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说着话,季胥带张二郎到家里,煎了散茶来吃。
田氏也关心这房子的去向,听说那夫妇不买,倒松了口气。
“一时半会的,还没找着别的房子呢,说搬就搬哪那么轻易。”
秋姑、陈姑是赁了前院的两户人家,因宅院要被卖的事,也来这处说话,见驵侩小郎在这吃茶,拉着细问。
“我家赁这院子五六年了,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说卖就卖,教我们忙手忙脚的,也不提前透个气,这东家也太不近人情了。”秋姑道。
陈姑和她汉子是在交门市卖瓜果的,时日虽浅,但这处离闹市多近,也不想折腾的搬家,在一旁听着。
张二道:“那茂陵的东家在别处亏了钱,要拿这处来填补,你们依旧住着,边找下家,这区宅子卖价是一千五百两,相看也要一阵子,不是立刻就能卖了的。”
“一
千五百两?”
秋姑捂着心口,乍舌不已。
这价钱,季胥才刚已经问过了,她还关心,能不能只买后头自家这一小隅,张二说不成,这区宅子总就一份的地契,不能这样裁着卖。
况且她家后头原是这家院子的仓库,缺了这一角,这院子再卖就不成样子了。
这日后,家中接连的有人来相看,住的也不安生,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外人。
好在卤食是鸡鸣时分才做,只要那老卤白天看好了,那些人来了,也打量不出什么。
不过也有的借口来相看屋子,却一个劲在厨房打转的。
季氏卤食近日在交门市卖的火热,旁的小贩自有惦记的,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也浸煮了卤食来卖。
不过都不是季氏卤食那个味,不曾抢了季胥的生意,只能眼红罢了。
听说这区宅院要卖,特来这处嗅嗅瞅瞅的,问东问西:
“你家是交门市西南角做卤食的?”
“每日就在这处做了去卖的?”
“这小点地方能做多少?”
还想看灶上那卤汁,被田氏抄起扫帚打了出去,对那小郎道:
“张二张二,你年纪轻轻两眼也昏花了?他哪有一点买地买房的心思?鬼心眼子都在我家灶上呢!”
这个叫张二的驵侩小郎哪有不丧气的,这个月以来,尽是些打着别的主意来相看的,白费他口舌,一点好也捞不着,拉着人赶忙走了。
金氏刻意到巷子里来泼水,停在门口看隔壁的热闹,巷子里也有别家闻声出来的,金氏道:
“到底是自家有房有地好呀,就是外面下刀子,关起门来也不干己事呀,
这赁来的屋子,人家说要卖就要卖,一屋子的女娘,进进出出的外人,多不好呀,刘老姑,你老说是不是?”
刘老姑不爱搭理她,这金氏瞧着一个体面人,爱占便宜,谁家晡食煎鱼了,炸肉馅丸子了,她这老猫嗅着香味就来了,在边上和你拉扯闲话,也不客气,一个人能吃掉半盘子。
自家有好的香的了,倒把门一关,谁也进不去她家,到外头又经常说自家吃的多好,隔三岔五的买肉买鱼给女儿补身子,巷子里的姑子们都不爱听。
“你若是没个好女婿,这样的屋子,还能住的起?”
秋姑拿话抢白她,“不定在关外哪处落魄呢。”
“呸!让人取乐的俳优还有脸了!”
金氏看不上秋姑这样的俳优,甩了甩脸盆里的水,摔门进去了。
话说田氏一家,的确因这些相看房子的,多有不便。
田氏也在各处另看了房子,都没找到满意的,要么离交门市、槐市太远了,要么不划算,要么里头合住的人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总之没找到合适的,暂时也还住在这里。
前院的秋姑也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倒已经搬走了,说是投靠在了亲戚家中。
田氏看了这各处收拾的利整的屋子,心里不是滋味,她究竟在房子的事上,免不了被金大妇压一头,说:
“早几年君姑君舅分家,你们那短命鬼的阿翁没本事争,只得了个破烂的柴房,如今住个仓库改的小屋子,竟也不能安生,被她金大妇看了笑话。”
“阿母觉得如今住的这院子如何?”
季胥问道,天已经渐晚了,想必也没人来相看了,她们在院中洗刷杂碎。
卖卤食的一个月以来,她又加了鸭胗、鸭脖、鸭心这些卤来卖,关中人好食下水,这些也很受喜爱,每日都能卖空,进项比原先还多。
田氏搬来木头支踵塞到她腿下,这样支住跪坐着,膝盖不易疼,不然天天跪坐洗刷这些东西,早也受不住了。
妹妹们也都支了来坐,田氏手上忙活着,一面道: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院子虽小,但也是咱们来长安的第一个落脚处,刘老姑她们也和气,除了那金大妇碍眼,倒也没别的不好了。”
季胥拿着剪子划拉道:
“不是咱们这处,是这整区宅院,阿母觉着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一堂三室,有个东厨,前院还有口水井呢,院子少说有十三步,对面大街就是闹市,这大院子多好,比金大妇住的还气派的多呢!也不知这东家是做啥生意的,买得起这样的院子。”
如今六尺为一步,这院子格局方正,换算成后世的面积,整区得有三百平左右。
虽说比不上城内那些高门望族的大第,但在普通百姓里,尤其闹市附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已是上乘住所了,不然这里也住不下三家人。
“咱们将这区院子买下来,阿母觉着可好?”
“这是糊涂了,咱家哪来的一千五百两,连个零头也还不够。”
田氏心里有笔账,她们到这安陵邑两个月,槐市卖了一个半月,交门市卖了一个月,她先时在码头那挣了些,加上原有的银饼盘缠,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六十两。
“女儿想着,可找子钱家借贷,就在我时常换钱的那家,利钱也在附近打听了,给的是最低的,借贷千两以上,是十三分之一的利息。”
这利息放在后世肯定是偏高的,但这时候也没有央行基准利率,子钱家做的就是借贷赚钱的生意,吃的利息也高。
季胥算过了,贷一年,利息在百两左右,她们如今月挣七八十两,最多贷两年,就能还清本息了,这些利息,就当为了住好点的房子,出的房租了,早买也早享受。
田氏吃惊道:“不成不成,借一千多两的债,忒吓人了,万一这买卖不好做了,还不上了,那些子钱家雇了打手上门逼债,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到这步,女儿还想将卤食做到各处,将来开家大食肆呢,日后五陵人口只会越来越多,甚至会修更多的陵邑,闹市附近的宅院地段好,必定是看涨的,晚买价钱也更高;
再个,如今住的是仓库改的屋子,院子也狭小,咱们在这洗刷,摆几个盆就挤住了,牛厩离的也近,多少不卫生,有了带水井的大院子,做事也能摆开了来做,咱家的黄牛,也能拴到后头专门的牛马厩里去,离厨房远,做出来的东西也干净卫生,买卖自是节节高升;
再有一则,买了房子,咱家才能迁户在这处,妹妹们读书的事也就能落定了,若是真等攒个一两年的钱再买,白白蹉跎了她们的辰光。”
“最最要紧的是,”
季胥凑过去笑眯眯道,
“女儿想让阿母住大房子,在伯母面前扬眉吐气。”
“你这一则二则三则的,”
田氏故意板了脸,湿手隔空戳了她一下子,
“阿母笨嘴拙舌的,说不过你,日后还不上钱了,可别拦我去码头做活。”
“阿母这是应了?”
季胥只当没听见后头那话,喜的将她抱住,对妹妹们道,
“咱家要住大房子咯,我这就去找张二,你们在家听信罢。”
赶忙的拭手,去张二家里了。
“你要买?当真?”
张二家里兄弟姊妹多,旧炕上爬来爬去的光屁股小孩,还有一个骑在张二头上,也不影响他扒饭。
他家阿母洗了个甜瓜给季胥吃。
“吃,他乡下大父种的,甜着咧。”
把这些捣蛋的孩子抱去外头玩了。
季胥谢过,吃着甜瓜,实话道:
“当真,只是我手中钱不够,得找子钱家贷些钱,可能要个三五日工夫,你也别带人来相看了,将这房子替我留住。”
先前才落脚在桑树巷时,她想着日后做买卖或者买房子多有要使钱的地方,便去信,让老家照看豆腐肆的陈家,将这一年来的收成,托了可靠的同乡人送来长安。
包括家中西屋地底下埋的二十五两银饼,也在信中说了,托陈家挖出来,一并送来这处。
去信是两月前的事了,这时节乡里会有进京服役的汉子,想必是托某个可靠的顺路捎来,算日子这两日应该能到了。
等得了这些钱,多少能少贷些要出利息的钱。
张二知道她的卤食生意正当好,就是贷钱,也是有这能耐来还的,不像近来陪的那些兜里没钱只说大话的相房客,因此信她的话,说:
“你要我肯定给你留的,且我与你交个底,这房子,东家给的底价是一千四百八十两,能少个二十两。”
第132章
渭水在太阳底下粼粼闪闪,渭桥北头有漕船驻岸,桥上人如水,车如流。
季胥戴着遮阳的帷帽,在码头上等人,只见那漕船上下来些年轻汉子,东张西望的打量这
繁华京师。
其中一个汉子,方阔脸,戴帕头,穿一件粗布短衫,露出黝黑的胳膊,包袱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从船舱钻出来便举目望向岸边,见季胥朝他招手,也挥了挥手,露出一口大白牙。
“邓家大兄这一路辛苦了,你阿母在家还好?”
这是邓家大郎,迎前了,季胥招呼道,当初他阿母邓家媳妇和刘家媳妇合买石磨,成了个小作坊,给季胥供应豆腐皮的。
她和邓家大郎自然也打过照面,知道是个老实可靠的。
“好着,阿母总说托你的福,家里挣了些钱,去年买了金大妇家两亩地,拿来种菰米,再有个把月就能收了,今年的田税和口算钱就不用愁了。”
邓大郎道,他年满二十,是来京师服卫士役的。
同行的还有灵水县的汉子,都是一批来服役的,彼此说话,有吴地的乡音,季胥听了格外亲切。
这批服役人员,是为首的车父负责,和车父约好会面时辰地点,季胥暂时将邓大郎带了出来。
家里牛车是田氏每日往返槐市要用,季胥离交门市近,买了辆独轮车,每日推几口双耳陶盘去对街的市里也方便。
这会是雇的牛车来码头接人的,带了邓大郎到交门市打尖,这处沿路的小贩都是相熟的,拿眼瞅着,问她:
“胥,旁边这是谁呀?”
“难怪早早的收摊儿了,是去码头接的他?”
“这是我家乡要好的大兄,来京师服役的。”季胥笑道。
邓大郎才坐车过来,这一路的车水马龙,教他看花了眼,这会子被人一个劲的笑眯眯打量,越发的不好意思了。
只见季胥带她进的是个大店,案上酒菜齐备,都是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菜式,那香味勾人,他咽了咽口水。
不过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吃,左右看了看,从包袱最底下的夹层里,掏出个结实的钱袋子,拿给季胥,说:
“这钱在身上,一路都不踏实,不敢睡死了,你点一点,一共四十五两,陈家大母说,这里头二十五两是地下挖出来的,二十两是豆腐肆挣的。”
说到豆腐肆,他口气不禁惋叹,
“家里如今有张豆腐、李豆腐,去年底就有许多挑担卖豆腐的,都是寿春合肥那边传来的,好些会做的,咱们倒不是唯一的了,
后来县市里也开起间豆腐肆,那家仗着是潘县令的亲戚,排挤陈家,接连的让人去找茬,陈家大父还因与人争执伤了腿,生意也被他们作贱坏了,年初便没有再赁那小肆了,都是陈家大母挑担到乡下各处叫卖,这样多少还能挣点,比开店肆划得来。”
豆腐做法会传到家乡,季胥当初经过寿春时便猜到了,如今并不意外,只是担心陈家二老,
“陈大父的腿伤怎么样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好在伤的不重,如今已经养好,能下地干活了,
他们让你放心,只是心里愧疚,当初好好的一间豆腐肆,也没给你看顾好。”
“这倒是其次,人没事是最要紧的,我也不打算在家开豆腐肆了,如今在这处做熟食的买卖。”
邓大郎听了满眼的钦佩,道:
“咱们那都说‘人闻长安乐,出门向西笑’,你倒真的来了这西京长安,还做上了买卖,家里那些人知道了,不定多羡慕呢,有几个到过长安的呢,
就是我这样服役的,也只是苦干一年,又赶着回乡了,今日托你的福,还能到闹市看一看。”
两人边聊边吃,邓大郎起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下筷,说:
“何必来这么好的地方,怕是要不少钱罢?”
“不值什么,咱们两家要好,大老远的来了这,自然得吃好喝好了。”
后来季胥还拿了一大包自己做的卤食,让他带去西郊大营,分给同乡们吃。
雇车送他到大营附近汇合,看了眼这里的营帐和望楼,说:
“我记住这处了,日后来看你,你若有休息出营的时候,也来那交门市找我,今日时辰赶,来日再带你好好逛逛长安九市。”
傍晌,田氏并二凤自槐市回到家,洗脸喝水,见厨案上多了个麻布口袋。
打开来看了,里头大包小包的,一包风干莲子、一包笋干、一包香蕈干,竟还有一包风干的小鱼仙草,是用来洗澡除痱子的。
田氏一面翻看,一面问这是哪来的,季胥在院外头洗刷杂碎,说:
“邓家大郎捎来的,都是素日要好的乡亲们,托他带来给咱们的。”
“就是陈、王、邓、刘那几家罢?天长路远的,难为他驮了来,他们几家如今家中人口还好?那好吃懒做的王麻子,都穷的卖屁股了,幸而有个好媳妇,一家子好过些。”
田氏道,坐下来一块忙,聊些季胥从邓大郎口中得知的乡亲们的近况。
“听说冯恽今年选中了博士子弟,前些日子也上长安了,要在太学读一年,
邓大郎还问我可有见过他,我说我这个月没有去槐市,不曾谋面,阿母在那边可有看见他?”季胥道。
田氏想了想,一拍手道:
“哦!是他呀,那日在杂货摊前,站了个学生,似有话想说,最后买了支笔又走了,我说眼熟呢,那会儿正忙没有细想,
他必定就是那冯家三郎了,长高了不少,还和小时候那样,脾气拐孤好静,若是你,只怕才肯说上两句话。”
田氏加起来离家两年有余,素日那冯恽又与书卷为伴,不在外头闲逛,她见了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有的。
季胥道:“他也算读出来了,不枉多年苦读,听说徐媪大摆酒席,为他饯行,盼他在京中谋个好官职,出人头地。”
提起冯恽,田氏想起件久远的事,是季胥被贼人略走的那阵子发生的,在田氏心中一直不得解。
次日,季胥找了子钱家,办定了借贷的事,家中留了二十五两,用以买房后置办家当用具。
一百八十两用来付买房钱,还差的一千二百两,则是向子钱家以十二分之一的利率,借贷出来的。
是日下午,便找张二,去了茶楼。
那东家得到消息,已经派一位体面的管事,并一位文书先生提前在这处等候了。
那管事的道:“女娘就是那买家?这边请。”
两厢先到茶楼,签了一份买卖宅院的铅券。
这铅券是文书先生现场问了季胥,润笔写下的,只见写道:
始元二年七月廿一日,会稽灵水县大女季胥,从茂陵邑男子孙伯买安陵邑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贾钱百四十八万钱,合银千四百八十两,钱即日毕。
管事孙义代办,时驵侩张二知券约,沽酒各半。
“女娘请过目,若觉无误,咱们签字画押。”管事的道。
这样的铅券类似于后世的买卖合同,一式两份,季胥过目了,觉得没问题,便在铅券上签字按手印了。
卖家孙伯是由管事的携了印章来,戳了私印,这样买卖双方各留一份。
季胥给了银钱,管事的现场称了重,数目无误,便从匣子里捧出地契书并钥匙给她,不忘说些吉利话:
“祝女娘进福宅,日有喜,月有富,万事无忧!”
在张二的见证下,这宅院的买卖便成了。
按照铅券里写的,两方各出一半的沽酒钱给张二,类似于后世的中介费,这时候叫做沽酒钱。
这钱的数目也是事先说好的,季胥出五百钱,东家出五百钱。
张二陪看这一个多月,将房卖出去,挣了一贯钱,心里也高兴,果真拿这钱,先去沽了两升挏马酒,提了一片猪肝,回家喊道:
“阿母,儿回来了!”
“我女回来了!”
桑树巷口,田氏并凤、珠、小幺,早早在那等着了,为着今日买房的大喜事,个个都穿的鲜亮喜庆,脸上有光彩。
“阿姊,阿姊,房子可有买定?”季凤迫不及待问道。
小幺也跟着蹦跶,扯着她袖子,很是期盼。
“瞧,这是什么?”
季胥笑着将袖中的地契拿出来。
田氏先接去看了。
“阿母拿反啦。”
经季珠提醒,乐的一笑,拿正了细细端看,虽不识字,却爱不释手的,都不让凤、珠、小幺她们经手,只教她们看个眼饱,怕给弄坏了,小心的叠了,塞在怀里。
季凤笑道:
“悄悄的告诉阿姊,阿母嘴上说贷钱买房不妥,其实早早的就惦记今日呢,先前在直市进杂货,买了个带锁的木匣子,那木匣定是用来锁地契的。”
田氏朝她额头戳了一下子,
“就你这丫头鬼精,连我何时买了匣子也知道。”
只见巷子里,有出来看热闹的邻里,田氏这张嘴,早就敲锣打鼓的各处说了,她女儿今日去买房,这区宅院,今日起就是她家的啦!
刘老姑道:“瞧这一脸的笑,定是买成啦?啥时候请我们吃迁屋酒呢?”
“就是呀!我们可等着吃酒呢!”
田氏道:“有这日,等我们母女装点了屋子,保管好酒好
菜招待,街坊邻居都来给屋子添添喜气!”
第133章
这日,季胥一家收拾了大包小包的布橐,搬到前院去了。
这处仓库改的屋子,赁给了秋姑一家,这一隅有院墙相隔,也不妨碍什么,如今家中一年的利息是一百两,这一隅赁给秋姑,每月能得一两半的赁房钱,每年就是十八两,多少能挣点,也免了秋姑一家折腾的另外找房。
秋姑心存感激,毕竟在桑树巷住了多年,和街坊邻居都处惯了,搬到别处也多有不舍,搬家这日,她特地送了红布袋盛的六谷来,寓意六谷丰登。
大黄牛驮车,吱吱呀呀的绕到了前门大街,这处临着交门市,比桑树巷更加热闹,隔壁就是金氏一家的院门。
“以往咱家的院门比着她家的后角门,如今可是院门比院门了!”
田氏两厢打量道,心里说不上来的畅快,金氏家的院门是老木头做的,且只有一扇,瞧着一点也不巍峨。
再看自家的,院墙比她的高,院门也是两扇,门页上设有驱邪避凶的铜龟蛇形铺首,一看就比她家的气派。
“阿母,钥匙。”
季胥取乐献宝似的,双手将铜钥奉上。
田氏拿来打量道:“这好的宅院就是不一样,连钥匙都是铜做的。”
田氏解开了锁,木门吱搂喽的推开,只见内院里秋姑走前收拾的一尘不染,一条鹅卵石的小径漫至堂屋门口。
院中有一棵百年老桑树,据说是安陵邑始建时栽种下的,比这宅院的历史还要长。
进院的右手边是东厨,门前一口老水井,不过因着常年对外租房,荒废了。
赁房的人家每年也不花这份钱去浚井,用两块木板并一口大石将井口勉强盖住了。
左手边有一间厢房,正面连着堂屋也有东西两间屋子,东北角是一间牛马厩。
田氏转了一圈,指着院中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说:
“这块种葱,这块种韭,这里种花椒、胡荽……”
“你们三个孩子睡西屋,阿母和胥睡东屋。”
连房间也分好了,剩的那间独立的厢房,暂时用来作库房,放东西使。
这里田氏带着小女们各处打水擦拭,这屋子的原主人身份应当不一般,很讲究,室内都铺设了木地砖,且以红漆漆地,也就是所说的墀地。
不过年代久远,加之房客租用久了,难免有损耗,这些红漆都脱落了,露出旧木头的色,只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边角,依稀还能看见斑驳的红漆。
这些地砖用久了自然会藏污纳垢,田氏打水各处细细的擦干净了。
季胥去外头找了井人来浚井,自家住,肯定是花了这份钱,将井浚干净,用水更便宜的。
井人先将井水打上来,这些水看着倒也清澈,就是面上浮着些枯枝败叶。
喝是不喝的,但田氏也没浪费,叫那些院中种了菜畦的街坊邻居来,提了去浇地了。
她自己也锄了厨房边上的小块地出来,如今天气热,先浇湿了,明日再买菜籽回来种,早日种下早日能摘菜吃。
井中水舀尽了,井人才吊绳下去了,铲了大桶大桶的淤泥上来。
泥里还夹杂许多杂物,孩子玩的泥车、腐烂的头绳、用残了的灶帚、锈住的簧剪、还有缺了把的铁臿……
木板并未将井口遮严实,只能防着人栽下去,这些小物件,长年累月的,并不能防。
“这铁臿好,恐怕是哪个猴孩儿故意丢进去的,安个木把手还能用。”
田氏也没丢了,放一边了。
那泥车,季珠兴冲冲捡来冲洗干净了,才发现是缺了车轮的,难怪那孩子不要了丢在井里,季珠也不要了,和小幺两个蹲在井边,等着下一桶淤泥上来。
这淤泥有股子臭味,可也肥着,井人拉上来,田氏便提去倒在菜畦上沃土了。
季珠、小幺跟着,竟在里头找着只铜鸠车,很精巧的做工,就是在井水里泡久了,表面的羽毛纹路有些斑驳了,但冲洗干净了,这鸠车造型是完整的。
“这泥里能挖出宝贝,可真好,小幺,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季珠道。
小幺高兴的点头。
这鸠车原本是有拴绳的,用来拉扯它贴地行走,不过原本的绳索不见了。
季珠和小幺跑到东屋,用剪子绞了田氏用来打络子的一段彩绳来,拴在鸠车头上。
这样强力拽它快跑,鸠车当真和斑鸠一般,尾巴高高翘起,慢慢的走,它的尾巴则低垂摩地了。
小幺在后面,用跟树枝装作在赶斑鸠,两个孩子绕着院子跑来跑去的。
“钱!是钱!”
季凤眼尖的看见泥里的钱币,接连的等了,总有十来枚呢,能买一个羊肉胡饼了。
不过洗干净了,才发现这钱虽是外圆内方的铜币,但和如今的五铢钱不大一样,略轻一些,做工又不像□□,她去厨房找季胥看了。
“的确不是□□,上头写着半两,应当是半两四铢钱,估计是先帝时候的钱币了,有几十年了,不能用了,留着玩罢。”
季凤还当捡钱了呢,又去井边守着了,盼着能出些当朝的钱币,多少买个胡饼吃呀。
不过淤泥是有限的,里头的东西大多是腐烂不成样子的,季凤没再找着钱,倒是翻着些破烂的陶盘陶瓦什么的。
“这是宝贝!”
季珠小幺她们倒爱,说要留着做小儿戏时,盛饭盛菜,洗干净悄悄藏在哪处旮旯角了,不教大人发现,嫌腌臜给丢了。
田氏见她巴巴盼着,给她些钱,叫她去市里打两升酱回来,多的留给自己买胡饼吃,季凤响快的应下,跑着就去了。
陈年淤泥清完了,再将里头清洗了,脏水打上来,直到水变清,重新等地下水渗出来,便能吃水了,不用再每日跑去蓄水池那处花钱买水吃。
季胥在清理厨房,这东厨她很满意,宽敞明亮,最紧要的是,有两口马蹄灶,四个灶眼,做卤食时不耽误时辰,且还有有灶眼来做自家的饭食,不用将陶釜搬来搬去了。
“这里,这里,放在这处。”
季胥找木匠打了一口橱柜,是实心樟木做的,沉甸甸的,两个小郎搬进厨房,经她指挥,放在了墙角处。
季胥将家中的盘盏陶豆汤钵,放进了柜中,防着虫鼠攀爬,那口舂米用的大石舂,则放在门口。
进厨房门,右手边是窗户,窗边是两口马蹄灶,灶上钉了一排的挂钩,挂着刀俎、灶帚、厨铲、竹勺、匕首、箅子、漉米箕……等等一些厨具。
陶灶则擦的锃亮,面上除了鬲、甑、釜的盖子,并不放多余的物件。
这两口马蹄灶,是在窗下并列的,灶膛对着的角落,堆了些柴禾,柴上搭着把夹柴用的火筯。
边上是簇新的橱柜,再有三层相叠的木案,日常备菜,可以放在案上。
房梁上还延下来一些绳索,挂些当日买的菜熟肉类,防着老鼠咬坏了,冬月里还能挂腊肉。
“这里拾掇的真好,原先他们两户人家住在这,东西多少有些杂乱,如今井井有条的。”
季凤买了酱回来,啃着油滋滋的胡饼,撕一半给季胥吃,季胥不想吃这油的,倒想吃口解渴的甜瓜,想着收拾完了,切了瓜来吃。
至于她们住的东西二屋,田氏也都收拾停妥了,这木门是左右拉启的活动门扇,里头都洗刷的锃光瓦亮,脱了鞋才进去。
只见旧炕上铺的新买的蒲席,这蒲席是用蒲草编的,质地柔软,边缘还包了青布,比她们老家用的苇席要好。
如今住大房子,条件比从前好了,吃用上自然也更舍得了。
炕上设梅花漆案,两个大引枕,田氏缝了喜庆的云纹大红枕面,窗边一盏簇新的雁足铜灯,旁边一个针线簸子,里头一些丝线,没打完的络子。
这些小摆件,都是田氏在直市买的,她常在那处进杂货,能买着经济适用的。
不仅厨房打了新橱柜,这东西二屋,也打了新的箱笼,用来放衣物被褥
的,东屋还有一扇木槅子,上放平日看的书卷,就在炕边,随手能取。
值得一提的是,外头堂室内,还有一座略高地面的竹榻,上设木案,从前秋姑她们会捧了果子茶水来,在上面待客,除了踩上去吱呀呀作响,都还完好适用。
第134章
“桑树巷咱家住的数一数二的宽敞了,以前都不敢想,在长安还能住这么好的院子。”
季凤各处逛了,进来道,
“我走出去,那些姑子都让阿姊带她们挣钱呢,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能教。”
说话时脸上有光彩,毕竟住大房子,哪能不巴望着的。
“回的好,我素日知道有几个脸皮厚的,她们不敢在我脸上问,只敢拿话问你们小女娘。”
田氏道,她也是神采照人的,看着都年轻了几岁。
买了这屋子,日后再没有说东家要卖房,催她们搬出去这样的事了。
“自家的房子住着到底踏实,箱笼衣柜也能打了,就是你阿姊的嫁妆,我见到了好的,也敢往家里买了,地方大,索性也放的下。”
田氏锯了块木板,在院中给孩子们安了个秋千,这绳索是季凤攀上那棵老桑树,穿过枝桠的。
这日迁屋酒散后,季胥坐在秋千上晃荡,吹着风,心里踏实又宁静。
只见院中各处挂了些红布,地下还设有祭祀土地神的土坛,下剩些燔柴的灰烬。
田氏送了街坊们出门,站在门口说话。
刘老姑她们都说田氏生了个有能为的女儿,以后可享福了。
田氏高兴,多吃了两锺酒,红光满面的,笑的见牙不见眼,她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候就数这会子了。
这里秋姑回到家,拉了她家的旺儿道:
“你看看你田伯母,才到长安多少日子,就住上一堂三室的大院子了,你阿翁我是指望不上了,就盼着你好好读书,将来为官作宰,给阿母买那未央宫边上的大第来住,阿母这辈子就值了。”
她家旺儿正值七八岁闹腾的年纪,左手一只在田氏家拿的鸡腿,指着外头树上,嘴里喊:
“蝉!蝉!捉!捉!”
也没性子听完,挣脱了去捕蝉了,秋姑在后头骂他不上进,令他将书师先生今日教的大字再写二十遍。
旺儿假模假样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趁秋姑纳鞋底,将旧日写的大隶找出来,撂笔说:
“写完咯!”
跑去巷子里玩了,秋姑不识字,数了这些木笘,是二十枚,便信以为真了。
她年轻是给富贵人家卖笑作戏的俳优,嫁的是本地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贩。
早年也颇有家资,只是五六年前,因着她汉子看走了眼,在江南买了一大批粮食,不涨反跌,家产都赔进去了,连在安陵邑的一处小宅子也变卖了。
她带了孩子只能赁房住,如今年老色衰了,也不大有人家找她作戏了。
好在她找马姑子替旺儿相过面,说他是官相,日后是当官的命,她就盼着旺儿上进,天天让他读书。
她汉子近来同人合伙在巴蜀贩货,不大往家里拿钱了,家里再俭省,也供他在书馆读蒙学,换了这处小屋子来住,较从前赁前院的两间屋子,还能省出一两钱,这不,给旺儿买了好些练字的木笘。
“旺儿,你今日的字都写完了?”
大牦、季凤他们在巷子里蹴鞠。
大牦是刘老姑的孙子,他并不读书,他阿母在茂陵邑一户富贵人家做梳头娘子,说是等他再大两岁,就将他介绍进府,做个将车的车夫。
如今在家做做活,得闲去码头替人搬东西,挣点零钱。
小花是他妹妹,才四岁,扎两个小揪儿,跟在边上捡鞠,这鞠是个球状,羊皮做的,踢踏久了,内里的毛絮有些爆出来了,他们照样的玩。
旺儿道:“自然写完了。”
跟着他们在街头巷尾蹴鞠,天黑了才回家。
话说刘老姑吃完迁屋酒回家,嘴里念叨都是些年轻有为的好话。
推门见廊下多了只笼子,里头关着只大公鸡,向窗内瞅了一眼。
只见她女婿吴斗将她留给女儿的一片卤猪耳切了,歪在炕上就着酒吃,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有男人的,倒比不上家里没男人的,败家玩意儿!”
一脚踹了那笼子,吴斗听了大公鸡的啼叫跑出来,满院子追着捉回笼中,说:
“母见了人家住大房子,也犯不上拿我的东西出气,你要有本事,自己去挣座金山银山回来。”
刘老姑指着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年纪轻轻做了我家的赘婿,不说正经做活儿挣几个钱,吃像样穿像样,成天跑到西市跟人斗鸡,反倒靠娘们养家,我都替你害臊!”
刘老姑只一个女儿,这吴斗是她的上门女婿,当初看着老实本分一个人,谁知成家了,反倒越发的好吃懒做。
刘老姑多吃了两锺酒,捺不住脾气,拉下脸将他骂了。
吴斗道:“四邻哪个不笑话我给人做赘婿的,也不差您老挤兑我了,家贫子壮则出赘,我要有本事,还到你家来受气?”
“谁给你气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顾外头的,家里的脏衣裳总该洗了!热饭食总该做了来!有手有脚,反倒吃现成的。”
听刘老姑这样说,吴斗道:
“不过吃你一片猪耳,扯出这么多来。”
到底不敢吵闹的太过,去厨房生火造饭了。
将在对面玩的大牦喊了回来,夺了他蹴鞠的球骂道:
“成日的混玩在对面,我看你也是做赘婿的命,你当她田姑那泼妇的赘婿是好当的,多吃一两猪耳朵骂的你狗血淋头!”
刘老姑听他在指桑骂槐,又要吵起来,好在是她女儿刘春娘回来了,将她劝进了屋。
刘老姑告状道:“你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那卤食卖的快,我特让胥女给留了一片猪耳,等你回来吃,他倒好,眼里没人,自己切了下酒!”
话说金氏,因着巷中都在说田氏一家买房的好事,她近来都不爱出门
了。
偏偏住在隔壁,办迁屋酒的吵闹传到这头,还有那酒菜的香味,是院墙堵不住的。
她啐道:“贷钱买的屋子,也值当高兴成这样,来日还不上钱了,打手逼债折她一条胳膊腿,才知道利害!”
这么一想,巴不得隔壁的买卖黄了,也好过人富己贫,心火烧的慌,女婿一回来,便令他去请泥瓦匠来。
她女婿杜贤问缘故,还当是哪处漏了要修补。
金氏指着那矮一截的院墙院门道:
“这处要筑的更高!那门换了新的来!”
还是季元醒事道:“好好的改它做什么,白费了钱,咱家院子小,一味的筑高了院墙,反倒不好采光了,
阿母也别气,听说隔壁这院子卖一千五百两,我算过了,她们那些买卖,顶天了也挣不到二百两,可想向子钱家贷了多少,还不上来可是闹着玩的?背负这样一笔巨债,再大的院子,能住的安生?”
说的金氏心中好受些,点头说是:
“她现在风头正劲,交门市那些卖熟食的,因她抢了生意,早有看她不对付的。”
“今年说话就要缴赋纳税了,就她家那房子,税钱就得近百两!”季元道。
她家这两间屋子,因地段好颇值些钱,税钱就要不少,何况隔壁的。
季胥这处,因着房子买定了,近日照旧的做买卖,暇时带了地契,往返官府,办更籍迁户的事。
如今官府并不主张人口流窜,轻乡离家,要迁户,先要取得地方官府“更籍”的允许。
为此,季胥先写了一封木牍,写明自家籍贯、人丁、家产,以及要迁户在安陵邑的事宜,再由官府以文书形式发往老家,老家灵水县同意后,会发出一封“告地书”,收到这封告地书,便能落户在此地了。
季胥想赶在八月份,官府算民计户之前,将迁户的事办妥,这样就能在安陵邑缴赋纳税,不用再回老家纳赋税了。
她问过一些同为外地人的小贩,说是三辅地区同意落户了,地方官府向来放人的,也就是说“告地书”收到只是时间问题。
八月下旬,地方县廷的告地书果真来了,她们一家也成功迁户在安陵邑。
她取回来家中新的户籍,只见是一爿尺长的木牍,上面书了自家的信息:
安陵邑户人田桂女,年卅五,无残疾;
大女季胥,年十七,无残疾;
小女季凤,年十,无残疾;
小女季珠,年七,略有口吃;
小女幺,年六,哑。
小幺当时比划了自己原本的家在长安,季胥她们初到这处,便报给了当地官府,是否有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能和小幺吻合的,只是一直未有音讯,于是也一并安家落户了。
她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年纪,六岁是她们依着她比季珠小点的身量,大致估的,官府也认可了。
相较从前,家訾信息也大有不同了,只见是:
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牛车一具;
独轮车一具;
奴婢无;
田亩无。
“咱家的户籍取回来啦?”
“取回来了,比料想的还快,阿母看看。”
听见轮毂响,东厨忙活晡食的田氏忙的拭手出来,只见季胥从怀中掏了木牍出来,田氏捧了道:
“太好了,太好了,盼到今日,可算是迁户了!她们几个小的能读蒙学了,咱们在外头说起来也体面了。”
不过,田氏又有愁的了,迁户之后,紧接九月份要纳税了。
第135章
家中八月初买房,向子钱家借贷了一千二百两,为期两年,一笔一笔的还,每月初要还五十九两。
家里在交门市、槐市都有小摊,每月能挣八十两左右,能覆盖每月的还款,剩的钱,日子也能过的宽松。
只是八月迁户后,安陵邑的邑吏通知了,她们家,九月十日要缴一笔九十两的财产税。
九十两!
好在这时候距离买房过去了一个多月,之前家里留的二十五两用作装点家里的,也没有全用了,八、九月挣了钱,月初还了子钱家五十九两,十日又将一家子总共九十余两的税钱缴纳了。
这样一来,家中就剩半贯钱,一两碎银子都凑不出来了。
这半贯钱,当日都拿去买杂碎了,买卖必须照常做。
好在是两处小摊每日都有进项,家里有个写着“小摊”的钱匣子,日常收来的钱,都往里头汇总。
数铜钱太费时,季胥之前买了个铜质的称钱衡,这样直接称重,就能得出每日收的钱,记在竹卷上。
像买杂碎、香料、糯米粉这些出账,包括每月的市租、市税,也同样记录在册,这样,就能一览每月营业总额、营业成本、利润。
像凤、珠、小幺,她们三个帮着家里勤恳做活,也是有工钱拿的,每日得五个钱,也好买点肉饼浆饮子解解馋。
或许她们攒着,留着逢年过节买朵绢花,或是相中的玩具,都由她们自己做主,是以三个孩子,零花钱倒不缺,甚至在巷子里的孩子中,还算是宽裕的。
家里有额外的一本账簿,是每月的买米买柴禾之类的日常开销,并不和小摊的混着记,这处对应的,有另个写着“家用”的钱匣子。
“这是阿母与二凤今日在槐市赚的,家里没米了,顺道买了两斛稻谷回来。”
田氏往标注为“小摊”的钱匣子里放钱时道。
“用了多少钱?”
季胥道,她要将这钱分别在两处账簿上记账。
这先用了的,还得标注好,因着家里接连的还贷、交税,“家用”的那个钱匣子都空了,买米都得借了“小摊”的钱匣子。
“用了七十钱,比先时还便宜了几个钱,听说是今年咱们江南年成好,稻谷大丰收咧。”
见女儿记账,说,
“都是家里赚家里花销的,何必这样麻烦的分开记账?”
季胥吹干了墨,捧了竹卷道:
“记账能看出各处的成本高低,这还是女儿在老家时,一个算账的王典计告诉的。
我看上个月,杂碎跌了价,香料却涨了,总的本钱更多了,我改日换地方多问问,可有便宜的。
这个月咱家得卖力些,把下个月初一要还的五十九两挣出来。”
“这一交税,将家里都掏空了,九月都过去一旬了,竟还差着五十九两?”
田氏记在心上了,觉出记账的好来,她一直觉着挣的挺多的,却这么不经用,还不上钱,可不是闹着玩的,连日都卖力的吆喝。
季胥这处,这日多卤了四斤牛肉。
不过牛肉价高,市面上相对少见,她这卤牛肉,并不是自己买的牛肉。
是昨日是秋社日,许多的高门豪族,会在这日在社树下设祭祀场所,宰牛羊祭祀土地神,以感土地神对自家今年的庇佑,祈祷来年也风调雨顺,田亩丰收。
程公虽说辞官了,但程家在安陵邑本就算是大户,亲戚故交甚多,程公得了好友给的四斤牛肉,因喜好吃卤食,便让小僮提了到桑树巷,请季胥卤来吃,额外给她半贯的加工钱。
季胥自是应下了,和那跑腿的小僮道:
“明日一早,我出摊不在家了,你到交门市来取。”
次早,她将卤好的牛肉盛好,带去交门市了。
这处早有等着买卤食的人,她利落的使着一把大刀,给人家切肝切猪耳,伴着周边卖菜的叫卖,一早上忙碌了起来,听着铜钱进匣子的响,脸上笑的开心。
只见程家的小僮来取卤牛肉了,这卤好的牛肉,切出来带着胶质的纹理,十分好看,肉香也霸道,看的人艳羡不已,问道:
“小僮,如今牛肉什么价?”
“我也不知道,这牛肉是别人送予我家程公的。”
“涨价了!就是牛胃,咱都吃不起!”
如今的牛多作为挽力拉车的用处,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舍得宰作盘中餐了。
程公正在宴客,小僮提了食盒回家,将卤牛肉奉在主客二人的案上,还多了一碟卤作的莲藕、腐竹。
小僮道:“这些素菜是那胥女送的,她说程公若还想吃卤牛肉了,尽管找她。”
程公笑道:“好,她倒会做长线生意,弟尝尝这卤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这客人跪坐在席上,年过半百,银须半尺长,闻言放下耳杯,尝了尝这薄薄一片的卤牛肉。
只觉未咽先滋,唇齿留香,令人酒量大增,连连称好,问:
“这卤食倒新鲜?味透肌理,是何处传来的做法?”
只见这客人腰间有一令牌,篆刻“交门市”三个字,程公捻须笑道:
“你倒问我,这卤食是一个季姓女娘琢磨出来的,就在你的交门市做买卖,那女娘还说大话,要使季氏卤食成为交门市的招牌呢,就像东市的赵氏炮鸭、浊氏烂羊胃似的。”
惹得这客人笑了,不过却是点头认可的。
**
交门市这处,几个小贩成簇,交头接耳的,斜眄着西南角的季氏卤食,脸色都变了。
一个身穿半旧不新的袍子,头戴绿帻的汉子,尤其不满那处的火热,他尖嘴猴腮的面孔,生的瘦小,说起话来却指天画地的:
“这小娘们是故意的抢生意!只卖上午半日,惹的这半日工夫,人挤人的都去她那了,我们这些在市中心多交了市租的,反被她引走了人,生意大不如前了!”
这人姓郭,是这处卖切肝的,猪肝羊肝都烀熟了来卖,烀的时候,不过简单放些花椒姜酱盐之类的,远不如季胥那二十八味香料的噱头。
他倒也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加在自己的切肝里头来烀制,却越发的不伦不类,连原先的熟客都不来了。
只好连忙改回最
初的做法,生意总也不如从前。
这都是那季氏的卤猪肝,将人引走了,因此看那季氏卤食的摊子,眼里都是淬毒的。
他们这头,正好能瞅着季胥那里的买卖,只见她竟然盛了一碟卤莲藕、腐竹,递到那程公家的小僮手上,似有偷摸的神态?
这郭大郎顿觉手中有把柄了,说:
“好个季氏,咱们这条摊子是卖肉食的,她竟敢卖素菜!”
“听说她才贷钱买了处宅院,每月要还子钱家不少的钱呢,前两日又才交完财产税,必定是手里周转不开了,卖些个素菜多挣些。”
煎鱼的李姑子道,这处卖肉食的,大约没几个不眼红那处的。
边上还有添油加醋的,酸溜溜说:
“咱们卖多少年,也不敢贷上千百两买宅院呀,但凡有一个月还不上钱,那些子钱家的打手还能让咱们安生做买卖?连摊子都得打砸了!她一个年轻女娘,究竟是不知轻重?还是真觉着自己的买卖能一本万利了?”
说的郭大郎眼珠滴溜溜的转,撂话道:
“可巧她那泼妇阿母和妹妹都不在,你们几个都跟我来,今日就让她做不成买卖!”
这里季胥才送走程家小僮不久,正在给人拣鸭心,却见以郭大郎为首的几个熟食小贩气势汹汹向她来。
“侄儿,就是她,才刚我们都看见了,她卖了素菜。”
郭大郎能在交门市嚣张,皆因他有个做市吏的侄子,这会也跟了来了。
只见这皂服黑帻的郭市吏,尖颌鼠眼,形容和郭大郎有三四分相似,竟将季胥这处的客人都赶走了,指着她问:
“谁准你卖素菜了!这一条只能卖肉食!”
这里季珠、小幺二个,听了季胥的话,矮着身子,悄悄的从摊案下,混进人堆里溜走了。
季胥道:“许是看岔了,我不曾卖过素菜,就是自家卤了点莲藕、腐竹来吃,早上程家小僮来取他家的卤牛肉,我送了两碟给那小僮,没有收钱。”
这长安不仅有豆腐,连腐竹也是有的,她的腐竹就是在交门市买回家来吃的,就是顺手卤了点自家吃,明知规定,怎会拿来卖。
季胥知道,他们无非是想捏自己的错处,好赶了自己。
是以让季珠两个去程家找那取卤食的小僮来作证了。
这程家离桑树巷也不远,妹妹们在那附近玩耍过,小僮听了门上小子来报,便到角门见了她两个妹妹。
季珠虽是怯生,但心急大过了胆怯,一把拉了那十来岁的小僮就走,小僮挣脱了问缘故,季珠急的结巴:
“你跟跟我……我走,我阿阿姊……被被诬诬陷了。”
小幺也咿咿呀呀,比手画脚的,小僮完全看不懂,但他听懂了一句,就是季胥被诬陷了。
“罢罢,一个结巴一个哑巴,我只随了你们去就是了。”
因素日替程公买卤食,白得了季胥不少好东西吃,他必定走这一趟的。
和门上说了去处,便由她们两个一左一右拽着,狂奔而去了。
第136章
交门市这处郭大郎几个小贩正咄咄相逼,只见一个半大的小僮被拉着到这。
小僮擦擦汗道:“误会了你们误会了,我是得了胥女的素菜,不过并未给她钱呀,这是她免费送予我家的,不曾做了买卖。”
郭大郎道:“这小僮素日得了她许多好处,说的话不能信!”
“就是,季氏拿好东西哄了他,他肯定是帮着季氏说话的。”李姑子也道。
他们今日势必要将这事闹大,搅黄了她的买卖,哪会信那小僮的话,就是程公亲自来了,他们也有说头。
郭市吏指使道:“她这处卖了不该卖的,不能再做了,你们两个,随我将她的摊子砸了!”
说罢伙着两个年轻点的市吏,要来动手,那两个小点的看了眼季胥,虽不情愿,但也没法,只得听命照做。
那些小贩心中激动,撸起袖子要来打砸。
“不能砸!”
季胥拉了郭市吏到一旁。
郭市吏心里有算计,先让停了,只听她道:
“我这处是薛老市吏管的,他老人家虽说告假不在,但他回来了,知道这事,岂不和郭市吏闹的不堪?”
他们这些没有关系的小摊,每月收市税时,免不了被市吏敲竹杠,她固定在一个薛市吏处交些好处费,也免了许多事端。
但今日薛市吏不在,郭市吏才能缠了上来。
郭市吏道:“我代管这处,就是他回来了,我秉公办事,他能奈我何?”
眯着眼睛看她,话中有话道:
“你可还有要说的?”
这郭市吏,素日将小摊贩骂的猪狗不如,爱吃酒赌钱,没钱了就问他们小贩“借钱”,这钱说是借,实则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昧了小贩们不知多少辛苦钱。
就是季胥,也被他“借”过,但因她每月交一两银子卖好薛市吏,还送些卤食好酒给他,才能得那薛市吏相护,将这郭市吏赶走了。
季胥哪能不知这人想敲竹杠,别说如今家里没几个钱,就是有钱,也不想给他,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郭市吏将话说开了:
“我上次找你借钱,因你告状,薛市吏那老货将我骂了一顿,你只借我些钱沽酒吃,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真是不要脸啊。
季胥道:“家中才交完税,实在没钱。”
“你将我当三岁小孩哄?每日数你这里人多!”
郭市吏一听就要挥手让他们打砸,季胥忙道:
“那钱匣子里,有今日挣的一贯钱,郭市吏便借去沽些好酒吃。”
见他面色不改,知道是嫌少,便劝道:
“您先别砸了我的摊子,我也能多卖些钱,今日卖了的,都借给您,怎么也能有三贯钱。”
其实有四贯,她少说了些,想着好歹拖过今日,寻了那薛市吏来。
郭市吏却狮子大开口,比了个数道:
“二十贯。”
“二十贯?”
**
市楼这处,一头发花白,身躯宽胖的老媪叫唤道:
“不得了,不得了了,郭市吏他们一伙人要砸季氏的摊子!”
这孟老姑是在那边上卖瓜菜的,素日与季胥有说有笑,这会子替她来叫人,在市楼前急的跺脚,向高处叫道:
“市啬夫!市啬夫!”
市啬夫比那些市吏官高一级,能管住那些人,杜贤在楼上望见了西南角的纷乱,一直不下来。
孟老姑叫了一阵子,才出来道:“吵闹什么?”
孟老姑连忙说了那处的事端,
“这都是他们眼红季氏,故意诬陷呐!小僮的话,他们也不信!”
杜贤本该管的,可一想起外姑金氏对隔壁多有攀比之心,尤其隔壁换了大院子,更是将自家院子小、这不好那不好的话成日挂在嘴边,待自己也不如先前客气了,大约是嫌自己不够有本事。
也就是妻子季元,还温和的宽慰自己,这房子够住,是她阿母爱和妯娌攀比,这是半辈子的毛病改不了。
杜贤原对隔壁没有计较之心的,甚至在最开始,她们赁住那仓库改的小屋子时,还心有不忍,觉得这母女四人可怜,是以季胥得到西南角的空位置,他也没有为难。
可如今,他的心,也变了。
“求市啬夫管管。”
孟老姑捧手求道,
“他们分明看准了田姑不在,故意来找茬的,市啬夫您去管一管。”
“那处自有市吏处置,你个多事的老姑子!还不快走!”
杜贤重回市楼了,将门一关,任由这老姑子在外头急的团团转。
话说西南角处,一伙人只待郭市吏的令,就要砸了这摊子,却见季胥将人拉远些说话了。
郭大郎等的心焦,他这侄子是个贪心的,就怕这季胥许了他什么好处,改口不砸了。
金氏也在人丛里看热闹,心都抖起来了,她女儿季止脸上
急了,说:
“这姓郭的不是好人,人家小贩不借钱给他,他就骂人家是贱贾死猪,不得好死。”
她在交门市久了,自然见过,因她姊夫是郭市吏的上级,这郭市吏并不敢犯她家,甚至见了季止还笑脸相迎,季止每次都撇了脸,不爱搭理他。
“我找姊夫来管管他。”
才走出去被金氏一把扯住了,说:
“哪个让你多管闲事的,她自己卖了不该卖的,你姊夫来了,还能包庇她?
去,来人要买粱饭肉羹了,还不回去照看摊子。”
金氏将她赶走了,季止回头,她就将眼一瞪,直到她磨蹭到自家的摊前。
金氏才回身去看热闹,嘀咕道:
“这也就是田氏不在,不然这瘦猴似的郭市吏,还真不是她的敌手。”
“在说什么哪……”
“郭大郎,你侄子该不会包庇这季氏吧?”
小贩们等急了,窸窸窣窣的。
只隐隐听到那季氏拔高音量的“二十贯”,两厢似是聊崩了,那郭市吏忿忿拧身,任凭季胥怎么劝也不听,将手一摆道:
“给我砸了!都砸了!”
“好!砸了!”
小贩应和道,只见郭大郎头个冲出去,抱起一口双耳陶盘,就要向地一砸。
这里头还剩了没卖完的卤食,季氏冲过去抢,被李姑子一把推的踉跄,被谁扶了一把。
一看是金氏,她自己也变了脸色,忙的撒手不管。
季胥顾不上许多,又冲去抢,其余小贩一拥而上,这摊子眼看要保不住了。
“住手!”
只听一声利喝,人丛让了开来,是个打扮寻常,腰间一块交门市令牌的年长者。
却令郭市吏变脸比翻书还快,迎道:
“市长大人,您怎么来了?”
东西大市规模大,设市令主之,小市则设市长,是最高级别的市官,这交门市的市长并不常来这处,季胥在这里时日浅,尚未见过。
但郭大郎那些做了数年的,自是打过照面的,忙的放下了那些陶盘,嘴上告状道:
“这季氏卖了素菜,这摊子不该再给她做了。”
小僮抢声道:“胡说,你们分明是妒忌她生意好,不信我的话,我说了那莲藕与腐竹是她赠送给我的!”
“谁妒忌她了,你与她要好,你的话怎么能信?”李姑子狡辩道。
“我的话呢?若我说这素菜的确是她相赠,可信得?”
只见这市长道,他就是才在程公家,尝过卤牛肉的客人,才来这处,撞上这里闹哄哄的。
此话一出,他们都不敢强词夺理了,市长道:
“郭成,你素日欺压小贩,如今更是不听人言,带头闹事,自今日起,革去市吏一职!不得进出交门市!”
郭市吏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好言相求,他伯父郭大郎也变了脸色,他侄子若不在这处当差了,谁还护着他,忙的说错,市长并不理睬,问道:
“这处的市啬夫呢?”
只见从睡梦中醒来,一路整理衣冠的杜贤小跑来了,恭恭敬敬的到市长面前,市长睨他一眼道:
“管理不当,罚俸三个月!”
杜贤不敢辩,领命说是,听的金氏呜呼一声,脸色像鞋底一样难看。
只见季胥在地上收拾残局,有一口盛鸭掌的陶盘被郭大郎给率先砸碎了,地下好些鸭掌,季胥在拣那些碎陶片,市长道:
“年轻人,你可有伤着?”
季胥道:“我没事,就是可惜了东西。”
“你们砸坏了她的东西,还不赔给人家?”
季胥道:“总共三十个鸭掌,加这双耳陶盘,是一百五十钱。”
李姑子道:“不是我,是郭大郎动的手。”
郭大郎说:“若非你拉了她,她就将我拦下了,我也砸不了呀。”
杜贤这会倒不敢不管了,看了眼市长,说:
“各赔一半!”
郭大郎并李姑子只得拿了钱来。
“你们若有再犯,这处的摊子也别租了!还不回去做买卖?”
市长道,郭大郎、李姑子那些小贩听了,不敢再待,忙的散了,各回各处,这里变得空旷,季胥点了钱,是这个数。
“多谢市长大人,若非您将他们喝住,替我作证,我这处就不保了,小珠,拿黄麻纸来,给市长包些卤食吃。”
这市长打量了她的小摊,只见那块牌子上,分门别类的写了每一样的价钱,各处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来买卤食的,市长点头说好:
“当真能成交门市的招牌了。”
后来也不推脱,提着季胥包的卤食,拿回去了。
市啬夫市吏一群市官陪着,各处查了查卫生状况,方上马车,离了交门市。
那些小贩虽是各回各处,可眼睛都斜眄着市长这里,见他提着的那黄麻纸,就知道是季胥给的。
他们可不也都纷纷给市长送吃的,可人家并不收,一时都觉着季胥是市长的关系户,要不人家那么大的官,怎么帮她说话?
这郭大郎,钱也赔了,侄子也被革职了,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一时也不敢找季胥计较。
是日傍晌,田氏、季凤两个,各执扫帚和大棒子冲进了交门市。
第137章
原来是她们从槐市收摊回家,就听季珠、小幺两个告了状,怒气直冲脑门,抄上家伙就来了。
“是谁!是谁早上为难了我女儿!都给姑奶奶滚出来!”
这郭大郎见她们母女来算账了,脖子一缩,悄悄的要溜了,被田氏一扫帚横扫过去,挡了去路,踉跄的退回切肝的摊子里。
这田氏个子又高,骨架又粗,当初被骗为奴,就是那黑店看她身体结实,力大能做活,在长安,码头的粮食少说能扛两袋,膀子练的浑圆。
郭大郎这老小子哪里是她的对手,被田氏一把揪住领口。
“好你个郭千刀,连我田桂女的女儿也敢欺负,当我家里没人了?”
郭大郎忙道:“误会,都是误会,是我们看岔了。”
“如今说看岔了,早上伙着为难我女儿的时候呢!我那可怜的女儿,单弱一个人,你们却伙着欺负她,烂了心肝的老贱货!”
郭大郎被一把搡在地下,连忙攀扯其他人,指着别处道:
“不止我,还有卖煎鱼的李姑子,卖猪脸肉的……”
这李姑子,瞅着郭大郎不敌田氏,早就拾掇了摊子要跑。
“嗳呦。”
撞了个人,低头一看,乃是抄着大棒子拦路的季凤,两眼淬火的盯着她。
田氏就罢了,一个小女娘她还应付不了?赶她道:
“去去,让开让开!”
“你欺负了我阿姊,别想跑!”
季凤指着她,就是不让道。
李姑子张望着,怕那田氏打杀过来,上手去推那季凤,谁知才碰了她,她竟倒在地下打滚儿,大喊大叫的:
“杀人了杀人了!李姑子要杀我!”
“谁要杀你了!”
见那些看客聚在周围指指点点,李姑子离季凤远远的
,根本不敢碰她。
季凤瘫坐了哭道:“这狠心的毒妇,欺负了我阿姊,如今还要为难我!你们来评评理!”
有和郭大郎一伙的,喊了市啬夫来管,市啬夫杜贤倒是要管,被田氏狠狠抢白了一通:
“早上这里闹开了,你怎么软了?缩头不出了?如今惦记要管了,我呸!你也算个男人!脱了这身皂服,谁还拿你当个人!”
杜贤一张脸涨的猪肝一般,被金氏扯住了道:
“罢罢罢,这是个在家中连君姑君舅也敢大不敬的泼妇,你还管她做什么,她不过要耍威风替她女儿出气罢了。”
交门市这处搅吵到太阳落山,郭大郎和李姑子两个告了饶,说了许多软话,各给田氏各包了些切肝、煎鱼。
田氏才放过他们,叫上女儿走了。
郭大郎这身衣裳在地下滚脏了,脸也丢尽了,对着那走远的背影,暗暗的啐了口:
“一大一小,两个泼妇辣货!”
话说这郭市吏,也无需田氏去登门喊打喊杀了,他素日以职牟利,借钱不还,那些被他欺压辱骂的小贩,早都将他家门堵了,接连用石头砸门。
“还钱!”
“姓郭的!还钱!”
如今他被革职了,这些小贩也不用怕着被他报复了,堵着朝他要钱,还将他逮住打了一顿。
田氏母女出了恶气回家,那切肝煎鱼,也摆在晡食的案上。
“那两个老货做了亏心事,自己非给我的,二凤,你说阿母可有逼他们?”
季凤摇头,一叠连声的说没有。
季胥知道她杀出去是跟人动粗了,但这样闹,一心全是为了自己,教他们日后不敢再犯,因也不说田氏冲动的话了,反觉着心里更加踏实了,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田氏见女儿不数落自己,吃了酒就有些忘形了,吹说自己如何杀的他们求饶的,一桌小孩都听住了,季珠、小幺更是满眼的崇拜。
这日后,季胥在交门市安生的过了九月下剩的日子。
因着程公介绍,她也替别的人家卤牛肉,都是能宰牛来吃的大户人家,遣奴仆提了牛肉来桑树巷寻她,她额外挣了不少的加工钱。
因此在十月初一的时候,挣足了还给子钱家的五十九两借贷钱,一家子都开心坏了。
要知道,这次的危机,皆因交纳财产税,掏空了家底引起的,只要渡过了,每月稳定出摊,就能按时还上钱了。
渡过了还钱的坎,也是时候将妹妹们送读蒙学了,季胥想了,最好能离家近些。
满附近打听了,都说学生满了,不收了。
如今的蒙学多是私人办的,像程公辞官后,也办过学,不过他老人家闲云野鹤一般,后来四处云游,就没有再办了,季胥托他打听了,他让小僮来桑树巷说话,那小僮道:
“安陵邑多是市井子弟,这里的蒙学本就不多,若要在桑树巷附近的,恐怕要再等一年才能有位置;
若不嫌远,城南的槐市附近,临着太学,有一家蒙学,五陵不少人家都送孩子在那处就读。程公替你问了,那处的范书师还收学生。”
“那处就很好呀,每日我去那槐市出摊,顺道将她们驮去上学,散市了再接她们回来,不正好?”
田氏听说了,觉得城南那处可以。
“秋姑家的旺儿也在那处读书。”
季凤道,他们一处玩,自是清楚的。
田氏不自在道:“我们这样各方打听,前儿在巷口拉扯闲话还愁呢,不知该送去何处,她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口风真紧。”
季胥宽劝道:“我倒是听二凤提过,只是先前一心想送在安陵邑附近,开始没打那处的主意。”
季胥定了送妹妹去槐市那处,还有一原因,那范书师也愿收小幺这样的不会说话的。
先前她也教小幺写字,这小幺初拿笔,倒不像季凤初学似的,一手横抓,反而像模像样的。
那日研墨,凭她在一旁写写画画的,后来拿起那木笘一看,竟是个歪歪扭扭的“言”字。
季胥问:是小幺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小幺茫然摇头,季胥也就作罢了,仍旧教她认字。
田氏之前还可惜,多可人的小女娘嗓子坏了。这小幺并不是先天哑的,她们初到长安这处,田氏就找了灞桥的马药姑给小幺治,那马药姑神叨叨的,据说还是个半仙,会些巫祝之术,找她治病问药的人不少。
这半仙也很合田氏的胃口,那会就是找她算的隔壁有邪气克她,要以酒吞服豆子胡麻。
那半仙马药姑命小幺张嘴使劲叫唤,又将手伸进她喉咙里摸索,说这小女的嗓子被毒药哑坏了,当下若灌下一服药兴许还有的治,但她的嗓子坏了两三年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治不了。
季胥觉得那半仙不靠谱,又找了长安城内正经的大夫,结果都说不能治了。
如今各处蒙学多有不收哑女的,好在范书师那愿收。
“就送到槐市范书师那处。”季胥道。
这日替她们每人交了二两的束脩,田氏也备好了三人的学具,有书箧、笔墨、砚台、练字的木笘,还有带饭的食笥,带水的竹筒……
这些都是素日摆摊,田氏卖得好的,那些太学生们爱用的,她特地留出了三副,就连擦手的巾子,也缝了三块新的。
季凤爱红,是银红的,她身上穿的也是身新做的银红裙儿,头上两条红头绳扎的丫髻,这丫髻是她自个儿辫的,手巧的还拧了四股辫子,别了朵她攒钱买来的绢花;
季珠反而爱素,则是月白的,身上穿的也素净些,她越大越不挑穿着了,反有心拣季凤穿过的旧衣,央田氏改小点给她穿,省出来的钱,都买书卷来读了,别看她小小一个,《仓颉篇》、《诗经》都读完了;
小幺还小,也不懂打扮,田氏给她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色的衣裳,她都高兴,去读蒙学,对她来说,就是能和家人一块玩耍,整日都是蹦蹦跳跳的。
隔日,后角门的秋姑拉了旺儿说话:
“听说前门的三个小女娘也要到槐市那处读蒙学了,你别和她们玩,带坏了你,耽误了你的长进。”
“阿母,快走罢!迟了先生要打手板子了!”
旺儿没耳朵听,一骨碌爬上牛车道,秋姑忙忙的锁门,驾车送他去了。
田氏也驮了三个小女,去往槐市了。
她如今将杂货和小食一处卖,虽说忙些,但做惯了,也能顾的过来,总之不叫季凤留着帮忙,令她读书去。
这处蒙学,不是私宅,而是像太学似的,为教学修建的屋宇,据说是五陵的某三家大户,出钱合修的。
办学也不为挣钱,只是为了广树师恩,日后这些人读出去了,都是自家的门生故吏,能为自家所用。
这范书师,也曾是博士子弟,读过隔壁的太学,不过言行不为上司同僚所容,愤而退官了,在这处教书。
这日他教了一道算术题,令学生们解。
这所蒙学可不好管教,多是五陵小子弟,底下窃窃私语。
其中以一个名为黎富业的小学子最为顽劣,他出生茂陵邑大户人
家,这蒙学三家合修,其中之一便是黎家。
只见他戴金镶玉项圈,穿着黄绸子做的衣裳,满身的荷包香袋,小肚子鼓鼓的,被人称作是蒙学小霸王,谁也不敢招惹。
如今秋燥,一到中午就易犯困,这范书师劳心苦神,抵着书卷打起了盹儿,黎富业起头作起了打油诗:
“范书师,腹便便。”
旁边有人接道:
“懒读书。”
“但欲眠。”
说的一圈五陵小子弟窸窸窣窣的笑了。
“哎!关外民,轮到你了!”
这黎富业笑完了,将这写了打油诗的木笘丢到季珠的书案上。
今日来了三个新学子,在黎富业看来,穿的土气,一看就是关外民。
果不其然,方才范书师让她们说姓名、读了什么书时,不是关中口音,听说,她们家是外头槐市卖熟食杂货的。
第138章
这黎富业见季珠埋头解题,不理他,也不理那片木笘,又叫道:
“关外民!”
反将前面打盹的范书师吵醒了,向这处来,拣了季珠书案上那片木笘,念了上面的打油诗。
他虽是身材便便,易犯困,却应对道:
“腹有四书五经,故而便便;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你们做诗嘲师,出自何典?”
命道:“黎富业,还有你们两个,今日的文章罚抄十遍!”
“都怪那关外民,一声不响的害得我们受罚。”
敲钟散了讲席后,黎富业三人聚在一角,其中一个五陵小子弟王昌道,觉得是她不理睬那片木笘,才叫范书师拣了看去的。
“就是,富业,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黎富业自然不会安分抄文章,他的那份,令旺儿抄了,给他一笥北境边市来的乳酪酥,都是他们这些五陵子弟吃腻了的。
旺儿千恩万谢得了,老老实实替他抄文章。
黎富业又令他明日替自己捉只大蜘蛛来,旺儿也应了。
这日下学后,秋姑在外头等,旺儿爬上车,掏出那笥乳酪酥,让秋姑吃。
秋姑稀罕道:“这可是西域的乳酪酥?城内的东市才有的卖,贵着咧,听说近日还涨价了呢,哪里得来的?”
旺儿道:“先生见我有长进,奖励给我的。”
回去后,旺儿也不去巷里蹴鞠了,守在案边抄文章,直到半夜,秋姑见了,果真觉得有长进,点头道:
“我儿必定能入仕为官。”
这笥乳酪酥,次日还给前门的田氏、对门的刘老姑抓了一把,笑眯眯说:
“范书师给的,都是旺儿他会读书,有长进,才能得了,旁人都是没有的。”
“好东西香甜着,你们也尝尝。”
旺儿趁秋姑出门和人拉扯闲话,用一个竹枝沾的网兜子,将自家炕顶上那只大蜘蛛捕了,扣在装蝈蝈的小竹笼里,背着秋姑带到蒙学,递给了黎富业,说:
“蜘蛛有啥好玩的,你要不要蚂蚱,我替你捉来,这时节还能有。”
“你这市人,一边去,谁稀的玩蚂蚱了。”
黎富业他们这些五陵子弟轻视旺儿这样的市井子弟,除了使唤做事时,不爱理睬他,将他赶走了。
旺儿碰了一鼻子灰,自去和人蹴鞠了。
这会儿正值下堂休息的时辰,一帮小学子在空地上蹴鞠,他们有的也是安陵邑的,有的是城西柳市的,有的槐市附近的,总之都是市井出身,素日爱在穷巷踏鞠,到了蒙学也戒不了。
黎富业那帮人,瞧不上这样灰尘漫天,对着一颗球踢来抢去的蹴鞠,从不参与。
不过他们自己玩自己的,也热闹的很,见旺儿来了,七嘴八舌问道:
“才刚看见五陵子弟找你说话了,聊什么好玩的呢?”
“必定是找旺儿抄书的,还能是啥。”
旺儿道:“他们还给我乳酪酥吃呢,叫我替他们捉蜘蛛,我说下次给他们捉蚂蚱玩。”
听的这帮市井子弟有了艳羡之意。
话说季凤也到了这热闹之处,范书师讲文章时她懒懒的,昏昏欲睡,青铜钟一敲,她浑身都是劲,没笼头的马儿似的直冲外头。
见他们玩蹴鞠,一时看住了,心急道:
“传呀传呀!哎呀,可惜了这球。”
看了会儿,心痒道:
“也加我一个!”
“哪来的关外民,也会蹴鞠?”
其中有人道。他们虽为市井子弟,被五陵子弟轻看,但都是函谷关内,三辅地区的,爱抱团玩耍,对函谷关外来的人口,也有鄙视之意。
旺儿道:“她家迁户在安陵邑了,算是关内民。”
“旺儿,你倒替她说话?”
“哦,他们都是交门市桑树巷的,必定也一处玩了?”
“当心染上她的关外口音!”
季凤道:“你们个个都是关内出身,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你们说话就和站在茅房边上似的!”
这里吵开了,这帮市井子弟叫嚣着要与季凤这关外民比试一场。
“比就比!若输了,你们管我叫大姑!”季凤不在怕的。
“若是你输了呢?”一个小郎道。
“我管你们叫祖宗!”
“好!堂堂正正比一场,我们素日在巷中蹴鞠,还比不过你个关外民?”
这里气昂昂的,除了旺儿,轮番上场与季凤比试,季凤一敌七,大败这些市井子弟。
季珠则和小幺蹲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在地下画格子下棋玩,想起课上的事,不由道: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真讨厌。”
小幺点头,正比划些什么,却见面前一双缂金云纹的织锦鞋,鞋面上的宝石有鸽卵子那么大。
季珠、小幺双双抬头,一看是低头有双下巴的黎富业,他后面是耀武扬威的两个五陵子弟,都是穿锦戴金的。
黎富业道:“关外民,你害我们被范书师罚抄文章,这事怎么说?”
因他这称呼,小幺手势愤慨的比划。
“这哑巴说什么?”黎富业看不懂了。
只见小幺两手画圆,还在两耳处画半圆,鼻子处画小圆,在说:
“猪头。”
季珠默默的笑了,只道:
“没什么。”
拉着小幺跑回了堂内,黎富业在内的三人,悄悄的跟上了,伫在窗外向内看,脸上有得逞的意味。
只见季珠坐在案前,要取出食笥来吃中食,打开书箧一看,里头趴了只手掌大的蜘蛛,毛茸茸的。
季珠捉了给小幺看,“你瞧,这么大只蜘蛛跑到我书箧里来了。”
小幺摸了摸,比划道:“像是我们家房檐下的蜘蛛?要带回去,它是我们家的。”
小幺觉得家里的小动物也要保护好,大黄牛、捉老鼠的黑猫、下蛋的母鸡、会学舌的小八哥,甚至房檐下的蜘蛛。
下学后带回家了,果真那房檐上的蜘蛛不见了,放了回去,叫它顺着柱子爬上房檐。
田氏纳闷了,才趁孩子不在,将房檐处结网的蜘蛛清理了,送给半仙马药姑入药了,一转眼又回来了。
这大蜘蛛会撒尿,房檐下进进出出的,对着你脸上撒几滴尿多不美,据说蜘蛛尿还会使人脸上长红斑,田氏是不待见的,可孩子们倒爱着这黑物。
她时常叫孩子们别玩蜘蛛,趁小幺两个孩子去上蒙学,又搬梯子将蜘蛛捕了,送给马药姑了。
话说这黎富业,见这蜘蛛竟唬不了那关外民,令旺儿挖了蚯蚓来。
季珠回家要练字,一打开笔匣,竟是密密麻麻的蚯蚓,她过去在老家时常挖蚯蚓喂鸡,母鸡吃了能下双黄蛋,这蚯蚓是好东西,她倒没反应过来有人想捉弄她,就是觉得稀奇。
晡食时,季胥问她们近日在蒙学可好。
季凤如今已和那些市井子弟混熟了,他们先前服输了,管她叫了大姑,后来能一处玩了,因此觉着很好,就是范书师讲文章她想睡觉。
季胥听了道:“算术呢?二凤的有着数钱的功夫,那范书师教的算术题,可还听的懂?”
季凤道:“是了,我也打起精神听了范书师的算术题,可是大家都笑话我。”
“什么题,说来听听。”
别的题季凤记性倒还有限,但今日这道,她印象深刻。
“就说今有垣墙厚五尺,两鼠相对穿洞。大鼠第一日穿一尺,小鼠第一日也是穿一尺。大鼠每日加倍,小鼠每日减半。问:几日相逢?相逢时各穿了几尺?
范书师问我可有解,我说还能给日子等老鼠将洞打穿?看见了得趁早拿了去,屋子里的关起门来打,屋外的不好打,最好家里养只黑猫,家里就少见老鼠了。”
说到黑猫,家里搬家后养的一只猫儿蹭过来了,通体黑毛,黄澄澄的眼睛,给取名叫“雕胡”。
因着菰米饭在长安叫做雕胡,蒸出来也是这样一碗漆黑泛紫。
家里做熟食买卖,肉香霸道,就是要养一只猫看家,才能绝了老鼠。
雕胡每次捉了老鼠,季胥都奖励他一条小鱼干,久而久,家里柴草堆里,都听不见老鼠吱吱叫唤了。
雕胡素日爱在房檐下的柴堆上,如同巡视领地一半,如今嗅到晡食有煎鱼的香味,跳下来,绕
着案边打转,对着季胥翻肚皮。
田氏听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哪。”
“就是,雕胡,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季凤捉住它问道,
“他们反倒全笑了,阿姊!你也笑话我!”
“范书师呢?他怎么说。”季胥收了笑,赶忙扯开了。
“范书师板了脸,叫我认真审题,我分明看到他用书卷掩住脸在偷笑。”季凤道。
“也罢,能听懂多少算多少,季珠可能解这题?”季胥道。
季珠倒是很能理解这些算术题的本意,席上便解了出来,如今说了答案:
“二日一十七分日之二。相逢时,大鼠穿三尺四寸十七分寸之一十二,小鼠穿一尺五寸十七分寸之五。”
田氏知道这两个小的话少内敛些,因道:
“若有人欺负你们,就告诉他们,你阿母是外头槐市卖熟食的田姑子,看我不逮了那些小子教训一通。”
季珠道:“没人欺负我,还有人捉了一匣子的蚯蚓送我,我带回来了,母鸡们都抢着吃呢。”
如今家中院子大,在靠近牛马厩的地方,田氏筑了间鸡埘养鸡,平日拣鸡子烹来吃,叫她们日吃一个水煮的鸡子。
“送蚯蚓?”
她们大人对视一眼,晡食毕,季凤逮住旺儿问了:
“那日我见你在墙根下挖蚯蚓,是你放蚯蚓在我妹妹笔匣里的?”
旺儿道:“我是挖给黎富业的。”
季凤便知道了,和田氏道:“这事交给女儿来办。”
这日田氏送她们去蒙学,门口那些市井子弟,见了她,都不敢再叫关外民了,毕竟前日蹴鞠输给了她,连大姑都开口叫了。
那些五陵子弟倒是依旧叫她们关外民,一个叫王昌的正和黎富业说呢:
“那关外民回去,打开笔匣,必定被吓得惊叫。”
黎富业大摇大摆进了书堂,才打开笔匣,被吓得惊叫不止,滚在地下向后退,只见里头同样满满的一盒蚯蚓。
“拿开!拿开!”
他最怕这些虫类了,也难怪觉着能唬到季珠了。
话说这蚯蚓,是凤带了珠、小幺两个翻遍了菜地捉的,没拿来喂鸡,倒便宜这人了,她和两个小的说了:
“阿姊教咱们礼尚往来,他既送你,你也要送他是不是?”
季珠认可的点头,乖乖跟着挖了。
近来京中在流传一则消息,季胥在市里卖卤食也有所听闻。
“听说燕王还不安分,联合了宫中的公主,意图设宴刺杀大司马,反被公主门下一个稻田使者告发了,阴谋没成,反使皇帝动怒,下了一封问责的诏书。”
诏书上斥责燕王谋害社稷,有悖逆之心,无忠爱之义,有何颜面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
“那燕王收了诏书,用绶带畏罪自绞了!”
说到燕王,季胥曾因燕王谋逆之事,与汪家二爷奔波齐鲁,后来谋逆之事败露,皇帝只处死了相关的宗室子,包括汪郡守,但对于自己的兄弟燕王,还留有余地,顾及手足之情没有处决。
只是那远在燕国的燕王并不安分,还想联合京中公主造反,这次是彻底一命呜呼了。
如今成了交门市茶余饭后的谈资,季胥也有心听了,虽说皇亲国戚的事,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没啥关系,但她们在长安城讨生活,有时上面打个喷嚏,对他们百姓而言就是一场暴雨,是以对这些消息自然得警觉一些了。
这燕王,替皇帝镇守北境,季胥觉着,皇帝一时不处死燕王,恐怕还忌惮燕王倒了,北边匈奴来犯,无人杀敌。
如今燕王自绞了……季胥想起来了!
自己历史课后背过的战争年表,同年历史上有一场瓯脱之战,乃是匈奴侵扰边境引起的。
对这场战争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季胥也记得,这场匈奴之战,最后是汉军反击大胜。
如今想来,这匈奴胆敢侵犯边庭,兴许和燕王自绞有些关联?
那日季胥收摊了,在井边洗杂碎,正想这事,只觉口中一甜,乃是田氏喂了块乳酪酥给她吃,说道:
“秋姑给的,说是旺儿有长进,范书师奖励给他的,这东西本就精贵,如今东市卖的还涨价了,亏的秋姑她舍得给。”
凤、珠、小幺三人也下学,随田氏回来了,正帮着处理杂碎,就着田氏干净的手,各叼了一块香甜的乳酪酥吃,季凤道:
“旺儿哄秋姑罢,昨儿我在边上,分明听他说是黎富业给他的。”
“黎富业?”
田氏没听过这人,“他家竟有这些好东西?”
季凤那日才蹴鞠赢了市井子弟们,从他们那听了不少关于这蒙学小霸王的事,说:
“是茂陵邑一家大户人家的,家里也有许多边市来的好东西,那黎富业还吹嘘道,他家的虎豹皮、羊毛,堆的如山一般高!我才不信呢,就是将东西大市的皮革羊毛都买下来,也没有这样多呀。”
季胥却听进去了,问道:
“那黎富业真的这样说?他家有山高的虎豹皮与羊毛?”
因着送妹妹们读蒙学,季胥打听过,因此听过那茂陵邑的黎家,听说他家祖先,百年前是囤积货品发财的。
如今边关设有边市,他们中原的丝绸金器在边市很受匈奴欢迎,而匈奴的皮革羊毛,也大量的通过边市流入中原。倘或匈奴侵扰边庭,两军交战,边市贸易必定受影响,那关中的皮革羊毛也就水涨船高了。
这皮革、羊毛,能制成皮裘、冬衣、毡帽、毡毯,到了寒冬腊月,可是关中的畅销货。
倘若黎家大量囤积皮革羊毛,或许,她记忆里的瓯脱之战真的有些苗头了。
黎家这些千百万的巨贾,消息自然灵通,等匈奴来犯、汉军反击的消息流传开,这些稀缺的皮革羊毛自然涨价了,他们这些巨贾再在高价时,将货物抛入市场,大赚一笔。
夜里,妹妹们睡熟了,季胥将这事同田氏商量了。
“咱家也囤皮革羊毛?”
田氏惊道,
“莫不是听信了二凤的话,那黎家孩子的顽话哪能信的,买两块羊皮自家做裘衣穿的倒好了,囤了许多,日后价钱贱了,都是白亏了的钱。”
“不止这事有些苗头,阿母可还记得女儿说过,近来香料涨了些钱?还有秋姑给的那乳酪酥,也涨价。
如今冀州、幽州边关设有边市,这两样,也都是通过边市进来的东西,好在关中也自产,但那皮革羊毛就不一样了,关中要的多,产的又少,万一边市受影响了,恐怕价钱要大涨呢。”
季胥想了,家里做卤食,也该囤些香料,以免日后再涨了,买贵的来使,至于皮革羊毛,跟着那些巨贾们囤一些,将来出手卖了。
“咱们家一次秋后纳税,就掏空了家底,日后万一两处的摊子出了啥岔子,按月还不上子钱家的钱,岂不是慌了手脚?
咱们跟着那黎家,囤着点,日后赚了钱,也好留着还借贷的千两银子呀,这样就算刮风下雨,槐市那处不能去了,在家歇一日,好歹心安些。”
她虽说管着家里两个钱匣子的钥匙,但这样的大事,肯定要有田氏的支持,才有可依靠
的,因此详细说给田氏听了,听的田氏动摇了。
“是这个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阿娇向来有能为,就听你的。”
季胥便能安心去做这事了,借着油灯,将“小摊”和“家用”钱匣子里的数目点了。
如今值十月中旬,家里这个月攒了有四十两,但这些,都不够下月初一还贷的,就是到月底,顶天了挣个八十两,除去初一还贷的五十九两,有二十一两能用的作本金的。
因此按家里这钱的数目,近期最多只能囤二十一两的皮革羊毛,皮革羊毛本就不低廉,这些钱买不了多少。若再等一个月,只怕就赶不上趟了。
家里缺的是本金。
季胥可不是有心找子钱家贷一笔,这附近规模最大的子钱家,要属茂陵邑的无盐氏。
他们不仅做五陵、三辅地区,借贷生意遍布全国,就是列侯封君从军,也有要向无盐氏借贷军饷的。
季胥买房的钱,正是向无盐氏这家借的。
规模这样浩大的子钱家,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借着钱的,他们也会打听你家人口、做的是什么营生、可有刑案劳役在身,甚至祖宗八辈都要过问,为的就是防止还不上钱。
季胥能贷着钱买房,多亏家里有两处的摊子,每月的进项能覆盖还钱数目,在子钱家看来,是有还钱能力的。
正因她家已经借贷了千二百两,再贷则不能了。
“非我绝情不肯贷,你家若还有别的进项,倒能借贷给你,只是还是交门市、槐市这两处摊子,再贷则失衡了,东家不许咱们犯这样的风险。”
无盐氏家的一个典计,季胥日常找他换钱,已经相熟了,在她面前交底道。
无盐氏这家有名的子钱家都借贷不成,别的小子钱家,更是避着季胥走了。
如今倒也有官府借贷,但官府多是借给一些豪门大户,平民百姓,则是那些家里遭天灾的,实在困苦,吃不上饭了,才能得到官府的借贷,季胥显然不符合条件。
在外转了半日,返回桑树巷了,田氏在院中做活,见她摇头,就知没能成,宽慰道:
“也罢,咱们有多少钱做多少事。”
第139章
季胥到东市一家大店看了,那虎豹皮,有的还保留了动物的尾巴;狐狸皮为着好看,也有留着脑袋部分的。
掌柜的一个劲叫她上手摸摸看,看这皮子多滑多美,总觉着能看到动物本身的模样,反倒不大敢摸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再个这些皮子,多是高门大户制成各种名贵的皮裘来穿的,价钱也高,一具就要十来两,她那点钱,也买不起,况且这些皮毛买了若保存不当,反而是亏了钱的。
因此还是打算买羊毛,或毛类制品,心里反倒踏实。
因她早起做卤食,田氏令她下半日多少要睡足觉养精神,看她这个点才回来,叫她睡觉去,别沾手这些杂碎了,交给她和这三个小的。
借贷不成,那就只能有多少钱做多少事了,毕竟房贷是个大数目,不指望一下挣足了。
这事她托驵侩张二去打听了,她交了底,自己近期只能囤二十一两的量。
张二也做这些,替她各处搜罗低价的羊毛,来日促成了交易,中间再收些沽酒钱。
转眼到了十月晦日,朝廷每年在这日举行大傩仪式,沿着渭河,会有大傩舞者跳一整日的傩舞,鼓声雷雷,场面十分壮观。
太学与蒙学两处,在这日给学子们放假一日,季凤爱凑热闹,早就盼着这日了,一早起来对着菱花镜梳头。
田氏因着太学放假,这日并不去槐市出摊了,替了季胥在交门市守卤食摊子,说:
“你也别忙了,和妹妹们看热闹去,只一点,就在那渭桥东头看看便罢了,不许跟着那傩舞走远了,谁知那人堆里头有没有拐子。”
渭桥东头就在交门市边上,素日这些孩子也在这一带玩耍,离家不远,田氏千叮咛万嘱咐的,
“尤其小珠、小幺,你们两个,跟着阿姊二姊,就在渭桥东头看看,就是走散了,两步路也就回来了,
万万不可跟了生人走,将你们卖作奴隶,和牛羊关在一处,再也不能见家人了。”
她们两个应下了,尤其小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过去和牛羊同栏的景象,将头点的和舂米的石碓一般。
“不能被肖妇人抓去!”
她牵紧了季胥,比划道。
这都是田氏天天在她耳边唬她,说那肖妇人面甜心苦,是深山里的食人鬼变的,专抓小孩来吃,不好吃的则卖作奴隶,得些钱买好的来吃。
“亏的小幺来到我家,不然流落在外头吃苦受难,做了一辈子的奴婢。”
田氏常拿这话与小幺说,又指着她们,教小幺知道这是家人,指着这院子教她,小幺便比划道:
“家,小幺的家。”
“家里的黄牛,家里的猫儿,家里的小八哥,家里的母鸡,家里的蜘蛛。”
各处都指了道,末尾指指田氏,比划道:
“阿母!”
田氏心肠便软了,搂了她亲香,叫乖女儿。
因着小幺是收留来的,长安之大,天下之大,恐怕再也不能寻到真亲了。
再个,相处久了,田氏也动了真心,有打算将她认作女儿,养大成人,但因着不是自己生的,也怕养不亲,故而时常拿这些话,在她耳边念念经,一则养熟了才认人;二则也好教她心里有个忌讳,不再被贼人骗去。
故而这小幺是从不独身在外头玩的,有时在巷子,看到个眼生的打这处过路,都要拉了季珠,跑进家门来,将门闩了。
更甚巷口那住了个姓肖的姑子,也是逢人露笑,她都怕那妇人,每回听人说肖妇人呀,肖妇人来了,陡一激灵,跑去躲在田氏的怀里。
田氏教她,“那个是邻居,不是那吃孩子的肖妇人,小幺想想,她们可是长的不一样?”
久而久之,才不怯那姑子了。
入冬了,渭河畔冷抽抽的,季胥倒不爱这样的热闹,但不放心这几个小的来,遂来了,如今牵了小幺,拢紧了身上的绵衣。
只见水畔也零零星星驻了些附近的百姓,张望着大傩仪式的到来,一面吃着在交门市买来的熟食,各种的肉香韭香。
看的季凤馋了,她出来是带了零钱荷包的,去交门市买了羊肉胡饼,分来吃,季胥才吃了朝食,一时也不馋那油滋滋的胡饼,叫季凤不必买她的。
“何时来呀!”
“快了,从茂陵邑出发,往年都是辰时经过咱们这的。”
百姓们议论纷纷。
“来了来了!”
季凤啃着胡饼,跳了三尺高,指了远处道。
只见水岸边影影绰绰,傩人戴着木头刻的胡头,袒露的上半身绘着鲜艳的色彩,大开大合的跳傩舞,口中念着些驱邪除疫的歌调。
沿岸有许多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大多是茂陵邑的,鼓声越来越近了,踢踏的鞋响如雷,在渭水上荡起层层涟漪。
眼看她们驻足的这处,霎时间就围了成百上千的人,鼓点震耳欲聋,彼此说话,都要将耳朵凑近才能听清。
“阿姊,阿姊!”
季凤开心坏了,拍手叫好,叫唤了几声季胥才依稀听见,低头附耳过去,
“阿姊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老家时,蜡八祭那天,也看了傩舞,不过不及这队伍人多,这里起码得有百号人罢!”
季胥记得,笑了道:“那次咱们还得了半罐子蜜。”
“还有蜗醢!”
季珠也印象深刻,那会得了这些好东西,自是开心的。
季胥还记得,那时傩舞为首的,是当时的田啬夫,一时看了眼如今打头阵的,是个眼生的,据说这队伍,都是军营里孔武有力的士兵训练而成的。
这大傩仪式沿岸而行,季胥见妹妹们未能看尽兴,也跟着人流走了一段,不过没有太远,低头道:
“再走就进城了,咱们回去罢。”
忽地,一个状若痴狂,眼生的健妇一把攥住了小幺,口中嘀咕些旁人听不清的话,
“你是
我们家的人,我不会错认。”
甚至又拉又抢,不顾季胥阻止,一把抱了小幺,转头就走。
“来人啊!抢人了!抢人了!”
这健妇力大,竟真叫她强将人抱走了,季胥不敌,叫嚷开来,只是声音被淹在越发激烈的鼓声中。
这里季凤听话没有再跟傩舞了,要退出来,一扭头人不见了。
隐隐看见一个眼生的健妇,将小幺抱着走,小幺怕的直哭,张手要季胥。
是拐子!
她急的跳脚,紧紧拉了季珠,挤在人流里,跟过去,一路叫喊:
“拐子抢人了!拐子抢人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里大牦喘吁吁的跑到交门市,穿梭在列隧里,撞到人摔个大跟斗,顾不上人家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跑到卤食附近,满头大汗对着田氏叫喊道:
“田姑,不得了了!你家小幺被拐子抢走了!”
这大牦是桑树巷刘老姑的孙子,常与季凤在巷中蹴鞠,今早也在渭水上看大傩,就在她们姊妹边上,还与季凤嘁嘁喳喳说了许多话,因此他是旁观了全程的,跑来这处报信。
这里田氏正在卖卤食,闻言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了交门市。
剩摊前一堆买客,其中一个钱给了,案上的卤食才切了一半,在后头叫唤两声,田氏头也不回。
他们也体谅丢了孩子心急,想着散了下回再来。
旁边卖瓜菜的孟老姑叫住了这些人,帮着收钱,拣卤食给他们,她素日得季胥照顾颇多,日常看她买卖多了,各样的价钱都是有数的,自然就搭把手了。
田氏一路跟大牦到渭水边上,沿着人群叫唤:
“小幺!小幺!”
“胥儿!胥儿!”
找了一圈,只见柳树下,远离人潮的僻静处,她们姊妹四人在那处,小幺正呜咽不休。
一身穿蓝布衣裳,形容健实的妇人,也蹲在一旁,欲伸手向小幺,小幺怕的直躲。
这里季胥正抱住她安慰,眼角忽有一人影冲了来,将妇人死死扭住了,一看是田氏,手里还有一把卤食案上的切刀。
“你这黑心肝的,跟我见官!”
田氏口中说见官,可压着人怒而要打,季胥忙的叫住:
“阿母,这是小幺的故人!”
凤、珠两个也上去拦了,说是误会了。
方才。
季胥追上了这离了人群的妇人,拉住逼道:
“你这姑子,将孩子放下!”
“这是我言家的人!”
“小夭,小夭,可找着了,可找着你了!跟我回家……
吼了又念念叨叨的,甚至两眼警惕的对着季胥,将小幺护在怀里,仿佛季胥才是那个抢孩子的。
这僻静处鼓点弱了,季胥听了她管叫“小幺”,又说什么言家,想起过去小幺曾歪歪扭扭写过一个“言”字。
当时以为巧合,并未往姓氏上多想,如今觉出些东西来,并未上手抢了,只是紧紧跟着,解释说:
“这孩子曾经被卖为奴,是我家收养来的,你是她的亲人?
你这样吓到她了,让我抱着哄哄她。”
这样一言一语的,那健妇才放下警惕,因小幺全然不记得她了,一个劲在她怀里扭股反抗。
到了季胥怀中,反倒紧紧抱着不撒手,在她肩上淌眼泪,咿咿呀呀的,似在诉说什么。
况小幺穿着虽不富贵,但干干净净的,乌黑头发梳着可爱的丫髻,脸上也养的肉嘟嘟的,这健妇打量着,遂信了季胥的话,两厢在柳树下停顿下来,说上了话。
紧接就有了田氏执刀冲来的这幕。
第140章
据这健妇所说,她是言家的乳母,她方才所唤的是小夭,夭折的夭,并非排行老幺的幺。
季胥她们一起头也只是听的肖妇人叫个音,以为是排行为幺的幺,后来在田氏膝下,的确是最小的一个,遂在户籍上定的这个字。
言家是茂陵邑的一户人家,祖上做杀猪匠发家的,后来有苑囿山林,畜养牲畜,贩卖肉食,日子好过。
偏偏在子嗣上不尽人意,接连在襁褓中夭折了两个,好容易得个女儿,生下来也跟小猫似的弱,相面的姑子说,这女儿养不过三岁,家里大作法事,给取了“夭”为乳名,希望贱名能有相克之意,易养活。
好在是有了这个乳名后,小夭一天好似一天,不像是病弱易夭的孩子,越发的敦实了,人也活泼好动,也是三年前的今日,也是渭水上有一场大傩仪式,家里下人背着她来看热闹,在人堆里走散了。
言家上下沿着岸边找了几天几夜也不见人,有说她掉进渭水里淹死的,有说她被拐子掳走的。
“大傩仪式的前一日,才是她的三岁生辰,家里只当过了三岁这道坎了,日后必定平平安安的,不成想……”
乳母说的两眼滚下泪珠来,这孩子是她奶大的,自没了,也不知是生是死,每年的十月晦日,她都要来渭水上,沿岸寻找叫唤。
就是当真淹死在水里,死不见尸,也要将她的魂儿叫回来,三年了,不承想真的教她叫着了。
她不会认错,小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圆圆的脸盘,就是三年过去,也依稀能辨出那个模子,最要紧的是,她方才撸起小夭的袖子看了,她肘上果真有一粒红豆大小的朱痣。
“小夭,我是丰姑呀,你吃我的奶长大的,奶是血变的,我是你半个阿母呀,你不记得我了?”
丰姑掖了掖泪问道,小幺被掳走时才三岁,路上经历太多,并不记得了,方才还被丰姑吓着了,脸上泪渍还没干呢,这会子不认她,将头扭向凤、珠这边,咿呀比划。
丰姑也猜到了,小夭只会咿呀呜啊之语,有话也只是打手势,恐怕是哑了。
问了季胥,听说是被贼人毒哑的,不禁又滚下泪来,
“那会子都会说许多话了,连诗经也能背几句……”
又问小夭在比划什么。
“她想回家。”季珠道。
“小幺想回家。”小幺又比划一遍。
“丰姑带你回家,你姓言,是茂陵邑双英巷言家的人,丰姑带你回去,夫人回来必定开心坏了。”
小幺哪里肯跟她走,死死攥了田氏的袖子,田氏将她抱起来,哄了她几句,她反而越发的讨厌丰姑了,对她比划道:
“坏人!”
丰姑还以为是什么好话,叫季胥说给她听,听了一愣,也不敢再过去吓唬她了,说:
“恩人一家住在何处?我随你们去认个地儿,回家报了信再来,小夭便暂时跟你们回去,也不好再吓着了她。”
因着遇见这么大的事,交门市的摊子叫孟老姑帮忙照看了,田氏说下次沽酒谢她,这里一家先回去了。
丰姑到门口认了认,也没心思进去坐,忙的回茂陵邑去了。
季胥将东屋的炉子生了起来,田氏抱着在她怀中睡着的小幺向炕坐了,案上的针线簸里,还搁着件没做完的红肚兜,是小幺的身量。
凤、珠两个也跟在边上,听大人们说话,时而看一眼小幺的睡颜。
“找着了亲人是好事,当年你丢了三年,阿母的心情就和那丰姑是一样的。
那丰姑说的上小幺身上的痣,她丢的时日,和肖妇人带了小幺混在难民里,大冬天到的咱们老家,也对的上。
待她的亲人来了,咱们再仔细认一认,真是人家的孩子,就还给人家。”田氏道。
“小幺要走?”
季凤道,心里很是不舍。
她们去年夏日就和小幺在幽州涿郡相遇,一处在郡守府相伴,她们姊妹在河边刷尿桶,只有小幺不嫌臭,省了吃的分给她们,后来又一起从邹管事手中逃出府,经历了多少事,才到的长安,安生过起了日子,这样日久生情,一时哪里割舍的下。
小幺听说要走,也扭股的不肯,田氏拍了几下,摇了几下,将她哄的继续睡了,接着和季胥说话。
后来也没心思弄中食了,叫季凤去交门市买点现成的熟食来吃,她再做点易成的。
季凤提着食箪回来,就见言家的人来了。
停了一具轺车在北大街,丰姑领了人,急着脚步向她家来,见季凤就在门口,还招手叫她。
买丝线回来的刘老姑问季凤:
“听大牦说,小幺不是你家的亲生女儿,找着亲人了?”
田氏自打搬来桑树巷,对外都说小幺是她女儿,因着她还小,不想叫她自己知道不是亲生的,故对外也没说小幺的身世。
后来金氏悄悄说了闲话,她们这些街坊才知道小幺的身世,不过也都没有当面问田氏,也不曾拿这些话到小幺面前嚼说。
今日她家大牦撞上了她们厮认,说给刘老姑听了,她才忍不住问了,站在边上看了。
只见指路的丰姑后头,是一老太太,髻上戴三钗,穿着华裳,外罩一件貂裘。
跟着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也都是心急又好奇的,翻眼瞅着这条街。
“就是这里了。”丰姑道。
言老太太
眼中多有嫌弃,“到了?小夭就在这样的人家?小夭!小夭!”
一面唤,一面向院内而去。
季凤本就不情愿的给她们开了门,听见这话,神采淡淡的,说:
“小幺睡着了,好歹小声些,不然又吓得哭一场,面皮都要皴了。”
那边上的丫头变了脸,道:
“这女娘真是没好话,亲生孙女何来吓哭一说,你们捡了人家的孩子,也不说交给官府,反倒拘在身边,不然我们早也寻着了,还让小姐在你们这穷街破巷受苦这些日子?”
“老人家来了,我才叫醒了小幺来吃中食,老人家可吃了?一道用些罢?”
若非田氏听着院门的响动出来了,季凤就要和这丫头吵开来了,听见田氏叫她将熟食拿进来摆在案上,多有不忿的瞪了那丫头一眼,脚一跺,拧身去了。
如今天冷了,家里在堂屋的竹榻上用饭,旁边生了炉子烤火。
明明各处收拾的妥帖干净,也没味,这言老太太进来,也不知为啥非得用巾子掩鼻。
看的田氏脸上都没笑了,若非这是小幺的亲人,还不扫出门去?
“这是小夭的大母,她阿翁在关东的庄园上查账,已经加急去信了,要些时日方能归来;夫人去城郊外的白马寺还愿了,套了家里最快的马去告诉了,下午便能来。”丰姑道。
言老太太向案看了这家的中食,只见一只在闹市里买的糟鹅,斩碎了盛在盘中,一碗简单的蒸蛋羹,一个素的烩荇菜,说:
“还在这里吃什么,小夭呢?叫她跟我回家去,自有好的吃。”
小幺脸上红红的,还有才醒的枕印子,才从东屋趿拉着绵鞋出来,见堂屋里四五个生人,一下窜到田氏身后去了,言老太太同她说话也不理睬。
言老太太几下搭讪被冷落,不悦道:
“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怯生生的,从前多么大方伶俐的孩子。”
这话田氏一家听着刺耳,小幺也不喜欢,朝她比划些什么,言老太太问丰姑。
丰姑看懂了,是自己上午被比划过的“坏人”,也不好说实话戳她心窝,便道:
“是说她想吃饭了。”
小幺的确是饿了,这样淋了香油的蒸蛋羹,嫩嫩的,她是很爱吃的。
田氏用她的摔不坏的木头小碗给盛了饭,舀了蛋羹拌给她吃,糟鹅拣了骨头少肉多的,她自己就会一口肉,一口饭的送进嘴,吃的很香。
丰姑还想喂她,她捧着碗拧开了,比划道:
“我六岁了,不用喂。”
丰姑听季珠说了,笑道:“好好好,是大了,也会自己吃饭了,不用丰姑追着喂了。”
在边上看的很欣慰,言老太太就不一样了,耐着性子在边上的蒲团坐了,好容易等到小幺吃了一碗饭,勺子还没放下,就说:
“饭也吃了,耽误这会子,也该和大母回去了,你是我言家的孩子,自然得回我言家,流落在外不成体统。”
小幺一听,脸都白了,抱住田氏的腿,不肯走。
言老太太向两个丫头使了眼色,她们两人强行来抱走,惹得小幺啼哭不已,可怜不会说话,不然一定是声嘶力竭的管田氏叫阿母。
田氏也红了眼眶,拿着两个包袱塞给一个丫头,都是才刚匆忙收拾的,说:
“这里头是她的衣裳,有两身才做好一次也没穿过的,就带上罢,还有两件肚兜,三双袜子……”
“这一包是她素日爱吃的,有风干栗子,她阿姊做的饴糖,我炸的面果子,再有就是瓦狗木车了,都是她每日要玩的玩具。”
丫头也不接,说:“什么东西,言家自有更好的买给她,你别跟了,真当这是自家女儿了。”
说话间出了堂屋,一刻也不停的向院外的轺车去。
“嗳呦。”
那丫头的膀子被小幺咬了一口,没抱住叫她拧下来了,跳下了轺车,返回到了田氏身边。
丫头揉着膀子责问道:“你这姑子,是不是故意教了她不跟我们走?”
田氏岂有不怒的理,这会子也将小幺护上了,说:
“小幺全然不认你们,谁知你们是不是她的亲人,我也不放她跟你们走了。”
田氏不撒手,那两个丫头哪还能抱得走,何况还有季凤在前头挡人,这里僵持不下。
又有一辆轺车轮停在门口,只见下来一夫人,脸上有泪痕,髻上不见钗环,着素色襦裳,束革带,外系一身白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