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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妖风来得毫无征兆, 大片的雪花降落,周围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他们逃离的路径和最初去往广场不同,离开古城之后, 一路跑来,沿途之处尽是漫长的石板路,后来更是一片寂寥的荒原,没有任何人类生活的痕迹。


    宿柳还赤裸着双脚, 几乎是在温度降下来的同时,恩佐就立刻把她抱起来揣在怀中。


    狂风席卷着枯木,风声鹤唳, 耳之所及的一切杂音都被风声取代。即便如此, 宿柳还是从这如海水一般灌入耳中的呼啸中,听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脚步声, 轻到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猛然抬头, 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宿柳看到一个缓步走来的挺拔身影。


    那人从鬼魅一般张牙舞爪的树丛中走出来, 散乱的银色短发、冷淡的蓝色眼眸, 和恩佐如出一辙的相貌。


    ——原来是佐伯!


    宿柳看看佐伯又看看恩佐, 这时才想起在教堂里偶遇佐伯的事情, 揪住恩佐的耳朵,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啊?都是你干的好事!”


    如果不是恩佐, 她现在应该还在宿舍, 洗完澡香喷喷地躺下、美滋滋睡觉, 根本不用挨冻,更不会见到这个看一眼就惹人心烦的佐伯!


    “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宿柳总觉得佐伯一直在看着她。然而佐伯走出树林后, 并没有向她投去任何视线,他只是笔直地走到恩佐身边,从始至终的目标与方向都是恩佐,“这里是?”


    他和宿柳一样,都是毫无防备地突然从房间被传送到这里,对脚下的环境一无所知。此刻看到恩佐,他瞬间就明白,这一切应当是恩佐计划的。


    虽然不知道哥哥想做什么,但无所谓,一切听他的就好。


    佐伯和恩佐两人的交流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几个眼神的流转就能够读懂彼此的意思,而宿柳身为双生子之外的第三人,却无从知晓他们沟通的内容。


    好在恩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其实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并没有忽略宿柳。


    “我没想把佐伯也带进来。”他跟宿柳解释道,“可能是法阵出了问题,也有可能这个里世界比较特殊,传送的时候错误识别了佐伯。”


    宿柳本来只疑惑佐伯的存在,听到恩佐的话后,才意识到不对——这里是里世界哎,林寻虽然是里世界的主人,但他本人不应该在疗养院休息吗?


    是他刚好今晚也来了里世界,还是他的里世界和胥黎川的一样、里面存在另外的林寻?


    她问道:“为什么林寻也在里世界?你就不怕我们被抓包吗!”


    从遇到恩佐起,她和他二人就一直忙于逃窜,根本没时间交流,宿柳一时也忘记了跟他提起自己曾遇到林寻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山洞里发生了什么,她面对恩佐的时候就总有种心虚的感觉。


    下意识略过中间的细节,宿柳拣重点讲述给恩佐,“怎么办,回疗养院之后我们怎么解释呀?”


    误闯胥黎川里世界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此前她甚至还误入过越白的里世界,如果这次也被当作擅闯,她的名声是真的洗不清了。


    想到林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态度,宿柳莫名有些低落,“这下好了,人家都以为我是喜欢擅闯民宅的家伙了,你满意了吧!”


    “怎么会?”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恩佐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颊,“别多想,出去以后我会解决的,不用担心这些,你在这里好好玩就是了。”


    安抚好宿柳,三人朝着荒村内部走去。


    虽然眼前的荒村明摆着不对劲,但宿柳急需鞋子和保暖的衣物,寒风太冷,就连恩佐有异能傍身都有点扛不住。


    “你还没进去?”路上,恩佐问佐伯,“附近有危险吗?”


    考虑到宿柳的感受,恩佐特意问出声,让佐伯也把回答说出口,以便于宿柳听到。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佐伯抬头看了一眼宿柳。


    她正缩在恩佐的怀中,只露出一张被冻得通红的脸,好奇而不失警惕地观望着沿途的情况,根本没有对恩佐的贴心表现出丝毫的在意。


    “没有。”他开口,语气莫名有些冷硬,“只有一些游荡的毒蛇,我刚清理干净,还没来得及进村。”


    事实上,宿柳当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能完全把离开的希望寄托在恩佐身上,她竖起耳朵听着,心里却一直在记挂另一件事。


    形势所迫,和林寻对峙时,她并没有仔细观察池塘亭子里出现的那个人,却总有一种熟悉感。


    那感觉挥之不去,她一直没有时间思考,不知道这微妙的熟悉从哪里来。然而此刻,看到恩佐和佐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她忽然想起——


    那人出现之后,池塘上曾短暂地刮起一阵风,虽然只有一瞬间,她还是捕捉到了,被风吹起的黑袍下,似乎有黑色的长发一闪而过。


    林寻当时说那人是来救她的,他这句话默认他们认识。可这是林寻的里世界,所有的存在都与嶙峋息息相关,可除了他本人,她不认识任何与他有关联的人。


    黑色长发、本体是蛇、黑色长袍……莫非那人是林寻?


    那和她相处过一段时间的那个林寻又是谁?


    难道这个里世界真的和胥黎川的一样?


    陷入困惑中久久无法自拔,宿柳回神时,三人已经走入了荒村之中。


    村口挂着的木牌经过风吹雨打和时间的腐蚀,已经看不清原本的相貌,只依稀能辨别出上面刻着■■村。恩佐和佐伯还在你一问我一答地还原着佐伯在里世界的经历,宿柳对这些没有兴趣,让她从思绪中抽离出来的,是周身凛然一变的氛围。


    被恩佐包裹在怀中,绝大部分的寒风和低温都被他炽热的怀抱阻隔在外,但冷空气无孔不入地入侵,她只要呼吸,就能感受到几乎把空气中的水分都冻成冰茬的寒冷。


    然而此刻,湿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如春的体感。


    从恩佐怀中探头,眼前的世界完全出乎宿柳预料。


    冰天雪地消失,在外面看着荒芜一片的村庄,真正走进来后,居然是生机盎然的美好景象。


    远处的山丘蔓延,近处的田野繁茂,顺着蜿蜒的小道眺望,绿树新芽萌发,轻柔微风吹过,漫天遍野的灿烂小花绽开,一番欣欣向荣。


    不止宿柳愣了,恩佐和佐伯也对眼前的场景一头雾水。


    “这不对吧?”宿柳下意识呢喃道。


    她话音刚落,一位穿着朴素长裙的老妇人从小道的哈路口走出来,迎上三人,“外乡人,你们也是来参加亡灵节的吗?”


    老妇人面上带着亲切的笑,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联邦话,伸出手来热情地想要拉住佐伯,“你们三个从哪里来?银桐村已经很久没举办过亡灵节了,没想到今年还有人慕名而来吗?”


    她口中说的“银桐村”和“亡灵节”都是宿柳三人从未听过的词汇,他们心中充满疑惑,却并不表现出来,只点点头,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老妇人的口中所谓“慕名而来”的说法。


    那只遍布着皴皱的手掌即将抓住佐伯手臂前,他猛地后退,避开了与老妇人的肢体接触。


    佐伯的动作太过生硬,老妇人僵硬了一瞬,幽幽地盯着他,收回手来,“年轻人就是讲究,嫌我脏也正常,唉。”


    她虽没直着指责佐伯,但话里话外都是在点他,意思太过明显,就连宿柳都听出了话外之意。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恩佐笑着望过去,迈动脚步不着痕迹地把佐伯挡在身后,隔绝了老妇人幽深的视线,“他没那个意思,只是小时候生过病,不习惯接触生人,您别往心里去。”


    恩佐对佐伯的袒护引得老妇人的侧目,她斜着眼看看恩佐又看看佐伯,最后视线定格在恩佐怀中的宿柳身上。


    “你们是双胞胎?”她像是才发现他俩长得一样,语气惊讶,脸上的表情也淡了下去。


    老妇人这句话问得微妙,因为视线锁定在宿柳身上,宿柳下意识想要礼貌作答。


    却被恩佐拦住。


    “您觉得呢?”轻轻捏了下宿柳的胳膊,恩佐笑着把问题抛还给老妇人,“我们两个看起来很像吗?”


    恩佐对双生子问题的态度暧昧,这句话怎么解释似乎都合理,老妇人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也咧嘴笑道:“像,越看越像,你们自己不觉得吗?”


    老妇人一咧嘴,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争先恐后地蹦出嘴巴,又被她捂回去,“哎呀,老胳膊老腿的,身体不听使唤,年轻人可别介意啊。”


    即便老妇人打岔,恩佐也并没有把那个问题糊弄过去,笑着摇头认真道:“不觉得,您可能眼花看错了吧。”


    “村里有鞋铺吗?”他很快转移话题。


    老妇人也如他所愿被转移了注意,“鞋?”


    她看向恩佐怀中的宿柳,“给这个小姑娘的?”


    恩佐点点头,“有吗?最好是全新的、舒适一点的。”


    眼见着自己成为了话题的中心,再装死就有点不礼貌了,宿柳从恩佐怀中探出头来,“您好呀老人家,是给我穿的,不新也没关系,我不挑的。”


    宿柳本来就生得白净英气,明眸皓齿,是长辈最喜欢的讨喜长相,笑着示好时,再古怪刻薄的老人看到都难免心软。


    被宿柳的笑容软化,老妇人也笑了,笑得前所未有的慈祥,“有有有,当然有全新的鞋,我带你们去老安东裁缝铺挑。”


    老妇人的态度此时才真正热切起来,宿柳和恩佐都以为接下来没什么幺蛾子了,哪知她刚笑着和宿柳说完话,下一秒就话锋一转——


    “这样看来你们是情侣吧?感情真好,是准备来银桐村求什么?两个人用一个祭品可不太够用啊。”——


    作者有话说:佐伯:原来哥哥带我来是为了人祭?


    第62章


    “祭品?”宿柳下意识出声。


    什么祭品?这个村子不会在搞什么活人献祭的邪恶宗教仪式吧?


    来了鸢尾花疗养院以后, 她对联邦宗教文化的了解越来越多,甚至每次进入里世界都能遇到类似的“现场教学”。


    从一开始的震惊、谴责,到现在她甚至已经有点麻木了。


    联邦的风水可能真有点说法, 信仰邪神已经到了一个魔怔的地步,没救了。


    相比于恩佐和佐伯来说,老妇人对宿柳的耐心还是很充足的,听到她提问, 倒并没有怎么不耐烦,解释道:“是啊,来参加亡灵节, 不带祭品怎么能行呢?”


    话说到这里, 这个所谓的亡灵节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已经十分明了,再追问反而露怯, 宿柳点头表示肯定, 随后不再说话。


    一行三人就这样沿着蜿蜒的小道一直朝着村子深处走去。零零散散的十几户人家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散布在小山坡间,大多是两层高带阁楼的独栋小房子, 一砖一瓦都颇为原始简朴。


    这里的一切都不太像是联邦现在的时代, 复古的建筑让宿柳恍然有种再次穿越的感觉。


    疗养院这群人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里世界的生成是抽取了主人潜意识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地点吗, 难道他们住进疗养院之前都生活在这么复古的地方?


    心里有无数个疑问, 但当着老妇人的面, 宿柳不好直接问恩佐, 于是只能听着恩佐和老妇人攀谈, 被提到的时候间或穿插两句话。


    终于, 拐了无数个弯, 一向方向感极好的宿柳都快要记不住路线之时,老妇人口中的老安东裁缝铺终于到了。


    一路走来,经过恩佐的引导和套话, 宿柳也对老妇人和脚下这座名为银桐的村庄有了基本的了解。


    银桐村依山傍水,坐落于这座名为斯内的小镇的东南角,村民以种植蔬菜为生,非必要不远行。但真正让银桐村区别于其他普通村庄的是,这里是无终之蛇最知名、也最强大的那位眷属的降临地,祂在银桐村镇村之井中出现,为村民们带来了无上的财富源泉——亡灵节*。


    无终之蛇掌控阴影与虚空,祂的眷属们受其庇护,也拥有了相关能力。那位大人为了回馈银桐村的供奉,在此地降下福祉,只要完成祭祀,每年都有一次与“亡灵”沟通的机会。


    互惠共利,无终之蛇的眷属赠予银桐村神奇的亡灵节,村民们自然也世世代代信仰无终之蛇,守护那座为本村带来奇迹的水井。


    而这位名为卡罗尔的老妇人,就住在村庄入口附近,负责在每年亡灵节时为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引路,帮他们在村庄中找到落脚点。只是银桐村已经十年没有操办过亡灵节,她也对这份曾经习以为常的工作有些生疏。但好在,今年亡灵节时隔十年再次举行,仍有一小部分游人前来,她也在招待中慢慢拾起“专业”。


    “小柳啊,别看老安东人老了,但他的手艺可是我们村里——别说银桐村了,就算去镇上都是一顶一的。”


    推门进入裁缝铺前,卡罗尔还在跟宿柳吹嘘老安东,对他的审美和技术赞不绝口。


    吃一堑长一智,经历过胥黎川的里世界,宿柳已经知道,在这个到处都是邪神信徒、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举行血肉献祭的文化环境里,绝对不能随便对不熟悉的人报出自己的真实姓名。不用恩佐提醒,宿柳十分自觉地报给卡罗尔自己的假名——柳宿。


    报出假名之后,她还特意给了恩佐一个眼神,提醒他留点心眼,只是她没想到,恩佐分明看到了她的暗示,却还是报上了他的真名。


    宿柳不理解,恩佐绝对明白她想说什么——他都给了她夸赞的眼神,不可能没读懂她的意思!


    可为什么他还是报上了真名?


    思考无果,宿柳最终只能将其归结于恩佐太自信了。


    哼,有勇无谋的家伙,到时候他要是真因为名字出事了,她一定会狠狠嘲笑他!


    “老安东?”卡罗尔的大嗓门把宿柳从思绪中拉回来,“这才几点你就又休息了?快下来,有客人来了!”


    卡罗尔喊完人,又扭头看向宿柳三人,“这老东西越来越懒了,天还亮着,人就已经跑阁楼喝酒去了。”


    话语中透露着对老安东的熟稔,宿柳在心里猜测,或许卡罗尔和老安东是很好的朋友。


    踢踢踏踏的沉重脚步声自木质楼梯上传来,走一步楼梯响半天,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声响彰示着这栋房子的古老。


    下意识抬起头,宿柳正好和楼梯上下来的那个大胡子老头对上视线。


    矮胖的身材,黑红黑红的脸上胡子拉碴,皱皱巴巴的衣服看着像是在泡菜坛子里腌过一样,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个邋遢的醉鬼。


    如果这里不是裁缝铺,宿柳或许会怀疑眼前这老头是个铁匠——他真的很符合她穿越前看过的电影里的矮人族兵器锻造师啊!


    “带着你和这两个外乡人滚出去。”老安东的视线并没有在宿柳身上停留,淡淡地扫过她和恩佐后,便掠向卡罗尔,“亡灵节的新衣我已经做完交给村长了,别来烦我。”


    他的话很难听,表情和语气倒没什么恶意,宿柳一时有些分辨不清这究竟是他们的相处模式还是怎么。


    直到老安东从楼梯拐向铺子,看到佐伯的一瞬间,手中的酒瓶脱手砸落在地。


    玻璃混着金色的酒液四溅到各处,浓郁的酒味弥漫,老安东却全然不顾,脸色大变,朦胧的醉眼也瞬间清醒,迸发出与憨厚外表截然相反的锐利。


    “你——你居然敢带双生子来村子里!”他瞠目结舌,愤怒地指着卡罗尔,“你要把我们都害死吗?”


    “滚滚滚,滚出我的铺子,滚出银桐村!”老安东拾起一旁案桌上的长尺,挥舞着往宿柳三人和卡罗尔身上招呼。


    这时宿柳才确定,最开始老安东口中的“滚”真的只是说说而已,现在暴怒的他口中的“滚”才是真的赶客。


    “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暴脾气?”卡罗尔一把抓住老安东挥来的裁缝尺,“你看清楚,他俩不是双生子。”


    “这个小姑娘是柳宿,抱着她的是她丈夫恩佐,他们是来参加亡灵节的。至于那个冰坨子——”说到这里,卡罗尔不满地翻了翻眼皮,“他是他们带来的祭品,自愿来的。”


    来裁缝铺的路上,恩佐从卡罗尔口中套出有关银桐村和亡灵节的消息后,已经给他们三人编好了来历。


    在恩佐编造的故事中,他和宿柳是新婚的小夫妻,他不孕不育,为了寻求子嗣,不远万里来到银桐村,想要通过亡灵节的祭祀来为两人求取一个后代。而佐伯则是恩佐家族中旁支的孩子,在家族中犯了大错,为了保全旁支的小家,自愿成为两人祈愿的祭品。


    单凭一张嘴说肯定不够有信服力,恩佐在讲述的时候穿插了很多小细节,要不是宿柳知道真实情况,她都要信了。


    “真不是双胞胎?”即便是听完卡罗尔的解释,老安东还是没能放下怀疑,“他们长得一样一模一样,不是一母同胞能有这么像吗?”


    “老先生,我和他的发色都不一样,就算是异卵双胞胎,您见过唯独发色不同的吗?”恩佐处变不惊,佯装不悦,“更何况——您把我和这个家族的耻辱相提并论,这不是羞辱我吗?”


    恩佐的伪装恰到好处,那种傲慢的轻蔑逼真到宿柳还以为他是胥黎川附体,连她这个清楚真相的人都幻视了,更何况老安东。


    “这……”老安东狐疑地又盯了恩佐一会儿,突然打了个喷嚏,雪白的胡子纷飞。搓了搓酒糟鼻,恢复过来后,他问道:“既然是参加亡灵节,来我这儿做什么?裁缝铺可没地方供你们留宿。”


    “找你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买衣服!”卡罗尔嫌弃地扇去面前的酒气,没好气道,“你就不能转过去打喷嚏?”


    “我们来给小柳挑双鞋,再配置两身衣裳,你把适合她的都取出来给她看看。”


    看他们真是来消费的,老安东这才态度和缓。裁缝铺里铺着柔软的地毯,但已经分不清原本的图案和色彩,脏兮兮不知道有多少年历史了,嫌地毯太脏,恩佐并没有把宿柳放在地上,因此老安东只简单观察了下宿柳。


    事实证明,老安东脾气虽差,能力却并不辜负卡罗尔的夸赞。只一眼,他就精准地判断出宿柳的尺码,拿出了三套适合她的服装。


    三套衣服都是带着明显时代特色的长裙套装,也都搭配了合适的鞋子,一套宝蓝色、一套豆绿色、一套枣红色。这三条裙子简直是为宿柳量身定制的一样,几乎试都不用试,单单是看着,就能想象到有多衬她。


    “这三套我们全都要了。”


    “小柳快去试试,看你喜欢哪一套。”


    宿柳在脑中挑选的时候,恩佐和卡罗尔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她并没有受他们影响,纠结了片刻,很快做出选择。


    当她换上暖和的长袖新裙子、穿上合脚的新鞋,从试衣帘后走出来时,她一边走路一边苦恼怎么系裙带,抬头时却正好迎上佐伯的目光。


    他正倚靠在裁缝铺的木门上,闻声侧过头来看她,视线对上,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眸依旧没什么温度,空荡荡的,看起来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宿柳移开眼,却在视线错开之际,恍惚间从佐伯的眼眸中看到一闪即逝的流光。


    像晴朗夜晚天边难以捕捉的流星,流光溢彩,绚烂而短暂。


    那么短促的光彩,却迸发出让人目不能移的魔力。宿柳愣在原地,整理衣物的手顿在半空中,有点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在场几人都在等待着宿柳的出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哪怕她的愣神只有一瞬,也足以被众人察觉。


    顺着宿柳的目光看向佐伯,卡罗尔的神情顿时微妙起来。继村口相遇后,她再次仔细观察了一遍佐伯,又瞥了眼恩佐,松弛的眼皮底下倏忽间聚集起兴奋的光。


    “瞧我这记性!”她状似懊悔地轻轻扇了一嘴自己,满脸怜悯地看向佐伯,“这孩子也没鞋穿啊,啧啧,可怜见的,脚都被路上的石子磨肿了。”


    稀疏的眉毛皱起来,眉心和眼尾的褶子炸开,卡罗尔催促老安东,“快给这个年轻人也找双鞋,哎哟我真是老了,差点让这孩子再赤着脚走哟。”


    她吩咐完老安东还不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扭头望向恩佐,“亡灵节明天开始,一会儿带你们去住处还要走不少的路。就算他有罪,也不能这么折磨人啊,年轻人,还是要有点气量。”


    “对了——”嘴角咧开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卡罗尔问道,“佐伯小伙到底犯了什么罪,怎么他和小柳都没穿鞋?”——


    作者有话说:吼吼,这是来自存稿箱的更新,努力攒存稿ing!!


    *亡灵节原型是墨西哥的亡灵节,本意是一个很美好很有意义的节日,文中有所改编,是邪典版本。


    第63章


    卡罗尔的话落地, 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佐伯。


    骨节分明的脚踝被冻得青紫,赤裸的脚掌上伤痕一片,不知流了多少血, 黑褐色的斑斑血迹冻结在脚背,看起来触目惊心。


    宿柳这时才想起来,佐伯也没穿鞋!


    从教堂离开之后,他究竟是去了哪里, 居然这么狼狈?


    宿柳并没有读懂卡罗尔话语里的深意,也没听出来卡罗尔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只以为她是在关心佐伯。


    “您这么大年纪了, 好奇心还这么旺盛?”恩佐意味深长地看着卡罗尔, 笑得微妙,“这是我们家族的隐私, 很抱歉, 不能向外泄露。”


    随后,他不等卡罗尔的反应, 转头看向老安东, “劳驾给他也找双鞋, 谢谢。”


    从始至终, 直到穿上鞋, 佐伯都没有说过任何话, 与他的“罪人”人设融为一体, 像一棵沉默的树, 高大、冷肃、孤寂。


    *


    树影婆娑, 月下西沉,沉默的柏树注视着一行三人。


    宿柳和恩佐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聊, 声音并不大,在傍晚的月色中,听起来影影绰绰的,唯有愉悦的情绪格外清晰。


    佐伯缀在两人身后,颀长的身影几乎融入树影之中。


    分明是三个人行走在路上,树丛注视着他们三人,他却注视着宿柳和恩佐二人。


    十指交握的两双手悠闲地在半空中摇晃,恩佐低下头,附在宿柳耳边说着什么,惹得她哈哈大笑,从光洁皎白的侧脸都能看得出有多开心。


    她穿着豆绿色蛋糕裙,这个颜色很衬她,层层叠叠的裙摆一如漫山遍野的春天,从一无所有的土壤中抽了根、发了芽,开出绚烂的小花。


    从很久以前,佐伯就习惯了扮演一个默不作声的影子,他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任何不适,然而此刻,当真的融入这沉沉夜色之中时,他却忽然有些不甘。


    他不明白自己的这份不甘心究竟从何而来,只觉得有某种欲望即将突破体表,他迫切地想要表达些什么、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可他本不善言辞,短暂又漫长的前半生中,他需要沟通的人就只有恩佐,而他们之间不需要话语,与生俱来的链接让他们能轻而易举地洞悉彼此的所有。


    放在腿侧的掌心无意识收拢,喉间传来莫名的氧意,佐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他真的有点不对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进入这个里世界吗?


    他的异能是冰属性,按理说应当很适应这个里世界寒冷的气候,可事实却是——他几乎难以抵御这彻骨的冰寒。


    仿佛被扔进了冰天雪地的极地,他赤裸、孤独,在彻骨的冰寒中,他本该就这样死去,却不知为何,忽然开始很怀念春季。


    是濒临冻死之人都会幻想温暖的港湾吗?是每一个独行在冬季的人都会期望和煦的春天吗?


    可为什么,在他心中,宿柳居然和春天挂钩呢?她未曾带给他温暖、慰藉,她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而不是无法捕捉、无法留存的春天,为什么他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她、注意着她呢?


    佐伯不断地向自己发出疑问,却无从得到回答。


    他的人生太贫瘠了,无论是经历还是知识,他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战斗和杀戮,然而这二者根本无法带给他想要的答案。


    他只能陷入困惑,犹如困兽一般盲目焦躁地绕圈,甚至有种鱼死网破、想要用血肉冲撞出一条出口的迫切念头。


    想到这里,他忽然福至心灵——


    所有的困惑与变化都和宿柳息息相关,他对她过分的注意、他无法移开的目光……种种的一切都证明——他把宿柳当成了狩猎的对象,他是在观察猎物,蛰伏着等待一击毙命的时机。


    这很合理,他的人生中只有战斗和杀戮,身为狂蹈之狼的信徒,嗜血和暴力是他的本能,对猎物投入百分百的专注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原来如此。原来他的一切反常都是因为,他想要狩猎这只猎物,而狼群中的头狼已经将猎物标记,在恩佐没有对宿柳下手之前,他就算再蠢蠢欲动,都只能按耐住自己。


    所以,他是在狩猎。


    想明白了一切的佐伯豁然开朗,终于想明白困扰自己多时的疑问,那种心脏被压迫着的不透气感也尽数消散,他的步伐再次沉稳而笃定起来。


    于是,看向宿柳的目光更加不着痕迹——不能被哥哥发现他在窥伺着他的猎物,他要听从哥哥的号令,不能擅自行动。


    “到了。”思绪扫清的时刻,三人也到达了目的地。


    站在这座略显破旧的小房子外,恩佐回头招呼佐伯,“那个所谓的亡灵节听着倒是有趣,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看看这个村子究竟想搞什么鬼。”


    从老安东裁缝铺出来后,卡罗尔也和他们辞别,指给他们这栋房子的方向,就说有紧急的事情匆忙离开。好在再往后走已经没有什么房屋,他们顺着小路一直走,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了地方。


    房子确实如卡罗尔所说,很简陋。朴素的木桌和破旧的木椅,再往里走,只有一块破木板挡着的就是不大的小床,整座房子的格局一目了然,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家具。


    实在是太小的一栋房子了,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谁家建立在后山的小木屋,用来存放杂物偶尔住宿的那种。


    好在房子还算干净,恩佐把床让给宿柳,自己则和佐伯一起坐在了那颤颤巍巍、不知何时会突然散架的木板凳上。


    “宝贝,你了解林寻吗?”恩佐问。


    “啊?”宿柳莫名有些心虚。


    一提起林寻,她就想起之前在山洞了发生的事情,还想到他对她突如其来的恶意,某种羞愤和疑惑混杂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还好恩佐也并没有想要她回答,他只是抛出这个问题,随后顺着说下去。


    “进入黑鸢尾之前,他是潜渊教会的圣子,不过并不掌握实权,只是一个吉祥物。”提起林寻,恩佐的语气有些轻蔑,他甚至毫不隐藏自己的不屑。


    恩佐掌握的信息显然比宿柳从霍兰德那里得到的资料更详细、更充分,在他的讲述之中,她才得知,原来林寻本名其实叫嶙峋。


    不得不承认,恩佐实在是一个很好的讲故事大师,他从潜渊教会的背景开始讲起,提到了大主教、无终之蛇、以及教会对双数的忌惮和避讳。他讲得循序渐进,宿柳听得入神,对这个教会的古怪规则更加了解的同时,不停发出惊呼。


    第一次惊呼是在得知嶙峋是人类和邪神眷属的后代、本体真的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蟒蛇,第二次惊呼是听到潜渊教会的人居然在嶙峋身上举行返祖仪式想要把他变成彻底的怪物,第三次惊呼是知道嶙峋是双重人格时。


    “双重人格?”蹩脚地重复着恩佐的话——经过私教老师恩佐这一个月以来的一对一沟通辅导,她的联邦话水平已经上涨了不少,能够听懂许多她以前听不懂的专有名词。


    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分外惊讶,“你说他是双重人格!是那种身体里像是有两个人,一个很善良、一个很邪恶的吗?”


    她的类比虽然并不完全准确,但也大差不差,恩佐点头,“对。阴险的那个是嶙,闷葫芦那个是峋,他俩不会同时出现,但能共享记忆,轮流交替着使用身体。”


    “怪不得……”宿柳喃喃。


    怪不得那个林寻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所以其实一直和她相处的那个是峋,把她拉进山洞里的那个是嶙是吗?


    那池心亭子里出现的黑袍人是谁?


    宿柳还在思考,但恩佐对她的一言一行都格外关注,那句“怪不得”被她捕捉到,他问:“‘怪不得’?什么怪不得?”


    “难道你见过他们人格交替的时候?”


    恩佐把宿柳问到了。


    虽然确定关系以后恩佐天天黏着她,但有了上次加西亚的前车之鉴,她是绝对不再允许恩佐在她工作的时候打扰她的。除了有时候打扫的任务有些多,其余工作都是她独立一人完成,其中就包括不定的的打针。


    她至今没能明白疗养院病人打针的频率究竟是依据什么决定的,只知道这一个月以来林寻需要打针的次数实在是有点多,以至于她一来二去和他真的熟悉了起来。


    和她相处的大概一直都是比较害羞内敛的峋,他的话很少,说话还有点结巴,但也在相处之中慢慢对她讲了一些与他有关的事情,虽然没说他是双重人格,却也透露了一些比较私密的信息。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该怎么和恩佐解释?


    诚实交代在教堂后院发生的事情肯定不行,要是给恩佐知道嶙峋这么对她,他估计会发疯把这里全毁掉,甚至回到疗养院也不安生。


    推诿说是在疗养院给嶙峋打针的时候发现的也不行,这样说的话就免不得撒谎,还要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解释自己怎么发现的,这太麻烦了,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她讨厌骗人。


    唇瓣开开合合,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宿柳虽然没说话,但脸上的变化已经把她的心虚完全暴露出来。


    恩佐再了解她不过,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知道她回答不出来这个问题,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糊弄过去。


    如果是平常也就算了,但从两人汇合之后,她就很明显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教堂后院遇到林寻的事情她说得结结巴巴的,虽然没有撒谎,但故事的经过显然缺胳膊少腿。


    他并不介意她有自己的小秘密,只要他知道她的心是属于他的就好。


    然而现在,宿柳的表现很明显是心里有鬼,还是和林寻有关的鬼。他可以接受她瞒着他,却不能接受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他有所隐瞒。


    恩佐有点生气,看着宿柳这个纠结苦恼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但他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只好强忍着笑意,佯装严肃。


    “宝贝,你是想撒谎吗?”他问,向来带着轻松弧度的脸上罕见没有表情,“你想瞒着我什么?是和林寻有关吗?”——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恩佐不知道小柳瞒着他什么,所以还能笑得出来:)


    第64章


    谎言不会伤人, 真相才是快刀。


    宿柳的沉默让现场陷入尴尬的寂静,这种寂静代表着某种恩佐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恩佐的脸色渐渐变得阴沉,望着宿柳时总无意识上扬的嘴角也垂了下来。


    本来他不觉得宿柳有自己的小秘密是什么大事, 佯装不开心只是为了逗逗她。现在倒好,小丑的面具戴在脸上,再想摘却有些摘不下来了。


    昏暗的房间里,只燃着一盏破旧的煤油灯, 微弱的火苗在玻璃罩中颤动,像一颗不安的心脏,跳动着点亮狭小的木屋。


    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中, 宿柳抬起头, 和恩佐四目相对。


    她坐在床上,他站在窗前, 背对着灯光在她身前投下略微有些扭曲的影子, 有些陌生,像是一只蛰伏在黑暗里的怪物。


    煤油灯的火苗时而膨胀、向上窜起, 仿佛要挣脱灯芯的束缚, 时而又萎靡、蜷缩在灯芯边缘, 几乎要被黑暗吞噬。


    恩佐高大的身影在起伏不定的光线下拉长又缩短, 笼罩在阴影中的表情也晦暗不明。


    他缓缓噙起一个微笑, 语气依旧是温柔的, 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 “宝贝, 为了一条人不人蛇不蛇的杂种, 你要骗我吗,嗯?”


    求生欲拉满,宿柳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不敢直视恩佐的眼睛, 她低下头,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把这个话题圆过去,却根本使唤不动自己的嘴巴。


    死嘴,快说啊!


    宿柳没抬头,却能感受到两束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一道炽热而充满危险性,一道冰冷却也存在感极强。


    正当现场陷入死寂之时,窗外忽然传来尖利的叫声。


    凄厉悠长,似乎是猫的叫声。


    小木屋附近没有别的房子,荒无人烟。来的一路上,也没有见到什么飞鸟走兽,荒郊野岭的地方,为什么会有猫叫?


    宿柳猛然抬头,恰好和恩佐对上视线,从彼此眼睛里看到相同的警惕。


    用眼神示意宿柳和佐伯保持安静,恩佐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整个身子隐藏在墙角,侧身探过头去观察外面的情况。


    三人进入银桐村时还是下午,从老安东裁缝铺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好快要落山。一路走来小木屋的途中,他们并没耽误多长时间,而太阳分明也刚落山没多久,此刻,窗外的世界却已经全黑了、黑透了。


    月亮不见了。沉沉如水的夜色,将亮着昏暗光芒的小木屋和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外界分隔开,好像整座村庄只余下这一栋房屋。


    外面什么都没有,但那猫儿的尖叫声却越来越凄厉,仿佛被什么大型猛兽抓住、一口一口啃食着血肉。


    “什么情况?”宿柳猫着步子走到恩佐身后,用口型询问他。


    恩佐神色凝重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朝后退一步,将窗台处的位置让出来给她。


    浓郁的黑暗如黏液一般涌动,某种阴湿的潮腥气隔着单薄的窗扑鼻而来。在宿柳试图去观察、去解读黑暗的一瞬间,充满侵略感的浓雾争先恐后地从窗户缝中挤进来,狗皮膏药一样朝着她的脸糊去。


    没有形状的雾,却仿佛有生命一般,在宿柳“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也捕捉到她的存在。原本无头苍蝇般在屋外徘徊,确定了目标后,便无孔不入地袭来。


    脑海中传来尖锐的刺痛,理智告诉宿柳,要后退、要避开这些浓雾,然而现实却是,她的双脚在地上扎了根,无论怎么驱使,都不动如山。


    “敛神!”


    眼见着浓雾就要覆盖着她的口鼻,关键时刻,恩佐一把将她拉到身后,躲开了那弥漫着邪恶气息的、势在必得的浓雾。


    “不要思考!不要尝试理解!”焦急的男声从耳边传来,他紧紧攥住她的手臂,源源不断的热从肌肤相接处弥散开来,“不要回应任何的声音,包括我,记住你是谁,不要忘记你是谁!”


    谁?谁在和她说话?


    不,不要思考,她不能思考。


    可是——她的脑子无时无刻不在转动,怎么才能不思考?


    恍惚间,宿柳看到窗外亮起金色的光,巨大的水柱从地底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绽开白色的浪花。浪花层层叠叠,滴滴坠落的每一寸土地,都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那群老人佝偻着身子垂着脑袋,头发花白、满身皴皱,松弛的皮肤像是干枯树皮,稍微一晃动,便簌簌掉落成分不明的渣滓。


    宿柳看清他们的一瞬间,他们忽然抬头,以人类难以做到的姿势,齐刷刷地180度猛然转头看向她。


    紧绷在骨头上的面皮布满岁月的斑驳,绷得极紧的皮肤像是半透明的蜡,增光瓦亮的同时,却又矛盾地皱皱巴巴。仿佛长满霉菌的苹果,果皮皱缩与果肉分离,只需用手指轻轻一戳,孢子便爆开散落、随意生根发芽。


    深陷在眼窝中的混浊双眼盯着宿柳,他们咧开干瘪的嘴唇,露出仅剩几颗的、黄褐色的牙齿,对她笑着说了些什么。


    天性使然的好奇让宿柳睁大眼睛,努力朝窗外望去,试图辨别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仅存的一份理智却让宿柳闭上眼睛,嘴巴里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摇头晃脑地把杂念甩出去。


    然而下一秒,她又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他们的口型似乎是在说——“小心身后”。


    小心身后?


    *


    “小心身后!”


    厉喝声传来的同时,恩佐一个侧身翻滚离开原来的位置,惊险地躲过笔直朝他后心飞去的毒蛇。


    眼疾手快地抓住这一击不成还想再来的毒蛇,恩佐狠狠用匕首刺入它的七寸。


    五彩斑斓的蛇,浓绿的毒液在呲出的尖牙上“青翠欲滴”,如果不是他躲得快,或许就真的被一口咬穿心脏、注入毒液了。


    在掌心召唤出火焰焚烧蛇的尸体,恩佐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里,一个高大的身影缓缓走来,脸上挂着零星的几抹笑意。


    “哥。”那人喊。


    银色的短发在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光,与恩佐如出一辙的湛蓝色眼眸盯着他,不知是月光还是流转的眸光,亮得有些瘆人。


    眸光中映出恩佐的影子。以瞳孔为圆心的世界里,洋洋洒洒的大雪落下,飘落在恩佐睫毛上,却又很快化成雪水。


    “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对佐伯的目光,恩佐眉梢微挑,脚下却并没有动弹。


    进入林寻的里世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虽然早就知道潜渊教会位置偏远、在鸟不拉屎的极北之地,但恩佐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么冷。


    林寻的里世界和他猜想中的大差不差,果然是围绕着潜渊教会生成的。甚至,就连他搜集来的资料也派上用场,以防万一准备了很多应对极端天气的物资,足够他和宿柳在这里滋润地生活不短的时间。


    只是……松开手,让呼啸的寒风吹走掌心里毒蛇的骨灰,恩佐眯起眼睛似乎是在看佐伯,实则却跃过他,望向他身后白茫茫一片的远方。


    小柳究竟被传送到了哪里?


    他本意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并没告知她要去哪里、也没嘱咐她提前做好准备。谁曾想法阵出了问题,他本该和她一起传送进来,却不知怎么回事,在里世界的屏障外围卡了很久,等到终于进来之后,却再也找不到她的位置。


    这么冷的天,她大约只穿着睡衣,茫然地就来到了陌生的此地。那样单薄、那样迷茫,她一定很冷吧?有找到避风的地方,有披上御寒的衣物吗?


    没有他在身边,她那么粗心,能照顾好自己吗?


    无数疑问堵在心头,恩佐烦躁极了。


    因而对眼前的佐伯也没有好脸色。虽然不明白佐伯为什么也被传送了进来,但他不在乎,满心满眼都是尽快找到宿柳。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准备睡觉了,眼睛刚闭上,就来到了这里。”佐伯走到恩佐身边,他比恩佐稍微壮实一些,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夹克穿在身上,衬得他愈发俊俏挺拔。


    “哥,这是哪里?”佐伯问。


    恩佐看着手中的寻踪罗盘——他特意准备的,想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开始罗盘还指着一个固定的位置,他循着方向一路走来,罗盘居然坏了一般,指针突然开始无规律地左右乱晃。


    罗盘失灵前指向的最终位置就在这附近。然而此处正是荒郊野岭,除了偶尔的几棵枯木,其余什么都没有,他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宿柳的踪迹。


    心中积攒着无数烦闷,恩佐头也没抬,语气有些不耐,“林寻的里世界。资料传来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吗,怎么,不记得了?”


    “怎么会,我只是没反应过来。”佐伯很平静,望着恩佐手中的罗盘,“你在找人吗哥?宿柳?”


    “不然呢?”


    本来找不到宿柳就烦,佐伯还在这里一直问东问西。有什么问题不能直接从心灵感应里问吗?非要开口你一问我一答的,是他的不耐烦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神经一阵一阵地抽抽,恩佐的精神像一只拉紧的弓,紧绷着弦不知何时就会断裂,而后锋利的弦线不分敌我地割伤所有胆敢靠近的人。


    “你找到她在哪了吗?”佐伯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恩佐的情绪一般,继续追问道,“我陪你一起去吧。”


    “滚远点。”


    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后没多久,恩佐猛地抬头,阴沉着脸,眼神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灼灼地盯着佐伯,“你不是佐伯。”


    “你是谁?”——


    作者有话说:写到这里,不知道读者大人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谁能猜到同时出现两个恩佐和佐伯是什么原因!!以及,小柳身边的恩佐和佐伯都是真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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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小心身后?


    读懂这句话的一瞬间, 宿柳下意识回头看。


    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关心,紧紧抓住她手臂不放的手掌很用力,手指深深陷入胳膊肉, 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被外面的怪物抓走一样。


    她身后不就只有恩佐和佐伯吗?这有什么可小心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那群人搞的什么心理暗示起了作用,她盯着恩佐的脸,越看越觉得陌生。


    分明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熟悉的模样,可组合在一起, 却莫名充满割裂感,一点都没有恩佐的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把恩佐的皮囊撕下来,套在自己身上的怪物!


    这个想法让宿柳毛骨悚然, 从相贴的肌肤处传来的热意也变成了某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感受。她下意识挣了一下手臂, 想要离开这让自己不舒适的手掌。


    然而她一挣扎,恩佐抓得更紧了, 攥得手指骨节都发白, 几乎要把自己嵌入她的骨血中一般。


    他并不说话,只用一双眼睛盯着她。向来澄澈没有什么阴霾的眼睛里, 罕见地阴云密布, 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大海, 暗潮汹涌, 翻滚着酝酿吞天灭地的海啸。


    真的很陌生, 非常、非常不像恩佐。


    面对这样的恩佐, 宿柳有些不知所措, 甚至感到有些惊悚。她是被那群“老人”污染了吗?为什么会觉得眼前的恩佐像是怪物?


    “宝贝, 你在害怕我吗?为什么?”恩佐轻声细语。


    语气温柔, 每一个字却都咬得极为清晰、缓慢,缓慢到有些沉重。


    对危险的直觉让宿柳下意识想要攻击恩佐,她能克制住自己的肢体反应已经是极限了, 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于是恩佐的表情更加阴恻恻,就像是上次两人发生矛盾、他惹她生气时那样。


    他不是承诺过不会再这样了吗?他说过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对她发火。可是,他现在这样是在做什么?!


    宿柳也恼了,她强硬地拽出自己的手,一时甚至忘记了外面还有一群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存在。没有压抑住自己的声音,她怒道:“你在干嘛?不是说好了不会再这样了吗?”


    她的声音刚发出来,一股凛然的尖锐气息就从背后袭来。


    想到屋外那群虎视眈眈的家伙,她暗道不妙。


    糟糕!中计了!


    意识到不对,宿柳赶忙向一侧扑开,远离窗户。


    却没能成功。


    她被恩佐箍住脖子,强有力的手臂横在她肩颈,生生将她拉回原位。


    该死的!


    两手把住恩佐的手臂,宿柳下沉核心带着他朝距离最近一侧的墙上冲去。撞到墙壁前的一瞬间,她抬起脚猛地踹墙,借力把两人撞翻在地。


    并没有迟疑,下一瞬,她甩开恩佐的手,利落地在地上一滚,背翻起身。


    电光火石之间朝窗外瞄了一眼,那群老掉牙的家伙已经不见了。但宿柳还是没有放下心来,肌肉紧绷着,随时预备着即将会出现的战斗——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怎么回事?”她用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看着恩佐,“疯了吗?”


    她质问恩佐的时候,原本静悄悄站在一旁的佐伯也走了过来,站在恩佐的身后。


    双胞胎两兄弟,一前一后站在宿柳对面,金发与银发是区分二人的唯一标识。同样矫健而高大的身形,同样面无表情时显得冰冷的蓝眼睛,像是狼群狩猎,头狼和身后的狼族将猎物包抄,蓄势待发不给人以任何生机。


    这熟悉的站位,让宿柳梦回安装情绪检测仪那天。不愉快的记忆重返心头,手又开始痒痒,她突然很想揍人。


    她瞪着佐伯,戒备他的下一步行为。


    反正这次门是关着的,他们三个都被困在这个小木屋里,有本事他把门打开啊?就看他有没有这个同归于尽的胆子!


    带着显著银桐村特色的鞋靴缓步迈向前,一步一步朝着宿柳靠近。


    紧盯着佐伯,她咬牙切齿。


    佐伯的一举一动在宿柳眼中像是开了慢动作一般,他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擦过她的肩膀,径直走向门前。


    等等!擦过她的肩膀?!


    追随着佐伯的脚步,宿柳震惊地望过去。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直奔门口,抬手,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打开了木门。


    “喂!你有病吧?”简直要被佐伯气昏了,宿柳指着他,连微微颤抖的手指都在诉说着不可置信,“你要把我们都害死吗?”


    她真的无法理解!


    佐伯难道就这么讨厌她吗?为了处理掉她,居然不惜得把外面的怪物都放进来?


    她冲上前去想要关门,却看到佐伯转过头来,一直没有直视过她的眼睛终于定定地望着她,“你看不到吗?”


    他问:“它们,全都进来了。”


    看到什么?谁们?


    神经病吧?怎么这么装神弄鬼的!


    佐伯这话太吓人了,惊悚程度堪比窗外那群家伙的“小心身后”。宿柳一头雾水,搞不懂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是下一秒,她就意识到佐伯说的是什么了。


    虽然将信将疑,但她还是回头看过去,不看不打紧,一看整个人瞬间愣在原地。


    ——刚刚还只有她们三人的狭窄小木屋,此刻居然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它们如游魂一般游荡在她身边,她转头的这一瞬间,甚至险些碰到一个“人”,那黑黄相间的牙齿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


    什么鬼?!


    条件反射地后退,宿柳惊魂未定地环视着整间屋子,才惊觉,刚刚在窗外的那群“老人”并没有消失,而是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总是很敏锐的感官像是失了灵,在佐伯提醒她之前,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感知到小木屋里的变化!


    当她注意到之后,本来正常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散发着淡淡的恶臭,平稳的大气压也不知何时重到几乎能把人压垮。


    宿柳站在门口,门外是整个身子几乎都隐入黑暗中的佐伯,门内则是泛着昏黄光亮却布满怪物的“安全屋”,她的脚踩在门框上,下意识朝外跑去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究竟哪里才是真的?


    她朝窗外望去时,怪物在外面提醒她小心身后,是真的在警示她,还是想要引诱她出去?


    而现在,怪物进入了屋子,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佐伯却冲出门外,呼唤她跟着他离开这里。


    他们的说法不一样,但目的都是一致的——想要让她离开屋子。


    她抬头看,佐伯的身影在浓雾笼罩的黑暗里若隐若现,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回头看,从刚才起就始终保持沉默的恩佐站在原地没有动。


    宿柳没有异能,看不到小木屋里的浓郁到能让联邦最大刻度的污染检测仪都爆表的污染。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危险的感知。


    她能感觉到那种从灵魂最深处一寸一寸攀援而上的恐惧,并非是由于她在害怕,而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在无孔不入地入侵她的四肢百骸。


    在屋子里游荡的怪物不知为何,统统避开了他,它们在木屋里漫无目的地涌动,而以恩佐为圆心的屋子正中心,形成了一圈真空地带。


    恩佐很高,虽然宿柳并不矮,但他依旧比她高出许多。平常总是微微弯腰低头看她、听她说话的人,此刻冷漠地站在那里,煤油灯不稳定的光线为他的身影打下忽明忽暗的光晕,暗沉沉的,整个人四周都围绕着某种极为深沉、阴郁的气息。


    他望来的眼神傲慢、冰冷,掺杂在少得可怜的温暖感情之中的,是浓郁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偏执占有欲。


    这不是恩佐。


    宿柳确信。


    即便是再生气,即便是犯病的时候,他也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黯淡的光晕将她和恩佐隔开,像是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交融在最中间那条明灭不定的分割线上。


    深深地望了他最后一眼,宿柳没再犹豫,抬腿走出门外,大步朝黑暗中跑去。


    在她犹豫的这几秒钟,佐伯的身影已经隐匿在黑暗里,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在前方。


    为什么佐伯什么都没问?


    他是早就看出来恩佐有问题了吗?


    无数的疑问在脑海中浮浮沉沉,最终化作向前奔跑的动力,和弥漫着浓郁潮腥气的风一起,被她抛在身后。


    冷静、理智、沉着,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


    宿柳在心里提醒自己。


    恩佐是假的,但这不代表佐伯是真的。


    小木屋的危险性做不得假,就算佐伯不喊她一起跑,她在发现之后也会选择离开的。所以与其说是追随着佐伯的脚步,不如说她是想跟着他看看、看他究竟是真是假。


    宿柳能在黑暗中视物,但这里似乎不是单纯的天黑,浓雾缭绕着,眼前的能见度也很低。而佐伯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他就像是熟知这里的环境,所以毫无障碍地向前冲一样,步伐快到她几乎有些追不上。


    同样的路程,两人所用的时间有着细微的差异,差异积少成多,到最后,她甚至快要跟丢。


    她能肯定佐伯不会停下来等她。


    他那么讨厌她,肯出声提醒她都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又或者说他有所图谋,本意就是想要骗她出来找个偏僻的角落把她做掉。


    一开始宿柳还想搞清楚他的阴谋,到后来火气上来了,不服输的倔劲让她说什么也要追上佐伯。


    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前方,恰好能见度极低的黑暗中,正是一左一右两条方向截然相反的小路。


    宿柳犯了难。


    佐伯刚才去的是哪一条来着?左边吗?


    完了,她根本没看清啊!


    正当她有些纠结之时,前方折返回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冰凉的手指攥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拉着她朝右边走去。


    第66章


    从什么时候意识到恩佐的不对劲的呢?


    从小木屋朝外跑的路途中, 佐伯回忆起自银桐村村口遇到宿柳和恩佐后的经历。


    他和恩佐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多言就能理解彼此的意思。因而在最开始,恩佐主动开口问他村子的情况时,他有些诧异。


    但很快, 想到恩佐对宿柳的维护,他便打消了自己的疑惑——大概是为了让她听到沟通、也参与其中吧,他想。


    在宿柳没来疗养院之前,恩佐有什么大事小事都会来找他,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虽然是名义上的哥哥,但恩佐却更像是年幼的那一方,总是突然冒出各种天马行空的念头, 仿佛没有人陪伴就会枯萎干涸的河流, 拉着他一起去实现那些无厘头的想法。


    然而,自从遇到了宿柳, 这一个月以来, 恩佐却几乎从未再来找过他。


    无论是去一楼吃饭,还是想去捉弄别人, 又或者一起去一楼的娱乐厅玩, 他不再是恩佐的第一且唯一选择, 而是成为了宿柳的备选。


    甚至, 就连宿柳拒绝恩佐之后, 他也没能成为备选。恩佐情愿选择在一旁看着她, 又或是独自回房间等待, 都没再去找过他。


    宿柳。这个身分不明、危险性未知的、突然闯入他和恩佐世界的人, 她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多了。他和恩佐不一样, 他不享受未知,不喜欢征服未知、探索未知,他只知道, 未知象征着危险,某种可能会让他和恩佐粉身碎骨的危险。


    不喜欢宿柳,抗拒和她相处,想要把她从恩佐身边除去。


    这是佐伯一直以来,对宿柳最清晰的感受。


    他一直都是恩佐的影子,好像一个生活在逼仄阴暗角落里的存在,在夹缝中窥见几分恩佐和宿柳相处的片段。


    旁观着那些生动鲜活的画面时,他不解、迷茫,像一个偷吃大人食物的婴孩,偷偷品味着,渐渐竟品尝到了几分异样的滋味。


    是酸涩吗?


    心底好像有一个角落在叫嚣着,且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扩散到每一寸内脏。那个声音说——那些本应是属于他的。


    什么属于他?是恩佐吗?他的哥哥。


    总不能是这个破坏了他一成不变生活的宿柳吧。


    想到这里,大步迈向前的脚步也缓了下来。


    佐伯慢下步伐回头看去。


    她怎么还没追上来?


    是还在纠结小木屋里那个赝品的真实性吗?


    她果然不如他了解恩佐,连恩佐的真假都分辨不清。如果是遇到被假冒的她,恩佐一定会第一眼就认出真假,甚至就连他都能分辨出来。


    这个“恩佐”虽然外表和恩佐一模一样,就连火系的异能都复制来了,但很可惜,还没模仿到精髓。他了解自己的哥哥,恩佐不会最后才注意到他没穿鞋,更不会在他多次尝试心灵沟通时毫无反应。


    单从这两点来看,佐伯就已经能确认这个人不是恩佐。一路来到小木屋,也只是想看看这个赝品究竟想做什么。


    但还没等到赝品行动,那邪神眷属级别的污染就降临,他不得不带着宿柳先跑,跑去一个比较空旷便于他行动的地方——进入里世界,恩佐身上一定会携带寻踪罗盘,他只需要带着宿柳去往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恩佐就会找来。


    这附近的污染太过于浓郁了,磁场太乱,恩佐应该很难确认方向。为今之计自然是先离开这片区域,只是,宿柳怎么还没追上来?


    她虽没有异能,体能却并不弱,怎么还没追上来?


    是出事了吗?


    虽然一直想把宿柳赶出自己和恩佐的生活,但自小养成的观念和狂蹈之狼血脉天然的习性让他绝不背叛头狼。恩佐就是佐伯的头狼,对他来说,恩佐的命令永远是第一优先级,无论他再怎么想要对宿柳下手,哪怕是为了恩佐的安全,在没有得到恩佐首肯前,他都只能暂时忍耐。


    如果她出事,恩佐一定会陷入疯狂的。


    很了解自己的哥哥,佐伯停下脚步,转身朝回走去。


    他要找到宿柳,最起码在他身边时,她不能出事。


    “你跑得也太快了!人家追这么久都没追上,累死啦!”


    佐伯刚折返回去,略含嗔怨的声音就响起,紧接着,宿柳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这边已经距离小木屋很远,如有实质的浓雾也淡了些许,半空中明亮到有些诡异的月光照射下来,照映在宿柳身后,为她打下柔和的光晕。


    宝蓝色的裙装在月光下熠熠生辉,点缀在其上的几颗玛瑙石也被照耀得流光溢彩。宿柳撅起嘴巴望着他,似嗔似笑,湿漉漉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如雾霭沉沉,蹙起的眉毛平添几分忧郁,眼波流转间又似乎闪烁着星芒。


    她怎么忽然换了套裙子?


    盯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宿柳,佐伯不着痕迹地皱眉。


    为什么这样看着他?她在生气吗?生气他没有等她?


    佐伯忽然发现,他还是有些太过于自信了。他一直以为,虽然他没怎么亲自和宿柳相处过,但寥寥的几次相见,足以让他观察到她的所有细节。


    远远地站在一旁,沉迷不语的那些时间里,他总是在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悄无声息地记下所有细节,暗自给每一个人贴好“标签”。


    这些标签便于他做事,无论是战斗还是恩佐吩咐的什么事,他都能够在标签的帮助下成功做好。


    比如他贴给胥黎川的标签是“阴险”“虚伪”“弱”。正是因为知道胥黎川此人拥有颠倒黑白的能力,深刻认识到不能听胥黎川忽悠人,佐伯才得以在黑鸢尾每一次的大混战中安然无恙——不需要听胥黎川说什么,打架的时候盯着他、把他嘴巴堵上打就好了。


    那是他的小秘诀,也是他认识世界的方式。


    可是此刻,佐伯却觉得自己好像给宿柳贴错了标签。


    他一直无法很好地定义宿柳,她在他这里一直是一个行走的“X”,一个未知数。可即便是如此,在从恩佐那里听来的三言两语、在从恩佐那里读取到的感受和情绪中,他都觉得,她不是一个会对他做出这样表情、说出这些话的人。


    他是懵懂,却并不矇昧。


    甚至恰恰相反,很有可能是黑鸢尾最清醒最理智的那个人。正是因为在乎的不多、得到的不多,他也几乎没有执念,所以最能透过表象去看透本质。


    正如第一眼就断定宿柳很危险一样,他也很早就意识到,她讨厌他。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佐伯依旧能够肯定,宿柳十分不喜欢他。既然她讨厌他,那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拉住他的衣角,以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


    朦胧的月光下,穿着宝蓝色裙装的女孩扎着双马尾辫,背对着月亮整个人被笼罩在影影绰绰的光芒中,面容也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洁白的、柔若无骨的手格外清晰,她抓住佐伯的衣角,晃动着缓缓向上,红润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着佐伯听不懂的话。


    “讨厌鬼,为什么不等等人家?”


    “我的脚都要磨破了,好痛哦,你得负责!”


    佐伯陷入了迷茫。


    他盯着眼前女孩的脸,分明近在咫尺,却怎么看怎么模糊,连她头上那两撮始终如挑衅一般随风飘扬的呆毛都看不清。


    “为什么不说话?你这是在对我发火吗?!”


    “呜呜,我一路跑过来这么累这么痛,你不关心我就算了,还要对我甩脸色,呜呜我不活啦!”


    她似乎真的因为他不理她而难过,嘴巴一撇,双手捂脸,抖动着肩膀小声呜咽起来。


    佐伯一时有些无措。他见过很多人的眼泪,却从未细想过他们为何流泪,也从未在意那些眼泪。


    可是此刻,面对着眼前这张和宿柳一模一样的脸庞,想到她是在哭泣,他的心脏也略微有些慌张地收缩,像是被一双大手揉皱,缓缓地酸涩起来。


    “别哭。”他说,声音有些陌生,“我背你走。”


    *


    “你背我走?”


    宿柳震惊地甩开佐伯的手,“你有毛病吧?”


    “谁要你背我走了?我要是知道路,跑得比你快多了,你在瞧不起谁呢?”


    她的一连串发问让身前拉住她手腕的这人都有些无语。好心换了驴肝肺,他气笑了,嗤笑像是从嗓音里挤出来一般,“你脑子有病吧?”


    “你还想不想活命了?我想帮你离开这里还有错了?”他越说越破防,索性甩开她的手,赌气道,“行,我不管你了,你自己跑吧。今天你要是能跑出这个迷雾域算我输。”


    真是白眼狼,他气愤地想。


    白费了他大老远跑到银桐村来捞她,不识好歹不说,还狗咬吕洞宾!


    要不是为了救她,他至于放着好好的巢穴不躺,跑到这个晦气的地方找她、还要受苦吗?


    越想越气,他声音都有些破音,“你走吧,现在回去你的那个破村子,死在里面都别出来!”


    宿柳一开始还没发觉不对劲。佐伯一直很讨厌她,她也很少能听到佐伯讲话,对他的声音并不熟悉,所以最开始,在这人说“我背你走”时,她还没意识到不对。


    此刻这人话越说越多,她越听越不对劲。


    “你不是佐伯啊!”她震惊地想去抓他的手拉过来看看他是谁,碍于四周太黑只能两眼抓瞎,“不是!那你为什么抓着我走?你谁啊?!”


    她的手跟铁手一样,啪啪啪地往他身上甩,隐隐作痛的腹部和侧腰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压抑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宿!柳!你把我当成佐伯?”


    “好啊你!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是谁?”——


    作者有话说:今日有奖问答,请问这位被小柳当成佐伯的破防哥是谁?


    第67章


    夜间阴冷的风吹拂着宿柳的头发, 把她为数不多的智慧也吹跑了。


    “你谁啊?”她百思不得其解。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是联邦话吗?


    怎么拆开来能听懂每个词语的意思,组合在一起就听不明白了呢?


    “我凭什么认识你啊?”她问,“你就不能自己报上名来吗!”


    疯了。嶙被气疯了。


    “好, 很好,非常好。”他一连“称赞”了宿柳三遍,最终压抑着怒火,咬牙切齿道, “你是装的还是真的?听不出来我是谁?”


    他们才刚分开没多久,她就忘记了他的声音?是他留给她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吗?


    更何况,他和峋共用一个身体, 私下里相处过那么多次, 她不可能记不住!


    装的!绝对是装的!


    她一定是知道来的人是他、不待见他,所以故意装模作样糊弄他!


    “你再装一个试试!”怒火中烧, 嶙精准地抓住宿柳在他身上乱摸的手, 把她拽向自己身前,“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究竟是谁!”


    有病吧?!


    胳膊抵在嶙的胸膛, 宿柳抽出手来去抽他。


    这一个月以来, 她是和林寻相处过不短的时间, 但每次他都讲话很少, 声音又低说话又结巴。嶙和峋的语气、语速相差很大, 她起初又不知道他们是双重人格, 就连在教堂后院的短暂相处中, 嶙讲话都不是很多。更何况他对她那么坏, 怎么想都不可能大老远跑来救她,她哪里能猜得到这人是他。


    眼前黑得要命,她和瞎子没什么两样, 即便两人已经近到几乎脸贴脸,她除了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头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怎么可能分辨得出来他是谁嘛?!


    平白被诬陷,宿柳真的很冤枉。


    看不清方向,她朝他身上盲抽过去,响亮的巴掌声在夜幕中响起。


    “我都看不见啊!我怎么看你是谁?”熟悉的手感让宿柳立刻就意识到她扇到了对方的脸,她有点心虚——毕竟对方说是来救她的。


    但下一秒,她就又理直气壮起来。


    谁需要他救啊?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她,挨打也是活该的!她不仅打了,还要再打!


    她抬手还要再打,被他捉住手腕,“得寸进尺!”


    他掐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直视他的眼睛,阴鸷的眼睛里满是压抑的怒火,“打一巴掌就算了,你还打上瘾了是吧?”


    黯淡的金眸死死顶住宿柳的脸,看她一脸死不悔改、不知道自己错哪了的样子,嶙磨了磨后槽牙,贴近她耳畔,一字一句道:“真的忘了我是谁?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假山、山洞、蛇尾……”湿热的气息从敏感的耳垂铺洒,顺着裸露在外的脖颈蔓延到更深处,激起酥酥麻麻的痒,“你在我怀里颤抖、低喘,声音……”


    他说着,带着她的手一路向下游走,停在腰窝处缓慢而磨人地打转,“你的温度、你的气味,如果你真的忘了,我不介意现场让你想起来。”


    好了。宿柳现在知道他是谁了。


    不知是羞愤还是恼火的红晕在脸颊爆炸,她短促地尖叫一声,抽出自己的手把他推走,“原来是你!你还敢来找我!”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她怀疑他是故意来找茬的,“你还说我装!你才是大尾巴狼好吧!”


    “当时你害我差点被怪物咬,现在又说来救我,装什么好人?你不会以为我这么笨,能被你的谎言给欺骗了吧?”


    两人水火不容,一开始宿柳没认出来他是谁的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和他对话,现在知道他是那个可恶的嶙,她简直无法克制住自己揍人的冲动,抬脚就朝他身上揣过去。


    “你!”一时不察被踢了个正着,嶙再也按耐不住愤怒。


    这里是潜渊教会的地盘,是他的里世界,弥漫在四周、阻挡视线的浓雾其实是污染的具现化,是属于无终之蛇的污染。他身为无终之蛇眷属的后裔,虽并不能完全免疫污染,却远比宿柳这样没有异能、没有信仰的普通人好出许多,能够在浓雾中视物,不用受制于污染。


    仗着视野的开阔性,他敏捷地躲避着宿柳的攻击,并且见缝插针地出手。


    只是相比于宿柳真情实感、拳拳到肉、一旦击中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攻击,嶙的“攻击”就显得温和了许多。他灵活地避开她的每一拳每一脚,并抓住她站位不够严谨的空档,蔫儿坏地戳她的腰朝她脖子间吹气。


    一方在殊死搏斗,一方在打情骂俏,两人就这样纠缠了好一会儿,宿柳终于受不了他这种贱得没边儿的行为,不再和他打,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虽然不能视物,她却完全没有受黑暗的影响,大步朝前跑着,大有遇见障碍物就摔、摔不死就爬起来继续跑的态度。


    看宿柳要跑,嶙才收起戏弄她的心思,追上去抓住她的手,“大度”道:“好了,我原谅你戏弄我了。”


    “你先装不认识我在先,我报复你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我都不生气,你也不许生气了,我带你去安全区。”他说得理所当然。


    在嶙的视角里,宿柳不可能认不出来他的声音,就算声音听不出来,看脸也不可能认不出他是谁。所以她一定是记仇故意的,为了报复他先前在教堂后院对她的所作所为。


    他完全没有反思自己的错误,并不觉得他当时的行为有什么问题。


    ——她让胆小、没主见的峋生出了反抗他的意识,她破坏了他和峋之间的平衡,会给他带来无数麻烦和未知的危险,他只是想提前将危险扼杀于摇篮之中,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又没真的杀了她,不仅留了她一条命,还不远千里地跑来救她,她难道不应该感激他吗?


    嶙被自己的理论说服,越想越觉得自己没错。他向来都随心所欲,从不拘束自己的任何行为,上一秒想杀的人下一秒就不想杀了,想杀谁就杀、不想杀谁就不杀,从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


    在假山的时候,戏弄她是出于有趣,故意让她暴露给怪物也是觉得好玩,后来的追杀更是真的动了杀心。而现在,费尽心思想要把她带离银桐村则是他忽然不太想让她死于这种方式。


    他就是这样,想法瞬息万变,无论如何都不亏待自己,只要想做,立刻就去行动。


    嶙把宿柳拉到怀中,察觉到她的挣扎,却并不在意,而是顺着拉她的力度,把她扛起来扛在肩上向前跑去。


    这片污染的扩散速度太快了,方才耽误了一点时间,现在无论如何,他也要先带她走出去。


    宿柳并不知道嶙心里的想法,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再给他一巴掌,然后狠狠地把他揍一顿再做掉。被他背到肩上的一瞬间,她就抓住他的腰,想要借力使劲一个翻滚从他身上滚下去,再从背后偷袭把他放倒。


    然而她刚抓住嶙,正准备行动,只听“啪”地一声,拍打声在夜幕里十分响亮。


    臀部传来被打的感觉,不痛,侮辱性却很强。宿柳瞬间红温,彻底疯狂。


    她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拽住嶙地衣服,一边挠他痒痒一边死死地掐,核心用力使劲往上抬起双腿,像小驴尥蹶子一样,用蛮力生生将自己倒挂在嶙身上。


    下一秒,她双腿夹住嶙地脖子,猛戳他腰窝,随后向前扑,夹紧他用力将他带倒摔在地上。


    她的速度本来就很快,有愤怒加成更像是开了狂暴一样,力气和速度都比正常情况下加强许多,极快地跳起来坐在他身上揍他。


    攥住领子把嶙大的头破血流了还不算,根本不解气,她又抓住他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高高掀起又狠狠往地上摔打。


    “你疯了?”第一下被打的时候嶙还对她抱有某种期待,以为宿柳不是故意的,然而当暴雨流星般的拳头往脆弱的鼻骨和眼眶骨砸下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好像是动了真格。


    “你被污染了?”他不死心地问,“不对啊,你也没异化啊?为什么会忽然发疯?”


    “宿柳,你冷静……”


    嶙的话戛然而止,宿柳似乎是嫌他烦,刚才只朝着致命处招呼的拳头开始往他嘴上砸,只要他一开口讲话,她的拳头就狠狠地磕在他牙齿上。


    她疼不疼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真的疼。


    满口鲜血和上半身传来的剧痛让嶙根本来不及思考,他还没适应她的拳头,宿柳就已经把他举起来往地上摔。


    已经很久没挨过打了——自从他拥有对身体的操控权之后,无论是他还是峋,都没有再被欺负过。


    就算是在黑鸢尾的每一场内部战争里,他也总是置身事外,看着恩佐佐伯和加西亚他们打斗,从来没有波及过。


    久违地重新体验了一番早期在潜渊教会的遭遇,嶙懵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宿柳好像是,真的想杀了他?


    “你……嘶……”一说话,嘴角和面部肌肉就抽痛。也就是身上没有镜子,否则嶙一眼就能发现自己被揍得本人都认不出来的鼻青脸肿的样子。


    不过即便是看不见自己的惨况,他也能从疼痛判断出受伤的程度,她是真的一身牛劲!


    不知为何,在山洞中,宿柳毫无攻击性地倒在他怀里时,他不仅对她毫无怜惜之意,甚至杀意愈来愈强烈,对她的恶意几乎要从每片鳞片中喷涌而出。


    可当被她暴揍时,他却反常地格外平静。


    不仅没有杀意,甚至先前的稀薄愤怒也消失殆尽,只有不知缘由的迷茫和某种暂时无法解读的、酸胀的情绪。


    这不应该啊?


    分明这样的屈辱和疼痛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应、不会忍耐的,他本应以极其残忍血腥的手段报复她、让她付出代价。


    可为什么,他居然一点也不生气?——


    作者有话说:答案揭晓,是嶙!没有人答对,太可惜惹!!!!


    第68章


    嶙快被打死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峋正在潜渊教会的教堂里做礼拜。


    虽然在现实中已经脱离潜渊教会许久, 但每逢午夜便礼拜的习惯却深深刻入他的生物钟里,无论是在黑鸢尾还是在里世界,都不可避免。


    得益于里世界的奇异机制, 能将一个人分裂成截然不同的两个全新个体,他和嶙得以拥有各自的身体、各自的生活。


    他不知道嶙平常在里世界都做些什么,也很少去干涉嶙的行为——除了与宿柳有关的那次。


    里世界被闯入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 但那抹熟悉的气息让他瞬间认出宿柳,虽然不知道她怎么进来的、想要做些什么,但他并不打算去打扰。只是他没想到, 嶙居然也找到了她, 并且打算对她下杀手。


    动用了自己平常最不愿意使用的无终之蛇的力量,他及时找到了宿柳, 阻止了嶙的行动。嶙已经在她面前暴露出面孔, 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双重人格,于是只好藏头露尾, 救下她后就远远离开。


    这里虽然是他的里世界, 但他也只有在外人闯入的时候察觉到空间的波动, 甚至在一些神秘力量的加持下, 有些闯入搜察觉不到。宿柳在哪、在做什么、状态如何, 他都一概不知。


    本来嶙也应该是这样。但或许是由于本来就是一体双魂, 所以, 在嶙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 他虽然无法感同身受, 却接收到了某种信号。


    循着信号去寻找嶙的位置,峋没想到,他居然能在这里遇到宿柳。


    彼时, 她正把已经快要昏死过去的嶙扔在地上,抓住他的脖子想要逼问他些什么。察觉到他的到来,她敏锐地将头转向他所在的方向,语气严肃。


    “你是谁?”


    她这副模样好陌生。


    在黑鸢尾里,她面对他时总是笑着的,眉眼弯弯看起来亲切又温暖,语气也永远轻缓柔和,像是能够包容他的一切。分明她才是岁数小的那一个,可面对她时,他却总是有种被年长者包容的感觉。


    然而此时,那双总是含着笑意、亮闪闪的眸子却凛然锐利,抿直的嘴唇没有情绪的弧度,整个人充满杀意,像是出鞘的长刀,寒光凛然、锐气逼人。


    她抬起头时,不知道是属于谁的鲜血从下颌划过,沐浴在暗色的血液中,找不出一丝一毫他熟悉的样子。


    峋没有说话。


    他忽然有些不敢确认,她是宿柳吗?还是宿柳的另一个人格?


    这个问题又牵引着他着落于另一个更加严肃的问题——对他而言,她的第二人格还算得上是她吗?


    如果算,那么他该如何面对两个不同的宿柳?宿柳面对他和嶙时,也会是这样的想法吗?


    如果不算,那是不是对她而言,也意味着,他和嶙不是同一个人?她能接受这样的他吗?她更喜欢嶙还是更喜欢他呢?


    陷入了忧愁之中,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宿柳。


    看他不说话,宿柳烦躁地又捶了嶙一拳。


    真是烦死了这群装神弄鬼的家伙?黑灯瞎火的,就不能坦荡一点直接报出姓名吗?真是太讨厌了!


    “说话啊!你是谁?”


    “再不报上名来我连你一起打!”


    她说话的同时,掐着嶙的脖子晃来晃去,生生把半死不活已经昏过去的嶙给晃醒了。


    他一睁眼,眼前就是宿柳燃烧着愤怒的侧脸,以及有力到让他呼吸不过来的手劲。深刻意识到宿柳的可怖之处的嶙两眼一黑,差点没再次昏死过去。


    他是真的没想到,明明是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身体素质居然完全不输异能等级SSS级的他,甚至力气有过之而无不及。


    疼痛虽然令嶙厌恶,但也不是不能忍。小打小闹怡情,他并不打算和她计较,想着等她消气了、没力气打了,他再从别的地方让她连本带利地换回来。可谁知,她完全不知道累的,像是一台永动机,打着打着还渐入佳境,力气越来越大、落拳的位置也越来越刁钻。


    他的好心情和好脾气也是有限度的,她不见好就收,他也在意识到她的“想打死他”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后,严肃认真了起来。


    不过是一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罢了,力气再大又能怎么样?在异能的降维打击之下,仍旧是以卵击石。


    怀着这样轻蔑的想法,他发动了自己的异能——“厄运之影”。


    这次不是恐吓也不是看戏居多的试探,他也动了真格。


    从深渊爬出来的影子阴冷、具有强烈腐蚀性,它们会从现实与另一维度的间隙爬出来,无孔不入地抓住她,将她拖走。与它们接触的每一寸皮肤,都会留下从体表深入灵魂的黑色印记,阴冷的火焰无时无刻不烧灼着周围的肌肤,永无安宁之日。


    嶙愉悦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她脸上痛苦的表情,欣赏她这样桀骜不驯、懵懂无知的人露出歇斯底里的哀求,求他放过她、求他救救她。


    只是刚挑了挑眉毛,眼眶骨就传来钝痛,牵扯到脸上被她打断的骨骼和淤血的部位,让他的笑容看起来不伦不类的,难看至极。


    不过,在即将发生的戏码之前,这些都是小事情,他选择暂时不跟她计较。


    满怀期待,嶙盯着宿柳,等待着的发生。


    ……


    无事发生。


    笑容僵硬在脸上,嶙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宿柳和宿柳的背后,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影子呢?为什么没出来?


    他再次尝试使用异能,召唤出那些来自深渊的、邪恶的、充满污染的影子。


    ……还是无事发生。


    笑容僵硬在脸上,比哭还难看。


    幸好宿柳看不见他的表情,如果看到了,或许会以为他还不服气,是在挑衅、嘲讽他,手下一定会更加用力,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好好地“照顾照顾”他。


    异能失效,单论身体素质和格斗能力的话,嶙完全不是宿柳的对手。或许在最开始,她还没废掉他的四肢之前,他还尚有一战之力,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丧失战斗力的他,则完全是她的瓮中之鳖。


    险些真的被宿柳打死,还好峋来了。


    峋的到来转移走了一部分宿柳的注意力,嶙终于有了喘息的余地,艰难地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嶙。


    出来得太着急,嶙没有披那件几乎寸步不离身的黑袍子,只穿了简便的单衣,站在一棵高大而繁茂、黑压压的树下,金色的眼瞳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只有在里世界、两个人各自拥有身体时,嶙才能这么清晰地看到两个人的不同。


    即便他从来不承认自己和峋是一个人——他不能接受自己有那样软弱、那样混沌野兽般的过往,他也无法忍受在明知道自己被利用、被当作牺牲品后,还因为带出荒山的“知遇之恩”而留下大主教姓性命。


    他的观念、他的性格和峋那么不同,他永远不会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陷阱、永远不会以德报怨、永远自私自利阴暗卑劣。他情愿自己与所有的不美好的、贬义的词汇挂钩,也不允许自己成为一个弱者。


    可是此刻,在那双黑夜中熠熠生辉的金色眸光下,他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他是比峋弱小的。


    他们的力量源自无终之蛇,那在混沌和迷雾中行走的、无头无尾的巨大远古生物,没有人直面过祂的真实相貌,世人只知道祂那双永远不会熄灭的、比最纯粹黄金还要绚烂的金色眼瞳。


    金眸的闪耀程度意味着继承的力量强弱,他的金眸远不如峋,他和峋之间,他才是弱小的那一个……


    是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吗?嶙问自己。


    当然不是。


    只是,在这么多年“我远比你强大、我才是保护者”的洗脑中,不仅是对峋,也是对自己,他也渐渐习惯了用尖锐不讨喜的恶劣包裹自己的胆怯,用所谓的作恶来藏起自己的无知与迷茫。


    然而现在,他却狠狠地打脸了。


    他被一个这么弱小、这么普通的纯种人类给打败了,被按在地上蹂躏、毫无尊严。


    弱小的一面被展露在峋的面前,嶙感到耻辱、崩溃、愤怒。


    极端的情绪刺激着神经,某种尖锐的能量从身体各处一瞬间涌出,混杂着碎金的黑色光芒大作,穿破了弥散在四周的浓雾,照亮了黑暗。


    手中的嶙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凉、顺滑却又有着不平整柔韧表面的触感。那触感太过奇特,如流动的水一般,她根本抓不住,无从下手就从手掌中“流淌”走。


    光亮起的时候,宿柳因刺眼的光芒而下意识闭上眼睛,然而在眼前闪过的那张脸庞又让她克服住生理本能,强撑着睁开眼睛。


    隔着湿润眼眶里生理性泪水的朦胧泪光中,宿柳看到了一张苍白的、立体的脸庞。


    是嶙峋!


    她努力睁大眼睛,辨明眼前嶙峋的方向,朝着他那边跑去。


    “你是嶙还是峋?”她问。


    问完之后就后悔了。


    真是笨!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宿柳懊悔地想,这有什么问的必要啊?她抓住的那一只很明显是坏的那个“嶙”,那现在新来的这一只肯定就是好的那个“峋”了。


    即便是有了嶙的前车之鉴,宿柳还是对林寻这个个体有着天然的亲近——她总觉得他就是那个蹲在角落里、满身伤疤、不爱说话不敢看人的社恐小可怜,对他充满怜爱。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光实在太亮了,她根本看不到那紊乱的、毫无规则跳动的光束中究竟是怎样的现场,也摸不清嶙是怎么回事,只好问唯一有可能知晓答案的峋。


    “他变异了吗?”她问,“能不能把我送出去啊!”——


    作者有话说:峋:乖巧可怜的孩子惹人爱。


    第69章


    金色的光芒消散之后, 狂风大作,席卷着满地枯黄的树叶,遮天蔽日。


    龙卷风自嶙所在的位置肆虐扩散, 黑色的天空泛起黄绿色,似乎是暴雨即将来临,又似乎是末日降临的前兆。均匀分布在风中的黄沙和枯叶遮挡了视线,宿柳下意识闭上眼睛, 同时伸手去抓身旁的峋。


    她有预感,接下来绝对会变换场景,如果不抓紧峋的话, 或许她就要再次在新环境里两眼抓瞎了。


    果然, 视线再恢复正常的时候,宿柳出现在一间冰冷、阴森、低矮狭窄的小房间里。


    牢牢抓着的峋不见了, 她身上的衣服也变了, 从豆绿色的民俗风长裙变成了一片式的宽大袍子。整个人都被笼罩在袍子里,眼前的一切充满了诡异, 她一时有些迷茫。


    是真的进了这个里世界的新场景吗?还是她又穿越了?这次是魂穿?


    黑暗的物理环境对宿柳来说并不算什么阻碍, 怀揣着各种疑惑, 她在这间屋子里摸索起来。


    屋子里没有窗, 门是紧紧封闭的, 像焊死在墙上一般, 连门缝都几不可察。推、拉、滑动, 宿柳尝试了各种方式, 都无法打开房门。无奈, 她只好把注意力转移到室内。


    不大的屋子里,空落落的,什么物品都没有。


    宿柳转了两圈, 都没找到任何机关、暗门之类的,只有房间正中心有两处凹陷。半椭圆形的凹陷深深嵌入地面,凹槽很光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经年累月地打磨而成。


    一开始,宿柳还没不明白这凹槽的作用。直到她坐下思考,双手无意识地搭在膝盖上。


    掌心盖在圆润的膝盖骨上,宿柳一边摩挲一边思考,忽然福至心灵。


    不对啊!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过于大,头狠狠地撞在天花板,差点没把她脖子撞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气音的笑。


    很短促,在安静到只有宿柳的心跳声和呼吸声的房间里,也微弱到几不可闻。她揉着脖子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


    是错觉吗?


    她狐疑地盯着身后,又抬头看了眼头顶,什么都没有。


    可能真是幻听了。宿柳低下头,膝盖对准两个凹陷处,严丝合缝地跪进去。


    或许这凹槽就是为此设计的,人类的膝盖能够完美地跪伏其中,深入地面的凹陷也能让人跪得更加挺拔、费力。


    会是机关吗?


    宿柳认真地跪着,满怀期待地等待,或许是开门、或许是忽然亮起灯光、又或许是从看不见的角落蹦出来什么……总之,应该会有什么降临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


    宿柳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虔诚了,最起码在跪着的几分钟里,她像一个最忠诚的信徒,期待着“主”的降临和馈赠。


    ……无事发生。


    遗憾地站起身来,宿柳开始在屋子里团团转。


    可恶啊!这里究竟是哪?她要怎么出去?


    墙壁的材质很特殊,介于大理石和金属之间,厚重而有韧性,没有工具的话她砸不开。转了不知道有多久,她终于泄气,依靠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墙壁。


    “有人吗?隔壁有人吗?”


    “有善良的好心人能来救救我吗?”


    “好想出去,好饿啊,能不能给点吃的呀?”


    她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人,但闲着也是闲着,百无聊赖间喊话,也没期待能得到回复,就当是自说自话了。


    比没有自由更加难熬的是枯燥,狭小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能够打发时间的东西,如果真要让她一直在这里,她一定会疯的!


    “咚——咚——”


    正当宿柳准备停手时,墙对面忽然传来了回应的声音。


    隔着墙壁,她并不能看到对面的存在,但只是单纯的敲击声,她居然能听出几分沉默寡言的意味。


    “你好?请问你是人吗?”兴奋地有节奏敲击着墙壁,像对暗号一样,宿柳问。


    对面久久未能传出声音。不仅没有讲话声,连敲墙的声音都没有。从始至终,TA只克制地敲击了两下墙壁,从一而终地缄默。


    “喂?你能听得懂我讲话吗?能听懂的话敲一下墙好吗?”宿柳还以为是自己的联邦话不够标准,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喊着,竭力让每一个音节都趋近标准。


    寂静过后,两声沉闷的敲击声响起。


    有回应,那就是能听懂联邦话了。宿柳心下了然,耐心十足,单方面介绍了自己,并提问了一些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我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一下,你回答我你知道的好吗?‘是’的话敲两下,‘不是’的话敲三下。”


    靠着“是”或“否”的方式,她成功获取了一些信息。


    这里是某种类似监狱的囚禁室,对面那人是犯了错误被关在这里,她应该也是。那人不知道怎么出去,也没有尝试过逃出去,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只等外面的人定期送饭进来。


    没办法用语言沟通的弊端在此刻显现,她只能得到一些很浅显的信息,其余的一概不知,甚至没办法获取这里的位置信息。


    她有尝试过提问对面的那人是否会讲话,但当她问出“你会说话吗”这一问题时,对面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连敲墙的声音都停下了。如果不是她紧接着又问了一个问题得到了答案,她甚至会怀疑对面那个人忽然昏死过去。


    “唉,原来你也不知道怎么出去。”她叹气,“难道我们只能等外面的人来开门吗?”


    “他们大概多久送一次饭啊,你知道吗?几个人送饭,防备严格吗?”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根本没有给对面敲墙的时机。


    好在墙对面那人似乎也没有回答的意图。


    “唉,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这里也太无聊了,我好想回我的床上睡觉啊!”


    “不过你也别担心,我很厉害的,只要他们别太多人,送饭的时候我应该能趁机闯出去。要是我能出去,一定会把你也捞走的!”


    宿柳喋喋不休,自问自答讲了好长时间,根本没想得到答复,只是太过无聊,说点话打发时间。


    “为、为什么,要出去?”


    一声极其低微的男声响起。


    磕磕绊绊,像是刚学会说话一样,宿柳的联邦话都比他标准。


    “不过我真的感觉我们不能这么被动,还得……”第一时间,宿柳没听到对面的声音,反应过来后才震惊至极,“——等一下!你会讲话?!”


    “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不好意思啊!”


    “不过你会说话为什么不早说话啊,这样显得我好像一个呆瓜!”


    像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本就有无数个疑问的宿柳瞬间又在两人之间打了无数个问号。


    “为、为什么要、出去?”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比第一次清晰了许多,发音也咬得准确了一些。


    “外、面,没有、有很好,这里、安全。”


    他说得磕磕绊绊的,但宿柳还是听懂了。


    “没关系我也是外地人我懂你。”她对他颇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外面怎么不安全了?你慢慢说,不着急。”


    现实并没有给她们不着急的机会。


    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宿柳站在墙边,一只手抚在墙上,茫然却不失警惕地回头看向门口。


    有些刺眼的冷光照射进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睛。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尖锐刻薄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沉重的脚步声逼近。


    “你的囚罪索呢?谁允许你摘下来的?”带着淡淡血腥味的长矛几乎要刺到宿柳脸上,“擅自行动罪加一等,你的带教祭司是谁?”


    敏捷地躲开半是威慑半是惩罚的攻击,宿柳听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求醉锁?她摘什么了?她干什么了?


    求知好问是她的天性,善于行动是她的本能,心中的疑问并没有影响宿柳的动作,她一拽一拉,灵巧地把那根长矛据为己有。


    拿到武器的宿柳今非昔比,三两下就把门口的人挑飞,毫无难度地闯了出去。


    走出低矮的门后,她才发现,原来这里是潜渊教会的教堂!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呆呆地站在小门前,宿柳抬头望着天上冷冽的月亮,不禁感慨一句好神奇。


    没有耽误时间,趁着那群看守还没爬起来,她迅速跑去隔壁房门口,捣鼓着想要开门。


    “她叛变了!”


    “主教呢?快去通知主教!”


    “通知主教有什么用?喊大队长来啊!”


    看守们的交流声不绝于耳,宿柳并不在意,她连头都没回,背身一踢把即将跑出门的一个看守踹回去,最后用脚勾上门,从头到尾一个眼神都没甩去给他们。


    嘈杂的声音只会让她更加冷静,她聚精会神地开锁,研究了半天终于把门打开。


    亮得有些反常的月光照射下来,从打开的门缝中泄入。


    背对着小门跪立的少年循声回头。他跪得笔直,背影如一根劲竹,黑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随手抢了件床单披着的骷髅骨架。


    习惯了黑暗的人在看到光明时,第一反应都是闭眼。陌生的光芒让他下意识眯起眼睛,他抬手用手背遮挡刺眼的光线,透过指缝去观察外界的情况。


    宿柳背光而立站在门口,身型被光影拉长,头上打下的阴影让她看起来神秘莫测,颇有种世外高人的气势。


    下一秒,她开口便打破了这种感觉,“怎么样,我是不是说到做到!快快快,快出来,我有不详的预感!”她一边向后张望,一边朝着门里的少年招手,招呼他动作快点。


    看到屋里的少年仍旧跪在那里,久久未能行动,宿柳急了。


    “喂喂!快点呀,很急很急很急,逃命呢!”


    眼看着他还不动,她再也按耐不住,用长矛支住门防止关闭,冲进去拉起他就跑。


    他很轻,手腕很细,几乎没有肉,单薄的皮肤裹着骨架,瘦得惊人。甫一抓住他的时候,宿柳还以为握了根棍子。


    “你怎么这么瘦?他们都给你吃的啥?”他太轻了,人又高又瘦的一长条,她拽着他疾跑就像放风筝一样。


    “潜渊教会待遇太差了!你应该不是什么抓来的敌人俘虏之类的吧?都是自己人,就算犯了什么错,再怎么样也不能这样虐待啊!”


    “要我说啊,你们这群搞信仰的,反正都是邪神,为什么不能找一个待遇好的教会呢?”


    “我记得有个教会,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兰心教会,他们那边虽然搞什么生人祭祀之类的,但你们这边也搞啊,人家那儿待遇还好,你不如去那里!”


    其实宿柳知道的教会并不多。


    除了这个里世界里面的潜渊教会,就只有恩佐和佐伯所在的蚀月教会、胥黎川家所属的兰心教会。前者她倒是从恩佐口中听到了不少,但那边太过于注重血脉,做事风格也比较极端,总体而言不如后者。


    虽然她对兰心教会也一知半解的,但看胥黎川那个养尊处优的样子,应该不至于苛待信徒吧?


    ——她完全忘了胥黎川根本没有信仰,也没搞清楚他家族扶持的教会本质上和他没有关系这件事。


    两个人一直跑,直到跑出了教堂的范围,跑到了后山上。


    这个空间严格来算,似乎是里世界的里世界?


    宿柳分不清,她只知道这里的教堂明显比她最初到达里世界看到的那个要新一些,虽然只是细微的差距,也足以让她辨明时间。


    已经习惯了里世界和表世界的迥异,对里世界无规律、随心所欲的变化心知肚明,她并没有怎么陷入焦虑。


    左右现在出不去,既来之则安之,顺其自然,她总能走出去的。


    月光凛冽,看似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夜空中却没有星芒,甚至还罕见地飘起鹅毛大雪。大片的雪花坠落,一片压着一片,很快大地便变得白茫茫一片。


    雪太大了,积雪已经影响前进的路途,宿柳和那个少年停在半山腰。


    时间像是被一只不知名大手按了加速键,宿柳清楚地知道她们并没有跑很久,脚下的积雪却已经很深,像是这片山脉本就是一座雪山。


    四周的一切覆盖上银装,最初还能眺望到的教堂已经不见踪迹,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冰雪的世界。


    宿柳和身后的少年都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袍子,赤裸着双脚。她低头看向自己冻得通红、被草坪和树枝划伤的脚,叹息。


    好不容易才搞来鞋子,这下倒好,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更加痛恨罪魁祸首,她一边在心里诅咒着嶙,一边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


    “我们先找个地方避寒,这里……”


    说着,她转过头来,想要从少年口中获取一些与周围环境有关的信息。


    “你来过这里吗?有没有小木屋、山洞之类的?”


    在宿柳满怀期待、想要得到有建设性答案的目光下,少年缓缓抬起头。


    一路跑来,宽大的帽檐早已被大风刮倒,裸露出那张瘦削到几乎没有人样的稚嫩脸庞。只是宿柳急于奔波,根本没有回头,所以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此刻,随着少年抬头望她的动作,宿柳僵硬在原地。


    瘦骨嶙峋,眼前这人虽然瘦得脱相,但还是能看出几分熟悉的痕迹。


    黑色的长发、金色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唇线分明薄唇,这不是林寻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回归!


    大概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就能看到小柳+嶙、峋、恩佐、佐伯的超大型修罗场!乱成一锅粥了吼吼吼


    第70章


    “林寻?!”宿柳惊呼出声。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抓起他的手,拉近至自己身前,歪头从各个角度单, 但怎么看都觉得他就是林寻。


    不过这张脸太稚嫩了,大概才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了胥黎川里世界的经验,宿柳保持怀疑,大胆猜测, 小心求证。


    “你是嶙还是峋?还是他们谁的分身?”


    但眼前的少年根本不说话。


    他只在她第一次叫破他名字的时候瞳孔微微收缩,表现出几分微弱的震惊,随后就继续陷入沉寂, 像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雪还在下, 并且越下越大,大到开始遮挡视线。大局为重, 宿柳暂时按下了疑惑, 深一脚浅一脚朝着不远处的前方跑去。


    刚才环顾四周,她在那个位置扫到了一点异样的色彩, 区别于白茫茫的整个世界, 似乎是一个建筑。


    到了小木屋后, 抖落身上的雪, 宿柳才抬头正眼看向这少年。


    “老实交代, 你究竟是谁?知道这里是哪里吗?要怎么出去?你和林寻是什么关系?”


    吐泡泡一样吐露出一连串问题, 她面色严肃, 用手中始终没有松开的长矛戳了戳地板, 大有他不回答就将他就地正法的意思。


    小木屋里温度不高, 但他黑袍上的积雪还是渐渐融化,洇湿了肩上的布料,向外凸出的肩胛骨便显得更加瘦削突兀。


    他并不说话, 低垂着头,也不抬眼看她,只沉默着。


    “你能听懂我说话!你也会说话!不要装傻!”


    看他一直不讲话,宿柳怒了。


    小木屋很小,纵是有十八般武艺也很难施展开来。她艰难地拎着长矛,将矛头指向他,“你要是再装死,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她柳眉倒竖,又大又圆的眼尾高高扬起,头顶的两根呆毛在大风的吹拂下更加挺立,随着昂首的动作左摇右晃的,活像是一只愤怒的小鸟。


    “我、我就是林寻。”低哑的男声响起。


    见他终于肯说话,宿柳态度和缓了一些,“其他的问题呢?也要回答!”


    自称是林寻的少年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每一个问题都需要她重新复述。就像是一个一次只能接受一条指令的老旧智能机器人,耗时许久以后,宿柳终于从少年林寻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里真的是潜渊教会,只是时间似乎比之前她降临在此处的早一些,至少早了十年左右。他也正是林寻,并且在他的认知中,这里有且仅有他一个人叫“嶙峋”,是把他捡回来的大主教亲自为他取的名字。


    不会真的穿越了吧?穿越回以前的时间线里?


    宿柳震惊了。


    自从进入林寻的里世界之后,一切的发展完全无法预料,场景变来变去,她现在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还在里世界了。


    屋外的寒风鬼哭狼嚎,看起来脆弱的小木屋在狂风之中坚强屹立,只是吱呀作响的门板和墙壁提醒着两人,它撑不了多久了。


    凛冽冷风从木头的缝隙灌进屋内,本就穿得单薄的宿柳不由自主抱紧自己。刚才一直在外面不觉得,此刻稍微“温暖”了一些,她才更觉得冷。


    刺骨的寒冷。手脚已经僵硬了,这里的温度太低,比她一开始在教堂外经历的低温还要低很多,如果不是知道这里是潜渊教会教堂的附近,她或许会怀疑自己进入了极地。


    手指红肿到难以弯曲,手中长矛的存在感也在缓缓降低,她甚至都有些举不起来矛了。


    生理反应难以克制,宿柳被冻得浑身直打冷颤。


    少年林寻注意到她的反应,垂眸盯了她一刻,随后开始解衣服。两人的袍子是一个款式,都是一片式的长袍,看起来宽大,其实根本不能避寒,冷风直往里灌。


    寒冷让宿柳失去大脑,也没了拷问他的心思,一心抱紧自己取暖。


    被一件湿冷的衣服盖住脑袋,再抬头的时候,她眼前就是一片白.花花的赤.裸.肉.体。


    实在是太瘦了,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皮肤紧贴着骨架,几乎看不到脂肪的存在。胸膛上遍布着斑驳的疤痕,青紫交错连成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和之前她在8号房看到的很像,只是更瘦、疤痕更加新鲜。


    “你干嘛?!”她摘下头上湿漉漉的黑袍子,扔回给少年林寻,“我不要你的衣服!”


    或许是联邦话不好的人的脑回路是相通的,宿柳诡异地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看出来她冷,把衣服脱下来给她。


    “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我穿上只会更冷!”鉴于他一片好心,她虽然惊讶,却也耐心解释,“你自己穿吧,谢谢你。”


    少年林寻很乖巧。他呆愣愣地拿着从头上掉落的、自己的衣服,抬眼望着宿柳。


    金灿灿的眼瞳里茫然一片,不知道是不是被冻出幻觉了,宿柳居然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可怜巴巴流浪狗的影子。


    她平生最见不得毛茸茸的小动物撒娇,爱屋及乌,她叹了口气抓起少年林寻的黑袍子。


    “你要是冷的话,晾干了再穿,不冷的话也可以晾一晾。”


    说着,她从他手中接过衣服,环顾四周,想要在小木屋找一个晾衣服的地方。


    只是刚回头,恰巧目睹了木门打开。


    风雪太大了,掩盖了除此之外的一切声息。宿柳的耳力很敏锐,依旧没能捕捉到脚步声。


    高大的男人推开门,维持着单手推门、抖擞肩膀抖落积雪的姿势,和宿柳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读者大人们…我知道很短啊啊啊


    换城市水土不服感冒了,身体不舒服实在写不完,明天尽量多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