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季珠独着去如厕时,被那黎富业一行人叫住,玩乐似的问道。
季珠已经知道,先前那蜘蛛与蚯蚓就是他们放的,是为了捉弄,如今听了他们口气不善的问话,捏了捏拳,状了胆说:
“是我阿姊,这与你们什么相干,你们做打油诗取乐,不是好人。”
他们反而笑的
猖狂,说:“你怎么不去做个庖人呢?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王八犊子,我们家的事与你们有个屁的干系,管我家是杀猪庖厨,你们祖宗没吃过人家的杀的猪?难道他就不干净了?”
季凤跳出来,指着他们骂道。
“谁许你猖狂的,难怪家里是做庖厨的,灶下养的贱民。”那些五陵子弟骂不过,气了道。
“究竟谁先乱嚼舌头的?一个个轻狂的,兴许有一日,你们还吃我阿姊做的菜呢,一金女娘也是你们各家的座上宾!”季凤道。
“你做梦!”
黎富业道,
“我黎家绝不许一金女娘这样的关外民进门!”
“我王家也是!”
“我家也是!”
一个个五陵小子弟立状书似的,跟着附和道。
“走着瞧,我阿姊的能耐,会有这一日的!”
季凤信道,季珠也学了叉腰道:
“走着瞧!”
被季凤拉走了,因她眼尖的看到范书师往这处来了,早早先溜了。
“还聚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听学!”
那些五陵小子弟才一哄而散了。
茂陵邑某街巷处,
彭氏正为了家里的筵席忧心,先在门前迎了季胥下马,
“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这彭氏那日也曾去看望过宋氏出小月子的,与季胥有过照面。
她家也是祖上迁居在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不过人丁不兴,渐渐没落了。
如今她夫婿只是冀州刺史门下的一个小小的主簿,彭氏在内宅,有心替夫君斡旋迎待。
这不,几番周折,才请到了庾氏下榻。
这庾氏,便是黎家的夫人,那狂妄的黎富业的生母。
黎家出钱建学,广树师恩,门生遍布各地,消息极为灵通,乃是货列如山的囤积大户,当家夫人庾氏一族更是齐楚贵族之后,现居贵族功勋云集的长陵邑,这庾氏母家的兄弟,如今是冀州刺史,高官一派。
这就是彭氏为了小主簿夫婿的升迁之路,大费周章宴请庾氏的缘故了。
为了这筵席,才请的季胥登门庖厨,季胥问过了那庾氏的忌口喜好,将羊裘解下,大袖一束,就在厨房操持了。
只见她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箱箧,是请木匠打的,这样一打开,里头有各式的锻打铁刀,剁骨的切肉的,大小不一,连剔肉的小匕首也有,极为锋利,也是请铁匠专门打的,用的十分趁手。
瓶瓶罐罐里是自己研磨好的调料,都是素日她能用到的,但东家不一定备了的,寻常的则用东家这里有的。
这主簿家为了招待贵客,特地备了上好的牛肉、河鼋、鹿肉等。
季胥看了,河鼋是新鲜的,还养在水中,她盘算做一道河鼋大羹。
据她观察,河鼋羮是豪门贵仕食案上才有的菜馔,尤其是宴客时,不可或缺的。
从前在郡守府做事时,那家的郡守老爷宴请那些问丹求仙的客人,时常让大厨房备上这样的一道羮,季胥想着,河鼋就做成大羹,不会有错处。
牛肉则做成卤吃的,鹿肉则用来炙,现炙现吃,再添上几道精致的小菜。
事先将盘算的菜式与彭氏商量了,得了允许,才有条不紊的将菜做来。
彭氏在大门处迎了贵客,只见是朱幡华盖,香车宝马,庾氏形容尊贵,被彭氏迎下车,彭氏热络道:
“可把你盼来了,这一路可还好。”
庾氏却不理会她捧过去的手,搭了丫头的手将她略过了,彭氏讪讪一笑,又跟在边上,搭讪些家常话。
庾氏不过懒懒的应她一两句,正厅那边来和彭氏回话说:
“可以开席了。”
彭氏好脸将人请去了,这庾氏会应她的请帖,是看在一个中间人的面子上,这其中波折何其多,是以彭氏这一路,言语谄谀,将她当个祖宗似的供着。
到了席上,令二十个壮士来击鼓跳舞,观赏取乐,丫头给她们斟酒布菜。
庾氏兴致缺缺的,不过喝了口酒,连筷子也懒怠提,大有稍坐一会就要走的架势。
彭氏想将人留住说话,因客气道:“庾夫人尝尝这菜,近来很兴一种卤的吃法,这牛肉就是用腱子肉卤来的,是一金女娘做的。”
庾氏并未有所耳闻,也很看不上这些市井吃法,只尝了尝那道常吃的河鼋羮,确是不错。
这河鼋羮在彭氏吃来,岂止是不错,简直是梅兰之滋,芬芳甘脂,清鲜非常!不过河鼋鲍鱼,于庾氏而言,恐怕也算不得稀奇,因此面色平常。
彭氏又搭讪道:
“说起那一金女娘,有一桩奇事,我说给夫人听听,那双英巷的宋氏,大雪天里滑了胎,命都不保了,吃喝不得,都说她要撒手去了,
经这一金女娘料理了一阵子竟大安了!正月里我还和她吃酒呢,她管这叫……食疗,对,食疗,多亏了食疗进补,才能出了小月子,如今也不再一味的茹素……”
“食疗?”
那庾氏像是听进去了。
彭氏大为高兴,和她拉扯起来。
只见庾氏也将那卤作的牛肉吃了一片,点了点头,不似先前冷落她了。
前厅的事季胥并不知情,她只管尽心做菜,眼瞅天色不早就要回去了。
这家的马夫将她的枣红马儿牵了来,她得了丫头给的金子。
当面过了秤的,不多不少,一两的数目,仔细收在荷包里,系了内里一圈白毛的羊裘,就要打马回家了。
“和彭夫人说,我这就回去了,若还有用的上的,只管到安陵邑的桑树巷找我。”
“等一等,等一等。”
只见彭氏笑盈盈追了出来,她刚从大门恭送了庾氏,这筵席人家吃的好,她特来角门处道谢的。
“这是府里新得的一件貂裘,女娘拿着,或是送人或是卖钱,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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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好的料子呀。”
“瞧瞧这油光水滑的大毛,雪地里穿着一点儿也不冷罢?”
这身黑貂裘,季胥拿来孝敬田氏了。
田氏原想留给她穿,或是卖了换钱的,季胥哄道:
“我年纪轻,穿不出这样的黑貂裘;若卖了,咱家也不等这份钱使,还是留着阿母穿,多体面呀,这是女儿的孝敬。”
哄的她试了,田氏越发爱不释手了,睡前都得捧出来摸摸这料子。
次日,刘老姑、秋老姑来家里说话,看了这身貂裘,也是赞不绝口的。
“我家有件羊裘,还是他大父生前穿的,留着春娘,春娘又给了孩儿们,能穿两三代人,这貂裘,我只看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大老爷穿过,多水滑呀,必定能当传家宝了。”
秋姑也咂嘴,摸了又摸,“啥时候也叫我家那口子买一身来。”
“你汉子贩货挣着大钱啦?”刘老姑道。
说起这事,秋姑有心告诉她们:
“我家那口子托人捎话来了,说是在巴蜀贩货挣着些钱,回来就能置办上两间屋子了。”
田氏也高兴,“那感情好,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却又不好开口,家里多了金豆,年节里来客,三间屋子就住不开了。
你家要置办屋子,那仓库那处,我正好收拾来给金豆住。”
金豆一直住在西屋,那处还堆了粮食等杂物,之前正月宋氏并小幺到家里来玩,小住了两日,金豆还是在凤、珠那屋睡了两日,给她们腾了西屋。
田氏想着,后院仓库那处不再赁出去,收回来,相隔的院墙推了,那屋子留给金豆住,外间还能放粮食等杂物,西屋则留作客房,这样更妥帖。
“不过也不急,你有去处了,慢慢搬也使得。”
田氏道,都是街坊邻居,也有情分在。
秋姑道:“不会耽误你的事,孩儿他阿翁回来了,在桑树巷置办一处小院
儿,咱们还能做邻居呢。”
说了话,对着件貂裘稀罕够了,秋姑又叫他们孩子唱歌来听。
旺儿扭扭捏捏的,秋姑唆使道:
“多大个人了,前儿在家还唱给我听呢,就是那《大风歌》,唱给大家伙儿听听。”
这《大风歌》,田氏也是知道的,是蒙学的范书师教给孩子们的,每年惊蛰过后,朝廷要举行春祭,仪式浩大,百官齐聚,连皇帝也会露面。
为这仪式,将从三辅地区各处的蒙学里,挑选百名童男童女,祭祀时合唱高祖的《大风歌》。
范书师那处早也教了她们传唱,说是最后要挑五个品学好的,唱的好的,等到祭祀那日,和其他各处的学子,当着全城官员百姓的面,合唱这歌。
田氏道:“二凤、小珠也会,和旺儿一起唱来,我们听听。”
旺儿红了脸,季珠也在田氏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季凤倒不忸怩,大咧咧的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只是她不大记诗词,唱的不流利,一屋子笑开了。
季胥向着炉子烤风干栗子,笑时一颗栗子滚到榻下去了。
金豆也暖和的蜷在边上,听的有趣,一面拣些爆了壳的,剥了金灿灿的肉,捧给季胥吃。
“你也吃。”
季胥吃了一粒,才说话,隐隐听见外头叩门。
“来了来了。”
金豆一叠应声去了,只见拿回来一封名帖,竟是黎家夫人庾氏的。
“黎家?就是茂陵邑的黎家?”
刘老姑听说了吃惊道。
“那仆妇说的就是黎家。”金豆道。
“是出钱建蒙学的那黎家?不可能,重姓的罢了。”
秋姑很是不信,问道。
田氏与她们同样不识字,凑过来,只见这名帖是一尺长,小半尺宽的木牍,正反两面都写了极为端方的字,向女儿问道:
“这上头写了啥?”
“是那黎家的帖子,说是请我登门庖厨。”季胥道。
“姑舅大母咧,真是那巨富的黎家!”
田氏又是惊,又是喜。
季凤则道:“好啊!看他黎富业还有啥说嘴的,阿姊可真能耐。”
这里三个姑子对着名帖稀罕研究了一番,眼瞅要做晡食了,才散了各自回家了。
刘老姑和她女儿、女婿好好嚼说了这事,听的这对夫妻都不敢信。
“这么着,咱家小花以后也别学梳头了,还是去做庖厨,才是大出息呀!”
她女婿吴斗道,被刘春娘驳了,
“安生些罢,这不是简单的事,咱家只会梳头,又没有擅做炊的。”
秋姑则拉着旺儿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了官,出入高门的,戴的是进贤冠,穿的是官服,终究和做炊的厨人不一样。那样的庖人膳妇,进了人家里也坐不得席面,只能在灶下忙活。”
又说他扭捏不肯唱歌的事,
“才刚我让你唱,怎么不唱呢?小珠怯生生的;二凤不好读书,记性差。你比她们唱的都好,连范书师也常夸你有长进,依阿母看,那被选中的五个人之中,必有我儿,这可是你露脸的机会!”
旺儿在她跟前,才唱了两句,又说:
“范书师夸我唱的好!”
秋姑越发心满意足了,这日没有叫他点灯苦读,旺儿哄过她,乐的在屋檐下玩冰锥子。
第152章
这日,田家姊妹上学去,季凤跟他们蹴鞠时,嘴快的说了自家阿姊要去黎家登门庖厨的事,惹的那些市井子弟满心艳羡。
“你阿姊真有能耐,连黎家也去得。”
“不知那黎家是啥样的,是不是金子做的地,玉石砌的墙?”
“等你阿姊见着了也和我们说说呀。”
这事自然也在五陵子弟之间传了个遍,他们则不乐意了。
王昌和黎富业一样,很是不喜欢那些关外民,偏偏范书师愿意招收他们,这蒙学的地都被他们给脏了,得知这事,问黎富业:
“你不是说你家绝不许一金女娘登门吗?怎么还下帖子请她呢?”
“是呀,她阿姊做的菜就那么好?”另人道。
黎富业可是带头抵触关外民的小学子,这会反倒将人招到家里去了,他们都跑来问:
“你们黎家怎么请了她阿姊去呢?”
这是他阿母的主意,黎富业正为这事不自在,偏偏都来问,于是推开他们,脸色沉沉的走了。
柏树上积雪未化,太阳出来了,那些市井子弟不嫌冷,雪地里也要蹴鞠,将一颗皮革缝的羽球追来撵去,脸上金灿灿的。
那里季珠也高兴,蹲在树下一面玩雪,一面告诉小幺这事,
“阿姊做菜好吃,连黎家也下帖请她,全家都替她高兴。”
“阿姊真厉害。”小幺比划道。
看的黎富业越发的恼怒,攥紧了拳,只听小僮敲钟示意开课了,他才忿忿的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堂室内呜啦啦满了人,范书师先宣布了选中唱《大风歌》的五个名额,他将名字念来:
“黎富业,王昌……”
这事虽小,但也是在百官面前献唱,他选的人,有四个都是五陵子弟,他们的雅乐是从小熏陶的,唱的的确好,且这样的大场面不易露怯,再个,也有他们出身显赫的缘故。
这名单一出,那些五陵子弟脸上有得意的光彩。
市井子弟则灰悻悻的,尤其是旺儿,他们都觉得,这次献唱的五个人,全是那些五陵子弟了,他们这样的必定没份了。
还剩最后一个名额,却听范书师顿了顿,念道:
“季珠。”
“什么?”
“什么!”
底下一阵的吃惊,
“怎么会是她?”
五陵子弟与市井子弟都炸了锅,七嘴八舌的。
范书师之所以选季珠,因她功课好,品学兼优,是范书师衷心喜欢的弟子,故而独独选了她这样的市井子弟,给她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肃静!肃静!”
范书师自有道理,不理会底下的吵杂,命将昨日写的字拿出来,黎富业却不忍了,站了道:
“我绝不和她这样的关外贱民同伍歌唱!”
这说的是季珠,范书师平常道:
“你不愿,为师就挑旁人,可有愿意的?”
只见齐刷刷的举手,都是那些市井子弟,跃跃欲试,范书师道:
“圣人说有教无类,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以后再不要说关外关内,贱民贵民的话,黎富业,罚你将今日的文章抄十遍。”
“学生不服,季珠唱的好也罢了,她唱的并不好!甚至羞于张口,这样的人凭什么在春祭上献唱?”黎富业道。
“就是呀。”
“学生们不服。”
五陵子弟应和道。
范书师则道:“季珠,你到我这里来,我替你击筑作乐,
你将《大风歌》唱一遍。”
季凤本高兴的,一听这话,不由的替妹妹揪住了心,
“去呀,小珠别怕。”
小幺也回头冲她比划,只见季珠听话到讲席那去了,她过了年还不满八岁,个子不显,站着和那范书师坐着将将高,脸蛋红红的向着满堂的学子,将一双手绞在一起。
只听筑乐响起,季珠唱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甚至因为想到了高祖做此歌的场景,稚嫩的声音也唱出了激昂,一点也不忸怩,认真又可爱的,将这歌唱的酣畅淋漓。
黎富业看呆了,也听呆了。
范书师目光赞赏的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孩子唱的能服众。
到了家中,季凤绘声绘色将这事和田氏说了:
“四个都是五陵子弟,独我妹妹不是五陵子弟,也能在百官甚至皇帝面前唱歌,可见她多得范书师看重了!小珠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唱了这歌,他们都听的心服口服!”
田氏听了也高兴不已,抱着她好好亲香了一番,
“我的乖乖,上次还不肯唱呢,你是咋做到呢?”
季珠其实上去时,心里也战战的,腿肚子都在哆嗦,她道:
“是阿姊从前教我的法子,将其他人视作菜地里的芦菔菘菜,胆子就大了。”
说起她们阿姊,如今还在茂陵邑那处。
后角门的秋姑得知了这事,气的捶打胸口,将旺儿骂道:
“怎么选了小珠没有选你?素日你总说先生夸你有长进,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怎么反而选的是小珠?”
这都是旺儿哄他阿母的,这巷子里的人都不信,唯独秋姑信的真真的,这会子骂了旺儿,不给他饭吃,叫他将今日学的文章读到天亮。
“读,读大声点!”
在炕上对着外间命道,旺儿这里也没个炭盆,手冷脚冷,冻的他直哆嗦,肚子又饿。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
直读到天边泛白,秋姑才不逼他了,套了车将他送去蒙学里,不过并不给他吃朝食,要他饿两次长记性,好好用功。
这里,季胥持帖登了黎家门。
这黎家门生广布,连高市里头也有门路,高市是茂陵邑的一处大市,季胥的食肆想开在那处。
只是这高市做的都是巨富人家的生意,她一个外来人,没有门路就和无头苍蝇似的,进去了只能乱撞。
若这次登门能将庾氏哄高兴了,以后还能常来常往,那她得的可不止一金,兴许能向庾氏求个恩典,得了门路,在高市寻得开食肆的店面,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当然,这都是她初时设想的。
这家高门大户,极为气派,因季凤说了,她特地看了。
那地倒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红墀地,墙虽不是玉砌的,但也涂垔灰,雪白似玉的,不像桑树巷的老墙,灰扑扑的睡了百年。
出来相迎的丫头彬彬有礼的,“一金女娘请随我来。”
这丫头模样周正,若不说,只当是哪家的小姐,手上还有一对金臂钏,梳髻戴钗,束腰襦裳,走路也是莲步生花,极为好看的。
将她引进一处院中,只见这里的石阶,都是平坦的斜坡状,青石磨平的地砖漫向各处,满院见不着一粒石子。
路过一间房时,只听格窗里头“嚓啷”一响,像是杯盏摔地,
“滚!滚!”
一个手提箱箧,身穿长袍,郎中打扮的老人家踉跄出来,前襟都湿了,还狼狈的沾着茶沫子,险些撞了那丫头。
那丫头并不发作,反而带了季胥快步从窗下走过,到正房向庾氏回话:
“夫人,一金女娘到了。”
这屋子有种椒香味,早就听说大户人家爱好以椒粉和蚌壳珍珠烧成的粉涂壁,令房间防潮生香,如今见着了。
这庾氏中等年纪,生了二子,依旧富有风致,只见她端坐于榻,向案在煎茶,举手投足一股韵味贵气,命季胥坐了。
那榻上设有大毛褥子,季胥早在外头将鞋脱了,这会也向案跪坐了。
庾氏摈退左右,独剩她们两人,才说:
“一金女娘进来,想必也都看着了,那屋子住的是我的大男权业。”
说起这黎权业,庾氏脸上有了愁容,
“原本是大好儿郎,自从坠马摔了腿,性情也大变了,不管延请多少名医,都被他赶了出去。”
季胥心里直打鼓,她虽会些替人调理的膳食,但也不是治病的郎中,倘若骨头摔断了长不好,她就是把菜馔做出花来,那腿终究也治不了。
据这庾氏说,黎权业是打马出函谷关,在关外遇上一群在街上蹴鞠的孩童,情险中为了避让才坠下马的,折了两腿,被小厮抬回家来,却也不治,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庾氏说起这事两眼抽泪,季胥听了也替她觉着难受,可也不好诓骗人家,
“若是郎中大夫都……只怕我这样的庖厨之辈,也无力回天。”
却听庾氏道:“这是一直以来多少大夫都说不治的事,岂不为难你,寻你来并非为这事,而是我这大男伤了根子,这事你不要声张,我也是听他房中的丫头悄悄和我说的,他自从坠马后,似有阴萎……”
看季胥这样的闺中女一时不解,直白些道,
“……就是不起之症。”
季胥懂了,阴萎,就是这时候的阳.痿,听了也好奇这样的人家怎么不请医问药,正经治病。
转瞬又想到了才刚被摔盏赶出来的郎中,这么着,那郎中不是治腿,而是治阴萎的?
其实庾氏心里也不甚信任季胥能调理,她早问了彭氏,这一金女娘,不过二九年华,还未成亲,哪里懂这些房中事。
可她家大男讳疾忌医,喜怒无常,这几年,连治腿的郎中都不大相看了,何况是治……她不过骗着他,说是瞧瞧他的腿,实则,唉,回回那些郎中都被赶了出来。
可怜她为人母的良苦用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想着将一金女娘请来,像那宋氏似的,慢慢的用食疗来调理,并不教权业察觉。
第153章
庾氏说着,将大夫从前写的脉案、药方拿给季胥看了。
除了终身的腿伤,上面还写瘀血阻滞,血行不畅而伤及了肾气,导致的阴痿不起之症,药方上也是些壮.阳.益.精的药物。
“那是个喜怒无常的魔王,饭也不大肯吃,别提这些药了,一金女娘可有啥法子,将这些药做成膳食,骗他吃进去,兴许就能调理过来了,我那儿,还没成亲哪……”
“我会尽力一试的。”
季胥道。
她还和今日那被赶出来的郎中见了,如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同季胥说了,今日替那黎权业切脉问诊的情况,还是脉案上写的那些旧症。
皆因他把脉时忘了忌讳,说了个“肾气不足”,那魔王便摔杯砸盏的将他赶了出来,如今想想都还战兢兢的,满头大汗。
季胥对着那药方想了想,请教道:
“先生,我曾在古籍上读到,雀肉能补五脏,益.精髓,暖腰膝,起阳道;五谷又能养气。
这会看了这药方,想了道雀仁粳米粥,用麻雀两只,一两的胡桃仁,小半升的粳米来做粥,再搭配这药方上的枸杞子、羊藿两味药,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郎中捻须点头道:
“麻雀肉味甘,性温,的确有补肾壮.阳的效用,粳米补气,可行可行。”
季胥便又请教了,这两味药,若煮在这样份量的粥中,该用多少剂量,毕竟她不是治病的行家,这样以药入膳,也是第一次尝试,心里也是谨慎的。
这郎中也是头一次尝试阴痿之症用药膳来治,他只在医书中读过一些药膳方,乃是治血枯病的,所用也不多。
这会斟酌了一番,说了剂量,也是日后再看脉象慢慢调整,
“你我还需时常交流,适时的调整,早日将大少爷的隐症治好。”
季胥也说:“一定一定。”
随后跟了一个叫做茂财的男人,到这大少爷院中的小厨房去了。
如今细看下来,这院子不仅平坦,还死气沉沉的,鲜有走动的身影,也听不到有人说话,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茂财也是本分的在前面带路,只见他身穿羊皮袄,头戴牛心巾,身量不高,但很老成的一张脸。
季胥问他多大了,他说:
“十五。”
她不由一惊,光看他的神态,像个上了年纪,经事许多的大人。
到那厨房,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也是面如死灰,互相也没啥话说,在里头各自忙活,茂财向里道:
“都歇去罢,大少爷今日的午膳由一金女娘来做。”
因庾氏命这事不能声张,那郎中也是守口如瓶的,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一时被茂财打发走了。
他们放下厨具、烧火棍,齐刷刷出去时,也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点不多问多说。
只是有个小点的女孩看了看季胥,好心说:
“若要帮什么,可以到后廊下人院那寻我。”
不一会儿,茂财的兄弟,茂名,就将季胥要的两只麻雀,并些胡桃仁、粳米送来了。
他们兄弟俩如出一辙的老成寡言,彼此也不搭讪,茂名将东西给了她,就回去伺候了。
至于那两味药,则是茂财亲自去外头抓来的。
一人吃的份量也不多,季胥自己就能忙的过来,谢了那女孩的帮忙,自己静静在这间厨房做。
那茂财来送药时,那麻雀已经剔骨取肉,姜片去腥,粳米在陶釜里翻滚着米花儿。
算好时辰,枸杞子和羊藿这两味药煎入其中,并不抢了米粥的味,满屋子的肉香米香,枸杞子的红色点缀在里头很是显眼好看。
茂财抓了药回来,就独自向着炭盆烤火,直到季胥将粥做好,盛在食盒中,才领她去少爷处了。
只见那茂名,大冷天的也在屋外挺着,不进去,好像里头有老虎吃人似的。
互不说话的两兄弟,这会子低了嗓门儿争起来。
茂财说:“你去送。”
茂名说:“你去送,才刚那碎茶盏就是我收拾的。”
“我为兄,我的话才作数,你去
送。”
最后是茂名不情愿的将食盒提进去了,向里间道:
“少爷,午膳来了,您好歹吃些。”
“放下罢。”只听里头温和的应了。
茂名才出来不久,里头又变了卦道:
“还不死进来伺候!”
这次轮到茂财进去,不知怎么伺候的,里头骂声不断:
“蠢出升天的东西!你想烫死爷!滚!”
豁啷啷的瓷器响,茂名捂着被砸了个包的脑袋跑出来了,身上滚的都是那热粥,嗳呦喂的说烫、烫死了。
季胥见他耳朵连着脖颈都被烫红了,忙叫他将外裳领子解了,从才刚待过的厨房,提了桶井水来,里头还撒了把雪,
“你低着脖子,我这样浇凉水下来就不烫了。”
凉水冲了半晌,那块还是红彤彤的,不过好在是这个天热粥不经放,没给烫起水泡,冲水后能好受些,不觉得热辣辣的了。
茂名捧了干净衣裳来给他兄长换。
“素日都是这样?真是为难你们了。”
季胥远远看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想道,难怪他们弟兄二人,没有一点好气色,连话也不大说了。
茂财在耳房里换了衣裳出来,心里感激季胥,和她多说了两句:
“这就还算轻的了,想必是我早上将那郎中请去,他心里有气,故而撒气罢了。
自从少爷坠马以来,打的打,骂的骂,这院子伺候的人,渐渐都教他赶走了,就剩了我们兄弟二人。”
“外头都说这样的人家千好万好,今日我见了才知道,你们也难做。”
季胥两句话说出了茂财心里的烦难,话也更多了,说:
“我们命该在这里的,打小伺候他,再走就没人使唤了,夫人也不肯放我们去别处,我说就是打发我去喂牛喂马,也好过伺候屋里那个魔王呀!唉……”
这里正说话,有个眼熟的丫头来了,正是早上将季胥引见庾氏的那个,如今到这别院中来问:
“夫人令我来问,大少爷可有吃那药膳?”
茂财道:“瞧我才换的衣裳,被他砸了粥碗赶出来的。”
丫头早也预料到了,“罢了,一金女娘,随我领了今日的雇钱,就不必再来了。”
一听这话,季胥知道这回走了,日后那庾氏想必不会再有缘由请她登门了。
黎家这样的巨富豪门,从不缺擅长做炊的庖厨人,她能来这,纯属机缘巧合,不想就这么放弃了,说:
“容我再试试,这次是砸了,起码让你家少爷吃进去了,郎中切脉看了是否有效用,若是无用,那时再说放弃的事,也算是我尽力了。”
丫头照她说的回话了,庾氏反而高兴,许她再试,还命人传话道:
“你能如此尽心,是极好的事,尽管一试。”
得了允许,季胥也就放开做了。
灶上还有粥,是刚才做了多余的,砸了一次,季胥又盛了一份,仍旧端来了。
只是这次,茂财茂名两兄弟,都不情愿再去一回,他们是里头没叫,就不想去触眉头的想法,否则更叫他打骂。
“女娘,可怜可怜我们,别再叫去了。”
茂财头上那大包还没消,求道。
他也知道,若季胥和庾夫人回话,夫人令他送去,就是再不肯也得去。
季胥不想为难他们,这是她想取得庾氏信任的难题,因此捧了这粥,看了眼这屋子,迈进去了。
茂财茂名两兄弟都像在看什么不幸之事,看她进去了。
里间这屋子,各处见光的窗子,都落下厚厚的毡帘,黑不透光。
季胥打帘进去,带进一明一暗的光影,像是吵着了暗处睡觉的老虎,黎权业刻薄的声音骂道:
“哪个让你进来的!”
说着一个什么东西就砸了过来,好在季胥灵敏的躲了下,只听见耳边咕咚一声,像是个漆木枕。
“我是庾夫人请来府上庖厨的,才刚你砸了午膳,我来送新的,这是雀仁粳米粥,吃着很香的。”
适应之后,眼前的东西大概能辨出个轮廓,她摸索到一处玉案,将捧盒的粥放在上面。
细细辨了,声音发出来的位置,应当是那张床榻,只见那床帐子是雾白的,在黑暗中还算醒目。
“你捧过来。”
那黎权业道。
季胥只当他愿吃,将玉案并粥碗捧了去,走了两步心觉不对,这东西捧到他跟前,不就给了个趁手的工具,随他打砸了?
想到茂财脑袋上的包,她又将东西放下了,说:
“黎少爷想吃?到这处吧,我看这里有两个个铜灯台,正好能放这食案,你坐到轮椅上,高度正合适。”
地下这对青铜大灯,很是沉重,不过上面也没置蜡烛,不知多久没用过了。
一左一右搬来,用来承托如今的矮足食案,高度就能到大腿那了,她看了那床边的轮椅,坐着正好,就像后世的餐桌椅似的配对。
“我让你捧过来,我就要到这处吃。”
那黎权业顽固的很,为着他肯吃,季胥只得试探着将粥碗端去,一面提防着。
果不其然,帐子里又砸出个沉沉的枕头,还好她防了,没被砸个鼻青脸肿,只是粥险些撒了。
那黎权业彻底不装了,帐子一揭,叫道:
“茂财茂名!还不死进来,打量我走动不得了,就打发个贱民来伺候我,还不将这关外贱民乱棍打出去!”
第154章
茂财茂名忙忙的跑进来,掌了床帐,只见里头一个清瘦的人影,他们跪了说:
“小的们也没辙,近来您不大吃东西,她是夫人请来给少爷做膳食的,诨号叫做一金女娘的,不好打出去。”
“你们越发不听使唤了,敢拿夫人来压派爷。”
说罢将手边能够着的,诸如玉佩玉钩,一股脑儿都
向他们砸了,
“去告诉你们的夫人,她也忘了身份了,什么贱流都往家里请,她要是喜欢只管叫去替她做吃的,别脏了我的地方!我不吃这样的人做的东西。”
茂财只得回话去了,茂名慢了一步,拣了满地的玉佩钩带,留下伺候他穿衣起身,推了轮椅,正要抬他坐上去,见季胥还站在那,黎权业道:
“还不滚?”
季胥不走,“我答应庾夫人,来这处做膳食,尽心替你调理身子的,庾夫人待我又和气,若是做的好,给的金子必定也多,我不舍得走。”
她将这粥连同玉案,重新搁在了铜台上,甚至摸索到窗边,将这厚厚的云锦帘帐打起来了。
“果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井贱流……哪个许你招了光进来的!放下放下!”
只见那扇窗户招进光来,他不知多久没见太阳了,皮肤是病态的青白色,血管暴起来,古怪的叫道。
季胥本是看他起身了看不清路,才这么做的,这会子忙将帘子重新打下来,满屋子又是那样的黢黑。
“茂财呢!还不死进来回话!”
一语才落,传话的茂财回来了,随同的还有庾氏身边贴身服侍的老姑子,行了礼说:
“夫人的话,一金女娘擅长庖厨,为着身子骨,少爷很该吃些才是,反而耍脾气,要将人赶出去,这是不该的。”
季胥也就心安了,毕竟庾氏才是雇她的,这黎权业赶不走她,
“黎少爷好歹吃点,若是不想看到我这样的贱流,将东西吃了,身子骨养好了,渐渐的我也就不来了,你就是想见我还不能呢。”季胥劝道。
黎权业从刚才那老姑子回话时,就一声不吭的,默到这会子,冷不丁说:
“摆饭。”
茂财茂名两个忙了起来,只见先将边上的七枝灯点了,那灯盘像花树一样多,不过茂财只点了一盏,屋里有了微弱的光亮,能看东西,却依旧是暗暗的。
接着,茂财跪在他面前,捧了食案举过头顶,粥碗就在案上,高度恰好能供那黎权业坐在轮椅上用膳。
茂名则捧了漱盂茶水巾子的,立在边上服侍。
季胥见状才知道,为什么茂财茂名管他叫魔王,这样伺候可不磨人,被磨了这些年难怪显老了。
黎权业才碰了这粥,放下银匙说:
“冷的,爷不吃,重新做来。
这粥放久了难免耽搁冷了,季胥到灶上重新盛了一碗来,为防他又说烫了,摸着碗是温的,才端去了。
这次,吃了口,又说:
“淡了,重做。”
好在釜里的粥还有,一碗一碗的盛去,还剩些,季胥加了点盐巴,再捧了去,他吃了口,又说:
“咸死人了。”
季胥知道他故意磨人的心思,也耐着性子陪他耗,不过灶上的粥不剩了,重做了小半釜,小半个时辰才熬好。
这次才捧进去,就听他在暗处刻薄的骂道:
“死哪去了?是要你种粳稻还是去山上猎小雀了,半天才来,下贱东西,想找死也挑个好日子!”
没事,没事,季胥两耳就像塞了棉花似的,说:
“熬粥费时辰,黎少爷要吃的我不敢怠慢一点,必得用心细细做了。”
“你既用心,我也不要他们弟兄两个伺候了,你来跪着,像茂财似的举案,爷心情好,兴许就吃了呢。”
却见季胥又将那两个铜灯台搬来,左右的擎住食案,
“我早就想说了,这样不是正好,还比人力举着更稳当,何必那样费事。”
“能伺候爷是你们的福分,何况你这样的贱民,奉案跪下。”
他强要道。
“你站不了了,就非要旁人跪在你面前才能令你好受些吗?”
这一瞬间的话应该是后世的季胥在说,没有士农工商这四民分级的枷锁,她以庖厨谋生也不是贱流,胆子也大了,起码这一会儿是的,她就这样直白的盯着黎权业的残腿。
面前的食案豁朗倒了,粥碗摔的四分五裂,黎权业甩袖将她呵叱道:
“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再换了花样给黎少爷做。”
季胥将面前收拾了,天黑前就打马回安陵邑了。
次日再来了,这次做的是红花蒸乳鸽,红花能活血润燥,这用药也是早就请教过郎中的,午膳时分送到黎权业房中。
只见早膳还在,在食案上原封不动,已经凉透了,屋子里依旧漆黑一团,那床帐是放下来的。
据茂财两兄弟说,今日那魔王懒懒的,没使唤他们,只是到现在水米未进,他们只担心昏在帐中了,又不敢去叫。
季胥将红花蒸乳鸽,并几道小菜放下了,将窗帘儿揭开半边,放进亮光来,那帐子里的人立时骂道:
“哪个让你动帘子的!”
知道他还能喘气,季胥也就重新遮了,将手中壮.阳的午膳搁下了,说:
“今日做的是红花蒸乳鸽,黎少爷消气了尝尝看,我来时经过一片梅林,那里的梅花还开着,采了几枝来给你看,都是带花苞的,你这屋子暖和,今天夜里应当就全开了。”
“滚。”
“那我走了,明日再来。”
第三日,季胥依旧来了,将药膳搁在案上,黎权业也不似第一日时,挑剔咸淡来为难人,反倒在帐中睡着,没有话说。
茂财倒是盼着她来,说:
“女娘做的那红花蒸乳鸽真好吃,昨儿夜里那魔王叫我倒了泔水桶里去,我看着怪可惜的,就到灶上热了来吃,那滋味真是从未尝过的,感觉身上也更有力气了,说明你这药膳是有用的,我问了府上的郎中,说是没病也吃得,就当是保养了。”
最后几句话是悄悄说的,不敢令里面的人听去,否则更要赶了季胥去。
“你吃的好就好,也算是没白费心。”
季胥道。
第四日时,她将屋子里谢了的红梅拿走了,换上了新摘的来插瓶,依旧将午膳放在案上,劝了帐中两句。
“滚。”
他还是那样子。
一连去了十天,除了头一天,黎权业为了挑她,吃了两口咸淡,后来她做的这些午膳,一口没吃,都是放到夜里让倒了,茂财茂名吃的。
好事是他们两个的气色看着更好了,不像从前似的被磨的没有神采,脸色暗黄。
“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就不必天天来了,也许你是外头雇的,又是关外来的,少爷不肯吃你做的午膳,早膳、晚膳倒还能进一点,也许换回原先的厨夫做午膳,他反而多少还吃一点,而不是像这阵子似的,一概不碰。
你两日后再来一次吧,于少爷倒还更好,这两日他若肯吃午膳,两日后独独不肯吃你做的,这法子也就罢了,日后都不必再来了。”
丫头替庾氏和季胥传话道。
这倒是因她而不肯吃了,季胥一时后悔那日将话说直了,对他们这样的五陵子弟,应该更圆滑奉承些才是。
陪了十日工夫,也没能将事做成,就剩两天后唯一的机会了,她心里也直打鼓。
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还是想尽力一试。
这两日在家里,只见她仍旧在屋子里读《黄帝内经》,这是从前淘的旧书,暇时一直在读的,读到一句话,又将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看了。
后来买回一具牛鞭,并一块羊肉,用来炖汤,这药方上的补药自不必说,也抓了些回家。
这些时日在黎家做的药膳,除了第一日雀仁粳米粥,后头做的,都是先在家里试过一遍的。
毕竟搭着药的菜馔,她也是第一次尝试,不想被挑出毛病来,自然得先试过了,方有把握做的尽善尽美。
这牛鞭羊肉汤炖的满屋子香气,牛鞭处理得当,也不腥气了。
等到酥烂时,她先盛了一碗来喝,药味不显,汤味浓厚,咸淡也适中,两日后做了给那魔王吃,口味想必是没的挑了。
唯独怎么才能令他吃进去,这是个难事。
只听外头一片响,是田氏收摊,接了下蒙学的妹妹们回来了。
一并来的还有别人,只见是四个穿锦佩玉,花团锦簇的五陵小子弟,个个在门口下了马车,田氏引了他们进院子,笑盈盈说:
“进来呀,你们是小珠的同窗,我给你们拿果子吃。”
他们这群萝卜头一路进来,站站停停的,为首的黎富业作揖道:
“叨扰了。”
他们这四个,并季珠,是被选中在春祭时合唱《大风歌》的,单独都唱的很好,只是合唱还不过关。
范书师命他们今日下学后在一处演习,做签给他们抽,抽中的是在季珠家里演习,这不,都来了。
门口停的是各家的马车,这巷子都不一般了。
“都怪范书师,非得抽签,到我家去,就是在偏院里练习,也好过挤在这处呀。”
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这会子脱了鞋,竹榻踩着还咯吱咯吱作响。
坐在褥席上时,王昌悄悄向黎富业嘀咕道。
黎富业倒很安分,不似在黎家出钱建的蒙学里那样不羁,出门在外懂得守礼数了,不能丢了黎家的脸。
况他的心变了,他觉着这里也挺好的,院子里扎了秋千,房子虽小,却也暖和,这里还摆了炭炉子,季珠还懂得拨炭。
黎富业指着案上的纺车问:“这个是什么?”
“是纺车,纺线用的。”季珠道。
黎富业有趣的转了两下,“这些又是什么?怪好玩的。”
黎富业又道。
“我阿姊做的羊毛毡,她的手可巧了。”
只见这席子的四角,各有一只小动物,趴在那像镇席似的,很是生动,王昌听说格外的瞧了,见这家长辈来了,个个都跪坐好了。
“这都是凤、珠两个素日爱吃的,我在槐市那里也是卖这个的,你们到了我家,也尝尝。”
只见是些透明的糕点,圆圆巧巧的,里头还有些葡萄、红枣、桃脯之类的各色干果丁子,还有些则放了叫不出名字来的圆溜溜的珠子,黑黑的,个个扎了竹签,这样盛在盘里拿来的。
因着冬天就不适合做解暑的藕粉圆子了,
“这是叫做钵仔糕的。”
田氏道,乃是女儿教她做的,如今她也会了,自打入冬起就蒸了这个来卖,也很火热,蒙学有些孩子很爱吃,老样子的梅花糕则还
在卖的,杂货也在卖。
小女儿怕羞,头次带同窗回来,田氏自然好好招待了,捧了吃食来,也不打扰他们了,说:
“你们安心的练。”
黎富业的小僮将名为“筑”的乐器捧来,他们四个站成一字队形,黎富业在边上击筑作乐,他们专心唱了几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田氏、季胥、季凤、金豆四个都在厨房,都说唱的好听,田氏道:
“我看他们那些五陵子弟还挺懂规矩,从前又是捉蜘蛛、蚯蚓想唬小珠的,想来也不在他们其中了。”
季凤想喝那牛鞭羊肉汤,香的她直咽口水,被季胥拦了,怕她这样的孩子喝了太旺了,季凤便拿了钵仔糕来吃,说: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和他边上那个叫王昌的,就有他们俩,从前我还因他们做打油诗与他们吵过呢,近来倒是安分些了,没有再作诗取乐。”
堂屋那里练完了,案上的吃食果子还没动过,一来是他们大家族的规矩,不能吃外面的东西,恐怕不干净;二来是他们这些五陵小子弟,终究不想吃这些丢了身份。
“你们不吃吗?这个很好吃的。”季珠问道。
黎富业便不管小僮劝,拿了一块透明的钵仔糕来吃,只当不要驳了人家的盛情,一吃,却是从未有过的口感,香甜哏啾,点头道:
“好吃,王昌,你们也吃。”
见状,他们那些孩子也都吃了,竟也都爱上了,只是惦记身份,也不拿第二块,辞别了田氏,就要走了。
田氏得知他们这几个小子弟曾作诗取乐,又管女儿们叫关外民,也就没有原先的热情了,不过看在女儿同窗,孩子们还要相处的份上,客套了几句。
这里黎富业正要走,见那厨房里出来只黑猫,颇为激动道:
“乌团儿!”
第155章
话说次日,是茂财去厨房取的午膳,季胥不来了,这事也该他们做了,两人又像原先那样,轮着进屋子。
轮到茂名进去送午膳,今日厨房做的是鲈鱼逢羮,并些小菜,茂名轻着手脚放在了案上,只见帐下一双鞋子。
那魔王早上是用过两口早膳的,这会儿想必才睡下,也不敢吵他,轻着手脚出去了。
约到晌午,房中才叫人伺候,茂财茂名抬了热水进去,替他擦了身子,那魔王还是老样子,在灯下看了书,一口也不吃那午膳。
等到晚膳送来时,看了一眼那午膳的鲈鱼逢羹,吩咐道:
“将这些倒了去。”
待他安置了,茂财茂名便得了来吃,在灶下热了,不过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可惜少爷不吃她的东西,不知道人家手艺的好,以后咱们也就没有口福了。”
过了一日,轮到茂财去送膳,同是轻手轻脚的,放下了东西就走了,到外头候着,晌午时分,那魔王却又发作了。
原是点了灯,寻了一卷书来,还是那样子伺候的,他却骂道:
“她是死的,你们也是死的,看不出那红梅都谢了,还不换了来!”
茂财茂名两兄弟也觉着冤,这屋子时常不见光,又没到扫拭的日子,哪里知道红梅的事,这会子点了灯,的确看见那瓷瓶里的红梅都耷拉了,茂名忙的拿走了。
又到黎家的苑子里,那里种了红梅,这时节好容易找到几枝还开着的,摘了来,又被他骂道:
“要这样开着的做什么,屋里炭火旺,不到一日全谢了,废物,不如挺尸去!”
茂财茂名都被他骂木了,次日,耷着脸在外头挺尸,只见季胥来了。
如今日子转暖了,外头的雪也都渐渐的化尽了,季胥早已解了羊裘,只穿着夹的襦衣布裳,下马提了箱箧到这院中来,问茂财茂名两个可还好。
又说了今日要的东西,茂名去备了。
茂财和她嚼了两句:
“女娘那红梅可害惨了我们,昨儿被他揪着折腾了半日神。”
“是我的罪过了,待会儿做了午膳,我给你们兄弟留出两碗来,你们趁热喝了,也补补,到底比晚上放凉的滋味要好。”
“哎,我们兄弟都很惦记女娘的手艺,只是,他今日若还不吃,女娘日后真就不能来了?”
茂财道,他是听夫人身边的丫头说的。
“是这样的,今日吃了就好,不好我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季胥说了会话,就去厨房忙今日的午膳了,事先试过的牛鞭羊肉汤,她原样做了来。
并几道小菜,用捧盒捧了到黎权业的房中去,门口的茂财好心道:
“你仔细些,别被他发作时砸了。”
只见这房中还是漆黑一团,季胥向案轻放了东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正踌躇怎么向帐中开口劝食,想了想,也罢,还是试一试。
只听里头骂道:
“你吃哑药了?”
将帐一揭,却空无人影,只有一只黑毛的猫在屋子里,琥珀似的眼珠亮亮的,转了一圈,跳到他怀里来。
“乌团儿?”
黎权业将它抱住道,他以前捡过一只这样的猫来养,全身漆黑,取名叫作乌团儿。
他坠马以后,也有乌团儿陪着解闷,可不出两个月,就病死了。
“你不是乌团儿。”
他的乌团儿是他在关外打猎时捡的,不知被老鹰还是野狗咬坏的,捡回来尾巴一直只有半截,也不大爱挪动,眼前的猫明显的活泼好动,尾巴也是健全的。
“这是我家养的猫,在一个打柴为生的老翁家里买的,他家的猫下崽了,抱了一窝小的放在柴草上来卖,说这是捕鼠猫,家里的母猫将耗子都捉绝了,这窝小的必定也是捕鼠的好猫。
我看那里独有一只浑身黑色的,就买了它回家,果真像老翁说的那样,家里都看不见老鼠了。我想你从前养过猫,便带了它来替你解解闷儿。”
季胥道。
大前天在家里,见黎富业抱住这猫叫乌团儿,便问了问,听说了他兄长养的那只乌团儿的事,便带来了。
也担心黎权业对着猫要打要砸的,不过又想了,他砸的漆木枕连她都能闪避,何况家里最敏捷的黑猫,这猫若是不愿亲你,你满院子都撵不上它一根毛。
季凤就是这样的,撵着要抱它,大概这猫不好和那些叽叽呱呱的孩子玩,回回都不肯被孩子们抱住,跑来找季胥躲难。
如今见它愿意亲近那魔王,心想,好猫,回去奖励小鱼干!
“它叫什么?”
“雕胡。”
见他肯搭讪了,季胥又劝了两句:“冬吃羊肉赛人参,春夏秋食亦强身,我炖了汤来吃,黎少爷可要尝尝?”
黎权业却又不理会这话了,只顾在那抱着猫玩,
“雕胡,你要是生在
我家多好。”
雕胡一听这话,喵呜一声,跳到了季胥的脚边,像是怕被他留住似的,季胥抱了它打圆场道:
“也许是被这午膳的香味勾来了,它也怪馋的,黎少爷别跟它见识,趁热来用膳罢,用完了再抱着玩,也是一样的。”
黎权业不理这话,隔着帐子说:
“它是雕胡,不是我的乌团儿。”
便在帐中不说话了,像是被伤了心,季胥再引猫去陪他,雕胡也不肯了,大约是他后来的语气神采,不是雕胡喜欢的。
“不想吃小鱼干了?”
雕胡耳尖一动,跳进帐中喵呜了几句,又钻出来了,冲着季胥喵呜,像在说:是他不和我玩。
季胥抱了它,夸了几句,答应回去给小鱼干吃,又向帐劝了几句,帐中还是那样一声不吭的,站了一会儿,便抱了猫出去了。
“如何,少爷可有进一些?”
庾氏遣丫头来问话,季胥摇了摇头,
“还是那样,不肯吃。”
“也罢,夫人也料到他的性子,你日后便不必来了。”
丫头道,给她结清了这十一日的钱数,共是十一两金子,尽管黎权业不肯吃,也不曾短她的雇钱,只是日后没法再来了,在庾氏面前也说不上话。
不过季胥也往好处想,这次过后,日后说出去,也算是替黎家登门庖厨的,于名声有益,兴许请她的人更多了。
至于高市那里开食肆的打算,再慢慢的找机会,总之这次也尽力了。
她和丫头客套两句,便背了猫,打马离了黎家,经过高市时,进去逛了逛。
这茂陵邑的高市,和家附近的交门市,以及蒙学、太学附近的槐市又不一样,这里多是大店肆,楼高三层的也有,住宿、酒饮菜馔、卖陶瓷器的……
看不到什么小食摊,那些大店,也无需叫卖揽客,门前就一地的车马,人来人往的贵客。
季胥一路看了,有一间店肆倒显的突兀,被火燎的只剩个乌漆麻黑的架子了,这是招了大火了。
大概半个月前,季凤下蒙学回来就说,在渭桥上看见茂陵邑的方向冒着浓烟,还问她,是哪家走水了。
那会儿季胥也不知道,只远远看了,的确好大一阵烟。
如今看了,想必是这间店肆的,都烧成这样了,这店肆地段不好,独它在最边上的位置,火势也没有殃及到其他店。
只见烧毁的门梁上一个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售”字。
据她事先了解,高市的列肆店面,不似交门市的那些,是由官府建的,租赁给成百上千的小贩。
这里的列肆,最早是那些有钱的巨富建起来的,渐渐的形成了一个繁华的闹市,名为“高市”,虽设了市吏来这处管理秩序,但这些店肆,都是个人所有,是代代相传的,少有出售的。
因此季胥问了一个来替主人家买酒菜的小僮:
“小郎,我问一下,这间走水了的店肆是谁家的?”
小僮站住,歪头对着看了,想了想,说:
“嗯,我也不知道,你再问问别人。”
季胥又问了两个路人,都说不知道的,因这里的店肆背后的主人多为一些大家族,他们只知明面上是一个掌柜的在管,也不知背后的人。
“这里原本是囤货的仓库,时常的见到一个掌柜的指使车马在这处卸货,后来走水了,那掌柜的也不见了。”
季胥自己走近瞧了,想看看能否找着这家店肆主人的信息,可惜那牌子也没写。
只见里头还有些烧毁的箱笼,多数只剩了铁做的合页,地下烧成的炭踩着发枯作响,另有些烧焦成团的,不知是什么的货物。
这里正打量着,外头呵道:
“谁让你进去的!这外头的马也是你的?”
是一个在高市这一片当值的市吏,季胥道:
“是我的,我看这里挂着售的牌子,便来看看,官爷可知这家店肆是何人的?我想问问价钱。”
“去去去,这里不卖,赶紧走!”
这卢市吏早将季胥暗暗打量了,她独身一人,行事却又不像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出门坐车坐辇轿,反倒骑一匹马。
顶多就是颇有点钱财的市井百姓,因此没有好脸,也不怕得罪她,只管驱赶了。
这间烧毁的店,卢市吏有自己的算盘。
高市的店肆,东家若是出售不成,官府便能以低价买下。
这一片,有的店肆就是官府买下的,用来租赁给商贾,每月收取市租。
这家地段不好,加上烧毁了,售了半个月也还在挂着,就是有些没门路的来问,也让卢市吏赶走了。
他都想好了,等官府低价买下,自己再私自租给亲戚。
“这是官府要收的,你买不上!”
卢市吏道,季胥知道这高市没门路难走,一时先离了这里,心里记下了这处。
第156章
沿着渭水打马回家时,只见渭桥边上有个人影,在傍晚的余晖里张望来路。
“阿母?怎么到这处来了?”
季胥翻身下马道,田氏手里拿着件羊裘披风,这会替她披上了说:
“虽说入春了,倒春寒也冻人呢,你怎么也不把羊裘穿上就出去了,又看你这会子还没回来,我担心你,就出来了。”
渭桥离家里也不远了,季胥牵了马,母女俩伴着走回去的。
“我到高市逛了逛,就耽误了。”
又和田氏说了在高市的所看所感,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阿母怎么不问我在黎家的事可做成了?”
“还用问呀,你呀,都写在脸上了,难为我的阿娇为那些药膳忙累了这阵子,那黎家的黎权业不识好歹,竟不吃,合该他阴痿一辈子,他就是个阴痿的命。”
这话是看了左右无人,咬着牙根恨恨的说的,田氏的语气反将季胥逗笑了,心里也更释然了。
雕胡喵呜的叫唤像在应和田氏,它在一个布兜子里,还是田氏给缝的,季胥背着,它能探出个脑袋来。
“雕胡也觉得阿母说的对,是不是?”
田氏将它抱了来,一人一猫说话。
“喵呜。”
“雕胡今日见了那人,觉得如何?”
“喵呜。”
“哦,那是个坏心眼的,嘴里没好话,不是好人。”
“喵呜。”
“阿母说对了?这猫果真通人性。”
田氏道,季胥笑道:
“我怎么觉着雕胡的叫法都是一个样,都是阿母想宽解女儿,替它解的这些意思。”
“喵呜。”
田氏抱着它顺了毛道:“你看,你的话,雕胡都不肯了。”
“不肯啦?是想小鱼干吃了罢?”
季胥摸了摸雕胡,母女俩说说笑笑到了家中,只见晡食已经做好了。
烂羊肉和芦菔一起烀的,连芦菔也有一股好看的酱色;还有蕨菜炒的腊鱼肉,香香辣辣的;再有新鲜的菌子烩火腿片,青红相间,就是一个鲜字。
“这菌子是野生的,郊外下雨了,今日好些背了香蕈野菌子来卖的,我看着好,买了些做菜吃。”
田氏道,这菜是她走之前就做的七七八八的,吩咐金豆看住火,羊肉烂到什么程度盛起来,就去接女儿了。
这会儿还冒着热气呢,案边的炉子烧了炭火,满屋子暖融融的。
话说黎家,
黎权业听到帐外没动静了,知道那关外民走了,揭帐看了,远远见那食案上,有个小巧的物件,坐上轮椅拿来瞧了。
只见是只羊毛做的黑猫,比手掌还小,却活灵活现的,尾巴处只有半截,逼真极了。
是夜,茂财将那冷透的牛鞭羊汤原样捧了出来,热了和他兄弟吃,彼此叹道:
“日后就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翌日中午,茂名送午膳进去,只听帐中在念些什么。
他留神听了,说的是什么“昨日的乌团儿我见着了,你做的还不错,我收下了”。
吓的他跑出来和
茂财道:“今日不好过了,我看那魔王都说胡话了,乌团儿都病死了四五年了,他在那里念念叨叨的。”
乌团儿病死后,庾夫人恐怕畜生不干净,府中上下用艾草熏了,连乌团儿用过碰过的东西都烧了,他们这院里也不剩乌团儿的什么了,渐渐的都要忘了,忽然听他念经似的提起来。
两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差池,怕被他挑着了打骂,不一会儿,那魔王竟叫伺候用午膳。
茂财仍旧捧案跪着,果被他骂道:
“不如将那两个铜台搬过来,托着食案,也比你这贱奴伺候的稳当。”
只是午膳不大合他胃口,吃两口就搁开了。
不过为着他用了,庾夫人高兴,也赏了做午膳的厨夫们,命他们要更加用心些。
茂财两兄弟也得了赏,自然高兴的,且连着两日,黎权业都不使他们跪地捧案了,都是用铜台架高着食案,他们也轻省了很多。
又过了一日,茂财送午膳进去,想着近来这魔王待人和气了,便没有放了东西轻手轻脚出去,而是向帐中道:
“少爷,午膳来了,这会儿趁热吃,还是……”
只见那帐一揭,里头的人骂道:
“哪个叫你来的,爷叫你了?还不死了挺尸去!”
茂财碰了一鼻子灰,臊眉耷眼出来了,
“好好的,又发作了。”
这日连午膳也没有吃,就连晚膳,也叫他们一并倒了。
主子吃的东西自然是上好的,他们从前也常捡那魔王没吃了的来吃,可如今茂财茂名的嘴却叼了,觉得味道不好了,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
且吃了身上也不长气力。
次日的茂名学聪明了,轻手轻脚进去,放下东西就要走,也不劝了。
可是那帐子里的人却分外敏锐,忽然一把揭开,见了他向着骂道:
“哪个许你进来的?”
茂名道:“小的来送少爷的午膳。”
“她叫你送的?”
她?
茂名连声应是,
“是,是,小的也是照吩咐办事,不敢不听。”
可不是庾氏吩咐他们,一日三餐要按时送来。
这话却不知碰着黎权业哪根筋,将他骂道: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听她的,索性到她跟前伺候去,认她做主子!”
庾氏可不就是他的主子,还需再认?
茂名见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这魔王顽劣古怪,庾氏逼他急了,也照样顶撞的,和庾氏较劲的话听多了也不觉着稀奇了,等他将气出了,才出去了。
茂财听见里头动静,问道:
“又怎么了?”
“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拿我撒气。”
茂财听说了,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诉,兄弟俩互诉,反而更苦了。
以前一金女娘在的时候,还能懂他们的烦难,多有劝解,和她说过话心里也更开阔了。
如今两人又像从前似的,一脸老成,没啥话说。
次午,轮到茂财进去送膳,他敢保证自己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可那魔王还是揪住不放,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连我的人也使唤,你叫她自己来送。”
“小的不敢。”
“好啊,你们反倒听她一个关外贱民的话,连我也叫不动了!”
又砸了玉佩,茂财倒顾不上了,这会儿可算回过神来,说:
“少爷说的是一金女娘?她都多少日子不来了。”
“怎么不来了。”
“少爷一直不肯吃她做的东西,夫人五天前就令她不必再来了。”茂财说。
入春后的雨水就多了,田氏买了些便宜的蓑衣草,召集了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编蓑衣,编一具给三个钱。
她再卖给那些太学的学生们,马上就要雨季了,这蓑衣草叶子光滑,里头是空心的,编成一具蓑衣能卖到十五钱一具。
刘老姑年轻时是给人家梳头的,手快,编的又扎实,一天能编两具,其他的姑子都不如她。
秋姑也来这里编蓑衣,除去回家做炊的工夫,一天能编一具,挣的钱够买一小片新鲜猪肝,切碎了给她家旺儿做羹吃。
刘老姑说:“笔墨最贵了,你家读书的旺儿可是个吞金兽,挣了钱的那口子啥时候回来呀?”
秋姑说:“也快了,听说巴蜀的茶叶好,等他回来,叫他给你们送茶叶。”
“还有泥人、木剑、瓦狗……阿翁走之前,说了要给我买的。”
旺儿盼道。
这会儿下了学,凤、珠两个也在给家里编蓑衣,挣点零花钱,刘老姑家的大牦、小花同在这处玩,旺儿也不读书了,来这里凑热闹。
秋姑赶他回去,“就知道惦记这些玩物,今日的字可是没写完?我不在你就跑出来了,还不回去写字。小珠比你小,人家却能选去唱《大风歌》,可见你不用功。”
旺儿本来高高兴兴的,这会子捻住一根蓑衣草,低头不言语。
其他的姑子有心劝秋姑,可也知道秋姑在别的事上都好说,唯独旺儿读书这事上,是不能商量的。
自家的小珠是个有天分又自觉的孩子,功课上是从不用劝的,田氏就是那个不好开口的人。
刘老姑年纪最大,有资格劝了两句:
“就是让他玩一会儿,也不妨事呀。”
“给他玩,这就是害了他了。”
秋姑说,
“你不用功,是想像我似的,将来做个替人说戏作乐的俳优,年老色衰了没人请,还是像你阿翁似的,做个不能着家的贩夫?还不回去?”
旺儿被逼的回去了,秋姑将他锁在了屋子里,才返回来这里编蓑衣,到点了回去做饭给他们母子吃。
吃饭时也想,等孩子他阿翁带了钱财回来,不该在这里置办屋子。
这巷子里孩子多,又多是不读书,在外面浑玩的,旺儿跟了他们心都野了,也不惦记读书的事了。
应该搬到太学附近去,那里的读书人多,旺儿也就能学好了。
秋姑心想:孟母三迁的故事,我也听过的,想来我也该向孟母学习,给旺儿换个更好的地方。
前门这里,大家散时,田氏拿了一块小珠练字的木笘,并一支笔,将各人编了多少蓑衣都记下了。
她不会写字,季胥替人庖厨回来,看了那记数的木板,只见秋姑的是稻穗,下面画一个圈,表示今日编了一具;
刘老姑是一把梳子,下面两个圈和一个半圈,表示编了两具半……
这巷子里的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符号,圆圈则代表数量。
“别说,阿母这样记的也很好懂。”
季胥看了,也觉得田氏这办法好,因着有些人编了只有半具,没编完的不好给钱,记了数,凑整了再给人家结一次,自家以后看了也有个总数。
这里正说话,听见金豆来说:
“门口有个黎家的小厮,来找小姐的。”
“他黎家的人还来做什么?那黎权业不是看不上我们关外民的手艺,别给他开门!”
田氏道,想起女儿那天失落的回来,她心里就有气,她去卖蓑衣、卖杂货,哪怕去码头偷官家的,也不想叫女儿挣他家的受气钱。
“阿母,别为那些事置气,外头来的是哪个小厮?可有说为了什么事?”
前日,季胥又见了茂陵邑的彭氏,就是那个小主簿的夫人,向她打听了那间烧毁的店肆,据说是黎家的财产。
彭氏也听说了那里失火的事,先前宴请时,还在庾氏面上宽慰了几句,但人家并不当回事,毕竟只是个不起眼的仓库。
但于季胥就不一样了,故而心里对黎家总有些余地,问道。
金豆回说:“是个叫做茂财的,想见小姐,没说是什么事。”
季胥去见了,茂财是来请她回去的,说:
“少爷说上次吃的雀仁粳米粥挺好的,想请你回去替他做午膳。”
“夫人也高兴,派我来送帖,请一金女娘来继续来府上,替我家少爷调理身子,还像从前似的,以药入膳,并不说给少爷听。”
庾氏身边的丫头也来了,笑盈盈道。
若非他们说的真,季胥只当那黎权业刻意玩弄人的,再三确认了,答应明日去黎家府上。
这事还以为不能成了,眼下又有转机了,她必得抓住,尽力一试,也好找个时机和庾氏说那间店肆的事。
田氏见女儿不肯放弃,知道她在食疗上也是头次尝试,想做成点什么,因也不拦了,夜里替她收拾了箱箧,山羊毛的披风、护膝,次日她就打马去了。
这次依旧做的雀仁粳米粥,就是第一日被他几番挑剔的,如今捧了来。
里头还是老样子,黑不透光,她一揭窗帘儿,床帐里果像被触发了什么开关,怪道:
“哪个让招光进来的!”
季胥便向外道:
“他醒着,你们搬进来,慢点,慢点,就摆这儿。”
只见茂财茂名两个抬进来一张高脚食案,那四条案腿有四五尺高,能取代那铜灯台,和轮椅正好相配。
这是季胥昨日说给丫头听的,让做这样的高脚食案,还画了一套的样子,说是方便用膳的。
这还是黎权业主动让庾氏
去请一个什么人,因此庾氏这做母亲的也很配合,连夜让木匠、漆匠做了这样一套的食案来。
“拿走,我不用这样的东西。”
黎权业一眼就看出那高脚食案是给谁的,并不待见。
茂财茂名两个倒猜着了他这样子,就连这副轮椅,当时他也很抵触,这些别样的物件,可不就在提醒他腿脚残疾,这些年他们都默契的不敢提。
腿才残那阵子,庾氏也琢磨着,给打了一具类似的高脚食案,就是为了方便他不能跪坐用的,可这魔王命他们丢远,丢的远远的,这些年除了那副轮椅,这屋子里别的东西都还和以前一样。
伺候更衣时,茂财茂名都知道,要遮一遮那双有些萎缩变形了的腿,否则他看到要发狂。
第157章
听说要他们拿走,茂财茂名就要抬着向外,季胥叫他们等等。
黎权业见她放了粥碗,自己去外间搬了个东西进来。
看着像是杌子,却比杌子更高,也是有四条足,上有一块磨平的圆木板,不过要比食案小很多。
只见她将这东西放在食案边上,自己坐了上去,
“黎少爷看,配上这样的凳子,高度正合适,就是我腿脚健全,比起跪坐着,也更情愿坐这样的凳子。”
“邓子?”
“是,凳子,我管这高脚的坐物叫凳子,黎少爷来试试,当真舒服的。”
其实季胥也想打一套后世那样的餐桌和椅凳,但先前在老家是没钱,后来也跪坐习惯了。
再个,如今家里的母亲妹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汉人,习惯跪坐了,就是嫌累也会用个支踵来辅助跪坐,会轻松许多,换了别的还怕她们不习惯。
如今坐上了高脚的圆凳子,找回了前世的舒适感,真心的向黎权业道。
“照我说,坐着这么舒服,兴许日后不兴跪坐,都习惯坐凳子了呢,家家户户都用这样高脚的食案,坐这样的凳子。”
黎权业听了道:“哪有这样的事,那不成了胡人了?听说他们那民风强悍粗鲁,就没有跪坐的规矩,咱们中原的胡床,就是他们游牧一族传来的。”
“规矩都是人定的,除了太阳和月亮,古今又有多少事是不变的,就说早几年,我们家乡许多人家还是木耕手耨,近些年却都兴起牛耕了,都觉着牛耕快多了。黎少爷就当提前适应新规矩了,走在他们的前面。”
说着朝茂财茂名使了眼色,将他抬上了那张圆凳。
“你是关外来的,将不成规矩的事反而说的有理了。”
黎权业不领她的情。
“我是替你着想,腿残了也可以将日子过好,反倒又说什么关外民的话,难道隔着一道函谷关,生出来的人就不一样了,乌团儿还是你在关外捡的猫,照样的宝贝,可见没有生来下贱的,只有看人下贱的心。”
“你回去了一趟,越发有理了。”
黎权业低头想了半日,只说了一句,安生将粥吃了一碗。
“到底是女娘有本事,能治的了他。”
到了外头,茂财高兴道。
其实换在以前,季胥也不敢说直了,如今黎权业愿意将她请回来做事,说明心里多少是不看低了她的,嘴上坏罢了。
“是呀,有女娘劝着他,我们也能少受些罪了。”
茂名也道,都高兴她能回来。
庾氏听说他肯用这些东西了,也托丫头来说话,请她多多劝解他,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日,她照样来这院中,见到黎富业,他捧着玩六博棋的东西,垂头丧脑的从他兄长房中出来,管她叫小珠阿姊。
季胥问他:
“怎么这副模样出来了。”
“我想和兄长玩六博,他只让我滚,我又说春祭时我被选了唱《大风歌》,兄长去不去看,他也让我滚。”
黎富业心里,是极为崇拜他兄长的,赛马狩猎,训鹰走犬,无所不能,连他的六博棋也是兄长教他玩的。
后来却因避让蹴鞠的关外民坠马断了腿,兄长待他就变得冷冷的。
他也越发不喜那些关外来的,成日里蹿上跳下的,可小珠又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的心跟着又变了。
季胥捧了午膳到房中,这里的帘子还是遮着的,但七枝青莲灯多点了两盏,比先前亮堂。
黎权业这会儿也起了,坐在灯下,手里把玩那个羊毛做的乌团儿,大约心情不爽利,拿她是问了。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是你起早了,以往都是这时辰来的,今日是菟丝子鹿肉,和春笋片一起烧的。”
鹿肉能补脾胃,益气血;菟丝子也是一味辛以润燥,甘以补虚的药。
这菟丝子鹿肉,二者合一,也是道治疗肾阳亏损的菜。
鹿肉要先用清水泡了去腥血,再下清酒、葱段、生姜、花椒、怀香,小火炖熟了,切成不大不小的块。
菟丝子蒸了挤出汁来用,春笋只要笋尖的部分,顺着切成梳子状,再用热油炒香了,撒上葱花蒜茸,吃上一口,滋味极好。
“黎少爷现在就用一些?我推你过去。”
“我不吃,你拿走。”
这是发作了,“好好的又怎么了?”
季胥想了想庾氏的吩咐,还是多了两句嘴,
“才刚我见你弟弟从这屋子失魂落魄的出去了,和你现在一样的。
俗话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岂有不相容。你冷落了他,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你是个健全人,怎么懂我的心。”
“我也有妹妹呀,怎么不能体会你的心,若是我的腿脚不好了,也会想,兴许我不是她们从前的阿姊了,不能带她们玩,陪她们做许多事了,
可他们做弟弟妹妹的,若是真心有我们,不管我们什么样,也都是想亲近的,
我看你弟弟就是心里有你的,你不能带他骑马,难道在案上玩的六博棋也玩不成了?”
说的他不言答了,烛火爆了一下,影子在他脸上闪了闪,他看了那盏空空的瓷瓶,才说:
“你倒能耐了,他们不敢说的都教你说全了,我问你,那红梅,怎么也不给我摘来插瓶了?”
“黎少爷睡糊涂了?”
季胥将窗帘儿揭了,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你看看,外头都开春了,哪来的红梅,不过春花倒是有许多,尤其是爬在路边的野花,很好看,可就是采来插瓶也不像样呀。”
“哦,对了,正想和你说,我妹妹也被选中了唱《大风歌》,春祭那日我就不来了,全家去看她唱歌,
你弟弟也在,你就不想去?还能看看外头开了的花,外面春光可好呢。”
她将窗帘儿掌在手里说这话,黎权业头一回没有怪声怪气的说她招了光进来,眯着眼睛看了。
“听说了没?魔王答应出门了!”
黎权业要
去看春祭的事,在府中传遍了,茂财茂名吃了一惊,要知道他的腿坏了之后,可就没有出过门了。
“女娘是怎么劝的,他竟答应了?从前我们可不敢提出门的事,拿这事招了他要受打骂。”
庾氏分外高兴,早早的选好了一班丫头小厮,那日服侍他出门的,车马齐备,行李也打点停妥了,心里盼着春祭那日。
黎富业可谓是激动极了,听说是季胥劝的,这日,等在院外,向季胥打恭道:
“小珠阿姊,从前是我不好,做了打油诗,还用蜘蛛和蚯蚓吓唬人,我向你赔礼道歉。”
“这话你更应该向小珠说。”
关内对关外民的轻视是长久就有的,就说先帝时,楼船将军杨仆还耻为关外民,上书请求先帝将函谷关向东移三百里,以便将自己的家乡划入关中的范围,楼船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的处境了。
她若不调整心态,也没法在这里过活了,不会因此就为难这小孩,日子就是一点点挣出来的,眼下显然向前挣了一步。
黎富业脸红了点头,“小珠那里,我会的。”
春祭那日,街头巷尾车水马龙的,朱红的车幡,红漆的轮毂,皂色的车盖,从城内到东郊,乌泱泱压了一地。
街上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指指点点,也能看到挽着篮子,钻在人群里卖熟食的小贩。
东郊一块祭田边上,按序停满了高官家的车马,各家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这块祭田,皇帝是要率领百官,在这里锄地开耕,设坛举行春祭仪式的,方圆都有甲兵把守,不准闲杂人等进出。
不过把守之外,有的是百姓挤在那里看热闹,田氏母女来的早,在里圈的好位置,没有人影遮挡,还算能瞅着那块祭田。
田氏拉着季珠最后说几句话。
只见季珠穿着小小的祭服,腰上束皂带,戴着高高的帽子,帽上的珠绳束的很紧,脸颊的肉也更明显了,仰着脑袋,吵杂里认真的听田氏的嘱咐。
“好好的唱,别发怯,阿母和你两个阿姊都听着呢,听见了不?”
季珠答应着,跟着范书师走远了。
只见那里数百的童男童女,都穿着一色的祭服,小小的,萝卜头似的,在那里东张西望的。
季珠最后还朝她们摇了摇手,便跟着带头的礼官,列队进了祭田,在里头排了队等候。
又有身着衮服的文武百官进了里头,再是皇帝的车舆。
百姓们可不都想看看皇帝长啥样,只是仪阵浩大,通天冠上又垂有冕旒遮住天子威严,远远的都没看清。
只见春祭开始,皇帝行拜礼,大臣代为奉上祭品,读祭告文,祈求春耕丰收。
礼节完毕之后,皇帝执耒耜,象征性的在田里推了三下,再由大臣播种覆土,皇帝受了大臣和农夫们的礼拜,便率了文武百官去观耕台坐下,看着选出来的三十位农夫,将这片祭田真正的耕作完成。
这时候,礼乐齐响,那些童男童女齐声唱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那,在那呢!”
看了半日,季凤指着前排的小珠,惊喜的道。
只见在她边上的,还有从前在家里见过的那四个五陵小子弟。
季珠嘴巴张张合合,很用心的唱了这歌,若是有相机,季胥真想照下这一刻,这会儿自然是记在了心里。
“那是安陵邑桑树巷的人。”
“是我的邻居!”
刘老姑祖孙也来了,大牦对着左右的百姓,脸上很是有光彩的,指着季珠给她们认。
田氏也是一脸的喜庆,连后脑勺都有不一样的神采,看的挤在后面的金氏酸了槽牙。
拉着季止从人堆里出来了,不自在的说:
“挤来挤去的,有啥好看的,不如回去卖粱饭。”
季止还想多瞧两眼呢,被金氏拽走了。
这片祭田耕完,祭祀就算礼成了,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赏赐酒宴,那三十个农夫则得了恩赐的布匹。
季胥认了,那个打柴为生的老翁也在其中,耕田后得了布匹,很是开心,家里常买他的柴,认上了还打了招呼。
季珠也捧着赏赐的文房四宝回来了,笑容满面的给她们看。
这可是上等的紫箱毫,用兔子背上小撮的紫色毛做的笔,很少见的;并一块隃麋县产的墨锭,墨锭上还有松果纹,也就是京中的官员才能用的上的,寻常百姓少有的赏赐。
第158章
“这笔墨真不错,市面上少有的,我愿出一两钱买你的,不知这个小女娘愿不愿意转手?”
边上一个身穿袍服的读书人看中了季珠手中的赏赐的文房四宝。
那些童男童女,多是五陵子弟,献唱完《大风歌》都有仆从伺候着回各大家族的车队了,独她来这人群里,看着是市井出身,因此想用点钱哄了她的。
季珠也是好文墨的,自己的零用钱都攒着买书卷了,得了这样上好的东西,哪里舍得,拉着田氏说:
“阿母,我不想卖。”
田氏懂她,家里又不缺卖的两个钱使,说:
“我们不卖。”
那读书人只好羡慕的看着季珠捧着文房四宝,渐渐走远了。
这处正散了,季胥并田氏、凤、珠四个,正随着人流往外头去,她们的牛车、马匹拴在附近的一个都亭里,牵了就能回去。
田氏顺道也把刘老姑祖孙三人驮回去,他们都说:
“那歌唱的真好呀。”
“是呀,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小珠真给咱们桑树巷长脸了。”大牦说。
“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一队车马在大街上借过,车夫一脸的焦急,车队的旗帜,竟是一个“黎”字。
在街边让道的季胥拉着一个车尾随行的丫头问了:
“你是黎家的人?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好像是大少爷出事了。”
丫头也只是慌慌张张跟着,前头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季胥的心也提起来了,毕竟黎权业如今还在她的料理之中,不知是不是那隐症的事,又或是别的毛病,心里放不下。
等在都亭的马棚里将自己的马匹牵出来,和田氏交待后,便去追黎家的队伍了。
“街上车多马多,你骑马老成一些,仔细别摔着了。”
她打马走远了,田氏还在后头不放心的叮嘱。
黎家看门的家丁认识季胥,并不拦她,只是好奇,
“一金女娘今日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那春祭的热闹好看不?也同我们讲讲呀。”
季胥也没工夫和他们磕闲牙,略说着话,急着步子就到了黎权业的院中。
连庾氏也来了,在堂内来回的踱步,外面一溜的丫头伺候。
只见和季胥时常交流用药剂量的华郎中进了房中,茂财茂名两兄弟在外头守着,季胥找个空问他们:
“到底怎么了?”
茂财说:“也不知什么缘故,那里唱歌的权业少爷散了,捧了赏赐到观耕台上来,高高兴兴和我们少爷说话。
好好的,忽然就流了许多鼻血,夫人怕的说,他这么多年都是腿上的老毛病,也从未流过鼻血呀,忙的就整车回来看郎中了。”
等了一刻钟的工夫,郎中到堂内和庾氏回话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里头有丫头一叠声叫:
“一金女娘何在?一金女娘何在?”
季胥应了,到了庾氏跟前,只当是黎权业不好了。
庾氏反捧了她的手,格外的温和客气,
“好孩子,我家大男多亏你了。”
郎中解释说了:“少爷的脉象看,瘀血活络,血行通畅,肾气亏损导致的阴痿之症已经大好了,那鼻血反而是好事,说明他的肾阳补实了,药膳也可以停了。”
“这都是你这些日子尽心调理的功劳。”庾氏又说。
季胥听说了也高兴,不过也不曾独自揽功,说:
“哪里,我也是一知半解的,时常向华郎中请教,亏
得郎中先生没嫌我烦。”
“我都知道。”
庾氏也命郎中去领赏,又让人将三十两金捧来,只见匣子里是黄澄澄的金饼,五两一个,一共有六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的雇钱。
其实只有二十八天,不满三十天,但庾氏令凑了一个月的整,再命她们将库房的一匹方目纱的料子拿来,要赏她的,
“那料子极凉快的,留着你夏日做衣裳穿。”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这些日子在这里,我也长了许多见识,银钱已是多给了,不好再多拿了。”
季胥想了想,说,
“只是,我心里有个不情之请,听说高市那烧毁了的店肆,是黎家在向外售的,不知价钱几何,盼着夫人能卖给我。”
家里攒的钱,她算了,家里交门市的卤食摊子金豆每日都在卖的,阿母依旧管槐市那处,买熟食和杂货。
雪季、雨季会有影响,但最近两月收益也稳定在六十到八十两。
正月起她就在茂陵邑这里给人家登门庖厨了,一次挣一金,合银四两,逢节日时一天还能去两家,但也有好几天没人请的,不是稳定的进项。
不过黎家这处,前前后后还算稳定,挣了四十一两金子,加上家中年前年后两处摊子攒的钱,能有五百两。
若是加上年前卖羊毛,存在无盐氏那里按月还贷的,则有更多。
不过除非性命攸关的急用,其余的她不打算动那处的钱,那些钱正好能覆盖从前买房借贷的钱,动了万一补不上,就是个亏空,晚了一日没还钱,无盐氏家畜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素的,招来家里反而难摆平。
是以能动用的现钱有五百两左右。
因道:“只是我的银钱恐怕不凑手,不足的,想着先给您打个欠条,就像无盐氏家一样的借贷利息,每个月还一些,不知夫人愿不愿信我。”
庾氏听了一时还不知是哪处,是丫头说给她听了:
“是有这么个地方,在高市,地段不好,咱们家一直当仓库使的,兴许是正月里附近的孩子烧竹玩,招了火星子在边上,天干物燥的就失火了,等下人们救下来,就剩个空壳子了,好在是没有伤及性命,管事的来回话,您打发他卖了了事。”
庾氏也说:
“有这回事,我想起来了,你既看得上那块地方,我送给你如何?”
季胥心里吃惊,高市的店肆,地段不好的起码也值得二千两,就是烧毁了,折个五百,也还值得一千五。
她就是银钱不足,想着买那烧毁的,能便宜些。
因着是开食肆,就是买那种齐全的,也得自己推翻装点,所以烧毁的反而省钱。
当然,先前也有过租赁的想法,一是不好找门路,二是开店肆不比小摊,成本更高,若是投进去做的好了,人家却又不给租了,那些店肆背后又都是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怕她强不过,终是自己的店更能安心。
钱不够慢慢挣,先从买店肆,再到建造、装扮,一点点开起来就是了,她也不图一时之快。
想着将黎权业的隐症调理好了,能在庾氏这里得个好,不足数的先欠着,也好过这店肆卖给了旁人,或是自己没有门路,最后让官府收购了。
没承想庾氏直接说送,还不是口头客气,已经使唤人去找地契了。
“这太贵重了,怎么敢当。”
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馅饼,砸的她都有些昏头,抱都抱不住了,再要有推辞的话,庾氏却将她牵住,悄悄说:
“这是我家大男一辈子的事,你调理好了,我本该备礼送到你家的,那间店肆索性也是要卖的,给了你也不妨事,多好的孩子呀。”
上下将季胥满意的打量了,还亲昵的替她理了理发髻。
“不过,权业的性子你也知道,依旧不能说破了,对外就说,是膳食伺候的好,我们家赏赐你的礼。”
说话的工夫,丫头已将地契取来了,庾氏拍到了季胥的手上,说:
“好孩子,这是你的了。”
又命府上一个典计陪她去官府登记了,正式给了她。
季胥还有些不真的感觉,拿着这张地契,去了高市那里一趟,这里车水马龙的。
冷清处,是乌漆漆不成样子的建筑,她用脚走着量了,和地契上写的一样,是十五步,六尺一步,整区算下来,比家里住的院子还大点。
这就是她的了?
虽说还是一堆烧毁的房梁门窗,但她站了会儿,不禁想了以后这里开成食肆的样子了。
回过神来,迫不及待打马回家,要和母亲妹妹们说这事。
家里,
春祭回来之后,时辰还早,巷子里的姑子们聚在这里编蓑衣,拉拉家常,嚼嚼舌头,先是把季珠夸的红了脸,又问了季胥的去处。
听田氏说去黎家了,有的说:
“你家也太会挣钱了,两处的摊子还不够,这里又编蓑衣,那里还做着黎家的活儿,全天下的钱都往你家跑了。”
她们有的家里做倡优,有的是贩夫,有的是僦人,有的替人家梳头,有的也做点小买卖,挣的都不如田家母女多,都说田氏好命,有那样一个生财的女儿。
“亏得田嫂子这蓑衣卖的好,咱们全巷子的姑子们闲着没事也能挣两个钱,春祭各家都不忙,我看今日好像是最齐全的一次了。”
刘老姑的女儿刘春娘今日得空回来了,也在这里帮她老母一块编蓑衣。
“阿母说的不对,没有齐全,金伯母不在呀。”
小花看了看这里的人,吃饭先敬土地公公的小不点,倒知道少了谁。
说了抱着她兄长不要的烂鞠,在地下玩的有趣。
“她们妯娌斗了半辈子,还能来这里?”
金氏、田氏不和,早就传遍了,田氏也不去辩。
只见小花想了想,又说:
“还有申伯母呀,也没来。”
一时竟没想起这人,可一提起,总也忘不了,甚至还有许多可说的。
第159章
“我来这里的日子浅,没怎么见过申氏。”
田氏说了,细想想,到这里快一年了,见申氏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是个瘦挑的女人,穿的寡淡,也不像其他姑子似的,见面搭讪两句,她偶尔出趟门,并不理人。
“倒是时常的见她家一个丫头出来买米买炭,上回我说丫头,你的手帕掉了,那丫头在墙根下捡了就走,也不理人。”
据这些老街坊说,申氏的夫家复姓阳城,祖上是军匠出身,跟着高祖举过事的,长安城内的长乐、未央两座宫城,就是阳城家的祖先带领修建竣工的,乃是高祖时封的梧候,谥号齐,后人称梧齐侯。
只是到了爵位传到第四代的时候,那时的家主犯了谋杀罪,被腰斩弃市了,爵位被褫夺,封邑也不复存在了,一家子成了庶民。
申氏的夫婿就是阳城家的第五代子孙,名叫阳城建。
听说他们有个女儿,不过足不出户,田氏一面也未曾见过。
“别说你日子浅少见他们了,就是我们在这里住老了的,也不大见得到他们一家子,
他们祖上封侯王,搁以前,我们见她是要跪拜的,心气到底高着,哪里和我们这样的市井之流来往。”
刘老姑道。
阳城一家是落魄了,从长陵邑搬到这里来的。
那会儿刘老姑的眼睛还不花,看着他们一家的车马停在巷口,那时的奴仆还有四个,如今就只见一个丫头跑前跑后了。
“也是,人家的身份是不一般,梧齐侯是建皇城的,他的后人嘛,自然尊贵些。”
秋姑编着蓑衣,心有艳羡的道。
“落毛儿的凤凰不如鸡,阳城家的日子还不如田嫂子呢,强着心气有啥用,没看申氏都瘦成啥样了?
脸上都没二两肉,还不如像我们似的,出来挣几个钱呢,也不丢人。”
说话的是肖姑,就是和肖贼妇一个姓,小幺曾经听了她就怕的那个。
不过她是
个实在人,别说偷孩子了,就是拿别人家的一针一线,也是从没有过的。
这里说着话,听见外头的马儿打响鼻,有的玩笑说:
“谁回来了呀?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金豆去马厩拴马了,田氏问她一路可好,拿走了她手里要编的蓑衣,叫她别忙了,跑了一路,只管坐着歇歇。
田氏替她拾掇东西,见那庖厨的箱箧上一匹布,打开一看竟是方目纱。
她是认识的,去年夏天在布肆里问了问价钱,没舍得买的。
而今女儿却拿回了家,她心里猜着,喜着,将这纱好生收进东屋了。
姑子们可不都好奇黎家的事,追着问季胥,那里多大,什么样子,庾氏为人亲和不亲和,黎家有没有什么阴私。
“你和我们说说呀。”
田氏出来说:“你们的舌头就没停过,都问过多少遍了,好歹让我女儿喝口茶,歇一歇,
再说了,那里什么样早也说过了,东家的闲话说给你们听,还要不要我女儿在那做事了?你们呀!”
点了点她们,这才不问东问西,专心编蓑衣了。
“好些年前,我给茂陵邑一户人家唱戏,倒见过那庾氏一面,在那里拧下人的嘴呢,骂她狐媚子。”
秋姑想起这桩事,说道。
“还有这样的事?”
田氏一直听女儿说的,那倒是个和气人,并不仗权欺弱的,又拉着季胥上下看了,问说,
“她可有打过你,可有拧过你的嘴?”
“没有的事,看着很亲和的人,不曾为难我。”
说着,季胥将掖在袖中的地契拿给田氏看,
“为着我膳食做的好,她还将那间烧毁的店肆送给我了。”
“什么?送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惊了,那可是高市呀,做的是大户人家的生意,可不像她们这里的小贩,那可是大贾们的地方。
季胥也不打算掖着藏着,以后店肆要开起来,到底是要公之于众的,就像庾氏交代的说了来历,又说了:
“许是高市不好的地段,又烧毁了,她家看不上,这才给了我。”
这话是低调的谦词,她心里感庾氏的好,是很喜欢那块地方的,不过不想说的夸张,显得炫耀似的。
“我想起来了,正月里那个方向是有一股浓烟,我还去渭桥上看了,走水的就是黎家的店肆?”肖姑说。
姑子们心里也知道,就是地段不好的,那也是她们一辈子够不着的,别提多羡慕了。
“神仙咧,她家是有多少钱,连店肆也舍得送人。”
刘春娘乍舌说,她给人家梳头梳得好,赏钱最多半贯钱,何尝听过送店肆的。
“这么说,那庾氏竟是个这么大方又和气的人,想是我错看她了。”
秋姑道。
也有问季胥那店肆是卖了换钱,还是做什么用处的?
季胥说了:“想开食肆,不过那烧的就剩个架子了,还得从长计议。”
“连黎家的店肆都值得,以后你的手艺越发值钱了,只怕那卤食,更是要早早的卖完咯。”
季胥将这事告诉出来,也有给自己涨名声的想法,毕竟日后在高市开食肆,若是个无名小厨,谁来吃她的菜,开了也是赔本。
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正是她想要的,却也客气道:
“婶婶们要买,我自然先紧着的。”
哄的她们都笑了,都说日后那烧毁的地方要帮着收拾的,只管叫她们。
“帮把手的事,不要你的雇钱。”
唯独秋姑低首编蓑衣,没有言语,时辰到了依旧回去,给锁在家里读书的旺儿做晡食了。
“我的好女儿,她们都走了,在阿母面前就别瞒了,快说说,是不是那黎权业的阴痿之症教你调理好了?”
等姑子们散了,田氏给几个钱,打发凤、珠两个买烂羊胃去,又唤金豆陪着同去,独剩她们母女俩在堂屋时,田氏等不及问道。
听说是她猜想的,将手一拍,说:“到底是我的好女儿,有能耐!给调理好了,这店肆,照阿母说,也是你应得的,不枉你天天的试菜,辛苦这阵子了。”
若说季胥还是受之有愧的,田氏可就全然相反。
兴许是知道那黎权业多么磨人,她觉得女儿的手艺值这些,是很该得的,日后出门,定然要好好吹嘘一番的。
光想想,她浑身攒的都是劲,黎家的店肆,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呀。
然而季胥也说了:“那里烧的不成样子了,该请人拆了,重新建造,女儿在想,该请谁来主事修建。”
“肖姑她男人呀,咱家的马厩、柴棚,哪里漏了,可不都是叫他来修修补补的。他是专干这个的泥瓦匠,人也实诚,从不漫天要价的。”
季胥却摇了摇头,
“阿母没看到,那高市的店肆楼层都高,要么叫高市呢,不似咱们这里的院子。
那里连飞阁、空中的复道都有,咱家若建成了土房子,光从外头看也不像样子,因此也得建个两到三层的,各处的规划,都得做好了。
恐怕肖婶家的不会做这个,他是给人家做活的,都是要先有了房样子,主事的先生说怎么建,他就怎么建。
因此咱家可请他做活,但主事的先生,应该请个行家,会建高楼,能画房样子的。”
“房样子?这我倒没想过,老家人人都会夯土墙,连我也会垛泥,到了这长安城却不管用了……”
说起长安城,田氏想着个人,
“有了!巷口那家复姓阳城的,他家祖先是主事修皇宫的,传到如今第五代,丢了爵位,就住在咱们这条巷子里,他能做呀!”
又和女儿说了阳城家的事,都是从姑子们那听来的,季胥点了点头,也觉得行。
因说他家是梧齐侯之后,行事清高,也不贸然上门,而是写了封拜帖,叫金豆先送去。
“哼,就说你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阳城建看了这拜帖,做主道。
只见他中等年纪,两颊干瘦,蓄了一把青须,穿一身半旧不新的袍服,将拜帖掷在了地下。
因田家母女都是女眷,这拜帖上写的是要见他的妻子申氏,是妇人间的理由。
一时还没说想请阳城建主事修建的事,若是回绝狠了,再开口就难了,季胥想着以后见上面了再说和。
他妻子申氏在屋子里做针线,还有个年方二九的女儿,也在那里绣花。
申氏有些咳嗽,她女儿丝娘倒热水给她,
“阿母,喝茶。”
不过里头也没有茶叶了,申氏正要喝,听见外头的动静出去了,丫头画儿正捡那地下的拜帖,她问道:
“这是谁家下的帖子?”
画儿说:“是巷子里头田姑家的,说是想来和夫人说说话。”
申氏想了想,就是那家在交门市卖熟食的,听画儿说还卖了羊毛挣着钱的,见有拜帖,说:
“她家倒有些规矩。”
阳城建道:“市井钻营之流,这样的人家休想登我的门!别踩脏了我的地。”
“我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金豆将画儿的话带回去了,后来又写了两回的拜帖,都推说病了。
“到底什么病,还没见好。”
田氏不明白的嘀咕道,
“我猜是不想见我们了。”
季胥在替人家登门庖厨,明白他家不肯见,一时先将这事放下了。
这日,田氏去药肆抓药,倒不是她家里谁病了,而是买几味药材当作香料,家中做卤食要用的,只见一个眼熟的丫头被伙计赶出来了。
“你张大眼睛朝西边看看!长乐宫、未央宫可是阳城家的祖先主事修建的,我们家是梧齐侯之后,当今家主是通晓楼城建筑的能人,日后岂会短了你的?”
“去去去,没钱谁赊给你,还梧齐侯之后呢,连个药钱都给不起,真穷酸,呸!”
丫头被搡了出去,捡了地下的手帕,拍了拍身上。
“画儿,你是画儿罢?
我是跟你家一条巷的田姑子呀,你家夫人的病可好些了,如今吃什么药?”
田氏挽着篮子,弯腰凑过去认了,有心和她搭讪。
画儿却一撇嘴,别着脸走了,临走还白那伙计一眼。
伙计无心理她,只顾着笑脸迎田氏:
“田姑来啦!今日抓些什么药?您可是我们这里的大财主了,听说您女儿能耐着,连黎家都能送了一间店肆给您家,比那些空有名头,什么梧齐侯的后人强多了!
你们同住一条巷,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的两家人?您待我们多和气呀,不像他家的,成天吊着张脸,赊账买药还是那样的口气。”
第160章
田氏如今在桑树巷,在交门市附近,也算是颇有脸面的人物了,出来买点什么,人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田氏心里也受用,和药肆的伙计磕了会儿闲牙,问他:
“才刚走的那丫头,她来这里买什么药?”
“抓些治咳嗽的药,方子倒有,欠了两回药钱,我们掌柜的说,她再来,就赶了去,总这样没钱,谁卖给她呢。”
伙计说,在给田氏称药。
“她欠了多少药钱?”
伙计拿出账册来看了,
“五百钱。”
田氏想了想,说:“她家的药钱我给了,另再按她的方子,抓两副药,你替我送到她家去,下次我来,给你包了卤猪耳吃。”
能结了账,还能得好东西下酒吃,阳城家离这里不过一条街的路,伙计哪有不应的,连说:
“您心肠可真好。”
“谁呀?”
阳城家住在巷子口,一堂两室,五六步的小院。
听见门响,画儿几步路就到了跟前。
只听外头说是药肆的伙计,画儿将门吱喽喽的开了,没好气道:
“你来做什么?”
伙计将药给了她,说了来历,走时还说:
“遇上田姑,也算你们好福气,不然我们可不白给了药给你家。”
画儿臊了,有心追了去将这药还给他,只听里头的申氏又咳了,一咬唇,将药拿了进来。
“外头的是谁?”
阳城老爷出来问了,画儿只说:
“哦,是药肆的,来送咱家的药。”
好在阳城老爷没有多问,他给一家故交递了拜帖,正要到人家家里去,使唤画儿去交门市给他雇马车,画儿为难道:
“没钱,雇不起车。”
“哼。”
阳城老爷将袖子一甩,自己驾了家里的羊车去了,羊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阳城老爷,出门呀,到哪里去?”
阳城建也不搭理附近的街坊,待他走远了,他们在背后嚼舌,
“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是他家的羊车,出门两步路也得乘车,还不如宰了那羊,一家吃顿好的呢。”
家里,
画儿将药煎了一剂,捧给申氏喝。
“才说药肆不肯赊欠,怎么又得了药?”
申氏道,她一到春天就犯咳症,吃药才能好点。
可家里没了爵位和封邑,如今的日子只出不进,就是当年带来的一点薄产,也都用尽了,家奴也卖得只留了一个,她的陪嫁都当的不剩什么了。
日子眼看都要过不下去了,也不知夫婿今日出门是个什么结果,光想想,她又咳了两声。
“听说巷子里的姑子们都在田家编蓑衣,挣两个钱,女儿也想去。”
丝娘穿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襦裳,身子也单薄,替申氏捶了背说。
“不可,你是千金之子,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日后旁人怎么说?你还没嫁人呢。”
申氏反倒咳的更厉害了。
丝娘忙的捧了画儿手里的药来,“阿母,先喝药。”
申氏喝了,想起来问道:
“你这丫头,我问你话,怎么半天不言语?这药哪来的,难道是你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画儿这才说了实话:“药肆的伙计送来的,说是田姑子替咱们结了药钱,还抓了两副药来,盼着夫人身子好转,闲了一处说话。”
申氏将手上的银镯褪了,命画儿拿去当了。
“这是夫人最后一件陪嫁了。”画儿道。
“早晚都得当,我们不好欠她家的。”
这日,申氏乘了羊车,带着画儿到田氏家里去了。
田氏得知她们主仆要来,心想,可得替女儿把事办成了,备了果子和点心,扫榻以待,又叫孩子们去屋子里玩去,别在这里唧唧呱呱的。
听见羊车的铃铛作响,忙去迎了。
“申夫人,里面请,里面请。”
画儿进了院子,只见厨房那里探出个头来打量,想必那就是田家叫金豆的,不愧是市井人家,给丫头起的名字也金呀银的,显得俗气,画儿不禁挺直了腰板。
田氏引着申氏到榻上说话了,画儿在门外等,只见金豆进去伺候了茶水。
出来时,到她边上,手里抓了一把肉脯给她。
“这是我家小姐做的,是鹿肉脯子,可香了,你拿着吃。”
这是田氏事先要她和那画儿多说两句话,金豆就来搭讪了。
画儿才吃的清汤寡水,嗅到肉脯的香气,借着理发髻,偷偷的咽了咽口水。
“不必了,我吃不下……哎!你做什么呢!”
只见金豆抽了她手里的帕子,将这些肉脯包着塞给了她,便去厨房看火了,家里是要留申氏用晡食的,甭管她愿不愿意,田氏让事先预备了。
她不在跟前,画儿才悄悄的吃了一块。
香!
说不上来的香,她多久没吃上肉了,接连的吃了两块、三块,余的包好了,藏在衣裳里。
金豆悄悄的在厨房的窗根下瞧了,见画儿馋的那样子,吃了却又擦了擦嘴,依旧冷冷的样子,不忍扑哧笑了。
里头田氏请申氏吃茶吃果子,拉了几句家常,慢慢的说了正事:
“我家女儿手艺好,得了黎家送的一间店肆,可惜烧毁了,要拆除重建,常听说阳城家的祖先乃是修皇宫的,如今的家主也通晓建楼筑墙,我家愿出五十两银子,请阳城老先生来主事我家店肆的修建。”
画儿在外头隐隐听了,倒抽一口气。
若搁以前,家里自然看不上区区五十两,可如今穷了,夫人的银镯才当了一两半银钱,又能支撑多少日子呢。
五十两,能值得两匹马,若省着点,也够吃用几年了。
申氏却不为所动,拂袖走了,田氏追了说:
“这是怎么了,价钱不公道可以再商量呀,怎么抬脚就走呢?”
“这话以后不用再提了,你也说了,阳城家祖先是修皇宫的,后人却为小贩庖人做事,岂不是丢了前人的脸?画儿,将药钱给她,我们走。”
画儿叫了几声的夫人,申氏却是片刻不停走了,她只得将一两银子塞给了田氏,急忙追上了。
丝娘在屋子里绣花,她绣的手巾也拿去卖的。
一起头申氏也不让,后来实在没处抓挠银钱了,才肯令画儿拿她们母女的针线活去卖了。
见申氏回来时脸色不好,趁她喝药睡了,将画儿招来问了。
“五十两,难怪外头都说田姑子一家如今发达了,可是夫人不肯,气着回来了。”
画儿将听来的事说了,又将那包鹿肉脯子拿出来,解了疙瘩,给丝娘吃。
丝娘吃了,也说味道极好,
“好香的鹿肉脯,你也吃呀。”
画儿心疼她,多久没摸着荤腥了,只捡些碎的渣子吃了,大块的留给她,不过都不敢教申氏夫妻发现了。
申氏吃了两副药,咳嗽见缓,只是一停药,就又咳了。
丝娘拣了那药渣,又重新煎一遍,颜色淡了许多,但也比没药吃强,捧给申氏,说:
“阿母何必那样的心性,田姑有心帮忙,咱家领了情,日后再还她,偏要一时将钱都还了,眼下才买了米,却又没钱买药了。”
“岂有欠她们的道理,你阿母我就是咳死了,也不能欠她们的。”
丝娘明白她的心,没有再强嘴,只是药渣再煎,已经不出色了,吃了和喝白水似的,一点也不管用,申氏夜里绣帕子咳得
厉害。
她们买不起好丝线,绣出来的帕子卖得也便宜,还不够抓一副药的。
这日,画儿从外头回来,衣襟里鼓鼓的,背着申氏,到了丝娘跟前。
“揣着什么?”
向窗拈线的丝娘问,只见她掏出来一个用蜡密封的陶罐,揭开了,里头是褐色的膏子。
“这是秋梨枇杷膏,”
画儿悄悄说,“是田家的金豆给我的,说是她家小姐制的。”
这还是去年秋天,田氏在槐市买了一大筐的梨子和枇杷回来,新鲜的吃不了,季胥便熬了两罐的膏,用蜡油密封了。
一罐妹妹们时常化了热水来喝,甜津津的,她们都很爱这滋味,且吃了也不犯春咳。
还有一罐存到了今日,季胥回来听说了申氏的事,便让田氏将这罐膏子给了她家,田氏又教了金豆几句。
“金豆说,这个秋梨枇杷膏吃了能缓咳嗽,给夫人的,还请我帮着说和说和,我答应了她,可又不知怎么向夫人开口,要不,还是还给她罢了……”
“不能还,我找机会会劝阿母的,这膏留着给阿母吃。”
丝娘说,化了一匙在热水里,搅成了淡淡的茶色,申氏喝了说:
“女儿,今日的药怎么甜丝丝咧?”
“许是反复煎了多回,就不显苦味了。”
丝娘还没想好怎么说,先糊弄了。
吃了这化水的膏,渐渐的,申氏倒是不咳了,只是她也不是傻的,心里总有疑虑。
这日,下了场春雨,豆大的雨珠将陶瓦打的噼啪作响。
画儿穿了蓑衣要出门,不成想被申氏从窗户里瞅着了,将她叫进来问:
“你身上的蓑衣,是哪里来的?”
画儿望了眼丝娘,支支吾吾的,丝娘说:
“是她捡来的。”
“胡说!哪里有捡?分明是田氏家里的,是不是她家给你的?”
申氏上回登门,见她家堂屋就挂有许多这样的蓑衣,田氏还同她说了,是往日姑子们编的,她要拿去槐市卖的。
画儿瞒不过,只得认了。
这蓑衣,的确是金豆和那膏子一起给她的,说是膏子给申氏,蓑衣给她个人的,大约见她时常出门,没有一件好的蓑衣。
“不许穿!咱家有蓑衣,却拿别人的,好个贪心的丫头。”
申氏将她骂道,命她将这蓑衣脱了。
因和布肆的伙计约好了,今日送帕子给他们的,画儿也不得不出门,只得翻了家里那件破破烂烂的蓑衣,包着一包帕子,冒雨冲出门去了。
“阿母好狠的心,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坏了她。”
丝娘一时看雨,一时看申氏,跺了跺脚,在家里担心的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