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季胥见田氏买的了这么多雄黄酒,就知道她动了那十两卖赃物的钱,说她不该。
“女儿,我的好女儿,阿母知道错了,日后不会再犯,这十两还能交给官府,叫阿母坐牢去呀,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这时候用在刀刃上,
外头传的可凶了,那杨六的脸都烂的不成样子了,要我说他也是现世报,可惜旺儿,怎么就跟了那样的阿翁,唉……”
说着叫五福六谷两个壮力来将酒抬到西屋去,季胥自然不会狠心到将钱交官,抓了田氏坐牢吃役去,只想叫田氏记住利害,千万别再犯险偷拿了。
如今见她都买了雄黄酒,也知道,她一颗心都是为了家里,却也实话说了:
“阿母买错了,这雄黄酒有一定的毒性,不敢吃多了,阿母买这么多回来,不知放到哪一年去。”
田氏傻眼了,“我的钱,我的钱哪!”
一时又叫别往西屋抬了,该抬去退还给酒肆,季胥叫住了:
“才说外头传的凶,这会儿还出去,放到西屋去,近日关好大门,除了早晚弃灰,都别出门去。”
到底将这酒抬到西屋了,季胥和丫头们烧了白术,将屋子各处熏了熏,也给每人做了辟疫的香袋,里头放的是白术。
她最担心的就是田氏改不了出门跟人家聚众嚼舌头的习惯,可这两日,田氏为雄黄酒的事头疼。
看到西屋那大坛子酒,就好像白花花的钱流走了,果真和女儿说的一样,这些日子,每人才不过吃了小杯的雄黄酒,凤、珠两个还小,甚至不吃,而是以酒抹额,这大坛子,真得吃到猴年马月去了。
因此人也懒了,歪在炕上为那十两银子说是心口疼,
“女儿哪,你想想法子,把这酒退了去罢。”
这日,田豆出门弃灰回来,悄悄和田氏嘀咕:
“我听外头的人说,如今的雄黄酒,人人哄抢,涨到一两银子一斗了。”
“田豆,田豆,你真是聪明又机灵的丫头。”
田氏浑身的毛病都好了,看那坛酒,就和宝贝似的,这就是十两变成了二十两呀,她对季胥说:
“好女儿,亏的你不许我出门退了去,如今那酒翻了一番,定是你一早料到,想叫阿母好好挣上一笔钱呢。”
说着又到西屋去看她那值钱的雄黄酒了,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季胥拿她没办法。
这两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吏走街串巷敲锣通知了:
“凡买缣布者,上报官府,销毁处理。”
田氏听见锣响,将门开了条缝,探头掩鼻的出去看了,只见前门这条街,还像从前一样,走驴过路的,凑对嚼舌的。
耽迷斗鸡的吴斗,依旧抱着一只大公鸡,要到西市去跟人家斗鸡。
“吴斗,都这时候了,咋还往外头去斗鸡?”
吴斗说了:“我有一身的正气,疫气不敢入体,瘟疫是杨六那样的孬人才能染上的。”
桑树巷的姑子们,有的还捧着朝食在吃,有的则吃过了,出来跟人家磕闲牙,将那敲锣的小吏拉住问了一番。
才知道,近日那些布肆里卖的岭南缣布不干净,是带病的,杨六贩进来,难怪是头一个染上瘟疫的。
除了杨六父子,安陵邑、茂陵邑、阳陵邑、长陵邑、平陵邑,这五个陵邑,又接接连连的出了十来例瘟疫。
“都是买了那缣布的?”
田氏远远的问道。
“是,故而才叫买布的报给官府。”
那小吏答道,敲锣走远了。
那些姑子才发觉田氏在门口探个头,笑话道:
“你怎么了?做贼似的?还不站近些也好说话呀。”
田氏道:“我女儿说了,疫气通过口鼻之气相传,不好跟人家走的近,要染上瘟疫可了不得了,你们还不散开些。”
肖姑笑的更甚了,说:
“马坡街的杨六才是发了瘟病的,咱们又没病,哪里还要避着说话呢?”
说着撸起胳膊看了,
“你瞧,可是没犯一点疵疹?”
说起疵疹,她们又在那里说,杨六的疵疹烂成啥样了,唬人的很,田氏也竖着耳朵听住了,一时不舍得抬脚进去了,不过她也照季胥这两日教她的说了:
“听说那杨六也不是一时就犯病的,也好过一阵子,到处的吃酒,可见这瘟疫一时不显,日后发作也不一定,咱们还是小心些。”
另个姑子道:
“田姑,你家不是买了那一大坛子雄黄酒,吃了还怕瘟病哪?”
“就是呀,你田姑素日多爽快一个人,现在怎么扭捏起来了,还不取了那巾子,过来好说话。”
“这倒也是。”
田氏想了想,觉得有理,她身强体健,又吃雄黄酒,又熏白术,想必瘟疫不能入身,不过她也多了个心眼,问道,
“你们可吃了雄黄酒了?”
有的说吃了,有的说没有,刘老姑说:
“我虽未吃雄黄酒,但鼻子这下面抹了胡麻油。”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雄黄酒了,兴起了一种偏方,用胡麻油涂在人中上,以香气辟除疫气。
据说是灞桥马道姑说的法子,如今五陵一些百姓,出门都在人中抹点胡麻油,有条件的才吃口雄黄酒,回家烧了白术熏一熏。
“是灞桥马道姑告诉的法子,你还信不过?”
一听是马道姑,田氏自是深信不疑的,说:
“我家里供奉的瘟神,还是前年搬家时,马道姑请进家里来的。”
“我家也供着呢。”
“才起来就拜了瘟神。”
自打五陵闹瘟疫以来,家家户户就将五瘟神供上了。
这五瘟神,分别是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季,中瘟史文业,他们掌管着四季瘟疫,家畜平安。
田氏最信这些,自然也不例外,家里堂室几尊木雕的神像,还是前年搬家时,她请马道姑请来家里的,有井神、谷神、瘟神。
近来中瘟神的神像,代替了谷神,摆在了中间的位置,田氏拜的更殷勤了。
“既然供着瘟神,那你还藏在门后边做什么?”
“就是哪,我家吃的炸芋饼,你吃不吃?”
肖姑碗里才炸的芋饼,旁人用手捏了一块去吃,她也把碗向田氏伸了伸,圆鼓鼓,金灿灿的。
这肖姑做的芋饼最好吃了,田氏从前没少贪她一口两口,这会子隔着远远的,都好像闻到香味了,就要抬脚出去,只听里头叫她:
“阿母,阿母?”
忙的缩进去了,只见季胥找她,见她从外头来,问道:
“阿母在那里和人家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聊些辟疫的事,她们都是健全的好人,我才聊了一会子。”
季胥就知道她这爱磕牙的阿母闲不住,又将那些话说给她听了,说重了,唬的她说不敢出去了才罢。
“田氏虔拜瘟神保佑,瘟疫远离我家,远离我家,来日一定为瘟神塑金身。”
又怕其他二位神仙生气,也说给他们塑金身。
又将厨房一小瓿的胡麻油找了出来,这还是之前用来做菜吃的,收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每天哪个豆出门去弃灰,便也叫哪个抹点在人中。
“你们别不信,这可是马道姑的法子,她请的神最灵,咱家是不是没有谁犯了瘟疫?这都是瘟神保佑。”
蚕豆最信了,连睡觉也舍不得洗去胡麻油的香味。
“脏丫头,你也不怕招了老鼠咬你。”
听银豆吓唬她,才去洗了,出门才找田氏涂。
这日,阳城老爷家的画儿从外头回来,说了缣布的事,申氏怕的将前些天才买的缣布一把火烧了。
她家自打阳城老爷替人家主事建楼以来,日子富裕了许多,缣布也买的起了,这布还是她买来给女儿做衣裳的。
这会儿烧成了灰,又在家里到处熏了白术,她女儿丝娘说:
“阿母,咱们还是报官罢。”
“不可不可,你没听画儿说,那些买布的,都叫羽林郎抓到收容所去了。”
收容所是羽林卫建在东郊的,收容染上瘟病的百姓的地方,据说最早发现的杨六父子也在那,她们在安陵邑,远远的都能看到那里烧出又长又直的青烟。
百姓们都说,那是烧人的烟,害了瘟疫的百姓,抓到那里都叫烧了。
“可外头告示贴着的,收容所是给人家治瘟疫的去处。”
“那都是为了抓人的借口,去了的可有一个治好回来的?”
家里就她们母女,并一个画儿在,阳城老爷前阵子就到弘农郡给人家建楼去了,至今未归,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境况。
申氏做主将这事瞒下了,谁也不许到外头说。
可是纸包不住火,不知羽林卫怎么查到她家买了缣布,一队的羽林郎闯到桑树巷来,将阳城家的门敲的山响。
申氏叫画儿别开,他们便破门而入,将申氏的胳膊看了,上面已经起了一片的疵疹,为首的道:
“带走!”
就连阳城丝和画儿两个没有长疵疹的,也一并押住要带走,申氏说:
“我去受苦倒也罢了,她们没有染上病,怎么也要去那里?”
“瘟疫以口鼻之气、渗液相传,你们一家同吃同住,就是此时尚好,也难保日后发作,一并去收容所,谁还能害了她。”
“她是闺阁小姐,去了那里,吃怎么办?住怎么办?你就留她在家罢。”
这里的动静,引的街坊们都出来看了,田豆正好去屠夫那买肉,正好撞见巷口阳城家的妻女被羽林郎抓走的一幕,只站的远远的看了会儿。
街坊们指指点点的,他们这些人活了大半辈子,有的只是代代相传的听过瘟疫多凶,一次还没碰过;
有的还年轻,甚至闻所未闻,基本还不通这瘟疫口鼻相传之事,仍旧在这里扎堆的凑热闹,那些羽林郎赶了他们,才散了。
看见田豆脸上蒙住一块巾子,还是带绳子的,挂在两边耳朵上,问道:
“这是田豆?哪里捡的这怪模样的东西?蒙住都认不出个人了。”
田豆说了:
“这是我家小姐给做的。”
说着,提了肉进了家门,避而不出了。
第182章
田豆将这新鲜的猪肉拿给金豆,说:
“我去的早,屠夫那没啥人,买了块肥瘦相间的好肉。”
金豆到厨房去庖丁了,田豆将面上的巾子取了下来,这面带绳的挂脸面巾,据小姐说,戴上能防着些唾沫飞溅,聊胜于无。
她虽不懂那些,但这可是用五层方目纱做的,那是多好的料子,原剩了半匹是做夏裳的,季胥给她们每个要出门的丫头,裁做了这样的面巾。
田豆爱这料子,也很宝贝,戴完就按季胥说的,先洗,再到一口专门的甑子上大火蒸透了,后晒在院中了,晒干了收起来,下次戴。
她回来烧火,说起外头看见的事:
“阳城家的画儿也被抓到收容所去了,到了那里,可是真的要把人给活活烧死?我以后再也见不着画儿了?”
说的蚕豆看着灶膛里那团火,还掉了眼泪。
“别瞎说,没听小姐说,外头告示贴了,收容所是给人家诊治瘟疫的去处。”
季胥自己也在大清早,街上寂寥的时候出过一趟门,因家里四豆不识字,她是到某处都亭去看告示,了解外头情况的。
那告示上写了,收容所在东郊,染瘟疫的百姓可到那处去求医问药,金豆悄悄说:
“羽林卫的中郎将可是帮了咱们家的恩人,他那样一个好心的人,能把人活活的烧死?那些人又不是他刀下的匈奴。”
季胥听说这事,将家里人出门的次数,从早晚各一次,减成每天一大早出去一次,主要是弃灰,或是到屠夫那买当日现宰的肉。
毕竟家里只有七只鸡,就算每日下了七个鸡蛋,也不够十个人分,蔬菜倒是不缺,但也不能全靠蔬菜。
除了尽量避免和人家接触,也得增强自家人的抵抗力,俗话说吃要吃的饱,睡要睡的早,夜里盖好被,病就不惹了。
不过也不是每日出去买肉,五六天出去买上一大块回来,当日吃新鲜的,后来吃封在罐里的肉酱。
有时吃炒鸡蛋、鸡蛋羹、鸡蛋饼,也算一个荤菜。
家里虽有十个人,但产生的垃圾不过是些灰尘、大骨头。
一日三餐按量来煮,就是有些许剩的,也能喂鸡,菜梗、菜根、连蛋壳也能掐碎了喂给鸡吃。
这时候普通百姓的菜,也都不是大油的,家里也就季胥做煎炸炒时,油会多放,田氏不太习惯,也不舍得多放油,就是一点油星子,也都拌在饭里吃干净了。
因此那些碗、盘子,也不是油乎乎的,更不会有啥泔水,皂荚水洗干净了,那些水就倒在沟里,流到外头,排到城外的壕沟里了,甚至第二遍的水还能浇在菜地里。
因此家里的垃圾一点也不多,早上弃一次也行。
不出意外,她们一家应该能避开外头的瘟疫,在家里平安的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如今已经八月份了,这瘟疫不知要横行多久,九月份的税钱,二百多两,眼
下还没有着落呢,季胥不由的想挣钱的事。
前阵子她出去看告示,上面写了,收容所那里要雇一个擅做膳食的庖人,也许是风险大,月钱很可观,可收容所,是收容瘟疫病人的去处,听着就唬人,季胥不清楚里头情况,也不敢说去,万一染上瘟疫反而事大,可这每年的税钱,也不会因为瘟疫就免于上缴了。
季胥想了,实在不行,到最后就是卖方子,典当东西救急了,食肆如今解封了,那里头放着开业时收的各家夫人的礼,还是值些钱的。
近来,外头的瘟疫越发多了,吴斗终于不去西市斗鸡了,因那里有一个染上了瘟疫,连斗鸡的地方都叫羽林卫的人散去了。
甚至连太学,如今也都遣散了学子们回家去了,高市的各大食肆都关门歇业了,包括满香楼。
这里冷清了许多,胡掌柜却在楼上摔砸东西,因她身上也开始长疵疹。
满香楼的一个典计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张偏方,是用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她吃到如今,一点也不见效,疵疹已经蔓到脸上了,一个个的疙瘩,她照了镜子,连镜子都打的粉碎,将杨六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杨六!”
她这身疵疹,全是陪了杨六吃酒之后染上的,不只她,还有店里两个搀过他的伙计,也都染上了瘟病,现已被她丢去东郊的收容所自生自灭了。
在她看来,那里的庸医不会治人,就算研出了什么方子,她也有法子弄到,因此一直避而不出,不去收容所。
“不好了,不好了,典计奔上来道,收容所的杨六,死了……”
才咒过杨六的胡掌柜,却灰了脸,碎镜里的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杨六,来向她索命来了,胡掌柜的嗓门都变尖了,
“再去,再去寻郎中来,我有的是金银珠宝,快去!”
这日,未央宫宣室的百官朝会,因五陵瘟疫一事,黎旦被大将军斥责了。
虽说当初他做了两件事,庄盖邑述职时瞒下一笔,秘而不宣的成了已故的均输令,黎旦则是不知情的。
可如今缣布四散,瘟疫肆虐,那年过半百的大将军,也不顾他的老脸,当朝斥他御下不力,还是老丞相怜惜了他几句。
反观秩次比他低的庄盖邑,却因在瘟疫一事上查获有功,得到大将军的认可,封锁函谷关一事也交由他去做了。
黎旦这心里不好受,因悄悄向老丞相提议道:
“听闻坊间对收容所闻声色变,相传那是将人活活烧死的地方,这都是羽林郎素日行事太过的专横跋扈,才滋生这样的谣言,
小臣有一个愚见,坊间看好一金女娘,诸多的食客追捧,不如将她送去收容所,替瘟疫的病人做炊,
想来,收容所也就有个好名声了,那些染了瘟疫的,也就不再躲藏着羽林郎了。”
老丞相捻须点了点头,黎旦接道:
“羽林郎们有宿卫宫城的职责在身上,倘或一个不小心染上瘟疫,带到宫墙内,岂不有危龙体?
旦愿将功补过,以府兵二百,借调给收容所出力,以保全羽林郎们。”
这日,季胥正在菜地里摘甜瓜,这是头茬儿甜瓜,外皮青嫩,晒的滚滚的,在井水里湃凉了,她们吃过饭后,和丫头们切来吃。
果肉白如脂肪,咬一口十分的清甜,连囊籽都是甜的,可以一并吃下,很是解暑。
忽听的院门震的山响,大叫开门,田氏隔门问道:
“外头来人是谁?”
“黎家府兵,来带一金女娘去收容所。”
田氏一听收容所,呵斥道:
“我女儿近日在家,哪儿也没去,她身上没有瘟疫,凭啥跟你们去收容所?”
“向来是羽林郎为收容所的事在各处奔走,怎么换了你们来?”
季胥则道,外头的是黎家总管,他说:
“羽林郎人手不足,我们乃是借调给收容所帮忙的,奉丞相之令来请一金女娘到收容所庖厨,你若再墨迹,违令不从,别怪我们破门强抓你去了。”
说着,令破门。
“老匹夫,你敢!”
只听一声粗喝,只见尤鲁带人来拦,在马上用刀指着他。
“尤大人,这是民生大难,一金女娘做好了,自有重金奉上,你若拦我,就是弃民生不顾了,为官者为一女子不为百姓,连你的兄长也护不了你。”
“我呸!少给老子扯大旗,黎老贼敢趁我兄不在玩阴的,就别怪我杀光他的人!”
说着提刀来拼,却见门开了,季胥现身出来了。
她在里面也听明白了,若在她门前死伤一片,尤鲁也许被黎旦拿住把柄,包括他兄长也难免受牵连。
她想,家里受过庄盖邑的人情,那时候就意味她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人家想整他,也许有意从她下手,因此将门开了,令五福大叫了一声住手。
她怕自己声音不够有力,尤鲁的刀就该砍下去了,好在是收住了,尤鲁在马上看了过来,她说:
“我跟你们去收容所,只是,既然是来请,酬劳是多少?”
“我们都知道一金女娘的名号由来,自然也是去一日酬劳为一金,只是,瘟疫凶恶,连强健的男子亦不能逃过,女娘身子单弱,只看最后有没有命花了。”
那总管猖狂道,尤鲁果被激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越过数十府兵,一把揪住了黎总管,将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尤兄弟!别冲动,他故意说给你听的,我不一定会染上瘟疫。”
季胥扶上他的大刀,一面劝,一点点从见血的脖子前推开了,尤鲁最后忿而削了黎家的旗帜出气。
季胥说了点时辰回屋里收拾东西,她找出一块布,将衣裳、皂荚、牙刷、竹盐一类的生活用品带上了。
另包了些白术、雄黄酒、辟疫香袋,还有她缝的三个蒙脸巾子,这些分别包了两个包袱。
“女儿,你不能去哪,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那里都是害了瘟疫的,你去了那里,怎么逃的过?”
田氏鼻涕眼泪一把的拦她,两个妹妹也都跟来跟去的,眼里含泪的不放她走。
“阿母可算记得我说的,日后要做到才是,少跟人家磕牙料嘴,如今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去也得去了,
总不能让尤兄弟真的跟人家动刀子杀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就当我是去挣税钱的,阿母别伤心,我一定尽量的保护自己,活着回来见你们的。”
“女儿,你不能去哪,不就做两个菜给那些闹瘟病的人吃,我也会,杀千刀的,你们把我抓去!”
田氏闹了开来,季胥叫五福六谷拉住了,四豆里除了银豆都在那里抹眼泪,她和冷静的银豆叮嘱道:
“你要多劝夫人,别叫她惹事,时时看住她,别让她闲不住出门去了,我会想法子给你们递口信的。”
说着,上了那辆马车,叫尤鲁跟着,往收容所去了。
第183章
路上,看着周围黎家的府兵,季胥不禁想起食肆被乱扣罪名查封的事,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黎家算计了。
就算以后她的食肆重整开业了,也难保会有三次、四次,她哪怕有万贯家财,或是一身绝技,招来的也只是更多的豺狼虎豹。
而她无权无势,这些东西一夕之间就能化为乌有,她一点也护不住。
季胥想,倘若她不是三尺素身,有官职在身上就好了,起码黎家想算计她的时候,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不管是中朝、外朝,还是地方上,女官都十分罕见,除了一些相对特殊的领域。
比如说宫里的女侍医、乳医,她们属于太医令的属官,是有秩级俸禄的官身。
至于太医令,又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属官,少府掌管的是帝室财政,以及帝室的一些内务。
比如少府管辖的太医署,自然是为宫廷储备的医疗团队,
以太医令为长;
还有膳食局,是负责宫廷、祭祀等饮食的,局内有太官令,执掌主要的膳食烹饪;汤官令,执掌饼饵、果蔬、酒浆羹汤等一些副食;导官令,执掌一些原材料的选择与准备,比如择米、舂米的事宜,这三令之下,又有数百的属官、宫婢;
又有掖庭,则是季胥为奴三年时,待过的地方,以掖庭令为长,那里有很多的宫女,事务繁剧,一些获罪的嫔妃也被幽居在那。
季胥曾在掖庭里做过浆洗的粗活,因为膳食局的人手不足,来掖庭借调宫女,季胥被借去了,因此还在膳食局做过一阵子舂米、烧火的粗活。
那阵子她看过太官操持宫里的膳食,比如烀羊胃、羌煮羊肉,这类的西汉大菜,就是她借着烧火,在那里悄悄的学到的。
不过那时也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还以为是自己犯馋,才能记得那些繁琐的步骤,后来这些菜式还在郡守府做厨时用上了。
季胥回忆了一番,当时膳食局的庖人,的确是多为男子,他们多为膳食局的宫奴出身,被太官、汤官、导官选中培养厨艺的,日后也能接替他们的位置。
不过,因这是以厨艺论高低的地方,也不乏钗裙身影,比如有一个食监就是女儿身,食监就是负责监督整个膳食流程,最后还要负责试吃的食官,是太官的属官,但比庖人的官位要更高。
季胥记得,那个食监最早就是从宫外来的,据说是闹市里做庖厨为生的,太官下值出宫时,吃着了她做的菜,因此将她举荐到了膳食局,做了官庖,地位不一般,后来还晋升了食监一职。
季胥如今一金女娘的名号的确广为人知,可说到底,在外头再出名,她也只是个市厨,为官者轻易能拿捏她。
若是能进少府下头的膳食局,成了官庖,就有一条属于食官的晋升之路了。
因此她想,来这收容所,也不是全然是坏事,一则,能挣税钱;二则,名气越大,更容易被举荐为官庖。
前提是她得保全自己,别染上了瘟疫,还有,谁能举荐她也是一个问题。
这一路,她和尤鲁聊了聊,到了东郊,那股焚烧的烟雾越来越浓了。
这收容所是临时搭建的,只见外围一圈木栅栏,门边设了三层高的望楼,站岗的羽林郎看了他们这行的令牌,将门大开,放他们进去了。
这里草棚成列,远远的能看到羽林郎在草棚边上捧了半燃的药材来熏,四周一股浓烟,棚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咳嗽,一时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病了的咳嗽,光听着是挺吓人的,好像空气里都是疫气。
更远处则设有火堆,那些脏衣烂衣被丢到里头烧了,季胥远远看着,倒没有烧人的。
据尤鲁说,这收容所,最初是太医令提议建造的,太医令便是那些太医之首,是个性情刁钻的老头。
这收容所建造、管理的事,便由当时追查瘟疫一事的羽林中郎将,也就是他兄长庄盖邑负责。
他和太医令商榷了,选址在了远离五陵,依山临水的东郊,将这里主要部署了四个临时的阵营:
分别是瘟疫署,接收身染瘟疫的百姓,也就是季胥进来时,远远看到的那一列列的草棚;
太医署,那里聚集了诊治瘟疫的太医、郎中们;
内务署,自然是负责整个收容所的饮食、马匹、浆洗等内务;
最后一个则是羽林卫,那里是羽林郎们换岗、休息的地方。
不过,自从黎旦想染指收容所,将二百个自家府兵调来了这里,收容所的东南角,又在新建一片叫作“黎署”的区域。
黎总管正在那里指使建造,他说道:
“中郎将身兼多职,函谷关外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也要他操心,且近日为了封闭函谷关,中郎将已是分身乏术,这东郊的收容所,有什么大事小事,就交给我黎大总管来操持了,你们需得尽心些。”
羽林卫的人看见黎家府兵入驻这里,都是义愤填膺,想跟人动手的架势,
“呸,染上瘟疫,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
“为了瘟疫的事,咱们羽林卫好几个弟兄都中招了,躺在那里还不知能不能活,他们倒先来抢功了!”
这是实话,因缣布在五陵流散,将瘟疫传开,羽林郎去收缴缣布,带回瘟疫的百姓,难免有染上的。
不过宿卫宫城和负责追查瘟疫的羽林郎完全是两波人,彼此没有交集,这黎旦却以此为由,说是恐怕羽林郎将瘟疫带到宫墙内,将自己的人塞了进来。
他们怎么能服,盯着黎总管,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尤鲁最不能忍,和黎家府兵动起手来,好在陈卷赶到,他能说会道,将这两方劝开了。
不过羽林卫,和黎家府兵,在收容所依旧是谁也不服谁,谁也别想使唤谁。
那是上头的争权了,季胥是来这里庖厨的,站住一会儿,就被一个小兵卒催促走了,带到内务署。
这里也是泥夯的墙,茅草搭的檐,且墙只有半人高,有一扇被火熏的发黑。
四面通透,在外头便能看到土灶台面上的一些炊具,小兵卒给她指了指那个地方,便走了。
季胥一个人走进去的,这会儿正值正午,里头空无一人,地下一口三足的青铜大釜,可能得有百斤重,到她肋骨处那么高,下面架了火。
那半扇土墙就是靠近这团火,被熏的发黑,且有裂纹的。
这釜不知烧了多久,一股子糊味,里头的东西成了羮状,浓烟呛眼睛,也看不清具体是啥了。
季胥左右看了,这里一滴水也没有,水瓮、水桶都是空的,她找到一把铁锹,正要将下面烧着的木棍铲出一些来,只听一声粗喝:
“哪来的野丫头!”
只见来人生的高,头能抵到屋檐的茅草,低了头才进来,卷卷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长曳到胖肚子上,他站在那大釜前,釜都显得迷你了。
季胥认得这人!
他是宫里的汤官丞!
所谓“丞”,就是“令”的二把手,这汤官丞便是汤官令的二把手,专门执掌做饼饵一类的食物,手下有几十上百的属官、厨婢。
这汤官丞姓王,因蓄了一把大胡子,季胥在宫里时,听见那些宫奴私底下管他叫王胡子。
她烧火时,也见过他指挥官庖们做一道鹄羮,鹄就是天鹅肉,那是一道要以玉鼎作为容器,象征着君恩的御赐美食。
过程极为繁复,从园里挑选鹄鸟、到拔毛、剔肉、熬羮,王胡子却能做的分毫不差,和他粗蛮的外表完全不一样,她也因此记得了这王胡子。
这会儿,只见他将手里的水桶一提溜,哗哗的全倒在大釜里,在呛鼻的浓烟里,扯下腰上的酒壶灌了口。
随手丢下了水桶,到一块木俎前,将一大筐的菘菜切的作响,季胥看了,那些菘菜的烂叶子没择不说,那上面还有泥巴。
她一时都不敢认,这到底是不是宫里的那个外粗内细的汤官丞——王胡子?
她说:“我也是来这里帮忙庖厨的,你管我叫胥,或是一金女娘都行,我帮着将这菜洗一洗?”
“我不管你是一斤还是半斤的女娘,你这样的体格,撑不过三天,一定沾上那些瘟猪的病,到时候,你也跟他们一样,吃我王胡子炖的菜。”
王胡子说着,将那些带泥的菘菜倒进大釜里,用的是墙角那把铁锹搅了搅,敲着釜边道:
“把桶拿来。”
季胥照做了,听他自称王胡子,知道自己没有错认,一时不解他的变化,
“我见王伯面熟,四五年前,王伯可是在宫里做过汤官丞?那时你领着做一道鹄羮,我给你烧过火。”
只见他铲了两大桶,一左一右的提去了瘟疫署,没有理会季胥的话。
这里的草棚住的都是染上瘟疫的百姓,有七八十个,四面八方都有咳嗽声,王胡子却不惧这些,他一手桶,一手铁勺,将羮舀给那些草棚里伸出来的木头碗。
一个老姑子接了羮,骂道:
“王胡子你是不是又顾着喝酒把羮烧糊了?成天就给我们吃这些。”
有的被石头硌了牙
,有的吃着虫子,还有的在羹里挑出一根卷曲的胡子,一时怨声载道。
他们有的人,是染上瘟疫没钱请医问药,只能主动的来收容所,这里不要他们的钱,每日能有太医开的汤药吃,也有饭吃,比在家里等死多一份希望。
“从前那个姓李的庖人呢?他做的膳食就比你的好吃,怎么不是他来替我们做了?”
“李庖人,吃饭了。”
却见王胡子敲了敲铁勺叫道,那李庖人哆哆嗦嗦的,从草棚里伸出只碗来。
等王胡子分完羮回来时,季胥正踩在一块劈柴的墩子上,半个身子伸进了青铜釜里,用灶帚在刷那个烧糊的大釜。
这水是她在溪边打回来的,这收容所临水近山,瘟疫署那边处于下游,她们这里处于上游,这布局应该是建造之初就想好了用水的合理性,所以她能放心的提回干净的水来用。
这个大釜不知多久没刷了,她刷了三遍,舀出来的水还是黑的,不过她直到将这釜壁刷到恢复成本色,才停下来。
连这间厨房的炊具,大到灶台,小到瓶罐,包括地下,都擦拭清扫了一遍,看着原本乱糟糟的地方,变的井井有条,她心情都更好了,这才是庖厨的地方呀。
王胡子见状道:
“自讨苦吃。”
说着,丢下一对桶,到树荫底下的竹榻上去睡午觉了,时而吃一口酒。
季胥用烧火棍挑着这对桶,到溪边去,用活水冲了冲,再到大釜里,用沸水煮之,才算干干净净的收到一边,树荫下的王胡子又说:
“自讨苦吃。”
季胥擦了擦脸上的汗道:
“收拾干净不是更好吗?残渣污垢更容易滋生疫气。”
她本来想说病菌的,还是换了个说法,那王胡子不以为然,说:
“快死的瘟人,何必吃的干净。”
季胥道:“谁说就快死了,这里的太医署,有全天下最擅长医道的人,定能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这话是她早上来时问尤鲁这瘟疫可有治,尤鲁说的。
“我们让他们吃好吃的干净,也于他们的恢复有益,再个,收拾干净了,我们自己也不容易染上瘟疫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的好。”
季胥回头一看,只见来人是一中等年纪的姑子,束发,着宫装,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以前在掖庭为奴时,也见过掌事女官穿这样的衣裳。
“你就是他们说的一金女娘罢?看着才多大一个人,怎么就让你来这儿了?
我是这里管浣洗的夷姑,给你送两身外罩的衣裳来,你去瘟疫署给人家送饭时穿上,回来就脱在那个竹篓里。”
夷姑指的是房檐下的一个竹篓,到那里看了是空的,催王胡子脱下来,
“打饭的脏衣裳要提前脱在外头,我说了多少遍了,再这样,你也别想吃我酿的酒了。”
树荫下睡觉的王胡子才把那身衣裳脱给她,这衣裳她拿回去,须洗了,到甑上蒸了,再暴晒,这是太医署的交待,防止瘟疫通过衣裳过人。
“你也别怕,这瘟疫听着唬人,掖庭的宫女都没人敢来,我们是受命来的,一开始也觉得就要染上,就要死了,可大半个月过去了,也还是好好的,
天天领了这些脏衣,也没事,太医说这是各人的体质,咱们要做的就是强饭健体,住处干净通风,尽量的防范。”
说着,给了季胥一张方子,并几副药,
“这是陈先生叫我拿给你的,太医研制出来的辟疫药方。”
季胥看了那药方,乃是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这是辟疫用的,你每日早晚煎水吃一副,吃完就到太医署去取,很近,就在那头。”
说着指给她看了,“若是染上了再吃,就不见效了,这收容所也有运气不好真染上的,不过,我听说太医那治疫的药方有些眉目了,日后就有的治了。”
经她一说,季胥不禁心安了许多,看她也亲切许多,
“我看夷姑这身衣裳眼熟,夷姑可是在掖庭做事的女官?”
两人聊了会儿,这夷姑是掖庭里管着一小班浣衣宫女的女官,是被少府派来收容所帮忙的。
她听说季胥也在掖庭待过,虽是初次谋面,但也生了几分亲近,因此多和她说了些:
“王胡子他是吃酒误事,从汤官丞贬为庖人,连贬了四级,还被调到这里来给瘟疫之人做炊,他心里恼恨,所以越发放纵了,唉……”
宫里的庖人,虽说是官庖,比她这样的市厨地位更高,但官庖秩级比二百石,是没有官印的,用的也是官署公用的半通印,属于小吏级别了。
而汤官丞秩级比六百石,有自己的铜印黄绶,手下众多可使唤的庖人厨婢,可见地位落差了。
夷姑哪里知道,季胥倒想先成为一个官庖。
第184章
“我就喜欢你这样明亮的孩子,咱们好好的做,这次瘟疫过去了,少府那里必定有赏,
你虽是外头雇的,可也属于少府出钱,若有赏想必少不了你的。”
夷姑觉得和她投缘,说到这会儿才走,走的时候又数落了王胡子,没有提前把脏衣提前脱下来,还说:
“别看胥娘是才来的,就把活儿都丢给人家,否则以后再也别想吃我酿的酒。”
王胡子打起了鼾鼻,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季胥看了眼天色,
用一对臂褠束住袖子,一方巾子包住头发,开始忙活晡食了。
这里的瘟疫署一日三餐,据太医说,这样少食多餐,有益于强健身体。
这厨房的食材,也都是专门的羽林郎每日一早送来的,季胥刚才收拾时也清点了,这里有盐、豉、酱等常见调料,另有些豆子、麦子,这类能够长久存放的主食。
墙角有一只绿皮的大冬瓜,布袋里还有薏苡仁,甚至房梁上还吊着一对大棒骨,天气热,招了三两只苍蝇趴在那。
但她闻了闻,还是新鲜的,应当是今日才宰的肉骨头,才能放到下午。
每日的食材,虽不名贵,但胜在性温、新鲜,且都是太医署那里过目,吃了对病人们有好处的。
只是王胡子做的潦草,才吃的大家怨声载道,可他身宽体胖,换了旁人来还真不一定能扛住疫气入体,比如先时中招的李庖人,现在还在草棚里躺着。
因此这王胡子做的对付,上头也一直令他做到现在,这些都是夷姑说给她听的。
季胥既到了这,自然是尽力做了好菜来,不过她跟夷姑打听了,这里收容的五陵犯瘟疫百姓,今日的数目在八十个,也就意味她要做八十人份的饭菜,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大份量。
她看了,这里炊具有一口三足青铜大釜,灶上两口大铁鬲、一口铁甑,且因为个头十分大,都是有手掌那么厚的壁,不适合拿来炒,只适合做蒸、烩、煨、炖之类的菜。
那些是病人,也不适合吃辛辣刺激的,她也问了夷姑,因有些症状很重了,最好是吃羮,更适合他们吞咽,就是没有羮,好歹有个汤水能浇着饭,泡软了吃。
只见她在那里将冬瓜切成一圈圈的,半个手掌的宽度,方便将外头的厚瓜皮削下来,露出白嫩的瓜肉。
里头的囊稍微的剔了,不过她也没有直接丢了,而是将囊上白白的冬瓜子摘了出来。
冬瓜的好处自不必多言,它是很古老的一种蔬菜了,因东与冬读音相似,古书里有时也会记作“东瓜”。
据她上辈子了解,里头钾盐含量高,钠盐含量低,就是一些高血压、肾病的人也能吃。
就连这冬瓜子,吃了也对人好,使人皮肤润泽,光洁好看,而且还能补益精气,轻健身体,因此在西汉就会用来入药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芝。
她将冬瓜子留了下来,用一块烫过的巾子包着,待会儿煮了便于捞出来。
这冬瓜,则切成不大不小的块状,盛在盆里,因天气热,敞着不免招苍蝇,她盛在大盆里,用另个倒扣的盆盖了一下。
倒了半袋的薏苡仁来淘洗,薏苡仁,就是后世的薏米。
如今既是谷类,也是一味良药,能治筋急拘挛、湿痹、下气,久服了便能够轻身益气。
王胡子远远的见她对那些薏米又是择,又是洗的,依旧说:
“自讨苦吃。”
季胥也还是那样的话,她看了大釜里熬的两根大棒骨已经出色了,这是她提前熬上的,热汤滚了,阵阵的热气。
这会儿将薏米下了进去,适时再下冬瓜、肉沫、调料。
这肉沫是她在大棒骨上剔下来的,虽不多,但也剁碎了,混在里头,也许能让更多的人沾个荤腥味。
这个过程,她不时的要踩了木墩,站的更高些,用那把她已经洗过煮过的铁臿来搅动,以免烧糊了底。
不禁想到了高中的食堂,那里的师傅也是用一把铁锹来炒大锅菜,形状就和这柄臿大差不差。
越煮越稠,搅着也越费力,两条胳膊都酸了。
直到传来一股适宜的清香,她就知道,这一大釜的冬瓜薏仁瘦肉羮煮好了。
学着王胡子,盛了两个大桶,提了去分发。
在这之前,她在外头穿了件夷姑给的衣裳,这是苴麻布做的,粗硬,但胜在成本低廉,不能再用时便丢在火上烧了。
她穿在身上,翻出自己的蒙面巾子挂在了耳朵上,叫了王胡子一声:
“王伯,这羹做好了,咱们一人提一个,一起去分羹罢?”
王胡子在树荫那里睡觉,听见她叫,鼾声停了,想吃酒发觉竹筒已经空了,烦躁的丢开了,说:
“一个外头雇的小市厨,也敢使唤我王胡子?”
季胥想了想,说:
“哪里是使唤,您老睡了一个下午,我在这里做羹,要说使唤,我才是被使唤的那个,要是夷姑知道你把活儿都给我做了,她酿的米酒,您可吃不着咯。”
“哼。”
王胡子到底酒瘾重,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若是离了酒,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过来将桶提了。
“去那里,外头得套件麻衣。”
季胥提醒道,“这也是夷姑说的。”
王胡子将衣套上,提了桶大步流星的走了。
季胥力气弱,这桶又烫,不能贴着腿来借力,只能两手悬空,提了两步,停一步,这样慢慢的,总算叫她挪到了瘟疫署,却听里头一片闹声,
“放我出去!什么官庖,成日里给我们吃的是什么猪狗不理的东西,连我满香楼的泔水也不如!”
只见闹事的竟是满香楼的胡掌柜,原是她想去关外,听说巴蜀哪里有个什么名医,要到那里去问药,治自己身上的瘟疫。
可是函谷关如今已经闭关了不说,就是前阵子查的也十分严苛,她这样身上起了疵疹,破溃的,一点也瞒不过,不可能放出关去,各处传染瘟疫的,立时被羽林郎扣下了,送到这收容所来,现已有五六天了。
这里的药方子吃了不见效,一日三餐吃的差,她可不闹事不依了,蓬头垢面的,在那里和王胡子对骂。
草棚里的百姓嘀嘀咕咕的,
“那是谁呀?”
“天下第一楼的胡掌柜,也因瘟疫到这里来了?”
“越是她那样开门做生意的,越是容易被染上,那死了的杨六,就时常到满香楼吃酒呢。”
“要我说闹的好,我们在这里的确吃的不像样,就王胡子,还官庖呢,将我们当猪喂了。”
只见她从火堆那里抽了根烧着的火棍出来,一会要烧那些拦她的人。一会要烧了这里的草棚子,发现他们更怕什么,便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一把火点了这里,备了马车,送我回满香楼去!”
一见火,大家都怕了,百姓们都求她别烧,这里可都是草搭的棚,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羽林郎并黎家府兵想拿住她的,也都不敢靠近了,陈卷听闻赶来道:
“我们收容所请的是一金女娘来庖厨,乃是高市以卤和炒出名的市厨,今日的羹,和往日不一样,你们倒尝尝再说话。”
胡掌柜一听是她,不免出神,被羽林郎夺走了火把,押回草棚里去了,为防她生事,还给她那间上了锁。
后来散了这里的人,季胥和王胡子便开始分羹了。
分到那里胡掌柜那里,隔着木栅门,能看到她那里头的境况,一张草席,一个陶盆,一副碗筷。
墙上挂的那个应该是她的包袱,她就坐在包袱下面,看到季胥来了,并不言语,也不将碗拿来。
季胥叫她两声,也不理会,
“你若不吃,我就到别处分去了。”
外头的人正在说:
“真是一金女娘?”
“这羹吃着真好,软糯清香,是我到这里吃的最好的一次。”
“在外头去不起高市,不想到了这里,竟然能尝到一金女娘的手艺。”
“一金女娘,日后我们可都能吃上你做的饭食了?”
他们也都知道规矩,分羹的时候提前将碗拿出来,减少接触那些没得瘟疫的人。
这里的人到底久病成医,见到季胥蒙的巾子,不像外头似的稀奇,知道是防口鼻之气用的,一心只顾说一金女娘,说今日的羹。
“她若不吃,将她那份也分给我罢?”
他们七嘴八舌的,有的吃了不足兴,已经惦记胡掌柜那碗羹了。
季胥正要走,却见胡掌柜把碗推出来了,得了那碗羹,吃了个干净
,嘴一抹说:
“你等着染上这里的瘟病罢!”
越往里,那里住的百姓也病的越重,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不像外头的,还有精力嚼舌,多是闭目不语,或是躺着呻.吟。
旺儿犯了拘挛,被秋姑抱在怀里,坏疽的脸上、脖子,不知敷的什么草药,全都到了秋姑身上。
他哇的一身吐了出来,那是中午吃的药和两口羹,好在那阵拘挛止住了。
秋姑放他在席子上睡,忙着要了草木灰、扫帚,收拾这里。
见到季胥,两人说了话,她本没有染上,是自己到这里来,照顾旺儿的。
杨六死了她不可惜,只怕旺儿熬不过去,也和他阿翁一样丢了命,如今旺儿形势不好,她眼圈都哭肿了,捧着羮喂给旺儿吃,说:
“旺儿,看,这是胥娘做的羹,你不是总说她家的饭菜很香,再吃一口。”
旺儿当真吃了小半碗,没有说吃了又吐出来,秋姑开心不已,
“能吃东西就好,吃的饱,睡的好,病就不惹了。”
见他能吃下,季胥也高兴,接着分完了羮,回去了,也将给自己留出来的那份羮,作为晡食吃了。
王胡子的那碗存在了鬲里,他一回来便顾着去找夷姑要酒吃,不知啥时候将羹吃了的,后来季胥只看到一个空碗在那里。
季胥吃了,先去将身上汗湿的里衣换了下来,为免穿在身上伤寒了,身子一弱,难以抗住疫气侵袭,既然想做官庖,身体才是本钱。
她夜里不能到外头去,是住在收容所的,屋子就在厨房附近,单独的两间,她一间,王胡子一间,里头陈设也简单,一张竹榻,一张席,一个盆。
她本想洗澡的,但这里实在没条件,就打水擦了一遍。
因去过瘟疫署,大暑天的头发也湿了,便找了三根烧火的木头,绑在一起成一个三角架子,放着盆儿,弯腰向着洗了头,用帕子绞的半干了,在房檐下的小炉子那,煎自己的那份辟疫药来吃,用了个小扇来扇旺了火。
只听薄暮里一阵马蹄响,一行人快马到了这附近,惊起一阵烟尘,为首的下了马,步履生风的向这里来。
季胥站了起来,才要招呼,被拉着出了收容所,离门口的望楼已经很远了。
只见一具马车才到那,停在他们脚边,庄盖邑这才松开了她,将后头的马凳拿来给她踩,说:
“上车,我送你回去。”
季胥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没有动,
“才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回去,可见到了少府的人,见到王胡子、夷姑,到过瘟疫署,我想留下来,”
她看了眼瘟疫署那个方向焚烧的烟,“不止为他们,也为我自己,我以后想在少府做一个官庖。”
“你受不住的。”庄盖邑看的也是那个方向,那阵烟。
“我有心气就能受的住,从前食肆被黎家查封,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觉得打心里受不住,如今到了这里,外头将这里传的可怖,我的心反倒安静了,好像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真的要留?”他从那烟看向她。
“嗯。”
季胥的眼里,透着她心里的坚定,庄盖邑便不再强要她回去了,打发了那马车回府,两人走着回收容所,季胥的头发干了,这会被风吹到前面,便用竹笄挽了个简单的椎髻在身后。
自从幽州一别,一年多过去,上次在满香楼匆匆一见,如今才有工夫叙两句旧。
“你风尘仆仆的,从函谷关回来?关外怎么样,听说那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
第185章
一问才知,不止关外,关内各郡都有这样的收容所,东郊这个收容所,只是收容的五陵感染瘟疫的百姓,外头的瘟疫正在爆发期。
庄盖邑才送了她回去,羽林郎来报,说是哪个收容所生事,他便匆匆翻身上马了,临走勒马回头看住她一会儿,才加鞭走了。
季胥看他那行人马走远了,听见药炉子呲呲作响,忙的端下来,刚才离人太久,里头都熬干了,可惜了,只得重新煎了副来吃。
后来陈卷还差人送来了一个浴桶,能解决洗澡问题,也算是一件喜事了。
她半夜里起来了一次,因泡了豆子,她起来把水滗了,用一块皂布遮住,等着三天后发了豆芽来吃。
在这里待到第五天,这里收容的五陵之内感染瘟疫百姓,已经涨到了一百二十个。
每日送来的食材,也从有一些大棒骨、猪肺、猪肝这样的荤腥,变成了纯蔬菜。
每日都有正值时令的大冬瓜、苦菜送来,季胥就算做出花来,也难免他们吃腻了。
“咋又是冬瓜苦菜羮?”
“把我都吃成冬瓜了。”
“天底下的冬瓜都叫我们吃绝了。”
草棚那里一看今日的饭菜,好像嘴里已经泛苦了。
“春多食酸,夏多食苦,吃点苦菜也好,清火解毒。”
季胥的话虽是这么安慰大家,但她也知道食材太过单一了,连贵些的麦子也供的少了,更别提能算精粮的面粉了,那是上层百姓才能吃的起的。
豆子这样的贫苦人家吃的起的粮食,倒是不缺,因此季胥打算用豆子变点花样出来。
不仅发豆芽,她看墙边堆了些烂木板子,问了都是从前建收容所遗留下来的,她捡了两块,去羽林卫要了锯子、锤子等工具,暇时在那里锯板子。
夷姑来收外衣时问道:
“这是做啥?”
“钉些木框子,做豆腐吃。”
这样早上能吃豆浆、豆花,还多了豆腐、豆腐皮、腐竹、豆干、豆渣,这好些新菜,给大家改改口味。
“你还会做豆腐?”
夷姑新奇不已,睡午觉的王胡子道:
“自讨苦吃。”
也许季胥慢工做三餐,跟他的粗犷不是一路,他一概不管庖厨的事了,天天的吃酒睡大觉,等季胥做好了,催他去分羹的时候才从竹榻下来。
这口石磨,还是她找羽林卫置办的,磨豆这事,夷姑说动了王胡子来做,
“胥娘忙了一日三餐,这力气活该你做,前阵子才在水边挖到些菖蒲根,我这里过一阵子就能有菖蒲酒吃了。”
王胡子一听酒,便来推磨了,每日这活都是他来做。
次早吃上豆腐脑,季胥不忘给夷姑端上一碗过去,夷姑吃出来道:
“好嫩,好甜呀,你放了麦芽糖?”
季胥点了点头,收容所的厨房自然没有麦芽糖这样的好东西,是那日和庄盖邑见了面,托他怎么好给家里递个信。
信上写了自己在这里一切平安,还有那张辟疫方,也写在了信上,羽林郎从门外递给丫头了,家里小珠能识字,念给了田氏听。
田氏收拾了一大包袱的东西,叫人家捎来这里,吃的穿的用的,这罐麦芽糖,便是田氏捎来的。
还有一罐的肉酱、一罐的酱胡瓜,都是她做的,就怕季胥在这里吃不好。
去草棚那里分朝食之前,季胥想了想,回房将那罐麦芽糖拿来了,全化在了豆腐脑里,和王胡子两个提了去瘟疫署。
如今人多了,一共有三桶,王胡子提两个,她提一个。
“是甜豆花!”
“胥娘,又是你费心思变出来的花样罢!”
“滑溜溜的,真好吃。”
他们近来吃多了冬瓜苦菜、豆粥,后来却吃上了豆芽,如今还吃着了豆花。
“竟是甜的!”
“咱们这里也能吃上麦芽糖了?”
“是我阿母捎的麦芽糖,我不太好甜,拿来给大家甜个嘴。”
季胥实话道,不能让大家伙误会这是收容所的东西,不然以后吃不着该找她了。
“你也太舍得了。”
“给你个甜瓜吃,是我家儿郎送来的。”
他们有心要谢,有条件的要塞些果子给她,可也知道季胥不能吃他们过手的东西,染上瘟疫就不好了,因此心里记下了她的情。
到胡掌柜这里,只见她的那间屋子,有了一张小漆案,上头有些不属于这里的精致吃食,应该是外头送进来的。
自从上次中郎将回来之后,听陈卷说了这里的民怨,定下每半个月外头的亲朋可送东西来收容所一次,交给专门的羽林郎查过之后,带到这里递给个人。
胡掌柜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看着也不似点火闹事那日蓬头垢面了,坐在那里,吃些她的典计送来的果脯。
“你吃不吃甜豆花了?”
见她的碗没有摆出来,季胥问道。
“你瞧我吃的是什么,还稀罕你一碗豆花儿?”
只见是些桂圆、枣脯,还有油饼。
听她说了,季胥便走了,要将她的那份打给别人家不够吃的,却听见碗底磕托一响,她将那碗推了出来,说:
“站住,我虽不吃,也不能将我那份给了旁人,你给我打满。”
得了一碗,等季胥走远了,迅速的拿了进来,哧溜的吃个碗底朝天。
因送的都是经放的干果饵饼,哪经的住天天吃的干巴,要吃现成的,汤汤水水的,还是得这小蹄子做的。
啧,好吃。
季胥分完了朝食,才出去时,只见这里又进来三个染上瘟疫的五陵百姓。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病势很重了,还是抬进来的,住到了旺儿的隔壁。
“又来人了,每天都来人。”
“还有个小不点呢!”
有一个又比旺儿还小,还不满两岁,被她阿母抱进来的,好在病势算轻,住在外头,人家问她叫什么。
“小豆丁。”
她阿母道,还在嚼东西喂给她吃,她的疵疹要比小豆丁更多,这里待久了的忙道:
“不能这样喂,这里的太医说了,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
“一日比一日多,全长安的百姓最终都要挤到这来了不成!”
季胥到太医署去取辟疫药时,那里正好在集会,商议应对瘟疫爆发的对策,为首的太医令气的拍案道。
“我们只管诊治,哪里管的了他们去了哪里,怎么染上的呢。”一个小太医道。
太医令顾宏将他骂了,再问他们的对策,有的说:
“将咱们的辟疫药方张贴在各处都亭,他们看了,抓了药吃,也就减小染疫的风险了。”
也有的说:
“再添一则,早晚焚烧白术熏房屋,自然也能有助他们辟疫了。”
太医令顾宏一语不发,底下太医们暗暗猜测,是因他的发妻也染上了瘟疫,他才这么的阴晴不定,着急上火。
“白术已经涨到七两银子一斤了,辟疫药方里的桑白皮、栀子两味药,听说也是水涨船高,百姓们反倒更信马道姑的偏方。”
“是谁在说话?”
太医令顾宏道,堂内的太医们都回头看了。
只见是个女娘,不大的年纪,形貌却是自然坦荡的,被这么多人看着,眼里也不怯。
“你是谁?”太医令顾宏道。
有太医认了出来,说:
“是给瘟疫署做一日三餐的市厨,你不去灶下,到这里来做什么,没看我们忙着,去!取药到外头等着。”
“小女子,你到前面来,把你的话接着说给我们听听。”
顾宏发话了,他们这才让了路,供她进来。
“你接着说,为什么五陵的百姓情愿信偏方。”
顾宏道,季胥便说了:
“因药材贵,偏方便宜,且东西更易得,灞桥的马道姑说了好些法子,在市井中很是被信服,比如出门前在人中那抹点胡麻油,每日吞服大豆十四粒、赤小豆七粒,我们那许多人就这样做的。”
田氏也在其中,还带着全家这么做。
“很多深信了这般做了,疫气就不能入体了,照样的出门与人说话,分食东西。”
这话一出,底下笑了一片,
“无稽之谈。”
“胡麻油,大豆赤小豆?这全是哄人的。”
“愚笨之人才会信以为真。”
只有太医令顾宏黑了脸,这些太医,分为两部分,归属少府的,则是替帝室号脉问诊;归属太常的,则是替百官看病。没有任何一个太医是为市井百姓瞧病的。
“照你这么说,就算辟疫药方张贴了,也是无用之举了?那我们也不必白忙了。”
有太医道,季胥说:
“还是该贴的,能用的起药的,自然会用药,不过胥想请教各位太医大人,辟疫,除了用药,日常生活中还应当怎么做?”
太医们七嘴八舌的卖弄了起来:
“每日黎明,洒扫庭除,内外整洁。”
“住房不论大小,必要开洞通气。”
“不共一具用食,不共一器洗手。”
“每日弃灰,饭后注意走动。”
“春夏湿霉之季,四壁宜用石灰刷新,杜绝湿毒之患。”
“蚊蝇最易传病,故食物必须遮盖,肉中有朱点,发酸发臭而不食。”
……
“听君一言,胥受教了,只是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日常应当做到这些,嗯,我想,若是能将这些汇编成一份简明易懂的《卫生志》,传播到各处,也许能少一些染疫的人。”
听了季胥的话,这样的口气,他们也不像最初似的排斥她了,反觉得才识得到了欣赏,有些沾沾自喜,当真讨论起这法子究竟可不可行起来。
太医令顾宏最先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照你说的,许多百姓不能识字,他们如何能读懂这份《卫生志》?”
“在我老家,这种事情一般会由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来宣教,大家也就能信服了,我想这法子在五陵也适用,各乡请乡三老敲锣宣教,市井之地,便找灞桥的马道姑将这些细则说给各人,
久而久之,也就人尽皆知了,这不仅是对于这次瘟疫,也是对我们长久有益的一件事。”
“马道姑?不成不成,那分明是个江湖骗子,和那样的人来往,岂不毁了咱们太医署的名声?”
“就是啊。”
“你们倒说说,我们太医之中谁的话能比马道姑更令百姓们信服?”
顾宏的话将他们问住了,底下变得鸦雀无声,听了顾宏说道:
“我看这法子可行,《卫生志》若能帮百姓养成好习惯,才是更为长久的辟疫之计。”
太医令顾宏说是要将这法子与中郎将商议,上奏施行,这里在分哪个太医做哪件事,编写誊抄、去灞桥找马道姑……
是他们内部的划分,季胥取了药便出去了,只见庄盖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皂服马靴,倚在门壁那里,嘴角好像有笑意,做了个拊掌的手势。
“中郎将!中郎将!里面请!”
里头太医令唤他,两人短短看了一眼,有些重逢之意便传达了,他向里,季胥向外去了。
后来,收容所当真减缓了人数的增长,连里头住久了的人都察觉了,分羹时纳罕道:
“这两日怎么没人来了?”
“外头的瘟疫止住了?”
有的后进来的,还说起外头流传的《卫生志》,
“一金女娘,那卫生志上也有你的名号呢。”
“我的名号?”
这日季胥去取药,遇见了太医令顾宏,他夸道:
“女娘真是个见微知著,心细如发的人。”
还将这编写好的卫生志,拿了一卷给季胥,说:
“这也有你的功劳,中郎将与我商量,将你的名号,与太医署一起标注在上面了。”
话说这《卫生志》,马道姑得了银钱,和小吏在一些市井之地走街串巷的,一面敲锣,一面讲了细则,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田氏听说了,使唤丫头到书肆去买一卷如今卖的正火的《卫生志》。
金豆买回来了说:
“连太学生们,官员家的小僮,也买这书来看呢,据说是百官朝会的时候,大将军提到了这书,因此不仅在咱们市井小巷,连文武百官那里也是出名的,这是最后一卷了,被我买了回来。”
“哪里是我女儿的名号?”田氏心急道。
季珠拿起来认了,逐字指给她看,
“一金女娘,这是阿姊的名号!”
田氏这脸上别提多有光采了,只可惜外头闹瘟疫,她不能出去跟人家嚼舌头。
况且更多人懂得了疫气相传的道理,这特殊的时候,越少的人扎堆磕牙了。
第186章
“一金女娘,听说卫生志是你的法子呀!难怪少了许多人进来。”
“这可是好事一件哪!”
“也许咱们也快出去了!”
每日收容进来的人越发少,这里头的百姓,言语间透露着轻快,心情愉悦了许多。
直到九月,他们心却重了。
原本住在外头的,因病势加重,被挪到了里头;而病重的,则死了。
季胥到里头分羹,这里也不像从前似的斗嘴,越发死气沉沉的。
胡掌柜就是病势加重的一个,住到了最里面,不像从前那样,还能端坐在那吃风干的果脯,要一碗说是不吃,但过后碗又空了的甜豆花。
如今她早上那碗羹,到中午还是原样的放在那,早已经凉了,她则闭目躺在里头,脸上、脖子上,已经出现坏疽了,招了苍蝇在她身上爬。
住在旺儿边上的那个老人家,今天咽了气,被两个羽林郎抬了出去。
各人透过木栅门看着,眼里有了哀伤,
“这是今天的第三个了。”
死了的被抬出草棚,到一处土砖砌的大窑里烧了,连他睡的席子、所用木头碗筷,也一并丢进窑火里烧毁了。
这里烧尸烧物的火光日夜不歇,烟雾仿佛又浓又黑,看的人心惶惶。
“我们也是等死的份。”
“我们别灰心,太医的药方听说有些眉目了。”
季胥宽慰道,这里的人却提不起心气,说:
“一直说有眉目,怎么每天还在死人。”
“不过是哄我们的话罢了。”
“总有一日,我们也是抬到那里被烧成灰。”
季胥提着分完了所有人,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羹,心情沉重的出了草棚。
“我说你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要死的人,吃的再好也要死。”
王胡子说,他那里的两只桶,也剩了些,越过她,将桶丢在了厨房那,扯下衣裳,大步到树荫下喝酒去了,又把出神的季胥叫道:
“脏衣还不脱下来,你想跟他们一样染上等死不成!”
出神想事的季胥经他一说,丢下桶,将脏衣脱了,到溪边洗了手,依旧去了太医署,没有理会王胡子接下的话,
“你不用再去太医署,那就是一群傲慢的庸医!”
“我想见太医令顾大人,问一问治疫药方的事,今天一上午就死了三个,草棚那些人,都不大信这瘟疫能治好了,每日的羹也不大吃的下,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好转。”
“
太医令如今不见任何人。”
因《卫生志》一事,这里的太医对季胥有所改观,不像先前那样瞧不起她是个市厨,这会儿说的更多了,
“我告诉你罢,就连太医令的妻子,前些日子也因瘟疫死在了家里,顾大人钻研药方,我想有一半的心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如今死了,顾大人失了人也失了心,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他一走,谁又比他的医术高超,能琢磨出那张药方呢?那些人,恐怕真的只能等死了。”
据说顾宏连他们这些太医也不见,将自己关在房中,好些日子水米不进了。
这太医署好像群龙无首,加之瘟疫署的重病百姓越发多了,他们略说了话,就去忙了。
独剩了季胥在这里,没见上人,低头想着事,听见角落里一阵哭泣,她走过去看了。
这里是晒药材的地方,一个小药童正躲在药簸架子后头擦眼泪,腰上还挂了服丧的白巾子。
“你是谁家的人,怎么躲在这里哭?”
小药童见人来,袖子擦泪道:
“太医令是我的师父。”
季胥便知道缘故了,也许是她和太医的话,他在这里听去了,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季胥说了些劝慰的话,
“必定是我们的话,惹你伤心了,我能体会你的心,这是摧心剖肝一样的难受,尽管哭吧,哭了这阵,也许好受些。”
上辈子她奶奶去世,季胥一直都是有条不紊的,忙丧礼,接待吊唁的宾客,人家都说她的心硬,奶奶去世了也不掉眼泪。其实背着人的时候,哪有不哭的,眼睛都哭肿了,只不过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一旦去了,她流泪的时候再也没人看的见了,直到又重活了这一世。
“你的师父想必和你一样的伤心,听说他水米未进,我想做些吃的给他,不知他有什么喜好。”
小药童听她说话,感觉到她的好心,因此和她说了不少的心里话,
“在我师父还是小太医,师母还是宫里的女侍医时,他们就相识了,那时候,师母便会做髓饼给师父吃,后来结发为夫妻,也常吃这个,若说师父有什么喜好,那一定是髓饼了。”
季胥想,若能使得太医令出来瘟疫署看看,劝解回他告老的心,以他的医术,来日将治疫的方子钻研出来了,多少人能有救了。
私心而言,她也想这次瘟疫尽快过去,若是她做好了,涨了名声,能开口得一个被举荐为官庖的机会。
至于能够举荐她的人,她也想过了,她要做的官庖,属于膳食局,虽说和太医署是不同的“部门”,但都同时归属于少府这个位列九卿的“长官”,而太医令又是隔壁部门的“老大”,他也许能有这样的话权。
正好先前因为卫生志的事,太医令顾宏也对自己有了好的印象。
因此给田氏去信报平安的时候,托她给捎点面粉、筒骨进来,还是那个羽林郎帮着带进来了。
髓饼在坊间也流行吃,用的筒骨是猪的后腿骨,还带着一圈鲜嫩的肉。
里头的骨髓更是精华,她煮熟了之后,用小锤将骨头敲开,取出里头的肥嫩的骨髓来,和面粉一起和面。
至于那些肉,则剔下来,剁碎了,调上酱料、胡葱,增香添味,包在面团里。
用面杖擀成四五分厚,六七寸的大小,贴在烧热了地炉子里,等它烤熟就能摘下来了。
坊间是用炉子来烤的,就像烤胡饼似的,不过这里没有烤炉,若是置办来只做一回髓饼也是可惜了钱。
因此她在一片带有坡度的空地,挖了个地窑,就像是烤炉似的,用旺火烧热了,能够保温烤制,不过是临时的,不如烤炉能移动,但效果一样的好。
这还是她从前在幽州涿郡的郡守府学来的,那次跟了汪守玉下去炼丹楼的地底下,看到了那里冶铁的高炉。
又听汪守玉说,那些高炉改进之前,就是这样在地底下挖窑来烧的,算是土办法了,里头还留有一些落后的遗迹,季胥还进去看了,学到了许多。
不过她烤饼的地窑自然不能和冶铁的比,算是极其迷你的版本了,就这个,也挖了小半天才成的。
季胥一共做了五个,窑肚里用柏枝、木头,持续的烧热了,再全都铲出来,将饼贴在里头,等烤熟了摘下来,也许还有股柏叶的清香。
起了阵风,将这香味刮到太医署去了,勾的人陶醉,
“啥东西这么香?”
“像是髓饼烤出来的香味!”
“拘在这里这些时日,多久没吃过肥美的髓饼了?外皮酥脆,兼有髓脂的肥嫩,里头的肉又香又多汁,咬上一口,那滋味。”
说的他们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咱们这里,要属太医令家做的髓饼最好吃。”
顾大人的妻子来送髓饼,连带他们也有口福,尝过多次,这话一说,这里又变得安静了,顾大人家的髓饼,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彼此互看了,视线不禁落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头翻阅竹卷的声音轻了许多,不再说髓饼的事了。
却见那扇房门开了,这是顾宏丧妻之后头一次走出那间暗室,是这阵髓饼的香味,将他带了出来。
他好像看到了妻子的音容,过去和他说的那些为医修德的话,如今都回想起来,一路追着那香味出去了。
出了太医署,却见
草棚那个方向烟雾不绝,一个小太医忙忙的跑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叫旺儿的,四肢僵硬,要不行了。”
草棚里,秋姑抱着旺儿哭天喊地的,才刚吃药不知怎么呛的直咳,这会儿旺儿嘴唇都白了,怎么叫也不醒。
秋姑不让那些羽林郎靠近,怕是要抬她旺儿去烧的。
“让开!将他侧着放平!”
只见是太医令顾宏到这里来了,将旺儿侧着拍打了,又翻过来拍打,旺儿都没反应,看的四周草棚里人心也凉了,
“只怕不行了,脸都乌青了。”
“唉,他才多大,能撑到这会子已是心志坚定了。”
“旺儿!旺儿!”
秋姑在边上要把他的魂给叫回来,顾宏不断的拍打,又将手伸到他喉咙里抠了,只听得:
“咳咳……”
伴随这两声,旺儿咳出一团血,也总算喘上一口气来,边上的人都在叫好:
“醒了!”
“醒了!”
后来又施针扎穴,直到旺儿能睁眼了,顾宏那行太医才离了这里。
回了太医署,小药童端了药水来给顾宏净手,只见他那双手,沾满了垢腻,都是旺儿身上的。
他的情势已经很不好了,最多施针再撑三日,也就抵抗不住天命了。
顾宏又将自己关在了暗室中,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那张没写完的药方:
白术、雄黄、雌黄、白芷、柴胡、菖蒲、桃叶、甘松、艾叶、藿香、大黄、川芎……
究竟还差什么,还差什么……
直到天亮,天黑,又天亮,天黑。
他还在翻了一卷又一卷的医书,他这里满室狼藉,不经意打翻了一包东西。
包着的叶片脱落了,露出里头两个髓饼,属于髓饼本身的肉香已经消散了,反而留了一股柏叶的香味。
应该是季胥烤饼时,用柏枝烧热了地窑,在饼里熏上的气味。
顾宏已经想不起来,这髓饼是小药童何时替季胥送进来的,那时他应该沉迷于这些古书,不肯见人。
如今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抓了饼往嘴里塞,茅塞顿开道:
“是了,是柏叶的香味!再加一味柏实,柏实得秋金平之气以成,气平以益肺气,香甘以益脾气,益阴以补肝肾,滋血以养心!”
“药方有了!”
“治疫药方有了!”
徒弟小药童各处宣告这一喜事,尤其跑到内务署,到厨房,和季胥接连的作揖道:
“多谢女娘,多谢女娘!”
“谢我?”
做羹的季胥不明白。
“女娘不知道,你做的髓饼有股子柏叶香,叫我师父想起了柏实这味药,先是卫生志,又是药方,女娘可真是我们太医署的福星!”
“这么说,那些人都有希望了?旺儿呢,他怎么样?”她尤其惦记这个旧街坊。
“才吃了一副新药,只看效用,我师父再适量的调整,只要能挺过今晚,日后一定越来越好的。”
第187章
草棚这里,都叫吃了太医署煎好的新药,按照病势的轻缓,用药剂量也不一样。
不过这里的人灰了心,因这这阵子吃了不少的药,瘟疫也不得治,因此这次叫吃药,也是半信半疑的,
“真的是治疫药方?”
太医令的药方也是试出来的,看效用适时的添减,这里的人试过不少遍的药,有的说:
“从前吃了多少也不管用。”
不过他们只看旺儿就知道到底有没有效了,他们见惯了那些被抬出去的,都是犯了拘挛之后四肢硬直,不出三日就要就要咽了气。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只看旺儿能不能挺过今晚。
秋姑给旺儿灌了药,一整夜都没合眼,不知什么时候实在没撑住,打了个盹儿,惊醒了连忙摇了怀里的旺儿,一面叫他:
“旺儿,旺儿!”
“阿母……”
这是病势加重以来,旺儿第一次有清醒的意识,正好天边也泛白了,那是天亮的预兆。
旁边草棚里尚能动的,都伸了头朝这里看,试探着管叫旺儿,
“旺儿?”
“旺儿?”
“阿母……这是……哪里呀……”
其实秋姑身上也叫染上了,不过强撑着口气,怕自己倒了就没人能顾着旺儿了,这会儿满脸腻垢,满眼热泪,抱着道:
“醒了,醒了!”
四周又是惊,又是喜,
“醒了?”
“真的醒了?”
“真的醒了!”
“真叫挺过来了!”
好像在旺儿身上看到了这里所有人的希望,哪能不高兴的,若非隔着道木栅门,都想彼此抱在一处了。
不过就算这样,也防不住许多双手穿过木栅门牵在一起。
季胥一早来给他们分羹,便感到各人的神采不一样,早上的太阳落在每人的脸上,笑脸都是金灿灿的。
“一金女娘,咱们这些人有救了!”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变着法子给我们做羹。”
“若是吃王胡子的羹,只怕我早就伸腿去了!”
周围都笑了,看见王胡子提了羹桶到这附近,都是咬牙切齿的,又不好当他面说不好听的,不想和他吵起来。
这日过后,草棚那里的情况越来越好,有些后来进来,身上只长了浅浅的疵疹,病势算轻的,接连吃了药,都能放出去了。
他们背着包袱走出收容所的时候,还谢了季胥,说:
“日后我们一定到平安食肆,给一金女娘捧场。”
“就是,你有这样待我们的心,绝不能把人吃坏了肚,先前因此被查封好一阵子,可见是冤枉。”
“听说黎家那瘸腿少爷想纳你做下妻,你不依,必定是那黎家捣鬼呢,只恨从前不知道你的好,日后若再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事,我们一定帮你讨个公道!”
季胥尽心这阵子,也算给平安食肆立了口碑,日后重整开业不愁没有人气了。
小药童也来替太医令顾宏传话:
“那药方多亏了女娘才能齐全,师父有心谢你,听师父说,女娘想入膳食局,做个官庖?”
这正是季胥的心里话,还没说出口,不知太医令怎么明白的,小药童说了:
“女娘做的这样尽心,先是提了卫生志的法子,又助我师父写齐了药方,这事我师父会以太医令的身份为你举荐的,但愿能助一金女娘成为官庖。”
“那我在这里先谢过顾大人了。”
“这都是女娘应得的,我师父是个刚直不阿的人,若非女娘真的得他青睐,他老人家是绝不肯陈书做荐举的。”
太医令钻研出了治疫药方,这事也传到了五陵各处。
再加上收容所那里,接连有治好了囫囵个出来的百姓,那些人就是个活喇叭,将这事传遍了闾里街巷。
交门市这里,近两个月因为闹瘟疫,比从前冷清不少。
金氏的粱饭肉羹都不好卖了,她坐在那里赶苍蝇。
如今兴起了什么卫生志,市井百姓也更懂得卫生了,若是看见她这里的饭啊、肉啊爬了苍蝇,多有嫌弃不卫生,扭头不买的。
因此金氏都遮盖住了,闲着就在那用拂子驱赶蚊蝇。
天气凉一些,蚊蝇倒是不多,可她的心照样的着急上火,不为别的,就为这里冷清无人,她的买卖不好做。
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马上还得赋税,她家人丁多,也有两间房子,口算钱和算缗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都入秋了,她嘴上却燎了两个火泡。
“阿母,阿母!”
只见季止忙忙的跑进交门市来。
如今生意不好,季虎孩找回来了,也帮着金氏卖粱饭,这里人手充足。
季止听说二凤在高市那里的官营作坊做活,日后做个有手艺的工匠,能够吃穿不愁的,她央求了金氏,也到那里去做活了,挣个钱买饼吃也好呀。
家里不景气,金氏说好的零花钱也不给她了,说是欠着,季止还不知道她,连她在作坊的几个工钱都想贪了去,哪指望她还。
因此自己挣了钱藏着,这会儿身上沾了泥点子回来。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哪。”
没有生意,金氏心里正窝火呢,只见季止大叫着到了跟前,说:
“好事,天大的好事!”
“捡钱了?”
“这回没捡着,是瘟疫有的治了!”
“当真?”
金氏一听,将蒙脸的巾子扯了下来,这也是她听信了那卫生志的法子,闷死她了。
但没办法,她在这里做买卖,一不留神就染了谁的瘟病,蒙个巾子比吃药省钱多了。
“真的,外头有治疫的方子了,身上起了疵疹,去药肆按方抓药吃就成,听说越早吃药,使的钱越少,好的也越快!”
这都是她在官营作坊听来的,那里属于少府,消息快。
金氏的心都喜的抖了起来,瘟疫能治,那这交门市也该像从前似的热闹,她的生意可就更好做了,借贷钱、赋税钱,通通有指望了!
渐渐的,东郊那个方向也不见青烟了。
据说那里的收容所散了,有些身上还有些没好的,也都令回家了,嘱咐
在家里找一间房独居,勿与外人接触,自己按方吃药。
阳城家的妻女便是这样。
这日,田氏令各处收拾了,一家子到巷口来等。
只见季胥乘了一驾朱幡马车到了跟前。
“女儿回来了!”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田氏打量那车怪气派,还拉了那车夫问:
“你是谁家使唤的?”
听说是中郎将家的,要拉着人家进屋吃茶,那车夫不肯,她还在那套近乎的叨咕。
“阿母,你就由人家走罢。”
季胥谢了,拦住她由车夫驾车走了,田氏还在后头稀罕的指指点点,说那车势派。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好想你呀。”小珠歪过来靠着她道,才走不久,就感觉有些长高了。
“是呀,小姐,你走了五十天,我们都不习惯,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金豆道,一面和其他三豆来接她手上的包袱。
田氏可算从那马车回过神来,想起和女儿亲香了,
“回家了,阿母做了许多的菜,给你接风洗尘呢。”
一路进了桑树巷,田氏一路问她在收容所的事,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个没完。
回了家,还将从前买的那卷《卫生志》拿出来给她看,说:
“我女儿真是有能为,这上面还有你的名号呢。”
“家里的卤食摊,也已经重新开业有五六天了,只等你回来,那食肆就能开业了。”
没过两日,就是赋税的日子,有专管这个的小吏来家里敲门收取,季胥在收容所待了五十天,是挣了五十两金,也就是二百两银子的。
加上家里的卤食摊在她回来之前,田氏就按她捎信交代的,重整开业了,多少挣了点钱。
还有从前攒的,凑足了二百二十两,缴齐了口算钱和算缗钱,也算度过今年的一大难关了。
十月初,市井闾里重拾了之前的热闹,田氏又能出去和人家说话了,她还去邑北的马坡街望侯了秋姑母子。
他们如今都好全了,就是旺儿当时实在严重,坏疽已经到了脸、脖子,如今治好了,也还隐隐有些疤痕。
不过能捡回条命,秋姑已经很高兴了,田氏给他们带了果子,说了话,走时道:
“来这里还有喜事要告诉你,我家的平安食肆定好日子重整开业了,不知道你还到我们那做跑堂不?”
这于秋姑可也是喜事一件,他们母子出了收容所,一直吃药花光了积蓄,剩的这两间屋子,还是当初杨六置办的。
秋姑想卖了它,到桑树巷置办一间小的,接着和大家做邻居,她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也想定了,不再强逼旺儿读书了,也不像从前似的,明明自己心里看低了人,反倒担心邻居带坏旺儿了,连连点头说:
“愿意,愿意!你们不嫌我病了一场晦气,我哪有不肯的,离了平安食肆,还上哪里找个这么好的活计。”
“车儿!”
“车典计!”
渭水码头上,金豆远远的叫住了要登船的陈车儿。
自从平安食肆被查封歇业后,他又到一家革肆找着了算账的活。
后来因着瘟疫肆虐,革肆的买卖也不景气,为了减轻赋税的担子,在秋税之前,东家将那间革肆转手卖了,他也就无处落脚了,逗留了一阵子,四处也没找着活,打算回老家了。
他脸上无光,不知怎么面对乡亲父老,可也没办法,再在驿站待下去,他连盘缠都没了。
正要将船钱交给这艘船的贩长,捎他一段水路,听见谁叫他,一看是金豆,心里一喜,掉头跑了回去,
“可是平安食肆能开业了?”
金豆把他心里盼的说了出来:
“正是,正是,小姐依旧请你回去做算账的典计。”
“太好了!可算是盼着了。”
这日,平安食肆请了一班倡优来作戏,热闹的开业了,果真来了许多捧场的食客,不少是季胥在收容所见过的熟面孔,将这里都坐满了。
第188章
连中郎将也差四个骑吏送来了金漆匾额,祝贺她重整旗鼓的,看见那些骑吏,食客问了:
“这匾额是谁家的礼?”
听来人说是原先的中郎将,他们都传,这平安食肆的新靠山是羽林中郎将。
不过这时候也许不该称为中郎将了,前阵子,他因为在瘟疫时建造收容所,查获有功,升迁为光禄勋,位列九卿。
“据说杨六的相好妙娘收拾了细软,想逃出关去,就是被他扣在了关外的收容所,否则这一去,不知多少地方都得遭了瘟疫!”
“从前平安食肆解封,就有人见他的马车停在桑树巷半天的工夫,听说和一金女娘有同乡之谊,难怪出手相帮了。”
后头这些都是田氏到处跟人家嚼舌,炫耀出去的,人家知道她家和中郎将有些交情,自然也不敢为难她们了,这也是田氏到处说道的意图。
因此这些食客也有听说的。
“如今他为光禄勋,黎旦为大司农,他们同为九卿。不过他风头正劲,大司农恐怕也得避其锋芒。”
“他这样来送礼,以后这平安食肆在高市,想必无人敢惹了。”
食客们七嘴八舌的,正说的热闹,只见两个小黄门进来了,说是找一金女娘的。
他们可是宫廷禁门黄门署的,到了这高市,没有一个不稀奇的,都暗暗的翻眼瞅着他们,嘀嘀咕咕的,不敢搭讪。
“大官爷楼上请,楼上请!”
田氏听秋姑来说,外头来了两个小黄门,她还不知道黄门是个啥。
秋姑在五陵待的年月长,年轻时也出入过达官仕宦之家,给人家唱戏,也有见过那些黄门的时候,说:
“那可是宫门当差的人,还不好好的供着。”
宫里有宫禁制度,禁门以黄漆为尊,因此禁门也叫做黄门,以此形成了官署,那些在黄门署当差的宦人,看管禁门,听候差遣的,人家管他们叫做黄门。
黄门署也属于少府,当然,派出来传消息的这两个小黄门,瞧着还不满十五,只是里头资历最浅的两个,素日在里面做的也不是近侍的活,而是传话跑腿的。
不过在外头,寻常人家自然尊敬他们。
田氏一听是宫里的,奉承的请到了楼上雅室,好酒好菜的供着,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到后厨把女儿叫了来见。
在门外偷偷的听了,大概听出个意思,那份担心去了,不禁理了理衣裳,神气的
到楼下去了,食客说:
“平安食肆果真出名了,连黄门也到这里来吃酒了?”
田氏道:
“你的话说对了一半,那两个黄门,是来请我女儿去做官庖的。”
“官庖?”
食客惊了,官庖也就是食官了,是有秩级月俸的,日后还能晋升,比起市厨,这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市厨成了官庖,这可是难得的事!”
“依我看,一金女娘的厨艺,放在少府也不逊色。”
连金氏也在交门市听说了,都指着角落那个位置,说素日在那里卖卤食的胥娘了不得了,做上食官了!
“人家翻身成官庖了!”
听的人艳羡不已,谁敢想一个市井小摊贩,还能做上食官?
这可是大新闻了,在这里能足足说上两个月,金氏听了,这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
“这事我也知道,你们听我说,她那个官庖,不过是比二百石的小食官,啥是比二百石?就是还不到二百石,我女婿的市啬夫,才是二百石的级别呢。”
话虽这么说,官庖到底是在少府为帝室庖厨的,杜贤一个在市井之地的市啬夫不能比。
这话还是杜贤告诉她的,不过金氏只说了前半截,也好消消酸火,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上食官了,她的儿女却没有这样的出息,心里忿不过。
怎么她的女儿曾经是卖卤食的,我女儿曾是卖粱饭肉羹的,偏偏找她,却不找我女儿做官庖?就因为她多了个一金女娘的诨号?
季止下工回来说:
“阿母,我做陶器的那个官营作坊,也属于少府呀,这么说,我也是当官的了?”
“那能一样吗,人家吃的是官粮,你不过做活挣两个工钱,正经的连官府工匠都还算不上。”
这话是金氏在家说的,她心里酸的连饭都不大吃的下了,季止听说了,有些失望,做姊夫的杜贤道:
“你若是能进少府的尚方局,就是当了女官了。”
尚方局和膳食局一样,也属于少府,不过它里头做的不是膳食,而是器物。
且都是镂镶金银珠宝的珍贵器物,这些都为帝室所用,或是赏赐给官员的珍品。
“尚方局?可是做尚方宝剑的地方?”
季止道,连街上的孩童也知道尚方出珍宝,常常的挥舞一把竹剑充作尚方宝剑。
“正是。”
这话在季止心里种下了一团小火苗。
“女儿,你可想好了?真要去做啥官庖?”
隔壁,田氏却放心不下,她乍一听,原也觉得体面,可才在食肆那里,细问了那些颇懂得的食客,才知道这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
这比二百石是秩级,也就是品级,实打实的月俸不过才三十斛。
如今是钱谷参半的发放,也就是每月给十五斛的谷物;另外十五斛折算成银钱发放。
如今一斛谷物大约能值得四十钱,也就是说,月钱才六百钱,加上另外十五斛,满打满算也才一千二百钱,合银一两多。
如今一个成年的大男,一个月能吃三斛谷物,大女能吃两斛,小孩则更少,一斛半足以。也就是说,一个比二百石官庖的俸禄,能养活上有老下有小的六口之家,还有余钱。
若在老家那会儿,有这份俸禄简直不敢想,但家里条件更好了,田氏也不想女儿到外头去受累,
“那点子月钱,如今平安食肆一天就能挣十倍,家里也不缺这点,反叫你去那里伺候人?不上算哪。”
再说了,开食肆才是女儿从小的念想,做菜才是她喜欢的事,如今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去做食官反而违愿了。
“历经了黎家两次为难的事,女儿明白了,平安食肆再挣钱,一金女娘的名号再响,我也只是个市厨,咱们家也只是个食肆生意做的还好的财主,但凡那些为官的,或是背后有权贵撑腰的,比如胡掌柜。”
听食客说,胡掌柜身上的瘟疫好全了,满香楼过两日也要重整开业了。
“他们那样的人看不过眼,想为难咱们,我们母女拼尽全力,不过像蚂蚁一样任人摆弄。”
季胥也想窝在自己的食肆,安安心心的做菜,做好了摇响铃铛,看那些食客吃的高兴,她也就满足了。
正因为她想这样,才不能让人毁了自己的食肆,她得往上爬。
“你才从收容所回来,阿母还没看够,又要走了,这一去还是宫墙边上,阿母这心里闹的慌。”
去了官署好几天都见不着了,田氏多有不舍道,
“女儿,咱们家不同往日了,你和当今的光禄勋是故交,有同乡之谊,他今日差人来送礼,人人都说他是我们家的新靠山,想来胡掌柜,连黎家也不敢为难咱们了。”
“当初也以为庾夫人待我好,是我们家的靠山,可在人家眼里,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市井庖人,始终是低看了的,要我去做下妻,
于黎家,女儿尚且替黎权业调理好了隐疾,都是这样的下场,于他……
女儿没做过什么,更加没有底气,也不知道他能给咱们家依靠多久,又或者最后是不是也要女儿去做下妻。”
一说下妻,田氏就清醒了,也想到了女儿悬而未决的婚事,她的女儿,自然得给人家做正室的,一个当不能上两次。
“靠人不如靠己,女儿想好了,去做官庖,五天一休沐,回来还能在食肆那里忙一忙。”
少府那里是有休沐日的,所谓“每五日洗沐归谒亲”,也就是每五天放一天假,回家洗头发,别忘了探望亲人,也符合这时候的重孝的观念了。
另外,过年、冬至、夏至等一些节日也有假期,生病则请病假,若有长辈去世,会有丁忧假,这都是她听那小黄门说的。
少府的官署并不在宫墙内,而是在未央宫的西侧,中央官署的东侧,在长安西边的直城门附近。
季胥在安陵邑生活了一年多,也常进城去东、西大市置办东西,加上从前在宫里待过三年,知道地方,从这里到少府,大约在五十里。
一旦上值,吃住都在官署,是没法说到了晚上哪个点就下班回家的,只能休沐日回来。
有些官员不住在五陵,在更远的弘农郡,上班了还得把马寄养在五陵附近,等休沐时再远骑回去。
所以季胥这还算近的,毕竟长安城内的宫殿群就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能住在里头的官员在少数。
这正是田氏的不舍之处了,五日才能见女儿一面。
“以后五天才能见着阿姊一面了?”
季凤道,和季珠两个夜里都睡在了东厢房,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田氏则在替女儿收拾包袱,衣裳、被褥,嫌带的不够,半夜还到灶下去炸了肉片、肉酱,包好给她在官署那里吃,如今天渐凉了,油炸的东西放三五天不成问题,吃完了回家她再给做新的。
至于四豆,季胥也到后头和她们交代了。
第189章
“我不在的时候,食肆的后厨就交给你们四个了,田豆、蚕豆跟我做了最久的炒菜,蚕豆的功夫最好,以后主厨就是小蚕豆了。”
蚕豆虽说性子木讷,但在烧火、做菜这项上,却学的踏实。
从前她在食肆做过的招牌菜,也都教会了蚕豆,人多时她也掌厨,就拿今日开业来说,不少的菜就是蚕豆做的。
蚕豆听说交给她,在那里认真的点了头,目光如坚。
“金豆的卤食摊,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以后卤食就只是平安食肆的招牌了。”
如今食肆生意比从前更好,她不在,加上金、银豆才忙的过来。
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她想长长久久的开下去,那里还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单凭她如今的俸禄,是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的,所以还得开好了,她休沐时也可到那里去做厨。
“你的性子最沉稳,食肆的大小事,须得过问金豆。
银豆的杂货摊,家里雇了肖姑去槐市看顾,每日还
能顺便接送小珠往返蒙学。
银豆便也去食肆帮忙,你的性子冷静,我不在,若是夫人糊涂了,一定帮着劝住她,她若拿发卖你们的话来吓唬,也不必怕,我回来替你们做主。”
可算说到田豆了,田豆早都盼着了,两眼如炬的看她。
“田豆最烈,须得收一收,不可助长了夫人的歪风邪气。”
“咋没夸我呢?”
四豆吹灯睡了,独有田豆还在惦记那些话。
“你还能夸?夸了还不飞到天上去了。”
金豆笑道,田豆叹了口气,不过她第二天就高兴了,因季胥临走时,说她遇事是靠的住的,家里但凡有事,她一定要撑住了,田豆一整天都是飘飘的。
天蒙蒙亮,季胥便去了,一家人送到渭水边上,看着马拉的板车走远了,田氏还在那招手。
季胥也摇了手,叫她们回去,别送了。
因官署没有给他们这种小官养马的地方,所以是五福驾车送她去的,这个时辰,渭桥头上已经有了攒动的人影,一路进了长安城深处,更是人声喧阗。
正因宫殿是方正的格局,又占据城内大部分面积,所以这里的街道,都是笔直笔直的。
他们从清明门进的城内,一路沿着香室街向深走,这条街处在明光宫和长乐宫的夹道上,两边都是高大的宫墙,没有市井百姓居住,要庄严许多。
直走了五六里远,才出了这两扇宫墙。
这会儿太阳也出来了,照在南北走向的章台大街上,这里又是北宫和长乐宫的夹道。
沿着章台街向南走了三四里,右拐进了稾街,一路向西,还路过了蛮夷邸,这才到了少府的官署门前。
到了这里,五福就不能再进了,季胥将沉甸甸的包袱背了下来,拿着小黄门给的竹碟。
上面写了少府膳食局何年何月何日请她做为官庖,有点类似于聘书。
看守的小吏看了竹碟,查了她的包袱,只见里头都是些寻常衣物、被褥、吃食等,没有夹带什么禁物,便放她进去了。
季胥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扣在掖庭做宫奴,借调来少府帮忙,曾经进过这里,和记忆里的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有些地砖和墙上的石灰翻新了。
里头各局各署,按职能划分,凭着记忆,加上门口小吏指了大概的路,她找到了牌匾写有膳食局的大门。
这里同样有门吏,见她没有按秩次穿一色的官服,穿的常服,盘问了她的来历,才知道是新来的庖人,看了她竹碟上的写的去处,说:
“饼饵室……你是花膳人手下的官庖。”
带她去了,这膳食局,里头有太官、汤官、导官三令三丞,兼有各式的室监、园监,如凌室监、太官园监等。
凌室是储冰的,据说那里一年四季寒冰不断;
太官园则收集了天底下的珍禽走兽,还有各样的果树蔬菜,据说那里有西域移植来的葡萄、石榴,就连岭南的龙眼、荔枝、枇杷,也有尝试移植到那里的,不过种不种活,季胥不清楚。
能肯定的是,里头会昼夜燃烧炭火来生温气,因此冬天也能种出韭菜,这些都是整个膳食局的食材,许多是市面上买不着的,想到这些,季胥心里不禁盼着了。
跟随小吏到了厨室,只见这里比她两个家还大,这整片都是属于汤官令管辖的。
也许因为季胥在收容所时擅长做羹,又给太医令做过髓饼,所以把她举荐在了汤官这里。
这里头,又按用途分为四个室,门上牌子分别写了:
饼饵、果蔬、酒浆、羹汤。
季胥具体被分在了饼饵室,路过羹汤室时,听见那里的膳人叫道:
“王胡子呢!王胡子呢?”
王胡子和她不在一处,是羹汤室的庖人,瘟疫过去后,便回到这里当差了。
“花膳人,你的人来了。”
小吏到了饼饵室,向内叫道。
膳人,官级要比庖人更高一级,属于二百石,月俸有四十斛,手下领有庖人、厨婢等;
季胥所做的庖人则是比二百石,月俸三十斛;
厨婢是少府的官奴,不属于官吏,没有秩次,但也有月俸,更少些。
季胥从前为奴时,调来这里,就做过厨婢的活。
只见饼饵室里,格窗四开,光线明亮,这个时辰已经烧热了炉灶,起了团团的蒸汽。
有八个人在里头忙,其中五个厨婢,有男有女,皆穿酱色衣袍;
两个庖人,都是年纪中等的男子,身量一胖一瘦,头上皆系了平上帻,穿白色衣袍,手戴臂褠,在那里筛麦屑,听见说话,向门口看了,彼此在嘀咕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这里为首的膳人了,姓花,是个中等年纪的妇人,梳着溜光的头发,月盘脸,精明眼,身量微丰,也穿着白色的襦裳。
不过和庖人不一样的是,她的腰上系着属于二百石食官才有的黑绶带。
“怎么是个小丫头,才多大?”
花膳人将季胥上下的打量了,见她形容羸瘦,年纪又小,有了不满之色。
“十八了。”
“我这里做的是饼饵,都是费力气的事,她这样的能顶什么用。”
所谓饼饵,就是面食,如今管面食都叫做饼,因此饼饵室看到最多的就是麦子磨成的麦屑,也就是面粉。
“我从前也做许多的面食,别看我生的瘦,筛屑揉面都会,能使巧劲儿。”
季胥道,花膳人这才略点了点头,理了衣裳说:
“不管你们是太医令还是谁举荐来的,到了我花膳人这里,只管凭本事说话,否则就是大将军的人,我也不用。”
又问:“棋子面会不会做?”
“会做。”
花膳人便叫一个叫周平的厨婢,将她的包袱摘去,送到住处,她则留下来做棋子面,自己因事外出了,走时还道:
“棋子要一寸五分,不长不短,肉汤要不咸不淡,你若不能做到,日后就和厨婢们一样,只做粗活。”
花膳人一走,他们剩下的便大胆的嘀咕了,那个胖些的武庖人道:
“太医令不专做看病的事,反来管我们膳食局的事,把个市厨塞到咱们这里来了。”
精瘦的孔庖人也拿眼溜秋了季胥,见她年纪轻轻,又是外头的市厨转到少府的官庖,不像他,一直是在膳食局,从厨婢做起,因颇通面食,免了奴籍成了官庖的,心里有轻看之意,说:
“不过是凭着太医令的关系,依我看,你还是回你的高市,做的一金女娘去罢。”
他们说话也不避人,季胥想不听见也难,她才将袖子束住了,方便做事,说:
“我到哪里,不用你们管,只管留神自己,别被我这个市厨越过去了。”
一听这话,武胖孔瘦两个,连厨婢在内都笑了,说她轻狂,
“说大话也不怕牙颤!”
只见季胥从袖中取出巾子,将头发束住了,在那里筛麦屑,隔壁导官手下送来麦屑不够细,需得自己筛一遍,留下细腻的面粉,她这才添水和面。
却看她身子单弱,那雪白的面团在她手里竟然听话的翻来覆去,直到光洁无暇,柔软细腻。
所谓棋子面,就是切出来的剂子像棋子一样的大小,坊间条件好点的人家也吃。
季胥从前去人家那登门庖厨,就见过不少这样的吃法,田氏也和街坊学了,做给她们吃过。
切了棋子的剂子,蒸过后在竹簸上放凉了收在袋子里,冬天能放十天左右,吃的时候再用沸水煮过,浇上肉汤,就很方便了。
不过自家吃的,面粉没那么细腻,剂子也有大有小,至于肉汤,一般是猪肉就很好了。
这会儿,季胥严苛的,将剂子切出统一的大小,方方的,在甑上蒸熟了。
至于肉汤,见她抬头在梁上选肉,武、孔两个庖人,都断定她这样的市厨,不会烹牛肉,必定会选猪肉,最多挑一块羊肉,因此等着看笑话了,
“瞧她,哪懂什么太牢之牛肉。”
却见她取下来的竟是牛肉,还是腿筋夹肉处,不精不肥的好肉,他们都傻眼了。
只见她剔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清水煨了,再添油收汤,浇在棋子上,撒上青葱,一碗牛肉汤的棋子面就成了。
香味钻到他们鼻子里,脸都铁青了。
“你别得意!我们这里的棋子面不比外头,棋子需得一寸五分,不能长也不能短。”
孔庖人咬牙道,不多时,花膳人回来了,手中竟有一把木尺,他们一看,便暗暗等着瞧她落下马来了。
要知道,这棋子面蒸过后会吸水变大,寻常人通常只考虑到切完是一寸五分,却忘了蒸透的变化。
不过,等花膳人接连挑了五个来量,都是一寸五分,吃了这棋子面,还满意的点了点头时,他们哪还有原先看戏的心,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第190章
“大小均匀,味道滑美,嗯,这棋子面做的可以。”
花膳人尝过之后道,后来就让她上手做了今天送到掖庭、各宫的棋子面。
掖庭那里,也不只是宫女做杂活的地方,婕妤一下的嫔妃也住在那里,未央宫、长乐宫,分别是帝后的居所,后者也住过太后。
不过他们这饼饵室,只管做面食,至于做多少,送到哪,不是他们管的,是导官令并他的属官们来负责的,每月会将该月的
膳食种类并数量写在竹牌上。
一日三餐做好了,导官会派人来取,送往各处,所以每日的食谱基本上是提前定好的,若有宴饮,导官也会写在竹牌上,交给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
季胥做了棋子面,中午也按需做了两样会做的面食,下午就闲一些了,因这时候的面食为死面,吃多了易积食引起腹痛,所以晡食大多数时候没有面类的膳食。
饼饵室的庖人们备好明早要用的粉类、炊具,也就能歇歇了。
季胥跟了一个叫做周平的厨婢,去了住所,这里一排的屋子,住的都是膳食局的女庖人、厨婢们。
官高一级的膳人能住单独的一间,跟他们的院子有一墙之隔。
季胥到了院里,只见这里种了榆树,树上牵下多条的绳来到墙边,晒了许多的衣裳、抱腹,还有谁的被褥,暴晒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两个小厨婢在里头钻来钻去的玩闹,年纪大些的庖人在那里骂她们把衣裳带下来了。
季胥这里正顺着歪七扭八的晒绳往里走,不留神被两个半大的丫头钻到了怀里。
两人撞的“嗳呦”一声,抬头看清了是谁,又齐齐的往回钻,叫喊道:
“季庖人来了!季庖人来了!”
这官署住的人早也传开了,今日饼饵室来了个季庖人,倒会做棋子面,听说到住所来了,有隔着窗户偷偷的打量的。
“再发了疯的吵闹,等着我告诉姨母,罚你们推一整天的磨。”
周平将两个厨婢教训道,她姨母也不是别人,正是掌管着饼饵室钥匙的花膳人,在隔壁院里有单独的屋子,不用挤在这里。
那两个年纪尚小的厨婢这才一溜身进了里头一间屋子,一左一右坐在炕上,中间是季胥的两个大包袱,打的结还是那样,没人动过。
周平道:
“这间屋子住了我们三个厨婢,你看,你是愿意跟我们挤,还是跟外头那些老姑子们住,她们睡觉磨牙放屁,我劝你呀,还是别嫌我们这里人多,跟我们一处住罢。”
这里的庖人,大都是被称作姑子的年纪了,季胥是最小的一个,和周平倒是相仿的年纪。
“我们这屋住不开,别来我们这里。”
刚才一个姑子在院里收衣裳,才见着季胥就道。
实则她们那屋才住了两个庖人,不过各处地方都划分好了,就是有点空的铺位,也叫她们堆满了自己的东西,住进新人还得收拾,嫌麻烦,干脆打发人走。
“我睡觉打呼噜,你若是觉浅的,一定嫌我呢。”
门口看热闹的庖人都不想季胥到她们那里去,原本正好的人,再住一个就挤了。
不过季胥也是庖人,她若不愿和厨婢们挤一处,她们也不能强迫,季胥想了想,说:
“我和周平年纪相仿,这里两个小丫头也可爱,我们还都是饼饵室的人,想必有许多可说的,我住这里就很好。”
“这才是嘛,到底你们一处的亲近些。”
那些姑子们便庆幸的散了,也有的心想,果然是个市厨,连和奴婢们住一处也不嫌。
周平倒觉得季胥虽为官庖,但没有瞧不起她们做官奴的,愿意住在这里,因此生出交好之意,主动的帮她整理铺盖。
这铺盖是田氏给她收拾来的,官署也能领,不过不拘新旧,不一定从前是谁睡过的,毕竟只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季胥便自己带来了。
“季庖人,你的包袱里有什么?真香哪。”
季胥的铺盖铺好了,在最里头,靠着墙的位置,她回头只见一个小丫头正扒着她那只大包袱来嗅,问她是什么。
她解开结疙瘩,将里头的一罐炸肉片拿了出来,这是田氏做的,用肥瘦相间的猪肉,裹上米粉、面粉,在热油里炸的。
关中气候比吴地更干燥,这会儿也还是脆的,香味霸道,难怪她们犯馋了。
官奴说到底也是奴隶,她们还是做粗活的,一日两餐,官署给奴隶吃的不会有多好,尤其是无依无靠的,日子更艰难,季胥从前为奴时,还饿的拔过宫墙边上野生的芦菔苗来吃。
这会儿一人拿给了她们两块,
“油炸肉片,拿着吃罢。”
一个一下就吃完了;
一个丫头舍不得,用帕子包好了,说要留着晡食就饭吃。
也给周平拿了两块,周平扭捏了一下接了道:
“听说你家里是在高市开食肆的,难怪吃的这样好了。
我还当你有太医令的关系,是个难以相处的,既然吃了你的东西,走罢,我带你西织局量尺寸做官服去,你一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舔了手指头,周平带她去了西织局,量了尺寸,半个月后,季胥领了两身衣服回来。
只见是内穿的圆领内衫,外面是右衽宽袖的襦裳,另有一方系头的帻巾,和孔、武两个庖人一样,都是白色的细布,不过男女形制不一样。
待了两个月,到了冬月以后,上头的襦衣也发了夹绵的来,下头依然是布裳,不过季胥会在里头穿夹的裤子,再冷些时候,还能套上羊毛的胫衣,毕竟天天的做饼难免要碰冷水。
“季庖人,又到掖庭去看那王胡子了?”
天冷了,三五闲着的庖人窝在后廊那斗钱吃酒,以扔羊拐骨为筹,孔、武两个也在那里,看见季胥从外头回来,笑话道。
自从收容所散了,王胡子原本是回了汤官这里当差,在羹汤室做庖人,可因他吃酒,懒睡不起,才回来不久又被贬了,到掖庭去当牛官了。
季胥正是去看了他,这王胡子看着粗狂,心倒不坏,从前在收容所相处时能察觉出来。
此番给他送了自己带来的吃食,劝他少吃酒。
“他如今不是我们这里的汤官丞了,那牛官说的好听,就是个喂牛铲粪的,你要巴结也巴结错了人!当心跟他一样被贬去收拾牛粪!”
那伙人笑话了,接着掷羊拐骨了,哄闹着叫哪个人给钱。
季胥拢了披风,回了住所,从袖中拿出一份竹卷来看,这是王胡子一边喂牛一边教给她,她自己抄记下来的。
只见上面写了《膳食方》三个字,他从前是汤官丞,是汤官这里,仅次于汤官令的二把手,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的膳食自然都懂得。
季胥初到这里,就算精通面食,那也不是这里要的。
毕竟她从前借调来这里做粗活,也就一阵子,能学的有限。
而宫廷面食,所用精细珍贵,市井之地也不一定有流传的。
所以导官递送来的竹片,上面许多面食她压根没听过、见过,更别提做出来了。
初来的棋子面,好在是运气好碰上了会的,余的就不一定了。
这里孔、武两个,都不会搭理她,巴不得揪住她的错处,周平懂的也有限,花膳人只管看她做的好与不好,是不会好心的指点她的。
好在王胡子告诉了她许多,季胥已然管他叫师父了,时时的去请教,记在空白的竹卷上,暇时自己做来试,如今看了,收在包袱里。
就算被谁翻去也不打紧,她没写隶书,写的是简体字,王胡子是从不看她记的,只管说,她如果不写简体字,还真赶不上他时快时慢的语速,如今正好,只有她一人能看懂了。
外头的瘟疫,已经渐渐的平息了,桑树巷那群街坊们的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在田家编冬天能戴的毡帽。
如今是肖姑在看顾槐市的杂货摊了,每月给月钱,她个虽和肖贼妇一样姓肖,却是一根针也不拿人家的实在性子,因此交给她去卖,自从瘟疫过去以来,一直很妥帖。
“听我姨母说,东西二宫要到甘泉宫去祭祀五瘟神呢。”
东西二宫,是指长乐宫、未央宫,因为前者在东边,后者在西边,所以她们这些人常常叫做东宫、西宫,私底下也悄悄的拿来代指分别住在那里的帝后。
季胥才收了包袱,周平进来和
她说道,
“听说是因为外头瘟疫的风波平了,要带百官到甘泉宫去祭祀。”
甘泉宫是一处离宫别馆,也在长安,但不在她们所处的京兆尹,而是在左冯翊的云阳县甘泉山下,距离这里大约二百里,是关中的最北边了。
那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自从先帝以来,还是祭祀之处,据说那里有通神之轴,百神毕集,五瘟神自然也供奉在那里。
果不其然,次日花膳人也来说了这事,尤其告诉了她和孔、武三个庖人,
“甘泉宫祭祀,祭品之内少不了饼饵,咱们饼饵室也要去一些人出力。”
季胥在这里待了这些日子,听住所那些庖人聊过,这做庖人,每日基本上都是重复的事,若能跟去离宫,为祭祀做祭品,相当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也许年底能有机会升为膳人,到隔壁院去住单独的屋子了。
所以一说去甘泉宫,没有人不盼着的,但花膳人说了:
“离宫居室有限,汤官令说了,咱们汤官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不必一伙的全去,只挑得力的去,
像酒浆室只要一个酒人去,咱们饼饵室,因都是现做的,要两个庖人随我一同去。”
“两个?”
“这里我和孔庖人是做老了的人,论资排辈,也该我们两个去,至于初来的市厨,自然是留着看守门户了。”
“我说了,你们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我这饼饵室只凭本事说话,谁做的好,谁就去甘泉宫。”
花膳人道,孔、武两个斜眄了季胥一眼,向两头散了,武庖人说:
“就是凭谁做的好,做的巧,也必然是我和孔瘦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