,心想: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宋萝张口,才说了一个“你”字,他低低道:“已经迟了。”
麻绳再次缠上她双手,牢牢捆住床柱,微凉的指尖抚过她的脸,像是对情人般的低语:“活着没什么好的,你受了许多苦不是吗,不要再想着逃了,我会与你一起的。”
她不愿同生,那就共死好了——
作者有话说:无奖竞猜!小沈的红痣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害羞][害羞]
第78章 第七十八步试探
又被绑住了。
视线里一片黑暗,分不清白日黑夜,宋蘿坐在床边,听窗外的雨声由大变小,树叶沙沙,风吹起她垂落的长发,薄薄的床纱飄到她手背。
她伸出手指攥住纱帐,揉成团。
沈洵舟出去了,外面没有脚步声,也没有阿娘的求救声,但与他相识这些天,她猜测他没有必要騙她。
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崔瑉的臉晃到眼前。灯盏照亮温润面頰上显现的酒窝,像珍珠投下的影子,指尖执起枚白子,茶水氤氲起热雾。
“嗒。”
白子落下。
崔瑉抬眼,笑道:“稚娘,你令我失望。”
那是第一次任务失败,她去刺杀一位士族家的小女儿。小孩稚嫩的眼睛望着她,清澈明亮,见她拔出刀,变为了深深的恐惧,立即哭起来,说“不要杀我”。只是迟疑片刻,暗卫追上来,她差点没能脱身。
崔瑉将她护进轿子里,神情似笑非笑,没有责问,带她回了府。而后便给幼妹喂了药,神志痴傻,性情大改,这几月好不容易亲近起来的关系,也随之湮滅。
幼妹对她眼神陌生,却对仇人依赖着,时时刻刻握着他的袖角。
崔珉在惩罚她,他不喜歡身体上的训诫,喜歡攻心,看着她日日难受,他十分愉悦。宋蘿这样想,压下了心底的恨意,跪下俯身趴地。
“大人恕罪。”
崔珉面上的笑一点点收起来,烛火晦暗不明,跳动几下,他弯腰握住她手臂,似乎想把她拉起来,最后蹲下身,叹息。
“你太心软了,总是选择不伤及其他人的下下策,我教了你这么多,今日你要学的,便是取舍。”
“我何尝不知晓这样做你会恨我,可若不做,你这心软的毛病又什么时候能改,这就是我做的取舍。”崔珉低头看她,眼眸垂下来。
宋蘿心中冷笑:说得道貌岸然,伪君子!
崔珉勾起她手指,轻轻在掌心蹭了蹭:“又在心里骂我呢。”
“岂敢。”
她抽回手,反被他握住,牵起来,带着她起身,他指间的扳指硌得发涼。
那之后,她做事谨慎了许多,心狠了许多,可还是做不到取舍。
如今别说眼睛还未好,若她逃了,沈洵舟恼羞成怒,就会杀了阿娘,可若不跑,难道她真要留在这里,让之前做的救出幼妹的计划付之东流嗎?她迟迟不归,崔珉会杀了幼妹。
将手里的床帐不知揉了多久,门“吱呀”开了,湿涼的雨汽撲来。
沉静的黑暗中撞入一团影子,站在她身前。
“能换衣裳么?”压低的嗓音响在耳边。
如若她能看见,便能发现沈洵舟此时全身湿漉漉的,手上却捧着一件鮮亮干净的嫁衣,雨珠顺着漆黑纤长的睫毛坠落,砸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缚着麻绳的纤细手腕往回缩。
沈洵舟阴森森地勾起唇,这点殷紅在如玉面容中亮起,映衬额心紅痣,愈发诡艳,如上了妆的纸人。
窗外风声呼啸,卷起了雨,淅淅沥沥。
她不愿开口,偏开了臉。
“算了。”
纸人掏出一把桃木梳子,捏着她下颌强硬地转回来,梳齿插.入她发间,缓慢地梳着,眼瞳幽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臉。
宋蘿感覺毛骨悚然,冰涼的手指触碰她的后颈,握住发尾,略尖的齿划过头皮,仿佛毒蛇正盘踞在她身后,张开了有着尖锐毒牙的嘴,将她的脑袋啃下。
她浑身绷緊了,问:“你要做什么?”
“给你梳头啊。”他尾音没压住,上扬,透出几分愉悦。
好古怪。
诡异的寂静,只有衣裳摩擦声窸窣作响。
他梳了多久?
心跳“撲通扑通”地跳。
发丝被轻微扯动,挑起。她捏住了手心,脖颈逐漸裸露出来,他似乎挽了两个髻。
沈洵舟放下梳子。少女顶着双髻,像是支起了两只狐耳,饱滿泛粉的唇緊紧抿起,唇珠挤开了下唇的肉,他手指抚上去,沾着才买的胭脂,抹开。
桃肉,变得艳紅一片。
他靠近了些,黑眸里光华流转,犹如春水晃荡,认真地,细致地涂匀。
她躲了下,唇角拉开紅痕,胭脂花了。
沈洵舟捧住她的臉頰,动作温柔,却是扣住她不容移动分毫,冰凉的指尖蹭去那抹鮮艳的红,语气委屈:“动什么,我在给你涂妆呢。”
见她张唇,抵上去,按住。
“还没涂好。”
湿凉的手指犹如画笔,勾勒轮廓,从上到下,打着圈晕开。
她被揉得后背发凉,舌尖尝到胭脂的苦,与他指尖的雨汽。
半晌,他才撤开。
柔软的唇珠更圆润了,显出被蹂躏的鼓起,殷红的唇脂飘起浅甜的香气,沈洵舟心思飄了一瞬,抬起她下颌,又将胭脂点入她眉心,圆圆的红。
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眸光涣散。
“只可惜你看不见。”他附在她耳边,声音很轻,“不过看不见也好。”
蛊虫破腹而出,那定然是极为凄惨的死状,鲜血与脏器四流,他不愿让她看见这样的他。
丑态毕露。
她看见了会害怕的吧?也不会喜欢他了。
沈洵舟起身,站在床边仔细打量。额心是与他一模一样的红痣,双颊光洁柔软,唇色殷红,还差一个红盖头。
宋萝仰起脸,他在注视她,怨毒带着恨意的目光,不斷地在她身上游离。
心跳愈快。
他是要报复她嗎?
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只能试探地问:“你手好凉,你还好吗?”
毫无回应。
她又陆续说了很多句,仿佛石沉大海,连个水花也没溅起来,若非有轻微的走动声,她都要以为屋里又只有她一个人了。
一排红烛亮起来。
沈洵舟白皙的面孔映着暖光,睫毛的影子跳动,显出几分幽暗,他手中握住两个酒杯,立在烛火后,仿佛鬼魅。
直勾勾地望着她。
少女似乎说累了,不再开口,鼓了鼓脸,又不安分地挣扎,麻绳更加束紧,将她手腕磨出红痕。
“别动了。”
他嗓音落下,她立即停住,清脆的声音追纏上来:“你到底要干嘛呀,给我梳头上妆,你要卖了我吗?”
漸渐,酒的味道漫开。
脚步声靠近,停住。
“对啊,我就是要卖了你。”他语调恶劣,吐息拂在她耳边,“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员外正招媳妇呢,我不想要你了,我要将你卖与他。”
宋萝僵了僵,挣扎更剧烈,忽然手腕一松,绳子掉落。
沈洵舟攥住她手掌,如墨眉眼微抬,瞳中迸现浓稠的愤恨,语调轻柔柔的:“只是可惜他看不上你。”
你只能嫁与我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不能逼着她做,她如此聪明,会猜到他的心思。
沈洵舟纤长的睫毛颤动,说:“今晚雨势大,喝杯酒去去寒,着了凉我可不会管你。”
宋萝覺得他莫名其妙,又感觉面前的人像鬼魂般阴冷冷的,反握住了他:“该喝酒去寒的应该是你吧,手这么凉。”
“是啊,我好冷。”沈洵舟看着交握的手心,暖意从相贴的肌肤渗进来,浑不在意地一笑:“我也喝。”
“那酒呢?”
宋萝刚问出口,有什么尖锐冰凉的东西自指尖划过,随即刺痛,感到血从豁口冒出,她想缩回去,被死死钳制住。
“滴
答。”
她的血好像滴入了水液中。
血腥气与酒味交织,她有些晕眩。
沈洵舟捏着片薄刃,割开了自己的手指,鲜红的血砸入另一杯酒,他唇角翘了翘。
他俯身将酒杯抵在她唇瓣,轻语:“在这呢,可以喝了。”
宋萝警心大起,克制住后退的冲动,指尖的痛逐渐减退,唇上的触感变清晰了。
急躁,不轻不重地磨着她。
“张开。”他说。
她顺从地张开唇,抿下这杯酒。
沈洵舟拿开杯子,她鲜红濡湿的舌尖探出,舔了舔残留的酒液,覆上层柔亮的水泽,像是浸过水的软桃。
他移开视线,将含有她血液的酒饮尽。酒是烈酒,热气翻涌上来,催动腹中蛊虫,情潮的酥麻与搅弄的痛意交纏,黑眸浮起模糊的水雾。
眨了眨。
风吹开白色床帐,少女躺在被褥间,闭着眼睛,双颊晕开粉,烛光下瞧见细小的绒毛,饱滿圆润的唇珠上翘。
一杯就醉?
想起来:她上次也喝醉了。
他低头看她,手撑在她脸侧,蓬起的被褥溢出指间,她的皮肤也是。她腰处的软肉很好捏,掌心裹住,狎昵地揉了揉。
没反应。
看来是真醉了。
沈洵舟放开她,酒液的辣味在舌尖绽开,喉口,心口,皆涌上了热。升起温暖的满足感,仿佛云朵撑开了心口,胀大,连身体都飘起来。
喜酒,血酒。
她喝了他的,他也喝了她的,即便入了地府,灵魂也会紧紧交缠,不滅不休。
无论她多恨他,也摆脱不掉他了。
“轰隆——”雷声震响,窗台前的四只喜烛闪了闪,火光将熄。
他轻快地走过去,关窗,雨丝透过缝隙落到他脸上,扑灭了那点暖,令他清醒过来。
两只烛火已然被吹熄了,飘起幽幽青烟。
人死如灯灭,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返回床边,沈洵舟眼瞳漆黑,憎恨而怨毒地盯着她,半晌,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神情如水荡开,无辜又委屈,控诉道:“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騙子也好,为何不能多騙骗我呢?”
杯中酒液不斷满溢,他送入口中,扯了扯床帐泄愤。
酒意蒸腾,意识模糊起来。
欣欣向荣的沈府,沈将军在院里练剑,貌美的妇人手腕戴着玉镯,挑起一杆红缨枪。
沈洵舟望着他们,低喃:“爹,娘,我喜欢的人是个骗子,但我喜欢,你们多包容些她,要打就打断我的腿吧”
宋萝闭着眼,努力装作呼吸平稳,心跳几乎撞出胸腔,心想:这人醉了吗?
身上一重,脸颊边毛茸茸的,是他翘起的碎发。
他抱住她蹭了蹭,埋在她脖颈,小声含糊地念:“骗子骗子”
她想起曾救过的那只小兽,缠着她,拱进她怀里,心蓦地软了软——
作者有话说:感情戏真的很难写,算了完结再修
大家晚安[撒花][撒花]
第79章 第七十九步试探
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眼前又是漆黑一片,甚至连睁开眼的感覺都极其轻微。
宋蘿怔了怔,清晰的觸覺传来,她的手被温涼的柔軟紧紧握着,滑腻,濕漉漉的,耳邊的呼吸声几不可闻。
薄薄的衣裳貼住皮肤,外层也是濕涼的,仿佛某种蛇类的皮,浸了水。
她又睡着了?又过了一天
动了动手指,伤口刺痛,重重包裹坠着她,似乎是纏上了纱布。
身下硌得好硬,不是柔軟的被褥,像是直接躺在了床板上,后背有些疼。
而且总感覺喘不上气。
逼仄,狭小,上方压着什么东西。
她继续伸手向上摸,未知的,不妙的直覺从心底升上来,不自觉地将所有的心神放在了指尖。
忽然,指端抵住一点硬质的涼。
手臂尚未伸直,她掌心貼上去,左右觸摸,似乎是木板。
下移,摸到了拐角,方方正正的,像盒子。
她神情变了变,不信邪地使劲推,纹丝不动,身旁響起一声轻笑,森凉的注视落在她臉上,语气轻飘飘的。
“生同衾,死同穴,青冢巢鸳鸯,飞鸣自成匹。”他越笑越大声,含了几分癫狂意味,也不再伪装,声音清亮,“你曾说要嫁与我,如今做一对黄泉路上的鸳鸯,可算谶言成真?”
修长的指骨抚上她的臉颊,轻蹭,仿佛蛇信子滑过,从额头摩挲到嘴角,怀着报复的怒气,在这吐出甜言蜜语的双唇狠狠揉了揉。
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随意承诺,次次骗我,这是你應得的代价。”
寒意自宋蘿头皮炸开。
她知道这是哪了,心跳“扑通扑通”地響。
是棺材!
沈洵舟和她躺在一具棺材里!
脖间涌来毛茸茸的觸感,他将脑袋凑过来,光滑的脸颊贴住她裸露的皮肤,她脖上的青筋鼓动得异常欢快,顺着相贴的地方,传递给他。
“跳得好快啊,很怕么?”
他的吐息毫无阻隔,烙在锁骨处,恍然间,她觉得有条冰凉的蛇纏过来了,毒牙正对着她喉口。
被牢牢扣住,动不了。
喉咙生涩,几乎说不出话,黑暗中觸感放大,耳朵贴上湿凉,反應片刻,那是他的唇。
犹如说悄悄话,字句从耳孔处涌进去:“活人待在这里,最多一日便会窒息而死,别害怕,就像睡觉一样,越往后越困倦,而后,坠入梦中。”
宋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骂道:“你这个疯子!”
沈洵舟眉眼柔柔,自暗中望着她:“疯?这怎么会是疯呢,我快要死了,将死之人,想要拉着自己的仇人一起死,我觉得清醒得很。”
“谁要与你一起死?!”
她挣扎起来,原以为挣不开,青年身躯軟软的,被她一把推开,撞在棺材内壁上,清脆的声響,随即他不稳地闷哼。
但仍握住她的手不放。
“不愿也晚了。”沈洵舟眼眸漆黑,冷汗铺在额前,腹中蛊虫拼命往上扭,顶凸肚皮,传来撕裂的剧痛,狭窄的棺材里已溢出轻微的血腥气。
他控制不住地腰腹蜷缩,咬牙维持平稳的语调:“是你允诺要嫁我,写了婚书,还亲了我,既已是我的妻,合该同生共死,做鬼也要缠在一起!”
“你是不是有病!”宋蘿摸索着靠过去,拽住他的领口上提,栗色眼眸涣散,死死瞪他,“我还有亲人尚在,还有许多未完之事等着我,你凭什么不经我愿就讓我去死?!”
推不开棺材蓋,心里的火气漫上来。
什么喜欢我?
哪有逼心爱的女子去死的?
这样的“喜欢”,无非就是滿足他的私心罢了,令她可笑!讓她与他一起死,难道是什么殊荣嗎,绑住她,威胁她,控制她,他与崔珉一样,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她双眸浮上晶亮的怒气,恨恨道:“我告诉你,如若我真死了,即便你也成了鬼,我也不会放过你!势必要搅得你灰飞烟灭!”
沈洵舟看着她,正要答一句“好啊”,心口的酸涩几乎蓋住腹中的痛意,像是吃了颗苦栗子。他抿住了唇,怔怔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宋萝脑中掠过幼妹的面孔,双肩发抖,声音清
脆地砸开:“我要是死了,这辈子恨你,下辈子恨你,下下辈子亦是!”
放开了手中的领子,她调整姿势,双手抵住上方的棺材盖,用力一点点往外推。
好重。
像是在推一块巨石,外面是已经压了土嗎?
宋萝额头开始冒汗,鬓间、脸颊湿凉,手腕酸痛,用了全身的力抵抗,忽而,很轻的声音响起了。
“推这里。”
她愣了下,宽大的,湿淋淋的手掌覆住她手背,她没再挣扎。仿佛得了准许似的,这只手带着她缓慢地往下拉,触到一块位置,轻轻一推。
“嗒。”
木板松动的声音。
清新带着雨汽的风吹入,她额前的发丝飘起来。
屋内,日光顺着支起的窗,流淌,金色光斑爬上方正漆黑的棺材,棺盖缓缓向后挪。
沈洵舟面颊苍白,额心紅痣闪艳,长睫垂落,适应这骤然的光亮,随后抬起眼,望着怀中少女的侧颊。
掌心交缠,他挤入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明明想要她恨他的,可当她真说出了口,不甘填滿了他。
你这辈子不爱我,那下辈子呢?
迷茫、怨恨、后悔浮现在黑眸中,他毫无血色的唇张了张。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既然不喜欢我,又为何对我那样好?既然对我那样好,为什么不做到底?
越来越痛。
蛊虫在肚皮上横冲直撞,已经撕出裂口,顶凸了衣裳。
他睁大眼瞳,显得愈发圆钝,溢出几分委屈,带了些恳求的意味,问:“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等我死了你再走?”
宋萝摸了摸开口的棺材邊缘,没有犹豫:“放手。”
甩不掉。她摸索着去掰他扣住的手指,浓重的血腥气飘来,她动作顿了顿,黑暗中热息靠上来,停在她面前。
“你阿娘已下了山,我放了她,如今我也放了你。”他嗓音有些哑,“再陪陪我吧?很快的,我就要死了。”
仿佛真应了他的话,握住宋萝的手掌垂落,衣物窸窣,随即是一声倒下去的轻响,呼吸声渐弱。
沈洵舟一眨不眨,见少女爬出棺材,触到墙壁,确认自己的方位,向门外走。
直到背影消失在门边,眼前泛起了朦胧的白雾,旋转,发冷,他又回到了城楼前,阿娘悬在上方,风吹动白绫,浓重的血腥味散开。
他低下头,肚子破了个洞,再抬起头,白绫变成了紅綢,城楼像沙子般流淌,凝成了熟悉的,沈府的大堂。
贴滿喜字,点亮紅綢。
阿娘坐在堂上,笑着看过来,又瞅了眼旁边的阿爹,阿爹绷着脸,故作严肃,实则嘴角偷偷上扬。
喧闹声,祝贺声,一起灌入耳中。
媒人高喊:“夫妻对拜——”
目光顺着手中的紅绸,落在绣着金线的红盖头上,以薄丝绸制成,少女的明媚的面孔透出来,唇色嫣红,双眼彎彎。
见他久久不动,她拽了拽红绸,小声说:“沈洵舟,沈子青?”凑近了些,带着笑意地喊,“沈大人,怎么不弯腰呀?是不是又扭到腰啦?”
他细细看着她,嫁衣鲜红,金饰脆响,手腕纤细白皙,他伸指触上去。
暖的。
沈洵舟眼眸黑润润的,犹如湖水泛起圈圈涟漪,殷红的唇上翘,显出几分喜悦的少年气:“好。”
他弯下腰。
夫妻对拜。
媒人道:“送入洞房——”
摸瞎爬进棺材是个技术活,宋萝找了半晌,撑着棺盖翻身进去。
好重的血腥气。
他流了这么多血吗?
试探地叫了几声:“沈洵舟?你还好吗?”
毫无回应。
胡乱地碰了碰,不知触到他的哪里,手心忽然被顶了下,湿黏黏的,冰凉的,血液淌进指缝。
这次触感格外清晰,蛊虫的脑袋圆圆的,似乎只隔了层薄薄的衣裳。
他的肚皮被撕开了一半。
她惊了惊,手指上移,顺着凸起的喉结往后,缓慢而无力的跳动传入指尖。
松了口气:还活着。
好奇与疑惑升上来,蛊虫仍在她另一只掌心,仿佛被安抚了,不再扭动。
为什么他宁愿被蛊虫破腹而出,也不愿让她给他解蛊?
蛊虫似乎不再满足这样的抚摸,扭动着要拔出身子,令人牙酸的血肉撕扯声响在耳边。
宋萝心跳愈快。
不能让它完全出来,若失血过多,沈洵舟真的会死。
要解蛊便要交.合。
方才出去晃了一圈,没找到阿娘,如他所言,应当真的被他放走了,而且眼睛还未好,她一个人下不了山,所以不能让他死。
她这样想着,深吸一口气,鲜血的味道灌满进来,听觉触觉愈发灵敏,风声呼呼,蛊虫扭动,手心又烫又凉。
摸到他腰间的系带,解开。
像是在拨一个青涩的软橘子。肌肤浸满了粘稠的血,光滑柔软,然后是裤带
蛊虫停住了。
愉悦的快慰从宿主身上涌上来,它逐渐缩回肚皮中,感到柔软裹了上来。
宋萝眼前漆黑,又仿佛是白的,身子不住地往下滑。
满手的水液,不对,是血液。
黏腻的水声从交叠的皮肤撞出来。
她心想:沈洵舟这时醒过来,看见她,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将指尖搭过去,感受脉搏的形状,跳动得更重,更快了。
证明他的生命在回温。
若是有人进来,见到这一幕,两人衣衫凌乱,身躯交缠,浑身染透了鲜红的血,恐怕要吓坏吧。
这个念头才升起,屋外响起两道脚步声,由近到远,停在门口。
“吱呀。”
门被推开了。
惊慌上涌,宋萝指尖从他手腕处滑落,又抓住他的手指。
猛地搅紧了。
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鼓动着,撞出剧烈的麻意——
作者有话说:会不会有点太重口了(栗反思)
第80章 第八十步试探
風吹起红帐,少女穿着鲜红嫁衣坐在床邊,整间屋子透出如血般的红。
沈洵舟倾身,修长白皙的指节往前探,挑开摇晃的红盖头。
少女笑眼彎彎,栗色眼眸转了转,掠过几分狡黠,唤道:“夫君。”
帐子被放下,剥开嫁衣,剔透如雪的肌肤映着烛光,腰线下落,俯在他上方。
香气飄过来了。
沈洵舟陷入柔软的红床,眼瞳漆黑,浮上迷蒙的水雾,摸着她后背肚兜的系帶,缓缓抽开。
做过数次的梦。
指尖抚摸她的皮肤,暖意与寒凉交替,烛火与她的面孔一齐暗下来。
明明触感如此真实。
可是好烦躁。
肚皮上破的洞仿佛在漏風,空虚感升上来,意识逐渐飄散,眼前逐渐看不清了。他合上眼。
她毫无停留地,丢下了他。
连等他死了再走也不愿意。
听闻人在将死之时,会出现走馬灯,这就是了吗?
心跳好快。
半梦半醒间,触感隔了层厚厚的雨幕,不太明晰。
身上有些重,好像压了些什么,熱气扑在颈侧,柔软抵住了胸口。他分辨出来,那是一只手掌,思绪凝起的刹那,雨幕褪尽,暖意、快.慰,顺着肌肤下的血肉,毫无阻隔地传来。
“嗯”
沈洵舟闷哼一声,帶着血腥气的掌心覆上,牢牢捂住他的唇。
宋蘿浑身绷紧,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那是两个男人交谈的声音,还有刀碰撞的清脆声。她不自覺睁大了眼睛,看不见,却映出青年黑润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洵舟很轻地吞咽,雪白的脖颈近在咫尺,他齿尖发痒。
想咬她,让她的血肉与自己融合。
再也分离不开。
思绪渐渐清醒,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片刻后,心中翻涌起铺天盖地的愤恨。
为什么抛下我之后还要回来救我?
为什么宁愿与我交.合也不愿喜欢我?
沈洵舟眼尾晕红,纤长的睫毛顫了顫,被她捂住的双唇张开,合齿,咬下。
他口中尝到甜膩的血腥味,含着她的掌肉,望着她。少女痛得皱起眉,没有抽离,仿佛感覺到他注視过来的目光,抬起臉动了动唇,无声说了几个字。
恩将仇报。
宋蘿另一只手摸下去,停在他肚皮撕裂的傷口邊缘,指尖用力,扣进去。
沈洵舟难以抑制地弓起腰腹。
日光从窗外倾斜进来,树影被風压得更深,爬上两人交叠的身躯。
宋蘿扣紧了手指,弯俯的脊背发抖,贴近了他。
酥麻顺着下腹往上窜,沈洵舟眸光涣散一瞬,松了口。额前覆上晶亮的水泽,臉頰晕开粉潮,显得愈发艳丽。
回过神,他已揽住她的腰,压得更紧,仿佛要将她融入血肉之中。
宋蘿咬住唇,怕自己溢出声,心中把这人骂了个遍:疯子!早知道不回来救他了!
眼前变成了一片白,大团的云朵被风吹成不同的形状,次次凝聚,风再次撞.散它。
她满手都是他的血,滑膩膩的。
门口的交谈淹没在黏腻的水声中。
“大哥,这有个棺材,还要进去搜吗?我感覺有些渗人”
刀“叮”地响了声,那人似乎被拍了下,“哎哟,我,我害怕呀,这全是血腥味,这还荒郊野岭的。”
“这是軍令,方圆百里,不留活口,进去搜,就算是死人也要捅两刀。”另一人道。
沉重的脚步声靠近。
慌张,令她搅紧,同时,作为殺手的敏锐,起了殺意。
越走越近,越搅越紧。
浓郁的血腥气飘开。
忽然,覆在沈洵舟唇上的手掌被拉开,随即一点温熱落在她唇角。
他在很轻地亲她。
宋萝无神的眼睛眨了眨,臉頰上痒痒的,似乎是他的睫毛,拂啊拂。
耳邊心跳震响,盖住过来的脚步。
蛊虫待在沈洵舟腹内,向下钻,肚皮凸起一道线,仿若逃离,却在血肉中化为冰凉黏腻的水液,他凸起的肚皮平下去。
水液灌进来。
“算了,瞅你怕得那样,回来吧。”
“大哥,我真害怕,没见过这么大的棺材,这山上咱们找过,肯定没活人。”人声与风声一同远去。
宋萝松了口气,身子软倒在他胸前,随着他呼吸起伏,确认外面的人已经走了,闷闷道:“我歇一会。”
臉颊滑腻腻的,应当是他的血。她全身都不太舒服,黑暗中瞧不见他的神情,灼熱的視线停留在她头顶。
半晌。
沈洵舟扶住她肩膀,推开她,如墨眉眼仿佛浸了水,显出惊人的靡丽,殷红的唇张开:“会有孕么?”
“自然会了。”宋萝强撑着去摸他的脉,感受到沉稳的跳动,清脆的声音如雨珠砸下来,“我又救了你一回,如今你不会死了,你要遵守承诺帶我回长安!”
沈洵舟还想说些什么,见她额前鬓间都是汗,双颊蹭满血迹,衣裳凌乱,抿了抿唇:“好。”
草草包扎了腹部的伤口,他心思飘着,如游魂一般生火,烧了盆热水端进来。
对着水面照映,额心光洁一片。
蛊,解了。
欣喜漫上来,残留的一点恨意也被冲散。
她喜欢我……
腹中蛊虫消弭不见,是真的。
她喜欢我。
用纱布浸湿热水,擦着她脸上染的血渍。沈洵舟眸光颤动,凑近,亲了亲她的脸颊。
“对不起,我会对你好的。”他低声说。
吻带着股柔软的怜惜。宋萝往后仰了仰,心思混沌,有根线头牵出来,不自觉开了口:“我的妹妹在崔珉手上,若迟迟不回长安,崔珉会殺了她。”
“好。崔珉,我替你除,你妹妹,我帮你救。”
她莫名:这人突然这么好说话?
沈洵舟低头望着她,眸中显出痴气般的偏执,热息吐在她耳边:“不许再跑。”
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了。
永远。
他可以做她的亲人,那些其他的人,分走她心神的人,都不重要。
少女皱起眉,转而笑开,双眼弯弯:“你杀了崔珉,将我妹妹完好无傷地救出来,我将两只腿送给你,也不是不行。”
沈洵舟捏着她下颌,微抬,亲亲她的唇,如墨眉眼湿漉漉的,日光照映,添了几分柔软的少年气:“我向来许诺必行,而你”
他润红的唇泛着水泽,冷森森威胁:“你最好做得到。”
宋萝指指自己的眼睛,又翘翘腿,抿唇笑得乖巧,意思不言而喻。
她裙摆扬起,沈洵舟下意识伸指按住,撇见白皙上的红,顿了顿。
这里还未清洗,她应当是难受的
他耳尖渐粉,目光闪躲片刻,落在她已擦净的脸上,“这里要洗一洗,换身衣裳。”
洗哪儿?
后知后觉,热意升上宋萝脸颊,她心想反正都已经做到那种程度了,洗个身子算什么,“嗯”了声。
“抬腿。”
她顺着他力道抬起腿,浸过热水的布擦过来。
比方才还难耐的感觉席卷了她,宋萝睫毛抖动得厉害,分出心神问:“换完衣服就下山吗?那两个人听口音,好奇怪。”
沈洵舟喉间发干,少女的皮肤红透了,他垂下眸擦拭,回道:“燕国人。”
他手指触上去,她吸了口气,捏住他的袖子:“你做什么?”
青年语气显得极为无辜:“不是说会有孕么?帮你弄出来。”
宋萝噎了噎。因长久试毒,她早就不会有孕了,甚至活不活得久都难说,她偏开了脸:“不用了,擦完就换衣裳下山吧。”
沈洵舟黑眸仿若含了水,圈圈荡开,“好。”
*
燕軍装束,黑甲银刀。
靴子踩进洪水堆积后的淤泥中,两名斥候骑面露难色,互相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下走。
说来也倒霉,出了那屋子后,不知怎么走的,在林子里绕了许久,还栽下山坡,正撞一棵粗木上。
腰都快折了。
“大哥,咱这天黑前能赶回去吗?要不回山上那屋子歇到明日天亮,赶早回营。”
“说什么屁话!殿下亲自带兵,咱将军已立下军令,死也得赶回去。”
话音骤顿,前方青年一身黑衣,身形修长,腰间佩剑,抬靴踏来,挑眉。
他身后几人粗布麻衣,脸上带疤,探出脑袋,左右瞅了瞅:“二当家,这是朝廷的兵么,叽里咕噜说啥呢,俺咋听不懂捏。”
“哎呀,这可巧了。”謝靈台拍了拍小弟的肩膀,清朗的声音荡开,“燕国话,燕军,都是些见人就杀的畜生,我们可危险喽。”
闻言,双方皆是神情一变。
“唰唰——”几把雪亮的刀出鞘,謝靈台身后几人面带凶恶,眼神恨不得将这两名燕兵剐了肉。
“他爹的,山下清溪镇全被他们给屠了,我兄长在那行医,也被他们杀了,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二当家,咱们几个就是拼了命,也要砍下他们的头,以祭无辜死去的百姓!”
谢灵台手指扶上剑柄,微笑:“那好,诸位便随我,杀吧。”
刀甲碰撞出清脆声。
两名燕军斥候骑对视一眼,慌不择路往山上跑,寒凉剑刃横伸过来,抵住撞来的喉咙。
谢灵台见这人堪堪停住,腿软得倒下去,口齿不清地求饶,他面色未变,手腕上翻,冷道:“到黄泉路上去给百姓们讨饶吧。”
鲜血迸出,溅开。银刃上的血珠下滑,滴落,渗进泥土里。
好重的血腥味。
宋萝坐在馬上,牢牢抓着茸茸的鬃毛,视线漆黑,只能分辨出他们正在缓慢地下山。
心想:他的伤口又裂了吗?
忍不住开口问:“你还好吗?要不要歇一歇?”
沈洵舟牵着缰绳向前走,痛意令他额前浮起晶亮的水泽
,努力抑制着,答道:“无事,先下山。”
好痛。
腹部撕裂的伤口缠了一圈,包扎的纱布已被血渗透。
即便行走得如此轻,还是裂开了。
索性,便让它裂到底!
他咬住牙,摸进衣裳内将纱布缠得更紧,腰腹弯出漂亮的弧度,翻身上馬,环住她的腰:“抓稳!”
风声剧烈灌入耳。
树叶沙沙落在身后,马蹄飞跃,踏起尘土。
马跑了好一会,停下。
宋萝后背湿淋淋的,血腥气浓郁地裹住她。沈洵舟喘息急促,重重落在耳边,她抓住他的袖摆,“到了吗?镇子上还有人吗?”
方才听那两名燕兵所言,若是真的,这山下的清溪镇恐怕无一活口。
绕过这镇子,再走小路前行,便可至汴州。
沈洵舟古怪地沉默了。
马上的少女被青年拥在怀里,栗色眼眸无神地睁大,似有所觉,“望”向前方。
谢灵台抱起双臂,身旁一群面容凶神恶煞的人围着他,显得他面容白皙清瘦。小弟从他身后探出脑袋,目露惊喜:“二当家,有马勒!”
谢灵台笑起来,扬声指使:“兄弟们,给我抢!”
沈洵舟松开缰绳,下马,宋萝紧接着利落地跳下来,想了想,握住他的袖子躲在他身后,手心被抬起,一瞬的轻痒。
她反应过来:他在她手上写字。
青年清朗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人也给我绑了,带回去。”
粗粝的麻绳缚过来,宋萝顺从地伸出双手,看不见,她眼皮不安地颤了颤,随即有人牵起她的绳子,带着她向前走。
她下意识回头。
沈洵舟不在她身边了。
心中一空,仿佛翅膀受伤的小雀,搭在树枝上养伤,骤然,承载的枝条断裂,坠落失空——
作者有话说:双手合十(保佑)
希望明天醒来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