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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大雨如注,画儿淋的鹌鹑似的回来了,苦了脸说:


    “帕子没卖成,布肆的伙计有了更好的来路,不要咱们的了。”


    一场春雨一场寒,冻的她哆哆嗦嗦的。


    “先别说帕子的事了,去换身衣裳,别冻坏了。”


    丝娘替她解了那身蓑衣,那上面稀稀拉拉的蓑衣草,早被淋透了,她进来时,两腿的胫衣都湿答答的,一步一个水印。


    申氏说:“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以往就这身蓑衣,也不见她作怪,都是你惯她。”


    画儿在里头听见了,心里犯委屈,可又不敢吱声,破窗那吹来阵冷风,冻得她接连打喷嚏,一时止不住。


    “阿嚏阿嚏……”


    申氏听见越发气了,隔门骂道:


    “你做给谁看?是想我和丝娘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画儿憋住不敢打了,抱着衣服,埋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


    “你倒有脸哭?”


    申氏隔着门听了,心里气更甚,近来不咳了,她也有力气说话了。


    “阿母。”


    丝娘连叫她几声,也没劝住,一咬牙,捏了衣角背了身说,


    “阿母的咳症是好了,你当怎么好的?是田姑给的一罐秋梨枇杷膏,您每日吃的药,都是那膏子化的热水。”


    申氏气的哆嗦指她,几下说不出话,


    “你……”


    终是向门叫画儿出来,“贪心的丫头,哪个叫你收的?”


    “阿母不用怪她,是我做主令她收的。”


    “好个忤逆长辈的不孝女!”


    丝娘说完,挨了一个嘴巴子,顶着被打红的脸,向申氏跪了,


    “做女儿的,实在不能夜夜听着母亲的咳嗽入睡,阿母,女儿何尝不知道您的心,祖辈的荣膺已经不在了,守着要强的心性又怎么活,您睁眼看看我们的家,看看女儿,咱们得好好活下去呀。”


    这间屋子,几步就能到头,破败的窗,渗水的墙,站在屋子里,脸上却湿湿的,是屋顶漏雨,滴在榻上溅起的水。


    跪在地下的女儿两颊干瘦,年过十八了,看着还和十三四岁的女娘似的,一点也不显身量,都是素日食而无肉的缘故。


    这样瘦小的丝娘仰脸望她,申氏举着的巴掌再也落不下去了,将她搀起来。


    “打疼了没有?”


    丝娘摇了摇头,


    “女儿擅自作主,有错在先。”


    次日,出远门的阳城老爷雇车回家来。


    进门只见一个汉子从他家房顶顺着梯子爬下来,给他作揖,管他叫阳城老爷。


    申氏出来说:“这是肖姑他男人,家里房顶漏雨,几处窗户也是破的,我请他来修缮。”


    说罢给汉子结了工钱。


    “有活儿您只管找我。”


    汉子扛着梯子出门了,长长的梯子尾巴将阳城老爷逼到了角落,险些脏了衣裳。


    “哼。”


    他甩袖进去了,正要数落申氏,却见案上一盘大荤,煨羊肉的香味钻到他鼻子里,香的他肚子直叫唤。


    “夫君,一路辛苦了,擦了手先用膳罢。”


    又将屋子里绣花的丝娘叫出来,家里的食案就一具,早就不能分案而食了,一家三口向案坐了。


    丝娘看了那羊肉,不觉咽了咽口水,等父母动筷了,夹了一块肉来吃,软烂入味,沾着熬出来的羊油花下肚,险些连舌头都吞了。


    “家里有闲钱,应该买两副药治一治你的咳症,又何必买羊肉。”


    阳城老爷说。


    “夫君放心,我的咳症如今已经好了,这多亏了田家的女儿,给的那秋梨枇杷膏,吃了很管用。”


    “我早说别和那样的人家来往,囤羊毛,卖卤食,做庖厨,就是个为利钻营的市井之流,你却要她们的东西?哼,给她家些钱,不必领她们的情。”


    申氏替他布菜,说:


    “家里哪来的钱,是一个子也没有了,就这羊肉,还是将咱家那头羊卖给了交门市的胖屠夫。”


    “什么?”


    这羊可是阳城老爷每回出门


    要牵车的。


    一开始是马车,穷时典当了,换了牛车,再是羊车。


    他不好走路,总觉着没有车驮着,铃铃铛铛的,显不出他的身份。


    如今到屋后看了,羊圈里空空如也,就剩个半旧的车架子了,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这妇人,不与我商量就将羊卖了,日后我还怎么出门?”


    “家里的屋子漏了,修膳要使钱,实在没法子,只能卖了夫君的羊,再说,人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粮食喂羊,早卖了反而省心。


    你若实在离不了羊车,挣了钱再买一头好的,也是一样的。”


    说到挣钱,阳城老爷不言语了,申氏看了他一眼,说道:


    “可是朋友那里没走通?”


    阳城建过去在少府为官,父辈犯罪被夺爵的时候,连累他也被罢官了,近些年来,时常去故交那里走动,花了不少银钱。


    只是人家也不替他办事,到现在也没能回少府做官,依旧还是个素身。


    见他这样,申氏就知道没成,说:


    “上次给你出门的三百钱,是我当了最后一件陪嫁换来的,日后再没有了,我们娘两个,只能盼着你挣回钱来。”


    说罢,顿了顿,


    “现在就有一处,能替咱家挣回五十两银子。”


    “哪里的职位?”


    阳城老爷捻须道。


    “并非职位,是田氏家里要建食肆,请你去画房样子,做主事先生。”


    阳城老爷将筷一按,一点也不肯,


    “你如今怎么了?在这里住久了学了他们小商贾作派,掉进钱眼儿里了,我辈祖先那是修皇宫的,长乐、未央两座……”


    “这些话我听腻了,你到祖宗牌位前去说。”


    申氏放下脸,说,“你看看咱们的丝娘,都瘦成啥样了。”


    一边的丝娘低头扒饭,这羊肉珍贵,她嘴馋却也不多吃,夹一块小的大口吃麦饭,孝顺的将大的让给父母。


    看的申氏软了心肠,却又硬了心肠说:


    “你若不肯去,家里没处使钱,我只能去田氏家里编蓑衣了,如今布肆也不要我们的帕子了,我不能让女儿活活饿死。”


    “荒唐,荒唐!”


    阳城老爷连说几声,在祖宗牌位和申氏之间踱来踱去,气一时,慢慢的,叹一时。


    最后目光落在丝娘那,也不踱了,终究坐了下来,夹了大块的羊肉到她碗里,


    “唉,丝娘放开了吃,会有的,会有的……”


    次日,田氏院门前聚集了桑树巷的三姑六婆,并十来个大汉,是肖姑她男人找来的,专门的泥瓦匠。


    个个负笼挑筐,背梯子,手持镐头、铁锹、木杵之类的规工具。


    “田姑,那阳城老爷真的肯来替你家的店肆主事?别是哄你玩的罢,他家素来哪里理会过咱们。”


    肖姑张望着来路,不大信。


    “申氏亲自来和我说的,还能有假?我家已是先给了十五两的雇钱了。”


    田氏说,心里高兴这事说和成了,到各家知会了,今日动工,拆了那烧毁的房架子。


    虽说街坊都说不要雇钱,这条巷子里,妇人们的辰光不值钱,可各家也不容易,如今家里比她们好过了,田氏不占这便宜,因此每日照给雇钱,和她在码头那搬搬扛扛一样的价钱。


    这些姑子都来了,在家里待着,钱又不会自己飞来,不如出来帮忙,还能拣十几二十个钱,若是出去外头,妇人找活儿可没这么轻易,毕竟她们不如田氏力气大。


    唯有秋姑没露面,说是要送旺儿读书,走不开,田氏那时回来也朝女儿嘀咕了:


    “旺儿读书,不过早晚接送,又不用整日守着,想来是她汉子挣着大钱,将要回了,看不上咱家这点,难怪连编蓑衣也不大来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田氏如今笑的喜气洋洋的,对着女儿指道:


    “是那阳城老爷,他来了!”


    只见新羊车的铃铛响到了跟前,阳城建脸上不大自在。


    尤其这街坊们看猴儿似的看他,他浑身像虱子爬似的,向这里的人问道:


    “哪位是东家夫人?”


    “我阿母是东家夫人。”


    季胥道,她下半日要去登门庖厨,今日拆房子只能在那待半天。


    被女儿这么一说,田氏脸上越发有光采了,说:


    “那店肆在高市,阳城老爷,不,听说该管主事的叫作先生,阳城先生跟了我们来,我们还得听你的,才知道怎么拆那房子。”


    一行人到了高市,姑子们初来乍到,被这里的飞阁复道看花了眼,阳城老爷倒是不以为然,他在少府就是主持建造楼台亭阁的,再巍峨的他也见过。


    “好高的楼台,难怪你家要请阳城来主事呢。”


    见到了那店肆,又说,


    “看着多好的店呀,烧成这样可惜了了。”


    姑子们乍舌不已,田氏也是头回到这里,心里颇有感慨,拉着女儿的手,越发心疼她的不易。


    季胥将那块“售”的木牌才取了下来,就听那里有人呵叱道:


    “谁叫你们来的?这牌子不能动!这里不能拆!还不住手?”


    正是季胥初次到这里打听,见过的卢市吏,他这次照样的拦了。


    因季胥是私下得庾氏赠的这间店肆,这卢市吏全然不知,还做着官府收购,他再私自租给亲戚的美梦呢。


    “这间店如今是我家的,想拆就拆,你凭啥拦?”田氏道。


    季胥将地契拿来了,卢市吏才知这间店早就易主了,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走了。


    在阳城老爷的指点下,泥瓦匠们架梯拆墙;姑子们则收拾这些杂物,烧毁成炭的挑去弃灰大坑丢了。


    一些烧的半残的梁木、窗棂,谁家要做柴禾烧的,便自己放一边,傍晚时挑回家。


    第162章


    还有些或铜或铁的合页,那些姑子们偶尔翻着了,就像捡着宝贝似的,带回去好歹能卖几个钱,或是自家打箱笼时用的上。


    “田姑,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


    刘老姑捧着一个铜合页,放进了自己在哪里翻着的一个麻布口袋里,那袋子被火星子灼了洞,从里头擎出好几截的烂木头,都是她捡的,带回去当柴烧。


    有阳城老爷在,他们知道从哪里拆起,梁檩屋顶的结构被烧的半残,万一拆错了顺序,倒下来要砸伤人的。


    先是屋顶,再是垣墙,拆比建快,花了三日功夫,原本乌漆漆的房架子,就变成了一块平地。


    金灿灿的余晖落在上面,他们看着这块地,脸上有汗水,也有满足,人堆里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看看我们的一金女娘,成了花猫了。”


    这是说季胥,她抬了木头的手不留神擦了脸,脸上两道脏的。


    田氏笑了招她来擦,“还有工夫笑呢,还不替自个儿擦擦,我只替我女儿擦,可不替你们。”


    各人对视一眼,才发觉做这活的脸上落的都是炭屑,都是花猫,谁也别笑谁。


    这里拆完,房样子阳城老爷按照季胥说的,也画给她看了,定了样子,就要动工建楼了。


    阳城老爷有门路,另找了一些泥瓦匠来,代替不会做这些的姑子们,桑树巷的姑子们依旧回去了,下半日偶尔在田氏家里编蓑衣。


    好在家里有五百多两能动用的钱,能够建楼的砖、瓦、梁檩、门窗,这些材料钱。


    但季胥也没闲着,依旧在替几位夫人家上门庖厨,多攒些钱,日后这食肆建成了,内里的装点、人员的采买聘请、各色的捧案盘盏陶碗,小到一根筷子,都是要钱的。


    故而田氏也回去料理槐市的摊子了,建楼的事交给了阳城老爷,得闲才去那里看一眼,回来和大伙说建成啥样了。


    这日,半成样子的食肆前,一些泥瓦匠登高在那砌墙,阳城老爷各处指点。


    只听一阵的马蹄踢踏,一个身穿旧官服,半老的男子骑一匹瘦马,打这处路过。


    “这不是阳城老爷?你不去修皇宫,在闹市忙什么呢?”


    他是阳城老爷过去在少府为官的下属,刻意的讽刺他几句,


    “这店肆是谁家的?也能请的动梧齐侯之后来主事?”


    阳城老爷的脸猪肝一般,气的指他,


    “竖子!鼠辈!”


    那人反而笑的更盛,田氏正好在这里,听见了出来道:


    “这是我女儿的店肆,日后阳城老爷帮着建成了,说不定官爷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呢!”


    “做梦,这样不入流的店,本官绝不踏足一步。”那老男子狂道。


    “话别说满了,官爷马脖子上别的熟食,可不就是我家卖的卤食,在交门市西南角的那摊子买的,是罢?那是我女儿的手艺。”


    田氏认出来,家里会用来包卤食的黄麻纸,金豆的包法还是她闺女教的呢,不会错认。


    那老男子臊的掉头走了,火气冲冲的进了一家店肆,门头上挂灯笼,木匾用金漆写的“


    满香楼”,只见这里络绎不绝的人,他向案坐了,唤店小二给他上一壶酒。


    “这不是包大人?上好酒。”


    这是满香楼的胡掌柜,是个徐娘半老的出妇,先前的夫家是在长陵邑定居的官宦人家。


    据说,因她无子、不事姑舅,被夫家休了,沦落到在渭桥头卖皂荚为生,昔日的官宦夫人,却在街头卖皂荚,夫家本想借此羞辱她,一日她却发了家,开了间满香楼,好酒好菜香满楼,路过的百姓谁不指着说一句:天下第一楼。


    那些就食的官吏财主们都说这胡掌柜为人周到,大官小吏都能得她笑脸相待,姓包的小官囊中羞涩,可也好面子,任由上了壶好酒。


    胡掌柜看了案上黄麻纸包的东西,“这是什么腌臜物,妾替你换了上好的下酒菜来。”


    “别。”


    这小官不舍得,二十个钱呢,诌道,“旁人送的,到底尝一点。”


    胡掌柜于是使唤小子替他用盘子盛好端来,只见是片好的卤猪耳、猪肝。


    这老男子吃了,只觉那股味道十分霸道,极为下酒,连心里的气也去了不少。


    胡掌柜也捻着一片吃了,站在窗前,看了远远在建的那座食肆,心里不禁正色起来。


    日落时分,只见人牙子领着一串被束住手脚的奴隶,来了桑树巷,人家见了问:


    “咋带这么些人来我们这?谁家要买人?”


    “还能有哪家,是如今这巷子里的财主家呀。”


    人牙子面有喜色,见他们有的奴隶被谁家的饭菜香勾的呆在那,抽了他们一鞭子,呵令他们动弹。


    旁人指指点点的,听这话,都说:


    “哦,是田姑家。”


    “家业大了自然是要买人的。”


    都知道如今她们家比旁人更发达,能算的上财主了,在一旁看着他们向田家去了。


    这里人牙子正要叫门,只见隔壁那扇院门先开了,金氏探头探脑的,问道:


    “如今的小奴是什么价?”


    “夫人也要买人,如今的小奴还是七千钱。”


    只见她将田豆揪了出来,说:


    “我不是买,我是要卖这丫头。”


    人牙子的脸一下就淡了,“卖人可不是这个价,这样的丫头,顶多给你一千钱。”


    “一千钱?除日那天我使了七千钱买来的,七千!


    这丫头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都是你给的人不好,你将她领回去,将钱退给我,少说也得退我六千钱!”


    金氏道,这田豆买回来,原是想伺候她舒坦的,可这丫头不仅偷鸡蛋吃,家里买点什么好的,都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偷吃,反而不自在了。


    她早都悔了,想卖了的,偏偏隔壁这阵子,又是得店肆,又是请阳城主事建造的,都说她家是财主了。


    她撑着口气,不想卖了显得家里养不起似的。


    只是今天被她逮到这死丫头的现行,那饭菜做好他们一家子还没吃呢,她倒先偷着吃上了,气的用那灶下的荆刺条打她的爪子,揪着要发卖了。


    “我原样的价钱给你要不要?哼,伺候你家几个月了,还想卖六千钱?我们买人回去还得饭食养着、教她规矩,你满附近打听打听,我家给的钱是最多的了,幽州那地方打仗,一个人不过换了一石粮食,还多有不要的呢。”


    “分斤掰两的老贱妇,这点钱就想打发了我,你做梦!”


    金氏叫嚷开来,招来了看热闹的街坊们,不想令她今日的买卖好做了,


    “都来看看了,看看了,这赖牙子卖我一个孬人,偷吃偷喝偷拿,成天啥活也不干,可别上了她的当!买她的人就是买个祸害回家!”


    人牙子揪了田豆那身烂衣裳,


    “我呸!自己苛待丫头,倒怪我的人不好,这衣裳还是在我们廛室里穿的呢,到了你家多久了还是这一身,你要实在养不起,一千五百钱,人我带走!”


    和金氏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不可开交,还上手撕了起来。


    那些被束住手脚的奴隶,都指着说:


    “打!”


    “打!”


    看那人牙子被挠花了脸,都在那叫好。


    田豆则指着金氏挨打叫好。


    街坊们有劝的,也有看热闹的。


    “快住手!别打了,阿母!”


    听着动静的季元来劝,拉了金氏,也帮着打了那人牙子两下,依旧没能分开这两个斗鸡似的妇人。


    正好田氏在家里等人牙子送人来,一直也没影,听见外头呼嚷,使唤金豆出去瞅瞅。


    院门一开,那人牙子好歹收敛了,不好让财主家的看了笑话,季元也拉住了金氏。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今日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人牙子对金豆陪笑道:


    “做,要做的,都跟我进来。”


    只见她忙的理了理发髻,顶着被挠花的脸,扯了那串奴隶,进了院里,在外头都能听着她对田氏的热络:


    “田夫人!您还好呀。”


    金氏在外头听的啐了口,嗳哟的说身上疼,


    “女儿啊,那贱妇把你阿母打惨了。”


    季元问她哪里疼,她说浑身疼,其实是没脸了,不想杵在这被看笑话,季元搀她进去时,她朝田豆道:


    “还不死进来,惹祸精!”


    进门前,田豆偷偷给金豆塞了半块用麻纸包的羊肉胡饼,


    “好金豆,和你家夫人说说情,将我买回去罢,我比那些人便宜。”


    春天了,她手上的冻疮缩成皱巴巴的,被刺条打过的手红彤彤的,指甲里镶满泥垢,袖子那都浆挺了。


    那胡饼的油渗透了麻纸,藏在她衣服里不知多久了,像冷的,又有身体的热气。


    一墙之隔,金豆常听隔壁骂她偷东西,担心这胡饼来路不正,又担心她自己没的吃了,不要她的,进去时说:


    “这事我插不上嘴。”


    院里,田氏正在挑人。


    女儿交代了,日后的食肆,结账、后厨、跑堂,都要人。


    账房她已经有人选了;跑堂可以到时候再雇外头的;后厨要可靠的人,趁着如今店肆还在建,事先调.教好了。


    因此田氏便叫人牙子带些清白的丫头来家里,不要沾上官司的,也不要在上家惹事生非的,最好是从前就在府里的厨房做过事的。


    但这样的清白好人,做的好好的,平白无故人家也不会卖,因此要田氏自己掂掇。


    第163章


    只见田氏穿一身半新的夹襦,下服布裳,两耳吊一对金耳环,头梳扁髻,她本就是个子高高的妇人,往那一站,很是精明的模样,说:


    “我家花银


    子买人是来做活的,偷奸耍滑的就不必报来了,你,你说说,多大了,老家是哪的,先前可在哪处做过事,为何被卖了。”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回话说:


    “我的老家就是安陵邑的,小时候在马坡街那住,大点被卖在稻田使者家里,劈柴烧火,喂猪喂羊,扫院子……他家人多奴少,我是做粗活的,啥都干,被人污蔑偷了金簪子,故而被赶了出来。”


    “可是前街姓李的稻田使者?”


    田氏问了,她说是,又道,


    “我分明听说是你的阿翁病的要死了,你偷了给他治病,可见是你没说实话。”


    “冤枉啊,那死老魅为口酒卖我,他就是病死了,也与我不相干!”


    “这话你也敢说?这丫头手脚不干不净,说出这话,可见还是个不孝的,若非她求情,我本不该带来的。”


    人牙子将她呵叱了,不孝乃是十分顽劣的品性了,若说她真的偷簪子为给阿翁治病,人还可怜她的孝心,这时代,鬻子卖女,乃是常事,反而记恨上了。


    “夫人再看看别的,保管都是更好的。”


    田氏命她将手伸出来看了,只见她的手指粗糙,掌心还有一层老茧,再冷也已经不生疮了。


    “孩子,我体谅你的心,我家已有个金豆,你就叫银豆罢。”


    田氏是要买她的意思,银豆忙说:“谢谢夫人!”


    田氏又问了几个,有的在上家偷了钱财的,隐瞒不说,被她试出来的,这样的她也不能要了;


    还有的年老些的大奴,在上家仗势作恶,欺压渔利小民的,她也不能买。


    “赖牙子,你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日后究竟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


    人牙子忙的陪了好话,“这还有一个,这是个老实本分的。”


    只见她指的最后一个丫头,圆脸,小个子,问她多大了,她说:


    “十……十三了。”


    这个是赖牙子亲手买来的,很清楚,因道:


    “她家就是东郊的,家里大母死了,没银子下葬,他阿翁将她卖了二两钱,安葬了老母。”


    田氏又问了,她家多少人口,做什么营生,日后可有赎她的心。


    那是个木讷的丫头,头次来这样的财主家,田氏前面逼问那些刁奴,很是威严,她如今怕的发抖,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没用的东西,”


    人牙子自己替她应了,


    “她家有七八口人,孩子就有四个,这个是最小的,十几岁上最是要吃的时候,就卖了她,嗯,家里是农户,我瞧着,也是不舍的,可地里刨食能有几个钱,就是有心赎她,哪来的十倍的赎身钱,她在家也做农活的,人嘛,木头些,您买回去调教调教,就伶俐了。”


    田氏想了想,将她买下了,因她天生一张圆脸,给取名为“蚕豆”。


    卖了两个人,人牙子收了钱,说了许多吉祥话,正要走了,只听隔壁一阵吵嚷。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


    是金氏在打丫头。


    “谁偷你的钱了?”


    田豆不肯认,金氏越发来气了,


    “还犟嘴?不是偷了我家的钱,你能吃得起胡饼?”


    原来是金氏发现了她藏在衣服里没舍得吃的胡饼,逼问她哪里来的,田豆只说:


    “是人家给的。”


    “谁给你的?你倒说说,人家凭啥给你胡饼吃?”


    田豆答不上来,金氏扯着她要卖,


    “人牙子就在隔壁,我家也不能要你了,今天就卖了你!”


    人牙子隔墙说:


    “你若诚心卖,一千八百钱我带她走。”


    她在三辅地区买人,未成丁的都是二千钱左右,只是这田豆是卖出去又回来的人,坏了名声,日后她也不好再转手了,因而先前故意在压金氏的价。


    季元伙着说:“卖了她这祸害,省的家宅不宁。”


    金氏也说卖,只有季止没吭声,捏着衣角站在那,心里怕死了。


    田豆的胡饼乃是她给的,这都要从上次被她察觉了自己在偷金氏的钱,要挟她每日给她买胡饼吃说起,她哪有那些钱日日给她买,金氏似有察觉家里钱匣子对不上账,看得越发紧了。


    她哄着求着,别告诉了去,有时隔十日八日的,实在哄不住了便买一个,或是自己吃半个,给半个她,好歹拖了这几个月,田豆都没说出去。


    这会只怕她要抖落出来,金氏连她也打。


    “搅家的祸害,卖了就了事了!”


    金氏这会也不愿留她了,强拽着不肯走的田豆向外去。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人牙子那吃糠咽菜,住牛栏,还要挨打,田豆赖在那不肯走,季元与金氏合力,将她拽出了院子,丢在人牙子脚下。


    人牙子麻利的便将她手脚捆住了,令她能走,却跑不得。


    “如今你到了我这里,再磨磨唧唧的,有你好果子吃!”


    人牙子威胁道,她手里的竹条抽人可比金氏疼多了,田豆挣扎中鞋也不知丢哪了,赤脚垂手在那,不再撒泼了,只是脸上有泪,看了眼在门边看住的季止。


    季止手里还捡着金氏从她怀里搜出来的半个胡饼,依旧替她塞回去,低头不大敢看她。


    季元将季止叫道:


    “过来,你跟她这祸害有啥好说的。”


    金豆则劝道:


    “你的胡饼究竟是哪里来的?说清楚不就不用卖你了,难道你想回去和牛羊住?”


    金、田双豆是同一天卖到这里来的,到底看不过她又回了人牙子手里。


    田豆不语,田氏倒是有些看明白了,季止的脸色就不对,她知道这孩子,打小有个偷盗的毛病,没分家时还偷过她的钱袋子,为此还和金氏吵了,不过金氏觉着是她有意构陷她家孩子。


    金氏还在和人牙子撬价,想多卖些钱,却听田氏说:


    “金翠茹,二千钱你卖给我,我今日没挑够人,正好得了这田豆。”


    金氏一时惊,一时又喜,心想:这田桂女竟贪这便宜?买个祸害回去,今日偷鸡蛋明日偷钱,折腾死她!


    因说了:“卖到了你家,若是少了钱财,可不能再说要退还给我,那时我可不答应了。”


    一等田氏应下,她立马道:


    “好!你将她带了去!”


    金氏得了银钱,给了身契,那人牙子也没啥不乐意的,将田豆的绳索解了,训了她两句:


    “你到了这家,要好好做活,切勿偷盗生事,丢了我赖牙子的人。”


    将她推去了,金氏卖走个祸害,心里也爽利了,回去还嘀咕道:


    “要说她田桂女贪便宜,以后隔壁可有好戏看咯。”


    田氏说:“家里已有三豆了,你依旧叫田豆罢,也不改了。”


    只见银、田、蚕豆三个站在那里,听田氏告诫她们:


    “进了我家的门,以前什么样,我也不去追究,谁身上还没块疤,只是以后,你们要守我家的规矩,家里的事不能嚼到外头去,不能偷钱,不能打架闹事……若有犯的,别怪我不留情。”


    说了些狠话,便令金豆带她们仨去洗洗,歇整了,明日起调教她们做事。


    她们离了田氏,才敢张望着脑袋各处瞅瞅。


    这家不愧是财主家,一堂三室,独的一间大厨房,前后二院,牛马厩、柴棚,听说还有租给别家的仓库呢。


    这里头要属蚕豆最没见过世面,看呆了。


    田豆虽说也是家穷卖了她,可她在金氏家好几月,多少听说过隔壁的发达。


    银豆先前是在稻田使者家里伺候过的,虽不如这里,好歹见识的比她们多,面上还是镇定的。


    她们跟着金豆到了后院一间小耳房,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只见窗子又高又小,里头有些黑,能看到两个大木桶,架子上放着皂荚、牙刷、竹盐,墙上设钩,挂各式的巾子。


    “天暖和了就在这洗,天寒地冻的时候,偶尔抬水到屋子里洗一回。”


    “这个桶是主子们洗的,这个咱们洗的,每日要刷干净,平常等夫人小姐们先洗完了,我们再洗,也别挤在一天洗,不然厨房忙不过来烧水了,


    以后若有要洗头的,记得先知会一声,挑个不忙的日子,今天是你们进门头一天,自然是要从头到脚洗干净的,你们身上、头发上可有虱子?”


    她们都点了点头,金豆给她们一人一块崭新的皂荚、一条巾子,


    “不打紧,等会儿用天名精的干草煮水,多洗几回就能除了,我当时也有,小姐将草买回来,教我这样洗,渐渐的就不痒了,那草剩了还有,小姐早就交代拿给你们用。”


    “这家的小姐待丫头这样好?”银豆问道。


    “可不是,她是菩萨一样的人,不像有些发达了的土财主,苛刻下人,


    就是夫人待下人严些,但她的心也是好的,你们处久了就知道了。”金豆说。


    烧了水,她们仨挨个洗完,先穿了金豆的衣裳。


    银豆说了谢。


    田豆则是对着衣裳深深嗅了,有股好闻的皂荚味,细摸摸袖口,


    “多好的衣裳,细布的呢,姓金的可没这么大方。”


    想了想,依旧将那胡饼塞回怀里了。


    蚕豆还抱着那身烂衣裳,金豆说:


    “爬了虱子的烂衣裳还抱着做什么?还不丢了去,进了门,夫人会给你们做衣裳的。”


    蚕豆


    这才多有不舍的,将那又脏又烂的衣裳撇开了。


    她们洗澡这会子,田氏已经和金豆将晡食做好了,金豆也会厨,不过田氏要用“炒”的法子,做女儿爱吃的,因此亲自下厨。


    只见四道菜,青蒜炒腊肉,肉末豆腐,炒蔓菁,堇葵羮,都是用卖卤食那么大的双耳陶盆盛的,足够的量。


    “二凤,天都要黑了,打上灯笼,去巷口迎迎你阿姊。”


    田氏每天要等季胥回来,一家子齐整了,才开饭的。


    “哎。”


    季凤点着灯笼,才出门,迎面撞上了,叫道:


    “阿姊回来啦,阿姊回来啦!”


    进院这路,嘴快的说了家里买人的事,


    “足足三个呢,最小的也略比我大些。”


    厨房这里,金豆掐了田豆想偷吃的手,“死丫头,才说的你竟忘了?有你吃的时候。”


    拉着她们仨出去见季胥了,金豆是最早到这的,如今教了她们,


    “这是小姐,咋不知道叫人呢。”


    早听金豆说了多回的小姐,她们可不都在悄悄打量,说是依靠庖厨攒下的家业,她们见惯的庖人厨夫,多是中等年纪的胖子,举止粗俗,都没成想是这么年轻可人的一个女娘。


    黑鸦鸦的头发绸子似的,白白净净的面皮儿,藕合的襦裳外披一件猩红披风,脚上是羊皮小靴,身后的枣红马儿动了一下时她轻轻抚了马颈,温柔可亲的看着她们。


    一时也不那么怯生生了。


    “小姐,我是银豆。”


    “我是田豆。”


    “我……我是蚕豆。”


    “好,我认识了,你们才来头一天,肯定也都饿了,快吃饭去罢。”


    季胥道,她们这里吃饭是不用伺候的,四样菜,另盛出一份,给丫头们的,田氏母女便在堂屋向案用饭了。


    金豆她们则在厨房,点了油灯。


    “乖乖咧,我们不用吃她们剩的?”


    田豆看着这些菜,可都是没动过筷的,从前在隔壁,别说肉沫了,连菜叶子都不剩,能有一点汤星子就不错了。


    “都是这样盛出来的,主子吃啥菜,我们跟着吃,饭管够,一天能吃三顿呢。”


    “难怪你看着脸上都有肉了,原来每天吃这么好。”


    田豆对金豆道,一看,甑子里可不蒸满了粟米饭,那姓金的,家里四口人,每回就煮一升米,算的正好。


    她用了一个有脸那么大的陶钵来盛饭,压的瓷实。


    那油亮的腊肉,她早在隔壁看见晒在院里,都馋死了,做梦都想啃上两口,没成想真有这么一日,吃到嘴里,浑身上下一哆嗦,


    “太好吃了。”


    一口肉能扒七八口饭,就是在家,她也吃不着这么好的肉呀。


    碗里见底了又去添饭,吃到最后肚皮都撑圆了,动一下都疼。


    第164章


    银、田、蚕豆她们都得了铺盖,和金豆同睡在西屋,只见进门处堆了人高的粮食。


    “难怪能蒸这么多饭,由得我们吃饱呢,她家有这么多的粮食,啧啧。”


    田豆看到了不禁摸了摸,金豆说:


    “你别总是她、她们的,要叫夫人小姐。”


    田豆撇了撇嘴,和银豆、蚕豆抱着铺盖进来了,只见这炕窗上有面半旧的小铜镜,一个小匣子,里头还有篦子、头绳、绢花,一枚怪精致的小瓷盒。


    田豆拿来瞧了,“怪香的,这里头是什么?”


    金豆忙的抢回来了,宝贝似的放在了自己枕边,


    “是小姐给我的膏子,搽冻疮的。”


    “难怪你的手皮子一点疮也没有,好金豆,你瞧我的手,皲成啥样了,也给我搽搽。”


    金豆不舍得,“都开春了,还搽这个?这是冬天搽的。”


    银豆问了:“这些也是小姐给的了?”


    “绢花是春祭那天小姐给买的,铜镜是夫人给的,家里卖这个的,那头绳是我自己买的。”金豆说。


    “买?”


    田豆吃惊道,“你哪来的钱,偷的她家的?”


    “瞧你这话说的,是我自己的钱,过节时夫人会额外给几个赏钱,添添喜气,每月我还有五十钱的月钱呢,才来也没有这么多,后来我做的越发好了,涨了这些。”


    这话可都把其他三豆听住了,向来卖身为奴,就任凭主人家发落了,做不完的活,或打或骂,也许跟畜生没啥区别,能有口饱饭吃,那都比外头许多穷人家好多了,竟还有月钱拿?


    就是银豆在稻田使者家伺候,也没这待遇,她道:


    “只听说茂陵邑那些好人家,才给丫头发月钱,所以说宁为富家婢,不为贫家女,不承想咱们也有。”


    吹了灯,她们四个在炕上睡了,说了在老家时的事,各自的阿母、阿翁,兄弟姊妹,困的渐渐睡着了。


    次早,她们跟了金豆一块起来,借了金豆的篦子来篦头,绑了双丫髻,你挨我,我挨你的,去了厨房。


    凤、珠蹲在那里用猪鬃毛的牙刷刷牙,田氏在院里篦头,吩咐金豆教她们煮了水引饼来做朝食。


    “哎。”


    金豆很是高兴应了,昨晚她们对了生辰,她是四豆里年纪最小的,能教她们,脸上可不有光采。


    银豆本身会做水引饼,只是不熟这家人的口味,帮了一块和面,等到调味时,才看了金豆做。


    只见一匙雪白的猪油,一把虾干,再有两头绿油油的菘菜,在滚烫的水里捞了起来,舀了灶上吊着的两勺大骨头汤,水引饼薄如素练的飘在汤里,在来上一把青葱和胡荽,一碗接一碗的齐活了。


    把田豆、蚕豆看的馋死了,她们不会做,也没吃过,就在边上学,帮着洗菜、烧火。


    这些在家里也是做惯了的,不过细致程度不一样,田豆在井边简单冲了冲,就算洗好了。


    “这样不行。”


    只见季胥才起,趿着鞋,穿着家常衣裳,发髻松垂,蹲在边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像是什么水粉的香味,教她道,


    “这上面的泥巴吃到肚里去,该坏肚了,还有这黄了的叶子,该摘去的,也不会浪费了,可以留着喂鸡,来,你再试试。”


    照她洗的,田豆也洗了一颗。


    “就是这样,你是田豆是罢?真是聪明,一教就会了。”


    又问她是哪里人。


    “幽州,幽州来的。”田豆低头洗菜道。


    “幽州哪个郡县的?我也到过幽州。”


    等田豆抱着洗好的菜进厨房,金豆笑话道:


    “脸咋和猴屁股似的?”


    “哼。”


    田豆将菜搁在了案板上,主子们的水引饼都做好了,先端走了,在做她们四个吃的。


    金豆叫田豆将那些人不吃的老菜梆子剁了,和着糠秕、面汤,拿去喂鸡。


    这事田豆会做,在边上用一把老柴刀剁菜,捧了一钵拌好的去喂鸡,金豆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若见了鸡蛋,就捡回来,上次碎了一个,被一只鸡吃着了瘾,它总爱把那些蛋啄了来吃,你都捡回来,别叫它啄碎了可惜了了。”


    田豆去了,回来说:


    “这伙鸡喂的真不错,油光水滑的,就这一早上,捡了有八个蛋。”


    金豆看了,的确是八个,实则她留了个心眼儿,一早就到那鸡埘里看了,是这个数。


    虽说鸡蛋是小,但就怕她还留了偷拿的习惯,夫人也叫她稍微留个心眼的,如此她反倒安心了。


    “放到那竹筐里去。”


    田豆照做了,只见里头攒了满满的鸡蛋,都是后院那些鸡下的,顺手就能藏一个,塞在自个怀里,没人时煮来吃。


    “快搬个食案到席上,吃热乎的水引饼了!”


    金豆那里在叫,田豆将鸡蛋如数放下了,回头去吃朝食了。


    过后金豆依旧推独轮车去了卖卤食,她专管这个的,连卤法也会了,如今天凉,她每日睡前会卤好,浸在卤汁里,一早去卖,若是天热,放不了那么久,就得后半夜起床,现卤现卖,这些季胥都与她交代过,她也做的很好;


    季胥照样的打马出门了;


    田氏要送凤、珠上学去,也把银、田、蚕豆三个带上了,一连数日,教她们在槐市卖小吃食和杂货,田氏说了:


    “如今家里人多事多,食肆又要开了,槐市这处的摊子,我是要交到你们其中一个的手上的,除了大风雨雪,每日来这处出摊,若是做好了,和金豆管着交门市那处的摊子一样,也是额外有五十钱的月钱。”


    这是昨晚和女儿商量的,如今家业大了,名声也广了,都说她家是财主,家里不好空无一人,得留个人在家,以防贼人摸过去。


    况她的阿娇心疼她,说:


    “家里又买人了,也该教阿母享享清福,外头的事,交给丫头们忙去,阿母看哪个丫头合适,将槐市那里撒手给哪个。”


    田豆听的两眼发光,若她守着这么个摊子,还愁没吃的?


    瞧瞧这叫钵仔糕、梅花糕的,那价钱和羊肉胡饼相差无几,再个,守着这摊子,不等于守着个钱匣子?


    因此心痒难耐,按田氏教的学了。


    “卖镜诶!照此镜者,学有进益,买此镜者,家道富昌,五男四女,为侯王!”


    银豆也在叫卖,只见一个熟人的牛车停在前头,她的脸冷了下来。


    “这不是柴奴吗?偷了我家的金簪子,到这里做上买卖了?”


    说话的是稻田使者家的妇人,来这送她孩儿读蒙学,本想买面铜镜的,见着了自家发卖的奴婢。


    “我如今有了新去处,叫银豆,你的那金簪子,焉知不是你偷偷拿去贴补母家兄弟了,不好教夫家发觉,反污是我偷的。”


    “小娼妇还敢嘴硬。”


    妇人一下羞怒了,当街就要打她嘴巴子,被田氏一把拦下了,


    “虽说你是稻田使者家的夫人,也不能打我家的人呀,她几番说没偷,你也打了卖了,这事若还气不过,就报官去,查个清楚。”


    妇人认清了是田氏,知道她家如今傍上了黎家,发达了,不与她争,理了衣裳说:


    “田夫人,对这银豆留神些,仔细偷了你的钱匣子。”


    “若是我偷的,叫我手上生蛆,不得好死!”


    银豆气红了眼道,田氏说:


    “我家的事用不着一个外人操心。”


    一旁的田豆心想:这银豆手上不干净,牵扯着偷金簪子的事;蚕豆嘛,木木的,想必槐市这里,是要交给我田豆儿看管了。


    因此越发卖力做事了,学会了做糕,一日下来就记住了各样杂货的价钱。


    夜里,还舍得把那藏的胡饼吃了,分给金豆一口,金豆嫌她的腌臜。


    不料数日过去,田氏却说:


    “槐市那处的,日后银豆去看顾,田豆、蚕豆在家跟我学做事。”


    “谢夫人。”


    那可是接触银钱的活儿,银豆有感而红了眼圈,憋着口心气做给旁人看,她不是那偷盗的贼!


    田豆傻眼了,眼看金豆推了独轮车,银豆驾了牛车,上载了凤、珠两个,风风光光出门了,季胥还到门口叮嘱了,似是待她们更亲了。


    田豆心里酸溜溜的,整天都丧声歪气的,蚕豆说:


    “你怎么了?这饭菜多香呀,还叹气。”


    “我哪里不如她们了,怎么独留我和你在家,劈柴浇地伺候牲口,哪有在闹市里管摊子体面。”


    “我倒更喜欢做这些,比外头的事自在。”蚕豆说。


    下半日,季胥回来了,说:


    “田豆、蚕豆,来,我教你们切菜烧火的功夫。”


    “哎,来了。”


    田豆麻溜的去了,却只是切芦菔,向案切了一下午的芦菔,田豆不解道:


    “家里也吃不了这些芦菔呀。”


    “不妨事,晒成干,坏不了。”


    季胥道,


    “你们练好了,日后跟我到食肆去做事。”


    “食肆?”


    田豆听说了,那是在茂陵邑繁华的地界,高市,阳城老爷正领着一帮人建楼呢,


    “我们也能去那?”


    “练好了就能,去给我帮厨,也有月钱拿。”


    季胥道,田豆心里眼里,都是这件事了,做梦都在切芦菔,念叨着:


    “左腿弓,右腿绷,腰板打直,打直……”


    这日季胥将马匹套了板车,接回来一人,只见身上大包小包,穿着半旧的麻布短褐,头裹帕头,脚踩草鞋,掩不住的土气。


    进了门,还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古怪的口音说:


    “姑舅大母咧,这里可真大呀!”


    看的厨房窗户那探头探脑的金豆、田豆她们扑哧一笑,说:


    “哪里来的小山汉。”


    第165章


    陈车儿到了这里,吃了两大海碗的水引饼,抹了抹嘴,从包袱里掏出些山货,蕈干、笋干、莲子,还有一袋老家的菰米。


    “怎么连这个也带来了,一路上沉甸甸的多累人,长安能买着这个米。”


    田氏拿来瞧了稀罕道。


    陈车儿说:“我大母说,这是老家结的,味道和外头的不一样,叫我带给你们尝尝。”


    田氏心里也感动,好生收着了,又问他吃饱没有,再给他盛一碗去。


    陈车儿说吃饱了,多年不见,他个子拔高了,人还是瘦瘦黑黑的,模样不大变,凤、珠一眼就认出来了,管他叫车儿兄,季凤问他:


    “家里的穗儿、狗儿可还好?”


    “都很好,也让我带话,问你们好。”


    “胥姊如今真是出息了,置了这么大的宅院,连食肆也要开上了,那日邓家大兄服役回去,说了这事,我们别提多惊了,这可是长安呀!


    我大母听了他捎回去的口信,说,长安是个好地方,你能出去闯闯,是祖上有光的事,我便来了。”


    季胥去年就听说了,陈车儿如愿做了老家的王典计的徒弟,学了算账的本事,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那王典计帮过季胥许多,她还托同乡的,捎了些办丧的赙钱回去。


    王典计没了,陈车儿这样外头雇的,在甘家也站不住脚,被里头的牛典计排挤出去了,县里找活儿苦于没有门路,多有嫌他认奴籍做师父,不要他的,于是依旧在窑场做背砖的力气活。


    那口信,就是季胥托服役结束的邓家大兄带回去的,食肆缺个算账的典计,问陈车儿可愿来她的食肆做典计。


    陈车儿说:“多亏了胥姊说和,师父将他的本事教给了我,临去那阵子,还说起你,管你叫季蒸饼,嫌我做的蒸饼不够暄软,想吃你做的蒸饼了,还说你炖的烂烂的芦菔羊汤,他吃着很好。”


    说起他师父,陈车儿不禁抹泪,


    “得了胥姊捎来的丧葬钱,甘家夫人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师父走时是体面的,就葬在咱们后面那块坟山,逢年过节要祭拜也有个去处。”


    季胥也想起王典计那老伙计,红了眼圈,好在有田氏宽解着,说:


    “人有一死,走的体面就好,有你替他送终,可见这徒儿没收错人,你学了他的本事,他也算后继有人了。


    快别哭了,吃点我们这里的果子,再和我说说别家的事,就说曾经偷了我的胡瓜,被我揪着打的那王麻子,他家如今咋样了?”


    “他家……”


    渐渐聊了别的。


    因家里都是女娘,陈车儿又是成丁的大男了,住在家里不便,季胥带他去宿肆住的厢房,每日到家里来吃茶饭。


    田氏问了他的尺寸,也在替他置办体面衣裳,等日后食肆建成开业,他就吃住都在食肆那边。


    陈车儿跟着看了一路,被这大都邑的种种惊呆了,乍舌道:


    “若非胥姊叫我来,就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富贵窝,也算长见识了。”


    雨季过去,说话就要立夏了,田氏也不编蓑衣了,而是编那遮阳的斗笠,卖给那些来往学校的书生。


    秋姑因她男人杨六贩货挣着钱,要从巴蜀回来了,并不来田氏家里编斗笠,每日守着旺儿读书。


    隔着扇墙,有时都能听到她命旺儿读书到半夜,说:


    “你的心野了,就知道跟着二凤他们蹴鞠取乐,都是住在这里不好,我已经找着了在蒙学边上的房子,等你阿翁回来,便搬到那里去!”


    且和田氏说了,后角


    门的房子赁到这月底,她男人杨六回来,就不再赁了。


    “到时候我替你收拾好,保管和住进来时一样的。”


    她来门口略说了说这话,编斗笠的姑子们唤她到里头说说话,她推说要去接旺儿,就走了。


    月底,杨六被盼回来了,驾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亮,比离家时的一辆驴车、一身半旧不新的缊袍要体面多了。


    街坊们都问他在哪里发的财。


    杨六回来桑树巷这一路,和旧街坊们有说有笑的:


    “我杨六过去承蒙照顾,这是在巴蜀带回来的茶叶,各位拿回家里吃。”


    起初还捶田氏家的院门,在那里叫旺儿开门,只见他捧了不少新奇的玩具,泥车、陶人、竹剑……


    街坊告诉他:


    “你家去年就搬到后角门那里去了,这房子如今是田姑家买下的。”


    他才醒事,也客气的给金豆一包茶叶,叫她给田氏的,说是家里赁了她家的房子,这是谢她的。


    金豆接了茶叶进门,正好刮了阵风,将车轿帘子吹歪了,金豆看了一眼,进门了和田豆她们嘀咕:


    “马车上怎么有个女子?”


    季胥正在高市,只见一座两层高的食肆拔地而起,有工匠在里头粘窗、漆地,这是最后的收尾了,等内里装点得当,便能开业了。


    以后她就能在这里安心做菜,吃客们吃好喝好,食肆有钱赚,家里的日子也就能越过越好了,这些光想想就令人幸福。


    不过,后厨、典计虽说已经有人选了,但跑堂的还没定数,她准备雇外头的,要嘴皮子利索,能够迎来送往的,这些都得在开业前张罗好。


    心里有了这事,打马到家,见田氏命金豆将一包茶叶丢到外头去,说:


    “将这负心汉的茶叶丢的远远的!”


    问了缘故,田氏比划说:


    “你没瞧见,那杨六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后门的秋姑正和他闹呢,天底下竟有这样负心薄幸的人。”


    “站住!站住!”


    “旺儿!”


    只见一具马车从桑树巷走了,上头是杨六并他在外头的相好。


    连旺儿也在那车上,不哭不闹,倒像是自愿走的。


    秋姑在后头追,摔了个跟斗,也没追上,艳阳天忽然下起了雨,街坊们都说:


    “老天也看不过去了。”


    “旺儿咋舍得走了呢?他可是秋姑奶大的呀。”


    也有的说:


    “秋姑总是将他锁在家里,逼他读书,孩子可不情愿跟他们走了。”


    “你站哪头的?”


    那人才不说话了。


    刘老姑将秋姑搀了起来,说:


    “旺儿还小,杨六给他带回那些玩具,也许一时迷住了,他日后就知道你这亲生阿母的好了。”


    金氏也来看了这出热闹,因着秋姑从前呛过她,两人不对付,她的心要硬一些,暗自道:


    “叫她轻狂,一个倡优戏子,反倒瞧不上我们这里的人,还要搬到槐市去,哼,这就叫报应!”


    又过了几日,听说杨六在马坡街那里置办了一处小宅院,与那相好安了家,还使唤个仆人给秋姑送来了一封休书。


    上面写秋姑殴打夫婿,擅妒,不修妇德,故而要休她。


    秋姑不识字,还是那仆人站在院门口大声念给她听的,气的她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到马坡街去,找那对狗男女理论。


    不过最后却是灰头土脸,心如死灰的回来了,人家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


    田氏并这桑树巷的其他姑子,接连的去看过她,给她施些水米。


    她一个妇人家,没有人请她唱戏了,以往是杨六托人捎钱回来,他们母子嚼用,如今一概没了来源,连口水、一根柴都买不起了,可谓家徒四壁。


    次月初一这日,田氏本叫了肖姑她那做泥瓦匠的男人,来家里改房子的。


    因秋姑说了,只租到月底,田氏原计划是将那间仓库收回来,改成四个丫头住的屋子。


    那院墙也该推了,和家里的院子打通,更显宽敞,她们原来住的西屋则留作客房。


    这事是年初的盘算了,突发了这档子事,季胥和田氏说:


    “再缓缓罢了,马坡街那杨六家不容她,她如今身无分文,心又死了,一时也没有去处,等她过了这坎,索性咱家也不急要那间屋子。”


    虽说秋姑这人性子颇傲,但心眼不坏,家里还吃过她给的乳酪酥,故而田氏也同意这样做。


    正使唤金豆出门,让肖姑她男人暂时别来砸墙了。


    只听院门响,却是秋姑登门了,只见她背着个简单的包袱,消瘦了许多。


    “你不在屋里歇着,这副模样是要上哪儿去?”


    田氏请她进来说话,秋姑从袖中掏出一串房门钥匙给她,


    “说好住到月底的,今日我该搬的,那里我都扫干净了,剩些苕帚什么的,留给她们丫头住时用罢。”


    “我记得你是关外嫁到这里的,老家也没个人了,这一走,可有去处了?”


    田氏问道,秋姑叹了气,摇了摇头,


    “先住驿站的大通铺,找份活计再说,你家的屋子,我恐怕是赁不起了。”


    一个月一两半的赁钱,穷苦人家是不敢想的,从前还嫌这里的孩子市井之气,带坏旺儿,要搬到清净处去。


    如今连住在这的一个零头都拿不出来了,只盼能找个包吃住的活计,有处檐头遮风挡雨了,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几下。


    季胥在那里煎茶,倒了给秋姑吃,想了想,说:


    “秋姑,何不到我那食肆去?我正要找跑堂的,等开业了,迎来送往那些食客,秋姑也就能住在食肆后院了,这些日子,就还住我家后角门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秋姑听的两眼含泪,


    “你不嫌我?”


    “怎么会,照我看,秋姑从前出入富贵人家,不会露怯,过去能唱戏,口条想必极好的,秋姑若能来,我可不愁了。”


    田氏也对她的话点头,秋姑福身说谢,


    “从前是我不好,只当你家没个儿郎,就是再出息,也不如人家有儿郎能够读书做官的,心里总有几分轻看了,一朝被休,成了出妇,夫婿作践,小儿也不理我,唯有你们这些姑子给我送水米……如今还愿雇我。”


    动容处,还要下跪,被田氏母女拦了。


    第166章


    五月初九,这是田氏找灞桥的马道姑用龟壳算的好日子。


    只见高市偏僻处不显眼的冷香街,今日非比寻常的热闹,新建的食肆碧瓦绣幕,门上朱红灯笼,纤丽星繁,扁上一块红布被挑下,看客们照着那大字念道:


    “平安食肆!”


    “平安食肆,好名字呀,好名字。”


    门口乌压压停了一地的马车,都是昔日季胥登门庖厨,攒下交情的夫人家的,得知她的食肆今日开业,特来捧场的。


    就是自恃身份,没有亲自来的,也遣了仆妇来送礼。


    “刘夫人,送银碗一对,祝一金女娘开业大吉。”


    只见车儿在门口捧了竹册念道,他学了算账,自然学了认字,就是有些不熟的字,也事先请教了季胥,早就练过了,如今清亮又喜庆的逐个念来,听的看客叫好。


    “彭夫人,送描金漆筷一双,祝一金女娘生意兴隆。”


    “宋夫人,送杂役一对,祝一金女娘福星高照。”


    这是她们的姨母宋氏,想的周到,送来了自己府上调教出来的下人。


    只见都是成丁了的年纪,不像人牙子那卖的奴隶,吃不饱,一把瘦骨头,这两个,形容粗壮,可见在主人家是吃好喝好,能做力气活,也能撸起袖子看家护卫的。


    季胥近来一直在替宋氏做膳食调理身子,两人胜似亲人,宋氏早就同她说了体己话:


    “那高市是富贵迷人眼的销金窟,能在里头常年开店的,都不是善茬儿,


    就怕有登门闹事的,或是吃醉了的食客,胡咧咧发酒疯的,你是女娘,就是足智多谋,姨母也怕你在气力上吃亏,


    故而给你挑了两个力强的健奴,一个叫五福,一个叫六谷,是从小长在我家的,能信的过,等你开业那日,姨母给你送去。”


    今日果就送来了,连五福六谷的身契都一并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周到。


    五福六谷认了人,对季胥作揖,管她叫东家,她给两个各抓了一把喜钱,一把果子。


    车儿那里还在对着册子念:


    “庾夫人,送双鱼萱草纹花瓶一对,祝一金女娘运道富昌。”


    “庾夫人?黎家的当家夫人庾氏?”


    “是她家的马车,差仆妇送贺礼来了。”


    虽说庾氏作为齐楚贵族之后,并未亲自登门,但她的礼到了,足以引起骚动,看客们对着那花瓶津津有味的指点。


    “这一金女娘,能在高市开的起店肆,看来也是有靠山的。”


    “谁是她的靠山?”


    “黎家呀,这店肆是黎家相赠的,庾氏还送贺礼来,这高市又热闹咯!”


    这些礼,田豆引着那些仆妇们放到槅子里,当作摆件了,这平安食肆,连枝大灯烛火煌煌,垂幕如云。


    进门几步就是雅座,右手边是楼梯,能延贵客上二楼厢房,楼阶下是后厨、库房,还有一道门通向后院,那里凿了水井,建有柴房,雇工们住的一排房子,里头的大炕都还是崭新的。


    秋姑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和另两个跑堂的姑子同住一间,将包袱放在了这里,各处看看,心里很是满意,听见外头喊:


    “发喜钱啦,发喜钱啦,秋姑,还不去领喜钱?”


    只见田豆刚得了一把喜钱,嘴都合不拢了,正在那里数呢,和蚕豆高兴的嘀咕了什么,又好好的塞到衣裳里了,管叫秋姑也去领。


    “今日开业,送菖蒲酒一升,卤食盘一份,本店独有的招牌。”


    秋姑也领了喜钱,车儿念完了送礼的册子,她在那里揽客了,别说,她的声音别有韵味,带点唱戏的腔调,很是引人。


    “卤?这我听过,交门市西南角那家的卤食摊子,就是这样的吃法,那可是香透里肌,滋味入骨啊。”


    “就是那家,那也是我们东家一金女娘的产业!诸君何不进来品鉴品鉴?今日的招牌菜有金钱饼、芦姜炒鸡片……”


    “炒?”


    “何为炒?只听过蒸煮炸炙炮脍菹脯,可从没听过炒呀!”


    “是我们食肆独有的吃法,五蔬六畜,光一个炒,和鲜香酸辣一起,就有千百种不一样的滋味。”


    她说的引人入胜,原本看热闹的食客乌泱泱进店了。


    其中一个身着长白袍,面蓄长须的半老男子,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姿态,是这高市附近家资颇丰的食客,诨号都管他叫李鬼舌。


    因他舌头挑剔,且不惧大店欺客,评词锐利,有颇多的追捧者。


    就说,被誉为“天下第一楼”的满香楼,过去曾有道金盘脍鲤鱼,很是受欢迎,一日,李鬼舌吃了,却摇头说:


    食如鸡肋,无味无味!


    那满香楼的打.手直接将他这砸场子的轰了出去,人家问他,可愿改口?


    他鼻青脸肿的,却依然坚持不改,甚至撂话说:


    就是三岁小儿脍的鲤鱼,也比满香楼的好吃。


    如此越发多的食客信服他的评词,那金盘脍鲤鱼,也就无人问津了。


    后来还是满香楼的胡掌柜,亲自登门告歉,说是换了厨子,请李鬼舌重新品鉴一二,这才挽回名声,否则天下第一楼的名头可就不保咯。


    “李鬼舌来了!”


    “李鬼舌也来了?”


    只见李鬼舌进来,左右看了看里头的装点,理袍向案坐了,招了跑堂的姑子给他上酒菜。


    他的到来引的雅座那里一片响动,都好奇这新开的平安食肆,会被他怎样评价,会不会头一天就开不下去了?


    不仅雅座,李鬼舌的到来也在后厨炸开了,田豆跑来说:


    “李鬼舌来了!我才那里的食客说他舌头似鬼,没有好话!l


    只见她身围一种叫做围裙的,乃是季胥“设计”,田氏裁做出来的,只有半片,能盖住胸前,长至膝盖,靠两根带子在脖颈、腰上两处系住。


    臂上则戴臂褠,类似于防脏的袖套,头上呢,季胥还要她们用一块白方巾,将头发裹住,免了头发掉到菜里。


    蚕豆也是这个打扮,季胥因着才刚在外头见客,穿的还是宽袖裳裙,这会用束袖束住两只大袖,露出干活的胳膊,头上也同样裹了巾帕,在那里叫蚕豆怎样切菜。


    只见田豆咋呼的进来了。


    “要是他吃了不好,岂不叫他毁了名声,小姐,咱们悄悄的塞些钱给他?或是叫五福六谷暗暗胁迫他,说出好听的来!”


    田豆说,她如今信服了季胥,也跟金豆改了口,管叫小姐了,不过性子依旧是刁钻的。


    “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况我听说他是个直言不讳的人,这样做反而在他那坏了名声,练了这么久,你们也别慌,只管耐住性子将菜备好,他可说了要吃什么菜?”


    “要吃今日的招牌,芦姜炒鸡片。”


    堂外的姑子已经告诉田豆了,如今说道。


    季胥点了点头,这就招呼她们忙了起来,只见田豆将嫩姜去皮了,切成薄片,她的刀工见长,切片已经不成问题了。


    蚕豆则负责另一项技术活:烧火。


    因厨房要常备开水,所以灶膛里的火是一早就生好的,如今将火引到另个炒菜的灶眼里,架上木头,很快烧成了旺火。


    季胥这里,则将鸡脯子肉顺着丝路纹理,片成柳条叶样的薄片,用蛋清、大薯粉拌匀,淋上胡麻油,滑了雪白的猪油膏子在热锅里。


    这口“锅”,乃是一个熟人送的——曾经的汪家二爷汪守玉。


    他去了岭南,见过了那里的香娘子和硕鼠,上个月也到过长安,和季胥曾见过面,瞧着寒症已是大好了,已经在岭南置宅安家了,问季胥愿不愿跟他走。


    季胥摇头,指着高市的方向,高兴的告诉他自己要在那里开一个平安食肆。


    汪守玉默了半晌,将玉佩解下送她,说是贺礼。


    那是抄家后,他浑身上下唯一件旧物了,留个念想也好,季胥哪能收,争执了一番他反倒生气了。


    季胥想起他熟知冶铁锻造术,便说:有个礼,还真得托二爷才能送的。


    便是这两口“锅”,只见是宽圆敞口的,黑铁锻打的很均匀,有点像上辈子她奶奶打的柴火灶,上面烧的那口大锅,作为炒菜用的,比当今肚深口小的“釜”,要方便的多。


    当然,釜、鬲、甑,这些也是有的,毕竟新意也要有,但也不能完全脱离了这个朝代的饮食习惯。


    因这道芦笋炒鸡片是今日招牌,点的人不会少,田豆和蚕豆还在那切姜片、切鸡脯子肉,备着待会儿季胥现炒现用。


    只见这旺火烧的锅气上涌,翻腾着香味,火光印着季胥认真的脸,一盘芦姜炒鸡片,就齐活了。


    田豆嗅了那勾人的香味,说:


    “这叫作铁锅的,可真是不错,比铁釜更适合炒呢!”


    “那


    汪家二爷是哪里人,虽未亲自到,送的这礼倒是很实用的。”


    她刚才也听着了车儿念的礼册,有一句是:


    “汪家二爷送铁锅两口,祝一金女娘岁岁平安。”


    “在岭南的一位故人。”


    季胥将一道木窗移开,菜搁在台上,摇了摇绳。


    悬在外头的便铃铛响了,跑堂的姑子就知道菜好了,对了那盘边附的木牌号,便知道是谁的菜,用红漆捧盒捧了,笑盈盈向雅座去,


    “李鬼舌,芦姜炒鸡片来了,您请品鉴。”


    第167章


    见菜上了,李鬼舌旁坐的人都看住了,只见他伸手试了试这红陶盘,那些看客不解道:


    “他不动筷,摸那盘子边做什么?”


    有个祖上会吃的看客道:


    “这你就不懂了罢,这冷天吃鲜果,讲究‘温啖’,要将果儿在温水里浸过,去其寒意再吃,吃热菜也是一样的,也讲究‘温啖’。”


    “咋不把那菜也浸在温水里?”


    “菜就是现做的,何须浸温水,是那冷盘子,得事先浸泡在温水里,才能不抢了菜肴的热气。”


    “梁兄果真会吃哪,懂的比我们多。”


    他们吃着酒,来口冷吃的卤食,你言我语的,只见李鬼舌又向姑子要了杯清水。


    “有酒吃还喝水,这李鬼舌倒不懂吃了。”


    “才吃了酒,这是用清水漱口呢。”那懂行的梁郎又道。


    这里说着,李鬼舌拾筷,夹了那鸡片,放到嘴里,旁人只觉得他微微一顿,要说出难听的来。


    却见他接着嚼了,紧接是第二片,第三片,竟点头道:


    “好,好,肥嫩鲜香,甜脆微辣,味如梅兰,实在炒,比脍,比烩,别有一番滋味哪!”


    品完一盘芦姜炒鸡片,吃了酒,丢下钱,扬长而去了。


    “给我也来一盘芦姜炒鸡片。”


    “我这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先上我的!”


    雅座此起彼伏的叫菜声,他们有的本是开业来蹭吃菖蒲酒和卤食的,都是看了李鬼舌说出好听的来,也要一试的,那可是李鬼舌呀!


    后厨忙的热火朝天,热油勾起火光,热锅次啦啦的响。


    这里隐隐也能听到外头叫好,季胥忙而满足,心里越发踏实,传菜的铃铛就没停过。


    角落里,季止也在,她是来看看田豆的。


    早先看见穿的细布襦裤,干干净净的,比在她家时体面,在那里领了喜钱,咧嘴乐呵,如此季止心里也好受点了。


    后来听见开业送吃的,便也随大流进来坐了。


    吃了这卤食,咪了口酒,呛的她捶胸口。


    便只就着面前的一盘卤食吃,有切好的鸭脖子、鸭爪子、卤猪耳、猪肝、猪蹄……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抓,吃的她是津津有味,连手指都嗦了一遍。


    见那李鬼舌说好芦姜鸡片,她也被怂恿了,想点一盘来尝尝,可恨兜里没钱。


    高市的菜可不是几个钱的市井小食,都贵着呢,那些舍得吃的,多点几个好酒好菜兴许就要一两银子了。


    像这芦姜炒鸡片,就得八十九钱,有这钱,她都能买只老母鸡回去了,故而打消了念头。


    眼馋的看了别人案上的,吃完不要钱的卤食就走了。


    “女娘下次再来呀。”姑子送道。


    平安食肆的热闹,也被远处的各家店肆看在眼里。


    满香楼的高处,胡掌柜手持羽扇,倚在那看了,她手下的典计来说:


    “那里兴了个炒的吃法,李鬼舌竟夸她的好,掌柜的,您看,要不咱们找几个人,去她那唱唱反调?”


    胡掌柜摇了摇羽扇,说:


    “她背后的靠山是黎家,罢了,再看看,黎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传下去,满香楼今日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


    “哎。”


    话说这季止才出了平安食肆,走在这飞阁复道的高市,新奇的看看停停。


    那些大店见她是个穷丫头,都不搭理她,只对那些马车上的絺服食客恭敬有加。


    不过她也就看看新鲜,哪有那个钱进去吃,可巧被她听着了满香楼的伙计在那里吆喝:


    “满香楼酬谢各位客官,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客官您请您请。”


    送?


    一听这个不禁站住了。


    角黍,类似于后世的粽子,如今五月初五刚过去没几天,还有吃角黍的习俗。


    五月初五那日,季止也吃过金氏包的角黍,是用粽叶捆缚住糯米,蒸熟了来吃的,不知道这天下第一楼的角黍,是个啥滋味,因而心动的跟了人进去了。


    “哎哎哎,站住,谁让你进了?”


    “为啥不能进,不是说送吃的。”


    门口引客的伙计嫌弃的瞅了她一眼,看准她进去蹭吃似的,说:


    “我们这里客满了,不招待你,上别处去。”


    季止是卖粱饭时偷溜出来的,袖上还有卖肉羹沾上的汤汁,从头到脚都是半旧不新的,鞋子还有补丁。


    她不服了,指着那些在她后头反而进去的食客,


    “客满了,凭啥他们都能进?”


    说罢不管那伙计拦阻,直闯了进去,看了说:


    “那不是还有许多位置?”


    伙计正要招打.手将她轰出去,正好胡掌柜下楼来,迎头撞见了,将那阻挠的伙计招过去,冷冷骂了两句:


    “今日别惹事,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打发她吃了。”


    跑堂的伙计将季止带到了一个不好的位置,这里靠近后厨,进进出出的人,嘈杂的很。


    季止只管左瞧右看,也没察觉这些,说:


    “把你们送的春酒和角黍端上来。”


    坐等的工夫,好奇的扭头打量,只见这满香楼足有三层高,管弦丝竹,笙歌磬乐,满屋子的酒香肉香,跟仙境似的,把她看了个眼饱。


    稀奇的是,这里的人,跑来跑去的忙活的,都是男子,除了胡掌柜一个女的,竟看不到妇人身影。


    那角黍呈上来,一盘有两个,她剥了粽叶,吃了口,里头竟有肉,软烂无比,那肥肉化在糯米里,真香哪,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吃完了。


    那壶春酒,则倒在了自己随身喝水的竹筒里,带回去给金氏吃。


    方才在平安食肆得的菖蒲酒,也存在里头,如今倒的时候两种酒混在一起了,喽喽作响。


    看的边上的伙计偷笑,悄悄和别人嚼道:


    “瞧瞧那,一个关外来的乡下丫头。”


    “没长眼的小兔崽子!”


    只听后厨门口骂道,原来是一个搬柴的小杂役没留神,撞疼了胡掌柜,胡掌柜一个嘴巴子打的他栽了个跟斗,柴禾散了一地。


    那小杂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脸肿的馒头一样,跪在地下捡柴禾,胡掌柜说:


    “罚他三日不许吃饭!”


    后厨管事的恭顺的应了,送胡掌柜走了,还将那小杂役狠狠啐骂了一番。


    季止倒完酒,将这事看去了,等那小杂役抱了柴禾站起来,她一下瞪圆了眼,


    “虎孩?你是我家的虎孩罢?”


    虎孩五岁上被肖贼妇掳走的,丢了两年多了,她只觉得那人七八分的肖似,一面说,一面到跟前去认。


    那小杂役翻眼瞅了她一下,再瞅了一下,抱柴禾走了。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姊呀,阿母下雪时炸的油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了,背着阿母偷偷的吃,阿母还打骂你,你全忘了?”


    那小杂役听的站住了,口中喃喃道:


    “阿母……”


    “哪里来的乡下女,口中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滚出去!”


    后厨管事的将她逼到外头,命打.手相拦,不许她进来胡搅蛮缠,季止再闯不进去的。


    交门市这处,都在议论高市的平安食肆开业的事,有的还和金氏说了:


    “你家发卖出去的田豆,如今在那平安食肆忙活呢,又是引客,又是撒喜钱,又是帮厨,那丫头系着红腰带,忙前忙后的,别提多体面了。”


    金氏看热闹的心落空了。


    死丫头,在她家的时候偷奸耍滑,到了隔壁却成狗腿子了,一点也不惹事,光听这些,不由的咬碎了一口银牙,说:


    “忙你的去罢,别家的事跟着瞎起什么劲?也不见她赚的钱就能到你的钱袋子里了。”


    到底金氏在交门市有个做市啬夫的女婿,还是有脸面的,人家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转和旁人嘀咕去了。


    金氏独自在这里守摊子,左右听的都是隔壁的喜事,连个解闷的人也没有,无聊的将拂子挥了驱赶蝇虫,骂骂咧咧的:


    “死丫头,一大早跑到外头野了,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才念经,就见季止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都及笄了,还成天往外跑,家里的事你一点也不上心。”


    金氏朝她脑门戳了一指头,正在那里数落她,季止顾不上解释,喘吁吁的先将大事说了:


    “阿母……我……我见着虎孩了!”


    “阿母,急急忙忙上哪去,摊子不看了?”


    晌午,季元出门弃灰,见金氏驭了牛车,驮着季止从交门市出来大街上,二人都一副急色。


    连她夫君杜贤也驾马跟在后头,激动的同她说:


    “元娘,幼弟找着了,在满香楼那做杂役,我陪外姑去接人。”


    季元呆愣的连灰桶都没拿住,摔在地下也不顾捡了,一骨


    碌爬上牛车,跟着去了。


    “这虎奴是我十两银子买来的小奴,你说他是你家的人,就想把他带走,天底下若都像这样似的,岂不是没有奴隶可使唤了?”


    话说金氏到了这,口中叫喊虎孩,直闯了后厨,一把搂了灰头土脸在那倒泔水的小杂役,哭的喊的说“我的儿,我的虎孩,瘦成这样了”。


    见来人驱赶他们,便抱起那虎奴就要走,被满香楼的打.手拦下,两厢闹了开来。


    杜贤会点拳脚,然而不敌对方人多,挨了顿打,不过闹成这样,满香楼的胡掌柜到底下来见了他们。


    听了金氏的来历,有了这番话。


    金氏说:“他就是我家的人,是我生的,你想强占不放,门都没有!”


    然而胡掌柜命人拿来了虎奴的身契,上面记载他祖籍就是渭南郡的,被他阿母卖身为奴的,签字画押也有,官印俱全。


    金氏母女三人,当初是捆了季富,私自卖了田产逃去投奔邯郸的大金氏的,因怕季富报官判她谋害丈夫的弃市之罪,一直没敢回老家。


    后来季元和表兄杜贤成亲,母女又跟着来了长安落脚,多亏了女婿是个小官,和户曹的官员有些交情,将金氏、季止的户名籍迁来了安陵邑。


    只是季虎孩早就丢了,他们如今的户籍上是没有他的,竟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名籍了。


    唯一有的就是当初金氏母女离家,办的那份传,有一项出行理由是“寻子”,不过,也没法证明虎奴就是她要找的季虎孩。


    “这都是那肖贼妇弄虚作假捣的鬼,你当时买他的十两银子,我拿给你,你让我带他走。”


    后来,金氏返家取了钱财来,可胡掌柜说了:


    “你要赎他,那就出三十倍的身价钱,三百两,给的起我就放他走。”


    第168章


    向来赎身银子是买价的十倍,那胡掌柜却要三十倍。


    “老出妇,咱家上哪去筹三百两,可怜虎孩在她那里被磨的,连我们也不大记得了。”


    金氏在家里抹泪,季元两姊妹心里也闷闷的,可等着杜贤在外打点回来了,季元问:


    “如何,户曹那里可有说通?”


    杜贤摇了摇头,他才刚去请户曹的官员吃酒了,本想请他们做主,令胡掌柜放了这被强掳为奴的虎孩。


    按如今律法,略卖人家为奴、为下妻的,是要处于绞刑的。


    被卖为奴者也可以恢复成庶民;被卖在人家那里做了下妻的,想走,主家也应该任她去。


    虎孩这样的,照说苦主寻去了,也该放人的。


    只是如今那肖贼妇还没有下落,这还是几千里外,吴地的略卖案,牵连好几个地方,不归三辅地区管。


    况且,那户曹兄弟说了,若是普通人家,他们上门去吓唬人家,人家也没有胆子不放人的。


    偏偏是满香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背后有靠山,听说是宫内的太监,人家称他作曹内侍的,他们都不敢轻易得罪。


    “刘老姑,买菜呀,屋里坐坐。”


    这日,金氏见了刘老姑从交门市回来,一改往日的尖酸小气,捧了碟香豆招呼刘老姑进去吃。


    如今天长夜短了,刘老姑这样的老人,无事便晃到她家里坐了,就着香豆吃了茶,见金氏一双眼红红的,问她:


    “可是风迷了眼?”


    金氏点了头,又搭讪了别的,说:


    “几日不见你家大牦了。”


    “他呀,成天没个正形儿,就知道野,好在胥娘不嫌他小,招了他在平安食肆那里做杂役,洗盘子劈柴的,每日能挣十三个钱。


    回来说那里伙食好着咧,他这样的半大小子也给吃三顿,东家还不嫌他饭量大,我说,这样给家里省了多少粮食,攒了的钱留给他日后娶媳妇。”


    金氏一时笑,听了她说杂役二字,一时又抹泪了,刘老姑奇了,


    “好好的,这是咋了?”


    这才听金氏说了季虎孩找着了,如今在满香楼的事。


    “满天下找个人就和大海捞针似的,如今竟给找着了,可见是你上辈子积的德,这是好事呀,咋还抹泪呢?”


    “那老出妇,要三百两才肯放他,”


    金氏啐道,


    “我家东拼西凑,凑了一百两,可也还差着二百两……”


    就这凑出来的一百两,除了是起早贪黑卖粱饭肉羹攒下的,还有杜贤每月交在她这里的俸禄,再就是急信去问邯郸的大金氏借的,那些能借的小贩,她都借了个遍,才筹着这一百两。


    实在没法,想着朝桑树巷的姑子们开口,能借点是一点。


    可她低头掖泪时,瞅着了刘老姑的篮子,那里头也不是什么好菜,都是交门市那些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


    刘老姑也不嫌,捡回家洗干净了做菹菜吃的,她又张不开这个口了。


    谁知旁边窸窸窣窣的,刘老姑翻出块贴身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些散钱,拿给金氏时还是热热的,说:


    “这里是一百钱,原想留着买米的,如今大牦也不在家里吃,米也不急买了,你拿着去用罢,只是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那上门女婿不省心,成天着魔似的斗鸡,不如你家杜贤有出息,就是有点钱也要防着他叼去输了,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给你救急了。”


    金氏送她走时,往她手里抓了好几把香豆,


    “拿着给你家小花吃。”


    杜贤的那匹瘦马也卖了,只是不够膘,又是匹老马,勉强只卖了十五两银子,连一半都没凑够。


    满香楼这里,因平安食肆近来风头正劲,抢了不少生意,胡掌柜心里有邪火,连带底下人的脾气也暴躁了。


    “柴禾,柴禾呢?怎么还不来?”


    体形肥大的厨夫在那里叫要柴禾,虎奴放下泔水桶急急忙忙的抱了进来。


    只可惜他身小力微,一次性抱不起太多,不够厨房一次烧的,那厨夫拧了他的耳朵来骂:


    “小兔崽子,就不会多抱点。”


    “人家是有阿母的人,前些日子都找来了,要赎他呢,你欺负他,仔细找你算账。”


    另个厨子阴阳怪气的,他们都是卖身在这胡毒妇手中,为奴多少年,家里也没个亲人找来的,那日见了一家子来寻这虎奴,他们心里不知酸成啥样了。


    虎奴的耳朵被他揪成面团似的,一边拧还一边撒气说:


    “就你有阿母,就你有阿母是不?”


    等被松开时,那耳朵又红又肿,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阿母、阿姊了。


    只是脑里有个影子,那是个挑担的妇人,将他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抱在装了奈果的筐里,说:


    “再闹着要瓦狗,下次就不带你来卖果儿了。”


    他和奈果儿一并待在筐笼里,从乡市回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路旁都是金黄的稻田。


    坐在筐里,他还记得有人管自己叫虎孩:


    “虎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母挑着走呀,咦,羞羞脸。”


    他便强要下来了,走着走,被一股霸道的肉香勾住了。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那妇人将他骂了……


    不过记得更清楚的,还是在满香楼倒泔水,刷泔水桶,抱柴禾……这些做不完没有饭吃,饿肚子的感觉更深刻,因此被那些大奴撒气了,哭着依旧去抱柴禾了。


    桑树巷,


    金氏一会走前,把住了院门上的那铜龟蛇形铺首,又不叩门,放下走开了,一会又走近来,如此反复。


    忽听的里头有动静出门,一溜烟儿的又钻回了自家。


    只见银豆驭了牛车正出来,车上是槐市那里摆摊的家当,还有驮去读蒙学的凤、珠两个,和送出来的田氏招手。


    “路上仔细些,别和那些快马抢路。”


    田氏目送牛车渐渐的离了巷口,也就要闩门进去了,忽的被人撑住了门。


    只见是老冤家金氏,低了头在那。


    田氏松了手,由她进来了,像


    是不意外她会登门,这个点金豆还没去卖卤食,习惯的捧了茶水来待客,不料到坐在席上的是金氏。


    田氏说话的声音不高,因着东厢房里季胥还在睡觉,近来她一天天忙食肆的事,脚也不沾地的。


    食肆做的是中食、晡食的生意,这会儿尚早,还没开张,田氏叫醒她吃了朝食,又叫她再睡会儿。


    等她在食肆做起菜来,就发狂了,着魔了,也没有歇神的工夫了。


    “我不能借钱给你。”


    田氏也不顾金氏在那里含含糊糊的,直截了当的道。


    她听刘老姑说了,赎季虎孩要钱的事,也听说金氏将这附近借遍了,金氏低头听了,说:


    “我也知道的,只是没听你亲口说,心里总是不死心,听着了,也就不再想了。”


    金氏红了张脸,坐不住要走,田氏多说了一句:


    “我能体谅你赎孩子的心,只是问我这样积怨的妯娌借,不如去问无盐氏借贷,


    你有交门市的粱饭摊子,贷个二百两不成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心挣钱还上了。”


    “嗯,多谢。”


    金氏低头停住听了,出门去了。


    季元等在隔壁,见回来的金氏摇头,也不意外这钱借不成。


    从前胥、凤、珠几个姊妹苦的住瓮牖草舍,吃糠咽菜的时候,她们不也没帮,反有较量赢了,看笑话的心,现在两头调过来了,也没啥可怪罪的。


    田氏爱女如命,借给她们才是稀奇了,可她心里为虎孩在那里受苦的事着急,便道:


    “还是将这两间房卖了罢了,将人赎出来要紧,夫君也同意这样做了。”


    “不成,这是女婿的房子,卖了你们夫妻就不成个家了,不能为了赎虎孩,拖累了你,


    女婿又是借钱又是卖马,已是出钱出力了,若是连这遮风挡雨的檐头也卖了,日后过苦日子,难免和你生嫌隙。”


    金氏想好了,去找无盐氏借贷,就像从前隔壁为了买房似的,她的粱饭肉摊虽不如她们的卤食火热,但应该也能贷一笔。


    从前笑话人家借贷,还不上要招打.手上门,不承想自己也有这一天。


    不禁觉得又矮了她田桂女一头,心里那份要强的心性,又回来了,想着自己怎么也得将这笔钱还上。


    是日。


    平安食肆迎来了一位贵客,对着这里打量了,好像在看自己家的私产。


    秋姑将人引上了二楼的雅室,还得了赏钱,到后厨和季胥说:


    “庾氏来了,说要见见东家呢。”


    季胥将束袖之类的解了,嘱咐了田、蚕豆两个几句,便抽空上楼去了,庾氏正在槅子前,对着上面的花瓶端看。


    “这还是开业那日庾夫人送来的礼,我叫她们好生收在这雅室外头,做个观赏了。”


    庾氏回头来牵她,说:


    “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贺礼,你可知寓意为何?”


    见季胥没体会过来,拍拍她的手,“花瓶常见,可萱草纹的花瓶不常见。”


    季胥陡然想起来,萱草,也叫宜男草,七夕时女子常用这个草来编宜男蝉,祈求生子的。


    看她的神态,庾氏便笑了,知道她这是醒神了,因道:


    “我家大男心里有你,唯有你说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索性做了我家的人,我做主,将你纳作权业的下妻,可好?”


    下妻,也就是妾。


    第169章


    “这食肆我看了,你打理的很好,进了我家门,便交给府中的管事来照看,


    你就专心伺候权业,他如今身子到底虚一些,你要多劝他进补,我也已经派人去知会你的母亲了,想必她这会儿已经……”


    庾氏正祝嘱咐,却见季胥将手抽了去,说:


    “庾夫人,令郎若是要进补,我可以做好了他想吃的,府上派人来取。”


    食肆开业后,她就没空登门庖厨,以前的夫人若有离不了的,都会提前说好,遣仆妇上门来取,生意还是照样的做。


    “只是,我不给人家做下妻。”


    “傻孩子,进了我家门,你下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穿金戴银,奴婢成群,连带你的母家也光耀了门楣,远近无人敢欺负的,这岂不比你守着一方灶台,烟熏火燎的要强千百倍?”


    然而季胥还是那句话,庾氏盯住她看了,眼中一股不满,


    “不做下妻,你莫非想做我家的正妻?”


    季胥摇了摇头,“都说夫妻伉俪,琴瑟和鸣,能做夫妻的在我看来也得是两情相悦的,我对令郎没有男女的情意,自然也不会去想这上头的事。”


    庾氏的脸冷了下来,“你可想好了,这间店肆是我给你的,我自然也有法子收回来。”


    季胥道:“庾夫人不会的。”


    庾氏冷脸,只见她娓娓说道:


    “五陵人家都知道,黎家送了我这间店肆,都说您大方亲和,如今收了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黎家小气,送出去的礼,还往回收的。”


    这话说中了,庾氏不会做出这种有损名声,小家子气的事,不过一间烧毁的店肆,她黎家本就看不上。


    只是她也不是菩萨心肠,专做善事的,当初给这间店肆,也是相中她给权业做下妻,就当是买她进门的一点钱。


    如今被下了脸面,心里堵了口气,说:


    “没了我黎家做靠山,你的食肆还想在高市开下去?不出一个月,也就关门大吉了!”


    庾氏走时脸色不好,上马车了头也不回,不知被这附近多少双眼睛看去了。


    桑树巷这里,田氏持了苕帚正将人扫地出门,


    “狗撅尾巴拉不出珍珠玛瑙,带着你家的东西滚出去!”


    那些买人银钱、贺喜的糕饼、红枣桂圆一类的果子,一包包的都被她扔在了门外,那对仆妇指着骂道:


    “你骂谁是狗?灶下养的泼妇!能做我黎家的下妻,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我女儿就是公子王孙也配的上,给你家做下妻,青天白日发梦呢!”


    田氏虽是乡野出身,但也见过富户家里三妻四妾的,家宅多有不宁的,更何况就近处,秋姑男人三心二意了,连原先的家也散了,可见给男人做下妻,不是啥好事。


    “市井庖厨之辈还敢肖想公子王孙,青天白日到底谁在做梦,满天下都知道是我们黎家做了你们的靠山,才能开的起食肆,如今你敢对我们不恭敬,等着吃苦罢!”


    仆妇骂着上了马车,见田氏又抄起了苕帚,催车夫快走。


    话说金氏,自从决心向无盐氏借贷后,就在忙这事,因她的粱饭肉羹摊每月有一定的进项,女婿每月又固定有俸禄,故而贷了一百八十五两,每月大概要还十六两。


    家里贷了这些钱,是一日也不敢歇业了,故而季止留在交门市守摊子了。


    这日,她包着三百两银子,季元小夫妻两个,和她到了满香楼。


    因那平安食肆失了黎家做靠山,如今整个高市都知道了,那日庾氏气而出门的事,据说是那一金女娘不愿进黎家做下妻,胡掌柜心情好,点了钱,给了身契答应了放人。


    有了这身契,杜贤就有法子通过户曹的关系,将弟弟免为庶民了。


    金氏一路叫着到了满香楼的后院深处,只见季虎孩正在那里忙,要把泔水倒在大缸里。


    这里攒了不知多少日的泔水,有七八口的大缸,臭气熏天的。


    因知道他家里要赎他,季虎孩被这里的刁奴为难,不给他饭吃,季虎孩先对着那泔水里的剩饭剩菜扒拉来吃了,才倒在缸里。


    看的金氏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夺了那泔水桶,丢的远远的,说:


    “不吃这些,回去阿母给你炸面果儿吃,走,回家去。”


    回去金氏便给他换洗了,那身杂役穿的脏衣裳丢在灶膛一把火烧了。


    季虎孩不像从前,虎头虎脑的,胆子也壮,如今倒像耗子似的,吊着一颗心,到了这里,左右看看,也不大言语。


    季元给他盛来了热乎的粱饭肉羹,说:


    “吃呀,这是阿母做的,咱家如今卖这个的。”


    又端来一碟现炸的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这个,挨打也要偷着吃的。”


    这两样摆在他面前,香气扑鼻的,他翻眼瞅着他们,因面目黄瘦,眼珠子格外明显。


    “吃呀。”季元说。


    只见他一只手悄悄的爬上案上,捏了一根粲果儿,放到嘴里吃时,眼睛还警惕的看着他们。


    发现他们不打人,故而有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腮帮子塞的鼓了起来。


    又拿起筷子,对着那碗粱饭肉羹大口大口的吃了,掉在案上的饭粒也捡进了嘴里,连碗底一点汤汁都舔干净了。


    看的季元在杜贤肩头抽咽了起来,金氏也是掖了掖眼角,再给盛了满满一大碗。


    等季止收摊回来,只觉家里一股霸道的香味,向屋子一看,案上不止有炸好的粲果儿,还有五个胡饼,垒了厚厚一打,每人都能吃到一整个。


    她以为是庆祝季虎孩赎回来,今日吃顿好的,金氏却说了:


    “以后你也像隔壁二凤姊妹似的,守了摊子,每日有两个零花钱,你自己想


    买啥买啥。”


    季止吃着香喷喷的羊肉胡饼,惊奇不已,


    “阿母是被什么上身了不成?”


    金氏向来以尖酸小气出名的,能得她给的零花钱,季止哪敢想。


    季元却知道缘故,金氏这是怕了,也怨自己,当初不该拘束他们,成日吃不饱穿不好,被肖贼妇一点好吃的就能哄了去,骨肉分离这些年,因道:


    “臭丫头,有零花钱了,还不高兴呀?”


    “高兴!当然高兴!”


    季止乐一阵,又愁一阵,


    “可是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呢。”


    “不妨事的,这不用你操心,阿母会挣了钱还上的,止儿也及笄了,该穿的鲜亮些,家里那幅红布给你裁新衣裳罢,还像个野丫头似的,日后可怎么嫁人。”


    听说给做新衣裳,季止本高兴的,又听说嫁人的事,双脸飞红,撅了嘴道:


    “我才不嫁呢。”


    话说因不愿做下妻的事,季胥也深知将庾氏得罪了去。


    因自家生意好,高市那些大店恐怕早就盯住自己不放了,日后借不了黎家的势,平安食肆也许不平安了。


    故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令五福六谷两个也在雅座那里跑堂,提防一些闹事的。


    后厨除了她和田、蚕豆三个,任何人也不许进,就是洗碗也不在这里,在后院的一间小耳房,是隔开来的。


    每日的食材采买,也都是早先在交门市那里关系交好的菜贩子,送到食肆,田豆查过才收的。


    十来天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这日安置了,和田氏说了体己话,听说隔壁的季虎孩今日赎回来了。


    “他们回来,我看着了一眼,那虎孩战战兢兢的,哪还有从前的模样,想必是在外头遭了罪的,和小幺当初一样,那肖贼妇可真该死。”


    她家里才为建食肆,将积蓄都花尽了,也要留点自家抓挠的银钱。


    况隔壁从前冷眼旁观自家受苦,她心里也有咽不下的气,断做不到大方借钱给她们,若咬牙借了,岂不辜负了女儿在大房受的气?


    可她虽和金氏不对付,做母亲的心总是相似的,不是就要看的隔壁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才满意了,那样也没有意思,故而多说了一句,叫她找无盐氏借贷去。


    这事季胥想的也一样,


    “那日小幺寻了亲人,被姨母接回去,她在那里偷偷的看,不知多想虎孩,如今也赎回来了。”


    说着话,就要睡了,忽听的门扉响,是有人叩院门,住的近的金豆早听着了,披了衣服在门边问是谁。


    “是我,隔壁的金大妇。”


    来人道,这话才披衣出来的田氏也听着了,示意给她开门。


    金豆便将门闩取了,金氏打着灯笼到了田氏跟前,说:


    “才刚我家虎孩睡前,我问了他在满香楼怎么过的,听着了一件事,是我家虎孩无意间听来的,我想,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说罢,在田氏耳边悄声说了,田氏听了心中一惊,问她为何好心告诉自己,金氏走时说了:


    “你这老货,若是垮台了,日后我还和谁斗呢。”


    次夜,漫天繁星,一看明天便是艳阳高照的。


    满香楼的两个伙计并一个厨夫半夜里不睡觉,倒在后院鬼鬼祟祟的忙叨。


    只见他们皆用布条堵了鼻子,合力将那几缸泔水,哗啦啦倒在沟里。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看着点,放了几天的秽水溅我脚上来了,恶不恶心。”


    这胖厨夫正是拧季虎孩耳朵的那个,看他们俩倒完了,到胡掌柜房外回话了:


    “并我们在内,五六家的泔水都倒下去了,汇流在一处,平安食肆地势低,明天一早那门前必定臭气熏天的。”


    第170章


    冷香街街尾,季胥正按照阳城老爷教的,组织大家通沟渠。


    高市街道两旁是有排污沟渠的,生活废水和雨水会沿着沟道,流入渭水。


    平安食肆地处偏僻,靠近出水口,地势较低,一旦雨水急促,且接连不住的雨天,排水不及便会淹了店肆。


    这是早先做仓库时,就有的情况,记得陪她去登记地契的典计还说了,过去这里的货物被淹过一回。


    得亏请的是阳城老爷,当初拆除建楼时,他虑到了这点,故而店肆附近的沟渠加深了。


    照他说的:只要将沟疏通,就是接连十天的暴雨,也淹不到你的地界。


    故而季胥也没声张,连灯笼也不点,借着澄澄月光,叫上五福六谷、田豆、蚕豆,在这里疏沟。


    五福六谷有一把子力气,铁锄碰到陶沟壁,夜下发出喽喽的响。


    田豆更是不怕脏的,撸起裤腿,淌在沟里的脏水里,用铁锹各处铲一铲,遇到被野草缠住的,直接上手拽。


    沟道两岸很快堆了不少秽物,腐烂的落叶,以及经常走马扬进沟里的泥沙。


    季胥便带了蚕豆,将这些秽物都装在灰桶里,等天亮再倒在弃灰坑里。


    很快,这深沟就顺畅了。


    “小姐,乌漆抹黑的在这里挖沟,究竟是为啥?瞧这满天的星星,明儿也不下雨呀。”


    收了家伙什儿回食肆时,田豆问道。


    她和蚕豆如今都住在食肆后院的后排房了。


    这还是金氏昨夜来告诉的,胡掌柜一行要排泔水臭她门前。


    季虎孩在满香楼做杂役,原本每天都得将厨房的泔水倒在沟里的,一日起,胖厨夫却令他不用倒了,就存在大缸里,什么用处他自然不会和虎孩说,乃是季虎孩偶然听来的,学给了金氏。


    田豆是能信的过,进后厨的,季胥也无心瞒她,因说:


    “他们再多泔水,也不敌十天的暴雨,这里通好了,也就顺着流到渭水了,不会沤在咱们门前发臭。”


    田豆听了忿不过,咬牙说:


    “真是蛇鼠一窝。”


    等回房中吹了灯,估摸蚕豆睡下了,田豆悄悄的出了门。


    用一口麻袋盛了后院的沙砾,这还是建楼时下剩的,如今堆在一角,她刨了有半袋子,背着出了后院。


    回去时,炕上的蚕豆翻了个身,半梦半醒的咕哝:


    “大半夜的你上哪儿了。”


    “撒尿。”


    田豆躺下道。


    翌早,高市闹市处,附近百姓经过都掩鼻说臭,片刻也不停留。


    “咦,咋往门前倒泔水哩。”


    “又馊又臭。”


    只见还有苍蝇在爬残渣,呜呜嗡嗡的,大太阳一蒸,臭味更是钻人鼻子。


    “不好了,不好了,昨夜那些泔水,都沤在满香楼门前了。”


    百姓都绕道走,更别提进店了,胖厨夫又是使唤伙计倒清水冲洗,又是忙手忙脚去和胡掌柜禀告。


    “该改名叫满臭楼才是!”


    楼下路过的食客指点道。


    胡掌柜气的摔了羽扇,“糊涂东西,你倒水之前就不看看自


    家的沟堵没堵?”


    这泔水是从后院沟渠倒的,顺着流出去,可是若是自家附近的沟堵了,那可不就全沤在自己门前了。


    因着是五六家食肆合力做这事,他们的泔水都得经过满香楼,结果沟堵了,脏的臭的全都从沟里漫到地上了。


    “冤枉啊,小的分明走远看了,自家前头的沟没堵才令倒的,必定是有人捣鬼,夜里偷偷的堵了咱们的沟。”


    胡掌柜并胖厨夫,领五六个打.手,来势汹汹的到了平安食肆。


    只见这里干干净净,一点异味也无,临着渭水,依旧热闹的生意。


    五福六谷将胡掌柜一行拦下了。


    “开门迎的都是客,怎么,我就不能到这里来吃一吃一金女娘的炒菜了?”


    一面说,身后的打.手逼到五福六谷面前,谁也不让的对峙。


    路过的食客指指点点的。


    季胥正在后厨做菜,才听田豆高兴的说:


    “外头都说,满香楼成了满臭楼,这就是现世报,该!”


    忽又听秋姑来说:


    “了不得,了不得,胡掌柜带人闯来了。”


    田豆变了脸,撂下菜叶就要出去。


    “站住,你在这照看。”


    季胥出去见了,他们人少,强拦也是吃亏,令五福六谷放他们进来了,就在楼下的雅座招待,借着看客的眼,好歹能防她作乱。


    胡掌柜道:“你堵了我的排水沟,我门前臭了一片,这笔账咱们好好算算。”


    “我也听说了满香楼的事,恐怕是泥沙烂叶堵了沟,而非人为,胡掌柜该领了伙计好好通沟才是,怎么反倒问我的罪。”


    “这事也不用你教,我们来时才沿着沟看了,也没什么腐叶泥沙,是夜里有人捣鬼。”


    “那就奇了,如今宵禁严苛,夜里也不能做生意,列肆都关了门,那人反而在夜里堵你的沟,她图的什么?”


    自然是为了堵她的泔水,教她门前发臭,可这话胡掌柜不能说。


    若说了,她联合五六家夜里大排泔水,算计平安食肆的事,那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了。


    她不能明着来,坏了天下第一楼的名声,故而笑道:


    “瞧我,误会一金女娘了,我自罚一杯,都是你撺掇的!还不带人细细察看,到底是哪处堵了!”


    将那胖厨夫数落了,一行人离了这里。


    季胥安抚了左右的食客,便回后厨做菜了,只见田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掩不住的心虚,问说:


    “他们可都走了?”


    “走了,这样擅作主张的事下不为例,眼下虽过去了,但也该长个教训,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又问,“那袋沙砾你怎么处理了。”


    那沟确实是田豆堵的,趁天亮前又把那袋沙子拿走了,因沾了泔水,臭烘烘的,她也不敢往回倒,老实说了:


    “混在昨夜清沟的淤泥里,连同湿答答的麻袋,这会儿想必被大牦倒在弃灰坑里了。”


    季胥点了点头,后院的沙子有动过的痕迹,田豆看到胡掌柜登门又是这样的神态,她也就猜到了,


    “你的心倒细,我罚了你,你心里可怨我?”


    田豆摇了摇头,“是我擅自做主在先,只是再来一次,奴婢还是会那么做,谁也不能算计这里,算计你。”


    季胥狠了心教训道:


    “你若再这样擅作主张,我这里也不能留你了!”


    田豆不禁红了眼圈,不等说话,只听外头一片响。


    “人呢?人呢?哪个吃了狗胆到这儿来闹事的!”


    乃是田氏杀到这里来了,手持大棒子,到了后厨这里。


    “阿母怎么来了?”


    田氏道:“我听一个食客来报信,说是姓胡的出妇带了五六个打.手上门,我一听就套了牛车来了,可有伤着?”


    将季胥拉过去上下打量了,各处完好,这才松了口气,她这一路跑的牛蹄子都冒火了。


    “我没事,阿母赶紧回家去罢,家里那间门房也建好了,阿母早些叫赖牙子来,买两个健奴回来看家护院,那胡掌柜没讨着好,恐怕要使坏。”


    自从开罪了黎家,就有买健奴看家的想法了,只是家里一间院子,住了男丁多有不便。


    因此请了阳城先生,将院子隔一道墙,一分为二,靠近院门处,建一间门房,给看家护卫的健奴居住。


    墙内则依旧是她们住的,这些日子都在破土动工,昨日就完善了,可以住人了。


    田氏说了会话便驭车回去了,才到巷口,刘老姑迎面撞见了,说:


    “你在外头?家里怎的一阵鸡叫?我只当杀鸡吃……坏了!不会是偷鸡贼罢?”


    这会儿金豆在交门市卖卤食,银豆在槐市卖小食杂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的。


    田氏快鞭赶到家门口,只见门环上的铜锁不翼而飞了,一推那院门就张开了口。


    如今建了内墙,一眼望不到内院的景象了,不过外院和东边那两畦菜地连在一起,斜斜的能瞅着被糟蹋的一角。


    刘老姑后脚也来了,看清了门环上有撬锁留下的磨损痕迹,


    “恐怕贼人还在里头,我叫上街坊们,一块进去将他逮了送官。”


    田氏哪还等的到叫人,返身拿了车上的大棒子就杀了进去。


    “天杀的狗贼!多好的菜你给我糟蹋了!你要遭雷劈的!”


    进了里头,能看到那整片的菜地,菘菜、蔓菁、胡瓜、茄子、青蒜、胡荽、小葱原本种的好好的,如今都东倒西歪的,泥里好些巨大的脚印。


    大朵菘菜被踩的稀巴烂了,茄子才栽不久的菜苗,被连根拔的一棵不剩,胡瓜都爬藤了,连竹架都给她踢飞了。


    她气的杀到内院,只见秋千绳被绞断了,厨房的釜碗瓢盆被掀倒在地,地下黑糊糊的一片,是原本存在釜里老卤,筐里的鸡蛋也没一个好的。


    她一面骂狗贼,一面出了厨房找人。


    东西厢房却都没找着踪影,各处倒是一样的狼藉,箱笼里的衣裳、布匹被剪的剪,踩的踩。


    可惜她才给季胥绣了蔓草的一条裳裙,被绞坏了。


    箱底下她放的装了五百散钱的钱袋子,也给她偷没了。


    后院的母鸡原本有八只,六只被拧了脖子,还有两只瑟瑟发抖的缩在鸡埘里。


    树下原本挂着孩子们养的八哥,鸟笼里就剩几根鸟毛了。


    幸而是家里的马匹被季胥骑走了,跟了多年的黄牛被她套车驾走了,银豆那里还有一头新买的黑牛,也是因不在而免遭祸害,她各处叫家里的猫:


    “雕胡?雕胡?”


    隐约听的柴草里叫唤了,走近叫它。


    雕胡满身草屑钻了出来,它向来灵敏的,倒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田氏查了各处也没找着贼人,先将东厢房的门闩了,到窗边上,这里原本搁的丝线、铜灯都被扫落了。


    她也顾不上捡,只见对着木窗棂敲了敲,顺着墙边抠了,里头竟是空心的。


    这是小半方内里空心的复壁,应该是当初房主为藏东西而建的。


    原先赁这间房住的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各处的捣蛋摸索,也没发现,若是换了旺儿住这间兴许就捣腾开了。


    她们能发现,还是一日季凤拿了个蒙学里谁给她的磬槌子,各处这样敲一敲来玩。


    季胥听了这处声音不一样,用匕首顺着缝隙撬开了,这才发现这扇复壁。


    总共有三层,一层是三个带锁的钱匣子,分别标注了“家用”、“小摊”、“食肆”,里头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一层是她的那件舍不得穿的,油光水滑的貂皮裘;


    一层是那匹说了留着做夏裳的方目纱。


    看见各样都还在,田氏不禁拜了拜神仙。


    “田姑,田姑,我让你等等,怎么自己进来了?贼人可在里头?”


    刘老姑张罗着街坊们来了,只见他们各执了苕帚、门闩这类的家伙什儿,进来一路也在叫喊田姑。


    原在交门市卖卤食的金豆,她家小花也跑去告诉了,她揣着切卤食的刀来了,在那里叫夫人。


    田氏听着动静,先将复壁复原了,出去外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