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罗宝珠不知道自己随口一句动摇了黄鼎明的思想, 她捏着报纸,一边翻开粗略扫视标题,一边朝着办公房走去。


    报纸上记载着三件大事情。


    第一件是□□同志的追悼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 邓公致悼词。


    第二件是中国恢复在世界银行的合法席位。


    剩下的一件是中国向太平洋预定海域发射第一枚运载火箭获得圆满成功。


    都是几件国家大事, 罗宝珠拿着报纸看得入神, 不知不觉走近程鹏办公室。


    敲门而入时,一眼瞧见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程鹏正拿着一堆资料让黄俊诚填写。


    看样子是在办理入职手续。


    “罗老板您来啦。”程鹏看见她,连忙热情起身相迎,“罗老板,我来替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我认识。”罗宝珠打断话头,自顾自坐在黄俊诚对面,目光落在他拿着签字笔的那双手上。


    工作合同上的落款字迹还算清秀, 看来黄俊诚也读过一点书。


    “原来你要找的秘书, 是他?”


    这话向着程鹏发问, 直接将程鹏问懵了。


    不是,这两人怎么会认识呢?


    他从来没听两人提起过这一茬啊!


    程鹏独自消化好一会儿,才从中找出原委。


    之前办出租车公司的时候,这块地皮要征收, 李秀梅执意不肯, 带着周围的乡亲闹事,后来从罗老板手中一户讨到一份工作机会,大家才作罢。


    大概罗老板是那会儿与黄俊诚一家产生联系吧。


    一定是这样。


    想通原委之后, 程鹏立即接话:“是,既然罗老板认识,那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俊诚是我从小玩大的朋友,我相信他能做好这份工作。”


    “嗯。”


    罗宝珠没发表任何意见,既然程鹏新招的秘书是她认识的人,她也没多做停留。


    “你们继续办手续吧,我去停车区看看。”


    她拿起报纸,一边翻开浏览一边走出办公室。


    等人一走,程鹏好奇地揽住黄俊诚肩膀,“你俩怎么会认识?是之前征地的时候认识的吗?”


    黄俊诚没回答。


    他心里正在为罗宝珠那句“我认识”悸动不已。


    来之前他做了无数的心理预设,罗宝珠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呢?


    是震惊或者质疑他,还是压根不记得他这号人物?


    他倾向于后者。


    当初罗宝珠在他院子里查看不远处布吉河和对面田贝村的场景他还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她目光中的确只有那片土地。


    她只是在寻找最佳的投资地点而已,偏偏他误会了,以为对方主动和他搭讪是一种亲近的表现。


    后来好几个月不曾相见,罗宝珠投资各行各业,眼里只有不断扩大的商业版图,早就没有笋岗村一户农家里残疾青年的身影吧。


    他原本是不作希望的。


    没想到罗宝珠竟然还记得他。


    她大大方方的表示两人认识,也没有对他即将胜任程鹏秘书一职做出任何负面评价。


    这样的态度让他一颗心死灰复燃。


    连拿着签字笔的指尖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怔怔地望了一眼罗宝珠离开的方向,目光复杂而激烈。


    已经走远的罗宝珠捏着报纸来到停车区。


    除去最开始36辆汽车之外,最近程鹏又从飞地弄来5辆汽车,等经过一番改装翻新、通过质检,不日可以上路。


    她上前捏了捏车胎,查看磨损程度,程鹏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她身边。


    “老板,既然你认识俊诚,那你对他担任我的秘书有什么看法没有?”


    刚才办公室里黄俊诚在场,有些事情没法直白问,程鹏特意找了借口出来,想探一探罗宝珠的真实想法。


    罗宝珠躬身检查着车胎,头也没抬地回复:“这是你招聘秘书,你自己满意就行。”


    话虽如此,没得到罗宝珠一句真实评价,程鹏心里始终不放心。


    “老板,你觉得俊诚为人怎样?”


    罗宝珠擦擦手上的灰尘,笑了笑,“他是你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


    “我是挺了解他,可是我想知道老板对他的看法。”


    罗宝珠自始至终一直没有对黄俊诚产生过任何评论,也没有对黄俊诚担任他秘书一职发表过任何看法。


    程鹏心里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罗宝珠似乎不看好这样的安排。


    “老板,你是不是不太满意他?”


    追问好几句都逼不出实话,程鹏只得用最直接的方式试探。


    问到这个份上,不给出明确的回复看来是躲不过去。


    罗宝珠轻叹一声。


    她终于明白前些天程鹏那些没头没尾的问话。


    他问她残疾人可不可以开出租,还问她有没有招秘书的打算,很显然,这些问题都与黄俊诚有关。


    “我希望你是任人唯贤,而不是任人唯亲。”


    这两句话有点不太好理解,程鹏琢磨半天,才品味出一点头绪,他立即表态:“我相信俊诚的能力,他一定会做好这份工作!”


    “你相信就行。”


    罗宝珠收起报纸,准备离开停车区。


    离开之前,她叮嘱程鹏:“对了,既然黄俊诚腿脚不方便,尽量安排一些轻松不费事的活。”


    面前的人已经走远,程鹏站在原地,独自思索这句话中的深意。


    罗老板是关照黄俊诚腿脚不方便,还是在提醒他,不要将重要的事情安排给黄俊诚?


    或者两种意思都有?


    不管怎样,他注意一点就是了。


    程鹏心里有了数,也探明罗宝珠的态度,心中的石头稍稍落地。


    他办完黄俊诚的入职手续,想着可算是解决一桩难题,没想到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回到家爆发了一场大矛盾。


    “哥,你居然让黄俊诚担任你的秘书?”


    程婷叉着腰怒容满门拦在门口,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有没有搞错,她这个亲妹妹都还没工作呢,她哥混得风生水起之后,头一件事想的竟然是帮扶他的好朋友,那她呢?


    程婷越想越气,拦在门口死活不让程鹏进门。


    奈何力气没对方大,被程鹏三两下推开,程婷满肚子的怒火无处可撒,转身搬救兵,朝父母哭诉。


    “爸,妈,你们好歹给我做做主啊,你们看哥哥都干的是什么混账事,他把黄俊诚安排进公司当他的秘书,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吗?”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难道黄俊诚挣来的工资会上交给哥哥?肯定不会,所以哥哥干嘛把这么好的差事安排给外人?是我这个妹妹跟他亲,还是他的死党黄俊诚跟他亲?”


    “周围乡亲还说咱们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羡慕咱们羡慕得不行,有什么好羡慕的,哥哥发达了,首先想到的是帮扶朋友,根本没把咱们家人排在前头!”


    ……


    程婷扯着嗓子喊出满嘴酸话,她特意站在门口,生怕周围邻居听不见。


    “行了行了。”忙了一天的工作,程鹏不想为这事和家人争吵,“你小点声,别吵到别人。”


    “哟,我为什么要小声?只有家丑才不能外扬,哥哥你也知道这是家丑?”


    妹妹一双利嘴咄咄逼人,程鹏气得头疼,直捏眉心。


    看着自家儿子满脸的疲惫,程父程母转身去劝慰程婷:“你哥哥在外面奔波一天,累得不行,你消停一点吧,有什么话好好说。”


    得,就知道是这样。


    以前哥哥还没发达的时候,父母就一直偏心哥哥,她想要一辆自行车,父母不给买,哥哥提了一嘴想要自行车,父母砸锅卖铁都要把钱凑齐。


    现在哥哥发达了,父母的偏心更是明目张胆,不加遮掩。


    哥哥赚到大钱,成为公司经理,让父母面上有光,走出去一堆人奉承,这样的宝贝疙瘩,父母才舍不得多责备一句呢。


    即使干出这样不明智的偏帮外人的举动,父母也舍不得数落一句。


    程婷对家中这样的现状早已心知肚明。


    她上前一步,堵在程鹏面前,“想要我别闹腾也行,我每月的零花钱要多一倍。”


    自从程鹏接管出租车公司之后,程婷每个月都能从哥哥手中获得20块钱的零花钱。


    如果翻倍,那就是40块。


    虽然不及秦小芬月工资的一半,不过也抵得过不少工人的工资。


    那些工人累死累活也才40多,她一个没干活的人能有40块钱的零花钱,天天去逛街买衣服,那日子不要太舒爽。


    “哥,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这事咱们没完,我会一直念叨一直闹,这辈子都会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


    放完狠话,程婷将双手往程鹏面前一摊,“你要是答应,现在就多给我20块。”


    程鹏:“……”


    他无比相信自家妹妹折腾的能力,这事要是不依着她,她真能念叨一辈子。


    程鹏满脸疲惫地从口袋中掏出20块钱,塞到她手中,“拿去拿去。”


    得了钱,程婷很快闭嘴。


    事实上,今晚的这出闹腾多有刻意的成分。


    她固然生气自家哥哥将这么一件好差事白白送给外人,但心里也清楚,真要闹起来,家里没人会站到她这一边。


    现在哥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任何人都不能忤逆。


    她只不过仗着自己有理,虚张声势,摆出一副极委屈的模样,真正的目的也就是为了多讨一点零花钱。


    目的达到,她收起零花钱,喜滋滋地回房间。


    ——


    自从程鹏招了黄俊诚做秘书之后,罗宝珠鲜少回出租车公司,这阵子她忙着张罗中英街那边的金铺。


    15家店铺已经全部开张,店铺摆放着的金首饰,统一打着“宝福珠宝”的标识。


    金店起初开业的时候,生意不太兴隆,虽说营业额不小,但利润空间比较小,想要赚大钱,成交量必须提上来。


    很快,一项政策给了金店机会。


    8月份,深城宣布对外开放,经济特区正式设立。


    特区的成立标志着深城要逐渐发展成现代化都市和对外开放的窗口。


    一时间,前来深城考察、旅游、探亲的人络绎不绝。


    大多数人逛完罗湖,都要去一趟中英街。


    这是离港城最近的地方,仅仅只有一碑之隔,因着地缘的关系,中英街迅速成为深城炙手可热的地方。


    人流量激增,罗宝珠15家金店的生意蒸蒸日上。


    因为店中只卖一款黄金首饰,于是“宝福珠宝”的名声也渐渐传扬出去。


    口碑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之后,成功反哺到港城的珠宝总店。


    尖沙咀的弥敦道旁,一家不起眼的珠宝店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听说这家店的首饰在内地卖得很火?”


    “应该是吧,我内地亲戚来信,问我港城宝福珠宝的首饰会不会便宜一点,要是便宜的话,给他们多捎两条。”


    “可我之前没听过这个牌子的首饰啊,怎么突然在内地火了?”


    “因为深城那边有金店专门在卖这家的首饰,卖得好,有了口碑,我去过一趟,生意很火爆,不过价格贵,所以我才回港城这边看看,结果两边价格差不多。”


    ……


    前来店内的顾客与日俱增,这可忙坏了李文旭。


    他一个人招待不过来,忙不迭招了两个员工,帮忙接待客人。


    生意之火爆,把周围店铺都比下去。


    这阵火热的风逐渐吹到吕曼云耳中,她听闻尖沙咀那一带有家小珠宝店铺突然有了声量,让闺女罗珍珠去探一探。


    罗珍珠探完回来,人累坏了。


    “妈,你是没瞧见现场,摩肩接踵,我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那家店铺很小,空间不大,挤不下那么多人,好多人站在外面,等里面的人逛完了才接着进去。”


    “不过仔细算算人流量肯定是不及咱们家的店铺,咱们家店铺大,一次性可接纳的人数较多,看上去没有这么拥挤,那家小店铺占地小,一次接待不了多少顾客,好多人等在外面,所以才看着生意火爆,实际上也就那样吧。”


    罗珍珠不以为意。


    搁平时这种小店她懒得拿正眼瞧,要不是她妈让她跑一趟,她才不会费这种工夫。


    去之前听说是最近爆火的店,她还以为会有什么看头,没想到只是一家小得可怜的珠宝店。


    “妈,下次这种活你别派我去了。”


    罗珍珠累得靠在真皮沙发背上,仿佛和那么多普通人一起光临一家普通小店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


    听闻始末,吕曼云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除了让罗珍珠实地去查看之外,也安排专业的人去探访背景。


    目前消息还没传来,不过依着罗珍珠的说法,似乎只是一家普通的小店。


    普通的小店怎么会一下子有了声量?


    莫不是采用了出人意料的营销手段?抑或是在港城哪处投入了巨额的广告?


    这些暂时都还不知情,得等到调查结果出来。


    吕曼云沉思着靠坐在沙发上,顺嘴问了一句:“店铺叫什么名字?”


    “叫……”罗珍珠一时愣住。


    她没怎么用心打量对方的招牌,当然,这不能怪她,实在是店铺外人太多,她第一眼已经被人群吸引住,再加上店铺实在太小太寒碜,她心里压根没有把对方当一回事,只在招牌上扫了一眼,记得不甚深刻。


    “好像是叫什么福宝珠宝,还是宝福珠宝,还是福什么珠宝,我记不清了。”


    那些跟风蹭热度的小店铺,总喜欢在名字中带入周、福、大、生等字,仿佛这样就能和大品牌一样走好运似的。


    罗珍珠没当一回事,吕曼云却变了脸色。


    “宝福珠宝?”


    这个名字她可没忘记。


    几个月前,温经理为温家老太太准备生日贺礼,正是在宝福珠宝店购置。


    当时她就很疑惑,温经理为温老太太准备生日礼物,怎么会随便去一家街边的小店铺呢,现在看来,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难不成背后的资本与温经理有关?


    这也说不通啊。


    温经理若是要创办一家珠宝店,只会在港城最繁华的区域建一家最大面积的珠宝店,怎么会小家子气的修建一家30来平的小型珠宝店呢?


    这不符合温经理的财力。


    正当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派去调查的人有了眉目。


    吕曼云接完一通电话,整张脸逐渐阴沉,浑身散发出一股骇人的气势。


    旁人接近不得。


    罗珍珠被自家母亲突然的转变吓坏了,她不敢随意吱声,只能小声询问:“妈,发生什么事了?”


    这么多年她无论惹了什么祸,母亲从没摆出这么骇人的架势。


    派去调查的人到底查到了什么,怎么让她母亲气成这样?


    吕曼云冷着脸站在窗前,视线落在窗外幽幽灯火。


    声音似从远处的海底漂来,带着满腔的寒凉,“你知道宝福珠宝是谁名下的店吗?”


    “谁?”


    “罗宝珠。”


    “什么??”罗珍珠满脸不可置信,几乎要不顾规矩从沙发上跳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会是罗宝珠开的店,罗宝珠竟然在港城开了一家珠宝店!


    虽说店铺很小,但那也是珠宝店啊。


    开一家珠宝店需要不少资金,罗宝珠怎么会有这笔投资款?


    去年这个时候,罗宝珠还在为即将破产的制衣厂四处奔波呢,怎么现在竟然有闲钱在港城搞投资?


    罗珍珠还沉浸在罗宝珠受苦受累的旧状中不可自拔,怎么一晃眼,人家突然翻身了呢?


    “妈,你确定没搞错吗?”


    吕曼云没回答。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罗宝珠去年来拿地契时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罗宝珠能在深城混得风生水起,是不是与那些地契有关?


    吕曼云无从查证。


    她只知道一点,罗宝珠这个人藏着祸心。


    罗家的遗嘱分配并不公平,大房和三房都没抗议。三房至少也得了一部分,不吭声很正常,至于大房,徐雁菱那样性子软的人,估计想争也没那个脑子。


    但是罗宝珠不一样。


    最近一年罗宝珠的种种行动都在表明,她要把她该得的那一份抢回去。


    先是去内地办厂,放松罗家人的警惕,随后偷偷摸摸在港城创办一家小型珠宝店,企图逐渐扎根。


    可以预见,罗宝珠想用从深城赚到的资产一步一步杀回港城。


    可惜内地的盘子太小,罗宝珠资产规模有限,来港城也只能悄悄开一家不起眼的小珠宝店,还被她提早发现了。


    既然发现,肯定要扼杀在摇篮。


    罗宝珠在内地怎么折腾,她并不关心,内地现在的商业环境,想要挣大钱很难,罗宝珠折腾出花来,她也懒得管。


    但是不能来港城撒野。


    尤其是在她经营的珠宝行业。


    羽毛都没长齐整,竟然痴心妄想与她争一争高下,罗宝珠未免太天真了些。


    吕曼云冷哼一声,眼里满是狠毒。


    她现在唯一忌讳的人只有温行安,温经理前阵子亲自光临过罗宝珠的珠宝店,看样子是用行动支持罗宝珠。


    不过好在温经理没有投资入股。


    说到底,这家珠宝店和温经理没有半毛钱关系,出了事,也轮不到温经理产生损失。


    既然这样,只要在下手的时候谨慎一点就行了。


    吕曼云眼神一沉,心里早已规划出一个完美的计谋。


    ——


    生意兴隆的李文旭哪里想到店铺已经被人盯上,他一天到晚都在招待顾客,忙得不亦乐乎。


    果然如罗宝珠所料,这阵子店里的生意真的开始好转。


    临近关店,他特意给罗宝珠拨去电话,报告情况。


    “现在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店里人手不够,我又招了两个员工。”


    整个店铺才30来平,算上他,一共有5人,这配置已经足够。


    “店里积攒了一批现金,银行已经关门,我准备明天再去存。”


    这些天店里生意很好,他想天天跑银行都抽不出空来,只得隔几天去一趟。


    “还有……”李文旭顿了顿,“以现在的经营情况,我觉得可以考虑扩大店面,或者开分店。”


    店铺实在太小了,接待不了多少人,如果扩大店面或者开分店,收入一定更多。


    闻言,罗宝珠只笑笑。


    “放心吧,以后迟早要开分店,不过现在还不到时候,过一段时间再看看。”


    挂断电话后,罗宝珠嘴角染上笑意。


    港城那边珠宝店生意兴隆的场景早在她预料之中,不过亲耳听到李文旭报告实情,内心还是免不得一阵高兴。


    一切都在朝好的势态发展。


    这日子过得可真有盼头。


    罗宝珠轻哼着《外婆的澎湖湾》,一路走回王桂兰院子。


    院子里,一只小黄狗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见她回来,摇起尾巴迎过来。


    这是王桂兰从隔壁邻居家抱回来的土狗,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前阵子生了一窝小狗,到处送人,王桂兰抱了一只回来养着。


    罗宝珠常在屋子里出入,小黄狗认得她。


    堂屋里,传来电视机播放的声音,眼下正是新闻时间,凑在电视机前的小孩并不多。


    罗宝珠拿起脸盆往水缸舀水,想洗一把脸,听得电视机中播报一则广州发生的抢劫案。


    抢劫犯是从港城过来的一批团伙,据说这伙人是在港城一家茶楼认识了受害者,获悉受害者不日要带着几千元港币回广州,所以悄悄跟到广州,准备下手。


    这伙人直接在受害者居住的宾馆逮人,抢走几千元现金之后逃之夭夭。


    根据入出境登记结果,这群人目前已经逃回港城。


    嘿,这可真是个稀奇事。


    居然还有从港城来内地抢劫的团伙。


    不过听新闻里的意思,人已经逃回港城了?


    罗宝珠继续朝水缸舀水,心里想着,明天得提醒一下李文旭,让他多注意安全。


    第32章


    夜幕降临, 港城的弥敦道灯火辉煌。


    鳞次栉比的商铺光华照人,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其中,一派繁荣景象。


    不远处的角落里, 几道人影隐在黑暗中, 小声交流。


    “踩过点了, 珍贵的珠宝首饰放在东区,普通的放在西区,店里总共只有5个员工,面积30来平,到时候进去三个人就行,留一个在外面放风,还一个负责开车。”


    “听说最近这家店生意爆火,店里估计还存了不少现金,我们得准备一个袋子装现金。”


    “你说得没错, 先回去准备, 等店里快要收摊我们再动手, 这一带只有这家店收工最晚,到时候我们行动也方便。”


    ……


    几人商议结束,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随着夜色加重,来往的顾客逐渐意兴阑珊, 弥敦道两旁的店铺陆陆续续开始收铺, 灯火渐次减弱。


    李文旭向罗宝珠报告最近店里的情况之后,返回店中准备关门。


    这阵子店里生意很不错,为了提高营业额, 店铺比周围其他店多经营半个钟头。


    眼看周围店铺陆续关门,路上的行人逐渐减少,李文旭吩咐店里的其他员工, 让他们收拾收拾,准备下班。


    四名员工忙活了一整天,累得不行,听到下班的消息,精神一振,很快收拾完毕,从店里散出去。


    留在最后的李文旭仔细查看一番,没发现什么明显问题,准备关门。


    关门之际,店中突然迎来一位顾客。


    顾客是个女孩,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龄,身材娇小,长着一张标准瓜子脸,桃花眼樱桃嘴,气质出尘,举止优雅。


    自从经营珠宝店之后,李文旭每天阅人无数,渐渐也炼就一双识人的慧眼。


    面前这女孩一看便是出自富贵家庭。


    倒不是她身上的衣物多么贵重,手腕处的挎包多么名牌,女孩眼中的大方自信才是很多同龄人所不具备的特色。


    “小姐,我们店要关门了,要不您明天再过来?”李文旭出声提醒。


    女孩推开即将关闭的店铺门,“不行,我就要今天买。”


    她自顾自走进去,在玻璃柜处逛了一圈,昂着脑袋问:“你们店最贵的首饰是哪一款?我要给我妈买生日礼物。”


    这是第二个进门就问最贵首饰的人。


    上一个还是那位外国先生。


    李文旭只得推后关门时间,先服务眼前这位客户。


    他从东区的柜台中拿出一款红宝石项链,递给女孩过目。


    女孩伸出纤纤玉手,接过去仔细查看一番。


    看到明确的价格标注之后,她将珠宝项链递还回去,“算了,继母而已,不需要送太贵,你拿一条你们店里中等价位的吧。”


    李文旭无言。


    听了顾客一些隐私,他只当没听见,转手从另外的柜台中捧出一条价值5000港币的项链,“小姐,您看看这个。”


    女孩觑了一眼价格,“行吧,就这条。”


    交易达成,李文旭打包首饰,女孩准备付款。


    两人钱货两清时,外面突然闯进来三个蒙着面的气势汹汹的高大男人。


    每人手中都持着一杆枪。


    枪头全部对准柜台前的李文旭和他面前的顾客。


    “别动!”


    一声粗暴的呵斥从为首的劫匪口中喝出,他给另外两个劫匪使了使眼色,其中一个迅速奔去东区抢装珍贵首饰。另一个直奔柜台后面的现金存放处。


    三人分工明确,很显然是预谋已久。


    李文旭按住没动,他一双眼如鹰隼,迅速从三人行动中判断出每人的身手。


    另外两人步伐虚浮,只有为首的劫匪看上去有过锻炼痕迹,他在心里估摸着趁机反抗成功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另外两人全程只顾着搜刮财物,他实际要对付的只有面前这个朝他举枪的男人,若是只对付眼前这一个男人,他有百分百的把握成功。


    抢走男人手中的枪,势必惊动另外两个劫匪。


    正在敛财的两个劫匪需要一点反应时间,他有把握在这段反应时间内击毙两个劫匪。


    成功的概率至少占80%。


    只是……


    这是他单独一人的概率,现在店内还有一位女顾客,他无法保证混乱之中女顾客的安危。


    思及此,李文旭默默望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女孩。


    遇到这样骇人的突发情况,女孩罕见地没有大喊大叫。


    因为她吓傻了。


    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可能连尖叫都会忘记,李文旭观察到她四肢抖如筛糠,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


    小姑娘大概头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吧,吓得嘴唇都发紫了。


    李文旭在心里无声叹息,彻底放弃反抗的念头。


    他想起罗宝珠之前叮嘱过他的话,任何时候,安全都是第一位。


    今天倘若店中只有他一个人,碰上这群劫匪,应该是这群劫匪倒霉。


    可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自己可以不顾命,但不能不考虑客户的安危,倘若顾客在店内出了什么事,店铺的名声也就完了。


    放弃反抗的念头是明智之举,但他很憋屈。


    这意味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该死的劫匪当着他的面把店里的珍贵珠宝和现金洗劫一空。


    劫匪搜刮完店铺的财物,很快有秩序地迅速撤离。


    三人跳上不远处等在路边的货车,轰隆一声,消失在夜晚宁静宽阔的大街。


    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李文旭来不及安抚女孩受惊的情绪,第一时间报了警。


    不久后,警笛声逐渐朝店铺靠近。


    港城警方正在深夜调查这桩珠宝抢劫案时,深城的夜晚一片静悄悄,大家沉浸在甜美的睡梦中,只等着清晨第一声鸡鸣,伴着朝阳迎接新的一天。


    阒静无人的村子里,月光下,一道佝偻着的身影偷偷摸摸推开紧掩着的院门。


    这人正是黄鼎明。


    他咯吱窝下夹着一只蛇皮袋,从院门出来之后谨慎地观望四周。


    确定周围没什么走夜路的人,才放心踏出脚步。


    也是,夜里两点正是睡大觉的好时候,大家享受美梦都来不及呢,除了他这种需要干点不正当事情的人,有谁会出来闲逛?


    他的不正当事情不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下流事,他得去一趟红树林,拿点货。


    提起这事,还得感谢罗宝珠。


    要不是罗宝珠当时随口一句提醒,他也不会走上贩卖磁带的道路。


    磁带要从港城那边进货,他联系了几位逃去港城的以前村子里的老友,让他们帮忙弄货,然后交给蛇头,由蛇头带回来。


    蛇头很贪,带一次收他一百块。


    还不如直接去抢呢!


    好在他卖磁带赚得也多,勉强能够接受这个近乎勒索的要价。


    正规磁带卖不了多少钱,一盒正版的音乐磁带卖10块,成本价就得8块多,毛利润只有一块左右,算下来如果每天卖10盒,一天的利润10块钱,10天也才100块,一个月只有300块。


    除去给蛇头的两次带货费,总共也才盈利100元。


    这有什么搞头?


    还没他老老实实在罗宝珠的出租车公司当保安划算呢。


    舒舒服服躺在门岗里,时不时听听广播收音机,也不用费多少心思,一个月轻轻送送进账80块,多爽快的日子啊,难道不比辛辛苦苦卖磁带强?


    所以卖正规磁带肯定是不行的,他只能动动歪脑筋,卖盗版磁带。


    盗版磁带的成本很低,一盒定价3块钱,他能挣2块。盗版磁带比正版磁带便宜一大半,买的人也更多,一天至少能卖20盒。


    这么算下来,每天的利润接近40元,一个月就是1200元,除去给蛇头的两次带货费,能净赚1000块。


    这可比当保安强多了。


    卖两天能抵正规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呢。


    眼看着卖磁带一个月挣的钱比老老实实上班一整年挣的都还多,那他为什么还要老老实实上班?


    再加上黄俊诚去了出租车公司给程鹏当秘书之后,周围那几户人家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当初李秀梅瞒着众人偷偷和港商讲条件,为自家谋了两个工作岗位,把父子俩都弄进出租车公司干活。


    李秀梅解释了半天,没人相信,思来想去,他干脆辞了出租车公司保安一职。


    一来可以堵住周围邻居的悠悠之口,二来他也想多挣点钱。


    挣钱嘛,总得辛苦些,半夜起来拿货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困难。


    以前农忙的时候,趁着月色明亮,一群人半夜挤在田里收稻子也是常有的事。


    种庄稼累死累活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付出与收获明显不成正比,现在卖磁带的收获让他一点也不觉得半夜拿货是一件多么劳累的事情。


    一想到拿到的这批货很快能转化成一叠现金,黄鼎明甚至精神抖擞,走路越来越有劲。


    他快步赶到红树林时,蛇头的船还没来。


    等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海面上慢慢浮现小船的轮廓。


    已经拿过好几次货,黄鼎明熟门熟路地等在一旁。


    船上载着从港城那边来内地的乘客,等乘客散完之后,蛇头才会将放在船上的货交给他。


    乘客陆陆续续从小船里钻出来,黄鼎明无意发现人群中的三个男人有些怪异。


    他们将帽檐压得很低,上衣衣领高高竖起,遮住口鼻,显然是不希望被人瞧见相貌。


    不知怎地,黄鼎明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桩新闻。


    听说广州一家宾馆发生抢劫案,团伙来自港城,一共有5人,目前都已经逃回港城。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其中有人又返了回来?


    黄鼎明不动声色注视着三个高大男人离开的背影,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又不能确定这几人的身份,况且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做起来吃力不讨好。


    真是嫌疑犯又怎样,反正被抢的人也不是他。


    再说了,他要是自告奋勇去派出所举报,万一劫匪逃脱了,杀个回马枪找他来报仇怎么办?


    平白无故惹些麻烦,多不吉利。


    黄鼎明收回目光,接过蛇头递来的一袋货,无事人一样往回赶。


    他的心思只需要放在买卖磁带上,其他的一概与他无关。


    不久后,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


    门外窸窸窣窣回荡着早起忙活的庄稼人的脚步声,罗宝珠生物钟很是规律的准时在六点自然醒来,她捏着瓷杯和牙刷蹲在门口,拧开电视机打算听听早间新闻。


    画面一闪,出现新闻主持人满脸严肃的播报声。


    “昨晚10点40分,港城弥敦道尖沙咀一带发生一起珠宝店抢劫案,警方怀疑这起作案团伙正是前不久在广州……”


    蹲在院子里刷牙的罗宝珠面上一顿,立即奔回屋内,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她听完播报,放下手中的瓷杯和牙刷,推出自行车,一溜烟骑向政府大楼。


    借到电话之后,立即拨给李文旭。


    响了两声对面接通,罗宝珠率先开口:“你受伤没有?店里有没有人员受伤?”


    新闻播报中已经表明劫匪没有开枪,无人伤亡,她不放心,得着重确认一下。


    对面的李文旭愣了一愣。


    昨晚他几乎一夜没睡。


    深城那边的联系方式很单一,家里没有电话,政府大楼大晚上也没人值班,他只能熬到第二天再通知罗宝珠。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有点无法向罗宝珠开口交代。


    不管怎样,这是在他手中出事,责任得划归到他头上。


    昨夜清点了一下店中的损失,劫匪们总共掠走价值38万的珠宝,抢走店内2万元的现金,这40万的巨大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向罗宝珠汇报。


    没想到罗宝珠打电话过来,第一句不是关心店中损失,只是想确认人员安危。


    他喉咙艰难地动了动,“没人受伤。”


    当时的情况只有他最清楚,他事无巨细地将昨夜发生的场面详细描绘一遍。


    听完整个叙述,罗宝珠沉默良久。


    随后夸他,“你做得对。”


    对方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句难听的话,甚至反过来称赞他,李文旭垂下眸子,掩住眼底一片愧疚的情绪。


    “你不知道,其实有挽救的机会,这一切损失本来可以避免。”


    如果他当时坚持不让那位女顾客进门,发生抢劫时,店内只有他一人,那样的局面他完全能够应付。


    这样一来,他要担心的只是击毙劫匪算不算自卫过度。


    “你怎么挽救?”罗宝珠误会了他的意思,“你该不会想反抗那些劫匪吧?他们都带着枪啊,你怎么硬拼?”


    李文旭随身携带防身的只有一把小匕首而已,怎么和人家的子弹比速度?


    况且他又不会玩枪……


    转念一想,这个年代还没有禁枪,以李文旭的性子,他会玩枪也不奇怪。


    不管怎样,硬拼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这次你的处理方式很正确,以后遇见类似的情况,我也希望你能保持理性,一如既往将安全放在第一位。”


    “你也不用太自责,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能预料,或许最近生意好,才被劫匪盯上,现在能做的是尽量配合警方调查,看看能不能尽快抓获劫匪,找回被抢走的财物,减少损失。”


    “另外,店铺经营时间调整一下,以前是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周围店铺也都是这个营业时间,因为前阵子店里生意好,你延长了半个钟头,这个决策本身没有错,不过以后你得九点半准时下班,比周围店铺都早收工半个钟头。”


    “店铺中如果有什么损坏,你重新布置一下,既然损失已经发生,不必太放在心上,以后继续好好经营就是了。”


    ……


    一番叮嘱语重心长,听得李文旭半晌无言。


    他闷闷“嗯”了一声,结束这通本该被问责却收获一堆安慰的通话。


    经过新闻播报,弥敦道宝福珠宝店被抢劫一事很快传遍港城。


    作为珠宝行业的佼佼者,吕曼云从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时,笑得合不拢嘴。


    她想好的完美计划还来不及实施呢,罗宝珠生意爆火的珠宝店居然马上遭遇一场抢劫。


    大概是老天爷有眼吧。


    这下罗宝珠的损失应该不小。


    果然啊,有些人命里无财,怎么强求都强求不来。


    然而,吕曼云的这份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两位具有影响力的人物站出来对此事发表意见。


    第一位是尚善珠宝店的老板钟维光。


    尚善珠宝店的规模与吕曼云的七祥珠宝店规模相当,两家店相隔不远,是明晃晃的竞争对手。


    这位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怎么突然蹦出来为罗宝珠的店铺发声?


    两人应该毫无交集才对。


    难不成钟维光突然记起作为企业家的责任,站出来为同行争取公道?


    也不可能。


    商人个个精明,有好处的事情才会挺身而出,没利益的事情想让他们主动发声,不啻于让太阳西升东落。


    吕曼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她唯恐竞争对手会和罗宝珠扯上关系,连忙遣人调查。


    深入调查一下才知道,原来钟维光的独生女儿钟雅欣昨晚出现在案发现场。


    据说钟雅欣想为继母生日准备礼物,因为要给继母一个惊喜,所以没去自家珠宝店挑选,特意去了一趟宝福珠宝店,谁料恰好撞上劫匪抢劫。


    事发后,钟雅欣惊吓过度,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状态很不对劲,作为父亲,钟维光对此很是气愤,站出来谴责这伙没有道德的可恶劫匪,希望警方尽快破案,给予罪犯应有的惩罚。


    第二位站出来的人是汇丰银行总经理温行安。


    吕曼云对此见怪不怪。


    她几乎快要习惯这一点,仿佛罗宝珠出了事扯上温经理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温行安没有对珠宝店被劫一事发表过多的看法,只是申明港城的治安有待加强。


    这两人的发声使得警方压力剧增。


    尤其是温行安一句看似随意的点评,连港督都惊动,港督出面承诺,一定会尽快破获此案,抓住劫匪,严惩不贷。


    当晚,事情便有了极大的进展。


    警方出动飞虎队,搜查油麻地和何文田两处疑似劫匪藏身之地,最后在旺角一处工地上抓获了两名劫匪,缴获数支手枪、百余发子弹,以及一些防弹衣和刀具。


    追回了一小部分赃款。


    听到最新新闻播报,吕曼云气得不行。


    这才不到一天的工夫,赃款这么快就被追回一部分?


    好在还有一大部分没追回,她希望那些劫匪有点眼力劲,早已远走高飞逃离港城。


    最好别让警方找到。


    作案团伙一共5人,警方只抓获两人,从这两人口中得知,原来一伙人因为分赃不均散了伙。


    这两人当时一个在外面放风,一个负责开车,另外三人觉得他们做出的贡献比较少,只分了一小部分财物给两人,两人不服气,大吵一番,准备留在港城继续寻找机会作案。


    至于另外的三人,不知道他们去向。


    警方为此特意申明,希望广大群众积极提供线索。


    坐在院子里的黄鼎明神色阴沉,自从他收摊回来,一直抱着收音机收听新闻播报。李秀梅端着水盆在旁边洗抹布,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很是奇怪。


    “你今天抱着收音机听了一天的新闻,平时还放放磁带听听歌呢,今天怎么一心关注港城珠宝店被抢的事情?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黄鼎明没理她。


    “我今天偷偷去隔壁出租车公司看了一下,俊诚在里面干得还不错,活儿轻松,不需要东奔西跑,看他慢慢适应工作,我心里也高兴,这事都靠程鹏才能成,鹏子可是咱们家的大恩人,明儿我想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你看行不行?”


    黄鼎明继续没理她。


    “哎,我跟你讲,今天我去大队开会,大队准备以后集体搞养殖,养鸡养鸭之类的,咱们以后的地也该放一放了。队里还分享了安微凤阳小岗村包产到户的经验,有人提议咱们搞养殖业也干脆搞包产到户,每个人家里分一些指标,大家还没商量妥当,明天得去开大会……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听见就吱一声。”


    黄鼎明还是不理她。


    “嘿,你回来的时候忘记把魂儿带回来了?跟聋了似的,应也不应一声。”


    李秀梅气得舀起水盆中的脏水朝他脑袋浇了一把,这人无知无觉似的,也不生气也不发怒。


    “见鬼了你!”


    李秀梅啐他一声,提着水盆独自进屋去,只留黄鼎明一人坐在院子里,捧着收音机发呆。


    他现在面临一个两难的境地。


    他从文杰那里得知,港城那家被抢劫的珠宝店,老板是罗宝珠。


    本来他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觉得这事和自己没关系,可是现在知道承受巨大损失的人是帮助过他的罗宝珠,他没法无动于衷。


    如果没有当初罗宝珠的建议,他现在应该还躺在出租车公司前面门岗里面,一个月拿80块钱,安安心心过着退休老头般的舒适生活。


    那样的生活安逸、舒适,但无聊。


    因着罗宝珠一句话,他开启了贩卖磁带的生意。


    这几乎改变了他的生活。


    赚钱只是表面的改变,更深层次的改变在于他的心态。


    不同于以前混吃等死的态度,他内心里重新焕发出一股生机。也意识到,他这个年龄的人,不该早早无所事事地等死,人生有无限可能,哪怕是50岁的年龄,只要想做敢做,没有什么不可以。


    罗宝珠几乎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现在罗宝珠遇到难题,他明明可以提供线索,却一直按兵不动。


    如果提供线索及时的话,那些赃款应该都能追回来吧。


    可是问题来了,真要去派出所报案,他要怎么交代为什么会在半夜里碰见那三个劫匪?


    如实吐露肯定不行,他卖盗版磁带是件见不得光的事情,直接捅出去,以后生意都没法做了。


    就算编了个精妙的理由糊弄过去,警方会不会从此注意他,顺腾摸瓜查到他卖盗版磁带的事情?


    这事的风险太高了,他几乎要赌上后半辈子的经营。


    可是……视而不见又有些良心不安。


    黄鼎明陷入抉择的两难。


    不知不觉夜深露重,他坐在院子里,默默盯着眼前那台盒式的收音机。


    以前家里只有一台老式收音机,放不了磁带,只能接收电台,信号经常不好,每天翻来覆去也就那么点节目。后来是去出租车公司做保安,每月有了80块钱的工资,他才有钱换了一台时下最流行的收音机。


    黄鼎明轻轻叹息一声,将收音机揣进口袋,闷头出了门。


    走向派出所方向。


    第33章


    罗宝珠的珠宝店被抢劫固然是一种不幸, 然而幸运的是,这件事恰好撞在枪口上。


    前些天广州宾馆发生的一起抢劫案,其团伙正是从港城过来的5人作案团伙, 几人作案之后逃之夭夭, 潜回港城, 让内地警方头疼不已。


    港城人在广州抢劫,这案子破不了,不是在内地社会治安体系上啪啪打脸么!


    当时的英属港城总是吹捧法治精神,而5名团伙选择到内地作案,分明是把内地当做法外之地,吃准内地监控少、破案慢。


    况且眼下正是国内实行对外开放的时节,广州作为招商引资的先行者,发生这样的事情,哪个港商还敢放心过来搞投资?


    不能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内地警方都暗暗憋着一口气。


    这事本来很难办, 罪犯逃回港城, 内地警方没法直接去港城捉人, 眼看情况陷入绝境,一则群众提供的线索打破僵局。


    另外三位劫匪疑似偷渡回内地,这道消息如同一针兴奋剂,让内地警方铆足劲。


    齐心协力之下, 警方通过排查、走访, 很快摸清几个劫匪的活动轨迹,最后在广州火车站附近的宾馆里发现几人踪迹。


    后来提审时,警方们得知一个哭笑不得的内幕。


    警方审问几个劫匪为什么重新回到广州, 几人刚在广州犯下一起抢劫案,居然还敢回来,难道就这么有恃无恐吗?


    没想到几个劫匪一致的想法是,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眼下广州这个地方无疑是最危险的,警方一定想不到几人还会偷偷潜逃回去,可能形成灯下黑也说不定,所以商量着在广州躲一躲。


    这种无法理解的脑回路让内地警方一致无语。


    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现实里居然也玩这一套,有一种小孩子过家家的荒唐感。


    三名劫匪被捕后,港英政府要求引渡三人回港,广州警方没同意,直接亮出《刑法》第150条:“在内地犯罪,必须内地审判。”


    不过追回的赃款和港城政府联系后,已经悉数退回。


    退回的珍贵珠宝只有一半,另一半被几个劫匪在地下交易市场换了一部分现金,价值15万的珠宝,在地下市场只换了2万块。


    缴获的现金也悉数奉还。


    罗宝珠清点全部的财物,算下来总亏损只有十来万,这十来万的亏损,责任全在几位劫匪把珍贵珠宝当白菜价给卖了。


    不过能追回大部分财物,罗宝珠已经心满意足。


    发现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好全亏40万的打算,两地警方足够给力,帮忙追回大部分财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事后,罗宝珠制作了两面锦旗,一面送给广州警方,一面送给九龙警方。


    她同时还备了两份礼物,一份送给尚善珠宝店的老板钟维光,一份送给汇丰银行总经理温行安,感谢两人帮忙发声。


    出人意料,这次的礼物温行安没收。


    罗宝珠借了政府大楼的电话,亲自给对方拨号。


    响了两声,对面接起。


    罗宝珠率先开口:“温经理,这份聊表感谢的薄礼不知道您为何没有收下呢?”


    “不必感谢我。”温行安淡淡的声音响起。


    罗宝珠进一步解释:“前些天珠宝店被劫,多亏您仗义执言,警方破案才如此迅速,我感谢您是理所当然的事。”


    “如果是这样,罗小姐就更不必感谢。”


    温行安顿了顿,补充:“这次发生的珠宝店被劫一案,我更关注的是港城的治安,换句话说,如果当时不是你的珠宝店被劫,而是另外一家,我也会同样发声,所以你不必特意感谢我。”


    “我明白了。”罗宝珠没再执意送礼。


    在温行安看来,这样的举动不是特意帮她,所以不接受她的感谢。


    “既然这样,那就不打扰温经理工作了。”


    罗宝珠眼看着要挂断电话,对面传来温行安淡淡的追问:“听说店内损失不大?”


    “嗯,大部分财物都已经被追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谢谢温经理关心。”


    话音落下,对面一阵沉默。


    罗宝珠捏着话筒,直觉对面的温行安似乎有些不对劲。


    平时挂电话挺干脆利落,怎么今天有种意犹未尽又吞吞吐吐的拖沓感?


    罗宝珠决定主动出击,“不知道温经理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事情?”


    闻言,对面的温行安笑了。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罗小姐,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罗宝珠一愣。


    她难道该有其他事情吗?


    没有啊。


    这次电话除了来感谢温经理之外,压根没别的目的。


    可听温经理的意思,她好像应该要有其他事情?


    为避免冷场,罗宝珠绞尽脑汁想了想,“制衣厂半年的财报马上出来,这几个季度营业额一直在上涨,我可以发份电报给您,或者下次去港城直接给您带过去,让您过目。”


    制衣厂里面好歹有温经理的股份,是该让他考核一下经营情况。


    温行安“嗯”了一声,“还有呢?”


    还有?


    罗宝珠脑袋瓜急速运转,“南园宾馆的项目已经启动,目前在修建中,我平时也会过去督工,估计会在春节之后全部完工,明年才会开业,所有事情有我监督,温经理您尽管放心。”


    南园宾馆也有温经理的投资,既然他是投资家,理应给他报备情况。


    温行安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这下真把罗宝珠问住。


    她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其他项目,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事情,干脆摊开了问:“温经理,我记性不太好,不知道遗漏了哪件事,您不妨指明?”


    温行安笑了笑,“看来罗小姐贵人多忘事啊,既然这样,那不打扰罗小姐了。”


    对面根本没给解释的机会,直接将电话挂断。


    罗宝珠捏着话筒一脸纳闷。


    她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温行安?


    没有啊,两人这阵子压根没见过面,得罪都没有机会好么。


    那是什么原因呢?


    难不成温经理受旁人挑拨,对她产生意见?


    温经理看起来不是那么是非不分的人,况且他前些天还公开发声质疑港城治安情况,虽然依着他的说法不是特意帮她,但或多或少也间接帮了她。


    怎么一向和善的人,突然变脸?


    罗宝珠反思一阵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妥,没找到根由,她只得将此事搁置一边,先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港城珠宝店被劫一事让她意识到交流工具的重要性。


    珠宝店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当天晚上只有李文旭一人在港城那边处理情况,她正在睡梦中,浑然不觉。


    店中被洗劫一空时,不知道那时的李文旭内心在想些什么,孤零零独自一人收拾残局,他那样冷酷的人是否也会有那么一瞬间想起远在深城的亲人。


    如果有通电话,她至少能及时得到消息。


    虽说半夜也赶不过去,但可以隔着电话商量对策、解决情况、安抚情绪,不至于把所有残局都扔给他一个人承受。


    这次很幸运,店里只损失了财物,没有人伤亡,倘若下次遇到更糟糕的情况,一通能及时接通的电话可能会在关键时刻起到关键作用。


    装一台电话机刻不容缓。


    罗宝珠当即和卫泽海商量:“卫主任,我之前的安装电话机的申请,不知道排队排到哪里了,有没有轮到我呢?”


    这话里颇有些问责的意味。


    卫主任也没计较,哈哈笑起来,“这次你可赶上了好时候。”


    依着卫主任的说法,蛇口那边正在解决这件卡脖子的事情。


    蛇口是比深城早开放一年的工业区,蛇口建设之初,外商打长途电话还得跑去广州,这可把蛇口负责人严刚急坏了。


    严刚是招商局的常务副董事,瞧见蛇口存在通话困难的情况,直接与港城一家通讯公司联系,打算从港城拉一条海底电缆过来,开通直拨港城的程控电话。


    他是这么规划的,也这么干了。


    与港城一家通讯有限公司达成协议,直接在蛇口安装了电话交换机,以及连接蛇口和深城两地的微波通信系统。


    交换机在设备上可以供600户使用,满足整个工业区的通讯所需,而且微波系统有60条微波线路,蛇口,深城和港城之间可以自由直拨。


    这下电话线的问题算是解决了,但也捅了大篓子。


    一个企业怎么可以自己办通信呢!


    通信是国家专控专管的行业,让一个企业来办,这不是泄露国家机密,损害国家利益吗!


    铺天盖地的大帽子送上来,谁也抵抗不住。


    蛇口工业区立即上报、请求,最后得到回复,说是可以自办通信,但是要使用国产设备。


    真不是瞧不起国产设备,这个年代的国产通信设备是客观的落后,很多港商来内地投资,最怕的一点就是接不到港城那边的电话,错失股票信息。


    考虑到这一点,上面又回复,说是可以用进口设备,但是需要3年才能交付使用。


    三年时间,黄花菜都凉了。


    “你们到底还支不支持搞开放?电话都通不了,搞个屁的开放!”


    工业区的总指挥忍不住,把有关部门狠狠痛骂一顿,严刚只得将这个问题捅到北京。


    后来总理亲自过来视察,对工业区做出明确的批示,电话这件卡脖子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所以啊,罗小姐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件事也才落实不久,你要是现在装电话,难度比以前小多了。”


    得到卫主任的保证,罗宝珠立即开始着手办理这件事。


    现在电话可以装了,又产生一个新的问题:电话装在哪里?


    制衣厂没有安排夜班,哪怕工期很紧张,也尽量给员工们安排白天的两班。熬夜是件对身体损伤很大的事情,罗宝珠不希望看到制衣厂的任何员工因为工作而倒下。


    所以电话机不适合安装在制衣厂。


    夜间若是有人打进电话,无人值班的制衣厂没法及时接到电话,思来想去,她决定安装在出租车公司。


    出租车公司每天会安排一个司机值夜班,公司并不提倡夜班文化,不过停车场地的车辆众多,需要有人看管。


    于是每位司机安排一次夜班,由于人数众多,分摊到每人身上,相当于一个多月才轮一次夜班,这样尽量将对身体的影响降到最低。


    电话安装在出租车公司,夜晚来了电话,至少有人接听。


    打定主意后,罗宝珠开始着手办理装电话机的事情。


    电话机刚装好没几天,一桩大事发生了。


    那天中午,她正在明朗餐厅解决午餐,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一声急刹不偏不倚停在餐厅前面。


    程鹏从车里钻出来,直奔她面前,一脸紧张地报告:“不好了,有人要跳楼,在公司的楼顶上!”


    罗宝珠一听,哪还有心思吃饭。


    立即拉开车门坐进去,直奔现场。


    公司的楼顶只有员工才能上去,员工要在楼顶上跳楼,这可是桩要人命的大事。


    须臾的工夫,罗宝珠已经在脑海中猜测过无数可能,难不成员工之间闹了矛盾,一气之下要跳楼?


    还是公司存在工资或者福利发放不到位的情况,让员工灰心无望?


    或者员工家里碰上无法解决的困难,心灰意冷想结束生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宝珠朝旁边的程鹏问话。


    程鹏显然吓傻了,罗宝珠连问两遍,他恍若未闻,捏着方向盘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种状态,就不该让他开车。


    罗宝珠心里一咯噔,“你冷静点,别着急,先把车子开稳,不要慌,既然对方还没跳,最糟糕的情况还没发生,你先别怕。”


    这番安慰果然有用,听着耳旁沉稳理性的劝慰,程鹏稍稍找回理智。


    他掌心里全是汗,摸着方向盘的手开始打滑,罗宝珠及时递给他一条毛巾,擦干方向盘上的汗渍。


    片刻后,车辆安稳到达目的地。


    罗宝珠从车上下来,重重卸了一口气。


    所幸没发生事故,不然全完蛋。


    她心里还放着一块大石头,忙不迭朝着公司里奔去。


    出人意料,楼上站着的不是公司的员工,而是一个女孩。


    楼底下聚着一群人,有人紧张兮兮地帮忙拉床单,有人朝着楼顶喊话劝慰她别跳,有人慌慌张张朝公司里跑,企图去天台劝人。


    “哎哟,你别跳,有什么想不开的,下来好好商量嘛。”


    “就是就是,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走这条绝路呢?”


    “姑娘你听我一句劝,赶紧走楼梯下来吧,别让咱们担心。”


    其中属李秀梅的举动最令人不解,她叉着腰朝楼顶骂道:“你这个死丫头,你想拿跳楼威胁我?你要跳就马上跳,我看你分明是虚张声势!”


    李秀梅的出现已经让罗宝珠倍感意外,如今听她言语,倒是明白几分。


    原来楼上站着的女孩,是李秀梅的女儿黄香玲。


    罗宝珠以前见过她,小姑娘那时候拿着书本躲在停车场地的路灯下借光,复习得努力又认真,怎么再次碰面,对方却要寻死?


    眼看情况似乎很复杂,罗宝珠朝程鹏问话,“这是怎么回事?”


    有了主心骨的程鹏已经不似先前慌张,他稍稍恢复理智,快速将前因后果讲述一遍。


    原来,今年七月份的高考,黄香玲落榜了。


    没有考上大学,黄香玲不屈不挠,准备再战一年。


    听到这个打算,李秀梅气炸了,她原本就不支持黄香玲备战高考,黄香玲执意要高考,她忍了忍给对方一年时间,一年后,黄香玲没考上,她以为这下对方该死心了,没想到居然还要备战高考。


    这么论来,要是这一辈子都考不上,黄香玲是不是得备战一辈子?


    李秀梅坚决不允许自家闺女这么任性。


    十八九岁的姑娘,正是嫁人的年龄,现在不趁着年轻好好挑选一户好人家,等再过几年,熬到二十三四岁成了老姑娘,连上门说亲的人都没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李秀梅自作主张接下隔壁村一户人家的聘礼,想以此来逼退黄香玲再战高考的决心。


    谁知道黄香玲也不是个软性子,一听母亲不经过她同意,擅自为她定下亲事,直接和母亲吵起来,吵到半路,二话不说跑到隔壁的出租车公司办公房楼顶要跳楼。


    周围的乡亲吓坏了,连忙跟过来劝慰。


    作为母亲的李秀梅是人群中最淡定的一个,她叉腰看向楼顶,“别人不了解你,难道我还不了解你?你是我生的,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清楚得很,你不过就是想把事情闹大,让我迫于舆论送还聘礼,散了你的亲事,我跟你说,没门!”


    “你别想拿这一招吓唬我,你要跳就赶紧跳,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站在一旁的罗宝珠:“……”


    她望了一眼楼顶的高度,当初修建的时候,规定不能超过三层,所以办公房只有三层,不算高。


    但是从三层摔下来,足够丧失生命。


    “我说李阿姨,你不劝劝自家闺女也就算了,怎么还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你是盼着早点见到你女儿的尸体吗?”


    这话有点严重。


    李秀梅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罗宝珠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旁,她气哼哼回复:“你懂什么,我闺女心里几个心眼我清楚得很,她不过是想威胁我,我可不能着了她的道。”


    “首先,你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其次,就算你说得对,她想威胁你,但是你一句一句引诱她跳楼,万一她在你的唆使下情绪上头,一气之下真跳了楼怎么办?最后,她要是真在你的唆使下跳了楼,你属于唆使杀人,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罗宝珠一通条理清晰的话听得李秀梅一愣一愣。


    周围人也纷纷赞同。


    “是啊,罗老板的话很有道理,秀梅你别犟了,把玲子劝下来才是要紧事。”


    “婶子你收收脾气,等玲子下来了你再骂她不迟,现在就别添火了成不?”


    “这个时候可不能说气话嘞,香玲真跳了,秀梅你没得后悔药吃哦!”


    ……


    一片劝慰声中,李秀梅稍稍动摇。


    她罕见地收敛起脾气,朝着楼顶吼了一声,“你先下来,下来咱们再谈。”


    楼顶的人无动于衷。


    甚至还蹲下身子直接坐到没有任何围栏的墙墩上,两只腿在空中荡啊荡,看得人心惊肉跳。


    罗宝珠收回目光,望向李秀梅,“李阿姨,我看你女儿铁了心要跳楼,你看她已经做出最后的姿态,站着看地面可能还有些害怕,迈不出最后一步,但是坐下来代表着她处于一种放松转态,随时可以往前一倒。你之前说她故意威胁你,我看未必是真,可能这次你把她逼狠了,她真的想做个了断。”


    这些话听得李秀梅心里一咯噔。


    她面上不怎么待见罗宝珠,实际上很是信任罗宝珠的话,既然罗宝珠都认为她闺女真的要跳楼,难不成是她逼得太紧?


    “李阿姨,你把女儿抚养这么大,应该也不想她这么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吧,她都还没来得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就这么走了,你岂不是白抚养她一回?”


    罗宝珠乘胜追击的一番话简直说到李秀梅心坎上。


    好歹抚养了一回闺女,还没享受到闺女半点孝敬呢,怎么能让她走在自己前面。


    不行,绝对不行!


    眼看李秀梅眼神波动,罗宝珠最后加码:“你闺女想高考你就让她高考吧,既然你已经给了一年机会,不妨再给一年,再过一年她也不到二十岁,还处在适当的结婚年龄,不怕找不到对象。”


    “正好大家伙都在,你就让让大家伙做个见证,当着大家的面表态,给她一年机会,如果明年她再考不上,你再让她嫁人也不迟。”


    这个提议很令人心动。


    李秀梅一寻思,罗宝珠的话也有道理,于是接受提议,当着在场所有人宣布再给黄香玲一年时间,一年后没考上,她押也要押着自家闺女去拜堂。


    双方达成约定后,楼顶上的人终于退了回去。


    一场闹事无声消解。


    罗宝珠跟着众人飞快奔向楼梯处接人,黄香玲从天台下来,在一众人的簇拥下与她擦肩而过。


    她听到空中传来一声极小声的“谢谢”。


    罗宝珠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迈了几个台阶的黄香玲回过头遥遥看她。


    她得知事情始末的时候,已经猜到黄香玲不过是虚张声势。


    李秀梅说的话的确没错,黄香玲估计真的是想用舆论来压制李秀梅,可惜当时在场的人除了李秀梅,无人懂她的虚张声势。


    罗宝珠过来,恰好做了中间人。


    虽说她只为对方争取到一年时间,不过现在的深城每一年变大都巨大,谁知道明年又是什么光景,先把握住这一年就行。


    况且明确的期限也能激发人的动力,在强烈压力下,黄香玲明年说不定真能考上。


    黄香玲很显然也明白了她的用心。


    她站在地下,黄香玲站在楼顶,毫无交流的两人无声完成一次隔空合作。


    如同现在,她站在台阶上,黄香玲站在台阶下,两人仅用目光已经明白对方眼里的所有含义。


    罗宝珠无声笑了笑,用口型做出“不用谢”三个字。


    人群中的黄香玲得到回应,也扬起嘴唇笑起来,只不过笑得突兀了些,众人生怕她再做傻事,很快架着她的胳膊将人带下楼去。


    等人群逐渐散去,罗宝珠慢慢收敛笑意。


    她抬头望了一眼通往天台的铁门,回头叮嘱程鹏:“永远锁上。”


    第34章


    解决完跳楼事件, 罗宝珠顺道在出租车公司给李文旭打了一通电话。


    据李文旭反应,自从店里发生劫匪抢劫事件之后,生意大不如前。


    哪怕店内恢复如初, 一些顾客也不敢走进来。


    这很正常。


    一家刚被抢劫过的珠宝店的安全性遭到质疑, 顾客担忧自身的安危, 会尽量避开刚出事的店铺,店铺这段时间的客流量下降是再所难免。


    好在案子破获及时,警方给了群众极大的信心。


    等这段敏感期过去,店内的生意应该会逐渐恢复。


    罗宝珠叮嘱李文旭不要着急,同时吩咐他去办一些事情。


    例如,将店内外所有的玻璃换成防盗玻璃。


    这年头防弹玻璃属于高端技术,成本昂贵,多用在军事、银行等领域,普通商铺还没普及, 只能采用防盗玻璃。


    防盗玻璃比普通玻璃具有更优越的抗冲击性, 虽然事实上依旧能被铁锤击碎, 但加强版的玻璃多少能给顾客一些心理上的安慰。


    其次,在店内安装监控。


    目前监控设备还未普及,不过英国是最早普及监控的国家之一,在港城花大价钱也可以买到相应设备。


    这年头的监控设备, 受技术限制, 分辨率低,角度有限,需要监控人员手动查看录像, 无法主动触发报警,只能局限在事后的调查。


    纵然存在许多缺点,如果店内装了监控, 大概率不会被那些劫匪作为首选。


    算是避险的一种手段。


    吩咐完这些,罗宝珠最后不忘重新叮嘱李文旭,让他多点耐心,等过了这段时间,生意一定会逐渐恢复。


    做生意有起落很正常。


    这段时间算是珠宝店的冷却期,同时也是黄鼎明的冷却期。


    自从去派出所提供那伙劫匪的线索后,他也不敢再出去卖磁带,每天都郁郁寡欢,生怕警察闷不吭声闯进来,翻出他藏着的盗版磁带,没收他所有的非法收入,然后给他安上一个“走私”的帽子,抓他进去蹲局子。


    这样可怕的念头萦绕在他脑海好一阵子,搅得他寝食难安。


    案子了结半个月后,无事发生。


    没人来找他谈话,也没人上门检查,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这些天都是在自己吓唬自己。


    话说,警方一点都没怀疑他,难道是当初他编的理由太真实了吗?


    为了确保能糊弄过警方,他去提供线索时,被追问为何三更半夜出现在红树林,他直言是想趁着半夜偷渡去港城。


    村子里好几位好友偷渡去了港城,听说混得不错,他也想去。


    蛇头的船票太贵,他买不起,只能游泳,可惜年龄大了,体力不支,才游出去百来米,感觉支撑不到游去港城,怕死的他又游了回来。


    说完还不忘可怜兮兮地向警方表态,自己也没偷渡成功,看在提供了线索的份上,能不能将功折罪。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举动,偷渡严格意义上来讲算是违法。


    好在他只是一个人,没有煽动、策划、组织其他人一起,不构成内外勾结引渡,情节不算严重。


    况且边防的警方对于周围群众偷渡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以往不知道抓到过多少想要趟过深圳湾偷渡去港城的村民,对于组织偷渡的蛇头需要严厉打击严肃处分,对于这样的村民,多是采取口头教育警告。


    黄鼎明也受了一顿教育。


    现在回头想想,大概是理由太过真实且具有逻辑,警方才没有产生怀疑。


    黄鼎明高兴极了,很快重操旧业,开始贩卖盗版磁带。


    然而,重新开张第一天,没被警方找麻烦,倒是被自己妻子掀了个底朝天。


    李秀梅将他所有磁带扔到一边,拦在门口坚决不让他出门。


    “你别卖磁带了,这终究不是个正经事,这段日子我还以为你消停了,没想到你又开始折腾,等哪天你被警察盯上就老实了。”


    黄鼎明心疼地捡起磁带,一脸不悦。


    他将磁带一盒一盒腾进蛇皮袋中,不理会旁边李秀梅的絮叨。


    “别又来这一套,每次商量点什么事情你就喜欢装死,这次你别想逃过去,听我的,别卖磁带了,咱们去干点正经事。”


    李秀梅固然爱钱,但她更想堂堂正正地赚钱。


    卖磁带的收入的确不错,但是风险也大啊,这种上不得台面见不了光的买卖,万一以后东窗事发,黄鼎明被抓进去了怎么办?


    一大把年龄被抓进去,她以后走出去脸上都没光!


    “赚钱可以,但是得堂堂正正的赚,咱们大队现在已经商量妥当了,采取集体养殖和包产到户两种方式,想集体养殖的就集体养殖,觉得有能力自己养殖的就自己单干,我选择自己单干,申请养殖500只鸭子,不久后就可以领雏鸭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干。”


    一番话冠冕堂皇,可算是把最终目的暴露出来。


    费了半天口舌,不过是想把他扣下来帮她养鸭子。


    “我不干。”黄鼎明一口否决。


    “你为什么不干?”李秀梅一脸莫名其妙,“你是不是嫌养殖赚不到什么钱?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想错了,大错特错!”


    大队开会时分享了莲塘村发家的经验。


    莲塘村靠近港城新界,在新界有100多亩的飞地,村里利用这块地与港城一家公司达成合作,双方在飞地建立一家饲养场,养了20万只鸡。


    莲塘村负责养殖,港城的公司负责购销。


    成批养鸡会产生大量的鸡粪,鸡粪不方便运回村里肥田,又不想白白浪费,村民们于是在飞地挖了几口大鱼塘。


    鸡粪是养鱼的好饲料,鱼塘蓄了水又可以灌溉种地,地里还可以种菜。


    有了菜地,村民们接着又办起养猪场,进口良种猪。


    养殖的鸡、猪,和地里种的菜都卖到港城,实现了一种生态农业、循环经济,整个莲塘村的经济收入大大提高,听说一整年下来每户能有一万块呢。


    大队里还分享了一位个体养殖户的经验。


    横岗公社大康大队的一户人家,办起一家豆腐坊,炸油豆腐出售。


    豆腐渣可以喂猪,猪屎可以养鱼。


    一家人克勤克俭,整年下来也可以赚到上万元。


    瞧瞧,不管是集体户还是个体户,搞养殖的前途都不容小觑。


    开会时李秀梅听得很是心动。


    现在果然是政策好了,只要勤奋点就能赚到钱。


    她又不比别人差,别人能办到的事情,她一定也能办到!


    唯一的问题是家里帮工太少,俊诚忙着在隔壁出租车公司上班,香玲一心扑在考大学上,两人都不会来帮她,能帮她的只有黄鼎明。


    李秀梅说什么也要让黄鼎明站到自己的战壕里。


    可惜黄鼎明已经开辟出自己单独的一条战壕,且暂时不打算挪窝。


    “搞养殖能赚钱,难道我卖磁带不能赚钱?”


    搞养殖多辛苦啊。


    俗话讲,世上三般苦,养鸭、打铁、做豆腐。


    他本来干农活就不如旁人,以前种庄稼,每年的收成都不如隔壁邻居,勉强混个温饱而已,现在搞养殖,累死累活一整年也才赚到一万多,他卖磁带轻轻松松也能赚到这个数目。


    一月一千块的纯利润,一年一万多是稳稳的。


    不用闻鸭屎臭,不用担心饲料、养殖地的问题,不用考虑一切天气情况对鸭子的影响,他只需要推着一辆自行车,沿街叫卖两声。


    名声传开之后,他甚至都不需要叫卖,主动有客源来找他。


    谁轻松谁累人一目了然。


    但凡脑子正常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卖磁带赚的不比养殖差,我不去干,要干你自己干,我以后继续卖我的磁带,我不管你,你也别来管我。”


    黄鼎明罕见地在李秀梅面前硬气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秀梅意识到自己不发怒看来是震慑不住对方,她刚扯起袖子,摆出要大吵一架的趋势,黄香玲突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都愣了一愣。


    黄香玲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抱着一叠资料绕开两人埋头往外跑。


    “哎,你去哪儿!”


    李秀梅追在她身后问了一声。


    “去二姨家。”黄香玲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得,这孩子一定是嫌他们吵架吵得厉害,影响复习。


    李秀梅收回目光,指着黄香玲离开的方向道:“玲子要去秀英家了,你知道么,秀英她们村子早就开始搞集体养殖了,听说搞得还不错,你要是不信,可以问问你闺女,要是你连自家闺女都不信,明儿我带你亲自去瞧瞧。”


    “不去。”黄鼎明再次一口回绝。


    这根本不是搞得好不好的问题,这是两人观念存在差异的问题。


    李秀梅觉得搞养殖收入高且安全,他觉得卖磁带收入高且轻松,李秀梅追求无风险,他追求人轻松,就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个根本问题没法解决,说什么都白搭。


    于是两人为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吵得翻天覆地,不可开交,动静之大,惊动了隔壁出租车公司的罗宝珠。


    罗宝珠站在停车场地,朝不远处争吵声的来源方向望了几眼,从声音中依稀分辨出那是李秀梅的嘹亮嗓子。


    怎么回事,李秀梅和黄鼎明在家吵架?


    这争吵没完没了的,听得人头疼。


    罗宝珠迈开脚步,打算暂时去一趟制衣厂查看情况,刚走到门岗处,瞧见程鹏匆匆从办公房跑出来,一溜儿跑到公司外面。


    公司外面,程婷站着等他。


    程婷穿了一身漂亮的红裙子,在一片蓝色工装的海洋中显得很是耀眼。瞧见程鹏过来,她简短交流几句,很快返身离开,坐上停在旁边树下的一辆自行车后座。


    骑自行车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男人背对着无法窥见相貌,罗宝珠亲眼瞧见程婷揽住对方结实的腰背。


    自行车逐渐从视野中变小,罗宝珠收回目光,觉得这个男人背影有点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她碰上迎面走回的程鹏,免不得多嘴问了一句:“你妹妹来找你?”


    “嗯,说是要去东湖公园玩,下午不回家吃饭了,让我在爸妈面前兜着点,别说漏了嘴。”


    “那个骑自行车的人是?”罗宝珠追问。


    提起这事,程鹏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我妹新交的男朋友,这年头流行自由恋爱,可惜我爸妈还是个老古董,不赞同她随意结交男朋友,所以这一切都还瞒着他们,这也是她特意跑过来叮嘱我别说漏嘴的原因。”


    “哦。”罗宝珠应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无意窥探别人的过多隐私,想起正事没办,很快朝着制衣厂方向迈进。


    经过一年的调整,制衣厂已经完全步入正轨,经营井井有条,最近这段时间,她想安排梁霜君再多招一批人,增加一条生产线。


    把这个想法和梁霜君透露之后,梁霜君一口答应下来。


    不过……


    梁霜君面露迟疑,“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话已开口,梁霜君直言:“我以后只招女工。”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听到“大问题”几个字,罗宝珠眉头一挑。


    能让梁霜君视为大问题,那应该的确是大问题。


    “什么问题?你但说无妨。”


    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梁霜君顿了好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我怀疑秦小芬和赵亮在谈恋爱。”


    赵亮是制衣厂唯一的男员工,和秦小芬属于青梅竹马,从小认识。


    罗宝珠对此并不意外。


    青年男女,长期处在同一个空间内工作,产生感情也很正常。


    “这为什么是个大问题呢?”罗宝珠不解,她还以为是生产上出了大问题。


    梁霜君一本正经地解释:“早知道他们会谈对象,我当初就不该招男员工进来。”


    制衣厂里谈恋爱,梁霜君无法接受这一点。


    在她的观念里,工厂里谈恋爱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职场是个存在竞争的地方,恋爱关系会让员工在竞争中偏袒对方,影响公正性,这会损害团队的和谐。


    而且恋爱中的情侣难免产生摩擦,如果不在一个工厂,倒还可以消消气,处于同一个工厂,抬头不见低头见,情绪只会更糟,这种矛盾说不定还会波及其他同事,影响整个团队的效率。


    从团队的和谐与效率考虑,工厂不支持谈恋爱是最好的规则。


    这样的规则在罗宝珠看来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员工有恋爱自由,这点还是不要限定。


    况且现在的青年男女正处在一个新旧思想激烈交替的年代,随着改开的深入,大部分人接触到外面与之前完全不同的观念,会更加追求恋爱的自由,摒弃老一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传统。


    堵是不行的,堵也堵不住。


    堵不如疏。


    “由着他们吧。”


    罗宝珠说完望了一眼生产间,只看到秦小芬埋头工作的身影。


    “赵亮呢?”


    “赵亮今天调休,说是有点感冒,怕传染给众人,申请在家休息。”


    听完梁霜君的解释,罗宝珠应了一声,没再追问,只叮嘱她尽快招人。


    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制衣厂员工集体罢工了。


    消息是制衣厂一个员工过来传给她的,听到消息的罗宝珠心里一跳。


    罢工,多么严重的字眼啊。


    制衣厂哪里出了什么天大的问题吗?怎么员工会集体罢工呢。


    “怎么回事?”


    罗宝珠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忙不迭朝着制衣厂赶去。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老板你去了就知道了。”员工笨嘴拙舌,怕自己解释不清,误传信息,只催着罗宝珠赶紧过去。


    罗宝珠到达制衣厂时,20多位员工全部离开生产线,站成两排,将梁霜君团团围住,个个神情激动,嘴里振振有词。


    哦豁,这阵仗还真有点大。


    罗宝珠快步走上前,横插在员工与梁霜君中间,提高嗓音安抚众人。


    “大家先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有什么事情咱们都可以商量。”


    “老板,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知是谁嚷了这么一句,立马有人跟着附和。


    “对,没得商量!”


    “这个性质太恶劣了,要立马开除!”


    ……


    罗宝珠:?


    事情好像和自己想象得不太一样。


    “你们要开除谁?”


    “开除赵亮!”众人异口同声。


    罗宝珠这才发现人群中没有赵亮,也没有秦小芬。


    她立即意识到是这两人出了问题,连忙将目光转向身旁的梁霜君,“赵亮和秦小芬呢?”


    “两人都在员工休息室。”


    走去员工休息室的途中,罗宝珠从梁霜君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原来昨天赵亮请假调休,并不是因为感冒怕传染给众人,而是要偷偷去和别的女孩子约会。


    下班后,秦小芬去看望赵亮,发现他常穿的一双鞋上沾了泥,于是认定他今天出了门,而且去了有水的地方。


    一通逼问下,赵亮咬死不说。


    秦小芬也是个狠姑娘,见赵亮不肯说,立即着手去打探,很快从赵亮邻居那里听到真相。


    赵亮压根没感冒,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出门了,载着别的姑娘去了东湖公园玩了一下午,直到临近平时下班的时间才回家。


    听完整个过程的秦小芬气炸了。


    当场和赵亮宣告分手,第二天上班将这事告知各位同僚,员工们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对这种背叛行为深恶痛绝,于是联合起来,集体要求梁霜君辞退赵亮这个品行不端的男人。


    听完整个始末,罗宝珠已经猜到和赵亮约会的女孩子是谁。


    难怪当时觉得背影熟悉,原来是自家员工。


    罗宝珠心里有了数,快步赶往员工休息室。


    跨进门一瞧,秦小芬拽着赵亮的头发,赵亮扯着秦小芬的衣袖,两人正扭打在一起,场面十分难看。


    “放手,都放手!”


    罗宝珠厉声嚷了一句,颇具威慑力,两人闻言,乖乖撒开手。


    秦小芬衣领不整,头发披散,双眼猩红地盯着面前的赵亮,恨不得把对方活吞下去,相比秦小芬的狼狈,赵亮显得淡定很多,他只站在一旁,冷静地整理被揪歪的衣领。


    谁在这段感情中吃了亏,一目了然。


    “我说你这个小同志,怎么可以对女孩子动手。”罗宝珠严厉批评了这一点。


    闻言,冷静的赵亮脸上憋出一份委屈:“不是我要动手,是她一直打我不肯停!”


    两人原本被梁霜君安排在员工休息室里进行调解,谁知道秦小芬调解着调解着冲上来对着他脑袋、胳膊一阵乱锤。


    他想着让对方出出气也就算了,谁料对方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是被揍得狠了才不得不出手自卫,我根本没打她!”


    赵亮说着扯开衣袖,亮出胳膊处的淤青。


    “这些新伤旧伤,都是她昨天和今天添的。”


    不等罗宝珠接话,秦小芬已然跃上前,恶狠狠盯着他:“怎么,你还委屈上了?你昨天约会的时候怎么不委屈?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你现在还能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说话你就知足吧!”


    气死她了。


    亏她昨天一天上班都无精打采,心里挂念着感冒生病的赵亮。


    敢情人家在外面搂着别的女孩逍遥自在呢。


    她谈对象很谨慎的,想着赵亮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知根知底,后来又在制衣厂一起工作,才考虑试一试。


    没想到这都能被背刺。


    秦小芬对男人的信任度降到最低。


    更关键的是,赵亮出轨也就算了,居然出轨她的好朋友程婷。


    被对象和朋友双重背刺,秦小芬满腔的怒火烧了整整一夜仍旧无法平息,她几乎一夜未睡,第二天从床上坐起来,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她要让赵亮身败名裂。


    所以有了制衣厂员工们集体罢工这一幕。


    “罗老板,我强烈要求开除他,这种品行不端正的人,根本不该出现在咱们工厂,他今天能脚踩两条船,明天就能出卖咱们工厂,这样的人留在工厂里只会贻害无穷!”


    这话说得很严重,赵亮听不下去了。


    “秦小芬,你别危言耸听!”


    “怎么,你还想狡辩?”秦小芬嘲讽地扬起嘴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赵亮,我跟你讲,你别想继续待下去,就算工厂不开除你,我也要你举报你,你犯了流氓罪,等着被抓吧!”


    这年头,流氓罪可是个大帽子。


    严重的甚至会被判死刑。


    据说严打时期有个男人两次偷看女厕所,被按上流氓罪,判了死刑。赵亮这种情况会怎么处罚,谁也预料不到。


    理亏的赵亮脸上终于露出几分不镇定。


    “秦小芬你别给我乱扣帽子,有些话不能乱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狠毒。”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罗宝珠觉得头有点疼。


    她挥挥手让梁霜君带着秦小芬先出去,示意赵亮在他面对坐下。


    等人坐下,她开门见山:“你自己申请离职吧。”


    合资性质的企业,算是半个国营企业,开除人比较麻烦,除非是严重违纪严重失职或者造成严重损失,其他原因要开除人,不是那么立得住脚。


    如果由赵亮主动提离职,审批会更快。


    “当然,如果你不想主动提离职,我们这边也会按正规流程辞退。”


    眼看没有退路,赵亮默然应下。


    发生这样的事情,秦小芬一定会不依不饶,他就算极力争取一番留了下来,以后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不如趁机离开。


    “行,既然你答应,马上去办手续吧。”罗宝珠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赵亮起身,垂头耷脑地从员工休息室走出来,办了离职申请。


    眼瞧着大家的诉求这么快得到响应,员工们围在秦小芬身边,纷纷安慰。


    “没事的小芬,他已经被开除了,眼不见为净,你以后都不用看到他。”


    “这样的男人咱也不稀罕,忘了他吧,你还有咱们一群姐妹呢!”


    “以后咱们就一心一意工作,努力赚大钱。”


    ……


    一片安慰声中,罗宝珠走了过来。


    她面色严肃地扫了一眼众人,大家立马噤声。


    “大家以后有任何诉求,都可以直接和梁经理商量,但是……”


    罗宝珠的目光直直望向被众人围着的情绪不太稳定的秦小芬,厉声警告:“煽动员工罢工是一个非常不可取的行为,这会对工厂造成很大的损失,念在你是第一次,尚不追究,如果下次再有人犯这样的错误,后果和今天的赵亮一样。”


    意识到自己给工厂造成损失后,情绪激动之下的秦小芬微微垂下脑袋,心里涌出一股愧疚,不敢抬头迎接罗老板的目光。


    放下这句警告之后,罗宝珠没再看她,吩咐员工们回工位工作,转身去找梁霜君。


    “看来你昨天的要求很有道理,以后只招女工吧。”


    梁霜君无奈叹息一声,“我这也都是经验之谈。”


    以前在工厂里遇见过太多因为谈恋爱影响工作的事情,她见多了,自然也就不想多惹麻烦。


    “对了,我想请两天假,这两天回港城一趟。”


    梁霜君几乎从来不请假,节假日她都恨不得待在制衣厂,无儿无女也没成家的梁霜君恐怕也只对制衣厂还存有一些感情。


    罗宝珠很是好奇:“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嗯,我花大半辈子的积蓄在西环买了一间40平米的小居室,一个人够住了,我想回去搬个家。”


    原来是买了房啊。


    罗宝珠的道贺脱口而出:“恭喜恭喜。”


    说完,她突然愣住。


    难怪之前温经理一直问她有没有其他事情。


    她总算想起来到底忘了什么事。


    第35章


    罗宝珠差点忘了乔迁礼物这回事。


    之前的确答应过温经理要为他补上这份礼物, 后来温经理光顾珠宝店时甚至还主动向李文旭提过一嘴,这阵子发生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她真没想起来。


    既然已经想起来, 免不得要花点心思准备一下。


    礼物她很快想好, 打算送一套瓷器。


    国内最有名的瓷器产地是被誉为“瓷都”的江西景德镇, 恰好她身边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南园宾馆的内地负责人戴宏军的老家就在景德镇。


    戴宏军40出头的年龄,以前是工程兵军官,后来转业到了宝安联烟厂。


    当时的宝安联烟厂主任在去年被任命为东湖宾馆的经理,负责和港商一起开发东湖宾馆。


    东湖宾馆与东湖丽苑没什么关系,两家分属不同的公司,东湖丽苑筹建之时,其他港商寻到商机,趁机筹建东湖宾馆。


    宝安联烟厂主任因为在任期间一分不贪、一分不乱花的优良作风,被派去管理东湖宾馆的筹建。


    所以后面南园宾馆筹建时, 联烟厂主任推荐之前厂里的得力干将戴宏军来管理。


    合资企业一向是港商出资, 深城出土地, 但两方都要派人管理,双方共同监督合作,也能更快地完成项目。戴宏军成了深城派出的负责人。


    罗宝珠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对方是个比较沉稳和善的人。


    有什么话都可以商量。


    罗宝珠骑上自行车, 直奔南园宾馆。


    南园宾馆处在黄贝岭, 通往宾馆的是一条宽阔大道,这条道路正是日后被被称为“深城第一路”的深南大道。


    特区的地形是东西宽、南北窄,这导致东西方向的交通很是不便, 79年以前,从深城通往广州的107国道坡陡弯多,崎岖不平, 特区要建立的消息传出来后,市政府拨款,在107国道的基础上分段修建深南大道。


    到了今年,深南大道的路面铺设了柏油,全长虽然只有2.1公里、宽7米,但已经是现下深城最长的一条道路。


    道路的东端直接延伸至黄贝岭,罗宝珠骑着自行车趟过柏油路,前往南园宾馆的途中,注意到不远处罗湖山那边浩浩荡荡的动静。


    据说市政府从中央化缘化到的3000万已经拨了款,有了钱,市政府像过年一样开始搞建设,首先第一件事就是要移平罗湖山。


    罗湖毗邻港城,是一片旺财的黄金地段,开发成为商业用地,引进外资、积累资金,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有领导不同意。


    认为罗湖地势低洼,年年发大水,往罗湖投钱,无异于直接把钱打水漂,一投一个不吱声。


    投资罗湖劳民又伤财,得不偿失,不如用来搞农田基本建设。


    两方不同的观点吵得相当激烈。


    后来是市委第一书记胡长征拍板,说再不统一做好决策,雨季就要来了。等雨季一来,移罗湖山填高洼地的工作又要往后推一年,整个特区的建设同样要多拖一年,这不行。


    于是拍板搞施工,开挖罗湖山南面的山坡,去填深城河北面的洼地。


    轰轰烈烈的移山平路活动开始了。


    罗宝珠只远远忘了一眼,看不到具体细节,很快收回目光,沿着深南大道驶向南园宾馆。


    戴宏军在宾馆工地督工,见她过来,热情地迎上前。


    “罗老板又来督工?”


    罗宝珠开门见山:“这次还有点其他事情,戴经理,我想托你一件事。”


    闻言,戴宏军一愣。


    这位罗老板平时一向只关注工程的进展情况,除非有重要事情,不然隔三差五就要来检查一番,罗老板平时也几乎不聊私生活,他很难从她嘴里听到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


    怎么这次竟然有私事托他?


    戴宏军稍稍有些忐忑。


    “罗老板有什么事情尽管放心交代,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心尽力去办!”


    不知怎地,罗宝珠从他脸上看出一副坚毅的态度。


    她失笑,“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想让戴经理帮忙在家乡挑一套青花瓷的碗具。”


    戴宏军恍然大悟。


    大概罗老板听说他老家在江西景德镇,才会对他提出这个托请。


    “没问题!”


    这的确算不得多大的事情,写封信回家,让家人帮忙物色一套就成。


    “不知道罗老板的心理价位是多少?”


    青花瓷也有价高价低之分,受工艺影响,价格也变动厉害,他摸不准罗老板的价位,只能直接提出来。


    “尽量买最贵的。”这年头物价普遍偏低,最贵的瓷器也贵不到哪里去。


    戴宏军了然,“好的,我明白了,等我忙完这一圈,马上给家里去个电话,挑好了价位,我再和罗老板来商量。”


    “那先谢过戴经理了。”罗宝珠表示感谢。


    戴宏军连忙挥手,“这点小事罗老板就不必言谢了,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到罗老板也是我的荣幸。”


    真心的话语中也带着一丝场面的客套。


    戴经理是比较老派的人,习惯于将场面话讲得漂亮,也习惯把自己放在更低一等的位置,罗宝珠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戴经理,最近工程上有什么问题吗?”


    “有,但问题不大。”


    戴宏军思索一下才开口:“有几项进口的物资需要审批,审批还没通过,我明天再去催一催。”


    这种同政府部门打交道的工作,交由戴经理来办更为妥帖。


    罗宝珠再次感谢,“那戴经理要多费些心了。”


    “应该的,这是我职责之内的事情,我会尽力办好。”


    罗宝珠只笑笑,没再接话,跟着他一起督工。


    在她督工的这段时间,李秀梅准备去明朗餐厅找她。


    前往餐厅的路上,李秀梅特意挎了一篮子砂糖桔,砂糖桔是她刚从院子里摘下来的,新鲜得很,买都买不到这么新鲜的呢。


    成熟之后的第一篮桔子,没送给老母亲,也没送给妹妹秀英,先送给罗宝珠,算是很有诚意了。


    尽管这样安慰自己,李秀梅心里还是没谱。


    她这次过去是想找罗宝珠谈点生意上的事情。


    大队里决定搞养殖,她申请养殖500只鸭子,除去上交的份额,还剩下一半可以自由买卖。


    如果找不到销路,可以由大队统销,不过价格要低一些,若是自己找销路,价格高了那么一点点。


    别小看那一点点,聚少成多,也是很大一笔钱呢。


    李秀梅思来想去,决定找罗宝珠谈谈。


    可是……


    她之前为了征地的事情和罗宝珠大闹过一场,前些日子自家女儿还在出租车公司楼顶张牙舞爪地要跳楼,造成不小的影响,罗宝珠对她的印象应该不太好。


    万一罗宝珠不同意,怎么办?


    走在路上的李秀梅一张脸皱成橘子皮。


    俗话讲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果然老祖宗的话都很有道理,她要是早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和罗宝珠做生意,当初说什么也不会闹那么一场。


    可惜世事难料啊。


    她哪里能想到现在的自己居然会搞养殖,政策居然允许私人买卖,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是个死种田的。


    世道变化得太快,她都来不及反应。


    以前把那点地看得无比重要,如今发现赚钱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是非得守着那点地。


    可是赚钱也讲究方式方法,黄鼎明那种风险极高的活儿她就不乐意干,还是搞养殖比较靠谱,毕竟是政策鼓励的,她愿意跟着国家的政策走。


    政策归政策,销路还得自己找。


    鸭子养殖三个月就能出炉,提前找好销路很有必要。


    深城的快餐店拢共就两家,另一家鸿泰餐厅的林老板她压根不认识,贸然跑进去谈生意,指不定被人家轰出来。


    她只认识罗宝珠。


    虽说两人之前产生过一点矛盾,但是罗宝珠目前还暂住在她老母亲家里,她已经想好了,如果罗宝珠不答应,她就搬出老母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再不行,直接请老母亲去做思想工作,就不信搞不定!


    暗暗为自己打气一番,李秀梅昂首挺胸朝明朗餐厅走去。


    不巧,罗宝珠不在。


    嘿,既不在出租车公司,也不在餐厅里,那她去哪了?


    李秀梅进店后先把李文杰招到一边,“罗宝珠什么时候会过来?”


    “我不清楚。”


    李文杰瞥见自家大姑手腕处一篮新鲜的砂糖桔,很是稀奇,“大姑,你拎一篮砂糖桔准备送给谁?”


    他说着伸出胳膊往篮子里掏,准备尝尝鲜。


    李秀梅迅速把篮子往身后一藏,拍掉他伸过来的手,“别馋,等下我送一篮子去你那儿,这篮桔子有别的用处,是要送给罗宝珠的,你抓了一大把,看上去分量不足,显得诚意不够,那多不好。”


    “什么?”李文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送给罗老板?”


    他大姑平日里对罗宝珠没什么好话,家里装了彩电,周围村的邻居们都跑过去瞧热闹,偏偏一向爱看热闹的大姑不去。


    他高高兴兴邀请小伙伴来家里看电视,炫耀的时候被大姑无意听见,大姑还揶揄他是给点颜色就灿烂。


    他哥和他都有了正经工作,阿嬷每每念叨起来,总要感谢罗宝珠一番,他大姑听了,只冷冷地哼一声,“这方圆十里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她挑的几个都算是好的了,你以为她是真心帮你啊?她是找不到能用的人而已。”


    谈及此,他大姑总要发一顿牢骚,说是当初着了罗宝珠的道。


    那会儿为了征地的事情,大姑和罗宝珠大闹一场,最后额外的补贴没讨到,每户只讨到一个工作的机会。


    当时大姑兴高采烈应下,以为终于有了一份保证。


    事实上呢,罗宝珠的出租车公司本来就要招人,司机的活儿一般人不能干,那些保安啊清洁工啊之类的岗位,本来就要周围的村民承担。


    哪怕当初不讨要这一份保证,大家也可以进去工作,讨要这份保证,反而是帮助罗宝珠先把人招齐了。


    事后,想通这一点的大姑格外生气,每次提起都要抱怨好一阵,讽刺罗宝珠心眼多,会算计。


    怎么今天一改常态,要来讨好?


    李文杰满脸不可置信,“你这桔子……没毒吧?”


    “去去去,怎么说话呢。”李秀梅啐他一声,“你别跟我贫嘴,快告诉我,罗宝珠一般什么时候会过来?”


    “那可说不准。”李文杰没透露具体情况,他还没摸清他大姑的真实意图,不敢轻易透露罗宝珠的信息,“大姑,你先说说,你到底要干嘛?”


    “哎哟,瞧瞧你那眼神,防我跟防贼似的,你以为我真要找她麻烦啊?”李秀梅拉过李文杰,凑在他耳朵边小声嘀咕几句,“我要跟她谈生意,知道不!”


    说话的工夫,门外走进来一个衣裳破旧的男人。


    男人端起桌上的菜碟收集剩菜剩饭,动作很是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喂,你干什么呢!”


    李秀梅看不过眼,怎么讨饭还讨到人家店里来了,店里不用做生意吗,这形象多不好。


    “去去去,别在这里要饭,影响多不好,耽误店里的生意你负责吗?”


    李秀梅二话不说把人轰走,回头教育李文杰:“你说说你,怎么做服务员的,这种人你都不轰走,等着他被顾客瞧见,影响店里生意吗?”


    既赶走了前来店里讨饭的人,又教训了店里不作为的员工,李秀梅自认为罗宝珠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不自觉挺直腰杆,仿佛之后的生意谈判多了一件筹码。


    李文杰对此:“……”


    他快步追出去,店外已经看不到男人的身影。


    男人以前从来没被驱逐,这次陡然被赶走,估计还以为是店里嫌弃他一直来搜刮剩菜剩饭,特意安排人出言不逊。


    李文杰站在外面的大街上,有些怅然若失。


    李秀梅追上前,扯扯他胳膊,继续批评:“你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一个讨饭的你也同情?这世界上穷苦人多得去了,你一个个都去同情,能同情得过来吗?”


    “别忘了你是店里的员工,得向着店里,你向着一个陌生讨饭的有什么用?”


    李文杰没理她,独自往店里走。


    一回头,李秀梅已然跟上来,继续等在店中。


    他面无表情地出声:“大姑,你这样拎着一篮桔子突兀地站在店里,也会影响店里的生意哦。”


    “嘿,你个臭小子,我好歹是你大姑,你连我也赶啊?”


    李秀梅不拿他的话当一回事,“我不管,你不告诉我罗宝珠什么时候过来,我猜也能猜到,平时不过来,到了饭点总是要过来的,我就这么等着,迟早等到她!”


    店里的动静惊动坐在休息室查看账本的何庆朗。


    他走出来一瞧,看到一位村妇挎着一篮砂糖桔大大咧咧站在店内,嘴里还振振有词,说是找罗宝珠谈生意。


    何庆朗朝李文杰问了几句,得知这位村妇是李文杰的大姑,思索一阵,将人请进休息室。


    待人坐下之后,他客气地给对方倒了一杯水。


    从对方口中得知,原来这个村妇自己养了鸭子,想和餐厅里签订合同,为餐厅提供活鲜。


    何庆朗和罗宝珠已经相处过一段时间,他从来没听到罗宝珠提起过这个村妇的名字,罗宝珠鲜少谈论私人事情,唯一多次提起的人物只有老太太王桂兰。


    这个村妇既然是老太太的闺女,想必和罗宝珠应该有些熟悉。


    只不过……


    何庆朗留了个心眼,思索一阵,回复道:“这样吧,这事我之后和罗老板商量一下,有结果了我再让文杰通知你。”


    通知,通知,等通知。


    呸,等通知不就相当于没结果么!


    李秀梅从店中走出来,心里愤愤不平。


    哼,以为她是什么听不懂好赖话的人吗,对方摆明了是敷衍她,多半没后文了。


    李秀梅气得将一篮子砂糖桔完完整整地提了出来。


    对方不爽快的答应,她也没必要送礼,一篮子桔子都是她辛辛苦苦费时费力摘下来的,不能浪费在没用的地方。


    李秀梅拎着一篮子砂糖桔朝西走,准备把桔子送给老母亲。


    还没走两步,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了下来。


    男人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隔壁鸿泰餐厅的老板,我姓林,刚才无意听到你要找罗宝珠,你和她很熟悉吗?”


    “当然熟悉了。”李秀梅谨慎地打量面前的陌生男人,“你真的是鸿泰餐厅的林老板?”


    “这还能有假?”林鸿泰笑笑,“你要是不信,咱们去店里谈谈?”


    李秀梅壮着胆子跟着他走进店中。


    直到坐进店里的谈话室,看到员工们对男人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样子,李秀梅才确信对方的确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她的心思一时又活跃起来。


    “李女士,你刚才说,你是想和罗宝珠签协议,为对方提供活鲜?”林鸿泰客气地为她倒了一杯水。


    得到林鸿泰礼遇,李秀梅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家大老板不认识她,干嘛跟她客客气气的?


    她隐约意识到这一切或许和罗宝珠有关,大声答话:“是啊,我自己搞养殖,养的鸭子更有保证,这种先机,当然只提供给罗宝珠。”


    “听你这意思,你和罗宝珠似乎很熟?”林鸿泰试探道。


    “那还用说?”李秀梅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你知道她现在一直住在哪里吗?住在我母亲家里,当初她遭遇沉……”


    话到一半,李秀梅突然顿住。


    情绪一激动,啥实话都往外突突,差点把她母亲在红树林海滩上救起罗宝珠的事情都交代了。


    她话锋一转,“咱们是亲戚,当然熟悉了,她是我母亲老家的远房亲戚。”


    林鸿泰对“远房亲戚”这种说法不屑一顾。


    罗家在深城会有远房亲戚?


    罗宝珠的母亲徐雁菱祖籍在沪城,罗冠雄小时候在南洋长大,要说有点关系,只能是罗宝珠的爷爷罗根生,罗根生是偷渡下南洋的那批人,似乎祖籍是在沿海一带。


    林鸿泰心里又有点顾虑,这人说不定真是罗宝珠的远房亲戚。


    前阵子他虽然和罗宝珠达成和解,但罗宝珠并不十分待见他,热脸贴冷屁股好几次之后,他正计划着要改变策略,想委婉曲折地讨好罗宝珠身边的人,这不,机会立马送上门来。


    “这么说来,想必罗老板已经订购了你所有鸭子吧?”


    闻言,李秀梅眉头一挑,谎言张口便来。


    “怎么可能,我只让她订购了一半,还一半我预留给了国营餐馆,国营餐馆供销体系比较稳定,要是能撬开这个口子,以后也算有一条稳定的渠道,我还指望拿剩下的一半去谈合伙呢,哪能全给她。”


    李秀梅有个特点,说大话的时候从来不心虚。


    甚至因为底气太足,看上去更显真实。


    这一下把林鸿泰唬住。


    他微笑着试图商量:“国营餐馆的供销口子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不如这样,你把剩下的一半都交给我,我们店也算半个国营单位,也可以签长期合同,价格还比国营餐馆更厚道,你看怎样?”


    李秀梅皱眉,沉思片刻,勉为其难地答应:“行吧,既然林老板诚意这样足,这次就先和你签订协议,等下次扩大了养殖量,我再去撬一撬国营餐馆的口子。”


    “您真是个爽快人!”


    林鸿泰连忙拿出一份协议递给李秀梅。


    李秀梅有点傻眼。


    她小时候拢共没上过几天学,认识的字不多,这份协议摆在她面前,她压根看不太懂。


    万一里面有什么暗坑,岂不是亏大了?


    好在她惯会装腔作势,尽管心里一团乱麻,面上很是镇定地表态:“林老板,协议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签的,我得拿回去让专业人士瞧一瞧,没什么问题的话,我明天签好再送过来。”


    “行,您尽管瞧,放心瞧,明天等着你送来。”林鸿泰亲自将人送至店门外。


    从店内走出之后,李秀梅憋着满腔的激动,匆匆跑回家。


    忙不迭将协议递到黄香玲面前,让她帮忙看看协议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合理的要求。


    黄香玲接过去,认真查看一番,最后将协议递给她。


    “没什么问题。”


    得到自家闺女准确回复的李秀梅喜不胜收。


    她捏着协议激动半天,心想幸亏有闺女在。


    不然这次她都不知道找谁给她检查协议到底有没有问题。


    看来有学问还有点好处的。


    这么想着,内心终于有那么一点点认同闺女执意要考大学的意愿。


    ——


    一周后,何庆朗才想起此事。


    这阵子忙,他差点忘记和罗宝珠商量。


    等到罗宝珠来店里解决午餐时,他挨着她坐下,想顺便谈一谈活鲜的问题。


    “罗小姐,之前……”


    谁知道刚起了一个话头,戴宏军匆匆从外面涌进来,站到罗宝珠面前,“罗老板,我有事情想和你谈谈。”


    罗宝珠以为是之前托付戴宏军帮忙找青花瓷碗具的事情有了眉目,连忙请戴宏军坐下详谈。


    戴宏军没坐,目光在周围用餐的顾客身上扫了一眼,“罗老板,咱们还是去外面谈吧。”


    闻言,罗宝珠微微皱眉。


    看来不是她想的那桩事,那应该是工程出了问题。


    走出餐厅,两人站在店前一棵椰树下,罗宝珠主动问询:“工程出了什么问题?”


    戴宏军如实吐露:“前阵子跟你提过的,那些进口材料的审批,一直没下来。”


    内地物资短缺,装修宾馆的材料好几样都需要进口,进口的东西要去十来个部门盖一大串红章,流程很慢,所以工期被拉得很长,至少得一年才能完成。


    这还是比较乐观的预估。


    “依着现在的进度,我看咱们明年都开不了业。”戴宏军悲观地表述。


    罗宝珠沉思:“有关部门那边怎么反馈?”


    “我去催了,一直回复说是在走流程。”


    起初他觉得走流程慢一点也正常,以前一些审批也很慢,可是这次的材料审批严重超期,一直不给明确回复,再这么下去,工程都得被拖停。


    “我跑了好几趟,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是一个样,催也催不动,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来和你商量。”


    闻言,罗宝珠眼神一凛,“这样吧,你先去把开业邀请函打印出来,开业时间就按原定的时间来。”


    “可是……”戴宏军迟疑,依着现在的进度,肯定是无法按期开业,写上原定的时间,到时候没法开业怎么办?


    看出他脸上的迟疑,罗宝珠只淡淡吩咐:“没关系,先按我说的去办。”


    是时候逼一逼有关部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