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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住手!”


    宋氏叫住那两个强抢的丫头,给君姑见了礼,踱到田氏面前,看了她怀里的小幺,脸上泪滚滚的,直对着田氏就跪下了,管她叫恩人。


    把田氏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


    和季胥两个将她托了起来。


    “小夭,小夭,我是阿母呀。”


    宋氏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搂了三年未见的小幺,心肝啊肉啊的叫,又使手中的拨浪鼓叮叮咚咚的摇晃,


    “这是你最爱玩的,还记不记得?”


    小幺果真看住了一会,安静由她抱了一会,醒过神来还是张手要田氏。


    宋氏也不抢,怕吓坏了她,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她玩,命自己的丫头将东西取来,拿给田氏她们看,只见都是些小鞋子、小衫儿、长命锁之类的旧物,


    “这些都是她旧日穿过用过的。”


    还有几张涂鸦,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写了个言字,


    “三岁那年她启蒙,书师教她认了一阵子的字,这些都是她写的。”


    田氏看了,也信服了这宋氏是小幺的阿母,况见她不似那老太太蛮不讲理,便道:


    “事情来的突然,小幺一时不能接受也不怪她,我家还有一间空屋子,你若愿意,到我家住个三五日,和她亲热亲热,我再同她讲明白,你才是她亲生的阿母,她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必然认你的。”


    有这样的机会,宋氏哪有不愿的,喜不自胜。


    言老太太挂了脸,指了宋氏道:


    “我让你对永儿的事上点心,早日将他过继到膝下,你不是说身子不好就是事多扰神,三推四推的,如今倒有闲工夫在这儿住上三日五日了?”


    “小夭是我亲生的女儿,为她再多也值得,永儿自有弟妹一家照顾,我不好夺人子嗣。


    君姑年纪大了,不宜在外头吹风,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将老太太扶回车上?”


    后来宋氏便在这住下了,田氏给她收拾了西边独出来的一间空屋子,丫头给她收拾了两个包袱过来,还带了几大捧盒的糕点。


    “小夭,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只见她手里一捧盒的乳酪酥,小幺小时候是吃过的,不过她并不记得了,只记得秋姑分给她们家一把,每人吃了一片,那滋味好极了。


    季珠正和小幺在院中玩鸠车,闻言也停下了,


    “是乳酪酥。”


    小幺也是这样比划的,还比划一个:


    “好吃的。”


    “小夭拿去,和你的阿姊们分着吃,好不好?”


    宋氏哄道,小幺可不是馋那乳酪酥,想拿这好东西给她的家人吃,又怕被抱走,一时犹豫住了。


    宋氏将这捧盒放在井边,


    “我离远些,你来拿。”


    因她总是温柔的,小幺大着胆子,提防着她与两个丫头,小心翼翼靠近,拿了立刻跑回了季珠身边。


    只见满满一盒的乳酪酥,上面还有杏仁碎,咬一口脆如凌雪,和秋姑给一模一样,高兴的比划道:


    “好东西,我们吃!”


    季珠开始还不愿吃,她隐隐知道,小幺要走了,吃了那个夫人的东西,好像就要将小幺还回去了一样,她舍不得,小幺发现她不吃,手里的也不香了。


    田氏并季胥去将交门市的家当收回来了,见状道:


    “好香的乳酪酥,是谁


    给的呀。”


    小幺指了指注目这边的宋氏,田氏教道:


    “那个夫人,是小幺的阿母。”


    小幺指了田氏,比划道:


    “你才是我的阿母呀。”


    田氏这会庆幸宋氏看不懂小幺的比划,不然这心里必定不好受,同她解释道:


    “小幺是从阿母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那个夫人怀胎十月生的你,你也是她家的至亲骨肉,只是被肖妇人掳走了,遇上的阿姊她们。”


    “我是她生的?我怎么不记得?”小幺道。


    田氏知道她的意思,说:“你那时还小,小孩子是不记事的。”


    田氏和她解释了身世,又将这乳酪酥吃了一片,叫季珠也吃,


    “这是那夫人的心意,素日你不是爱吃这些香甜的东西?”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


    宋氏见小幺不躲,稍微近身些道,


    “管我叫姨母罢,我母家没有兄弟姊妹,膝下也只有小夭这个独女,是个没有亲缘的人,若不嫌弃,咱们两家何不结成亲戚?


    孩子们管我叫姨母,小幺更是多了一个阿母,也不必改口了,这是她的福分。


    我也决定了,小夭的夭,就改为如今她这个幺字,族谱上的大名便定作言幺娘,多亏了遇上你们一家,她才能逢凶化吉,可见这是个好字。”


    田氏听了这话也受用,撺掇凤、珠叫姨母,宋氏笑着应了,说:


    “我不熟这处,你们仨带了我附近走走逛逛可好?认了路,以后可要常来常往的。”


    加上田氏游说,孩子便答应领她出去了,田氏则与季胥在家忙活晡食,家里来了客,也要好好招待一番,再个,小幺在家住的时日不多了,也想多做些她素日爱吃的,教她吃够吃足了。


    凤、珠都去了,小幺自是要跟的。


    “这是交门市的北大街,我家在交门市有个摊子卖卤食的。”


    季凤指着各处道。


    “卤食?”


    宋氏问了是什么,听了说难怪,“你阿姊是有能耐的,能在这附近买的起房,就说我们那,那些宅院都是几代人相传的,是祖上的基业,你阿姊全凭自己的本事,可见多难了。”


    季凤听她夸自己阿姊,待她也更加亲和了,她们进交门市逛了,宋氏给她们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糖葫芦、绢花、陶俑,还有一个皮革的,内里填了羽毛的鞠。


    这是她们要攒许久的零花钱才能买的起的,凤、珠她们都不敢要,怕田氏说嘴。


    宋氏道:“不怕,我喜欢你们这些孩子,买给你们玩的,田阿姊看我在,也不好说你们了。”


    她们不安的收了,一路回家去,碰见大牦,一眼就瞅见了季凤手里的鞠,说:


    “这鞠好,踢踏着一定够远!啥时候玩一场?”


    别提多羡慕了,拉着季凤问:


    “这是谁呀?待你们这么好?”


    季凤脸上有光采,分了他一串糖葫芦,说:


    “是小幺的亲阿母,我们认作姨母的。”


    金氏收摊儿回来见了,眼红不已,不过她不是眼红那些孩子手中的吃食玩物,是眼红这宋氏,能失而复得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母女的血缘割舍不断,她们天生就是亲近易处的,加之玩了半日,小幺对宋氏也不似先前提防了,宋氏用巾子擦她嘴角的糖渍,她也没闪躲。


    金氏在门口看了,想起了虎孩,心肠万般惆怅,一会说要撕了那肖贼妇的肉来吃,一会唉声叹气的,头疼了在炕上躺着,晡食也没胃口吃。


    次早也懒懒的,没心思出摊,她女儿季元道:


    “我听说隔壁得了一门好亲,如今二凤她们管那茂陵邑来的宋夫人,叫做姨母。”


    金氏听了隔壁的事,颇有些精神,想起昨日打过照面的宋氏,门口那辆轺车,她身上的穿着,都不似一般人家,因道:


    “真是走了狗屎运的,谁知道那满头爬虱子的哑巴,是五陵人家来的,早知道咱们也拿两个豆脯饼哄哄她了,还不死心塌地跟了咱们走?如今茂陵邑那边的好亲,也就是咱们的了,不定还能帮着找一找虎孩。”


    “谁说不是呢,便宜了隔壁了。”


    季元道,她夫君杜贤一直想补迁到茂陵邑那处,都没个门路。


    旺儿眼馋前门凤、珠他们的吃的,季珠也给了她一块肉饼,他吃着回了后角门的家中。


    秋姑向窗在缝绣品,屋子里连炭也舍不得烧,冷的她两手直搓,见旺儿回来了,叫他写字去。


    旺儿不想写,就拿前门的事来嚼舌:


    “小幺的亲生阿母找来了,驾着大高马,坐着轺车,还给二凤她们买好吃好玩的呢。”


    秋姑总是念叨他:“别人给的,就是再好也是有限的,前门没有为官作宰的男儿命,你要用功读书,待你阿翁从巴蜀贩货回来了,令他看到你的长进。”


    旺儿不得不装模作样捧了书来读,想的是他阿翁从巴蜀带回来的竹剑泥车。


    前门的田氏一家在堂屋生了炉子,向案用晡食了,今日有客,田氏用两张木案拼成的一张大食案,案上的菜肴,可是田氏的拿手绝活,蒸炸煮烩,挏马酒,都齐全了,她让那两个丫头子也坐来吃。


    “还有位置呢,你们两个也别怕羞,坐下来一处吃些。”


    那两个丫头不坐,在后头伺候宋氏,宋氏也说不用客气。


    田氏才坐了,特意将小珠叫到自己边上,给宋氏留了小幺身边的位置,她们母女也好亲近亲近。


    注意到宋氏只吃素,不吃肉,还是她的丫头说:


    “我们夫人子嗣不幸,小姐好容易养到三岁上,出门看热闹却丢了,家里请大师来算了,大师说,焉知不是祖上做的宰杀牲畜的营生,造多了杀戒?因此三年前夫人就吃斋礼佛了。”


    田氏看着这宋氏的身子骨不大好,见风还咳了几下,本想劝她进补的,听丫头说了缘故,也不好开口了。


    “你们吃,别为我拘着。”宋氏反劝道,“就是这素菜,也比我府上的膳妇做的要好。”


    宋氏在这里住了五日,早晚陪同她们去往蒙学,三餐作伴,已经能和小幺一处玩了,凤、珠也教她小幺的比划是什么意思,稍微能看懂一些了。


    这日,她陪小幺翻花绳,问道:


    “小幺愿不愿意和姨母回家住些时日?”


    小幺跟凤、珠一样的口径,也管她叫姨母了,宋氏倒觉着欢喜,起码小幺愿意接近她了,天长日久的,肯定能找回母女的情分,慢慢改了口。


    小幺比划道:“小珠也去吗?”


    宋氏这次领她回言家,得见过各处的长辈,在族谱上落了名字,处理一些家务事,因此小幺蒙学那处也得请假一段时日,但她说这些小幺也不懂,因哄道:


    “小幺先住了,得了好东西,诸如鸠车铜牛,各色的果子,藏起来,再叫小珠她们来玩岂不好?”


    哄的小幺动心了,光想想,就有种自己出去打猎,猎到一头大野猪,扛回来给家人吃的成就感,因点头应了,次早走时,还和季珠比划:


    “言家有好东西,我留着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玩。”


    宋氏这里和田氏告别,令丫头捧来两个匣子,说:


    “这里头,各有一百两,田阿姊别嫌少收下罢。”


    田氏忙说不要,“当初养她,也是看她无依无靠可怜那么大点一个人,如今却又收钱?反倒寒了小幺待我们一家的真心,这钱我不能收。”


    宋氏道:“这不是谢礼,若非你们将小幺从幽州带来长安,只怕我们母女此生不能相见了,只


    凭这一件,若是诚心要谢,就是把言家的库房搬来,我也觉得不够的。


    乃是我在这住了几日,也没给三个孩子买件像样的见面礼,田姊收了这钱,或是替她们打首饰,或是用在家里的买卖上,一家子日子更好过了,也显出我这姨母的心意呀。”


    说到买卖,田氏想起来,女儿借贷不成,想囤积货物却没有足够的本金,这阵子正愁呢,因此也不推了,咬咬牙,厚着脸收了。


    宋氏见她不再厮拧,也猜着家里是缺这笔钱的,先前还打算请绣工给她们做好衣裳,时间紧也做不成,改给一笔现钱,如今反倒觉出送银子的实在来,心里也踏实些。


    说了会话,带了小幺回茂陵邑了,她们一路相送到北大街路口,直到轺车上渭桥了,小幺还多有不舍的在车上招手。


    她们母女站住半日神,返回家中时,见金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瞅着去路,一副贼样,田氏骂道:


    “咄!干啥呐!”


    以为她趁自家没人,要偷东西来着,却见金氏一副落寞的样子,将头缩回去了。


    田氏再要抢白她几句,想起她家那季虎孩,同样被肖贼妇拐了,还流落在外,一时便宜了她,没有戳她肺管子。


    第142章


    这日,冬月初,驵侩张二来家中说话:


    “找了三家,说定了女娘要的数目,只等签了铅券,交钱付货了。”


    如今的羊毛,一石是一两二钱银子,因有宋氏给的现钱,加上自家还完借贷剩的,家里的本金有二百二十两了。


    季胥准备囤一百石的羊毛,也就是一百二十两;


    下剩的一百两,用来囤积旃席,旃席是用羊毛、牛毛编织的席子,花纹繁复,乃是塞外之物,不似普通百姓家里铺的苇席,这旃席,一具就要二两银子,是五陵富贵人家的用物,因此季胥打算囤积五十具。


    这羊毛、旃席两样,都托张二去打听了,很快就有了结果,季胥听了道:


    “成,那约了那三家,明日午后到茶楼立买卖的券约。”


    张二忙得陀螺似的,连口茶也没工夫喝,起身走了,


    “我得和那些掌柜的说一声,若成了,也好得几个沽酒钱呀。”


    夜里,季胥给田氏看了白天张二拿来的样品,羊毛不必多言。


    只见那旃席,呈赭红、深黑二色,菱形几何织样,真是精美绝伦,田氏摸了又摸。


    “这席子多软和呀,要么说那些富贵人家用的都是好东西呢。”


    好好收在箱笼里了,想起来道:


    “得了那些货,何时运回家来?”


    这正是季胥考虑的,那些卖家,都是城内西市里的,有大仓库储货的大贾。


    她们家囤的也不算多,也不必租廛室了,先前和田氏商量过,就放在家里那间空屋子,先前宋氏住过的那间。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羊毛倒还好,这旃席,一具就得二两银子,咱们家囤了五十具,安陵邑到底还有不少的游手好闲,偷财劫货的人,不好被他们盯上咱家的东西。”


    田氏道,家里要囤积羊毛、旃席的事,她也没有各处喧嚷,闷声发财的道理,她这个乡野之妇也是懂得的,赚了钱再出去拉扯闲话也不迟的。


    如今抖落出去了,费口舌解释了,人家也跟着囤,赚了钱自是笑脸相迎,赔了则不好说了,难免要埋怨自家,田氏可不做这落埋怨的事。


    旁人问她,张二跑她家这么勤快,是在做啥,她诌说是为了还那无盐氏借贷钱的事,她们家是贷钱买的房,街坊都传得一清二楚的。


    因和女儿交心道:“最好能避着人运回家来,咱们自家赚了钱最好,赔了,也不教旁人知道。”


    季胥想了想,


    “那五十具旃席,卷起来倒也不占地方,只是一百石羊毛,起码要十辆牛车才能运回来,还得经过横门大街,一路出城到咱们安陵邑。”


    十辆车,要从城内繁华的西市,避人耳目到家里,恐怕不现实。


    她想起了过去在乡里运稻谷,是和陈家夜里走的山路,如今到了全天下的大都邑,车水马龙的,是没有山路可避人的。


    再个,夜里运输也不现实,长安宵禁很严苛,到时辰就闭市、闭城门,不得进出了,所以必得在白天,将货物运至家中。


    但田氏的话也在理,季胥想了个法子。


    次日午后,她与那三个掌柜的相谈了,这货物暂存在他们那十日,她每日驾了自家的牛车,运一车回来,外头码些柴禾,也就低调不引人了。


    这样每日一运,十日十车,也就将那五十具旃席、一百石羊毛运回来了。


    因着她的货,对于西市的囤积大贾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出些钱,多放十日也不占多少地方,先后见的掌柜,也都答应了,与季胥签下了买卖券约。


    田氏听了这样的法子,也觉得合适。


    因着家里只有一具牛车,田氏并凤、珠要往返槐市,若等她们回来,再驾车进城就晚了。


    因此季胥从僦人那赁了辆牛车,在交门市卖了半日卤食,便驾车进城,到了西市,将那麻袋装的羊毛捆在车上,再到那打柴挑进城来卖的老翁那,买下他两担柴禾,在外面缚一圈。


    老翁也热心肠,帮她捆缚,外头看起来,就和满满一大车柴禾一样。


    季胥和那老翁说了,这十日,每日到他这处买两担柴禾,老翁是郊外打柴为生的人家,闻言也高兴,能多卖点柴禾,挣些过冬钱。


    正值冬月,各家都烧炕了,每日要用许多柴禾,不止季胥,还有许多拉了整车柴禾的车,行驶在大街上。


    家里的牛马厩边上,有个柴棚,雕胡卧在暖和的松毛上,听见轮毂响,跳了下来蹭季胥的裙角。


    这会儿田氏也回来了,顺道在交道亭市买了杂碎,一刻不停到这处来搬柴禾,


    “阿母来,你这胳膊腿儿搬这些多吃力,还不歇着去,累坏了。”


    剩的羊毛,拍打了面上的木屑,田氏一手两袋,给提溜进了西边空屋。


    季胥就这样每日一运,街坊只当她买柴回来,她家做熟食买卖,本就用柴更多,也不值得稀奇。


    这日,


    刘老姑家的赘婿吴斗抱着大公鸡,打西市跟人斗鸡回来,把刘老姑叫他买米的钱给输了,缩着脖子在巷子里受冷风,不大敢进门。


    “吴斗,


    是吴斗在外头?”


    院里的刘老姑听见大公鸡打鸣,因向外问道。


    “家里没米做炊了,给你半贯买粮钱,你也敢拿去输了!”


    吴斗磨磨蹭蹭的进了家门,刘老姑见他空手而归,执着烧火筯满院子撵着他要打,要让春娘休了他这懒汉。


    大公鸡从他怀里飞了出去,吴斗又忙着抓鸡,被刘老姑打了几下,嗳呦叫唤。


    “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五陵子弟斗鸡斗犬,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对门都买了几车柴禾了,你看看咱家那几根烂木头,够烧几日的?”


    刘老姑捉了那只乱窜的大公鸡,要宰了来吃,说话去厨房拿刀了。


    吴斗急坏了,想起对门那家的一件事,情急下灵机一动,说道:


    “母别杀我的鸡,我知道对门近来在做什么!


    昨儿我在西市见着了对门的胥女,竟在一个大贾那,运了一大车的羊毛。”


    “羊毛?”


    “是羊毛。”


    吴斗那会儿捧着大公鸡,要和人斗鸡去,也没心思多瞧,只看到两个小子在替她堆货,季胥则在边上守着。


    等他斗鸡输了,满西市闲逛,又撞见季胥拉着一车的柴禾,从横门大街路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才刚是羊毛,又成柴禾了?


    “定是羊毛捆在里头,外头一圈是柴禾,掩人耳目的,是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张二最近来得勤。”


    吴斗越想越对,肯定道。


    刘老姑听糊涂了“,她买一大车的羊毛做啥?就是做毡帽毡衣,一家子也用不着这些呀。”


    疑心是吴斗这懒汉混说了哄她这老姑子的,好救下这只鸡,吴斗却想通了似的,越说越激动:


    “我常听那些五陵子弟说,丰则籴,俭则粜,五谷六畜,一线一物,都讲究低买高卖,这胥女一定是囤积这些羊毛,等价高了来卖钱的!”


    “羊毛价高?能高到天上去?年年也没有这样的事,就是涨价了,买绵做衣裳穿,做被褥睡,也冻不坏呀。”


    这话将吴斗说住了,他总觉着话不是这么说,可又辨不出道理,只道:


    “母不是羡慕对门住大院子,总说那胥女比儿郎有本事,母既然说她有能为,咱家何不悄悄跟了她,也买些羊毛来放,也放不坏,涨价再卖了,不就钱生钱了?”


    “糊涂,有钱不说买米买布,当吃当穿,反倒买羊毛来放?我没有这样的闲钱,你有,你


    买去。”


    吴斗是狗窝里剩不了馍的人,他哪有钱,说:


    “春娘那不是还有……”


    刘老姑又要打,骂道:


    “你敢惦记春娘那点辛苦钱,你别想!”


    刘老姑信不过吴斗满口胡话,也舍不得家里拿钱,万一赔了,全家老小都得吃西北风了,故而提前给春娘上了眼药,好叫女儿别被吴斗撺掇了,真去买啥羊毛。


    又告诫了吴斗几句:


    “对门既不想叫旁人知道,恐怕这就是一桩险事,怕旁人跟了她,事后落埋怨,你也别到处嚷嚷。”


    西市这处,人车不得旋,繁华至极,季胥并不知道刘家姑婿的对话,最后拉了一车羊毛,出了横门大街,买了两担柴禾,向城外去了。


    大街上物穰人稠,她驾车也比平时慢,不过,五陵子弟向来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只听对街一叠声的叫唤:


    “让开!让开!”


    一行从城中打马而过的华服公子哥,驰速不减,惊得道旁行人奔走,骂骂咧咧的。


    季胥正在路口上,见了对街冲来的人马,连忙加鞭闪避。


    只感觉马蹄声掠耳而过,再慢一刻只怕就被马蹄子踏上了。


    “这帮无所事事的五陵子弟,成日的打马惊市,司隶校尉也不将他们抓了去!”


    同样忙着闪避的城内百姓怨声载道。


    “女娘,你没事罢?”


    路人问季胥,季胥方才正要经过路口,为了闪避,没办法撞在了道旁的梓树上。


    好在人车无恙,只是柴禾有些歪散了,季胥扶正了,重新捆了下,继续上路回家了。


    金氏收摊回来,正好在后头赶上了,只见又是大车的柴禾,将人都挡住了。


    不过她有心看了,地下竟掉下来一坨白物。


    这是方才撞树的地方,有一角的柴禾松了,季胥自己捆的,力气不够,不如那老翁的扎实,袋口的羊毛颠的掉下来一点。


    金氏等季胥进院了,勒了车,叫季止去捡了来瞧,发现是羊毛。


    原本因季虎孩没有下落而懒了的心思,变得打了鸡血一般,她关上门,攀上院中的一颗桑树。


    只是隔壁院墙修的高,自家的桑树没多高,她只能看到隔壁东厨窗户的高度,伸长脖子,只见田氏从厨房出来,向着柴棚去了,很快又被东屋的墙给遮掩了。


    “阿母,你做什么呢?”


    树上攀着个人,季元出来唬了一跳。


    季止道:“能让阿母上心的,自然是隔壁的好事了。”


    金氏抱树等着,可算有点动静了,却是田氏抄起院中一根晾衣的竹篙要来打,


    “贼头贼脑的躲在树上,别以为没瞅着你!看不将这偷看的贼打下来!”


    那竹篙够长,真给她打了一地的桑树叶下来,好在是金氏及时爬下来了。


    “谁偷看了?这桑树害虫了,我上去看一看。”


    金氏强辩了几嘴,拍打了身上的落叶,进门去了,和女儿嘀咕道:


    “这事不简单,前年咱们老家粮食涨价,各家都吃不起干饭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隔壁那三姊妹,气色反倒红润,咱家隔三差五能闻着肉香,那时我就猜,她家恐怕偷偷藏了粮食,日子难怪好过。”


    季元也记得,那会儿两家近,隔壁一做好菜,风一吹,自家嗅着馋得很,季虎孩几番搅吵着要肉吃。


    “季凤那丫头鬼精,在外也不认是她家的肉香,我就觉着是她家的。”季元道。


    金氏点头,“如今隔壁又背着人捣鬼呢,一车一车的柴禾,看看这是什么,羊毛!”


    季元纳闷道:“囤粮食倒还有解,囤这些羊毛做啥,羊毛也似粮食,将来会涨价?”


    季止道:“既这样,咱家也囤些羊毛来。”


    “急什么,好歹各处打探打探,叫女婿也问问同僚,这羊毛是什么行情,能不能涨,就这样跟着囤,隔壁血亏了,咱们岂不跟着受难了。”


    金氏觉着这次自己学精了,有了囤积的打算,不似前年赔钱吃亏了。


    她女婿杜贤虽说觉得隔壁就是无事忙,但外姑让做了,他也就抽空跟人打听了,傍晌来家道:


    “我说隔壁无事忙,长安各市里也没有风声,说羊毛要涨价的,昨儿那码头上,还有边市来的一大船羊毛呢,再放两三年,它也成不了稀罕东西。”


    说的金氏犹豫了,又问道:


    “都是向谁打听的?”


    “东西大市当差的市吏,他们看的见的,乃是全天下流通的货物,不比她胥女消息灵通?外姑别着了隔壁的魔,学她们囤这些,白亏了钱,等着她们做赔本买卖罢。”


    第143章


    冬月下雪了,这关中虽说冷的人打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就这蔬菜,竟比老家的还要清甜,田氏从雪地里摘了大朵大朵的菘菜、白胖白胖的芦菔。


    住大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寒冬也能吃着新鲜蔬菜,如今菜价可比春秋两季涨了好些呢。


    好在自家厨房这边上整了两块地,新鲜的还吃不完,田氏给秋姑、刘老姑她们这些街坊送了点,她们住的屋子窄,哪种的下菜,得了这鲜亮的菘菜芦菔,都说很好咧。


    雪天牛车行路艰难,槐市那处也去不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初季胥决定囤羊毛积攒些钱,也是料想着冬日大雪封路,槐市那处不好做买卖,恐怕还不上借贷钱。


    如今家里的一百石羊毛如今都停妥安放在西大屋了,田氏便在家里拾掇各处,洗了一口双领罌,风干了一些菘菜芦菔,用来做菹菜。


    她做的菹菜,过去在老家,邻里没有不夸的,色如金钗股,清脆且爽口。


    不过田氏闲在家中,挣不来钱,到底有些不安的,就盼着羊毛涨价了。


    隔壁金氏素日与田氏不和,自然没得那些菜,她家小院也种了点,但也就是


    绿葱、胡荽,这些不占地方的小菜。


    平日吃的绿叶菜,都得上交门市买去,更别说吃不完拿来做菹菜了。


    这日给季止十个钱,叫她上市里买两头菹菜来,这钱算得极精准的,两头菹菜买了一个子也不剩了,季止都不大情愿去。


    不过自打到了长安,买人家的菹菜吃,她才知道旧日里家里的菹菜有多难吃。


    难怪她提了去盛昌里叫卖那会儿,都捏着鼻子说她的菹菜有味儿,不肯买。


    金氏倒闻不出来,总说她腌的菹菜,和外头小郎卖的别无二致,也就是家里地方不够大,种不下两头菜,没得给她施展。


    每次她这么说,姊夫杜贤都装作手上有活,擦擦皮靴、理理帽子,很忙的样子。


    雪下大了,季止冻的将手缩在袖子里,好在是粱饭肉羹的生意挣了些钱,加之她央求了,前些日子金氏才给她做了身厚实的绵衣,比老家带来的那件芦絮的要暖和多了,不然关中这能冻掉人鼻子的天气可咋受得住。


    好在就隔街的一段路,季止很快钻进了交门市里,先瞅着了她姊夫杜贤,杜贤竟沿着墙根想躲。


    季止先将他一声姊夫叫住了,说:


    “我阿姊正说,外头多冷,怎么姊夫也不知道回家,到炕上多暖和,市长大人又不在,姊夫离了岗,谁还能管教不成?”


    “要回去的,要回去的。”


    杜贤说着又想走,被季止一下问住了:


    “姊夫,如今羊毛什么价了。”


    杜贤时常进城内,和一些东西大市当差的兄弟吃酒,每次回来季止都要问他羊毛价钱,只因她悄悄的买了一百钱的羊毛。


    她阿母金氏到底信了女婿的消息,没敢买,季止从前领会过季胥的厉害神通之处,一咬牙,用自己天天卖粱饭昧下的私房钱,尽数买了羊毛。


    不过也不多,混作麻袋装的松毛,放在柴草棚的不起眼处了,不敢教金氏发现,天天管杜贤问羊毛的市价,只是都一动不动的,难免有些灰心了,季胥不灵了?


    杜贤躲不过,只得告诉了她:


    “如今涨了,一石涨了三百钱,你可别告诉外姑,只当不知道罢了,姊夫买胡饼给你吃。”


    这是怕金氏反怪他,他哪能想到,今年的羊毛价钱古怪得很,那日在金氏面前说了不少大话,这会儿涨价了,他羞得没脸告诉妻子。


    季止应了,自己那点羊毛还是没买错,多少能挣点,留做体己钱,日后买吃买玩呀,也不用管金氏要钱了。


    这样一想,跑腿买菹菜都不嫌白忙活了,吃了胡饼,高高兴兴挽了食箪回家去。


    但金氏自己也在交门市做买卖,总有听到风声的时候。


    这日急急忙忙进家门,季元给她掸身上的雪珠,就听她可惜道:


    “如今一石羊毛都涨到一两八钱银子了,若是当初买了,这会儿足足涨了六百钱!”


    她这会悔听了杜贤的,早该买了羊毛来囤的,季元也吃了一惊。


    季止再劝她买,现在已经涨了,她反倒不敢买了,怕买了又跌,说:


    “听说这都是渭水冻住了三尺厚,走不了漕船的缘故,等着那些走陆路的行商贩贾们陆陆续续运了边市的羊毛到长安,必定能降回原样,那时咱家再买,方为聪明之计。”


    金氏有她的道理。


    只盼着边市的羊毛入关了,捏钱等着了。


    这日照常出摊,一则消息在交门市的小贩们之间传的沸沸扬扬。


    “边市关闭了,边市关闭了!塞外的东西进不来了!”


    关中的金铜器、布匹,也通过边市贸易,卖给塞外的外邦人,如今边市一关,做这类生意的贩贾自然愁了。


    金氏大为震惊,她还盼着塞外的羊毛能进来关中,她好买些价贱的羊毛来囤呢,全然落空了,忙追着问缘故,卖切肝的郭大郎道:


    “听说匈奴骚扰边关,朝廷要跟他们打仗了,长安各处都传开了,明日东郊大营点兵,汉军要去幽州打仗咯!”


    “两边和和气气的多好,这样一闹,边市也关了,那处的生意也没法做了。”小贩叹道。


    如此一来,羊毛的价钱,反而还在看涨,金氏一时想买,又总盼着它还能跌一点,怕买贵了,像老家卖粮那样白亏了钱,耽误住不少时日。


    隔壁田氏一家,遇着风雪天,蒙学那处,范书师也给放假了,说是等风雪停了再开课。


    都帮着季胥在交门市卖了半日的卤食,下半日一家子在家歇着。


    如今的田氏,面上难掩的喜色,毕竟羊毛价钱水涨船高,她家西屋里头的羊毛、旃席,可就越来越值钱了。


    就是没法去槐市出摊,心也更安定了,不用担心下个月的借贷钱还不上,打手要来堵门逼债,和女儿们拆了些羊毛,来做御寒之物。


    如今羊毛价贵了,田氏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多次反复清洗干净了,摊在堂屋风干了,再拿毛刷勾松散,使其成一片片的。


    这是个消磨时辰的功夫,只见竹榻上满是雪白的羊毛,案上有一架手摇的纺车,季胥转动着,这些羊毛被纺成了一卷卷的羊毛线,并不算纤细,纺羊绒布恐怕不行,但能用来织羊毛席子。


    田氏的针黹活很好,不仅织了一具暖和柔软的席子,铺在竹榻上。


    还缝了两床羊毛大被,晚上睡着拿来盖,她们都说极舒服的,内里夹絮的羊毛处理过了,也没有羊膻味。


    抽空还给她们各做了一顶羊毛风帽,是如今时新的尖顶样式,戴着暖和,另有颈衣、手衣、护膝,接连都做全了,保管冻不着,大雪天做针线活可不是件易事,不对着炭火,手指头都是僵的。


    不止她们三个孩子的,小幺的也做了,田氏说等蒙学那处重新开课了,给她带去。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珠见季胥拿一根大头针,底下垫了一块厚毡子,对着团羊毛戳来戳去的,觉得有意思,凑来问道。


    “戳只动物出来。”


    季胥道,上辈子入过羊毛毡的坑,这会子也能当件趣事了。


    只见她费了两个时辰,戳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羊,上面还绣了纽扣状的眼睛,凤、珠她们爱不释手,央季胥也给她们戳一个来玩。


    窗沿上摆的都是季胥戳的小动物,憨态可掬,在枯燥的冬日增添了不少趣味。


    季胥还将羊毛染了黑色,戳了个猫儿来,是家里雕胡的模样,哪日拿给小幺玩,叫她吃一惊。


    “也不知何时能见着小幺,她在言家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季凤道,这里正惦记小幺,言家那处来人了,是宋氏院中的仆妇,到家里来说:


    “夫人带了小幺回家,这阵子各处亲戚长辈也见过了,都说可怜不会说话了,但骨肉相见实在是一件幸事,夫人感激着您一家,小幺也很想念阿母阿姊们,这不,马上年关了,想请田姑一家到家里坐坐,说说亲热话。”


    说定了日子,那日还使一具马车来接她们。


    交门市那处的卤食摊子挂了休市的牌子,暂闭了一日,季胥也穿了件好衣裳,戴上田氏给做的风帽、手衣,一身暖和的同去做客。


    马车停在街上,街坊们都探头探脑的。


    “去哪儿呀?还雇上马车了?”


    邻居问道,只见那马车虽说不是六百石官员才能用的红车幡,只是寻常皂色的,但也是漆轮大车,比牛车势派多了。


    他们巷中,除了金氏有个做市官的女婿,时常的骑了一匹棕红瘦马,进出闾里街巷,再没旁人畜养马匹了,毕竟市井之地,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讲究派头,有一具牛车就很经济适用了。


    因此多看了两眼这马车,好奇的问田氏。


    “自家哪会花冤枉钱去雇啥牛车,这都是孩子们的姨母,非要让车来接。”


    田氏脸上格外有光采,就是没坐过马车,还像牛车似的,一撩布裳要爬上去,在那言家车夫与仆妇面前闹了笑话,季胥指了,才知道有专门的马杌,踩着上去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坐上这马车,田氏精神极好,哪还在意许多。


    季胥姊妹仨人,也都坐进来了,也是各处稀罕都看了一番。


    季凤去掀那帘子,只见金氏急急的出院门,见邻里对着这马车指指点点的,很是看不上,嘀咕道:


    “也不是啥高官的车,值当在雪里看?”


    她听说渭桥边上有个小贩,每日还能有羊毛卖,如今羊毛都涨到四两银子一石了,且各处都买不着。


    因此一早忙忙去抢了,拢手抱着一捆麻布袋口,翻眼瞅了,一刻不停的走远了。


    第144章


    季胥她们乘着马车,出了北门大街,沿着渭水岸边,那条积雪除了的大路,向了茂陵邑去。


    只听得满地的靴子如山响,震耳欲聋的,季凤掀帘看了,惊道:


    “好多的军士!”


    季胥也看了,那是一队穿甲持枪的军士,整齐划一的列队在东郊一处空地,旌旗飘飘,为首的大司马在帐前点兵。


    营地之外一圈的百姓看客,隔着很远,指指点点的。


    “那是皇帝身边的骑郎将,精通骑马射箭,能格杀熊罴,平定过燕王之乱,才从幽州回来呢。”


    “哦,就是那封邑只有五百户的牧平侯!”


    大司马捧了圣旨,点这骑郎将出列带多少兵马,季胥在渭水车上,离那大营很远,只依稀看得个人影,身穿铠甲,形容高大,像是故人。


    不过等马车轮子转弯了,也就断了视野。


    当初她们一家来长安,庄盖邑正在燕国查办谋逆案,并未当面辞行,乃是托他的结拜兄弟尤鲁转告的,一别数月,一直未曾再见。


    今日远远见了,方知他又要去幽州打仗了,心里自然望着他能平安凯旋。


    田氏并未与那年轻的牧平侯有过谋面,只知家里的埋在罪郡守府中的银钱,多亏他带了女儿进去,才能挖出来,这会儿也探头看了那满地的军士,则声道:


    “这些儿郎不知都是谁家孩儿,家里必定牵肠挂肚的,盼着他们能打了胜仗,平平安安回家。”


    田氏为人母的心,这刻也有着同样的企盼。


    那宋家的仆妇也说是咧,和田氏两个聊了些家长里短,问季胥年庚几何,可有许人家,田氏道:


    “还没,上半年我们母女才相聚,私心想将她留在家中,母女亲热,大点再替她说人家,她还不满十八呢,况她自己从不想这样的事,不过我替她操心罢了。”


    如今女子都是羞说嫁人的,田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这样说的。


    实则她认宋氏做孩子的姨母,也是有一份私心的,想给女儿说个茂陵邑的好人家。


    毕竟家中在长安无亲无故,凭自己一介市井之妇,无非也就替女儿说个贩夫走卒,倒不是说看不上怎么的,只是心觉女儿能值得更好的,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她寻那大户人家。


    这不,宋氏来请她做客,她满口答应了,给季胥梳堕马髻,令她取了那竹子做的笄,戴了银簪耳坠子,穿上了藕色的裙儿。


    也好让宋氏记住她有这么个标致女儿,来日有什么适龄的好儿郎,替着说合说合。


    “谁说不是,前儿听说我们双英巷有个十三岁就嫁了人家的,未免太小了,我们夫人也说,嫁娶太早了,自己都尚且不懂得为人父母之道,怎么生养孩子呢,胥这岁数,倒是合适的,可以慢慢的相看了。”


    边走边说,到了茂陵邑,这处的宅院明显更阔气,季胥家如今住的屋子是整条巷中最宽敞了,放在茂陵邑的高门大院之中,竟也逊色些。


    斗拱的屋顶,朱漆的大门,威武的石狮子,一路映入眼帘,看得她们乍舌。


    这茂陵邑这么富,还得追溯到先帝的一纸《迁茂陵令》,命那时家訾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一律迁徙在茂陵邑,直到现在,茂陵邑住的尽是豪门巨富。


    “就是这儿,到了。”


    仆妇探出去令开了门,田氏母女下了马车,跟着向宋氏院中而去。


    田氏一路教她们待会儿记得叫人,凤、珠两个初来乍到,都很新鲜的看了两旁的景观,闻言都说记着了。


    侧门边上一个丫头鬼鬼祟祟看了,跑到言老太太的院中,说:


    “套了马车去接的,这会子已经进了后院了。”


    言老太太穿的富贵,抹额上的一颗翡翠,有鸡蛋那么大,她老人家也不嫌脖子沉,天天都要戴着。


    她嫁到言家时,言家还只是在函谷关外的一户杀猪为生的人家,巧合之下,她的君舅,也就是小幺该叫曾大父的,跟了人家到太原、上党郡一带贩盐。


    那时还未施行盐铁官营,不少人家凭着盐、铁的买卖发家致富,成了一方豪强大户。


    言家贩盐也赶上趟了,从破落杀猪户一跃成了三百万钱的巨富,达到了财富标准,后来又顺应了《迁茂陵令》,举家迁居到了长安附近的茂陵邑,成了关内民。


    言老太太很是看不上那些关外民,如今听了丫头的回话,多有不悦,


    “不过上赶着认了门穷亲戚,还要车接车送的,二百两说给就给了那田氏一家,连我这处也不禀告一声,把我言家的库房当做她的嫁妆箱子,随意拿取了,我看她的眼里是没我,没这个家,你去将永儿接来,现在就去!”


    宋氏这处,正各处察看准备如何。


    厨上忙得不行,案板剁肉笃笃作响,梁上还挂着新鲜上好的鹿肉,水里淘洗着清脆的绿叶菜,这是言家庄子上一大早现送来的。


    陶釜里炖的河鼋羹,一打开来,各处飘满白花花的雾气。


    “今日来的是贵客,你们务必用心做好了,事后我自有赏。”


    诸人听了宋氏的话,都俯首应是。


    宋氏又看了令人收拾的厢房,她是有心留田氏她们在这住几日的,因此屋子都收拾好了,听外头说:


    “田姑来了,田姑来了!”


    心中一喜,忙去相迎,只是走的急了,咳嗽了两声,喘得虚了两下,被丫头扶住了,慢慢的踱了几步。


    只见丰姑早就带了小幺,在外头等了,这会儿将田氏她们领了进来,小幺高兴的手舞足蹈比划,拿着季胥给她的“雕胡”,爱不释手。


    丰姑手中拎着个包袱,里头都是田氏给小幺做的风帽、手衣之类的小物件。


    “可算等着了,路上冻坏了罢?快来暖阁坐坐,煎一壶热茶来。”宋氏道。


    “那马车厚实着,我们穿的又厚,不冻人,一路走一路看,怪新鲜的,就是你,怎么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脸也发白了?”


    田氏拉了宋氏说话,对着她的脸打量一番道。


    宋氏道:“年关下事多,难免扰神些,我忙了这阵子,见了这些人,最想见的还是田阿姊,可算见着了。”


    “别人就算了,我不大懂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的交道,日后为我们就不必这样大阵仗了,有两个菜一壶酒,咱们坐下来说说话就很好了,这样操持,累坏的都是你的身子。”


    田氏说的都是实心话,那马车来接,她脸上确实有光,也高兴到这里逛逛,可看到宋氏这见风咳的身子,自然替她着想。


    一番话说的宋氏心肠软了,连连应了。


    宋氏见过了季胥,眉眼柔和,丹唇荔腮,白白净净一个人,心里也欢喜,领着到暖阁,并田氏,三个人说话去了。


    凤、珠两个,则跟着小幺跑了,到了小幺的屋子。


    季凤离了外人,关上门悄悄问小幺:


    “你在这处过得好不好?他们这家人待你可好?”


    小幺想了想,比划道:


    “姨母,好;大母,不好。”


    “那言老太太都是怎么待你不好的?”季凤又问。


    小幺一手作圈贴在额头上,当作言老太太头顶那颗鸡蛋大的翡翠,做出个板着皱巴巴的脸,指指点点的动作,口中咿咿呀呀的,还跺了跺手。


    季凤已经能想象到,言老太太拄拐棍训话的模样,有气道:


    “我就知道那老货不是好人,她可曾打过你?”


    小幺摇头,做了个推的动作,比划道:


    “永儿欺负我。”


    “永儿?”


    凤、珠生疏这人,一语才落,就听外头丰姑在说:


    “小姐,带了凤、珠两个小姐出来罢,该用饭了,一会儿再玩,老太太带了永儿也来了,夫人已经命在暖阁置案摆饭了。”


    宋氏她们也才说上话,这中食本没有那么快开席的,是言老太太到这处,指使摆饭的,她说:


    “我不比你们年轻人,我老了,中食用晚了晡食就用不下了。”


    宋氏只得出来迎这君姑,请她在暖阁上坐,那处已经铺了大毛褥子,备了炭火。


    言家是分案而食,因君姑在,宋氏这做儿媳的,也不能安生吃饭了,捧了食案,在言老太太跟前摆了,在边上伺候,递水布菜的,等言老太太用完了,她才得空吃一口。


    “吃酒,吃菜呀,田姑子,别客气。”


    言老太太将人使唤着,牙齿不好吃得又慢,将这处占着,


    她们这些娘们都不好说私房话了,加之心系宋氏,也不大提筷。


    宋氏伺候君姑多年了,就算这君姑故意挑她院中有客的时候来用饭,她也不好明面上苛责,只得伺候了,反劝田氏她们吃,


    “这饭菜还可口?”


    她虽茹素,可为了招待田氏她们,案上都是大荤居多,丰盛极了。


    正是这样言老太太心里不自在了,说:


    “我这儿媳,待我都没有这样用心,你们比我有福。”


    田氏不是她儿媳,是一点也不顺着她的话说,反道:


    “老太太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捧案伺候君姑,还不是有福?我做儿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老太太惜福罢,无福的话说多了,可就成真了。”


    说的言老太太冷笑两下,


    “到底你们乡下人会说话。”


    田氏丝毫不让,反说的更多了:


    “我们说的都是粗话,不像老太太,笨人还听不懂您老的话咧。”


    这是说她拐着弯骂人,言老太太说不过田氏,只得向着宋氏讽刺了两句:


    “你真是结了一门好亲!”


    也不再假意叫她们母女吃菜了,那永儿,因得她喜爱,就挨在她边上,言老太太时而喂点好肉给他吃。


    “我不要吃河鼋羮,我要吃她案上的!”


    这永儿指使道,他比小幺还大两岁,反倒蛮不讲礼,一味的撒泼吵闹,指着小幺案上的一碟卤食说要。


    这是季胥带来的,想着小幺许久未吃了,特给包了两大包来,宋氏吃素,本想单独卤些芦菔腐竹给她吃的,可想到她身子不大好,恐怕受不住卤汁里带有发性的香料,便作罢了。


    宋氏不想叫好人受讽刺难堪,因此并未给老太太案上放卤食,不给她吃的机会,不料这永儿眼尖看着了,吵嚷开来。


    言老太太问了那是何物,只当这宋氏故意冷待侄儿,有啥好东西只给女儿吃,宋氏知道她的想法,因道:


    “那是胥女做的卤食,素日小幺吃惯了,很爱吃的,恐怕君姑吃不惯,一时没摆。”


    果然,言老太太立时嫌弃了,对着怀里的永儿道:


    “那都是市井吃食,不知道多脏的东西,你别吃,吃了闹肚。”


    这话田氏并季凤听了,若非是客,顾及宋氏为人儿媳,就真的唇枪舌剑骂开了。


    小幺听了,心里气的很,比划了什么,可那对祖孙一点看不懂。


    小幺想起这永儿好抢她的东西,于是,接连的吃这卤食,还做出点头,好吃得不得了的神情,惹得那永儿心痒难耐,一点也不听言老太太的,吵道:


    “我要吃!我要吃!”


    终也得了一碟子,吃了,果真是好东西,抿了好些骨头出来,全吃干净了,事后还和言老太太告状道:


    “伯母偏心,有好东西只给小幺吃。”


    惹得言老太太骂了他两句:


    “你个没见识的,那算啥好东西!我几番叫你不要吃,你也不听!”


    这对祖孙走了,她们可算能自在相处了,孩子们吃完了,跑去屋子里玩,小幺比划道:


    “今晚咱们一起睡,我睡最里面,小珠睡中间,二姊睡外头,和以前那样,好不好?”


    又捧出藏在床底的匣子,里头都是她给留的好东西,只见有一只狼毫笔,一朵攒珠的绢花,分别是给珠、凤两个的。


    她们两个可不对这处也新鲜,和小幺多日未见,想留下来玩,伙着去问了田氏:


    “阿母,我们能不能在这住一日?”


    宋氏那里正留她们呢,季胥辞说家里摊子还得看顾,再个,她得时刻关心羊毛的价钱,得回去,不好留宿,


    “姨母盛情,不若阿母带了妹妹们,在这住一日?”


    田氏道:“我放不下你一人,必得回去的,这两个小鬼,索性蒙学也停课了,就容她们在这住一日,你别嫌烦。”


    又叫凤、珠两个千万安生听话,宋氏高兴,说:


    “一日哪够的,多住几日,改日我套车送了她们回去,不叫你操一点心。”


    田氏担心宋氏不免操劳,只肯给孩子小住一日。


    说定了,田氏、季胥两个略坐坐就该走了。


    季胥这里正吃甜酒,听长辈惜别,感觉手心被拉了下。


    是小幺那孩子,趴在她腿上,比划道:


    “我有好东西,给阿姊。”


    第145章


    说着拉了季胥,到无人的角落,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大金簪子给她,


    “好东西,好看,值钱的。”


    季胥吃了一惊,问她哪里得的,就是言家,这么个镶宝珠的金簪子,恐怕不是小孩能随意相赠的,小幺比划道:


    “别人家给的,我不给她们,只留着给阿姊。”


    强要给她,好像这是她猎来的好东西,必得塞给你。


    季胥暂得了,背着她还给了乳母丰姑,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丰姑还是替她收着吧。”


    说起这事,丰姑哭笑不得,


    “小姐得了这簪子,谁也不肯给,我们哄了她几次也不成,别的倒也罢了,这是一个亲戚长辈给的见面礼,若舍了,一次也不戴,恐怕人家说嘴,我只悄悄收好了,不告诉她。”


    季胥并田氏两个便回去了,路上经过黎家,这家果真如黎富业所说,家中皮革羊毛堆积如山,一车车的从角门后头运出来。


    季胥多看了两眼,回去向张二打听了羊毛市价,张二悄悄道:


    “如今的羊毛,一石已经涨到四两银子了,旃席更是名贵,边市一关,关中的货就那么点,八两才能买着一具了!女娘真是囤着了,再放放,只怕能赚更多。”


    不料季胥却说要卖了,都卖了,托张二找买家。


    张二不解,但也照做了,如今的羊毛和旃席是紧俏货,他次日就促成了这桩买卖。


    来了十辆牛车,将季胥家里头的囤货拉走了,邻里们看呆了眼。


    渭桥东头,


    羊毛贩子一大早拉了一车来卖,河水结了三尺厚的冰,岸畔照样等了不少来买羊毛的人。


    他们都是知道了汉军要和匈奴打仗,边市关闭的消息,特来囤了羊毛,等着涨价再卖钱的,金氏也挤在其中,哄抢着上去道:


    “我全要了!都给我,我全要了!”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也就这小贩这处还有,金氏原先犹豫的心,如今彻底急了,再不买就没有了,因此连来抢了两日了,眼都抢红了,搡了别人道:


    “别挤,老东西!挤着我了。”


    “你买这样多,旁人还买什么。”


    小贩还不肯多卖给她,金氏费了些口舌,最后左右一大袋的羊毛,抱着回家了。


    只见她那大女儿找来了,在巷口焦急的望向来路。


    “阿母不好了!不好了,隔壁招来了十来辆的牛车,将她家的羊毛都卖了,还有旃席,我们在边上看了,那些东西,少说值得七八百两,这一日竟都卖了。”


    “卖了?如今正是各处难求的时候,她们竟卖了?”


    金氏心里惊一阵,得意一阵。


    惊的是隔壁竟悄悄的囤了这么多,卖了这样多的钱,得意的是隔壁卖早了,这会儿正是价钱飞涨之时,却坐不住卖了,因笑道:


    “卖早了,由得她们悔去罢!你阿母我今日又抢了两袋子,这羊毛各处都没有货,还有的涨呢。”


    季元心里多少有些不安,金氏自有她的道理,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等自家再卖时,那会的价钱该有多高,隔壁一家的肠子恐怕都悔青了。


    田氏虽说也想多留一阵子,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手里有闲钱的,没有不囤羊毛的,就是七岁小儿,也知道说羊毛值钱的话,更别说牛毛、羊毛制成的旃席了。


    但女儿坚持要出手,她终究是听任了,那些羊毛搬上车,渐渐拉走了,西屋恢复成空旷的模样,院外不乏看热闹的邻居,吃惊不已,说:


    “田姑,啥时候囤了这么多货,也不告诉我们。”


    “赚钱的事谁还满天下嚷嚷了,告诉你们只怕亏了,要堵着朝我家要钱了。”


    田氏道,他们都说哪会,又道:


    “卖早了呀!”


    其实季胥决定出手,一则看见黎家这样的囤积大贾抛售,二则边市关闭的消息传到各处,全城都看好羊毛的涨势,哄抢着要,她反倒觉着没有多少势头可涨了,毕竟消息才是最值钱的,因此舍得卖了。


    除了自家用掉的一些羊毛,这批货一共卖了八百两,其中羊毛和旃席各四百两。


    她额外给了张二做为中间人的沽酒钱,得了属于自家的八百两,在竹榻上盘点了。


    将这钱,按照如今四两银等于一两金的价钱,全都换成了金饼,这样能少占地方,二百两的金饼,相当于这时候的十二斤半,金灿灿的,足够沉,收进“家用”的钱匣子里。


    这可就意味着,家里能喘口气了,不用为了每月要还的借贷钱,一刻也不敢停的卖吃食了,她对田氏说:


    “有了这匣子的金饼,槐市那处,阿母大可不必去了,留在家里享福罢。”


    田氏笑得嘴角打出牙花子,哪里见过这样多的现钱,稀罕得个个拿起来,恨不得咬上一口,看看真不真,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


    “好好好,到底是我女儿有本事,阿母也能享清福了。”


    说是这样说,有钱放着不赚,她是断断做不到的,盘算着过了冬月、腊月,天晴了仍旧要去的。


    如今则在家中备些年货,准备迎接除日,这是她们母女在长安的第一个年,还是很看重的,要好好的庆祝。


    因此家里各处都掸拭除尘,好好的清洁了,一些用残了的扫帚、灶帚、拂子,都丢了买成新的。


    还有母女的新衣,也都扯了鲜亮的布料,慢慢的做起来了。


    再有家里烤火的木炭,一次性拉了两大车回来,足够这个冬日取暖了,成筐的堆在柴棚下,足有二十筐,冒尖的量,都是些烟很轻的好炭;


    除了炭,柴禾也不必说,因着先前看似运了十车柴禾,实则是为了掩饰底下的羊毛,并没有多少。


    这次,田氏赋闲在家,特地驾车去了郊外,找那打柴为生的人家,前前后后拉了十大车回来,只见用秸秆捆成一大把的,多是松枝、路萁,这些都是易燃的,烧得又好又快。


    还有劈成手臂大小的木头,田氏都将其码放在柴棚了,她堆叠的功夫很好,堪比院墙高了,也丝毫不倒的,既显壮观,又显美观。


    还有家里要吃的米,一家南边来的,习惯吃稻饭,她也买了三十斛稻子回来,放在西屋了,堆好了一袋袋拍过去,十分扎实的手感,季凤看了道:


    “好多稻谷!咱家开春都不用买稻谷了!”


    如今冰天雪地的,不是每日都能吃着鲜鱼的,院中则挂了五条腊鱼、一百节腊肠、一百节腊肋骨、十条腊肉、两只大火腿。


    这些,都是冬月以来,接接连连做的,腊鱼是田氏的手艺,其余都是季胥做的。


    有太阳时挂出来晒,无则在房檐下风干,如今渗着滴滴油脂,肉质都紧实了,呈现出一股好看的蜜色,极为诱人。


    凤、珠两个,时常在竹篙下仰着头来闻一闻说:


    “好香呀。”


    盼着哪日晒透了蒸来吃,这可是冬日才有的美味,并非一年四季都能吃着的。


    才晒腊货的那些日子,多亏了这两个小家伙守着,否则那纤薄的肠衣,一不留神要被贪吃的雀儿凿上两口,多可惜,破了洞也不好看,因此这两个妹妹,在院中玩耍时,也不忘了赶雀儿。


    后来季胥想了个法子,剪了一根根的布条,拴在竹篙上,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离了人,那些麻雀也不敢靠近了。


    如今就是这样的,院中晒了腊货,田氏在厨房忙活中食,厨房边上的两畦菜地,种了芹菜、芦菔、菘菜、蔓菁,还有边角的一些小葱、胡荽不在话下。


    绿油油的叶子上仍有未化的白雪,旁边一行炊烟直上,看着是暖和的。


    凤、珠二人在灶下,对着有火光的灶膛,在翻花绳,时而添根柴禾,看天色差不多了,季凤对田氏道:


    “我去接阿姊回来!”


    “我也去!”


    季珠也道。


    两人结伴蹿进了交门市,一路小跑到卤食摊前,季胥果真卖空了在收摊了。


    有她们两个帮忙,一会儿就收好了那些双耳陶盘,姊妹仨推着独轮车,向家里去了。


    田氏早在堂屋的温炉上生了炭火,“冻坏了,快烤烤,再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又给季胥手中塞了个竹编的火笼,里头刚夹的三五块红炭,铁网上盖了一块粗布,用来烤手的,她们姊妹仨的手,都伸进了粗布下头,对着炭烘烤。


    “谁的手好冰呀!”


    “是小珠的!她才脱了手衣玩了雪。”


    季珠便拿她的冰手来冻人,一屋子的笑。


    几家欢喜几家愁,隔壁金氏就没有好面色了。


    那原本各处都缺的羊毛,竟像春笋似的冒出来,各家店肆都有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


    隐隐有风声说是茂陵邑的黎家,并几家大贾抛售了囤积的货物,不过这些消息并未传到金氏耳中,她只知价钱莫名从四两一石,跌成了三两、二两。


    金氏囤了五石,竟都是四两买的,生生亏了一半,气的她饭也吃不下了,要她的钱,就是要她的命哪!这跟生生去了块肉有啥区别?她捶胸骂道:


    “都是隔壁惹的祸!兴什么囤羊毛!自己挣了钱,害了咱家!”


    她女儿季止没有作声,她倒跟着隔壁,那日将自己藏的那点羊毛卖了,得了三百多钱。


    不过也不敢告诉了金氏,一是怕被骂,二是怕金氏要了她的钱去,因此默默的将钱藏在褥子下,留着买胡饼吃。


    第146章


    话说田氏,前阵子心系家中值钱的金饼,捧了那“家用”的钱匣子,一时想放在房梁上,一时想藏在箱笼里,一时又想埋在地底下。


    各处折腾了,总之都说:


    “不妥不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日街坊们都看见咱家卖了十来车的羊毛,挣了多少钱,都是有数的,难免教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听着了,惦记上咱家的钱,这可是金子呢!”


    为此,季胥想了个法子。


    找了子钱家无盐氏下边相熟的典计,将这些金子,尽数存在那处了,得了个盖章的凭条。


    这无盐氏借贷都做,季胥存在它这处的钱,每年是能得些利息的,且它在全天下一些大都邑都设有钱庄,有这凭条就能在无盐氏处取钱。


    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贩贾,为了方便,少不得将钱存在无盐氏处。


    季胥这钱存了,典计每月初会在她账上划走五十九两,作为还款,这样每月划账,余的算利息。


    季胥若有急用,也可按需取钱,不得不说,长安有无盐氏这样的子钱家,还是方便行事的。


    典计恭恭敬敬送她出门了,季胥将这凭条,锁在了“家用”的钱匣子里。


    田氏又将钱匣子锁在了箱笼里,退一万步来说,哪怕被贼将凭条偷去了,不是季胥前去,也支取不来一分钱。


    “阿弥陀佛。”


    这样一来,田氏可算心安了,不用每日将匣子翻出来点一遍里头的数目了。


    家里总共借了千二百两,两年,利息十二分之一,一共要还千四百两。


    如今正值腊月,自八月起,每月还五十九两,已经还了五个月的贷钱了,加上存在无盐氏处的价值八百两银的金子,每月出摊还能有进项,放眼望去,是不用焦心这比钱还不上了。


    不过,季胥还有开食肆的想头,当初举家向往长安,也是想在最大的都邑开一家食肆。


    一口吃不成胖子,先从小摊做起的,她暗暗看了,那些拥有大店的食肆,食客多为富贵人家。


    每日络绎不绝的小僮提着食盒来往,一些有闲钱的小户人家、市井百姓则更不用说了,去那大食肆酒楼吃上一次,脸上多有光彩,回来能吹半个月。


    而能开得起大食肆的,也并非普通百姓,多少和官府沾亲带故,或者家底雄厚,在五陵


    说得上名号,非她这样的三尺素身可比的。


    因此要实现两世的梦想,还得从长计议哪,既要有钱,也要有名,最好能识得些有门路的官夫人。


    这日刚过了腊八,下半日,季胥正在榻上看书卷,乃是过去她在槐市淘来的旧书,和膳食相关的,毕竟到了这个朝代,也是要学习融入的。


    言家的丰姑来了,说是宋氏病倒,田氏一家忙跟去看了,只见府中不及上次来时井井有条。


    就她们进来的路上,就撞见一伙躲在廊下说闲话的仆妇。


    “听说流下一团血,辨不出是男是女。”


    “定是一个月前,大爷回来那次怀上的。”


    “如今吃不得喝不得,就大夫人那个身子骨,恐怕要不中用了,不一定能过得去这个年了,府里该张罗着后事了。”


    被丰姑拉下脸骂着一哄而散了。


    这些丰姑在路上也同她们说了,大意是这样的。


    宋氏是倒在院中被丫头们抬回去的,大夫把过脉才知已有一个月身孕,只是已经胎死腹中了,只能用药将死胎打下来。


    言老太太做主,要宋氏修养,换作了妯娌潘氏管理内宅事务,多少要给宋氏气受,加上流了孩子本就忧思伤身,这两日已经不大吃喝得下了,那些仆妇故而说她不中用了。


    她们听了越发惦记,跟着到了宋氏院中,迎面才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夫人宽额高颧,眉眼间一股精明相,穿的很体面,听她说话的口气,当是妯娌潘氏了,乃是永儿的生母,能看出几分相似,和丰姑说:


    “我才送了些菜来,都是厨房尽心做的,伺候你们夫人吃下,总这样不吃不喝的,可怎么好呢。”


    待到里头,只见屋子遮得密不透风,白天也点了蜡烛,满屋的药气,丫头将那饭菜呈了。


    是一碗冒油花的鸡汤,并荤素两个小菜,宋氏看了眼,只摇头让拿下去,一口也吃不下,丫头正劝:


    “夫人身子骨要紧,就是破忌一次二次,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田氏来了,一看宋氏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歪在床上,脸也蜡黄蜡黄的,眼睛都浊了,像是病入膏肓之人,一下扑过去,


    “我可怜的妹子,多久不见,你竟病成这样了……”


    说着淌下两行泪来。


    “田阿姊,你来了。”


    看见后头的孩子们,笑了笑道:


    “都来了,与小幺去外头暖阁里玩罢,也教她高兴高兴,别拘在我这处将眼睛都哭肿了。”


    小幺她是知事的孩子,底下老姑子嚼舌,说宋氏不中用了,教她听见了,每日总是要守在边上,不肯独自去玩,如今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季胥也拍了拍凤、珠两个,她们听话的牵了小幺,向外头去。


    小幺看了看宋氏,宋氏说:


    “去罢。”


    几步一回头的,三个孩子出了屋子。


    宋氏见她去了,才说:


    “如今我这样,没剩几日了,她阿翁又常年在外头,说句不该的话,当初就该留了她在田阿姊家,也好过在这家,有那样的大母和叔母,将来不知怎么受冷落。”


    说的喘嗽不止,田氏替她顺气,说:


    “你比我还年轻,千万想开点,将身子补好了,日后还要伴着小幺长大呢。”


    说着劝的宋氏将那饭菜吃些,“就是不吃荤,好歹进些素菜呀。”


    丰姑忙命将饭菜捧来,只见鸡汤并荤菜已经撤去了,只剩素菜,田氏相劝,吃了两口,也全吐了,说:


    “这都是我的命数,我是个没福的人,却又破忌损了阴德,胎里这个才离我去了,我知道我的命也不久了,只是放不下小幺。”


    说的满屋子丫头都哭哭啼啼的,季胥示意丰姑到外间来,问她宋氏那句“损了阴德”的话是什么意思,丰姑掖了泪道:


    “乃是上个月夫人误食了一口肉汤,她只觉着是自己犯了忌讳,没能给胎里的孩子积阴德,这才没保住的,大夫的意思,是母体过于羸弱所致,并非那肉汤的缘故,只是夫人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听的季胥叹了叹,才知这是宋氏的心病,需得慢慢开解,只是她才流了孩子,小月子不进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因道:


    “那麦饭,恐怕你们夫人就算吃下去,也难以克化,换些米粥来,小半升粟米,加二两枣脯、一两风干桂圆、莲子,要煮的软软的,有我阿母在,想必能劝姨母进一些。”


    丰姑千恩万谢的去做了,开匣子拿了一贯钱,打点厨房的。


    如今宋氏不管家了,各处又都说她即将伸腿去了,厨房那起懒贼,越发不上心了。


    过了一日三餐的时辰,她们再额外要些什么,都骂骂咧咧的,不肯动弹,使钱才肯做。


    就今日的饭菜,还是潘氏亲自送来的,好歹才像样些。


    她也不好对季胥说这些,显得她们办事无能似的,得了这法子,尽力去求厨房做了。


    半个时辰后,将这粥端了来,只是季胥看了,问道:


    “放了荤油?”


    且这枣脯,连核也没去,筷子碾了,这莲子也还夹生的。


    丰姑不大通饮食之道,但她知道,夫人茹素,在边上守着,千万别叫放了荤油,因道:


    “我看着他们做的,没使放荤油。”


    季胥鼻子灵,分明嗅到了猪油膏的一丝丝香味,面上也能辨别细微的油花。


    一时也不知是底下刻意为之,还是说因着宋氏管家权旁落了,底下人不尽心办事,煮过荤菜的炊具直接用了。


    这时候也不是揪着这些不放的时候,宋氏的身子要紧,因道:


    “不止荤油,这煮的也太不像样了,院中可有设厨房?丰姑去量了东西来,我来做罢。”


    说罢就将腰间多的一根束带解了,将袖子束住,露出胳膊好干活,丰姑说:


    “院中无人擅厨事,没有厨房,不过,煎药的炉子是有的,可使得?”


    “找个新的陶釜来,不曾沾了药气的。”


    丰姑拿一贯钱去办了,好在宋氏嫁妆颇丰,这些年打理得当,也有进项,这些打点仆妇的钱还是有的。


    季胥就在外间,就着炉子看火熬粥,田氏在里头陪宋氏说话,说的多是小幺。


    “满头的虱子,还有苍耳缠住头发,跟牛羊关在一处,人家买奴隶的拍拍她的脸,掰开她的嘴看牙齿,她也不会说话,就呆呆的照做,没了阿母的孩子,着实可怜,你要好起来,不能失了心气,小幺没了你,还能仰仗谁呢,有那样偏心眼的大母,谁知来日会不会落到同样的境地。”


    甚至偷偷摸摸嚼舌道,


    “说句难听的,谁知小幺丢了,和她们有没有干系。”


    说的宋氏一口气提上来,将帕子攥紧了。


    季胥将粥端来,只见软稠香浓,呈现枣红色,入口即化,一点荤腥气也无。


    她就着田氏的手,喝了有小半碗,竟没吐。


    “能吃下东西就能好了,再吃一口。”田氏一面喂,一面道。


    第147章


    因放心不下形式不好的宋氏,田氏母女四人在隔壁一间空屋子安置了,暂住在这处。


    接连两日,季胥都用五谷并些补气血之物来煮粥,宋氏能吃得下小半碗。


    但她身子太虚了,光吃五谷、五菜,不碰荤腥,总也补不回来,因此季胥试着在粥里加些小荤。


    只见煎药的耳房,已经被她改造成了一间简易的厨房,刀俎、盘盏、油盐酱酢等,这些丰姑都在附近的一个高市置办回来了。


    季胥要用的食材,也留了个心眼,令丰姑亲自去市里买,背着人拿进院中。


    明面上提着的,是在药肆给宋氏抓的药,府中下人也以为丰姑外出只为抓药的,并未往别处想。


    这日,丰姑捉回来一对野鸽子,从麻袋里拿出来时,扑腾着翅膀很有活力,


    “那老叟说是在结冰的塘边用渔网捕的,我看着挺肥一对,便买了回来,夫人才嫁来那几年倒是喝鸽子汤的,只是请大师算过之后,一概不碰了,身子也每况愈下。”


    季胥得了这


    对鸽子,烧水拔毛,用小陶炉炖汤,另取了鸽子胸脯一块较厚的肉,捶打细了,用姜丝细细腌透去味。


    得了那鸽子汤,骨头并不要,下了养气的五谷来熬粥,面上撒些细碎的鸽脯子肉,混在粥中。


    再添一匙用葱段盖过腥气的秋油,既增香了,也不过于油腻,如此端到里间去了。


    宋氏背后垫了软枕,已经能稍微坐起来一会儿了,只是两颊依旧蜡黄枯瘦,没什么血色。


    田氏捧了那粥,进来时吹了吹道:


    “好香的粥,你这身子,只吃五谷时蔬到底不够,还要进些荤腥才好,这粥,胥儿说是取了鸽子胸上那块肉做的,又嫩又不腥气。”


    也不瞒她,说了这粥里头加了鸽子肉,只是还没近前,宋氏光听了,捂着胸口一阵反胃。


    田氏忙的搁下粥替她捶背顺气,这才没将早上吃的两口东西吐出来。


    可巧妯娌潘氏身边的一个丫头提着食盒来了,只见捧出来一道大补肉羹,上面浮了一层黄澄澄的油点子;


    再有一盘烩鲐鱼,看着又惨白的,鱼背上花刀不多,透着一股鱼腥味,说:


    “我们夫人如今掌管偌大一个家,年关下,亲戚们走动也多了,既要款待亲朋好友,又要筹备年宴,忙的抽不出身,就这样,还是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两样菜,来给宋夫人补身子。”


    宋氏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捂着心口说:


    “多谢费心了,只是我茹素多年,不想临了却破了戒,就这样去了,倒还干净,你去罢,和弟妹说,多谢她了。”


    丫头应声去了,在潘氏处学舌。


    潘氏歪在榻上,身上盖一张大毛豹皮,一个小丫头在替她捶腿,听了这话,问道:


    “你看清了?她当真一点也不曾吃?”


    “还是那样,不碰荤腥,厨房管事的刁老三拜高踩低,并不用心给那将死的虔婆做斋饭,奴婢听说那煮了肉的釜,洗也不洗,就用来做斋饭素菜,倒泔水的老姑子说,那虔婆自腊八起,饭菜都原封不动的倒进了泔水桶里,只怕全凭那一日三副煎药吊着一口气呢。”


    潘氏听了,心有快意。


    言家有二子,潘氏嫁的是次子,早年得了永儿,就撺掇言老太太分家了。


    两房各得了些田产铺子,不过因着老太太还在世,言家是分家不分室,分家不分财,两房依旧同住在祖宅中,言家二子各自照看名下生意,年终算总账,一处花销。


    实则跟没有分家是一样的,起初潘氏还不满这样名副其实的分家,可几年下来,二房的买卖亏空了,大房却赚得翻了几番,她的心早就变了。


    也不再撺掇言老太太要跟大房划清界限了,反而想将幼子永儿过继到宋氏膝下。


    不过宋氏三推四阻,一直不能如。


    三年了,那吃斋的虔婆总算要咽气了,过继的事,全凭老太太做主,眼看就能成了,将来大房那份家私,也有他们的一份。


    潘氏只等隔壁院报丧了。


    同日,小幺到言老太太院中按时的晨昏定省,凤、珠两个是客,也是小辈,陪着一道去了,老太太问了几句话:


    “你阿母怎么样了?可吃得下饭?”


    小幺比划给她看,她看不懂,也无心叫能看懂的丫头说给她听。


    这福薄的大儿媳本就不讨她喜,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念叨道:


    “你阿母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别惹你阿母生气,伺候了汤药也要做做女红,你是个哑巴,将来没了生母,不勤快些,来日怎么嫁人呢,去罢。”


    并不多留,尤其不喜凤、珠那两个乡下小丫头,看着就生厌,打发她们走了。


    一脚蹬出院门,季凤啐道:


    “老东西!她素日就是这样对你念经的?”


    小幺低了头,并不吱声,鞋边丢了一粒石子来,只见是要去请安的永儿,管小幺叫哑巴:


    “哑巴,听说你阿母要没了,你跟你阿母一样,都是克人的煞命,你阿母克孩子,你克你阿母,嗳呦……”


    只见季凤将他一把推倒,指着骂道:


    “小王八羔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好在是跟小幺的丫头将季凤抱开了,只见永儿鬼哭狼嚎的,内里老太太院中的人听见了响动,一个老姑子出来问缘故。


    这丫头怕被拦下问责,忙带着她们回了大房院中。


    宋氏那时才吃了两口粥,见小幺眼圈红红的回来,问她怎么了。


    小幺也只懂事的摇头,比划道:


    “有沙子,吹到眼睛里了,阿母吃粥,吃粥好得快。”


    季凤嘴快说:“都是那老东西念的经,还有那永儿,嘴也不干不净的,他们都说姨母没几日活头了,还说小幺克你,我气得推了他一下,又想打他。”


    宋氏听的气急败坏,“好,好,他们都盼着我去了,好将永儿塞到大房来,我那软耳根的夫君,只怕也经不住老太太的教训,那时我可怜的小幺,该怎么办呢……”


    搂着小幺,母女两个哭了一阵,田氏拉了小幺,捧着粥道:


    “好了,先吃东西,身子养好了,你能护着小幺一辈子。”


    宋氏点头,也不用喂,自己就能吃,将一碗粥吃干净了,她得活下去,不能就这么去了,浑浊的眼睛也攒了愤怒的光。


    中午,见宋氏打发走了潘氏令人送的肉羹、鲐鱼,说了些不碰荤腥的话,田氏只当她连这碗鸽子肉也不肯进,不承料想听她道:


    “胥儿做的,必定比厨房的好百倍,如今小幺已经寻在身边,我的确不该一味的吃斋,熬坏了身子,日后母女还怎么相伴,我得吃荤腥,将身子补好。”


    说罢眼一闭,吃了,却没有料想中的呕吐。


    这肉并无腥气,在粥中软糯清香,或许是心里接受了,也没有反胃感,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竟见了底,看的一屋子人都觉得有望了。


    到了晡食,宋氏也知道要东西吃了,说是想吃桂花糕。


    “我来做!”


    季胥将袖子一束,就到厨房忙活了,没有什么比有人想吃,而她安安静静做来,呈给人家吃的好,更令她感到宁静了。


    尤其这还是宋氏小月子以来,头一次说想吃东西,她觉得身上满是劲,在耳房内半个时辰,将这白软似玉,桂花似金的糕点做来了。


    米香和桂花的芬香带进屋子,宋氏吃了有两块,余的小幺、凤、珠她们都吃了。


    小幺最近瘦了,小脸不如之前胖嘟嘟的,如今宋氏转好,终也开心的吃了糕饼。


    晡食,季胥炖的骨头汤,宋氏也吃了,接连十日过去,已经能下地,在屋子里走动了,脸色也不似从前蜡黄,渐渐有了血色。


    不过未曾叫外头知道,潘氏院中的丫头再要送饭菜来,丰姑便将她们拦在外头,说:


    “这屋子一开一关的,要进去冷风,夫人已是说不上话,连汤药都要丫头们灌着吃下去,这饭菜究竟是吃不下了,劳你们跑一趟,给我罢。”


    潘氏自己去了一次,为的是季凤推了永儿的事,丰姑倒并未拦她,只是才进里头,只见那床边吐了一地的秽物。


    隐约看了,宋氏盖着床脏了的大厚被褥,都能看出瘦的不成人形,脸也被枯黄的头发糊了,田氏并几个乡下女儿在那里哭。


    潘氏掩着鼻子跑了出来,还拿话训那两个丫头:


    “你们也太不像样了,她就是将要去了,也不容你们这样作践,还不收拾体面了!”


    越发深信宋氏命不久矣,甚至在张罗她的后事了,一时也顾不上诘问那日孩子们的事了。


    这日,在言老太太院中,商议过继的事,抹泪道:


    “我那命苦的姒妇,好容易寻回了女儿,却没享几日儿女的福,儿媳实在不忍看她就这样去了,求老太太将永儿过继到嫂子名下,也好替她摔盆送殡,灵前尽孝呀,就那个被贼人毒哑了的小幺,怎么做这些呢。”


    这也是老太太的心事,正欲顺势应了,只听外头道:


    “宋氏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第148章


    只听外头一声叫唤,宋氏进来了。


    哪有半点形容枯槁之态,脸上竟能看见血色,也不似从前丧女茹素时,不施粉黛钗环,一身素衣了。


    如今穿着披着猩红斗篷,髻上戴金钗,两耳明月珰,看着哪像将死之人,反倒显出姣好的形貌,眉眼间一股坚定之气的进来了,捧手道:


    “儿媳宋氏来给君姑请安。”


    “你……”


    言老太太两眼瞪的铜铃一般,她从未看望过宋氏,只听潘氏说的多,这宋氏如何吃喝不得,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起不来床,只怕连这个年也捱不过去了。


    如今还能活生生站在跟前请安,可不见鬼似的,下巴战战,一时说不上来话。


    潘氏倒怒了,知道自己那日被骗了,指着问罪道:


    “好你个宋氏,竟敢装病哄骗老太太,老太太这阵子为了你的病,劳心劳神,饭也少吃了,这都是你的罪过!”


    宋氏早已见好,那日得知她要进来,的确是故意倒了一地的粥,将身子盖了,散了多日未洗的头发来遮脸,给她看去的,如今道:


    “让君姑操心,儿媳有愧,只是弟媳说我装病,我不能认,因我体虚,连胎中的孩儿也未能保住,倒在院中教丫头抬回去的,大夫切脉开方,这些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何来装病之说?我心里唯恐君姑担忧,略好一点,就来请安了。”


    说着,又抵唇咳了两声,装作未能好全的模样,唯独看向潘氏时,眼中藏着怨恨。


    “好了就好,可怜那大师算了咱们祖上造多了杀孽,唯有吃斋念佛给子孙辈积阴德,我老了,只吃斋饭恐怕哪天就死了,只能你这身为长媳的来做,


    可怜你这些年少有进补,坏了身子,依我看,这次养好了,再请那大师来算算,积阴德也没有一辈子吃斋饭的。”


    老太太说了些好话,又道,


    “你膝下无子,你弟媳愿意将永儿过继给你,早些……”


    一语未尽,却听外头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家闯进来一群泥瓦匠,要砸墙呢!”


    “反了天了!哪里来的刁民,还不打出去!”潘氏指使道。


    “那些人是我请来的,他们也并非来砸墙,而是修墙的,将东西二院隔开。”


    却听宋氏道。


    言家东西二院分别住了大房二房,言老太太的院子居中,故而在这附近动工。


    言老太太听了大为震惊,出去看了,一些泥瓦匠果在挑沙负砖,要在这砌一道纵横南北的高墙。


    潘氏也看了,恨道:“老太太还在在世,你就撺掇着要两兄弟分府别住,要她骨肉分离,这分明是大逆不道。君姑,断不能这样啊,往后您要瞧一眼孙子,多不便呀。”


    言老太太敲了拐棍对宋氏呵叱:


    “你这是离间母兄,我要让大郎休了你!还不让这些人退去!”


    宋氏忤逆不做,反令丰姑与两个健妇押进来一人,问:


    “君姑看看此人是谁?”


    只见这人形容干瘦,身着道黄袍,头戴术士帽,手持一旗,上书“相面占卜”四字。


    只是眉眼间一股钱财浸淫的贪婪之气,到了这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返身想走,却又被那两个健妇喝退回来。


    言老太太老眼昏花,细细看了,还要拜呢,口里说:


    “大师安好,大师强饭健体。”


    眼前这是三年前,小幺丢失在渭水边上,不知死活,宋氏大病一场,家里请来做法算卦的大师,说了杀孽过多,要吃斋茹素的法子。


    “君姑记起来了,此人却并非什么大师,乃是在灞桥边上招摇撞骗的一个术士,当年收了弟媳的钱财,才有意这样说,要的就是儿媳吃斋念佛,熬垮了身子。可怜我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大夫说母体若强健,也不至于不保了……都是你这毒妇!”


    潘氏矢口不认,“嫂子失了孩子心痛,何故攀扯我,我也不知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若知道了,怎会请他进家门。”


    却见宋氏甩下一道布帛,乃是这术士的认罪书,上面认了潘氏如何命一个名为尘儿的丫头找到他,要他行一假卦,又许了多少钱财,令他保密此事,细细罗列了,摁了手印。


    这事乃是宋氏进荤之后,身子好转了,季胥提了一嘴。


    说是近来的饭菜,看似都是大荤大肉,劝宋氏进补,实则都是重油重腥,她茹素多年,乍一吃这样的荤腥,必然受不了要吐出来,那背后之人,像是刻意不想教她吃得下东西似的。


    宋氏才有心想起三年前家里做法算卦的事,命丰姑去查,逮到这术士后,令打手威慑他两下,他就怕的全招了。


    为着老太太不识字,看不懂,宋氏还念了这认罪书给她老人家听。


    潘氏强辩道:


    “分明是你使了钱财,令这术士故意攀污我,使君姑与我离了心。


    君姑,您千万不能信她的,她就是想唆使您分家,一家子骨肉分离,这是不孝之妇。”


    “说起来,分家之事,还是早年弟媳向君姑提的,那时你有三个子嗣,分得了丰盈的家财,只是二弟与弟媳没本事,这些年都赔尽了。”


    说着将这些年,两家的账拿出来当众念了,果真是大房在贴补二房,老太太却有心偏袒,说:


    “一家子兄弟,何来贴补之说,你休要在大郎耳边说这样的话,调.教坏我的大郎,那术士既是骗子,他的话也信不得。”


    宋氏也料到她们强嘴不认,命道:


    “来人,将尘儿带上来。”


    只见是早被潘氏卖给人牙子的奴婢,如今跟了丰姑回来。


    因先前潘氏对她多有苛待,临了还将她卖作了最下等的城旦舂。


    她做了三年苦力,已经糙老的不成样子了,这会子根本不替她遮掩。


    况丰姑允诺了,体量她在先前潘氏手下有苦衷,会将她从那苦地方赎身出来,宽待她。


    这会子当着三个姑媳的面,将潘氏如何指使她的,全盘托出了。


    听的潘氏照着她的脸抽了一个嘴巴子,骂道:


    “好个乱嚼舌的贱蹄子,怎么没将你的舌头割去!君姑,您别信了她的歪话,她犯了无子的七出之罪,多年却来不肯要永儿,如今还唆使兄弟两家筑墙分家,就这样的妇人,合该将她逐出家门!”


    “你既强词不认,还撺掇君姑扫我下堂,做嫂子的也没法,只能告官求个公道了,长幼有序,做娣妇的却三番五次算计嫂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来人,告官!”


    宋氏不能苛责君姑,但问责弟媳,还是名正言顺的,就是闹到外头,也没有好指摘的。


    “站住!”


    言老太太将丫头叫住,反倒苦口婆心的,


    “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还要闹到天下皆知吗?咱们祖祖辈辈在茂陵邑的老脸岂不丢尽了。”


    其实她早有几分信了,只是私心想护潘氏,如今也不护了,骂了她几句,拐棍打了她两下,


    “你这毒妇,还不跪下磕头认罪!”


    潘氏见状,羞红了脸,只得朝宋氏跪道:


    “嫂子,是我的错,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令那术士算假卦,骗了嫂子,这些年坏了身子骨,滑了胎,求嫂子看在我们同奉君姑多载的份上,不要告官,保全咱家的名声,我余生吃斋念佛,长伴青灯,为嫂子积阴德。”


    说着对她磕头,宋氏越过她道:


    “君姑可听到了,她生养的永儿,我是断不敢过继到膝下,今日筑了高墙,日后两家互不干扰,二房是穷也好,富也罢,都与我大房没干系。”


    言老太太只想教潘氏求她原谅了,不使两兄弟分家,如今还是不愿松口,只听宋氏道:


    “君姑想想,谁能好吃好穿伺候您到老?您这院子究竟是划在大房这头的。”


    说的言老太太心偏了,骂了潘氏不中用,终究点头应了,


    “罢罢!分!”


    宋氏也知道告官不现实,若是惹急了这老太太,捏着她无子这点,真能教休了她。


    恐怕她那软耳根的夫君回来了,连分


    家分账也不大愿意,到头来听了老母的,情愿给二弟一家吸血。


    宋氏也想好了,筑墙分家是其次;自己养好了身子,接管买卖营生,将家中财权捏在手里是正经,暗暗为母女俩攒了钱财,哪怕和离了,也是一辈子的退路。


    即日起,便高筑垣墙,两房分府别住了,二房的人再到大房来,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了,得过问管家的宋氏。


    后来言大郎经商回来了,先被老太太叫过去,哭了一场。


    宋氏原以为他会心软,要命砸了那墙,不曾想到她床边站了半日,替那未出世的孩儿立了牌位,杀到隔壁,要二弟休了那毒妇。


    闹了一场,最后将潘氏送到郊外报德寺长住,如她跪地时所言,余生吃斋念佛,为宋氏积阴德了。


    腊月二十八这日,风光明媚,言家大房宾客满座,都是交往甚密的各府夫人,来庆祝宋氏出了小月子,身子大愈的。


    她们有的先时来探望过,见过宋氏如残灰枯槁的模样,今见她头戴抹额,穿着鹿裘在各处待客,一时欣慰也有,好奇也有。


    “几日不见,竟大好了。”


    “是呀,气色好多了,和从前完全两个人样。”


    只见宋氏扳过一女娘,雪白的面庞,两耳冻的微红,红绫做的夹襦,下穿七幅细褶布裳,外披羊绒裘,很标致可人的模样,一时都问是哪家女娘。


    宋氏道:“这是我外甥女,叫做胥,亏的她孝顺,一日三餐替我照看饮食,我才能从鬼门关挺过来,桂圆红枣莲子粥、银芽黄花鱼、枣方肉…她还会一种卤做的吃法,极为手巧的,瞧瞧,案上就有呢,你们都尝尝。”


    这些夫人们听了,不由的记住了季胥,毕竟一个将死之人,竟给调养好了,她们可不感叹万分。


    还有的私下里问了宋氏,想请季胥登门庖厨,替她以膳食调养身子的,说是每日来癸水时,小腹疼的厉害。


    宋氏转告给季胥听了,季胥很是愿意,她还没有开食肆的条件,若能先登门给这些茂陵邑的夫人们庖厨,得了善于做炊的好名声,也是为日后的食肆积攒人气了,因此两厢约定了日子。


    是日,宋氏还要留她们母女小住,田氏道:


    “住了这些日子,该回去过年了,年后你到我们那里坐坐。”


    腊月这二十来天,季胥她们姊妹是长宿在这的,田氏一起头也连住了两日,后来宋氏情形好转了,则回家住,白天往返这处。


    因着家里的菜畦要伺弄,母鸡、八哥、猫儿、黄牛,都得喂食饮水,不能长天日久离了人。


    这会子宋氏出了小月子,母女都回去了,年后也该出摊了。


    宋氏说:“也是,年后咱们再聚,我也就不留了。”


    说罢命丫头将两个包袱拿来,里头都是给她们包的点心果子,各做的一身新衣裳,丰姑甚至还牵来一匹马。


    她们这里都坐上马车了,见还单出来一匹,正要问,只听宋氏道:


    “这是送给胥儿的,她要给人家登门庖厨,听说又是会骑马的,有了马儿到底比牛车方便些,再个,做姨母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茂陵邑的这些夫人,多少有些拜高踩低的,若看她驾牛车,难免看轻了,胥儿出门在外,我不舍得她委屈了。”


    田氏听这话在理,只是马匹名贵,不肯收下,说:


    “你这话实在,我家前些日子卖了一批羊毛旃席,马匹还能置办得起,这话我记住了,我做阿母的必不会短了的,空了便到西市替她买一匹。”


    宋氏道:“你们照顾我多少日子,连家里的买卖也耽误了,有点钱还愁没处花?何况这不一样,这是我做姨母的心意,你别管。


    胥儿,别听你阿母的,这马儿温顺极了,可是姨母特意为你挑的,若不收,姨母该伤心了。”


    说的季胥心肠软了,看向田氏,田氏笑道:


    “罢罢,我做主收了。”


    只见那枣红的大高马儿,毛色油亮,肌肉发达,是极为优良的好马,少说也值得十两金。


    第149章


    到了桑树巷,这样一匹枣红大马,引的左邻右舍注目。


    因近来田氏常乘言家马车往返巷中,他们都认熟了,问道:


    “田姑,怎么今日多了一匹马?你偷的人家言家的?”


    “去你的,这马是她姨母送给我这大女儿的,多好的马儿哪,也就她姨母疼外甥女,这也舍得。”


    说着抚摸了几下马颈,果真是匹温顺的好马。


    这马夫将马儿的缰绳从车辕处解下,交到季胥手里,婉拒了田氏请他进去吃茶,在巷中掉头回去了。


    街坊们从交门市买粮买菜回来,一时都站住看了,说:


    “真是匹好马,瞧瞧这毛色,养的多好哪。”


    “比杜啬夫家里的那瘦马要好。”


    “岂止是好,强多了,这马多健壮哪,百斛的麦子只怕也能驮的动。”


    三五人对着这马指指点点的,隔壁金氏本要出去弃灰,在门后听了听动静,暂且躲着没出门,咬紧了一口牙,


    “认了个便宜姨母,真教她田桂女捞着了。”


    一时又悔当初没对那哑巴好点。


    田氏这处,是日便请了泥瓦匠来,在牛马厩里砌了道墙,一分为两栏,食槽水槽另砌,分别养家里的黄牛和枣红大马。


    马匹的地下给铺了木头刨花,既能防潮保暖,利于马儿休息,也方便每日打扫更换,这马尿沾湿了的刨花直接铲掉,混在刨花中的马粪,用耙子耙出来,每日添些新刨花,还要定期的给他修蹄、梳毛。


    这些都是田氏回来的路上,向那马夫打听来的,说:


    “养马倒比牛还精细。”


    那马夫说:“好的马也既要种马好,也要精心喂养的。”


    每月的养马钱,也是笔不小的开支,难怪寻常百姓家以牛车居多了,就说这牛吃的草料,田氏试着喂了给那马儿,竟不吃。


    到西市专门买了那马夫说的一种草料,才肯吃,这要搁在以前,绝对养不起的,好在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养马也能负担起。


    这马粪、牛粪,田氏自然是用来肥菜地的,得了肥的菜地,蔬菜长势越发的好。


    正月里,季胥穿着厚衣裳,戴了风帽、手衣,各处裹严实了,打马去了茂陵邑,给一家来癸水时小腹疼痛的许夫人做膳食。


    这是天长日久,慢慢调养的事,她隔阵子去一次,还有宴请故交的周夫人,操办生辰宴的吴夫人……


    都是那日在宋氏面前见过季胥的,派人送帖,将她请去登门庖厨,季胥每次登门,收一两金,相当于四两银。


    因而她们给季胥起了个诨名,叫“一金女娘”,当然,这都是年后渐有的事了。


    话说腊月廿九,也就是阖家团圆的除日,这是自言家回来的次日。


    巷中各家门前都挂了桃鱼符、射鬾之类的辟邪纳福之物,酒香肉香也比往日浓厚。


    只见一形容精明的胖妇人,来各家敲门,她是这附近的人牙子,笑盈盈来问他们,可有要买奴隶的。


    这些奴隶被束住手,大奴一列、小奴一列,呈一字排开,败衣单薄,巷中的孩子们在烧竹玩,爆的声响吓的他们缩了一下,被人牙子呵叱的规矩站好。


    孩子们撇下火堆跑来,对着他们瞧看,这里头就有季凤。


    只见她高了些,梳着双环丫髻,一身新做的银红夹襦,显出苗条的身量,裙子和鞋面上绣了好看的兰草,见那人牙子敲她家的院门,走过来道:


    “哪里来的?我们家不买奴婢。”


    也有旁的大人听见叫门出来,纳罕道:


    “怎么到我们这来卖人了?该到城内,到茂陵邑去呐,我们这里谁买得起丫头来伺候呢。”


    “这些都是岭南水患,贱卖了来的,小奴也不值万钱了,七千钱就能买去家里伺候,我拉着各处问问,谁家年关里可有缺人使的?”


    七千钱的确是低价了,一头力牛也就是这个价钱了,不过小奴买回家也做不了力气活,还得费银子吃喝,不划算。


    他们也有打听那成年大奴的价钱的,是小奴的两倍,一时也没有买的,看热闹的居多。


    田氏却有这主意,大女儿要给茂陵邑那些夫人登门做炊,眼看年后风雪停了,蒙学也要开课了,凤、珠两个也该接着读书了,她也将在那附近的槐市接着摆摊,交门市的卤食摊还缺个人看顾。


    况每日处理杂碎,洗衣、喂牲畜,也是个琐碎活儿,虽不费力,但磨时辰。


    田氏听见这人牙子说丫头价钱好,就起了念头,想买来家里做活。


    人牙子见田氏从这大院子里出来,梳着扁髻,穿着也还算体面,对着这一溜小丫头打量,因笑眯眯道:


    “这些都是手脚健全,无病无疾的齐全人,夫人看中哪个?”


    人牙子将一个女娘解了手脚,推到田氏跟前,只见和季凤差不多的高,瘦些黑些,年纪不大,因要出来找人家,人牙子给穿了件还算干净的芦絮夹襦,长过膝盖,底下不穿裤子,鞋子露了脚趾,手上也冻的生疮了。


    大冬天的,这些奴隶看过去都是这样,好些的自然拉去茂陵邑卖了。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田氏问道,她的确想买个丫头,小奴就行,家里那些碎活也不是费力气的,用不着搬搬扛扛的,再就是丫头方便,毕竟家里都是女娘,买个小厮她还不放心。


    “奴婢十二岁,没有名字,请夫人赐名。”


    说着对田氏磕头,这都是人牙子教的,要管买主叫夫人,过去的名字也不能用了,到了新去处全听主人家的。


    田氏听的脸上有光彩,又问了她老家哪里的、家中多少人口、在家里可会做什么活,一一听说了,决定买她,想了想道:


    “我家是做熟食买卖的,嗯,你就叫金豆吧,好听又喜庆。”


    “这名字真好,金豆谢谢夫人!”


    金豆被买下了,不用在雪天里受冻,回去再住牛栏了,因也很激动。


    凤挤在人堆里,过问田氏:“阿母,咱家真要买个丫头呀?许多活我也能做呀,干啥费钱。”


    “如今天短夜长,等你蒙学那处开课了,有多少时辰是在家的,这也是你阿姊的主意,你个小女娘不懂,去灶下看着火。”


    说着在与人牙子交钱换取身契,看的羡煞旁人。


    “田姑的日子也是好过了,都能买的起丫头伺候了。”


    “是哪,七千钱,都能到西市买一头力牛了!到底比咱们有体面。”


    话说金氏也在外头看热闹,看着看着,田氏竟舍得买,心里就不自在了,因也对着那些丫头挑拣打量。


    季元算准了她的主意,挤去将她拉住劝道:


    “阿母别起那念头,咱家不缺人伺候,再说才两间屋子,也住不下呀。”


    “你阿母我天天的剁肉做羹,两条胳膊都酸了,该买个丫头来烧火做饭,捏肩捶腿的,她季胥都不拦田桂女,你若拦我,就是不孝顺了。”


    昨儿隔壁牵回来一匹大高马,好不威风,自家那匹瘦马落了下乘,这半年家里卖粱饭肉羹,多少攒了点钱的,金氏做梦都想过丫头伺候的好日子,偏隔壁买了,这会说什么,也要买个丫头来。


    季元劝不住,甩手进去了,和季止怨了两句:


    “阿母也真是,越发没有算计了,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这样大手大脚的。”


    “家里要买丫头?”


    这么着,她就能躲懒,少被金氏使唤在家里做活了,季止听说了,倒盼着。


    杜贤这做女婿的,更是不好开口劝阻外姑了,何况这会再说什么也迟了,金氏已经翻了钱匣子,笑呵呵领了个小丫头进来,不大的年纪,眼珠儿滴溜溜的打量这家。


    隔壁,


    田氏正在做除夜饭,凤、珠在灶下看火,金豆被田氏领进来,管她们叫小姐,两个都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小姐,烧火的粗活奴婢来做,别脏了你们的衣裳。”


    只见她是做惯了的,会烧火,汲水,择菜,帮着着田氏将一大桌菜做好了,田氏还叫季凤带着她,去交门市认认路,买了两升挏马酒来家里。


    季胥从西市买鞍马回来,这金豆勤快的抱了口铁釜在井边洗,见季胥回来,说:


    “小姐回来了。”


    还替她牵马到后院的厩中,才刚田氏已经领她认了各处了,这会知道路。


    季凤嘴快,早跑到季胥身边,指着和她说了家里买金豆的事,季胥见那金豆有些发怯,应当是从前没料理过马匹,因道:


    “这马温顺,不会尥蹶子的,我教你怎么弄,你保管就会了。”


    牵着去了马厩,教她将马拴了,这金豆又回去洗炊具了,还讲究的知道先将手洗干净了。


    这里田氏早做好饭菜,等女儿来吃团圆饭了,拉着亲香了几句,问她鞍马买的如何。


    “都置办妥当了,年后就能骑着去茂陵邑。”


    季胥摘了风帽,又道,


    “也叫金豆进来吃饭罢。”


    她和田氏商议买奴隶,是因家里的小摊缺人手,若外头雇的,又怕信不过,是以买个清白的小丫头回来,这会她独在那里洗炊具,半大点人,看着怪冷清的。


    田氏叫她两句,“金豆,金豆,进来吃除夜饭。”


    “奴婢不敢,夫人小姐们先吃。”


    金豆道,田氏知道她会这么一板一眼似的,和季胥解释了:


    “她家里没人了,从小就在岭南一富户家里伺候,厨房做粗活的,后来岭南水患,那家用不上这么些人,就将她卖了,那地方遇灾,人口卖不上价,就在人牙子手中,一路倒卖到的长安。”


    这些都是田氏买之前过问的,看中她会做活,曾伺候过人,说话有条理,故才选她的。


    和主人家同案用饭,这是金豆从小身为下等奴籍不敢想的事,反觉着哪里做错了,越发卖力做活,洗了炊具,又去灶下烧火,煮一遍家里存的老卤了。


    季胥便盛了饭,各样菜拣了些,有一大海碗,给她另端去了,金豆倒自在许多,在灶下一边看火,一边大口吃饭。


    这是她被卖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外头下了雪珠,这里可真暖和呀。


    第150章


    田氏母女吃了除夜饭,烧竹燃草后,天色已晚,收拾了一些没吃了的糟鹅、蒸鱼在厨柜中,便在东西厢房安置了。


    金豆则安置在独出来的那间西屋,被褥是田氏找给她的,从前自家盖过的,虽不是全新,但也是绵做的,好歹暖和。


    她是岭南来的,季胥教了她怎么烧炕,“睡前自己拿柴禾烧炕,不必省着。”


    看了她一双手红肿的芦菔似的,找出了一小盒的冻疮膏来给她。


    去年妹妹们在郡守府的小厨房做杂役,手上也生了疮,这还是她当时在二爷院中得的,拿给妹妹们没用了的。


    今年日子好过了,田氏又给做手衣,不叫她们孩子碰冷水,因此没有复发,剩了半盒的膏,这会给了


    金豆,


    “这是治冻疮的,夜里涂了很有效,最近就别碰冷水了,就是要洗什么,到炉子上倒热水使。”


    金豆千恩万谢得了,收拾了盘盏,察看了各处的火星子,到了房里才从怀里掏出来,对着嗅了嗅,香香的,只舍得挑了黄豆大小的来搽了。


    次早,田氏到外头来篦头,金豆已经起了,把着大高扫帚在扫满院的雪。


    多勤快的丫头,田氏看了也高兴,觉着自己买对了。


    只见金豆身上穿着的,是季凤的一件旧绵衣,也是田氏昨晚找出来给她的,如今看了道:


    “大了点,吃了饭我给你改改就合身了。”


    家里买了金豆,的确轻松不少,许多琐碎活她都会干,就是没做过的,教她就懂了。


    这日,季胥要添料煮卤汁,金豆在灶下烧火,被田氏打发去买丝线了,精明的和女儿说:


    “瞧着是勤快的丫头,还不知品行如何,先防着不叫她知道。”


    事后,又板了脸,和金豆道:


    “咱家的卤食买卖,卤法是别家都没有的,你要记得,那老卤千万看好了,别被人家偷去看去了。”


    又吓唬她,“你若不看好了,我家也不能要你了,只能将你卖还给人牙子。”


    正月里,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坐坐,大牦、旺儿他们这些孩子则满院子玩,在那荡秋千、烧竹节,嗅到厨房飘来的蒸肉香,要进去瞧。


    被金豆拦了不让进,说:


    “去,到别处玩。”


    若要出门去买点油盐,都将厨房锁了,又过了一阵子,也不懈怠。


    田氏见她将厨房看的很紧,再有添些香料的事,这才不打发她去买丝线了。


    季胥最近在教金豆卖卤食,回来手衣没了,正月里,田氏在东厢房做针线,见她身上东西少了,问道:


    “怎么只提个温炉进来,你的手衣呢,外头多冷,也不戴好。”


    “我拿给金豆了,她手上的冻疮还没好,阿母再给我做一对新的罢。”


    “你呀你,就知道心疼她,这丫头倒比隔壁田豆的命好。”


    季胥教了金豆两日,金豆就会卖了,季胥和她说:


    “若饿了就拿些吃,这没什么的,只一点,吃了要洗干净手,再做买卖。”


    就是自家人来卖,也是饿了拿点去吃,一个人是吃不了多少的,季胥并不计较许多,金豆很听她的话,点头应了。


    她便将这小摊放手给她了,自己去茂陵邑给人家登门庖厨。


    一晚上,田氏和她嘀咕道:“近来我看了,那卤食的摊子,金豆也用心的看顾了,且我这些日子偷偷记着卤了多少数呢,每日得的那些钱和她卖出去的东西也对的上,


    边上那卖瓜菜的孟老姑悄悄和我说,这丫头只吃点碎了的,品相不好的,那贵的,像猪蹄,从来舍不得吃,是个可靠老实的丫头,日后我也放心了。”


    “田豆!田豆!懒骨头,几番叫你才动弹,耳朵聋了不成!”


    隔壁的金氏做买卖回来,在院子里叫她家的丫头,田豆穿的还是买进门时的那身絮衣,从暖和的灶下应声来卸车。


    金氏买了只糟鹅,怕田豆偷吃,自己去切了。


    这田豆的名字,原本叫斗金,是金氏给取的,想着日进斗金,比隔壁的金豆强。


    季元说:“不成啊,阿母姓金,斗金斗金,不就成斗阿母了。”


    于是改成了田豆,这个音反过来就是斗田,也是金氏取的。


    这会切了糟鹅,端走了,吩咐田豆烩个芦菔。


    田豆冒光的眼睛直盯着那糟鹅,闻言烩了芦菔来,自己先挑着吃了。


    隐隐听的金氏和季元在隔壁说话,溜进屋子,将案上的糟鹅偷吃了两块,又重新摆了摆,擦干净嘴,回去烧火了。


    等杜贤下值回来,一家四口就着两道菜吃晡食,吃完啥也不剩了,才叫田豆吃。


    金氏和季元道:“那丫头不老实,咱家鸡蛋少了,定是她偷吃了。”


    季元道:“得提防着,买卖的事不能叫她去做,如今偷吃,到时候该偷钱了。”


    金氏也是这个打算,嘀咕道:“哪能像隔壁似的没个算计,连买卖也叫个丫头沾手,也不怕被偷成筛子!”


    这话才说的第二日,她就数了钱匣子里少了五个钱,揪了田豆的耳朵,打了她两下,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拿刀来,把这爪子剁了去!”


    “谁偷你的钱了?你家里四个人,偏说是我偷的?”


    见田豆不认,剩饭也不给她吃了,季元也说:


    “饿她两日,看招不招!”


    这田豆倒不是岭南来的,据那人牙子说,是幽州边境来的,那地方受匈奴侵扰,如今汉军还在那打仗,家里人口多,吃不起饭,卖了她换了两袋粮食。


    到了这里,洗衣烧火,喂马饮牛,只让做不让吃,田豆趁金氏不留神,朝那釜里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


    金氏全然不知,拿了陶盘来盛走了里头的肉羹,一点也没给烧火的田豆剩。


    鸡蛋也是放在她们睡觉的屋子,田豆到灶下翻了,就两根芦菔叶子,还是几天前的,气的一脚踢翻了筐笼,跑到外头去。


    隔壁的金豆和她一天卖来的,如今一身干干净净的绵衣,连手衣也有,推着独轮车要去交门市卖卤食。


    田豆站住跟她说话:“她家待你好不好?”


    又想掀开那陶盆的盖来瞅一瞅,被金豆拦住了,


    “你没洗手,不能碰。”


    田豆道:“你咋这么老实,没人的时候还不放开了吃?“


    “我家小姐极好的,叫我吃呢,我也不必避着她们。”


    金豆看出那田豆身上没钱,想东西吃,也不能拿主人家要卖的东西,白给人家,因也不多耽搁与她闲扯,推车走了。


    田豆哼道:“还小姐,天生的奴才命。”


    到夜里,田豆饿的睡不着。


    “嗳呦。”


    不防被谁踩了脚,这家穷,就两间屋子,大女儿小夫妻一间,金氏和二女儿一间。


    田豆就在金氏她们屋打地铺,褥子又薄,紧紧挨着炕边才有点暖和,只是谁起夜总是要踩着她,这会踩疼了腿,忍不住叫唤。


    是季止的影子,让她悄声些,又对她招手。


    田豆跟她到了厨房,只见季止从怀里掏出个胡饼,香喷喷的,拿给她。


    田豆简直不敢信,里头的羊肉油滋滋的,她险些连舌头都吞了,吃完将手指舔了一遍,才想道:


    “你哪里来的钱?”


    眼珠转了转,“好啊,是你偷的你阿母的钱!”


    季止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五个钱的确是她偷的,因那钱匣子敞在那,她心痒痒,只是没料到里头的数金氏已经数过一遍了。


    后来看金氏打田豆,越发不敢招了,怕扯出来一直偷钱的事。


    “你每日给我买个这样的饼吃,否则我就告诉了去。”田豆道。


    “这胡饼挺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天天……”


    她年前卖羊毛攒的钱,如今剩了不到三百了,一个羊肉胡饼要八个钱,她也偶尔才打一回牙祭。


    田豆说话就要叫嚷,季止只得先应了她,


    “好好好,我给你买。”


    怕金氏发觉她一直以来偷那做买卖的钱匣子,皮都要揭下一层来。


    金氏看田豆老实了两日,才给她留了饭吃,只是没想到,家贼就在边上,季止趁她和边上小贩说嘴,又摸了两个钱走。


    出了正月,眼看转晴了,蒙学那处的范书师,也让小僮在五陵邑奔走,说定初三开课了。


    季胥家是旺儿来相告的,因着要读书了,旺儿都没了神采,灰溜溜的说了话就走了。


    季凤也是犯怵的模样,季珠倒是盼着这日,早将先生让写的字写完了,收拾了书箧。


    季凤就惨了,腊月和正月顾着取乐,蹴鞠、逛闹市、锄地干活,写字什么的这会才奋笔疾书,还叫季珠帮着仿着她的笔迹写了一些,凑齐了开课时交给范书师的小僮察看,这才躲过了打手板子。


    小幺也来了,和凤、珠见了面,比划了许多话,格外的开心。


    那些五陵子弟,依旧管她们仨叫关外民,其中的黎富业因被蚯蚓吓唬了一回,越发不睬她们,还做了打油诗,流传出去取乐。


    “一金女娘灶下养,哑巴小女杀猪匠,士农工商最贱流。”


    那些五陵子弟,虽听说了小幺被寻回了言家,但言家在茂陵邑并不起眼,祖上做杀猪的,更是被拿来嚼说。


    近来季胥在他们那登门给人庖厨,被称作一金女娘的事,也被作成诗来说。


    “哎,关外民,一金女娘就是你们阿姊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