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只见郡守老爷与这李侍中相谈甚欢,显然不是第一次见。
这里,李侍中带他们游览了这座苑囿,将他们引至庑殿正堂内入座了,这里酒宴齐备,且有先到的一些贵人。
季胥见其中不少的熟面孔,是去过郡守府求丹药的,这会见了涿郡的郡守老爷,在一处作揖谈笑。
内侍陆陆续续的又引来了不少贵人,连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也来了。
最后,面虬髯须,体格威猛的燕王在中大夫的陪同下进来了,各处献酬的官员宗室子安静下来,看向上座的燕王。
燕王令众人饮酒享乐,筵席中间有抚琴、击鼓的侍女。
季胥在二爷身侧斟酒布菜,酒宴过半,燕王方将奴婢侍从等人挥退了。
季胥也是退至堂外的其中一人,只见廊下有刀斧手把持,将其守的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靠近不得。
季胥等在外头,听不到里头的声音,直到夜黑了,才见身沾酒气的二爷出来,随他一道在苑囿客房住下了。
二爷让她今夜别乱跑,季胥初来乍到的哪能,何况外头还电闪雷鸣,眼看有场暴雨,她早早的睡下了。
铜漏壶的水音被雨声盖住,夜色深深,她被一阵急遽的脚步给吵醒了,是门
外木地板被踩踏的声音。
砰砰砰!
有人在猛然砸门,将她唬了一跳。
“别开门。”二爷道,声音从帐中传来。
片刻工夫,檐下又有飒沓的脚步,像是人数众多,气势浩大,且身穿甲胄,步子要沉重的多。
“站住!”外头此起彼伏的喝令。
“燕王谋逆!燕王谋逆!”
那人像是胡乱逃窜到这处的,呼喊戛然而止,一道血光溅在门上。
“苑中遭贼,扰了二爷清净。”
二爷将门半开,为首的甲兵抱拳道,雨腥并血腥被风吹进来,季胥在他后面,看见那被拖走的人,是先前见过的,这苑囿的苑啬夫,不知何时知道了燕王的阴谋。
次早,苑囿中鼓声雷雷,笼子里的老虎躁动的游走,对着来人怒吼,那熊罴也在发怒,拍打铁笼。
看的季胥快速的抬脚走了过去,随二爷沿着池岸小桥,来至池水中心的重檐楼阁,昨夜宴饮的贵人们,大多都在楼阁上,观看狩猎。
只见楼下空地狩猎的勇士集结,每日都有成百上千之人,身着燕国士卒的服制,像是一种方便骑射的胡服,这些人有的是各地看到告示,为赏金而来的民众;也有的是亡命徒、逃奴,来此处谋求一个容身之处。
燕王一声令下,那些野兽被放入山中,燕王道:
“参与围猎者,皆为我燕国士卒,猎得虎狼者,赐百金!”
半日工夫,眼看这些狩猎者不过猎到些兔子、花鹿,不曾有猛禽,齐孝王之孙道:
“听说京中去年出了个手格猛虎的博士弟子,哪怕是熊罴,亦能空手搏之,如今虽称牧平侯,封邑仅仅五百户,不过一小乡罢了,燕王何不将这样的骁勇之才收入麾下?”
这庄姓的牧平侯,去年在一众博士弟子中考绩卓于常人。
京中受学的博士弟子,出路大多是文官,考学上等的可任中郎官,天子近臣,肥差,稍次些的可补文学掌故,在九卿之一的太常手底下做事,起码是京官,也是好差;
中等的则任郡国文学,这是地方上的官职,做的是地方官学的教育工作,也还行;
还有最下等的,任职县文学的,算是考学成绩排末流的去处了;
更有一等是考学未通过的,只能“留级”,再读一年,这样的人在长安太学里也不少,留级好几年的也有。
这牧平侯攻读《春秋》,因其勇猛擅斗,精于骑射,被任为骑郎官,常常随侍皇帝狩猎,手格猛兽,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才知这骑郎官原是青州牧平侯之子,这牧平侯,在推恩令之后,侯国越分越小,封邑只剩下五百户了,堪比一小乡,在老牧平侯带领百姓们收麦子时,被盗贼袭城,老牧平侯死于盗贼之手,其妻一家逃了出来,这侯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皇帝命人查实这骑郎官身份之后,复他牧平侯之位,并道:
“父承子继,这是你应得的。”
不过这些宗室子弟封邑万户,自然瞧不上牧平侯这五百户,堪比一个小乡的封邑了。
燕王如何不曾听说这位骑郎将的威猛之名,甚至暗中以金银珠宝送往其封邑,不过财帛也不曾动摇那牧平侯的心,燕王并未将其招徕至帐下。
如今道:“此子不过如此,取我弓箭来,本王亲自猎得虎豹归来!”
燕王亲下猎场,贵人们也挽弓驾马,纷纷上阵了,二爷也在车上更换了轻装易行的胡服马靴。
郡守老爷的意思是要他别下猎场,“你又不擅骑射,当心让那黑熊给踩断了骨头。”
“燕王兴致高,我不好独坐在此,只在浅处,只有些鹿麂兔鸡的地方猎一猎,尽一尽相陪之情也就罢了。”
季胥也将长袖大裳换成简便的胡服,低垂的椎髻改成了脑后的圆髻,随二爷入了猎场,同行的还有郡守老爷派的六个府兵,让寸步不离跟着看顾二爷安危。
“二爷,不能再往那处去了。”
二爷实在是不擅射箭,半日工夫连根兔毛也没摸着,下马追着只野兔到了崖壁上。
只见下头河水湍急,是接连暴雨的缘故,这崖壁也苔滑难行,一个不留神要跌入水中,府兵们制止道。
二爷道:“哪个让你们出声的?空手而归,爷的脸面何存?胥,你手脚轻,去那头将它的去路堵住。”
季胥渐次的扳着树干,稳稳过去时,分明是被二爷暗暗的拌了一脚,向下滑去,不由的拉了近处的二爷。
但二爷显然不如树木,一碰就倒。
而在府兵们看来,两人像是错过时没站稳,咕咚的栽在了河水之中。
他们忙的解腰带向水中抛去,也不及他们拽住,眼看被湍流卷远了。
“废物!”
楼阁中,郡守老爷听说这事,摔盏动怒,燕王知道了,当即派人沿河打捞,只是徒劳而返。
暗室中,燕王背着人道:“令弟莫不是刻意逃走的?”
“不可能,他身患寒症,一日不能断药,我加了药中龙衔草的用量,压制其寒症,也加重了他对龙衔草的瘾性,他若断药三日,寒气入体必定活不成了。”
山谷之间的河道上,因昨夜电闪雷鸣,不少大树摧折,倒伏在河岸旁。
季胥好在抱住了一颗粗树,带着水性不好的二爷,一点点挪上了岸。
因这河岸附近不安全,那些士卒很可能会沿岸捕捞,他们一路向茂林走,一边掩盖草木留下的踪迹,找到一处隐僻的山洞。
只见洞在陡处,朝向苑外,洞前杂草丛生,那洞口极狭,仅容身量苗条之人侧身通过,好在二爷形容清瘦,也挤着进来了,在里面将杂草掩上,二人暂时在这落了脚。
此时天色也暗了,季胥在附近抱了些还算干燥的枯枝败叶来洞里。
“借二爷外衣一用。”
只见她用衣服挂在洞内缝隙上,绛色绒锦面料厚实,能起遮光作用。
她从衣襟内掏出油布包着的火折子,搓干一把枯草,将火堆生了起来。
起头因木头有雨水留下的水分,白烟呛人,烧起来就好多了,有烟钻出去飘高了也不打紧,这会天都黑透了,没谁瞧的见。
火堆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寒气,季胥还将自己外衣脱下来,支在一旁烘烤。
那油布里还包有三个馕饼,一支金爵钗,她将囊饼掰了分给二爷吃。
二爷道:“你准备的齐全。”
早在二爷昨夜问她会不会泅水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过也不能大剌剌的收拾个包袱出来,只能简单带点,不惹眼的藏在衣襟内。
身上的中衣渐渐的烘干了,她道:“二爷也该告诉我,这么做的缘由了。”
二爷道:“燕王联同宗室子欲反,十日狩猎操练之后,齐孝王之孙将返回齐地起兵,他们计划先刺杀青州刺史。”
这是初到那日在筵席上的密谋。太子死后,燕王成了长子,心系皇位,先帝传位于幼子,燕王一直心有不甘,他借着当年婕妤怀胎十四个月的传言,四处散播当今皇帝并非先帝亲生的流言,去年泗水所出的周鼎,不过是燕王委他仿古鼎所制,那铭文自然是刻意为之,借此煽动民心,为造反做名正言顺的准备。
“二爷是想去青州报信?”
“正是。”
季胥深知,二爷并无实权,要想救出阿母,只有扳倒郡守,解放私矿山,想了想道:
“这苑囿有士卒把手,我们如今虽是脱离了郡守的视线,可要出苑囿,竟也只有一条路了,泅水?只是如今水流湍急,我水性再好,也没有把握。”
二爷点头认可道:“两日后,水会缓的。”
季胥见他时常观天象,因也信这说法,两日后,河岸捕捞的士卒不见他们,应该也撤走了,正是泅水出苑的时机。
这夜,二爷意外的犯了寒症,只见他面白如纸,战战的冒冷汗,甚至抽搐,比从前哪一次都要严重。
二爷失算长叹道:“兄长,是他……”
他自以为断药也能硬撑过去,就和素日季胥给他守夜那样,不曾想兄长防他至此。
季胥自
油布里翻出个小瓶,倒出粒赭红的丹药,喂他吃了。
这还是之前他让自己背着人处理了,她偷偷留下的,想着出去了,到药肆查查这里头的成分,弄清那炼丹楼每日来人求丹的玄虚,这次出涿郡也带在了身上,没成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兴许是寒症加重了,一粒不见效,她喂了两粒,总算有些见好了。
第112章
夜里,山洞外不时有狼嚎虎啸,阴森诡谲。
季胥将洞口用大石抵上,两人靠着三个馕饼,从树叶上汲取的露水,度过了两日。
河水果真平缓下来,且河岸旁捕捞的士卒也撤去了,像是背后之人接受了他们被激流卷走的事实。
不过白天各处的狩猎仍在继续,他们只能趁夜出去,泅水避开了望楼岗哨的视线,出了苑囿的高墙。
这苑囿地处文安县城郊,出来时,浑身湿透了,也顾不上烤火,只能先拼命的远离了苑囿。
天将亮时到了一处乡亭,这里有集市,他们将身上穿的胡服当了一两钱,换了两身半旧不新的襜褕。
季胥的发髻早在出了苑囿就换成了男子的束发,且以巾帕裹头,所买的襜褕亦是男子的样式。
“你们穿成这样,也不像胡人哪,打哪儿来的?可是要去那文安县的苑囿?”
小贾人见他们来时身着胡服,他见过类似装束的胡人在这集市游荡,说是要往那苑囿去狩猎得赏金,因问道。
季胥看了眼二爷,道:“是了,我们兄弟去那苑囿狩猎争夺赏金的,只可惜不敌里头威猛高大之人,落败出来了,这不,那里头发的这两身衣裳倒还好,当了换作旧衣来穿,余的也好做回乡的盘缠。”
说的这贾人信服了,将这当作了寻常事,给他们典当了胡服。
这样二人台的衣着便似寻常百姓了,只是燕国到青州也有六七百里,此事虽急,可又不能以真实目的为缘由,向沿途官员索要快马传信,毕竟不知对方信不信得过,若转头向燕王告密,再想脱身比登天还难了,是以只能亲力亲为。
季胥用那支三两重的金爵钗,和一个真正的胡人换了两匹上等快马。
去青州宜早不宜迟,若他们比齐孝王之孙还要晚到,黄花菜也凉了,因此买牛车是不行的,摇摇晃晃的没有七八日到不了,咬咬牙,将这还没捂热的金爵钗,换了日行二百里的快马来。
之所以日行二百里,是因马要歇息,倘若他们能换驾沿途驿站的快马,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日行四百里也不再话下,问题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怎么换了两匹马?”
等着的二爷见她和那高鼻深目的胡人比划手势,叽叽呱呱说了一通,牵了两匹大高的黑马过来。
只见她跨上马背,“你我各一骑,要快的多。”
她是会骑马的,只是如今的马镫还不如后世完善,有布马镫、木头马镫、木芯包铜皮的,季胥这匹马是布条马镫,不如铁制的方便,得找一下才能踩着跨上马背,不过骑上马就好多了。
“只可惜二爷那冠遗失在河里了,不然能换到更好的马。”
不过这二爷到底是公子哥,身上还有值钱的小物件,随便一件也够普通人嚼用好几年了。
那身胡服的腰带是以一蟠虺纹玉带钩所系,腰佩玉绞丝环佩,这两样牢系的物件并未被水冲走,起头去当胡服,便被季胥取下来贴身放着了。
好玉比金子还惹眼,玉带钩和那玉环佩,一看便是贵族的身份象征,倘或拿去当,恐惹人生疑,到底还在燕国地界,因也收着未曾动用。
“你会骑马是最好不过的。”
二爷道,见她不仅会骑,且不是歪歪扭扭的花架子,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水平。
季胥胡诌道:“在家乡时给一乡绅家养过马,每日到山坡上遛马,也背着人偷偷的骑,竟也渐渐的会了。”
不知二爷信没信,二人向青州去了。
出燕国地界要经过一关卡,他们二人各持有一份原籍为青州的传,镇定自若的出示给士卒看了。
那士卒见上头官印也有,照着描述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放他们过了。
季胥这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要知道,这传是二爷伪造的,记得有一日在府中,他差使莼去买丹砂,便为了制假印,伪造传书,因他素日爱好丹青,也无人怀疑这丹砂的用处。
他们出了燕国,除了中途饮马,日夜兼程的赶往青州。
次日半夜,便到了青州地界,只见地下一硕大的碑石上刻着“平原郡”三个大隶。
此地如其名,位于河水冲积形成的平原,地势平坦。
月色下天地融为一体,一眼望不见人家,只一广袤的河道横亘在面前,河水如素练玉带似的平静。
河边孤零零的支有一草棚,棚前的水中系有一只木筏子,那老伯出来对河撒尿。
只见他们的马蹄声渐渐的停在河边,其中一个形容如玉的男子下马来,问道:
“老人家,可否能撑你那木筏子,将我们兄弟渡过河去?胥,给他些钱。”
艄公老伯将他们打量道:“夜深了,得要两倍的钱,你们二人,加上那马,少说要一百钱。”
“胥,将钱给老人家。”
这一百钱是典当胡服用的仅剩的盘缠了,季胥看了他一眼,将钱袋子倒空了,给那艄公。
实在穷了,只能试着将那对玉钩带给当了,这会离了燕国,到了青州,被发现的风险也小了,可平原郡离青州治所齐郡也还有数百里路呢,马儿得吃草饮水,人也得吃饭。
那艄公得了钱,由他们牵马上筏,撑篙向对岸去了。
河流在夜里黑幽幽的,延绵在黑夜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季胥总觉着那艄公的视线时不时的停留在他们身上。
到了河心上,仿佛变了张面孔,只见他以手做哨,在嘴边打出个啸鸣。
两侧水声哗哗作响,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内,竟是五六张木筏或木罂缻。
上载形容野蛮的男子,近二十人,个个盯他们如同案板上待宰的肥肉一样。
“那马够肥!黑的那匹我要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横脸男子道。
说话就将木筏接近了停在河心中的他们,二爷被这群野蛮人的冒犯变了脸色,斥道:“究竟是何人!你们可知爷是谁?”
横脸男子仰天大笑道:“俺们以天为被,以河为褥,此河乃俺家,竖子闯了俺家门,将钱财留下,还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荒唐,此河水天然所成,竟就成你家的了?”二爷道。
那帮人手持尖锐锋利之物,多是农具改造而来的,诸如耙子、镰刀,少数三两个能有一把大刀的。
他们听见这话笑的更厉害了,“都看看,跟咱们齐鲁的儒生们说话像不像?”
“哈哈哈哈!”
笑着就要将他们捉住来搜身,季胥贴身藏的玉带钩和环佩是仅存的值钱之物,且到了青州齐郡能证明二爷身份之物了,忙的作揖道:
“诸位好汉,我们兄弟实在可怜,我被那黑心贼人骗作奴隶三年,这兄长抛家舍业的寻了我,一路逃到此地,想去齐郡投靠亲戚,
我们实在身无长物,也就这两匹马,是偷的那主人家的,赠与好汉们,只求能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
那些人看她身为男子,形容单弱如柳,身着旧衣,面有尘土,倒真像是被主人家搓磨的奴隶。
为首的横脸男子有些被说动了,遂道:
“也罢,你们将那身衣服脱了留下,中衣也不能剩,放你们光膀子上岸去!”
底下人也有争抢的说要那半旧不新的襜褕,要鞋要袜的,这是要将他们搜刮干净。
“混账!”
见他们磨叽,还有要亲自动手来扒衣服的,挡在季胥身前的二爷气的骂道。
后头的季胥拽了他,咕咚跳进了身后寒浸浸的河水里,使出小时候在吴地,夏季给盛昌里的富户们采菱芡的功夫,像条游鱼似的钻进河底。
那时候田氏也在,坐在小舟上,靠采这个拣些家用,经常被她从哪头钻出来唬了一跳。
包头的巾帕浮了在水面,青散在水中,尘土涤去后是张白白净净的面容。
筏上的汉子们指着叫喊道:“是个女娘!老大,不能放走了她!”
他们咕咚咕咚,接连的扑下水来追,这些人常年混迹于河道,水性极好。
这里季胥还要带着个水性差劲,不时呛水的二爷,眼看要被追上,季胥强撑住一口气向前游,在力竭沉水之前,看见岸上隐隐有火光闪动。
再醒来,是在一榻上,只见这是某处居室,玄色为漆,陈设单调,槅子内有些竹卷,但大多是空的。
四处洁净无尘,墙上那五石大弓寒光湛湛,分外的眼熟,季胥坐了起来。
一身服布裳的奴婢捧盒进来了,
“女娘醒了,喝碗姜汤祛寒。”
季胥捧了一时未喝,嗓子呛了水说话还有些沙哑:
“不知这是哪里?”
那女子道:“这是平原郡牧平县,不过现在该称牧平侯国了,我们这儿的百姓们常年被水贼所扰,好在年轻的牧平侯回来了,他昨夜带兵民剿拿水贼,正好救了你们兄妹二人,将你带回了他的府邸。”
季胥想起来,在燕国苑囿时,那些宗室子曾提起过的,封邑五百户,堪比一乡的骑郎官牧平侯,这人不在狩猎之行,想必不是燕王一伙的。
第113章
堂内,二爷换了干燥的衣裳,将此行青州齐郡的目的告知了牧平侯,这牧平侯虽为侯爵,却身着皂布裳,行伍之气浓重,所虑却敏捷,问他泗水出周鼎,是否燕王所为。
这里正对坐谈事,房檐下的尤鲁道:
“兄,胥女醒了。”
二爷问道:“我妹妹的名讳,牧平侯如何得知?”
牧平侯道:“我也长于吴地,与她是旧相识。”
二爷听了大喜,“此行托付给牧平侯,我心安也。”
此人不为燕王的金银珠宝所动,不现身于苑囿之中,足见高义,现有了这一亲近的关系,二爷便也放心请他相送去齐郡寻青州刺史了,毕竟这一路,是否还有水贼也说不准。
牧平侯面上没有表情,见他喜幸,冷了面色向外去,尤鲁还站在房檐下。
游廊那,婢女正引了季胥向这处来,只见她素衣博带,多有消瘦,隔着草木远远的看见了人,有讶异之色。
“你怎么在这处?”
季胥本想称田啬夫的,转念一想,他当时举孝廉去了吴县,持久未归,想必是作为博士子弟送谒西京太常了,一年过去,也不知如今迁任在何处,也许做了这平原郡的郡文学,不好再称旧职了。
那形容可爱的奴婢芽道:“这就是我同女娘说的牧平侯呀,皇帝下旨复了他的侯爵,才回封邑不久,过后仍要回西京就职的。”
芽想起昨日半夜牧平侯将此女抱回来的景象,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这女子身上的湿衣裳是她给换的,牧平侯在廊下,隔着门,先后的问了她三遍,这女娘可还好。
直到医工来看过说并无大碍,只是久而神经紧绷,劳累的昏睡了。
芽就觉着这人非比寻常,眼珠子悄悄的在他们身上滴溜溜的一转,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
见后头那白衣郎君抬脚向这边来,还将人拦下了。
游廊下,季胥袖中的手捧住道:
“这事我在燕国也听说过,原来你就是那手格熊罴的骑郎官,博士弟子能做郎官的,都是考绩卓越之人。”
总觉着自己说话时被他看住了,带着不可名状的侵略性,好一会才见他将视线挪至草木上,说:
“怎么去了燕国?”
季胥道:“为着寻我阿母。”
她将自己的事都说了,包括去燕国的起因经历,只是将黑矿山、燕王谋逆、此行青州报信的事省略了。
究竟这事关系重大,不是私事,做梦都防着自己说这样的梦话泄了密,一时斟酌着能否告知他。
“又怎么到的青州?”
听他这样刨根问底,季胥的视线从他手臂旁边,看了眼庭中的二爷。
二爷在与尤鲁说话,视线也看向这处,对上了似在问:怎么?
牧平侯将这切看在眼底,说:“我已派人密信与青州刺史,你我隅中启程,去往齐郡。”
季胥听了,便知二爷已将此行目的告诉了他,他这里看了她一眼,抬脚走了。
二爷那处过来道:“怎么了?”
季胥问他:“二爷都说了?”
二爷道:“我听兄长说,燕王曾以珠宝数车,意欲笼络牧平侯而不能,便知此人足以托付,此行恐怕贼寇截道,有他相助,必定能成事。”
季胥点了点头,听说隅中启程,这就将发髻高束,又将自己那身已经烘干了的襜褕换来,膝下到足腕斜斜的绑了行縢,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这会有种离念头越来越近的干劲。
后来又想,该怎么和牧平侯解释自己会骑马的事。
毕竟在家乡给富户养马纯属胡诌,他们乡里,连县城也少见有马匹,这套说辞恐怕哄不了他,再拿别的来支吾,二爷又在这处,是先听了她原先的理由的。
这里正为难,好在牧平侯只在她翻身上马时看了眼,没有多问。
一行人袈马向齐郡去,有牧平侯在,他们也能在沿途的驿站换马而乘了,无需耽搁,当夜便抵达了齐郡的刺史府。
季胥下马时,两条腿在鞍上磨的火辣辣的疼,她看二爷也受不住这样昼夜兼程的策马飞驰,脸色都发白了,恐怕将要犯寒症,一时将他扶住了,也好撑到和青州刺史说正事。
“二爷还好?”
二爷点了点头。
这里刺史府门上的奴婢将牧平侯的名帖,并二爷的白玉环佩呈了进去,不多时就将他们引进府中了。
青州刺史等候已久,听二爷说了黑矿山冶铁,密谋造反之事,叹道:
“如今和当年何其相似,先帝之言果真应验了。”
当年先帝病重之际,燕王便上书请求宿卫长安,以备不虞,先帝大怒,斩其来使,以“藏匿亡命之徒,违反汉律”的罪名,削了燕王三个县邑,感慨道: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
而今燕王散布先帝幼子为赝的流言,一面暗自冶炼兵器,借狩猎名义召集各地流浪亡命徒,一面遣中大夫上书长安,请求为先帝立庙,这一请求遭到皇帝拒绝,他于是勾结了宗室子,密谋造反。
青州刺史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书长安,又与牧平侯商议对策,刺史与牧平侯同为青州人,皆治学《春秋》,听说他的事迹,对这样一个封邑五百户的小侯心有赞赏。
后半夜,他们在刺史府安置了,奴婢将他们延至厢房。
季胥才刚听着,他们是要在齐孝王之孙从燕国回封邑的必经之路埋伏。
由牧平侯率领刺史府仅有的百数府兵,先将其扣拿下,等侯京中发落,这里牧平侯趁夜去清点人马了。
季胥这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了,能将齐孝王之孙的刺杀阴谋遏止,也算是事成第一步了。
跟着二爷向西边最里头那间厢房而去,忽听的后面道:
“你还跟着他做什么?”
是走到院门口的牧平侯停住了,回身看了跟在二爷后头的季胥,面色晦暗。
隔着月色如洗的庭院,一时安静下来,庭内的蟋蟀虫鸣,似在提醒着,夜已深了。
“女娘的房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这里送了牧平侯的奴婢回身来请,他们的房间一东一西。
季胥想了想,从怀里将小瓷瓶掏了出来给他,这是他夜里犯寒症吃的丹药,便要抬脚向东边去。
被面色隐有苍白的二爷拽住了衣袖,
“你今夜不守着我了?”
“我身上冷。”
燕国的十日狩猎已毕,汪郡守率领人马回了涿郡。
这里郡守府提前得了消息,已经挂了白了,灵前不少人家来送祭礼,丧幡下莼
、荇、荷哭红了眼。
她们虽都是郡守老爷院中挑来给二爷服侍的,二爷的诸事都得回禀了老爷,可常年相伴着,乍一听二爷死了,心头如同被戳了一刀,尤其莼、荇,哭的哀天动地。
因说季胥是与二爷一同去的,素日二爷喜爱她,莼做主求曲夫人也给她办了丧事。
不过停灵不在这间收拾出来的大堂室,而在一间小偏房内,这里要显得冷清许多。
凤、珠二人披麻戴孝的在棺材前啜泣,赖夫人一瘸一拐的来了,气道:
“究竟是不听我的,不听我的啊!丢了性命,这可怎么好!”
停灵七日后便发丧了,二爷葬在了汪家祖坟里,季胥到底没名份,那盛了旧衣裳的棺材,葬在了祖坟外的小土丘里。
丧事过后,大厨房的邹管事便带了杂役来下人院,指使将凤、珠二人赶出这屋子,说话就将她们的被褥、箱笼,翻的一团乱。
“你们干什么!挨千刀的,你们要干什么!”
季凤扑过去厮打那些人,被推的摔个跟斗。
邹管事叉了腰,脸上横肉一抖一抖道:“这间屋子,本是胡厨住的,因胥女来府中做羊,才给了她住,她去了二爷院中伺候,早也该收回来了,不过因她在二爷跟前得脸,才由着你们两个小杂种白住,现在她死了,自然要收回来了!”
这邹管事,素日做炊不如季胥得脸,后来她女儿荷在二爷跟前又不如季胥体面,因此怀恨在心。
这会子将整间房都翻乱了,没找着银钱,心里犯嘀咕,先将那对还好的木榻与凭几,还有季胥的一身绵衣给昧走了,屋子也给挂锁了。
“你们哪来福分独住一间,和那些杂役,住通铺去。”
孙婆婆、雀、斗夫帮着捡那散落在院中的被褥、衣裳。
“造孽啊……”
凤、珠二人,搬到了一间大通铺,小幺早先就住在这里,帮着搬东西,爬上炕去扯住褥子帮忙铺好,比划手势安慰她们。
凤、珠原先在小厨房做杂役的,那会儿不过看在季胥的面上,给安排的清闲差事。
如今那邹管事到曲夫人面前嘀咕了一通,将她们给派去洗溺桶和虎子了。
河边这里臭烘烘的,丫头们见了她们都绕道走,就连到手的钱,也要被层层盘剥,这个月才三十个子。
季凤气不过,和库房那发月钱的丫头理论,人家翻眼道:
“别和我说,你们的月钱是邹管事领回去的。”
其实她也抽了一部分,邹管事抽的更狠,还拿话讽刺来理论的季凤:
“一个洗溺桶的丫头,真当自己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待不下去离了这里呀!你是编户齐民,还跟咱们奴籍抢饭吃?”
说罢捏着鼻子笑话她们,季凤跳起脚来,骂她老贱妇。
不过也不曾离了这郡守府,悄悄的到从前那胡厨的屋子看了,门柱下没有动过的痕迹,里头的七十五两银饼还在。
第114章
半夜里,下人院各处熟睡时,邹管事偷偷摸摸的钻来了胡厨的屋子。
她料定季胥在二爷跟前伺候,是有一笔钱财的。
就说她从前得的那匹襄邑铺绒绣锦,既不见她做新衣裳穿,她那日也不曾在箱笼里头找着那料子,定是拿去卖了换钱,这样的好料子,少说值得五十两银子。
因此提了盏铜卮灯四处翻看,在砖炕上敲敲打打,各处松动的砖头搬开来看了,连老鼠洞也没放过。
“小蹄子将钱藏哪儿了。”
她没找着钱,将主意打在凤、珠二人身上,待她们好了一阵,给她们蒸饼吃。
要知道,小厨房的厨子换成了她的人,得她示意,并不给这两个小的留饭吃,她们在水边洗了溺桶来的晚,只能刮些梁饭粒子,吃些残羹菜渣。
季凤见这蒸饼刚从热气腾腾的甑子里取出来,是干净的,掰了和妹妹一人一半,啃了来吃,翻眼瞅着这老贱妇,心里嘀咕她在打什么主意。
“我做的蒸饼好吃罢?”
邹管事看着她们,笑呵呵的道,心里嫌她们臭,只让她们站在外头吃。
季珠心里默默的道:没有我阿姊做的好吃。
想念阿姊了,鼻子一酸,这蒸饼吃着也有了咸味。
“瞧瞧,吃个蒸饼就这样喜欢,倒还哭了,唉,你们在府里无亲无故的,又这样小,不如做我的干女儿,旁人也不敢欺负了去呀。”
从怀里摸出一串钱来在她们眼前晃了晃,
“你看,这是你们的月钱,我替你们要回来了。”
季凤伸手去拿,她却收了回去,依旧和气的道:
“我替你们收着,待你们大了要出府嫁人家了,给你们做嫁妆,素日你们阿姊攒的钱呢,统统都放在我这儿,别叫那些没良心的大丫头昧了去。”
季凤将手一指,冲她道:“老贱妇,昧我们的月钱反倒说的好听,什么干女儿我呸!天下黑了良心的都得称你老大!”
邹管事见她不好哄骗,气的面目丑陋,要将那蒸饼抢回来,季凤手快的全塞嘴里了,当着面咽进了肚里。
她又脱下鞋来要打,季凤拉着妹妹,泥鳅似的钻远了。
“小兔崽子!嗳呦!”
邹管事使劲扑个空,反倒将自己拌倒了,摔了个狗啃泥。
周围小丫头有扑哧发笑的,她气的越发要打要杀了,追着凤珠两个不放。
“杀人了!邹管事要杀人了!”
她们跑出了下人院,季凤一路喊救命。
邹管事脸上的横肉汗津津的,总也追不上,反倒让人指指点点的看了笑话,说她为老不尊,欺负小孩,照着那背影啐了口,心有不甘的回去了。
“不好了,凤,你快上来。”
这日,两姊妹在河边洗尿桶,旁边还有一堆铜虎子,太阳一晒,熏天的臭气,大家都绕道走。
这处也没别人,荇在岸上,帕子掩着鼻子,招手叫她们。
二爷去了,她与莼、荷都被调回了老爷院中伺候,到了新地方,自然不比从前风光了,对才上来的凤道:
“你们俩还是快离了这处罢,我听荷说,她阿母邹管事说动了曲夫人,要逼你们卖身到这府中,为奴为婢。”
“我与妹妹不愿意做奴婢,她想怎样,还要杀我们吗?”
季凤看了眼背后仍蹲在水边洗刷的妹妹道。
荇道:“何必杀你们,逼良为奴的事,只有郡守府不想做,没有做不到的,强将你们摁了卖身手印,想必那身价银子邹管事也可以昧了不给你们,你们还能上哪去告她?如今老爷事忙,并不管这些,府中内务皆由曲夫人料理的。”
她到底年长许多,懂的也多些,
“我是为奴婢的,还是在吃穿都比小户人家体面的郡守府,夜里也时常想起家乡,奈何我家里实在是没人了,都死绝了,不然哪个放着编户齐民不做,来伺候人呢,
你们好好想想,若实在无去处了,便卖身在这处罢,只是你们偏又得罪了邹管事,那是心眼儿比针鼻还小的妇人……”
荇说着走了,她还得回院里看管茶炉子,不能长久的离了人。
“二姊,那些尿桶不洗了吗?”
季珠被她牵起来上岸,问道,没洗完那管事的老妇人不给她们朝食吃。
“哪还管的上这些,我们不能再待这处了。”
季凤脚下忙忙的拉着她走,她心里是不觉着阿姊在河水中丧命了的,小时候,阿姊在吴地时,水性是极好的。
季凤尤其记得,阿姊进炼丹楼后,悄悄的和她说,有希望救阿母了,陪二爷出府前往燕国狩猎前,还和他说起过,知不知道这府中有狗洞,像是隐隐有预感,会回不来。
季凤心里相信,阿姊也许还活着,之所以洗尿桶也要留在这,是想守着地底下的银钱,再有,她们姊妹三个说好的,若有一日走散了,要在原地等候阿姊找回来。
“那老不死的要祸害我们,只能先离了这处。”
“不在河边洗虎子,跑回来躲懒,洗不完要你们好看!”
说话的是同样做这脏累活的老妇人,她原本是刷铜虎子的,素日被人嫌腌臜的,自打凤珠两个派到她那处洗尿桶,她仗着老资历,摇身一变自称管事了,那些虎子也丢给她们姊妹清洗,自己在大树底下和人磕闲牙。
见凤珠两个走这过,指着她们唠叨。
“瞧这大太阳,总要让人喝口水罢!”
“你看,就这叫凤的最会回嘴,外头雇的不老实,难怪邹管事不喜她。”
老妇和旁边的老奴说三道四,直到凤珠两个走远了。
时值晌午,下人院里没什么人,季凤进去收拾了包袱,被褥都没有动,只收拾了衣裳鞋袜,藏在烧炕的洞眼里。
如今开春渐暖了,这炕是不烧了的。
至于从前阿姊在时,她们照常得的月钱,攒到千钱时,早由阿姊在库房换成了银子,一并埋
在胡厨那屋子的门柱底下了,并之前来幽州的二十两盘缠、卖绣锦的五十两,还有阿姊得的赏赐、月钱,拢共的数目是七十五两。
那处是动不得的,只收拾了最近得的六十个月钱,掖在包袱最里面。
空着手,假意的到角门转了转,和看门的小厮说要去买糖吃。
那小厮许是得了示意,将她们赶回去了,说:
“要出门先回禀了曲夫人。”
也不像从前季胥在时,狗腿似的帮着跑去买了。
凤、珠于是依旧回河边去了,待到夜深人静时,钻狗洞走。
下傍晌,小厨房早早的给杂役们分过晡食,小幺喂完了猪,背着大彘奴悄悄的来看她们,还给她们带了麦屑饼。
她才刚得了这个小的,一路藏在怀里,比划着季珠能看懂的手势道:
小厨房不剩什么吃的了。
后来也帮着她们刷尿桶,刷完了太阳也落山了,余晖黄澄澄的对着河水,她们坐在岸上,将这麦屑饼分了来吃。
季珠把手在小幺毛绒绒的脑袋上抚摸,心里有些不舍,
“小幺,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夜半时分,大彘奴迷迷糊糊的起夜,撒尿回来对着里头空了的三个铺位,叫嚷开来,
“彘不见了!凤、珠两个将彘拐跑了!”
她管小幺叫彘,旧日被季凤说过她昧彘的钱,心里不自在,如今不准彘与她们姊妹来往,且彘的月钱依旧叫她扣着了。
下人院点了灯,为首的邹管事本要逼她们两个为奴,好拿捏的,盘问这间屋子的人,
“那两个将这府中的彘拐走了,有知情的,趁曲夫人动怒前,自己先交代清楚了!”
指名问雀、问孙婆婆:“素日你两个与她们走的近,她们溜走了,你们竟不知一点儿?”
雀和孙婆婆都说不知。
“她们成日在河边,我们很少见了人,那老寡妇自己该洗的虎子也要她们洗,不定是那些虎子没刷完,怕着不敢回来?”雀道。
孙婆婆也说:“是了是了……”
大彘奴哼了道:“才刚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东边畜栏那有犬吠声。”
邹管事立刻率人追去,这两人,可值得二两的身价银子,再有她们背地里不知藏哪的银子,断不肯这样放走了。
遣人禀了曲夫人说是她们两个拐了府里的小奴,逃走了,曲夫人也命她追回来。
这里,凤、珠、小幺三个各自身上都背着包袱,也不敢点灯,只借着晦暗的月色,拼了命的向东跑去。
只见这东院墙角落,杂草丛生,掩着个一尺多宽的狗洞,这狗洞还是从前阿姊带着她们收拾院子那次发现的,并不用了,是拿些碎砖头堵上的。
这会子,季凤忙的拿脚踹那洞口的砖头,好在并未浇筑,几下就松了。
“有人来了!”
季珠指着远处亮起的火把,眼看越来越近了。
季凤清出了洞口,先将三个的包袱摘下来塞了出去,再让小幺从狗洞爬了出去。
邹管事那群人越发的近了,借着火光照见了她们,
“在那儿呢!别让她们跑了!”
“在那儿!抓住她们!”
“小珠,快!”
小珠身量小,春日穿的单薄,灵活的钻了出去。
只是季凤过了年已经十岁了,骨架大了不少,这洞口只有一尺多宽,将她卡住了。
“嗳呦!”
她使劲的钻,眼看那头的火光越来越近,叫喊都扑在耳边了。
“二姊,快呀!”
季珠、小幺两个在外边使出吃奶的劲来拉她,脸都憋红了,季凤自己也蹬脚使力,总算将上半身扭股了出来。
那头邹管事拽住她一只脚,她坐在地上使命的蹬,对着邹管事的脸来了一下,总算挣脱了出来。
邹管事手里只剩一只臭烘烘的鞋,偏她身宽体胖,就连这里最瘦的一个仆妇,到底是成年女子,也没法钻出去,反倒卡住动弹不得。
邹管事一把拽开她,命道:
“开了角门,追出去!”
这里正绕路向临街的角门去,一个拐弯,慌慌张张一个小子撞在她身上,她疼的揉道:
“哪个不长眼的!”
“是门上的小子。”旁边认出来的道。
那小子抱头鼠窜,叫喊道:
“不得了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兵!不知穿的哪路人马的衣服,要撞门闯进来了!快禀告老爷去!”
邹管事照脸打那小子一个嘴巴子,“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咱们这儿可是郡守府,还能翻了天了?”
第115章
话说在青州齐郡报信的季胥一行,皇帝收到青州刺史的上奏,令有司彻查,九卿之一的廷尉作为此案主审,由骑郎官牧平侯护送其去往燕国。
季胥与二爷也随士卒队伍返回幽州,在这之前,牧平侯已经在半路设伏,将齐孝王之孙、中山哀王之子扣拿住,这两人暂时秘密押在青州牢狱,听候朝廷发落。
到了幽州涿郡城外,他们这行人假装是齐孝王之孙的人马,在城外递话说刺杀得手,将城门骗开了。
牧平侯率人将城门兵卒扣下,廷尉捧出圣旨宣读,将郡守府团团围住了,破门而入,查抄府中上下,惹的鸡飞狗跳的。
邹管事才将那小子打了个跟斗,拿话训斥他,便见角门处闯进来一行气势汹汹的甲兵,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将他们膀子扭住了,邹管事别着身子叫喊道:
“什么人!什么人!竟敢擅闯郡守府!”
“奉皇命查抄郡守府,一个也不能放走了!”
凤、珠她们这里刚从狗洞脱身出来,听到里头邹管事不放过她们,原要拼了命的跑的,被那一地的火光,地动山摇的靴子响给唬住了,像耗子一样向着墙根底下乱钻。
那些穿盔甲的士卒戳着枪戟来拦她们,
“狗洞里钻出来三个小奴隶!”
“哪里跑!”
“逮住了!”
“住手。”
一声令下,季凤才觉着身边那些锋利的刀枪收了回去,她顺着那声音瞅了一眼,只见大高马背上,一个身负铠甲之人勒着缰绳,脸如刀削,强悍雄勇。
顺着他,很快被旁边马上的胡服身影吸引住视线,只见那是个形容清瘦的女娘,张望见她们,也是激动不已,翻身下马来相认。
“阿姊!”
“凤妹!小珠!”
姊妹三人抱在一处,哭哭啼啼了一会儿。
这里廷尉与牧平侯一行兵卒进府查抄了,院墙外把手的密不透风,有收拾包袱要逃出来的奴婢,尽甲兵被赶了回去,既不能进,也不能出。
后来要查抄炼丹楼并地下私矿,二爷这个知情者被请进去了,季胥她们远远的等在外头。
接接连连的,押出来一批又一批束住双手的奴婢,那邹管事也在其中,大约是不老实,身上滚的都是泥印子,没了先前耀武扬威的势头。
在看见季胥时,见鬼似的瞪圆了眼,向那甲兵道:
“抓她们!她们四人也是郡守府做事的!”
那甲兵不予理会,强押她走了。
这些人暂时扣在牢里,要看讯问后,身上沾没沾上郡守府参与谋逆的事,有则量刑,无则拉出去卖给下家。
郡守老爷被押往大牢时,连外衣也没系,像是在睡梦中被拿住的,跟在后面抬出来一箱箱的地契文书、金银珠宝。
等郡守府的人财抄空了,天光都朦朦亮了,道旁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黑压压一地人,
“说是有郡守老爷藏匿矿奴、私自采矿冶铁!”
“瞧,那些都是簇新簇新的刀剑!”
炼丹楼也渐渐的抄出来东西,先是兵器、铁矿,再是那些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矿奴们,眯着眼睛,像畏光动物似的缩着走路。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来看,唏嘘不已,郡廷哪里容纳得下这好些矿奴,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司空观。
“是阿母!”
凤、珠两个都认出来,其中一个身着败衣,满脸污垢的是
田氏。
田氏要往她们这处来厮认,那甲兵见她管季胥喊女儿,收了拦人的手,对季胥道:
“女娘先将人领去说话,过后仍要送到司空观去讯问回话。”
这里田氏暂时被放了出来,抱着三个女儿哭天喊地。
“长大了,也白净不少。”
摸着才见的凤、珠二人道。
“才多少日子不见,你又瘦了不少。”这是说的季胥,她随军风尘仆仆赶来涿郡,面上也多有尘土,心里惦记她们,吃也不踏实,消瘦不少。
季胥掖了掖眼角,依着阿母只道没有。
田氏和女儿们亲热,见旁边一个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瞅着自己,问那是谁家的小孩儿。
“季珠道:“她是小幺。”
傍晌在河边分别时,季珠给小幺梳头,问她:你家里是哪儿的?
小幺将手打开很长,又向下按了按,季珠道:是长安?
小幺便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她们打算走了,仍比划道明日还来这里找她们玩。
季凤担心她们走了,小幺独身在这受欺负,咬咬牙,做主连她也带上了。
如今季胥道:“小幺愿不愿跟我们走?”
小幺点了点头。
于是母女温存了,她们便陪同田氏去了城外的司空观,那里挤满了私矿的矿奴,厢房设了讯问室,按号进去在官员面前回话。
田氏交代了自己曾里应外合,偷卖铁矿牟利之事,甲兵在赖夫人住处是查到了分利账簿的,和田氏主动交代的数目对的上,前前后后拢共得了五两银子。
念矿奴们遭遇可怜,主查此案的廷尉命属官们从轻发落,对那些民籍被逼为奴者,给予每日七钱的补偿,这些钱都从郡守府查抄的钱财里头出了。
因田氏在此处被困了两年,这补偿的钱正好和她牟利的数目相抵了,她是没有得到这份钱的,好在也没有追究她的过错,恢复了她的民籍。
只是旁人能领钱,田氏见了眼热的很。
“能平平安安的出来,还愁没有挣钱的时候?恢复了民籍,这就极好的了。”季胥道,她原一心所想的就是一家人平安团聚,如今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那受过劓刑的业奴,就是曾经做逃奴被追回的那个,他领了一两半银子。
因他没有鼻子,季胥多认了两眼,问他:
“你本姓是王?排行老三,家住邯郸广阳道附近,门前有三四亩的麦田?”
她说的是行幽州途中借宿的一对老夫妇家,那家的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她答应老妇,若见了三郎,告诉他家里老阿翁老阿母很惦记他。
王业脸上有些动容,“你怎么知道的?”
听季胥说了,两眼滚下泪来,沾湿了手心的碎银子。
“婶子这处可问完话了?”
尤鲁在司空观下马来问道,他自从追随庄盖邑出了会稽,一路到西京,稳健不少。
“若问完了,便随我到城中安置了。”
第116章
季胥她们跟着尤鲁,到城中一处驿站安置了。
这里进进出出的办事官员,皆是为着谋逆案调派的人手,白日在郡廷里头办案,夜里宿在驿站。
“光是奴婢就有二三百,且费人手审问呢。”
尤鲁将她们领至厢房,路上道,那些审完的,身上干净的,已经让拉到西市去卖了。
西市挨着驿站,能看见那栏里一串人,人牙子吆喝道:
“郡守府的健奴!便宜卖了!”
因郡守府被抄家闹得沸沸扬扬,多是不敢买,怕牵连上的,围在那看热闹的居多,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审完的,身上不沾事的,你就放心买回去!”
那素日神气的邹管事便在栅栏中,如今垂头丧脑的,让人挑挑拣拣,她女儿荷依偎着她,二爷要托青州刺史保下她的,不过她不肯留下,陪着邹管事,只求能与阿母被卖到一处,仍旧母女相伴。
见季胥看住那些奴婢,尤鲁道:“你让我打听的那个赖夫人,倒是审理完了,不过她从前做的矿奴采买,身上沾了案子,一时倒还卖不得,恐怕案子结束要充作城旦舂。”
就连季胥姊妹仨并小幺,后来也在官员面前回过话,虽说郡守府的户籍上,小幺是作为奴婢记录在册的,但她是被略卖来的,这里头又涉及到肖妇人那桩还未破获的略卖案。
这小幺记得家在长安,旁的倒也比划不出来了,因先复了她的民籍,暂由季胥带着。
据尤鲁说,牧平侯在涿郡与燕国两地奔波,那燕王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待呈上其谋逆的罪证,等候旨意发落。
“这是兄长给你寻的药膏。”
尤鲁送她们自郡廷问完话回驿站厢房时,从怀里掏来个鱼雁纹的青铜小盒。
季胥打开来,里头膏体如玉,扑鼻一股清凉之气。
“连日的快马加鞭,恐怕你受不住,这药膏可涂于痛处,这是兄说的。”
尤鲁这大老粗羞着张脸将话传完,飞快的跑走了。
长久的驾马赶路,季胥这两条腿都是充血似的胀疼,这持握缰绳的手心也是,比平时厚了一圈,抓握时有明显的肿胀感,还有些磨破了。
田氏、两个妹妹相认时就问她的手怎么了,原也打算去买点药来搽的,只是她们母女身上没几个子。
季胥原先贴身保管的一对玉带钩并环佩,也在回程途中交给二爷了,此时应该也充了公了。
田氏在里头卖矿谋的五两银子,早在之前为着寄回家二两,去了一两的邮钱,后来接接连连托铁官买那料子来孝敬赖夫人,给女儿传信也都耗尽了。
五个加起来,也就季凤从府中带出来的六十个子,暂时也买不起药,季胥得了这样一小盒上好的药膏子,搽了清清凉凉的,止痛消肿,两日下来好多了。
“阿姊,那郡守府还是把守的铁桶一样,我问那甲兵,要守多久呢,甲兵不理睬我,只赶我走,
是那边上好心的百姓说,自然得到案子了解了,我说了解之后就能进人了?
他们对我摇手,说这是私宅,这一任郡守倒台了,还有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住进去呢,哪里就能让你进进出出了。
这可怎么办,咱们那七十五两的银钱,岂不是要永久的埋在那地底下了?那些百姓说,抄家都要掘地三尺,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些甲兵挖去,这都是阿姊多少日子辛辛苦苦攒的,若真当作它郡守府的东西充了公了,又向哪处说冤去呢。”
季凤从外头回驿站来,一时悔恨无极,那会子逃出来,怎么也该将那些家底给挖出来的。
“杀千刀的汪老贼!祸害了咱家的人,还要祸害咱家的钱,阿母是老了不要脸的,我上那府门前哭去,七十五两,我的姑舅大母,我的好阿娇,你也太有能为了,攒下这些钱,能吃用多少年了。”
田氏心里怒一阵,喜一阵的,说话就要出门去。
她身上还是黑黑的,尤其指甲缝里,那铁矿的黑色像是浸透在皮肤里了,一时也洗不白净,得靠时日养回来。
被季胥拉住了,“阿母先别急,那些甲兵也不过是听上头的话办事,你到他跟前哭破了天,他就是心
软了也不能放咱们进去呀,再等等,等他回来了,这事他问过我的。”
这日,驿站厨房飘出一股霸道至极的香味,勾的连日办案的官员们饥肠辘辘。
“今日的厨啬夫开窍了?”
“真香啊,总算不用吃粱饭配菹菜了。”
他们多是西京,甚至全国各地调来的官员,吃不惯幽州的饭菜。
这幽州吃黏糊糊的梁饭,做幽州菜的厨啬夫粗犷豪迈,炙肉烩菜重复的做。
这炙羊肉起头吃了还连连叫好,吃多了起了一嘴的火泡;这厨啬夫做的烩菜偏偏又千奇百怪,柰果烩苦菜,安石榴烩菲草,甜不甜,咸不咸的,时日一久都用咸菹菜就粱饭吃了,或是肉脯泡水饭吃,吃久了人都消瘦一圈。
等放了晡食,各人就坐一看,还是奇葩的果品烩菜,嗅着也不是先前那勾人的香味,底下官员叫道:
“厨啬夫,你做了啥好吃的,背着我们自己享用了?”
“也端出来,让我们尝一尝啊!”
“就是,偏我们还吃老样子的烩菜。”
“何曾有这样的事?许是西市那里头,卖烤饼的香味飘到这里来了。”
厨啬夫胡诌道,他是知道的,这都是那季姓女娘借了他厨房,做出来的香味。
据那女娘说,一道是栗子炒鸡,一道是黄芽菜煨咸肉,再一道鹌鹑小羹汤,用的不过是驿站的陶豆所盛,摆开来却十分的灵巧动人。
“胡说!我分明闻着了栗子与鸡肉的味道!”有那鼻子机灵的驳道。
“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栗子呢,你们休要乱猜了!再不吃饭菜该凉了。”
厨啬夫搪塞道,这时节的确是没有新鲜栗子,但燕地多的是风干栗子挑来卖的,那女娘用的是风干栗子,炒出来一样的香绵可口,他尝了点,那滋味是真好。
这些官员仍旧不依,要他将那好东西端来。
季胥将厨房收拾好了,借了驿站三个相叠的捧盒,正将菜装了进去,只见厨啬夫来将她拦住求道:
“这下可好,那帮官员跟嗅着腥味的黑猫似的,直要我给他们好吃的,我实话说给他们听,也故意的不信,明里暗里的挑我呢,女娘若不做亲手替我做些给他们,倒教我难堪了!”
季胥道:“这有何难,只是我如今不得空,明日,明日我原样的替你多多做了来,他们吃了也不好再吵闹了。”
厨啬夫连连应好,拿这话去前头说了。
季胥听尤鲁说,燕国那边基本审理完了,牧平侯今日会到涿郡这边,特做了饭菜来,送至牧平侯的厢房了。
这饭还是南边的稻饭,他祖籍虽在青州,但长于吴地,想必吃这稻饭要比梁饭麦饭更为习惯。
她听见外头将马勒停的声音,摆好这些便要起身出去,尤鲁道:
“你走了,这些菜的花样我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和兄长说两句话再走也好呀。”
话糙理不糙,况她是有事来的,因此等在门口,只见牧平侯不似那些宽衣博带,头戴进贤冠的文官,皂衣手脚处都绑了漆色行縢,马靴跨过门槛进来,奔波两地,肤色越发如麦了,气势迫人,更像是穿越麦田的豹子。
“我听说你要回来,做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季胥道。
牧平侯坐下来吃了,让她也坐,季胥在对面席上向案坐了,习惯性的给他布菜。
“这是鹌鹑做的羹汤。”
再要给他搛一筷子黄芽菜的时候,见他脸色暗了下来。
“这汤不好喝?”
“没有,很可口。”
听他这样道,季胥便继续的布菜添饭,反被他将手扣住,接过那碗稻饭,说:
“你自己是不饿的?”
季胥道:“我才和阿母她们吃过了。”
“那坐着便好,我不需要你伺候。”
季胥便安坐了,问道:“燕国那边如何?”
“旨意只令诛杀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并汪郡守这样合谋的官员,至于燕王,皇帝顾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发落。”
他吃东西倒也有礼,不疾不徐,到底是力大能扛鼎的,饭量也过人,将这案上的菜都吃尽了。
季胥见了也欢心,说明是合他胃口的,这里正斟酌着开口求他那件事,便见他起身道:
“走,我陪你去一趟郡守府。”
早在进涿郡之前,伙夫在路上埋釜造饭,军马暂时歇脚时,那会儿她还在二爷身边,牧平侯将她招过去,说:
“那府中,可有什么东西是你的?我替你留着。”
季胥想了想道:“别的都可舍了,就是下人院地底下埋有银子,七十五两,是我们姊妹攒的。”
顿了下,还是坦白道:“其中五十两银子,还是我卖了一份贵重的赏赐得的,不知我能不能留?”她怕沾上谋逆的事,特地问了。
他看住她好一会,说:“你倒正经,还有没有想留的?”
季胥忙的摆手说没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吃穿之物,也不好一件件的麻烦人家,总不能胡诌说府中的古董珍玩是她的,就是拿着心里也不踏实呀。
第117章
郡守府那些甲兵并不拦他,且因他在缉拿宗室罪子上头有功,升任为骑郎将,那些甲兵多有恭谨之态,季胥也跟着进去了。
这府中破败不堪,各处不好搬动的漆器、陶器,都被打砸了,一地碎片,花草也不复从前的葳蕤。
下人院里也乱糟糟的,不过胡厨那间屋子的锁倒还在,被牧平侯用剑尖撬开了。
季胥踩了踩门柱旁边的位置,“埋在这里了。”
他用剑尖处两下便将泥给削开了,那布包的银饼一点没少,她高兴的数了数,说:
“听说抄家要掘地三尺,我那妹妹直担心要被人挖了去呢。”
牧平侯道:“也没有到下人院来掘地的。”
那些肥水多,能昧财物的院子,自然多有兵卒抢着抄那处。
听的季胥笑了,“这倒也是,下人院就是掘地五尺十尺还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天色渐晚,驿站里,田氏母女未曾入眠,点了驿站的铜灯,在等着大女儿回来。
季凤偎着田氏,将这两年她们怎么过的,事无巨细的都和田氏说了。
田氏听的既是揪心,又是感慰,季凤说:
“阿姊送我们读了蒙学,小珠还会背书呢。”
说话就令季珠背一段给阿母听。
季珠在炕上和小幺似小狗一样趴着追赶玩闹的,听话跪坐起来,摇头晃脑,老学究似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邓万岁,秦妙房……”
听的田氏合不拢嘴,直拍手叫乖乖,
“我说你们那包袱里头,有这么长这么圆的竹卷,上头还写了字,那就是他们儒生说的书罢?”
“是了,是从前阿姊给我们买的《急就篇》,一直都带着,那邹管事不识字,也没有昧了去。”
季凤道,不过她不好读书,自从出了家乡,也少有温书,那书卷还和新的一样,季珠的倒是翻旧了。
这里说话,听见外头轮毂响,都披衣趿鞋的出门来。
只见是季胥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小布包,还牵进来一辆牛车。
“是大黄牛!咱们家的大黄牛!”
这黄牛驮她们走了三千多里到幽州,拴在郡守府的牛厩里,季珠时常的牵她喂草饮水,就和家人一样的存在。
后来她们阿姊不在府里了,那邹管事便把这牛霸占了,抄家时,府中的马、牛、羊,都成群的被赶了出来充公了,她们那日守在道旁,当街见是见着了自家的大黄牛,可也拿不回来。
这会季珠见了,欢喜的道。
“旁的牛羊马匹都卖了,就剩了这匹,不是郡守府登记在册的,一时还没卖,我给那郡廷
看了牛车名籍,连牛带车一并的取回来了,
就是关在那里,瘦了许多,钱也拿回来了,买了草料,这两天给它好好的喂一喂。”季胥道。
“这牛好,看着就老实,大房他季富给县里乔家将车,成日里就那样的显摆,多少年也没有自己的牛车呀。”
田氏摸了这黄牛,不由的和大房较劲道,又想起听二女儿说的,她家季虎孩被贼人拐走了,一时也骂不起来了。
将这黄牛看过了,季胥便牵到牛厩里拴好了,将银饼塞在包袱里头,用炉上的热水擦了擦身子,一大家子在炕上睡了。
次日,季胥果真亲手替驿站的厨啬夫做了饭菜,和昨日的倒还不太一样。
因昨日的菜是她自己用季凤那六十个子买的,今日就看这厨房有什么菜蔬肉类,变着花样做了来。
一道是红肉煨鹌鹑蛋,浓油赤酱,看着颤巍巍的,筷子一戳,软烂极了,那些官员压在饭里吃,连舌头都要吞掉;
栗子炒鸡这菜是有的,鸡肉滑嫩,板栗绵甜,鲜美薄辣;
还有就是一道菲草蒸粱饭了,这是厨啬夫做的,幽州当地的特色,各地官员们搭着菜,个个吃的赞不绝口:
“这菲草蒸粱饭,原先吃腻了的,今日就着这菜,倒异常的美味!”
“听说女娘在那郡守府做过羊肉的,他家如今散了,你的去处可有定下?不如跟了我们,到河内的官署做厨女!”
“还是来河东,河东好。”
“这样的手艺,就是放到三辅地区也不逊色呀。”
要知道,三辅地区是汉朝的京畿核心区域,由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所辖地区构成,西京长安便是三辅地区的治所,长安作为首都,中心之中心,其繁华程度不用多言,就说它附近的五陵,那也是富庶千万,市井烟火,这样的夸奖,是很高的评价了。
他们就季胥的去处争论起来,有说让季胥去做厨啬夫的,有说没有女子做厨啬夫的。
季胥自己也思量起去处来,如今母女团聚,是回家乡,还是另谋去处呢?
“只要咱们母女在一处,去哪安家都好。”
季胥和田氏商量了,田氏虽说是离家多年,可她母家人待她不好,自她嫁到季家,母翁去世后,就和兄长一家长久的没有往来了。
如今特意问了,自己不在时,孩子们的舅舅果真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们,越发的不留恋了,只要和孩子们一处相伴,就心满意足了,回不回吴地倒在其次。
季胥只当田氏持久离乡,要回去看看的。
“看什么,你们姊妹仨都在我眼前,我还回去看你那没良心的舅舅一家不成?还是看她金翠茹,说起来,她金翠茹都不在家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
田氏道,扳过她坐到身边,说起了体己话,
“那些官员夸你的话阿母也都听见了,我阿娇现在真能耐了,饭菜也做的好,还能骑马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想去哪儿?小时候就听你说,大了想开一间食肆。”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季胥心觉奇了,这的确是她上辈子这辈子的念想,怎么小时候的季胥也知道了。
“这么大点,四五岁的时候。”
田氏比划的高度才到腿上,
“乡里的叔叔婶婶们就问啊,你要开到哪去?乡市,还是县市?谁知你摇了摇头,指着西边说,我要开到长安去!惹的他们大笑,四处当笑话似的说,都说卖羊胃脯的浊氏、卖果浆饮子的张氏,以后咱们本固里就要出一个卖羹菜成为巨富的季氏喽!”
“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季胥觉得有趣。
“多少年的事了,况你五岁上掉在井里不记得事了,这些话便也不曾说了,不过阿母真觉得你小时候有这项上的天分,多大点人,就会烧火了,回回都是不大不小正正好。
看了我做菜,还会自己琢磨呢,有次我一转身,就见你先倒了膏油在釜里,再倒蕨菜到里头煎,也不管这叫煎,自己琢磨个叫法,叫炒!好吃是好吃,就是给我心疼坏了那些猪油膏子,再不敢叫你碰它了。”
听到“炒”字,季胥脑海里的模样越发的清晰了,仿佛这些事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
釜里次啦啦的油响,田氏惊讶的回头,都历历在目。
分家的吵闹,瓮窗草舍,屋前那片地原有的杂草,屋后一点点开荒出来的菜畦,小时候的片段,像走马灯似的闪烁在眼前,甚至在井边踩空,掉进井底的那阵剧痛,都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
“阿母?”
季胥鼻子忽然就酸了。
“好端端的怎么叫起我来了?”
“我是你的女儿是不是?”
在找到离田氏越来越近之前,季胥一直不太敢面对她,她找寻女儿多少年,却被她替换了芯子,这一直是她的心病。
在二爷院里时,时而有种想回到上辈子,离开这的想法,还在手巾上绣了那样无厘头的一句话。
现在她隐隐约约的回想起五岁之前的事,甚至连在襁褓的记忆也有,原本不安的心,就像是有了着落一样。
“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是阿母的女儿,我生出来的,化成灰也不能错认了。”
田氏扳过她抱在怀里道。
是吧,她或许早就到来了这个世界,比她原以为的要早的多,季胥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田氏的亲热了,就着田氏手里的巾子擦了擦泪。
“就哭成这样?比小时候还爱哭了。”
听见田氏羞她,季胥反而笑了,说:
“我哭完了,才能和阿母说心里话,阿母,咱们向着长安去吧?
凤妹应该也和阿母说了,家里开了间豆腐肆,可我看着,合肥寿春都有豆腐卖,这项上也做不长远,我想去些繁华之地,做食肆生意倒更有赚头,这是家中的生计大事;
二则,妹妹们的启蒙老师杨书师早就回了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先前我在青州齐郡也打听了,他母亲已经发丧了,要在老家守三年的孝,妹妹们再等三年都大了,不好读蒙学了,我想着,去那些大都邑,给她们另找老师,不能将功课荒废了,再个,在家里小女娘读到头也就是个蒙学了,小珠那样喜欢读书,放在外头,或许还能有治经学的机会;
三则,小幺是从长安被拐来的,咱们到那,也可帮她寻寻亲人呀。阿母觉得我说的好不好?”
田氏笑道:“好,好极了!”
“妹妹也觉得好!”
凤、珠两个不知何时在门口偷偷的听了,将门一开跳进来道。
“小幺觉得好不好?”季胥逗她道。
小幺啥也不懂,跟着蹦蹦跳跳的点头。
“咱们去长安!”
季凤百般憧憬的道。
第118章
要说去长安,田氏这心里亦是隐隐期待的,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家乡去,左邻右舍一问是教人骗作矿奴,背地里有的嚼说了。
若从长安那富贵地,挣了钱,风风光光的回去,那就不一样了,田氏这心里喜的抖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绫罗绸缎,衣锦还乡的好日子了。
半个月后,季胥到郡廷去取她们母女并小幺去长安一路过关的传,遇见了二爷。
皇帝念二爷年少,且功过相抵,抄了郡守府,褫夺了汪家的爵位,仍旧将二爷从牢里放出来了。
他一身布帻素衣,都立夏了,穿的还是夹的,脸色也比旁人的苍白,身边跟着莼、荇两个丫头。
这日恰好是汪郡守西市问斩的日子,满地去看杀头的百姓,向囚车里落败的汪郡守丢石子。
“狼心狗肺的东西!”
“弄法犯奸的狗官!杀他的头!”
“砍了他的头!”
追着打砸这囚车,向西市去了。
“二爷。”
他驻在闹哄哄的西市外头,季胥一抬头看见了。
自回涿郡后,他在郡廷配合办案,两人就不曾见过了。
“如今我家破人亡,还叫什么二爷呢。”
二爷见她向袖中塞了竹片制成的传,因问,
“要回吴地了?”
“去长安看看,二……守玉你,可有打算去往何处了。”季胥道。
汪守玉看了眼西市因刽子手手起刀落的呦呵声,说是不打算留在涿郡了,只是说到去处,却沉默了,被风吹的只剩咳嗽。
莼来给他披上那件狐狸毛的披风,这是在狱中犯了寒症,主审官员廷尉大人命取来给他。
连那在郡守老爷房中查抄的丹药,能抑制他的寒症的,总有两个瓷瓶子,也一并给了他。
莼红了眼角道:“能去哪处呢,那两瓶子的丹药,还能吃一辈子不成?里头的一味龙衔草,价值千金,离了郡守府,再没有门路钱财能寻来这味药了。”
说的荇也哭了,她们自幼没了家人,卖身在郡守府,吃住在里头长到这么大,如今府邸被查抄了,自然是一桩搅心窝子的伤心事,心里也怨二爷不顾兄弟情分去青州告发了,却都不肯被卖到别处去,情愿粗布荆钗的陪着二爷。
“这都是你陪二爷做出来的祸!”
荇掖着泪,对她说起了怨气话。
“哭什么?这究竟都是我的命数罢了,死就死了。”二爷甩了袖子道。
季胥想了想道:“二爷身上有寒症,幽州苦寒,离了这处也好,我听说岭南常年四季如春,日阳暖人,二爷何不去那处,许那岭南气候能替代龙衔草,克制身上的寒症呢?”
“岭南?”
“嗯,交州之地,那里有徐
闻、合浦二港,商使们从这出海,带回各国的琉璃明珠、奇石怪物,市面上琳琅满目,可有意思了,二爷不想去看看?”
这都是季胥从前做小买卖,听那各地来往的商贾说的。
二爷也听住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死一般的道:
“这些好东西,过去还有不到郡守府的?就是岭南的荔枝,也不知吃过多少,又有什么意思呢,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二爷见过的、吃过的好东西再多,有两样,二爷到那见了,定是稀奇的。”
说的二爷心动了一下,只见她将手比划道:
“那岭南有这么大、这么肥的耗子,这么粗、这么油光滑亮的香娘子,二爷长在北地,哪里见过呢?”
“耗子倒也罢了,何为香娘子?什么好东西,来日我将它带来给你。”二爷道。
“二爷自己见过就知道了,我可不要这样的东西。”
季胥说着辞了这处,抬脚回驿站了,莼、荇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偷笑。
莼忍不住告诉二爷道:“我的爷,那是蜚蠊,因爱偷油吃,乡间管它叫香娘子。”
“也有叫赃郎的。”南边来的荇笑道。
择日季胥一行便架牛车向长安去了,因牧平侯为公务在青州滞留,她便托了尤鲁向他辞别。
和她们一路的还有王业,她们此行走邯郸广阳道,顺路驮了他回家去,也能一处作伴。
到邯郸附近,远远的看见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时,车上的王业对着自己脸上搔来搔去,捂着鼻子不肯示人。
“三郎!”
王老媪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门前绩麻,推翻了簸箕扑在他身上哭着喊儿啊郎啊,鼻子叫谁割去了。
屋里的王老叟问讯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他怎么没有死在外头,最后也是老泪纵横。
“儿子去挣钱了,瞧这是一两半的工钱。”
老夫妇盛情的款待了季胥一行,到鸡埘里逮了只肥嘟嘟的母鸡宰了来做羹吃,又下河里网了条鲫鱼,和荇菜烩来吃,对着季胥合手拜了又拜,说:
“这是遇上好人了,才从那黑心的私矿里捡回条命来。”
听说季胥她们要向南走,因道:
“南边的虎患年关里让官府清除来,如今并不曾听说老虎伤人的事,你们不绕远路也使得。”
季胥这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虎患,听说后放下心来,一路向南到了荥阳,摇摇晃晃的又向西去。
在五月初五之前,到了京师长安及周边数郡组成的司隶部地区,历经河南郡,到了函谷关附近。
只见函谷关的关门大敞,关门上有三层高的谯楼,上设关吏瞭望,下面关门设关吏把守。
关口进进出出的百姓商贾,皆持有传作为通关凭证。
官吏则有一种叫做棨信的通关凭证,外观是醒目的红色布幡,悬挂于旗杆上,那马上的官吏叫喊道:
“河内都尉棨信!”
正是红布幡上墨书的六个大隶,关吏远远的撤开拒马,供其通行了。
百姓们则在行人慢走的侧道上排着队,这些人里多为行商贩贾,或是关中居住的百姓。
关中地区主要位于泾渭平原上,四面有四关为界,分别是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季胥她们过了这函谷关,就称入关了。
因关内以三辅地区为中心,其中三辅的渭南郡又有京师长安,其经济政治重要性无需多言,因此这函谷关有严格的进出流程。
就是官至九卿,无传或棨作为凭证,擅自出入函谷关的,也照样被罢官废除爵位。
出关又比入关更严格,关内的壮马和优良种马以及强弩,都是禁止出关的,因此对面那出关审核的更慢。
季胥她们老老实实的排队,太阳晒的满脸汗,眼睛都眯着不易睁开的。
好容易放行进去了,就像是到了另一番天地,只见这关内和关外大有不同。
放眼望去,都是绿油油的大田,且是良田,这里有前朝修建的郑国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能灌溉万顷良田,这会子正好是泾水汛期,只见各处水道哗哗作响,都是引到农田附近的洪水,再漫灌到田里,这场景十分的壮观。
“难怪都说关中膏壤沃野千里,今日算是见着了。”
田氏连连点头道,“要是关中这些粮都是咱家的,就是十辈子也不愁吃了。”
“不止这呢,听说还有龙首渠、白渠,都是灌田的大水渠。”季胥道。
“怪道他们关中这里人多呢,地方也富,咱这一路走来,路上都不断的人。”
季凤乍舌道,一路看去,粳稻姜芋、池塘鱼蛙,竹林果园、芳草甘木,应有尽有。
对面一辆雕漆宝盖的马车驶来,季凤不禁看呆了。
车上那扑了香粉的小孩,指着她们吱吱呀呀,两个轮子走路外八的牛车,问道:
“阿母,那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关外民,没见识的乡下人。”
其母看她们的眼神多有嫌弃。
季凤一下就醒了,“什么关外民关内民,这样的好地方,咋养出这样刁的东西呢?”
“还不如咱家的黄牛待人和气呢。”
田氏原也爱极了那家的马车,一听这样的话,心里也嫌弃了,摸了摸自家的黄牛。
黄牛哞的叫了一声。
第119章
入了函谷关,她们边走边看,见那膏壤沃野变成了城池闾里。
这是到了京兆尹所辖的渭南郡,越靠近长安,越是瑰货奇物,鸟集麟萃。
因着长安城内多是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这样占地广阔的皇室宫殿群,留给贵族、以及百姓居住的闾里还不到整个城区的三分之一。
况且这时候的望门贵族,都流行住那大第,要建的又高又阔,长安城内地狭人多,是容纳不下这些大宅第的。
因此在长安以北的五陵原上,在各个汉室皇帝的陵墓周围,渐渐的形成了高官贵族聚集的县邑,也叫陵邑。
沿着渭水北畔,自东向西分别是阳陵邑、长陵邑、安陵邑、平陵邑、茂陵邑,这五陵,可谓是长安的“二环”了。
季胥到了这,就想起背过的课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见了这样的富贵地,才道“五陵少年”难怪是富家子弟的代称。
这五陵,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是高祖的长陵邑。
最早还得追溯到建国之初,高祖为了强本若末,巩固关中,下诏从关东移民入关,以奉长陵,长陵邑也就此建立完善了起来。这迁移入关的,也绝非一般人,是当时二千石的高官、原先的关东六国贵族豪杰。
可想而知如今这长陵邑住的,都是开国功臣之后、齐楚贵族之后。
出行多是以马牵引的轺车,二千石官员才能在马车两边漆的红幡,在这里竟是常见的了,甚至有二驾、三驾、四驾的马车,看着极其势派。
季胥这样一辆破败的牛车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了。
“神仙咧,这院子竟看不到头,能住下多少人啊。”
“啥时候咱们也能住这样大的院子,就是做了神仙了。”
季凤道。
“得攒了几辈子的钱,才能住的起这么大的宅院?”田氏则声道。
这长陵邑以高门大第为主,多是时常往返长安城内,要参与朝会的官员才会在这赁宅院,一家老小居住,赁一间单独的小屋子也难的。
她们没有在这多停留,路过后到了隔壁的安陵邑。
这处的屋宇鳞次栉比,闾里直巷,拥挤不堪,不像刚才的长陵邑,有种不实之感。
这里渭桥流水,炊烟袅袅,牛车也见得,光膀子纳凉的汉子也有,市井之气厚重。
“咱们这安陵邑,住的多是倡优乐人、市井子弟,虽不如长陵邑地方大,但也有万户人家,五六万的人口,你要赁一间空屋子,找我可就对了,这安陵邑大街小巷,没我不熟的。”
这驵侩头裹皂巾,身穿酱色短衣,瞧着不比季胥大多少,一副机灵的模样,带着她们相看屋子。
第一间,在外头就听见了鼓钹声,进了才知是里头住的一家人正在排滑稽戏,演习吹打,凤、珠,并小幺,站在边上看的津津有味。
田氏背了手,这里觑一眼,那里拍拍墙壁,扳着季胥悄悄道:
“这处不好,在那茅房边上,这院里不止我们一家住,他们一上茅房,我们尽闻他们的臭气了,还有这敲敲打打的,一时还新鲜,成日都这样,听的耳朵疼,这里不好,再找过。”
那驵侩好脾性的带她们去下家。
“一个月三两赁钱?这里的人都这么能挣钱?不成不成,太贵了。”
听田氏这样说,那驵侩领了她们到桑树巷。
这桑树巷的名字,皆因桑树而来。
只见巷口桑树成排,五月中旬都挂果了,这附近的孩子攀在树上摘桑葚果儿吃,叽叽喳喳的。
推开巷尾一处院子,这里原是一间南向的仓库,后来在旁边搭了简易的厨房,另将院子围住了,院中也种有一棵桑树,占了大部分地方。
她们四五个人并一具牛车再进去就越发狭紧了,田氏倒很满意,说:
“这间好,一两半银子,便宜了一半呢,我就看好这桑树,既能躲荫,如今能摘桑葚,将来叶子还能采来吃。”
最后先交了一个月的赁钱,另给了驵侩一成的佣钱,她们便在桑树巷落脚了。
“辛苦小郎陪我们走这半日工夫,这包风干栗子拿着吃罢,是燕地带来的。”季胥道。
驵侩小郎拿着这栗子,好心肠的道:
“我看你们老天拔地的来这里也不容易,置办些席子、刀俎、扫帚的,还要费好多钱呢,若不嫌远,可以去槐市,买那些太学生用过的。”
“槐市?”
卸车的田氏听见了能省钱,问道,
“这槐市在哪里?才刚我们从那渭桥北头的交门市过来,那里的东西比关东贵多了,看了都没舍得买。”
驵侩小郎蹬着院门口的门槛,咬了风干栗子来吃,将壳一吐道:
“在城南,走着去得一个时辰,你们有牛车倒也不妨事,那槐市在每月朔日、望日这二日才开市,都是附近的太学生在那交易东西。”
“哎呀,那咱们赶上了!今日可不正是十五望日,快,快,将东西卸下来,咱们到那买东西去。”
田氏忙的张罗道。
这屋子空落落的啥也没有,一推门,倒招下一层灰来,迷了眼睛,墙上不知何年涂的白石灰斑驳不堪,都成黑的了。
厨房还油腻腻的,烂簸箕里菜叶子干巴了,进来一踩都是灰印子,需要好好的打扫一番。
她们腾了牛车,只带银子便向城南去了,一路问到那槐市。
只见这里槐树成林,绿荫匝地,太学生们便在槐荫下卖东西,面前多有书籍。
笙、竽、筝、箫这样的雅器也有。
太学生们是全国各地到太学来读书的,大多在这附近赁房住,结业的学生自然有很多二手的东西在这出售。
刀俎、拂子、陶盆、木桶、扫帚、棒槌、铜灯……日常用到的都能在这见到,卖的还便宜,季胥想,这就是后世的跳蚤市场呀。
“这个盆好,小郎君,这盆多少钱?”
田氏手里一个厚实的陶盆,准备拿这来洗衣裳。
那小郎面皮薄,实在说:
“夫人给十个钱。”
田氏心里敬服读书人,他们又是外地来求学的,身上也都是半旧不新衣裳,也不摆谱杀价了,就按这实在价给了。
接连的又在这里挑了铁釜、铁鬲、刀俎、木桶、水瓮、扫帚、拂子、席子、铜卮灯等日常用物,连晒衣服的竹竿都买了。
太学生们正常都是一年就结业了,因此这些东西都还挺新的,学生又实在,没有虚抬高价的,她们买这么好些东西,花了五百钱不到。
季胥还给淘了些旧书,像自己看的长安志,还有给妹妹们认字的《仓颉篇》,这里的书,比在家乡便宜多了。
自槐市满载而归,又到渭桥北头的交门市,买了五个崭新的小盆,用来贴身洗漱的,那些半旧不新的,用来洗衣裳什么的,用着也放心。
她们听田氏的分工,季胥擦墙,季凤扫地,小珠烧水,小幺掸灰,田氏则在各处洗洗刷刷。
直到天黑了,各处的污垢刷的干干净净,收拾出了一簸又一簸的垃圾弃灰倒到那街角的垃圾堆。
田氏倒了垃圾回来道:“这大都邑就是不一样,连一撮灰都不能倒路上。”
她也是听那驵侩说了,自家脏成啥样没人管你,可若是在路上乱丢乱扔,按照弃灰法,是要受罚的。
田氏以前在乡里,扫点灰都倒路边的,这会子老老实实的走远了,倒到那个专门的大坑里。
小院中,桑树到檐下,架起一竹竿,上面晒了她们换洗的衣裳、袜子、手巾。
西边外间是厨房,设有陶炉铁釜,墙上设勾,挂有一应的铁铲、灶帚、木瓢等物,后头还束有粮袋、才刚用过的拂子。
内间以青布帘相隔,打帘入内,只见炕上铺了干净的苇席,上设木案,点了盏铜灯,待会儿就在这吃饭。
炕上一扇白布格窗,边上挂了她们才从包袱里收拾出来的丝线,旁边还有一口大的杨木箱子,内里放了衣裳袜子,一床厚被子。
以后就在这谋生活了。
第120章
听见外头报更的鼓点响,田氏用篦子沾了水,给自己梳了个利落的圆髻。
“夜香!倒夜香咯!”
田氏将屋里的尿桶提了出去,迎面碰见外头收夜香的老媪,她独轮车上两个大桶。
“替我倒?有这么好的事?”
田氏一问,才知要收钱的,摆手说不要,仍旧自己提了,倒去街边公用的茅房了。
这茅房围墙一丈二高,内里像一个个的漏井一样,平旦时分,已经有桑树巷的居民提了裤子从里头出来了。
这安陵邑的闾里间传出一些起床的动静,田氏回来挑了对桶,到附近的水渠池里去挑水吃。
据昨日那驵侩说的,这长安有八水绕城,除了有郑国渠、白渠这样灌溉农田的水渠,渭水边上,还有一条几万劳力修建的漕渠,用以漕运,输送全国各地的粮食用物以供给长安。
如今那漕渠,津口已经驻船了,佣工们搬扛的卸货。
除了这漕渠,还有纵横交错的水渠,将长安附近的沣水、灞水、浐水、交水等八条河水连结互通,供给长安城内的用水。
像长安西南方向的昆明池,就是一个人力开凿的蓄水池,外接交水,内有两支水渠通向城内,一支流向沧池和太液池,专门供给未央宫和长乐宫的用水;另一支则穿城而过,以供城中百姓用水,当然,一些贵族家宅中也另凿有水井,比水渠取水要方便的多。
“二环”的安陵邑附近,也有个接通水渠的大蓄水池,有专门的水令看管,若自己挑水,一担水三个钱,也有专门的挑水工,替你挑到闾里小巷,不过要按脚程,额外给人家几个水钱。
田氏膀子有力,可不舍得费这份钱。
“水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她撸起袖
子,挑了满满一担水,到家里一滴都没洒出来,向着水瓮倒了,就开始忙活朝食了。
用她的话来说,这大都邑瞧着是哪哪都比乡里好,就是什么都要钱,就连一滴水,一根烧火的木头,都得使钱去外头买。
厨房放的这一担柴禾,就是昨日买的。
一个月的薪水钱都得好几百。
她量了糯米,将路边摘的乌叶捣成汁,一起蒸出来,呈现出好看的黑紫色。
趁热在一块方巾上摊开,煎上鸡子饼包在里头,另搁了自己腌的胡瓜酱,吃起来外糯内香,酸辣脆爽,她们管这叫卵秫,尤其季胥小时候爱吃她做的这个,不过那时候穷,背着君姑才能偷偷的给她做一回打牙祭。
院里凉爽,季凤挨个的在外头给季珠、小幺梳头,问道:
“阿母,阿姊呢?”
“才刚忙忙的出门了,要去各处看看。”隔着一扇窗,田氏道。
这里,季胥咬着田氏给做的卵秫,一路逛到了最近的交门市。
这个闹市在渭桥北头,这里熟食遍列,杨豚韭卵、煎鱼切肝、粱饭肉羹、挏马酪酒,市井小肆,应有尽有。
“女娘,切羊肝羊胃要不要?”
安陵邑住的数万人口,多有在这交门市买上一份朝食打点肚子的,也有各处官署的小吏,也爱来这吃东西,眼见的热闹喧阗,各种肉香酒香。
“挏马酒!喝了挏马酒,升官又发财!”
挏马酒是马乳做的,原先多见在朝廷给官员的赏赐,民间也跟风流行了起来。
季胥打了二升羊乳,问那小贩打听了这处小肆的赁金,一听吓一跳。
就这里,一个月的赁钱就得万钱,十两银子,是家乡的五六倍,这还是不带廛室店面的,只是列隧里的一个小小的摊位,大概就展臂的大小,能容纳一两人转身。
“神仙诶,贵成这样?”
田氏听了乍舌道。
“这还不算每月的市税、交易税,贵成这样,还租不着呢,我只见着一处地方不好的位置是空的,瞧那市吏的意思,不大愿意给我,像是要些好处才愿松口。”
这交门市内的所有列肆,都是归属官府的,这钱也是由市吏征收的。
这些日子,季胥她们接连的去了长安各市逛了逛。
长安总的有九市,分别是东市、西市、交门市、槐市、柳市、直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
其中东、西二市在城内。
东市是高祖时候建立的,是个古老的大市;西市在醴家坊,和东市隔着条横门大街,东西对望。
这二市里有全国各地的大商贾,在市内有巨大的廛室囤货,每日早上一车一车的取出来卖,巴蜀的织锦,关东的粮食,西域的良马、毡毯,塔什干的石榴,身毒的琉璃……可谓是货别隧分,奇货千万,车不得旋,人不得顾。
凤、珠并小幺她们三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阿姊,那人是不是病了?”
东市里走来一个高鼻子绿眼睛的外邦人,身量宽胖,满腮的虬须直到胸口,把季珠看的瞪大了眼,又不好多看,悄悄的问季胥。
“嗳哟,那人两只眼睛绿幽幽的,跟水潭子似的。”田氏也被唬的拍胸脯。
季胥道:“那些是外邦人,长安有蛮夷邸,专门接待西域、南越、匈奴诸国的使者。”
“外邦人吃的啥?竟和咱们长的不一样?”季凤稀奇不已。
这长安城内的东西二市,让她们大开眼界,可这里头同样大小的列肆,赁金又在外头交门市的三到四倍,只能逛了逛,退出去了。
另又从横门出了城,到了城北的直市。
这里的货物并无二价,都是一口价买卖,故才得了这个名,离这直市二十五里,有个富平津,那个津渡口常有货船停留,在这直市买卖。
因此这里有陶瓶、耳杯、漱盂、虎子、陶盘、捧盒……但凡日常用的,连一根针都有,都是一口价,像批发市场似的,主打量大。
东西二市的商贩也会到这来进货,并不见那卖熟食的。
季胥想,以后若能开得起店肆,倒可以来这进些盘盏、木案、筷箸的。
不过到这样一个卖杂物的批发市场开食肆,显然不现实,因此这个直市也排除了。
另又去了西郊的柳市,这地方叫细柳,几十年前,匈奴威胁中原,皇帝派大军分别在长安附近的细柳、霸上、棘门驻军,在渭河北岸有屯驻的便是细柳营,名将周亚夫治军严明,连皇帝视察都拦在帐外,这段出了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细柳营。
当初这里人多,这细柳营附近还形成了一个柳市,不过如今军队撤去,这里成了一个大粮仓,名叫细柳仓。
因地方偏僻,远不复从前的盛况,柳市内要冷清许多,一时也不作考虑。
后又去了趟城南的太学,只见这太学门口立有石刻的经书,进出的学生雍容揖让,彬彬有礼。
“这槐市果真每月只开两日,那日多少学生在那槐荫下,如今倒不见什么人了。”
田氏道。
这槐市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太学生们为了交易书籍,自发形成的,不具规模,并没有建立像其他市场那样的高墙、市楼、列隧、店肆,自然也就没有市吏来收取赁金、市税之类的。
接连的又去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看了,不在话下,总归都有些不可在里头开店肆的缘故。
“东西二市赁金贵、直市不卖熟食、柳市偏、孝里市远……依我看,这傍着太学的槐市倒好,能省多少本钱,只可惜一个月只有两日开市。”田氏道。
“这处日后倒能来摆摆小摊,若长久开店肆招客的话,看下来,还是离咱们最近的交门市合适些,那里多有卖熟食的,人也多,赁金倒也还公道。”季胥道。
“嗯,是这样,那咱就定那处?”田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