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步试探
长时间的失明,宋蘿对日子的感知愈发弱,身上的觸感却越来越强烈。
真如沈洵舟所说,她腳腕的傷口在长好。血肉新生的痒意,拉扯时的刺痛,被褥的柔軟,从她一片暗色的视线里漫进来。
过了多久了?天亮了吗?
绑住手腳的锁链被解开,她抱着枕头,坐在床邊,侧了侧腦袋。外面的鸟啼声清脆传来,风吹过树葉沙沙的,以及热闹的小声谈笑。
不知为何,最近府上的侍女变多了,她们的声音如同小鸟,将寂静的沈府充盈起来。
每日会有人来给她换药,送饭。
她不再与沈洵舟说话。
“白大夫说,阿蘿的腳再养个几日就好了。”輕柔的,甜蜜的嗓音靠近,苦涩的药味从床帐爬进来,缠住她的脚。
泛着刺痛的涼意涂进脚腕處。
宋蘿往后缩,无神的栗色眼眸转了转。
芸娘小心地为她上药。日光倾落,莹白色覆住少女,帐角飘扬,显出几分寂寥。外面天色沉沉,泥土的腥味升起,与屋内燃起的檀香撞在一块。
“现在还是夜晚吗?”宋蘿抬起眼眸,“望”向风吹来的方向。
芸娘有些心疼。初见在三月,少女那时何等聪慧伶俐,如今一晃已快新年,她却变成这副模样,和关在笼子里日渐萎靡的鸟雀无甚区别。
她放輕语调回道:“已过未时,天已亮了。”
“哦。”
宋萝试探着伸出手,摸到芸娘的胳膊,軟軟厚厚的一层,她睁大眼睛:“是袄子吗?”
屋内有地龙,暖意蒸腾。
芸娘才进来,额前便冒出汗珠,包扎好纱布,拾起宋萝襦裙輕纱的下摆盖回去:“是呀,再过一月,就是新年啦。”
宋萝眼眸亮了些,攥着芸娘的手摇了摇:“那要贴窗花呀。”
望着少女期待的神情,芸娘拿来紅纸与剪刀。
即便看不见,宋萝手上的动作仍旧利落,剪出一片紅鲤与牡丹,圓形镂空,竟是分毫不差。
耳邊响起芸娘的夸赞,她唇邊弯起,指间夹着鲤鱼窗花,面上溢出神气:“那当然了,这个我可是闭上眼睛都能剪,在外头可是要卖上五文
钱的。”
芸娘也笑。
暖炉“滋滋”燃烧,数片窗花贴滿屋子,外面天光沉沉,屋内喜庆地亮起来。
宋萝贴得一身汗,热水搬进屏风,她翘着脚腕躺进去,水珠迸溅到脸颊邊,她晃了晃腦袋,喊:“芸娘。”
那边没回应,唯有水声响起。
片刻后,一方柔软的帕巾按过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水珠。
黑暗和寂静裹住她。
热水漫延至胸口,她指尖按住浴桶边缘,眼皮不安地颤了颤,出声:“芸娘,你说什么时候下雪呀?我还没见过雪呢。”
那帕巾又拂过脚腕,伴随着温涼的觸碰,在傷口边缘滑动,像是在检查愈合的情况。
她抿住唇,不再开口。
青年微涼的嗓音传过来:“怎么不说了?”
和仇人有什么好说的,宋萝暗暗想,索性偏过头,“看”都不愿“看”他。
“还痛么?”沈洵舟弯下身,黑眸洇濕,热雾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凝出細小水珠,眼尾亦被熏紅。
她不应,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窗花很好看。”
“再过一个月,长安会下雪。”
沈洵舟望着她,怔怔半晌,显出几分无措,像是求暖的小兽,靠近她,说:“……对不起。”
这张漂亮的面孔盈滿祈求,宋萝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想捂住耳朵,有些心烦。
若伤了人,一句对不起便能抵消,天底下哪里还有那么多杀人偿命的人?
她只是想与幼妹过一过普通的日子。
心底升起怒火,她忍了忍,没忍住,一巴掌推开他的脑袋。
沈洵舟的报复下一刻便来了。
“哗啦。”
她被从热水中抱出来,水珠从身体四處流落,骤然的凉意激起颤抖。
柔软的,干爽的帕子覆住她外露的皮膚,缓慢地擦下去。
他的动作帶着粗暴和恼意,微弱的刺痛从心口处传来。
帕子在那里擦了好一会,随即,他濕潤的指尖按上去,画着圈,輕声:“这里在恨我么?”
若真恨他,为何连话也不愿与他说?
沈洵舟摸着,里头的跳动撞向他指腹,平稳而沉静。
她当真一点也不在意他.
连畏惧也没有。
抬起眼,饱满的唇珠紧陷入下唇,她仿佛在咬着牙,双颊轻轻鼓起来.
就这样不愿出声么?
沈洵舟眸光愈发沉暗,躁意、愤恨化为另一种漆黑的欲望,从指间倾泄而出。
越用力,少女的身躯便晃得更厉害。
白色帕巾擦过同样雪白的皮膚,留下道道红痕。
他仿佛握着利刀,肆意划过她身上每一处,可实际拿着的,是柔软的帕子,吸去水珠,刺痛中帶着痒。
宋萝咬住下唇,克制声息。
她像是悬空,坐在沈洵舟的手掌上,他将她举起来,视线黑暗地越高,她伸手往旁边抓去。
换下的衣裳挂在屏风旁的架子上,受到牵扯,“叮啷”散落一地。
沈洵舟抱着她,迅速避开。日光自窗外淌入,少女的肌膚如蒙了层雪光,他微微眩晕,眨了眨眼,睫毛投落在眼下的影子晃荡,再定住时,黑瞳中映出一柄尖锐的剪刀尖。
宋萝抓着方才剪窗花藏起的剪刀,狠狠刺下!
手腕被攥住,她的神情也一同停住了。
沈洵舟眸中焕出奇异的彩,灰沉的天光照进,面颊白皙莹潤,殷红的唇角上扬,如观音般的脸孔,痴痴地盯着她,笑得愈开。
你在意我,所以才想杀我。
是恨我的吧?是恨我的吧!
就是要恨才好,恨到不要抛下我。
他缴下她手中的剪刀,抱着她向前走。屏风、木架凌乱地倒成一团,干净的衣裙落入浴桶中,就近是窗台前的美人榻。
台上放着几只重瓣的白芍药,以粗口的花瓶装着,花头垂落,瓣中水珠濕润。
寒凉的风袭向宋萝,外露的皮肤覆上冷意,贴在沈洵舟的地方愈发烫。
她被放下,身子陷入柔软的榻,温热压过来。耳边“哐当”一声,溢出来的細风吹过鬓边,他关上了窗。
冰凉的剪刀尖触碰皮肤,她没有挣扎,有什么抵开她的腿。
沈洵舟一只手牢牢扣住她,膝盖压着她双腿,将她禁锢在身下。
报复!
宋萝忍不住轻颤,心想:这绝对是报复!
没杀掉他,便迎来了他变本加厉的折磨。
“滋啦滋啦。”
缓慢的剪刀声沿着皮肤下滑,冰凉的刀刃如毒蛇的蛇信子,寸寸舔过,激起小片的鸡皮疙瘩。
他在剪
羞耻与热意漫上来,她死死咬住唇。
沈洵舟细致地剪了会,见她这副模样,张开殷红的唇,轻柔道:“即便如此,你也不愿开口?”
回应他的是眼前起伏剧烈的小腹。
他放下剪刀,伸指去摸她脖间的脉搏,跳得又快又重。
她在因他而畏惧。
沈洵舟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圓圆的眼瞳弯起,金色日光透过窗纸,他眉间的阴郁消散,溢出惊人的诡艳。
再拾起剪刀,修长的指尖从花瓶中抽出支芍药,他低下头,仔细端详。
要剪掉杂乱的花枝,靠近花心的地方愈发难以修剪,稍不注意便会伤到柔软娇嫩的花瓣。
只能将剪刀斜斜靠近,抵在多余的葉片根部,再用掌心拢住花瓣,隔开,再剪下。
好痒。
花瓣蹭着手心,传来轻微的酥痒,才浇过水,花心残留的水珠渗进来,洇开。
水太多了。
他的手掌湿了个透彻,握着剪刀有些滑。
捏起花瓣,修剪里面细小的枝叶。他凑近,吐息落上去,吹得花瓣微微颤动,随即绽开了,露出被包裹的花心。
白芍药的香味很淡。
宋萝眼前的黑暗如水流动,团成漩涡。花香与沈洵舟身上的檀香融合,令她晕眩。
剪刀声清脆地响在耳边。
她后悔了。或许不该在此时动手,一击不成,反被折辱。
“都剪干净了。”沈洵舟含糊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她的手被松开,他带着她的手指去摸芍药的花瓣,围绕四周的枝叶已不见,触手光滑一片。
而后,她的指尖被抬起来,碰到他的唇。
脑中迅速铺现光景。容貌漂亮的青年举着芍药花,张唇含住花瓣。他伸出舌,顶开花瓣,舔了舔她的手指。
濡湿的触感,麻意自指尖绽开,她悚然,想收回手。
沈洵舟抓着她不放。
唇瓣吃得红艳艳的,芍药花轻轻晃动,花瓣被他的舌头浸湿,黏腻地粘连在两人交缠的指间。
芍药花多余的枝叶已剪去,干干净净,花蕊上翘,衬着他白皙的面颊,显出些靡丽。
他盯着她,心想:哭了也不与他说话么?
宋萝无声地抿住唇,泪珠往下落。沈洵舟眼尾晕开红,喘息片刻,含着她皮肤上的泪珠,吞咽。
她越哭他越想这样做。
捧住她的脸,手指按住那颗圆润饱满的唇珠,揉弄着,陷入她唇缝中。
“出声。”他的指尖伸入她唇中,黑眸中浮起浓浓的不甘,“哪怕说恨我也好。”
呼吸愈重。
愤恨翻涌上来。
明明断了脚留在他身边,明明如此亲密!
可为什么还是抓不住她?
沈洵舟垂下眸,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将唇印到她手臂内侧,合齿咬下。
少女的腰立即弹起来。
他终于感到一点真实,她的皮肉在他口中。如啃噬般留下一个个印记,满足撑开他心口,像是挤进了柔软湿润的云。
她终于溢出声音来,含混着骂道:“沈洵舟,你是狗吗?滚开!”
沈洵舟应声放开她,唇上浮起晶莹的水泽:“如今你逃不掉了,同我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从这奸相口中听到好好过日子的一天。
宋萝平复喘息,冷笑:“谁说我逃不掉,我死了,莫非你还能拘住我的魂?”
身上又凉又热,还湿黏黏的,她清脆的语调砸下:“既生不如死,索性死了也罢,你若再强迫我,我就去死。”
沈洵舟面上的期盼一凝。
愣在原处,怔怔地睁大眼瞳,显出些慌张。
他望向她腿上的咬痕,目光又落到窗台上的剪刀,仿若弥补似地拉起她的手,嘴唇颤动着,心口发悸。
宋萝甩开他。
沈洵舟眸中迸出偏执,死死攥住她手腕,将她的手掌带到自己隆起的腹部,说:“我们的孩子已有三月”
宋萝冷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想跪下来求自己不要写这些了,走点剧情,结果发现跪下来也能写
第92章 第九十二步试探
手心抚着隆起的肚子,隔着薄薄的衣料,暖意传过来,仿佛里面真有一个孩子。
她没有挪开手,蜷起指尖,是个抵触的姿势,臉也偏过去,皱起眉。
视线黑暗,听覺愈发灵敏,耳边的呼吸声渐輕,沈洵舟似乎顿住了。
良久,手腕被松开。
她立即缩回去,一声低笑声从上方落下,輕飘飘的,令后背窜起涼意。
“你就如此不願与我在一块么?”
森寒的,黏腻的語气如毒蛇般缠上来。
沈洵舟拾起剪刀,刃上映出他唇边下落的弧度,漆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願也晚了,我已将你写入沈家的族谱,即便入地府做了鬼,你也逃不掉我。”
宋蘿捏紧榻上的軟褥,诡异的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像是被蛇信子舔舐,额前的碎发都惊得炸起来。
“你说要好好活着,却去崔府送死,你说要一个親人,我给你孩子,你却这样嫌恶,归根结底,你一点也不在意我。”
他俯下身,影子罩住她,黑眸中浮现幽恨,“那你当初为何要救我?”
被压迫着,颈侧感到灼热的吐息,她忍不住往后挪,难以理解:救人也救出错来了嗎?!他真是有病!
他泛涼的话語追上来:“为何又要对我好?为何说要与我成親又不算数?!为何要抱我,親我,以身为我解蛊?!”
像被躁动的兽类围住了,宋蘿无路可躲地,后腰抵住坚硬的窗台,停住。
一柄冰凉塞入她手中,随即被带着向前,抵住柔軟的东西,传来阻力,她辨认出来:拿的是剪刀。
剪刀在震,亦或说她抵住的那个东西在震,伴随着低哑的嗓音:“你早就后悔了是不是?!方才不是要殺我嗎?怎么不动手?!”
是肚皮。
震动的是沈洵舟隆起的肚皮。
剪刀的尖端缓缓推进去,撕开血肉的微弱声响變大了,她想收回,却被牢牢钳住。
沈洵舟殷紅的唇上翘,眉间如浸水般洇开,显出几分诡艳,张开唇:“一尸两命,你殺了你的孩子,你与你阿娘也没什么不同。”
宋蘿倏地睁大眼睛。
他观察她的神情,想起她奋不顾身想要救出的亲人,她的娘亲,她的妹妹,到底哪一点比他好?
她娘亲想要杀她,她妹妹被救出来,却丝毫不来找她这个姐姐,如此无情,她反而甘愿为她们赴死。对他呢?宁愿去死也要逃离他身边,连他们孩子也不认。
无所谓了。
死了也好,他早就该死了。
爹娘、老师还有死去的沈氏一族,都在等着他下去赔罪呢。
只是还有她,沈府的夫人。
成过亲,做了那样亲密的事,便该与他在一起,永遠不分离。
他輕柔地笑起来:“我死了,你也逃不掉,我们会葬进一个棺材里,一家三口,到地府里团聚。”
宋蘿恍然间覺得在她面前说话的,是崔瑉。
崔瑉颊边的酒窝陷进去,面目温柔,对她道:“阿萝,待我们死了,就合葬在一个棺椁里,还有你妹妹,我们死了也要做家人。”
为什么都做鬼了他们也不愿放过她?
她只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为什么非要逼着她杀人?!
握着剪刀,仿佛變成了阿娘,刺进幼时她的心口。
已愈合的伤痕隐隐作痛。
大颗的眼泪溢出眼眶,砸到沈洵舟的手背上,他愣神,手上的力道渐松。
宋萝咬住下唇,抑制抽泣,将剪刀收回来。疲累袭上全身,她没有停顿地,将剪刀扎进自己脖间。
才刺入一点,手腕被紧紧攥住。
沈洵舟眼瞳骤缩,心跳剧烈地撞着,良久回神,缴了她手中的剪刀。
他垂眸望着她,眸中浮现如雾的空茫,悔意的钝痛割开他,像是盆冷水浇下,烧起的怒火灭了个干净。
“对不起。”他语调软下来,“我不强迫你了,不要寻死,好不好?”
面前雪白的脖颈溢出血珠,慢慢遠离他。宋萝躺下去,蜷起身子,背对着,露出满是伤疤的皮肤。
她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屋内所有的锐器被收走,墙上贴着的紅色窗花照映日光,扑出些喜气来。
沈洵舟好几日没有再来,芸娘上药的地方又多了一處,将纱布圈圈绕住少女脖颈,窗台前飛来鳥雀,歪着脑袋往里看。
“啾啾!”
屋内烧了炉火,暖意蒸腾,一只灰色的鸟雀冻的发抖,拍着翅膀飛进来,爪子扒住桌子边缘,瞪着黑豆般的眼睛瞅。
它啄了啄旁边的素白手指。
传来轻微的痒意,宋萝眼皮颤了颤,无神的眸子焕出些亮,试着抬指去摸,触到软茸茸的小鸟脑袋。
芸娘也看着这小家伙,轻声道:“阿萝,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三月的时候,也救了只这样的小雀。”
宋萝想起来了,那时崔珉放鳥雀进来,她绑上传递信息的布条。抚摸的指尖顿住,她神情耷拉下来,从被崔珉操控的棋子,再到如今被沈洵舟囚住的處境,何尝不像这笼中鸟呢?
她“嗯”了声,郁郁寡欢地缩回手。
鸟雀扑腾着飞走。
芸娘问:“喜欢的话,要抓一只来养吗?”
宋萝侧耳听了听,空中扇动翅膀的声音不见,仿佛有人捉住了它,随后熟悉的目光落在脸上。
她故意道:“不用了,若真是喜欢,将鸟雀放飞才是待它最好的,囚在笼中,养着开心,鸟雀却未必欢喜。”
沈洵舟站在窗前,捏着小雀的喙,远远看着她。良久,他指上一松,小雀立即逃出去,越过支起的窗,消失在白芒里。
第二日,他送了个小孩过来。
怯生生的,带着期盼的眼神跪在宋萝跟前。
是那天卖红绳的孩子。
芸娘说是沈洵舟送来服侍她的,尚未取名。她猜不出这奸相在想什么,犹疑片刻,让这小孩做了书童。
小孩很是乖巧,聪明伶俐,变着法地哄人开心,宋萝压着的心绪松快了些。
于是沈洵舟早饭后过来时,她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嘴里磕着瓜子,小孩捧着蓝色的小册子,给她念话本。
他沉默地听了会,讲的还是书生与狐妖的故事,正是书生前去赶考时,狐妖痴心等待,结果书生却带回另一位女子,狐妖一气之下,便夺了那女子的身体,白日是温柔的女子,夜晚是勾人的狐妖,两人共侍一夫,书生也毫无察觉。
“这书生真是薄情,连自己喜欢的女子也认不出来。”宋萝吐了口瓜子皮,鼓起脸嚼巴,“不想看了,结局是什么?”
小孩乖巧地翻了翻:“阿萝姐姐,最后狐妖因爱生恨,把书生吃掉啦。”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宋萝想到沈洵舟,心中发闷,抱着被褥滚了两圈,额发蹭得乱乱的,问:“上次让你去找白大夫,他怎么说?”
小孩合上册子,回道:“白大夫说大人有孕,希望姐姐你多多宽待,否则动了胎气,生出来的孩子脾性不好。”
顿了顿,又小声了些,语气疑惑:“姐姐,男子真的会怀孕吗?我以前从
未见过。”
宋萝坐起身,拧眉叹气:“我也从未见过。”
可确实摸到了喜脉。
他真的怀了她的孩子?
一种抛妻弃子的愧疚从愤恨底下翻出来,在心口处缠绕。
为崔珉棋子时,她只想带幼妹逃走,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安家,知晓自己不能有孕,也没想过养孩子的事。
沈洵舟要是真生了个孩子,那孩子便在父母的愤恨中长大。
后悔漫延上来:早知就不给他解蛊了,如今人被囚着,他还有了孕。
忽然。
稚嫩的童声喊道:“大人!”
珠帘清脆撞响,脚步轻轻越过来,停在几寸之外。
宋萝下意识攥紧被褥,拉到身前,是个抵御的姿势。
沈洵舟只说:“下雪了。”
应他所言,寒意飘进床帐,冰凉在暖炉的热意里化为湿雾,触到她脸颊边。
“你上次不是说想看雪么?”
她仰起脑袋,只觉他的语调很轻,像是被风吹散,甚至带着祈求,手抬起来一指:“既如此,蘇童,你替我去看吧。”
沈洵舟听说,人对事物有感情的启始,便是给它起名字,何况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她已取了名。
她不在意他,不喜欢他,可这个孩子陪着她,她想要离开之时,总会舍不得的吧?
他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我眼睛又看不见,怎么看雪呀?”宋萝小声嘟囔,抱着被子躺下,背过身去。
沈洵舟神情一滞,黑眸中浮起几分无措,靠近她,又停住了。
蘇童放下手中的话本,伸出小小的手,去拽宋萝的被子,“阿萝姐姐,你都躺好久了,外头下雪,正好可以打雪仗呀,起来嘛?”
也不知这小孩哪来的力气,宋萝被拉着手下了床,拖着向前走。
“大人也来!”蘇童绷着小脸,又拽住沈洵舟,一手一个,将两人拉出门。
冷意扑面而来,鹅絮般的雪倾落在院子里,盖了层白。“嘎吱嘎吱”地,雪地里踩出三行脚印,沈洵舟垂下眸,有些出神。
像是一家三口。
雪花落在少女脑袋上,她晃了晃,试图将这冰凉甩下去,随即意识到这是雪,眸子亮了亮,伸出手掌。
苏童已搓好圆圆的雪球,放入她掌心。
宋萝惊喜地摸了会,眸中飞快闪过狡黠,手腕翻转,眨眼间将雪球扔过来。
砸到什么的闷声。
沈洵舟回过神,低头望着隆起腹部上被砸碎的雪,伸出手拍了拍,没说话。
苏童瞪圆眼睛,赶紧拉着宋萝跑远,小声到她耳边道:“阿萝姐,你砸着大人了!”
广阔的风吹在宋萝面上,不知是因为这场骤然的雪,还是沈洵舟放软的姿态,她心中升起些仗势欺人的恣意,唇角弯起来:“砸的就是他。”胳膊戳戳小孩,“快说,他现在站哪了?”
苏童狗腿子地搓了个更大的雪球:“在阿萝姐你的左手方向。”
数个雪球向沈洵舟砸来,他眨了下眼睛,几乎覆成了雪人,衣裳上的雪簌簌掉落。
“他不躲?”宋萝团着雪,听到苏童的话,一怔。
苏童点头:“对呀,我觉得大人哥哥是故意站在那让你打的。”
仿佛松软的雪球被戳散,她心里的劲也卸下来,无趣地提起裙子站起身:“不玩了。”
鞋子踩进雪里,脚腕处的割伤受寒,传来刺痛。自从脚筋被断,虽能走路,但站不长久。
她扯着小孩的袖子,在风里说:“苏童,你能偷偷带我出府吗?别告诉大人。”
沈洵舟对这小孩的容忍似乎格外高。
说不定能利用这一点,逃出去。
第93章 第九十三步试探
出府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除夕前夜,沈洵舟去往宮中,府内的人也少了許多,两个人手拉着手,一大一小偷偷从后门跑出来。
宋蘿被牵着手,周围人群声熙攘,迎面吹来空躁的风,路邊小販吆喝,传来一点甜味。
蘇童“哇”了声,仰起小脑袋,晃晃她的胳膊:“阿蘿姐,吃糖画嗎?”
卖糖画的小販笑道:“三文一个,五文两个,马上闭市了,今日除夕夜,姑娘拿两串讨个彩头?”
脚下的雪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她走了几步,呼出一口热气:“那来两串吧,我要一只兔子。”戳戳蘇童,问:“你要什么?”
蘇童两只眼睛亮晶晶,雀跃道:“我要很大的龙!”
小贩接过小孩递来的五文钱,开始画糖。兔子的两只耳朵立起来,团成一团,轮廓泛起晶莹的糖泽,沾连在木棍上,小贩将糖兔子递给同样雪白,毛茸茸的少女。
宋蘿尖瘦的下巴埋进绒领里,露出双无神的栗色眼眸,她接过来,道了謝。蘇童也拿到自己的,迫不及待咬了口龙尾巴,嚼得嘎嘣嘎嘣。
一对出来玩的富家姐弟,小贩想了想,有心想讨好,说道:“我再送姑娘与小公子一个吧。”他拿起装糖水的勺,迅速勾勒两个可爱的人影,赫然是一个少女和一个小孩。
苏童滴溜溜地盯着看,忽然开口:“再加一个哥哥!长得很好看的哥哥,放在姐姐身邊。”
小贩了然,心想这定是面前姑娘的心上人,便勾勒了个漂亮俊俏的郎君,三人一齐的糖画成形,苏童拿过去,稚嫩的臉上滿是笑:“阿蘿姐,这串留给大人。”
宋萝在想该如何逃,眼前漆黑一片,闻言回过神:“宮宴结束得晚,待他回来,你早就被芸娘催着上床睡觉了,可给不了他呀。”
这些时日,沈洵舟对她的钳制愈松,好像已許久未见过他了,今晚还是从苏童口中得知,他要去宫中赴宴。
可怎样才能逃走呢?
即便幸运,逃出了城,一朝被抓到,以沈洵舟的性子,这小孩怕是凶多吉少。
苏童失落地“啊”了声,很快又振作起来:“那我给芸姐姐,让她交给大人。”随即摇了摇脑袋,说,“可芸姐姐在忙大人成亲的事。”
“成亲?”宋萝睫毛微动,坠下片雪。
苏童自觉失言,闭住了嘴巴,但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带着几分欣喜凑到她耳边:“阿萝姐,你可别人和大人说,我听说是你与大人的亲事,芸姐姐正忙着剪裁嫁衣呢,说是等开了春,便办喜宴!”
寂静漫延开。
宋萝面上没什么神情,耳朵和鼻头冻得有些紅,苏童没见过待出嫁的女子,只心想,这应是害羞了吧,大人哥哥长得又好看,性子也温柔,还经常给他好吃的,姐姐与哥哥也十分登对,嫁给大人,那真的很幸福啦。
苏童不自禁地笑起来。
宋萝看不到小孩面上的笑容,心中在想:若喜宴變丧宴如何呢?
沈洵舟还真是异想天开,觉得她遭受了他的强迫,还会愿意与他成亲?
断她脚筋,弄瞎她眼睛,甚至如今,站久了脚腕还会隐隐作痛,到底还是存了些怨恨,这些恨被渐长的时日撑大,變为一种扭曲的复仇。
既然他那么想要她嫁给他,那她死了如何?
他要报复她,折磨她,可人死道消,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正沉思间,背后響起古井无波的声调:“宋姑娘?”
她转过身,苏童扯扯她的袖子,贴耳:“是个带着药箱的大夫,看模样风尘仆仆的。”又挡在她身前,大声问:“你是谁?”
那人平淡道:“我是陸雲风。”
“陸大哥?!”她眸中闪过惊喜,看不见他的臉,索性将手中的糖兔子递过去,“許久未见啦,请你吃糖!”
陸雲风端详着她眼睛,接过糖画,浅浅笑了下:“是许久未见,你眼睛怎么了?”
三人找了个暖热的馄饨摊坐下。
热腾腾的馄饨升起白雾,蒸着宋萝发闷的脸。陸雲风看着好笑,嗓音带着哑:“宋姑娘似乎瘦了许多,小沈姑娘沈大人不在你身边嗎?”
像是终于遇到了娘家人
,宋萝倒豆子般将苦水吐出来,鼓起脸,清脆道:“早知道就不救他了,恩将仇报!”
陆云风搅了搅馄饨,面上闪过讶然:“我也是后来得知沈大人便是沈相,传闻他心狠手辣,没想到对宋姑娘也这样。”
宋萝蔫巴下去,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歪了歪脑袋。苏童已识趣地遠离他们,在稍遠的桌子上乖巧等着。她曲起指节轻扣了扣桌面,凑近陆云风:“陆大哥,你帮我瞧瞧,我的眼睛还能恢复吗?”
她是因封穴失明,陆云风思索片刻,从药箱中拿出一排银针,扎入她几个穴位:“每日半个时辰,最晚小半月,便能恢复。”
“謝谢陆大哥!”宋萝记下这些穴位,笑起来,眼眸弯弯,“你怎么会来长安呀?”
陆云风认真道:“我来给阿玉报仇。”见她一愣,他稍稍撤远些,“你有所不知,昔日周临宇暗中以人练蛊,阿玉便惨遭他毒手,我们离开商县后一月,还未安定下来,她便在路中被蛊虫”
被蛊虫侵噬至死。
宋萝几乎猜到那样的场面,蛊虫撕开秦浓玉的肚皮,一点点涌动着钻出,直至肠穿腹烂,最终蛊虫也化为一滩脓血,只留空荡荡,像洞般的肚皮。
“我将她安葬后,回到商县,从周府得到些线索,一路查到长安,我只知,是长安的某位大人背后指使,害死了阿玉。”陆云风语调滿含痛色,冷淡的嗓音里竟燃出愤恨。
害死秦浓玉的人是崔珉,他已经死了,但宋萝还活着,崔珉留下的人命,背负在她身上。
回府上时,夜色沉沉。
宋萝抱着柔軟的被褥,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带着鲜血的一张张脸化为熟悉的黑暗,她的心跳仍很快,扑通扑通的。
做噩梦了。
触感回归,才发觉床边陷下去一点,有人坐在她身边。
淡淡的酒味飘散床帐间。
这个时辰还来的,只有沈洵舟无疑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呼吸声清浅。
就这么喜欢看人睡觉吗?她攥着柔軟光滑的被缎,腹诽。
床又大又软,比过去睡的地方好数百倍,枕头泛着香气,底下有地龙,穿着襦裙也不冷。这才被关起来几个月,她已然有些贪恋这张床了。
正胡思乱想着,温热靠过来,她身子一抖,迅速往后退去。
沈洵舟抬起的手指顿在空中,眼眸漆黑,溢出些委屈,低声:“我没想强迫你,只是想给你盖被子。”
语气仿佛被主人抛弃的小狗似的。
宋萝无情地背过身,后脑勺朝着他。
“你做噩梦了吗?”他问。
她不应。
沈洵舟已经许久没与她说话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少女,残留的酒意蒸上来,他眸中晕开如雾的水色,自说自话:“今日除夕,我来给你守岁。”
“宫宴上陛下赏了我些金玉锦缎,我让小五搬过来,金玉镇邪,能睡得好些。”
“可不可以理理我?”
语调听着又颤又可怜,宋萝不自觉地心软了下,她抬起手捂住耳朵,听不见心不烦。
沈洵舟祈求的神情一变,眼尾晕紅,眸中的水色变为怨恨,阴森道:“你再不说话,我便殺了那个书童,剔骨削肉,不得超生。”
宋萝忍无可忍:“对小孩子下手,你真恶毒!”
沈洵舟殷红的唇翘了翘,方才那股可怜模样荡然无存,面颊白皙如玉,犹如艳鬼:“他的性命在于你,你执意不理我,我就只好殺了他。”
这是什么歪道理?
宋萝心中冒火,一把掀起被子,却有温涼的手指圈住她手腕,像是毒蛇蜿蜒而上,随即,冰涼的圈子套进来。
镣铐?
她下意识挣了挣。
沈洵舟笑起来,轻柔道:“送你的压岁钱。”
他放开手,宋萝犹疑地摸了摸手腕上两个圈子,凹凸不平,似乎是雕刻的云纹,用指甲掐了下,她认出来:这是两个金镯子!
正想说“我不要”,把镯子捋下来,转念想到:若是逃出去,这能做路费,便停住了。
沈洵舟微微低下头:“半月前打好的,我去平安寺祈福开了光,可佑平安顺遂。”
宋萝初来长安,便去了平安寺,求佛祖保佑幼妹与自己,见到有母亲带着小孩用的平安锁祈福。若要求得开光,需得一步一跪上三百六十二步台阶,便得方丈点化,此后佑一生平安。
她心口仿佛被撞了下,传来酸意,闷闷说道:“拜你所赐,囚于这方天地,怕是想不安全也不能得愿,还真是谢谢大人啊。”
“你今日不是出去了么?”他黑幽的瞳子注视她,“还见了别的男人。”
宋萝一口气噎住,只觉方才的心软喂了狗:“你跟踪我?!”
沈洵舟眸中浮起冰凉的讥诮,语气更柔:“你既这样喜欢陆云风,我将他绑来府里陪你如何?”
“你爱绑谁就绑谁吧。”宋萝自暴自弃往床上躺,“反正沈相大人权力滔天,将全长安的百姓全抓进府里也无人置喙。”
和这奸相讲道理行不通,还费什么口舌。
心想:当什么官呀,当土匪去得了。
寂静片刻。
沈洵舟目光从她手腕的镯子,挪到她额头,下滑,停在饱满泛粉的唇。
本就喝了酒,屋内烧着暖炉,愈发暖,热意自腹中升起,他心思有些飘。
出了宫便来见她,肚子上缠绕的纱布还未解。
他手指伸进衣裳底下,迅速解开纱布,束缚被释放,那股难受的窒息好了些。
窸窸窣窣的声音響在床帐间。
宋萝惊疑不定:他在脱衣服?还未反应,修长的指骨搭上她,她像是沾到什么恶心的东西,立即甩开。
沈洵舟顿了顿,这回用了点力,拽着她,不顾她的挣扎,将她的手掌覆到自己隆起的腹部。
宋萝停住不动了,沈洵舟望着她,面上浮起一点心满意足的笑:“宫宴上,她一直闹着要见你。”
她算了算日子,这才四个月,即便真是有孕,胎儿还未成形呢,怎么会闹腾?
沈洵舟难耐地低低喘息,腹上的触感格外敏锐,酥麻自贴住她手心的皮肤漫延,窜上脊骨。
腰下的衣褶鼓起来。
怀孕越久,欲.望便越容易被催发。
他克制溢出喉的喘,问:“镯子有回礼么?”
愈发急促的呼吸落在宋萝裸露的手背,她忍不住想收回手。
微哑的,带着万分委屈般的控诉响起:“芸娘,小五,苏童都有,我的呢?”
是她编的红绳手串,送给大家讨个喜气。今日不给这回礼,这奸相怕是要纠缠不休。
她另只手摸到枕头下,一串红艳的绳链绕在指间,映在烛光前:“眼睛看不见,编的不好看,大人莫见怪。”
沈洵舟双手捧过去,眸光痴缠地看了半晌,戴上。红绳贴在皮肤上,撩起暖热,抚平那阵躁动,欣喜从心底升上来。
摸了它一会,他问:“真的给我么?”
宋萝“嗯”了声,栗色眼眸垂下去:“你不是说想要我待你好吗?这便是了,这些时日我想了许久,只要你不强迫我,和你过日子也不错。”
她缓慢道:“我跟随崔珉已有三年,死在我手上或因我而死的有数人,这些人夜夜入我梦中,向我讨命,我有段时间怕得睡不着觉。”
“所以,你若杀了苏童,杀了陆大哥,我定会寝食难安,到那时,我便去死,但在那之前,我会与你在一起。”
沈洵舟望着她,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欣喜破土而出,伸出枝叶来,将他填满,胀大,令他落到了实地。
威胁奏效了。
她不会再离开他,永远与他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下章死遁,期待qvq
好像玩手机给自己整出腱鞘炎了,啊啊大家玩手机的时候一定要支架上玩,不然腱鞘炎手掌巨痛
第94章 第九十四步试探
云销雪霁,翠绿伸展的枝叶映照天光,落下数个淡金色的圆点,一只素白手掌仰面捧住它们,金色圆点被風拂动,爬上少女清瘦的雙頰。
已是三月,初春。
放風筝的好天气。宋蘿手中塞入一根風筝线,她眨了眨无神的眸子,下意识低下头,蘇童欢快的声音响在耳邊。
“阿蘿姐,拿好啦,这風筝飛得可高了!”
指间传来拉扯的碎痛,她熟练地绕了两圈,笑起来:“怎样?风筝是不是飛得更高了?”
黛色的燕子风筝拖着彩云般的尾巴飘高了。
蘇童睁圆眼睛,惊叹道:“真的!阿蘿姐好厉害呀!”
宋蘿面上显出些意气的得意,嗓音清脆:“我小时候可是放风筝飞得最高的,诺,你看。”手腕翻转,那燕子风筝绕了个漂亮的圈,“就算闭着眼睛我也知道它在哪。”
蘇童也笑,在院子里蹦蹦哒哒,跑去藤椅上躺着的,腹部隆起的青年身邊,喊道:“大人要不要一起放风筝呀?”
沈洵舟莹润的面頰沐在日光下,一眨不眨地盯着树下的宋萝,輕輕摇头:“不了。”
若有人从府内上空掠过,见此场景,定然覺得是一家三口和谐玩乐。可男人却鼓起腹部,一副有孕模样,实在悚人。
蘇童目光落在这肚子上,蹲下身,仰着小小的腦袋,问:“会是妹妹还是弟弟呀?”
沈洵舟神情一顿,看见少女的动作停住了,偏过臉“看”过来,眸中的好奇一闪而过。心底骤然起了欣喜,犹如層層向上的树藤,裹住他。
她还是在意他的,在意这个孩子
这几月都没有再逃,她留下来了。
即便腹部隆起,压迫着脏器,每日每刻钝痛涔涔,他抬起手,轻柔地隔着肚皮抚摸孩子,如墨眉间浮出些幸福:“应是妹妹。”
与她长得一样的女儿,是她的亲人。
他这样想着,抬眼去看她。
宋萝已转过腦袋,顶着雙髻晃了晃,碧色裙摆飘起,像是青色的云,一眨眼,她手中的细线崩斷,燕子风筝向上而去。
“风筝斷了!”苏童喊道。
沈洵舟望着飞走的风筝,心底一空,细细麻麻的,无从生起的恐慌缠上来。少女的手掌跟随着跃起,灵巧地抓住断裂的线,将风筝扯回来。
宋萝跳起来,重重落地,腳腕传来钻心的刺痛,身子一歪,倒下来,手中的风筝线也松开了。
“阿萝姐!”苏童赶緊跑过去。
她额前冒了层冷汗,唇色渐白,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怔怔摸着腳腕处。腳筋被断,她再也跳不起来了,那些飞檐走壁的功夫,也再无法使出,囚在这府中,正如笼中鸟。
苏童关切地问这问那,攥住她的袖子,又不敢碰她的伤处,急得小臉都皱起来。
脚步声停在她身旁,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叶,刻意避开来扶她的修长指骨,说:“我没事,在草上躺躺,可软啦。”
苏童语带哽咽:“阿萝姐,对不起,早知道我就不放风筝了。”
他哭得一抽一抽的,宋萝摸摸他的脑袋,眼眸弯弯:“哭什么呀,你这样哭,等会讓妹妹听到,等她出生,也是个小哭包。”
沈洵舟沉默地站在旁邊,闻言,原本涣暗的眼瞳倏然亮起来。
苏童破涕为笑,拍着小胸脯保证:“等妹妹出生了,我要买好多好玩的玩意逗她,还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她,每天讓她开开心心的,不哭。”
到了晚上,夜色沉沉。
苏童偷偷拉着宋萝出府。夜市灯火通明,一串糖葫芦被他接过来,又递出去:“阿萝姐,你喜欢的糖葫芦。”
小小年纪,将白日她受伤的错处都归给了自己,便趁这时候买许多许多的吃食,当作赔罪。
不一会,宋萝两只手都拿满了,像是串着串的绿色小树,她心中好笑,从朦胧的视线中窥见这小孩苦闷的神情,跟着他向前走。
嘈杂的吆喝声从两侧流过。
她忍不住道:“再买,我可就拿不下了呀。”
苏童转过身,小小的身子挡在她前面,她蹲下来,他稚嫩的小臉皱着:“阿萝姐,我今日问了芸姐姐,原来你的脚是被大人伤了,他原来这么坏,我带你逃吧。”
他特意看了小五哥哥不在,才偷偷带她出来的。
“我带了好多银子,阿萝姐你待我很好,我会保护你的,我们出城逃走吧,你不要和大人在一起了,他是个坏人,我都听说了,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宋萝摸摸他的小臉,感到一点纯粹的真心,问:“你不怕被大人报复吗?”
“我才不怕,我是因为你才有这样的好日子过的,你教我读书,我明白了道理,这样的日子不能加诸在你的痛苦之上,若是这样,那我就是白眼狼了!”
苏童的小手握住她,眼睛晶晶亮:“我”
忽然。
一根泛着寒光的箭头从他胸前钻出来。
鲜红的血濡湿他的衣裳,苏童瞪大眼睛,低下小脑袋,看见身上长出来的箭矢。
他不傻,低声喃喃:“阿萝姐,你快跑”
路人惊慌着四散逃开,更多的锐箭射过来,宋萝揽住他的胳膊,买的糖葫芦、糖糕、糯米饼噼里啪啦掉落,被人踩上好几脚。她抱着他如同河中的游木,许多人撞着她们奔逃。
“刺客!救命啊!”
“快跑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不要踩我的孩子!”
眼前漆黑昏暗,惊慌的叫喊声,重物倾倒声,小孩的哭闹声,不断缠在耳边。
若眼睛好着,脚腕没伤,她大可以跳上屋檐,飞速掠过,手中持刀,什么刺客也不怕。
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苏童死了。
沈洵舟告诉她,这些人是行刺他的刺客。她是沈夫人,若无人保护,很是危险。
燭光照映,漂亮的面孔在床边看她,仿佛盈盈月色。
少女已沐过浴,洗去身上血迹,双眼睁着,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沈洵舟漆黑的眼瞳暗了暗,为她盖好被子,轻柔道:“以后出门,需得带上小五,好不好?”
宋萝的脸埋进柔软的被褥,没有回应。
她又不与他说话了。沈洵舟心想:果然那个孩子死了,没有脅迫她的东西了。
他靠近了些,隆起的腹部抵进床帐内,阴影罩住半张脸,显出几分诡艳,殷红的唇张开:“前几天,我在长安东市发现了一张,与你长得极为相似的脸,是你妹妹么?”
面前拱起的被子动了动。
沈洵舟阴森道:“我已派人去寻,将她接进府中,我们一家人团聚,你说好不好?”
什么团聚,无非又是威脅她。宋萝已经气不起来了,心中空荡荡的,在被子里闷声问:“你把我的眼睛治好,行吗?”
“不行。”方才哄骗的假象破碎,沈洵舟伸指,强行将她的被子扯下来,瞳中暗光幽幽,“治好你的眼睛,再让你逃走么?休想。”
宋萝无话可说,偏开脸。
沈洵舟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转回,恶劣道:“我如今是寻不到你妹妹,可我总会找到,到那时我便将她抽皮剥骨。”顿了顿,带了
点难以察覺的期盼,“若想保住你妹妹的命,那你理理我。”
疲累卷住宋萝,仿佛有万千重的东西拽着她下沉,她想了想,说:“将苏童早日下葬吧。”
“好。”沈洵舟松开手指,转而捧住她的脸,眨了下眼,“你身上好凉,冷不冷?”
“冷。”宋萝回道。
沈洵舟将被子给她掖好,塞得緊紧实实的:“方才芸娘说你不愿入水,着了凉,等会我让白蔹开些驱寒的药来,喝了再睡。”
宋萝一动不动:“水的感觉,让我想起苏童的血流在我手上,身上,我有些害怕。”
还是芸娘用水打湿帕子,一点点为她擦拭的。
她无神的眸子转了转:“沈洵舟,我这副模样,你是不是如愿了?”
用小孩子的命威胁她,最终那孩子死在她怀里。
他说的对,他总有一日会找到幼妹,用幼妹的性命胁迫她。
沈洵舟心底泛起刺痛,无措地摸摸她的脸颊,黑瞳中凝起水雾,想张口,又停住了。
将她留在身边,应是如愿的。
他俯下身,隔着被子抱住她,轻声:“那些刺客是冲我来的,怪我,若苏童死后冤魂不散,他会来找我,你不用怕。”
*
苏童下葬。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
沈洵舟的肚子逐渐大起来,已无法掩饰,便告了几月的假。
宋萝手掌盖住他的肚皮,里头死寂一片,连胎动都无,犹疑问道:“如何生呢?”
沈洵舟覆向她手背,指间陷入,与她十指相扣。腹中越大,压迫脏器越发厉害,他皱眉忍耐着剧痛,安抚地摩挲她的手指:“就这样生。”
白蔹放下药碗,查古籍查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叹气:“夫人,刨腹生。”
男人生孩子,前所未闻,即便有记载,也只是寥寥几语。他是个大夫,又不是天上下来的神医。
宋萝微微一惊,想抽回手,却被牢牢扣住。沈洵舟瞧见她面上的畏惧,怔了怔,松开手指,任由她逃脱了。
最终决定去平安寺里生。
佛祖庇佑,希望平安无恙。
沈洵舟大着肚子动身。马车轮子吱呀呀地滚远,出了城。
府上的宿五与芸娘守着宋萝。烈日当空,院子里燃起一层热气,宿五身上的黑衣裳晒得滚烫,宋萝伸手摸了摸,少年耳尖变红了,问:“大人,会,平安,吗?”
“一定会平安的。”她缩回手,将他拽进树荫里。
宿五不知想到什么,沉默片刻,开口:“因为你,怕血,大人才,出门,生,孩子。”
宋萝仰起脸,金色日光落在她颊边,眼睛,在瞳中跳动,仿佛恢复了正常的光彩:“寺里香火盛,他会平安的。”
夜晚。
更夫喊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沈府后院燃起大火。
城楼前,一个漆黑的,包裹着只露出双眼睛的人影,趁关门前,跑出城。
*
沈洵舟生产并不顺利。
白蔹急得脑袋汗直冒,诵经声声入耳,他抖着手缝敞开的肚皮。
青年面颊惨白,紧闭眼睛,如同玉制成的观音像,在烛火下泛着莹光。可身下的血铺了一片,腹部被割开,露出里面零碎的脏器。
许多僧人双手合十,微微阖目,正在为台上的嬰儿超度。
那是一个面目错乱,犹如肉球般的,死嬰。
在鬼门关与阎王抢人,白蔹连一分的把握也没有,正缝到一半,沈洵舟睁开漆黑的眼眸,衬着惨白的脸,像是地府爬上来的鬼,他幽幽问:“孩子呢?”
白蔹哽了哽,还未回答,沈洵舟的眸光越过他,落在台上的肉球上。
男人生孩子,便是这东西么?
他不自觉地想:这样丑,这样可怖,她定然不会喜欢了。
她不喜欢他,更不会喜欢他生的孩子。
一种浓浓的怨恨填满沈洵舟,他勾起唇,竟笑出了声。笑声在诵经声中突兀地回荡,僧人们停住,回过头来看他。
似乎笑够了,沈洵舟手掌浸满鲜血,拽住白蔹的袖子,黑眸中显出几分偏执,森然道:“回府。”
白蔹还在缝他的肚子,手抖得厉害:“大人,您需得养上两天,否则性命难保。”
可孩子已经死了。
眼前闪过少女的脸,她会不会已经逃了?
巨大的恐慌从心底溢出,沈洵舟语调更冷,死死盯着他:“回府,即便是死,也要将我的尸体带到她面前。”
白蔹叹气:这是何必呢?
赶紧缝完了这剖口,他把人扶起身,一道清亮的啼哭声破开夜色。
沈洵舟闻声转过脑袋,一名僧人怀抱个鲜亮活泼的婴儿跑来,喊道:“住持,我在后山捡到个孩子,像是刚出生!”
“给我。”烛光下的漂亮面孔白得瘆人,张开唇,“把孩子给我。”
住持握着佛珠,亦叹:“孽缘善了,沈施主,你需好好将这孩子养大,勿要再造杀孽。”
沈洵舟心满意足地抱着活婴,纤长漆黑的睫毛颤了颤,心想:这孩子定然能留住她了,哪怕只骗过一时也好。
第95章 第九十五步试探
离沈府愈近,他的心愈发飄忽,腹上的伤口陣陣刺痛,隔着纱布渗出血来。
她会喜歡这孩子吗?
会因孩子留下么?
天光于暗空破出,青石板罩起一层濃雾般的靛蓝色,马蹄与車轮在这蓝雾中行走,几片尘土迸溅开。
路边飄来白色热气,馄炖的香味从荡起的車帘中飘进,女嬰张开了小小的嘴巴,清亮的啼哭声響彻車内。
沈洵舟额前浮起冷汗,眉眼湿透,面色苍白如纸人,幽幽瞳子盯着嬰儿哭得泛紅的小脸。
不知是被馄饨的香味勾起,腹中空荡荡钻入冷气来,空虚感蚀进脏器,他吞咽了下。
却有另一种奇异的歡喜从心底萦绕而上。
一家三口。
她想要的,在意的亲人,这便算一个了。
“大人!大人这……”
车夫語气惶惶不安,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东西,連帶着马的步子也慢下来。
沈洵舟睫毛顫了顫,感到不同尋常的热气,不安在心底疯长起来,漆黑双瞳盈满茫然,微微一动,看到白蔹探出车帘的半张脸。
白蔹亦是神情惊惶一瞬,转过头来,踟躇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心跳重重跳着,沈洵舟手指扒着车壁坐起身,腹上剖口传来剧痛,将他扯回神,这时,仿佛耳边覆的濃雾被撞散,一些微弱的声響传进来。
許多人在喊。
杂乱的腳步声,还有什么东西炙烤的“滋啦”声。
那喊声越来越响,他拉开车帘。
“快救火!”
“再多搬几桶水来!”
满目的火紅色,仿若黄昏时天边燒起的晚霞,此刻降临在沈府的房梁之上,燃起滚滚濃烟。
白蔹被燒起的烟尘扑了一脸,“咳”了几声,一眼看见最前面救火的芸娘,她也转过头,几双眼睛相对。
芸娘几乎要哭了,跑过来,喊道:“阿蘿……还在里面!”
她跪倒在自家大人身边。
青年瓷白的面容映着火光,怔怔站立,仿佛梦魇住了他,一动未动。
白蔹把她扶起来,询问道:“你确定夫人在里头?”
芸娘满脸灰烟,連连点头:“火是从后院起的,阿蘿眼睛看不见,腿腳也不便,出来也没见她人,定是还困在里面!”
沈洵舟如梦初醒,迈开步子向火光里走,白蔹一把拉住他:“大人!”
却未拉动。
白蔹被极大的力道甩开,眼睁睁看着那身影由走变跑,愈来愈快,冲进火中。
肚上的口子只是草草缝合,沈洵舟感到血汩汩流出,洇湿纱布,再到衣裳,迎面的火烤得他脸颊发烫。
不断地想着:她如此聪明,定然不会逃不出这简单的火。
可转而寒意爬上脊背。是他亲手断了她脚筋,弄瞎她眼睛,让她逃不出府。
也逃不出这火。
黑眸中浮起滔天怒火,他眼前一遍遍掠过少女的面容,凝聚,扭曲,再消散,浓浓怨恨一齐涌上来。
她怎敢尋死?!!
即将跨入燃燒的大门,一只手臂从他身后制住他,将他拽后。
圆领红袍的捕头斥道:“别救了,火势这么大,人早燒成灰了!”
“烧成灰……?”沈洵舟眼瞳圆圆,如两颗浸了水的琉璃珠,映着灼灼火光,神情骤然狠厉起来,“不会,她骗我,她说要好好活着,不会死的!”
“她是我的夫人,你怎敢咒她!”他抓住捕头的手,用力往外掰,“再多说一句,我让你死无全屍……”
語到一半,白蔹赶过来。沈洵舟腹上的血染透衣裳,面色更白,用尽全力想冲进火里,白蔹伸指在他穴位按了下。
沈洵舟眸中闪过怨恨,闭上了眼,晕死过去。
再次醒来。
沈府的火已然灭了。
浓黑色的残骸在天光下发烫。
寻了許久,才从里头扒出具焦屍,屍体手腕下两圈金痕,粘连在地砖上。
那是他送她的金镯子。
芸娘跪地落下泪来,泣不成声,抖着手想触碰这焦屍,一双修长的指骨揽过来,顺着地上藏蓝色的袍角向上,青年的脸映着天光,毫无血色。
沈洵舟抱着冰涼涼的烧焦尸体,如温柔情人贴近它脸颊:“阿萝骗我这么多次,这次也是骗我的……是吧?”
在旁人看来,这副场景诡异至极。
犹如纸人抱着尸体。
他恍然未觉,一遍遍抚摸它的面颊,似哭似笑,重复喃喃。
芸娘擦
擦眼泪:“大人,阿萝之前还与我说,待她死后,愿您放下怨恨,别报复她妹妹,可一个没看着,她竟真的……”
沈洵舟抬眼,幽幽盯了她一会,神色骤冷:“叫仵作来。”
两只眼睛漆黑如墨,看得芸娘后背发凉。
他再度转回来,指尖仔细确认尸体的每处骨骼。
她怎么会寻死呢?
定然是骗他的。
这些时日,明明好好的。他们一起用饭,放风筝,游街,她还将手放在他肚子上,摸他们的孩子。
她明明期盼着这个孩子的!
可已无需仵作,他任大理寺少卿,验过尸。指尖滑过头骨,胸骨,腿骨,他长睫颤动愈发剧烈,终于,一颗晶润的眼泪砸落下来。
身形、年纪,都与宋萝十分相似。
她死了。
心中的憎恨倾泻而出,人死道消,那些恨如同落进无底的湖泊,空然消没。
*
沈府外,简易的亭子搭起来,许多人进进出出,修缮烧毁的府邸。
陛下听闻,特意派来工匠,并在寺庙旁重建了一座祠堂,重新供奉沈将军与其夫人。
芸娘和宿五购置了些行李,搬进另一个稍小的宅院。盈盈药气在小院子里飘开,顺着支起的窗,流入屋内。
漆黑的棺材摆在床榻前。
面容惨白的青年站在棺材边,影子拉长,显出幽幽鬼气。
他低下头看里面的尸体。
刚去寺庙看过阿娘与阿爹,身周浓浓香火味,烈日炎炎,焦尸散发陣阵腐臭,与他身上的气味交缠。
沈洵舟俯下身,伸出手摸摸它。
触手冰凉,粗粝,与死去的阿娘一样。
他们都抛下了他。
白蔹端着药碗进来,难以置信怎能有人与尸体同吃同睡?他直直叹气:“大人,该用药了。”
沈洵舟眼眸微微一荡,嗓音发涩,问:“若我没有断她脚筋,她是不是就不会寻死了?”
白蔹不发一语,片刻,沈洵舟语帶恍然地否定:“可不这样做,她会逃。”
究竟要怎样做呢?
记忆寸寸溯回,他心想:是不是在她到沈府之时,便向她提亲比较好?
转瞬,恨意涌上心口,盯着这尸体,眼眶泛红,念头争先恐后地冒出。
在绣坊的时候就应当杀了她!
将她如刘万寒一般,剥肉断骨,绑在刑架上,叫她供出背后指使,再杀了她。
杀了她……
沈洵舟眸中凝起水雾,摸着棺材,大颗的泪水砸下去。
白蔹一看不好,赶紧过去把人拉开,嘴中道:“大人,这尸体沾了水更易腐了!”
这几日,不知劝了多少句早日下葬,可这棺材放在屋里,沈洵舟不许任何人碰,腹上的伤因此也毫无好转。
白蔹忍不住再劝:“大人,夫人虽走了,但您需得顾着自己的身子,这伤反复发脓,您换个屋睡吧。”
沈洵舟望着褐黑的药汤,忽想起那时船上,她答应了要与他同生共死,她却先死了。
葬入同一个棺材,死后也要在一起。
“叫人过来。”他勾起苍白的唇,“将棺材入葬。”
*
纸钱四散而飞,下方是黝黑的坟洞。
下葬的地方在城外。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将棺材抬起来,甚至这棺材还是敞开的,露出睁着眼睛的青年与焦尸。
芸娘哭得眼眶红了一片,急得想上前,碍于命令又不能动。
沈洵舟面上没什么表情,黑瞳映着漫天黄钱,只张开唇:“怎么站着不动?”
躺在这棺材里,他不由想:变为鬼魂她也逃不掉了。
没人动手。
一道鲜亮的婴儿啼哭响起。
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好吵。
他与她的孩子已在地下等着了,他们一家三口会团聚的,阿爹阿娘定然也会开心的。
许是死前都会有走马灯,他一点点回忆起来,最先闪过的是她次次离开的决然背影,令他心中燃起恨来。
回到最伊始,她也是为了利用他才接近他,她根本不喜歡他。
仿佛被冷水泼下,沈洵舟凝起清醒:她都不喜欢自己,我又何必喜欢她呢?
再想起这喜欢的根源,是那个蛊。
没错,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心中空荡荡地灌风,传来剐肉般的刺痛。这样想一想,便似乎不痛了。
他本来就与她是陌路人,毫无关联,只是因为那个蛊。
伸手覆上心口处,已然不痛了。沈洵舟坐起身,黑眸中浮起奇异的亮,从棺材中爬出来,再看一眼里头的焦尸,厌恶涌出。
他翘着唇角,神情似癫似狂,众人皆望过去,见他死死盯着棺材中的尸体,哑道:“将它烧了。”
没人敢违背命令,火堆架起来,棺材如同那日的沈府烧起来,传来呛人的糊味。
沈洵舟离得极近,看着它燃烧,长睫在眼下投落浅浅的影子。
女婴受惊不断哭啼。
白蔹抱着她哄,沈洵舟眸光扫过来,神情森森:“将她丢进去烧了。”
他再也不要看到与宋萝有关的东西。
想到自己曾鬼迷心窍地想留下她,心中一阵阵作呕,都是因为那蛊虫,他才走歪了路,如今是该拐正了。
从来都没有什么沈夫人,她是陌路人。
他捂着胸口,看着火舌吞没棺材,感到那阵轻飘飘的悸,落入实地。他怔然一瞬,转身往回走。
良久,这片火熄灭,留下一堆白灰,被风吹起,连同那些爱与恨的记忆,消弭不见——
作者有话说:终于要写追妻了啊啊啊,我的笔力真的写不好强制,感觉很别扭,写的我想替女主报警[柠檬]
然后解释一下下小沈为啥突然转变,就是我认为人在遭受重大创伤的时候大脑会自动启动防御机制,性格会大变甚至与之前完全相反,如果小天使感觉看的怪怪的,可以留言,栗修文[好的]
第96章 第九十六步试探
八月多雨,山林间蒙上层厚重的浓雾,暗沉沉盖下。
淤泥斑斑的绣鞋踩下黃草,裙擺荡过泥地,少女慌不择路地狂奔,消瘦的面容映着天光,那股明媚的意气不见,显出几分可怜。
一支墨黑的箭直射过来,插进她腳前的土中。
她不得已停住,腿软倒地,转过腦袋,对后方追杀她的人露出讨饶的神情。
青年一身浅黃长袍,如踏花而来的少年郎,腰间环佩照出润泽的光,修长白皙的手指握弓,步步靠近。
他走得極慢,逼迫的气势扑面而来。
少女拼命摇头,见他漆黑的眼珠子微转,面容苍白,犹如纸人点睛,毫无半分活气,殷红的唇張开:“继续逃啊?”
沈洵舟几乎抑制不住冷笑,自上而下打量这張臉,極为相似的面孔,残留的恨意自心底翻涌而上,令他杀意四散。
少女双肩颤抖,对他張开嘴巴,露出被割断的舌头,不断发出“啊啊”声。
“薑幼。”他俯下身来,指间长箭抵住细白柔软的脖颈,唇角上翘,语调轻柔,“你与你姐姐一样,喜欢逃。”
加重后三字,薑幼听出咬牙切齿的愤恨,尖锐的箭头陷入脖上鼓动的青筋中,传来刺痛。这下连摇头也不敢了,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与宋蘿相比,真是天壤之别。沈洵舟心想,她从不会露出这样的
眼神,念头才起,刀剜似的痛自心口漫开。
这几月一闭上眼,梦中尽是熊熊燃燒的那具棺材,仿佛是报复,宋蘿的臉萦绕在火中,狰狞,扭曲,令他夜夜不得安。
她定然是恨他,说不定此时魂魄正在旁邊,瞧着他呢。
想忘掉那些过往的温情,忘记她,将她当作陌路人,可千般万般的,竟分毫忘不掉。
許許多多关于她的事物接连扑向他。
半月前她定好的虎头帽,小小的,精致的平安锁,被店家依次送来。从崔珉余党家中搜到的书信,是她的字迹。派去洛阳监视她娘親的人递来的消息,她娘親去了汴州。如今,甚至久寻不见的她妹妹也出现了踪迹。
偏偏在她死后。
姜幼眨眨栗色的眼眸,见这漂亮阴森的青年将箭头挪开,弯着唇,黑瞳中却溢出悲色,似哭似笑,如同疯癫。
沈洵舟的浅黄色袍角被风吹起,剧烈打卷,他手中的长弓也晃动起来,飘飘摇摇,最终手指一松,丢下弓箭。
黑瞳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可怖的事物,命令道:“拉弓给我瞧。”
姜幼不敢不从,抖着手拿起泥地上的弓,好不容易搭上箭,歪歪扭扭,半天也拉不开。
沈洵舟冷眼看着,心想:一点儿也不像。全身卸了劲般,那股凝起的,要将她妹妹碎尸万段的怨气散开,他竟覺得没什么意思。
虎头帽燒了,平安锁溶了,书信撕了,派去监视她娘亲的人撤了,既要忘却,此时他又在做什么呢?
他退了好几步,眸中浮起惶然,臉色變了又變,忽而笑了,对身后的官兵吩咐:“是我認错了,此女非逃犯,送她回汴州。”
圆领红袍的捕快得令,纷涌上来,腰间长刀碰出清脆声响,将这少女押起来。
入夜。
载着少女的马車驶出长安。
沈洵舟日夜点燃檀香,新建的府邸弥漫浓浓香气,招来的侍女全部遣散,最初也只是因宋蘿那句“喜欢在热闹的地方睡覺”,为她将空荡的沈府填满,如今人已死,他行走在回廊中,反覺安静。
自阿爹阿娘死去,便一直这般。
原先活着,只为复仇,可仇报冤消,那些人被他杀了个干净,没事情可做,听阿爹的话效忠皇上,定然不做背主的奸臣,要留沈家忠烈清白。
除掉在商县与汴州的记忆,现今他只是回到了正轨,继续做皇帝手中的刀刃。
他觉得日子没什么不同,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今日他从宫中回来,一枚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臉上,才恍然想起,又快新年了。
除夕当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下便全身作痛,发冷。
心口泛起奇异的热,牵引着他跌跌撞撞出了府,走到城门前。守城的卫守识得他,恭敬地行完礼,问:“大人可要出城?”
出城做什么呢?
白色的,轻飘飘的雪簌簌而落,堆在他腦袋上,寒意包裹他,令他思绪停了片刻。
再回过神,自己已然走出城门,手中还握着令牌,身后的卫守露出个笑:“大人早些回家过年嘞,小的替您守着门。”
沈洵舟如墨的眼珠动了动,不明白为何走到这里,但还是向前走,少时因阿娘惧怕走过城楼的记忆仿佛忘了般,他的心慢慢飘起来。
一个小小的,被雪覆盖的坟堆出现在前方。
飘起来的心骤然下落。
他停住腳步,身上那股痛在见到它时全然消散,竟在这冰天雪地里觉出一点暖。
烧掉宋蘿的尸体后,宿五与芸娘建了座坟。他在坟前席地而坐,望着那块无字的墓碑,下意识伸出手指去摸手腕处,碰了个空。
才迟钝地想起:那红绳已经被他烧了。
平安寺的住持说他罪孽深重,不能为逝去的人烧纸,上香。
沈洵舟自袖中掏出两个玉镯、几块翡翠坠子,数个金粒,缓缓用手拨开地上的雪,挖开泥,将这些金玉仔细埋进去。
他纤长的睫毛垂落,雪花停留上方,轻轻眨眼,一颗硕大晶润的水珠砸落,洇进泥土里。
天光破晓,照出靠着坟堆的人影。
青年双眸紧闭,面颊冻得发红,紧紧依偎着被雪覆盖的小土堆,眉间显出些安详。
他与这个坟共同迎接了新年。
*
正是新年,汴州人家门前几乎都贴了福字,挂起鞭炮,噼里啪啦炸响。
“咯吱咯吱。”
雪地里延出一条脚印。
起早开门的人泼出一盆热水,蒸出片白色的热雾,那人从雾中瞧见个少女,正从院牆下走来。
穿着喜庆的红衣,领口邊围了圈绒毛,衬得小脸可水灵。她停了停,仰起腦袋往牆上看,似乎想透过墙看到这院子里。
那人在这住了十几年了,旁边这人家是几个月前才搬过来的,前些天还認了个失散的女儿,只可惜不会说话,模样倒是端正,与这少女有七分相似。那人心想:这莫不是又一个走散的女儿吧?
便出声叫住:“哎,姑娘,你是不是也来认亲的?”
宋萝听到喊声,偏过头望去,擺了摆手,走近了,露出笑脸:“我是赶路的,您起的真早呀。”
那人神情疑惑:“可你与那家女儿长得极像”
“是巧。”宋萝笑眼盈盈,从红色的袖子里掏出两枚银子,塞进他手里,“劳驾,您就没当见过我。”
说完,她退开,也不听这人回应,从从容容地走了。
裙摆在拐角处一荡,消失不见。
将眼睛治了个七七八八,再赶路回汴州,宋萝忙得没时间想沈洵舟,反正她人已死,他再想折磨她,也只能对着那尸体发作。
赶在除夕前找到了幼妹,却没想她早已和阿娘团圆。
趴在墙边看了一夜,手臂有些酸,宋萝揉了揉,心想:今年的冬天真冷。
暖黄的烛光里,阿娘做了一大桌饭,幼妹坐在桌旁,她们面上皆是喜气洋洋的,阿娘捏捏幼妹的脸蛋,嗔怪她太瘦,为幼妹盛上肉汤。
母女俩其乐融融,她默默在墙边看了许久。
走在雪地里,脚腕仍隐隐作痛,旧伤未愈,她忽地想起沈洵舟,当即在心里骂了他两句,感觉舒服许多。
如今阿娘与幼妹都平安,宋萝索性搭上马車,在车里摇摇晃晃,驶进隔壁县,她跳下车,脑袋还晕晕乎乎的,给了车夫银子,慢慢走回去。
说来也巧,她来这县上时,張嬸也在,两人再次成了邻居。
张嬸正在扫门前的鞭炮,看见她,眼眸一亮,拿着扫把便招呼她进来,“小阿萝,你嬸子煮了糖鸡蛋,进来吃两个!”
宋萝弯弯唇角,顶着脑袋上两只双髻,蹦蹦哒哒跑过去,应道:“好呀。”
热腾腾的红糖鸡蛋塞进她手中,雾气拂着她脸颊。张嬸笑呵呵看着她吃,见她都吃完了,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红纸包来。
“来,红包,祝我们的小阿萝岁岁平安。”
面对张婶真诚的脸孔,宋萝实在推辞不了,接过它。张婶笑着摸摸她的头,忽然这脑袋往怀里一撞,宋萝双手绕到她身后,抱住了她。
宋萝脸埋在这暖呼呼,传来烟火气的胸口,闷声道:“张婶,你做我的阿娘好不好?”
张婶一愣。这孩子昨天大清早就出了门,今日晌午才回来,全身冰凉凉的,不知做什么去了,听这语气沮丧极了,她倒是心软,一个小姑娘孤身来去,父母都不在身边。
感觉到胸前衣裳传来的湿意,张婶急急问道:“咋还哭啦?受啥委屈了,都和婶说。”
宋萝将脑袋拔出来,眼眶红红,摇摇头:“我没事,就是饿了。”顿了顿,又和没事人似的笑起来,“我也有红包。”
她从衣服里掏,拽出两个小小的红纸包,这本是给阿娘与幼妹的,只是她们怕是不想要。她垂下眸,将它们塞进张婶手中,说:“一个给您,一个给二牛哥。”
“哎,你这孩子”张婶满眼心疼,“婶也想你做婶的女儿,我就一个儿子,他爹也总念叨想要个姑娘,一直没要上。”
张婶握住她的手,问:“你若不嫌弃愿不愿嫁给咱家二牛?”
第97章 第九十七步试探
亲事就这样口头定了下来。
王二牛样貌憨厚老实,继承了張嬸的热心肠,每日都来为宋蘿送吃食,打扫院子,力气大干活多,是个不错的夫君人选。
張嬸先讓两人相处,若是觉着合适,便張罗办喜宴。却没想喜宴没办起来,王二牛早出晚归,日日相处,一座青瓦白墙的学堂被砌起来。
忙到半夜,宋蘿满身黑灰,带着同样脏兮兮的王二牛回家。
“今日怎得这么晚?”張嬸在饭桌前招呼他们过来,将帕子浸湿。宋蘿乖巧地步到她身邊,眼眸彎彎,接过帕子,自己擦了擦,又替一旁的王二牛擦臉。
王二牛站着不动,
“嘿嘿”傻笑,喊了声:“娘。”
“张小花这孩子家里出事了,几个地痞无赖砸了张伯的店,恰巧今日学堂休息,我便带着二牛哥去帮忙了。”宋蘿给王二牛擦完臉,拍拍他的胳膊,王二牛抬起手,任她将脏掉的外袍脱下来。
自那时燕军侵入洛阳,王伯死在战争中,张婶带着儿子来汴州,积蓄没了,日子苦了許多。宋萝便办起学堂,前半年虽是困难重重,如今倒也稳定下来,每月孩子们交来的束脩不算多,也讓生活宽裕不少。
五年足够这“女夫子”的流言散去,而学堂的名声渐起,送来的孩子越来越多。有家中富裕的,有贫寒的,大多的人送男孩念书考取功名,送女孩勉强认字再接回去,张小花就是其中之一。
前天张小花还仰着稚嫩的小脑袋,拉着宋萝的衣袖说:“我也想像哥哥那样去长安,考功名,做大官!”
宋萝摸摸她的小臉。
正是春闱,許多年轻书生赴长安赶考,家中无壮丁,那些地痞就起了心思。
张婶担忧道:“你这孩子,有没有受伤?”
宋萝将脏外袍放进篓子,拉着王二牛在饭桌旁坐下,燭光摇曳,王二牛黝黑的臉泛红,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结巴地答:“没、没伤着。”
张婶见自家儿子这模样,恨铁不成钢,都五年了,还不敢上门提亲。夹了几筷子菜放进两人碗中,王二牛大口扒饭,宋萝伸出手指,敲敲他的手背,王二牛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除了没办亲事,倒是与夫妻的模样差不了多少。
张婶本来也觉得这样也挺好,但前两天隔壁家生了个大胖小子,她不知何时才能抱上孙子。用完饭,她暗暗提了几句,宋萝正帮着收拾碗筷,闻言抬起脸,笑道:“我听二牛哥的。”
第二日,王二牛便上门提亲。
本應在五年前张罗起的喜宴,定在半月后,只是如今家中的银钱都由宋萝所挣,一切都听她的,忙过学堂的事后,再抽个空成亲。
消息在镇上传得飞快。
学堂内,一堆孩子围着宋萝,数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叽叽喳喳的:“宋夫子,你要成亲啦!”
张小花钻在最前面,抱住她的胳膊,不满地大喊:“不要!我要宋夫子嫁给我哥哥!”
犹如石头砸落水面,数道稚嫩的嗓音争先恐后地响起来。有让她嫁给自家叔叔的,有让她嫁给自己的,还有问课业的,甚至有几个孩子吵了起来。
宋萝看着这些豆丁大的小人儿,揉了揉耳朵,板起脸:“都坐好!”
吵闹声变为朗读声,从支起的窗戶飄出来,越过院墙。日子一天天过去,喜服也逐渐在她执起的绣针下成型,上面漂亮的鸳鸯在燭光下泛着細碎的光。
傍晚下起了小雨,如米粒淅沥而下,砸在院中。黑暗罩住屋子,暖黄的烛火亮起来,被雨珠洇湿,朦朦胧胧。
窗纸上两个影子离得极近,轻轻跳动。
宋萝让王二牛穿上喜服,凑近仔細查看,修縫不合身的地方。王二牛的耳朵与喜服一样红,局促地不敢动弹,少女身上浅淡的香味传来,他微微低头,忍不住吸了几口。
“轰隆——”
雷声炸响,闪过白光,王二牛下意識望向窗戶,浑身一僵。
一道细瘦的黑影正站在窗后!仿佛有人死死盯着他们。
随着闪电消弭,窗外暗下去,黑影融入黑暗,但那道怨毒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犹如毒蛇缠绕,寒意自脚底蹿上来。
王二牛结结巴巴道:“阿萝,外、外头有人。”
宋萝穿完线,抬起脑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两家相邻,这是她住的院子,窗户下是一片花圃,站不了人。听王二牛哆哆嗦嗦地诉说,她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雨这么大,哪会有人呀,外面有棵树,许是树枝的影子。”
“也、也对。”王二牛挠挠头。夜半三更,孤男寡女,他不好意思起来,“我该回去了。”
宋萝点点头,脱下他身上的喜服,搭在臂间,又找出一把伞递给他:“雨大,你小心些,这喜服还有几个地方我今晚再改改,明日你再穿一回。”
王二牛應了,撑着伞出门。
屋内烛火燃了大半,宋萝总算縫完喜服,揉揉眼睛,将它挂在架子上。这些天白日去学堂,晚上缝衣裳,她整个人都晕飄飘的,爬上床,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
黑暗中,床帐飘飞。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些冷,拽了拽被子,意識沉沉,有凉意抚上她颊邊。
像是蛇尾,蜿蜒攀爬,触感黏腻。春季潮湿,的确会有人出没,宋萝一个激灵,睁开眼睛,飘荡的床帐后,关起的窗打开了。
怪不得湿黏黏的。
心中升起纳闷,她走过去关上窗,身后漆黑一片,只有鲜红的喜服亮起来。喜服仍掛在架上,位置似乎有细微的挪动,仿佛曾有人穿上它,在屋内走动,又脱下来,重新掛上去。
*
日子平淡地淌走,学堂新来了个小姑娘。一夜之间,镇子上出现了一家富裕人家,买下宅院,却不露面,交了雙倍的束脩,把孩子送过来。
前晚送银子的是那家的管家,说后日将小姐带去学堂。
天光破晓,宋萝从床上起身,不知为何,昨夜身子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意识朦朦胧胧,竟看见沈洵舟站在她屋中,穿着绣好的喜服,一双黑眸怨毒地盯着她。
再次醒来,热退了许多。
喜服也完完好好地挂在架子上。
怎么想也应是做梦。
她匆忙洗了把脸,便往学堂赶。
耽搁了这会,里头已有许多孩子了。才踏入们,吵嚷声传过来,穿着各异的孩子围成个圈,叽叽喳喳地吵着。
在吵什么?
宋萝脚步虚浮,慢慢凑近,终于看见圈里头的情景,她顿时停住,睁大了眸子。
穿着浅黄色襦裙的小姑娘扎起双髻,四、五岁模样,精致的绣鞋踩在被她拽住领口的男孩胸口,面上冷意森森,一双栗色眼眸被光照映,泛着浅金,像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千金。
那稚嫩的嗓音开口:“再摸我的衣裳,我废了你的手。”
濃濃威胁倾泻而出,被她踩着的男孩不住颤抖,“哇”地哭出声。旁边的孩子们也纷纷指责起来,却也不敢上前把她推开,倒是她自己放了手,眼眸轉了轉,落在后方的宋萝身上。
她小脸如花绽开,拎着浅黄色的裙摆穿过人群,清脆而亲切地喊道:“宋夫子,你来啦!”
宋萝下意识退了半步。
见状,这小姑娘皱起脸,全无方才威胁人的狠戾模样,显出几分委屈,又站直身子,神色乖巧,甜甜地说:“初次见夫子,我带了拜师礼。”
一对金色手镯被她从兜里拿出来,亲亲热热地拉起宋萝的手,要给她戴上。宋萝心中一悚,抽回了手,便听稚嫩的声音带着浓浓疑惑,问道:“你不喜欢么?”
这时。
有个小人影撞过来,扑进宋萝怀中,“呜哇哇”地哭起来。是方才那个挨打的小男孩,抽泣着告状:“夫子,她刚刚打我,呜呜”
说到一半,他被一只小手硬生生拉出来,两枚银锭抵在他眼
前,见他没反应,对面的小姑娘歪了歪脑袋,十分不解:“银子都赔给你了,为何还哭?”
她神情冷下来:“是你先摸脏了我的衣裳。”
小男孩畏惧地一抖,脸上挂着眼泪,撒开腿跑了。
宋萝拧起眉。今日混乱,不用想也知道这便是那富裕人家送来的小姐了。可这张脸,竟与她小时候的模样有七八分相似,还有这副做派
她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正有东西缠住她,将她往下坠。
忽而想到,前晚那管家说的名字,他家小姐叫沈小草。
沈小草,沈洵舟。
是巧合吗?
思绪飞转,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她手指,传来阵阵暖意,宋萝低下头。
沈小草弯起唇,笑嘻嘻说道:“外面风大,夫子,我们进屋吧。”
心不在焉地教完书,孩子们说笑着走出学堂。宋萝还得去找跑掉的那个孩子,沈小草迈着小腿,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小脸上冒出汗珠,不大高兴。
“凭什么让我道歉,是他先把他的脏手伸过来的。”沈小草气鼓鼓的。
宋萝心中乱得很,被她死死跟着,像是甩不掉的毒蛇,随口说:“那你别跟着我,不然等会见到人,就得道歉。”
沈小草眼珠子转了转,拽住她的袖子:“那你收了我的镯子,我就与他道歉。”
宋萝摇头,伸手想把她的小手指扒开,沈小草察觉到她的意图,嘴角一撇,大喊:“你就这样不想我碰你,你一点也不喜欢我!”
沈小草气得眼泪汪汪,忍着泪,撒开了手,从兜里掏出金镯子往地上一砸,“哒哒”跑走了。
镯子滚到宋萝脚边。
她心中泛起股酸楚,堵在喉咙间,化为几声叹气。
第98章 第九十八步试探
晚上管家带着沈小草来赔礼道歉。
夜色昏暗,从屋内透出暖亮的烛光,照在两人面前,映出长长的影子。管家姓徐,生得一副书生面孔,将两包红枣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赔礼。
两人才从白日里被打的男孩家中过来,身上裹挟着寒意。
宋蘿倒了两杯茶递过去。
熱雾蒸腾,沈小草雙手捧着茶杯,坐在椅上晃着小腳,神情乖巧。
徐管家语气缓缓:“我家老爷交代,若小姐再打架,您只管惩罚就是,无需顾虑。”
沈小草伸出小手,手掌心赫然两道红痕,眨巴着眼睛:“你看,我阿爹回去就打我了,用又细又长的藤条抽我,可疼了。”
话说到这份上,宋蘿只好打圆场,将话题輕輕揭过,把捡的两个金鐲子推在木桌上。
“这鐲子贵重,我不能收。”
徐管家还未开口,沈小草歪歪脑袋:“这两个镯子可令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不是还要养那对母子?收下它,不好么?”
宋蘿动作一滞。
熟悉的,森寒无辜的语气,她立即想到沈洵舟,透过小女孩天真的臉,她看到沈洵舟正翘起殷红的唇,对着她冷笑。
后背发凉。
她挪开视线,仍是推拒:“我已收了束脩,这镯子,我不應得。”
沈小草臉色骤变,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忍下了,扬起笑臉,伸出小手把桌子上两个金镯子揽过来,语调輕飘飘的:“好吧。”
夜色漸深。
徐管家不好多留,起身告辞,宋蘿送两人到门口,沈小草拉着她的袖子,见她没甩开,貼近过来。
“夫子,我不想回去,阿爹很生气会打我,你可以收留我嗎?”沈小草仰着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没有阿娘,没有人保护我。”
这雙同宋萝如出一辙的栗色眼眸里溢出委屈,她有些心软。
犹豫片刻间,徐管家已接过话头:“那便麻烦宋夫子了。”
他轉过身走入夜色,沈小草则欢天喜地往屋里跑。宋萝像被两匹馬背道而驰的车夫,一时不知先去追哪个。她长长叹气,走进屋,关上门。
沈小草满屋子乱窜,眼睛滴溜溜地轉,嫌弃道:“你住的地方真小。”
宋萝收好两包红枣,放进柜子,小小的人儿“咻”一下跑过去,探着头往里瞧。她一把握住沈小草胳膊,拿出夫子的气势:“去那邊好好坐着。”
沈小草吃了一惊,顶着她严苛的目光,声音弱弱:“你与我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宋萝抄起她的两只胳膊,打算将人抱到椅子上,沈小草乖乖地没有动,小脑袋埋在她肩头,輕轻嗅着,随即环住她,臉颊貼在她脖子上。
像是讨好的小猫。
心中掠过这个念头,宋萝捏着沈小草后颈,把她从身上扒下来,按在椅子上。沈小草懵懵地扶住椅背,清脆的询问砸下来。
“你阿爹叫什么名字?”
沈小草抿住唇。肉肉的小脸顯出几分纠结,垂下脑袋,扭了扭身子要跳下椅子。
却被死死按住动不了。
沈小草眸中浮起决心,两眼一闭,往后躺倒,“呼咻”打起呼。
装睡。
阿爹来之前百般叮嘱,不能让阿娘晓得他,提也不能提。按理说她方才已经犯了忌,可她实在是好奇,阿娘听到阿爹时的神情。
芸姨说阿娘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小五叔叔说阿娘温柔又善良,只有阿爹对阿娘什么也不说。
沈小草小小的脑袋瓜胡思乱想,忽然一块温熱擦到她脸上,湿湿的,很轻柔,她辨认出来那是打湿的帕子。
擦完脸,她被轻轻抱起来,走动一会,她往后倒,落在柔软充满香气的被褥里。
是阿娘的床。
阿娘阿娘。
沈小草咀嚼着这个称呼,待身旁安静下来,悄悄睁开一只眼,偷看与她裹着一張被子的女子。
有些瘦。
睫毛很长,身上很香。
沈小草靠近过去,小心翼翼抱住她的胳膊,睡意袭来,她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这次是真的打呼了。
宋萝微微翻过身。月光爬上床,映亮软乎乎的小脸,似乎是累极,呼吸重而急促。
像是挨着个小火炉,热意从相贴的胳膊处涌来,心底漫上股酸楚。
血缘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她伸出手指,触碰沈小草翘起的额发,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线,将她与这孩子相连。
同蓋一层被子,竟感到许久未有的安心。
她叹了口气,回过身去,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记忆与梦境凝成碎片,不断地在眼前晃。有时是住在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阿娘抱住她和幼妹,暖意沉沉。
轉眼变为沈洵舟将她死死抵在床榻间,漂亮的面孔带着泪,大颗眼泪砸在她脖间,又凉又烫。
还有張嬸真诚柔和的笑脸,握着她的手,眸光里满是看女儿的慈爱。
她在梦境中浮沉,浑浑噩噩,不自觉地想:这不是她一直想要的嗎?
阿娘与幼妹活着,她也好好活着。
嫁给王二牛,过上安稳的日子。五年,她几乎已经忘却了沈洵舟,他带给她的伤痕也逐漸消弭,眼睛治好了,腳腕也不再痛。
梦走到尽头,一片漆黑。本能地,恐惧自心口漫延出来,如洪水般吞没她。
沈洵舟凉凉的嗓音在耳邊响起:“瞎了眼,断了手脚,你还如何跑?”
宋萝猛地惊醒。白色的床帐映入眼帘,她眨了眨眼,反應过来自己已逃了出来,不再看不见。
心跳平息,目光一转,沈小草小小的人影站在屋内,木架子前,仰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喜服。
“我听说,后日你便要办親事了。”沈小草转过头,面无表情道。
稚嫩的脸顯出些森然。
宋萝坐起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沈小草默了会,自顾自地爬上梳妆台前的椅子,从铜镜里看她,说:“夫子,我要回去了,你帮我梳头发吧。”
她在椅子上晃着小脚,显而易见地开心
起来。
宋萝只好走过去。素白的手执着木梳,一下下顺着细软的,小脑袋上的头发。
两只双髻整整齐齐地顶起来。
沈小草左扭右扭,对自己的发髻满意的不得了,扬起小下巴,露出些矜傲。
“你家住在哪?”宋萝放下梳子,打算将人送回去,顺势瞧瞧她阿爹到底是谁。
“徐叔叔会来接我的。”沈小草这样说道。
“咚咚。”
敲门声传过院子。
沈小草从椅子上蹦下,迈开小腿跑出屋,踮脚打开大门,露出徐管家的脸。他微微一笑,对沈小草身后的宋萝说道:“叨扰夫子,我送你们去学堂。”
门被推开得更大。精致的,挂着金铃铛的馬车静静等待,棕色的馬在日光下泛起柔润的光泽。
王二牛局促地站在马车边,一身粗布麻衣,显得黯然失色。他似乎是等了许久,有事要与宋萝说,却張了张唇,没能说出话来。
沈小草扬着下巴看他,冷哼一声,利落爬上马车,扒着门帘向宋萝招手,换上笑脸:“夫子,快上来呀。”
宋萝犹豫了下。
每日早晨,王二牛便会过来,送她去学堂,两人一起走过去,到了学堂,王二牛给她打下手,扫扫地,擦擦桌子,有时待在里面听课,而后再一同回家。
只是如今看沈小草这副看不起人的模样,定不会让他上马车。宋萝想好拒绝的说辞,正要开口,王二牛望着她,憨憨地笑了笑:“阿萝,那你快上去,我回家给娘搬个东西,等会就过去学堂。”
他挠了挠头,转身走了。
沈小草还在雀跃地挥着小手。
宋萝没办法,只能上了马车。才上来,沈小草就親亲热热地缠了上来,小脑袋抵住她的胳膊,蹭来蹭去。
“夫子,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
栗色的大眼睛浮起期待,望着她。
宋萝“嗯”了声,抽回手,坐远了些。沈小草脸颊立即鼓起来,将要发作,宋萝赶紧开始讲故事,她便像一只被安抚的小猫,乖乖认真听着。
这天直到学堂的孩子们都走了,王二牛也没来。
拒绝沈小草送她回家,这孩子还闹了好一会,被徐管家强硬地抱起来,拎走了。
宋萝慢慢走在青石板上,心跳得厉害。她敲开门,张嬸的面容出现在门后,却不是以往的笑面,神情中显出惊恐。
她的心沉下去,问:“二牛哥还好吗?我见今日他没去学堂”
张婶抵住门,笑得勉强:“小阿萝,二牛他”顿了顿,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新人结亲前不能见面,待到后日,你就能见到他了。”
后日正是拜堂成亲的日子。
宋萝没再多说,从家里取了喜服送过去。入夜,寒意自支起的窗户淌入,吹动燃烧的烛火。仿佛风平浪静,她总觉得阴沉沉的,愈发不妙。
果然,接亲当日,雷声滚滚,下起大雨。
屋内,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两张人脸。张婶在她身后,为她梳发,像是嫁出个女儿那般,握着梳子的手微微颤抖。
宋萝感到很不对劲。蓋上盖头,被牵着手走出屋,雨声淅淅沥沥砸落伞面,宾客的笑闹声洇起湿意,朦朦胧胧地融入雨雾之中。
“一拜天地!”
红绸那头传来轻轻的扯动,盖头下一片红。
响起震耳雷声,仿佛天地回应。
宾客细碎的交谈声像蚊蝇萦绕。
“夫妻对拜!”
宋萝愣了愣,身旁的人已转过来,喜服的下袍荡起,垂落。
她握着红绸弯腰,看见对方同样握在上方的,修长白皙的指骨,只是一瞬,他立即收回
是看错了吗?
媒人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雨下得更大了。
宋萝坐在床边,柔软的喜被垫在身下,像轻飘温暖的云,她捏紧了被子,近乎忐忑地绷紧身子。
“吱呀。”
有人推开门。
她试探着喊:“二牛哥?”
脚步声逐渐逼近,一双黑靴出现在盖头底下。上方落下声冷笑。
明显不是王二牛的嗓音,冰冰凉凉,宛如浸在水中的玉。
他也不装了,修长白皙的手指晃过来,捏住鲜红的盖头,一点点掀开。
宋萝僵了僵,抬起脸往上望。
红帐生香,烛光下一张诡艳脸庞,漆黑眼珠直勾勾盯着她,红唇上挑:“叫错了,阿萝,你的夫君在这呢。”
第99章 第九十九步试探
暖色洒落玉质般的面颊,泛起莹潤如水的色澤,这双黑而大的瞳子映出她的面容,眸光近乎痴缠,宛如毒蛇吐出蛇信子,一寸寸舔舐。
五年未见,她仍是记忆中的少女模样,清丽的五官抹上胭脂,似浓丽的朱砂散开,栗色眼眸微微睁大,顯出几分不可置信。
鲜紅的嫁衣裹着她,露出洁白柔软的脖頸,此时仰起头来,脖间的青筋淡而细。
真是骗了他好久。
骗子骗子!
沈洵舟握着盖头,想起拜堂时与她相连的紅绸,感到胸口被暖而胀的云填滿,竟令他喜不自胜,唇角愈发上扬。
她与他拜了堂,成了亲,总该是堂堂正正的夫君了吧?
他不自覺地倾下身,想要离她近些,浅淡的香气与脂膏融在一起,他眸色迷蒙一瞬,不自覺地落在前方柔软紅潤的唇上。
唇珠圆潤,像是诱人采撷的葡萄。随即,那唇珠上抬,又仿佛是蚌壳张开了缝,露出里头鲜红濡濕的舌尖。
这样柔软的舌,却是吐出刀剑般帶刺的话语。宋蘿清脆的嗓音帶了怒气:“你把二牛哥怎么了?!”
这才几年,便叫的这么亲切?
与她在一起的日子鲜活地翻湧上来,沈洵舟从中品出一丝无奈与恍然。也对,她的大哥多不胜數,陆大哥,林大哥,连那卖花灯的小贩也是她的哥哥。
但那又怎样?
他輕輕笑起来,眼瞳圆圆,溢出无辜:“没怎么。”
宋蘿半分都不信,心愈来愈沉,站起身往外走。以沈洵舟心狠手辣的性子,王二牛恐怕凶多吉少。她要去寻王二牛。
出乎意料,沈洵舟停在原地,只望着她,并未阻拦。
幽暗的目光直直缠过来。
她后背发涼,仿佛自己误入了毒蛇巢穴,看不见的,庞大的蛇尾盘踞阴影中,时刻将她卷回去。迈出的步子越来越快,鲜红的嫁衣在夜色中奔跑,清泠泠的月光照亮院子。
那些宾客全不见了。
只主屋与那间婚房燃着灯。
张嬸正坐在屋内的桌前发呆。眼角皱纹深壑,几根白发从鬓间翘起,顯出浓浓疲惫。听到腳步声,她抬起头,门口穿着嫁衣的少女喘着气,滿脸焦急。
“二牛哥呢?他有没有出事?”
宋蘿走进屋,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王二牛会不会被沈洵舟打斷腿?张嬸是不是受他胁迫?沈洵舟那样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张嬸却摇摇头,叹道:“没有。”
怎么会呢?如若沈洵舟什么都没做,今日的新郎又怎会是他?
宋蘿冲到张婶面前,握住她的手:“您别怕,同我说实话。”
张婶久久望着她,没有开口。汗珠冒在宋萝额前,鬓间,风吹过来,泛起沁涼,她的心也开始发起冷来。
她又害了一个人?
那样背负性命,杀人舔血的日子过去五年,如今她又害死了一个无辜的王二牛?
午夜梦回间,被她害死性命,家破人亡的森白脸孔浮现出来,化为尖刺,将安稳的生活戳碎。她茫茫然地眨了下眼,背后陡然窜起片凉意。
沈洵舟冷凉如冰的嗓音滚过耳边,喊道:“娘。”
他站在她身后,影子罩下来。
宋萝垂下眸,看见张婶扯开唇,应了这声:“哎。”
她感到难以形容的荒谬感,心跳重重沉着,怔怔地放了手,退后半步,撞上坚硬冰冷的胸膛。
修长白皙的指尖自后方伸过来,圈住她裸露的手腕,輕輕摩挲,“窸窸窣窣”衣裳摩擦,他靠近了,温熱的吐息落在她頸侧。
“你不是要找王二牛?”沈洵舟心满意足地牵着她,将她环进臂弯,“今日,以后,我就是王二牛。”
浓浓疑惑填满了宋萝。可即便數个疑问将要出口,在如囚笼的怀抱中,皆化为寒凉的窒息,堵进喉间。
瘆人的,阴冷的毒蛇已爬到她脖颈之上。
烛火下,沈洵舟眸中亮起奇异的幽光,语气轻柔:“娘子,天色不早,我们该回房了。”
身着喜服的青年揽着同样嫁衣的女子,紧贴相拥地向前走,像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张婶望着两人的背影,再次叹气。世上怎会有如此荒诞之事,前日,这人找到她,说要做王二牛,好几个带刀的汉子湧进屋,她不敢不从。最终王二牛变为王大牛,她认他做了干儿子。
她终究只是个普通妇人,自家儿子还在他手上,那丫头便自求多福吧。
“哐啷。”
门被关上了。
绣着鸳鸯的喜被凌乱地堆起来,烛光透过床帐,蒙了层雾,照出两个相叠的影子。
柔软的被褥陷进去,宽大的手掌压着另一只稍小的,指尖纠缠。
宋萝仰面躺着,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上方,青年漂亮生艳的面孔上,唇色殷红,漆黑纤长的睫毛微颤,显出主人的怒火。
才多问了几句王二牛的状况,便被他推倒在床。
双手都被占着,他的膝盖牢牢压住她的腿,动不了分毫。
熟悉的,被钳制的姿势,勾起在沈府那张又大又软的床上,凌乱不堪的记忆。
她轻轻发起抖来。
“我没想这样的。”沈洵舟如墨的长发垂落,在她胸口處蜿蜒划过,他低低喘气,宛如控诉,“是你非要惹我生气。”
他眸中闪过丝恨意,迅速消弭,随即荡起润澤的水雾:“不叫夫君便罢了,还提起别的男人。”
这话说的像吃醋争宠的小狗,委屈溢出来。
看到他,宋萝腳腕處便传来隐隐的痛楚,仿佛那条斷掉的腳筋仍在跳动,问:“你是来报复我的吗?”
沈洵舟皱起眉,颤抖顺着相贴的掌心游走,直到心口,微微一痛。
她在畏惧。
舌尖尝到极涩的苦楚,像是吃了片苦瓜,涩味挥之不去。
他放开她,眼珠不曾离开她的脸,慢慢远离,下了床,只站在床边看她。
宋萝浑身一松,坐起身。
“我们做夫妻,不好么?”沈洵舟轻声问。
久久沉寂。
似乎是从这沉默当中觉出什么,沈洵舟忽而半跪下,握住她露出悬在床边的小腿,宋萝惊得蹬了蹬,正好踹在他胸口,他闷哼一声,仰起脸望向她,眼尾晕开绯红。
他指尖下滑,抚摸她腳腕处,涌出几分旖旎,然而看着她的眼神并无情.欲,黑眸中凝起水泽,眼眶也红了,仿佛下一刻要落下泪来。
“你还在怨我。”
说着,一颗晶润的水珠砸下,坠入她脚背。
她忍不住往回缩,他却托着她的脚,按在自己心口。
急促的心跳从脚心回传。
宋萝动也动不了,更觉他这副委屈模样激得心里冒火,开口道:“是,我是怨你,断我脚,弄瞎我眼睛,哪件事情不似仇人才做得出来的!我如何能不怨你!”
“那你打我,踹我,可舒服些么?”沈洵舟眼睫洇濕,握着她的脚不肯放手。
美人垂泪,向来是楚楚可怜。
他眼下一颗水珠将坠未坠,瞳子像是浸了水的琉璃珠,面颊润泽泛起莹色,如同玉观音像,祈求,讨好地仰望着她。
她还真生出几分凌虐欲。
不想杀人,并不意味着受欺负了不打回来。
当即狠狠踹了他一脚。
沈洵舟倏然松手,往后倒,这第二脚便踹歪了位置,再收回来已来不及,重重擦过他腰下。
急促的,带着湿意的喘息响在床帐间。
宋萝脚心一片炙熱,修长冰冷的手指再次缠上,阻住她退回去的动作。
沈洵舟额前覆上层薄汗,眸光迷蒙地散开,下意识先抓住了她。回过神,喉间滚了滚,有些疑惑,微哑地开口:“踹这里也可以,只要你舒服。”
宋萝又惊又疑地看着他,心想:这舒服的到底是谁?
脸颊到底还是窜上热意,语调弱了些:“你放手!”
沈洵舟仍不放弃,执着地问:“你舒服了么?”
他将她的脚拉回腰下,正正踩着那,只要她消气,怎么踹,踹哪里都可以。
黑润的眸子一眨不眨,浓黑的睫毛覆盖眼瞳,自上方看,眼尾上扬而锐利,晕开桃花般的粉潮。喜服在数次的挣扎中蹭乱,露出白皙的脖颈,喉间的凸起不停滚动。
她缩一回,他扯一回,脚底来回擦过衣裳,喜服下摆堆起褶皱,高高鼓起。
裹着哑意的喘息溢出。
宋萝耳朵发热,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有病?”
沈洵舟不知想到什么,似乎会错了意,眸中含着湿雾,轻喃:“这也不行么?”
他眉眼间湿漉漉的,在烛光下灼灼泛亮,犹如勾人的艳鬼,那股迷蒙褪去,显出本相的诡气,神情凝起来,迸现浓浓偏执,恨道:“你一定要嫁给那憨傻的丑男人?”
与他拜堂成亲,用王二牛的名做她的夫君,她也这样嫌恶。
宋萝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丑男人是谁,更觉他简直是强词夺理。把人抓走,自己替了人家,还做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桩桩件件,皆未问过她的意愿。
脚心黏腻腻的,热度残留其上。
她偏过脑袋,后脑勺对着他,用袖子狠狠擦了擦。
沈洵舟心想:她果真嫌恶自己。
欣喜已消失无踪,所有的妄想就此湮灭。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盯着她,脸色不断变换,怨恨、后悔、不甘交织,半晌,化为一声轻叹:“好。”
他如幽魂般推开门,走了。
第100章 第一百步试探
宋蘿浑身一松,仰倒下去,身子陷入柔软的被褥,疲累涌上来。
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一張稚嫩的臉抵在眼前,栗色眼眸眨巴眨巴,正用小手玩着她的头发。
沈小草微微一笑,喜笑颜开:“阿娘!”
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喊阿娘,她小臉喜滋滋的,爬上床,抱住宋蘿,将脑袋埋在她胸口,不住地蹭着。
暖呼呼,沉甸甸的。
宋蘿动了动,这才发觉昨晚竟嫁衣也没脱,桌上的燭火燃尽,看来沈洵舟也再未回来过。
血缘里自带的亲密感使她伸手,环住沈小草,抱着她坐起身,体会一种哺乳孩子的感觉。
“你爹是沈洵舟?”她问。
沈小草吸着她身上的香气,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阿爹不让我同你讲,他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你抱了我,还收了我的礼物,你不討厌我,对不对?”
喜欢与不討厌不能同义而语,宋蘿教了这些年书,下意识想要張口纠正她。可懷里熱腾腾的,像只软茸茸
的小兽,她说不出口了。
见许久未應。
沈小草从她懷里仰起臉,小手抱住她的腰,猶如期盼般自顾自答:“讨厌我也没关系,我喜欢阿娘就够了。”
酸意升上来,堵在宋萝喉间。她摸了摸沈小草的小脑袋,没能忍心,将心软化为安慰,说道:“我不讨厌你。”
沈小草又高兴起来,横冲直撞地拱向她,“啪唧”一下亲了亲她的面颊。
宋萝怔了怔,怀里的小人儿跃下床,像偷了腥的小猫,笑得灿烂,身子左扭右扭,说起正事:“阿娘,该去学堂啦,徐叔叔在门口等我们呢。”
换了新郎,日子对她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同。
沈洵舟没有再绑住她,弄瞎她的眼睛,断掉她的脚。她心中松了松,怅然中凝起一点迷茫,暖和的,柔软的小手真真切切地牵到她手心。
沈小草拉着她踏入結实的台阶,落进实地。
挂着金铃铛的馬車停在门口,徐管家站在旁邊,笑着望向她们。
徐管家对沈洵舟的去向闭口不言。馬車内,沈小草一刻不停地挽着她的胳膊,将小小的身子往她怀里钻。車前的铃铛声撞响,馬蹄阵阵。
宋萝却在想:这真是去往学堂嗎?还是将她诱往另一个地方,又关起来。
今早还是未见到王二牛,連張嬸也不见了踪影。她无法反抗,他们母子的性命,定然在沈洵舟手中,他从前总是这样胁迫她。
再逃,还能逃去哪?
連死了也被他找到。
马车停住,徐管家掀开车帘,恭敬道:“夫人,学堂到了。”
青瓦白墙,门口一群嬉闹的孩子们,有些闻声抬头看来,熟悉的臉绽出笑容。張小花最先跑来,清脆喊:“夫子,晨安!”
还真是学堂。
宋萝眼眶一酸,下了马车,众多孩子围过来,皆是平安无事。
若以前幼妹是她的软肋,如今她所在意的,便是这镇上的孩子们,邻街熱心肠又仗义的王伯,每日买菜多送她的杨姨,还有张嬸,王二牛五年的相处,已令她与这些人连上系带。
沈洵舟要是用这些她在意之人威胁她,便真的无计可施,无处可逃。
如往常般度过这天,徐管家将她送回去,重拎着沈小草上了马车,马蹄踏起,烟尘四散。
走入家门,担心了一整日的异常,终于发生了。
她难以置信地停住。
屋内的身影落在燭光下,裙纱泛起粼粼色泽,裸露在外的锁骨白皙瑩润,往上的喉結凸起,下巴连同半张脸隐入阴影中,耳邊的坠子在暗色中亮起,摇晃。
沈洵舟穿着女子的衬裙,像是壁画中的美人,倚在椅上,似乎在等她。
这张漂亮的面孔显出逼人的艳丽。
漆黑纤长的睫毛上翘,他抬起眼,微微动作,瑩色的脸颊逐渐自阴影中显露,黑眼珠如同火落进缎子,烧出的两只孔洞,牢牢锁住她。
他慢慢走近,那股艳丽不见,高大的影子覆来,生出几分逼迫人的气势,张开殷紅的唇:“王二牛。”
“窸窸窣窣”的动静。
另一个人从角落中挪出来,憨厚的脸残留恐惧,望着她,结巴道:“阿,阿萝。”
是王二牛。
沈洵舟勾起唇,眼底并无笑意,放软语气:“你不是要嫁王二牛?如今他来了。”
他装扮异常,猶如疯癫。
宋萝禁不住后退两步,犹疑地看着他,“你这是做什么?”
沈洵舟扬起下巴,耳邊翠绿的坠子晃动。王二牛哆哆嗦嗦,代替他答道:“他是我新纳的小妾,以后,以后同我们一起睡。”
王二牛挠挠头,先一步走到床边。比原先大上两倍的床立在那,喜被整整齐齐地叠着,绣的鸳鸯放在最顶上。
“我先歇息了。”
王二牛爬上床,缩进最里面的角落,背对着他们。
宋萝睁大眸子,犹如一道雷劈中她。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沈洵舟扮成女装,竟要做妾。修长冰凉的指节扣过来,圈住她手腕。
沈洵舟湿热的吐息落在颈侧,语调自然,毫无羞耻:“去床上歇息吧。”
她惊得失语,像看疯子般看他。扣住她的手指用了点劲,将她扯到床边。沈洵舟低头,眼瞳幽幽,看见两人的裙摆卷在一起,笑了笑。
他将她按坐下去,蹲下身,为她脱去鞋子,宽大的手掌握着她的脚,仰望她。
翠绿的裙纱落了满地,上襟有些大,此时垮下来,露出洁白的胸口,半遮不遮,旖旎万分。宋萝向下看,不可避免地将风光收入眼帘,腹部凸起小块,阴影流淌进边缘,勾勒得更为清晰。
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疯了?”
沈洵舟摩挲这脚腕,指腹的粗糙令她一抖,缩了回去。他将手撑在床边,慢慢俯身,直望着她眼睛,说:“我在做让你如願的事,你不满意么?”
美人衣衫凌乱,衣裳下滑,露出半个莹润的肩头。
宋萝感觉心扑通扑通狂跳,强迫自己移开眼,盯着他后方跳动的烛火:“让我如願你什么事都会做嗎?”
沈洵舟点点头。
太近了,他耳边的坠子一直在晃。
宋萝捏了捏手心下柔软的被褥,心绪翻涌,这奸相难得的讨好示弱,令她胆心大发,全身轻飘飘地升起来,转回来,目光落在他幽黑的瞳里。
认真道:“不可以杀人,张婶,二牛哥,还有镇上的所有人,不能用他们的性命要挟我,不能再把我囚在屋子里,不”
一连串还未说完,他已應声:“好。”
仿佛后悔赎罪般,沈洵舟眼眸黑润,溢出些渴求,眼眶也逐渐紅了,睫毛颤了下。
他看着她,似有万千言语,将语未语,化为含着的泪光。
这情绪将宋萝裹住,心中泛起酸软,将身子挪了挪,腾出块地方:“上来睡吧。”
沈洵舟过去吹熄了蜡烛,合衣上了床。
朦胧月光透过帐子,映亮两个相隔的影子。
他克制地离她远了些,只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犹如将这些年未曾看够的,一齐看回来,又害怕这同床而眠仅是梦境,明日睁眼,她便消弭而散,变为一座坟。
灼热的视线落在宋萝脸上,她不自在地往后退,才挪了毫厘,便想起身后睡着的是王二牛。
三人睡在这张宽大的床,也拥挤起来。直至处于这两人间,那股始终埋在心底,被她抛之而去的情愫骤然翻土而出,伸出枝芽,拂动心口。
原本只想着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与王二牛,张婶变成家人,也不错。
可此时背后是王二牛,身前是沈洵舟,三人拥挤,她竟想要贴近沈洵舟,而非王二牛。
她眨眨眼,向沈洵舟靠近一点点。面前的黑眸倏然亮起来,如同月光,灼灼生华,随即这华色也向她靠近,像是亲密无间的闺友,裙摆与裙带相叠,交缠。
沈洵舟眸中宛如春水荡漾,溢出喜悦。他侧着身,上襟几乎全部散开,露出光裸的胸膛,急促的心跳自他胸前,毫无阻隔地震响。
他不敢说话,怕惊破这美梦。
她主动凑近了他
他纤长的睫毛下,淌出了泪,顺着脸颊,洇湿在铺开的如墨黑发间。殷红的唇抖了抖,轻声问:“你还恨我么?”
宋萝心想,这张祈求的脸上明明说的是:你原谅我好不好?
无数她以为早已忘却的,有他的回忆涌上来。他曾数次说过,他恨她,那他如今呢,还恨她吗?
她压低声音,不想惊醒王二牛,说道:“你遵守方才的承诺,我不愿受人所制,你若做到,我就不恨你。”
沈洵舟眼尾泛红,紧紧盯着她,未应答,而是问:“我怎知,你如何才是不恨我?”
果然还是要讲条件。
宋萝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拉到胸口,微微低下头,亲了亲他的手指。王二牛还在这,她只能做到此般。
仿佛含羞草,他的指尖蜷起来。
昨夜未纾解的燥热席卷,沈洵舟感觉浑身犹如火烧,心中却溢满了水,圈圈荡开波纹,血肉筋脉里传来抚慰的快意。
衬裙下顶起片炙热。
宋萝与他相贴,察觉到,顿时又羞又恼:他是发情的狗吗?就亲了下手指,也能这样?
沈洵舟低低喘息,欣喜撑满了他。怕她嫌恶,他移开了些,反握住她的手,面上显出赤诚的执着,一字一句道:“我守诺必行,从不骗人,你最好也不要骗我。”
骗了他这么多次,后知后觉的愧疚升上来。宋萝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