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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这日下了一夜的雪,白茫茫的有半尺厚,季凤裹的胖实,戴着绵手衣,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


    她现在是觉得这郡守府哪也好,还给发绵做的冬衣,虽说是粗布的,到底冻不着了。


    她们的炕上也铺了皂面白沿的褥子与绵被,炕里烧热乎了,炉子上的小铁壶盛了水,一夜过去,那热水正好用来洗脸。


    地下设张漆木榻,旁边一张梅花式的凭几,这一套都是赖夫人前日来她们这,觉得寒酸,给的一套自己用旧了的。


    季凤稀罕的很,她们的小屋子又多了处能跪坐的地方,这榻比席子还好,不用接触地面,还是漆木雕纹的,那凭几就更是精致了,只见擦的锃亮,上摆着有些干巴了的馍,是朝食没吃了的,留着中午到炉子上热了,就着麦屑粥吃一顿。


    这是季胥走时交代她们的,晡食她再回来小厨房做。


    她这日套了牛车,出城去了。


    只见身穿绵衣,一块包头巾将自己的脸和脑袋遮的严实,留出双眼睛看路,在风雪中驾车来到城北。


    那荒废的炼铁炉,被雪遮了一层,天气太冷了,连小孩都不在里头钻着玩闹了。


    连绵的黑矿山,仍能看见移动的劳力,个个身上负笼,背着冒尖的铁矿,脸上被劲风吹的没有表情,嘴抿紧,眯着眼,向冒着浓烟的熔炉缓缓前进。


    一颗矿石掉了下来,只见漆黑一个,大如蒜子,骨碌碌滚到季胥的脚边,季胥拣了来,总算对田氏绣的蒜子有解了。


    事情还得追溯到赖夫人从外头回来,到她们下人院来说话,季胥请她炕上坐,又捧了风干栗子与枣脯来招待。


    因把地下那鞋不小心踢开了,她顺手给拣一拣,却见那鞋底漆黑如炭,泥中带着黑屑。


    那日天晴,未有雨雪,照说不该踩成这样。


    她顿时想到初进城那日,见到的那些矿山,现看那地面,白雪落在地下,被踩踏的黑乎乎的,她自己的鞋底亦是,一层黑屑。


    “什么人!谁让你来这的!”


    那配刀的铁官,形容魁梧,指着她喝问。


    这片矿山与熔炉前,围住比人还高的木栏,木栏顶端削的尖锐,轻易攀爬不得。


    连那通行的门口,也设有拒马拦路,门旁望楼高筑。


    季胥不过是站在


    拒马外头,竟也遭到喝止,因道:


    “我是外地来的,没见过这样黑乎乎的山,怪新奇的,一时看住了。”


    铁官道:“这是矿山,冶铁场所不容靠近!”


    “官爷莫怪,我这就走。”


    季胥说话就驾车走了,一面从头到尾数了数,这矿山大小十余座,劳力数不胜数。


    若田氏在里头,不知具体在哪一座山里。


    回去时,雪越发大了,这牛车跟她们走了三千多里,本就一路修修补补,一副要散不散架的样子,这会在雪里打滑,十分难行。


    她到附近的都亭躲雪,只见这处住宿的旅人也不多,那厨房却忙的热火朝天。


    季胥借了铁具在修她的牛车,见他们厨房后门抬出一个个的大竹筐,里头都是热腾腾的饭菜,装了好几大车,向外去了。


    正好亭父在她边上扫牛厩,她便问道:


    “亭父,那好几大车的饭菜,都是往哪送的?”


    亭父朝城外昂头道:“还能是哪,城北那矿山,附近七八处乡亭、都亭,都给那处供饭,我们这还算负责的小矿山呢,不算多。”


    “这还是小矿山?这样多的饭菜,足够百号人吃罢。”季胥道,一面敲着有些松的铁轮毂,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没有这么多人,小矿山不过五六十号人,这饭菜多,皆是郡守爱民如子,不忍那些劳力做苦活儿还吃不饱,这才命各处厨啬夫,加量的做,不能克扣饭菜钱。”亭父说道,话中有敬服之意。


    季胥听了,觉得这人倒不似矿山的铁官难说话,便道:


    “亭父可认识里头的劳力?我向你打听个人。”


    亭父道:“那些劳力多是刑徒,我怎会识得,且那矿山又不是谁都能进的,就是那些送饭菜的厨啬夫,也不过送到门口罢了,你要打听人,我们这处不清楚的,得问问那铁官。”


    季胥想到那冷面铁官,这口注定不好开的。


    田氏这样隐晦的传递出她在矿山,可她没犯罪,怎么成了刑徒,被发落到矿山?


    况且赖夫人一个郡守府的家奴,有何因由进出矿山,还有从前那些被赖夫人买来却不见踪影的健奴,她隐隐觉着,可能是被送到矿山了,那铁官看守严谨,这里头恐怕有猫腻。


    她直喇喇的开口问田氏下落,反倒惹人警觉,只怕田氏在里头不好过。


    因也未曾开口,就是赖夫人那处,也只能旁敲侧击的,那日问道:


    “夫人这包头巾上的蔓草绣的真好,是府中哪个丫头的针线活儿?我也向她讨教讨教,日后给夫人做双鞋也拿的出手呀。”


    却未能探听到想要的,只听赖夫人道:


    “不是府里丫头的手艺,外头人孝敬的,也不知是谁做的,你有这孝心,逢年过节给我做了羊胃脯吃,便也足矣。”


    她倒不好再问了。


    据她观察,赖夫人出府归来,会有一卷竹簿自袖中取出,锁在炕边的箱箧里,不过那钥匙随身携带,就连服侍她的小丫头也摸不着。


    年关了,府中宴饮越发的多,听说多有慕名来求丹药的。


    季胥隔三岔五的要做羊,羊大羹、烂羊胃、羊腊,等等吃法。


    她在宫中做粗活,舂米、烧火,包括在厨房处理羊下水,因也见过太官给做这些大菜。


    说来也奇,当时的季胥才十二岁左右,并不会厨艺,可见了那太官做的西汉大菜,竟也能记下来,仿佛有这份天赋似的。


    至今她脑子里都能想起步骤,能原样的做出来。


    这日冬至,府中照旧设宴,郡守大人做东,要吃羌煮羊肉。


    羌,是西北少数民族,羌煮,便是从西北传来的煮法。


    置一炉子,内烧炭火,上头架一口小铜釜,取羊上脑和羊腿肉,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雪花纹理,到铜釜的滚水里烫了来吃,口感鲜嫩,有的还爱吃新鲜的涮羊脑。


    这羌煮羊肉的吃法,和后世的涮羊肉极为相似,算的上鼻祖了。


    季胥便给添了几碟蘸料,有胡麻酱、韭花酱、豆腐乳、虾油、香油,俱是她平日自己做的,也能一羊多吃了。


    找阿母重要,但这份厨房做羊的活儿也得保住不是,是以她使出十二分精神来做,又逐一的告知的来取膳的丫头,这酱如何调配。


    “胥,郡守大人说这羊肉做的好,命你去前厅领赏。”


    前厅伺候的丫头到小厨房来叫人。


    季胥跟去,只见厅内分案席地而坐,最上首便是这涿郡的郡守老爷,面蓄长须,两颧微高,在席上与人敬酒。


    “喝,齐兄,今夜醉到蓬莱,问候神仙!”


    “来人啊,将丹药呈上来!”


    郡守老爷命道,这丹药借着酒兴吃下去,浑身发热,更为畅快,宾客脸上露出享受之态。


    那西侧席坐的便是这家二爷,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术士的峨冠,手持耳杯歪在席上,玉面微红,一副醉态。


    小厮捧了一丸丹药到他身侧时,他捏玩了片刻才吃了下去,指着才进来的季胥道:


    “你来,伺候我用膳。”


    一语才落,季胥分明感觉到他身后的两个大丫头面有不善,她捧手躬身道:


    “我才从厨房出来,身上油腥重,只怕污了二爷。”


    实则来主子面前领赏,传话丫头便让换过衣裳,以求整洁体面,不脏了主子的眼,话说成这样,那二爷还是不改口。


    她只能默默的移了过去,在左侧跪坐下来,给他倒酒涮肉,照他的指示蘸酱。


    只是这人并不吃,竟将身子倒在她身上,呼吸很重。


    外表看似狎昵,季胥的角度,分明看见他将手指插进喉咙。


    紧接,当着众人的面吐了出来,席子全是酒液,并那才吃的丹药。


    “你会不会伺候!”


    身后的大丫头发问道,见她将肉蘸了胡麻酱,又道,


    “二爷不能吃胡麻。”


    呼啦啦的人将呼吸急促的二爷搀回院中,这样一来,季胥的赏也没了,晦气的退出来。


    宴也渐要散了,赖夫人正在厅外候着,散宴了说话要陪客进炼丹楼选丹药,只是方才没忍住喝了盅酒,打湿了袖子,叫住她道:


    “你到我屋里,将箱上那件绛紫衣裳给我取来。”


    季胥去了,那衣裳一取,袖口里头掉出串钥匙,她不禁看向那口带锁的樟木箱箧,素日赖夫人带回来的那卷竹簿,便锁在内里.


    赖夫人,衣裳取来了。”


    季胥捧住跑来的,那赖夫人神态严肃,速速到侧室更换了,便随郡守老爷,陪客入了炼丹楼,中途摸了摸袖口的钥匙,依旧还在。


    季胥送完衣裳回到下人院,心情转好,她悄悄的同季凤道:


    “明日将厚衣裳穿上,别声张,咱们也许可以见着阿母了。”


    第102章


    城北黑矿山,简易的窝棚像鸡埘一样拥挤在一处,上面铺的苇草被积雪覆盖,窝棚前挂着些破烂的巾子,地下堆着陶盆、脏衣、筐笼、镐头。


    再往里,是一地的脏鞋,内里冰凉的大炕上,竖着挤睡了二十来个人,盖着的布衾早已黑到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个个面多黑屑,不知多久未洗了,显得眼珠白的突兀。


    这是田桂女在这座矿山的第二个年头了,那年在沔水翻了漕船,她扳着一块浮板,命大的活了下来,只是身上盘缠尽失,只能沿路讨饭,一面找活计挣钱。


    没成想进了家黑店,也是后来回想才知,这店肆专对那些独身漂浮在外的浪人下手,讹你偷了东西,要将你送官发落,实际上就是将人卖做奴隶。


    田桂女便被卖来了这座矿山,做了攻山取矿、背矿的矿奴。


    只见她裹了件抽线飞絮的缊袍,冲皲裂的手指头哈了口气,到窝棚门口敲了敲悬住的铁块,叮叮叮的。


    里面大炕的人便陆陆续续的起来,背负筐笼和铁镐,下矿上工。


    这些人缩着身子减少和冷气的接触,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们中间,有一等因违律犯罪,被判作刑徒,罚到这处做苦力的;也有一等,因家穷自主的卖身为奴,被买到这里的,成了矿奴的;


    还有一等,和田桂女遭遇相似,原是编户民籍,属于庶民,被贼人强行略卖为矿奴的,这一等人,起头到这封闭的矿山,也哀天叫地的喊冤。


    然而这里四面筑墙,望楼有郡兵站岗,矿周围有郡兵巡逻,矿山内外,还有铁官监工。


    那冷面铁官从不理会他们的冤屈,每日对他们只有挖矿的指标,动作磨蹭了要受鞭笞,没做完连馍也没的吃,折腾个十天半月,人就渐渐的消停老实了。


    田桂女敲钟后,自己也在


    最后负笼下矿了。


    这座黑矿山与翠嶂相连,隔壁那座高山,并无矿脉,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重阳那日还有四民在登高踏青,指着下面这座黑矿山交谈。


    季胥她们姊妹仨,这日就登上了半山腰,冲着矿山张望。


    季胥的心都提了起来,她能找到这处,皆因用那把钥匙开了赖夫人的箱箧,里头那竹簿,竟是账册。


    一看才知,这赖夫人偷偷的运铁矿出来卖钱。


    其中有笔账记道:城北黑矿山,桂奴,二两。


    她看到这“桂”字,心下激动,将竹簿原样的放好,这日方试着找来簿上写的这座矿山,只是铁官驱赶,靠近不了,只能攀登隔壁的山脉,从高处眺望。


    “那是阿母!”


    只见那背影肩负竹笼,手持铁镐,向漆黑的山洞口去,隔着山谷的距离,人影看起来就豆子似的大小,还有遮遮掩掩的树杈,也不知季凤是怎么一眼认准的。


    “是!是阿母!”季珠也道。


    季胥和田氏多年未见了,看住认了认,凭着记忆道:“瘦了很多。”


    三姊妹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阿母,忧的是阿母被拘在这矿山成了矿奴,不知怎么才能出来。


    她们的鞋踩湿了,也没察觉,只在这看住了。


    “桂奴,朝食来了!”


    那抬了饭筐的郡兵,叫的正是田桂女。


    她到这座矿山一年多,靠着挖矿利索,表现老实,成了矿奴中的小管事,这里发馍了、那里送水了,郡兵先知会她,由她组织发给底下的矿奴。


    只见她又敲击了那铁块,矿奴们聚集过来,这次脚步明显更快。


    朝食是一个馍,半碗白粱粥,这个天气送来都是又冰又坚的,没啥口感可言。


    可若是不吃,就没了,得饿到晡时才能吃着下一顿,因此都狼吞虎咽。


    田桂女逐个发完了,运气好,只见筐内还多了个馍,她悄悄的塞在了自己怀里,留着中午打点肚子,或是塞给旁人卖个人情。


    这正是她一改刚来这撒泼闹事的做派,卖力挖矿,争做管事的缘故。


    隔三岔五能贪点吃喝;最要紧的是,还能和把守的郡兵、甚至据说是外头那郡守府的赖夫人说上话。


    这里的矿奴、刑徒被严密看守,吃喝拉撒都在矿山,禁止外出,连管事也不例外,能与外头的民籍官兵说上几句话是很难得的。


    她踱到一个尖腮郡兵附近,悄声问道:


    “赖夫人那可有松口了?那矿洞里我已存住十笼黑蒜子了,只等她点头,夜里便能往外运。”


    他们将铁矿石称作黑蒜子,赖夫人几十年管着买办矿奴的事,当初田氏也是经她手,送到这四面黑山的。


    这赖夫人虽是家奴,但也从矿山里捞肥水,她买通了个别把守的郡兵,并各山矿奴的管事,趁夜便运矿出山,由她偷偷的卖到黑市,这大小几十座矿山,恐怕不少条线都被她买通了。


    田氏这小管事,当初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是矿奴,利益线上最低等的一层,只能跟着分点汤沫子喝。


    上半年她给家里女孩寄去的二两银子,两身衣裳,正是这样攒出来的。


    后来还将业奴,偷偷的藏在矿笼里,瞒着上下,转交给了郡兵,随着矿石被运到外头,助他逃出了矿山。


    他也承诺自己,出了涿郡,便找邮舍帮她寄信和衣裳给家中,田氏盼见女儿,可也深知这里遥远凶险,并未要业奴在信中说的多详细,恐她们担惊受怕。


    邮信的主要目的,还是藏钱给两个小女儿,她走时以为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不想误落此地,家中留的钱财哪里够撑到此时,只怕两个要饿死了,只盼着乡里接济,季凤也能讨到饭食度日,撑到她将钱寄回去,一时也悔恨莫及,当初入了贼人的黑店。


    隔日上工,业奴出逃的事败露。挖矿的田氏、私自运矿的郡兵、包括卖矿的赖夫人,都心知肚明这人是怎么逃的,但都不敢声张,只能偷偷聚在一处彼此盘问。


    田氏在团伙中扯谎说自己不知何时教他躲在矿笼里的,说的真切,扮作不知情的模样。


    矿奴出逃的事瞒不住上面,郡守命府兵捉拿逃奴,眼看追查下来,要扯出赖夫人运矿卖钱的事,不知赖夫人怎么周旋瞒下的,后来就将田氏这座黑矿山的外运线给斩断了,相当于赖夫人不要她这座山头的肥水了。


    不久那业奴被捕了回来,听说刚出了涿郡,在蓟县被捕的,被笞以百鞭,凭着田氏跟那铁官求情才保住性命,被发落到最深最黑的矿洞挖矿了。


    她也为看守不力,讨了数十鞭笞,半月在炕上起不来身,幸而管事的身份还没旁落。


    这阵子又是送包头巾、又是送帕子,俱是用从前攒的肥水钱,托郡兵在外买的针线布料,打点过铁官偷懒时缝的。有钱还是能买来东西的,只要不是与外头通信出逃,有的郡兵贪财,收了钱便给办。


    起因是她见那赖夫人的褂子,竟像是她教给大女儿的针线法,加上那稻穗儿、游鱼,甚至那会稽名产的越布,可不都是扬州来的,虽说巧合成这样,一时也不敢信女儿在赖夫人附近。


    后来试着缝了块包头巾送给赖夫人,竟得到了回应,又是喜又是惊,这出去矿山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正好借着送赖夫人东西,也说说好话求情,若这条运矿线重新运转起来,也算是与外头的交流,她也好伺机出逃。


    二则也能攒点钱。在这黑心的矿山做矿奴,一日两餐饭少的可怜,更是一个子的月钱都没有的,每日两眼一睁只能挖矿,还有被塌方压死的风险,她得为自己打算,为将来和女儿团聚打算,能捞就捞点。


    这个姓周的郡兵可不也想着捞肥水,只是他也受这田氏的牵连,巴结不上了,因道:


    “她老人家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多少日子都没来了,我就是想探口风,也见不着人哪。”


    这里季胥她们只能看到人影的挪动,根本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见田氏吃完馍,负笼下矿洞了,她们便下山,赶着晡食前回府了。


    还未走到下人院,就见雀迎出来道:


    “胥,大喜事!二爷令你去他院中服侍,才刚他院里的大丫头莼来传话了,让你回来就收拾东西去二爷院子,连今日的晡食也不用做了。”


    “那咱们小厨房的饭食谁做?”


    “还和从前一样,孙婆婆先做着。”雀道。


    斗夫耷拉着鼻涕,极为不舍,“你走了,我们再也吃不着好东西了。”


    孙老妇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能


    去二爷院里是多少丫头盼着的,这是大好事,小厨房有我,饿不着你们。”


    “饿不着,但难吃呀。”斗夫说完惹得孙老妇给他脑门儿一弹嘣。


    “定是那日我阿姊的羌煮羊肉做的好的缘故。”


    季凤觉着孙婆婆的话说的很对,素日在府中,内院伺候的丫头们,别提多神气,现在阿姊也能去内院当差,她真是比谁都开心,脸上光采极了,


    “就是不知那里头的丫头好不好相处。”


    “对了阿姊,”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有这样好的差事,日后是不是能求二爷恩典,将阿母放良?”


    季胥何尝不想,只是她今日上午,分明看那些矿奴不过分了一个馍,而都亭送到矿山的饭食远不止这点量,说明矿山明面上的人数,与实际是有出入的。


    再联想到赖夫人往矿山送健奴,包括她阿母在内,这些被隐匿的矿奴,究竟采矿为谁?


    只怕是能操纵这些矿山的郡守老爷,这郡守大人清誉在外,说来谁又敢信呢,连她也只是斗胆猜测,并无实据。


    那逃奴业,被大肆追捕,想来就是矿山出逃的,可见进去的矿奴,出来有多难,这个恩典,只怕难以讨要。


    第103章


    季胥收拾过后来至二爷院中,只见青石筑阶,上面是一斗两升式的栾形斗拱,筒板瓦铺就的歇山顶,朱漆细雕的正门。


    小子给她开了门,院中游廊曲折,芭苴海棠,翠竹绕阶,光滑一色的鹅卵石沿着花圃漫成小径,径两旁栽种着一些她叫不上名来的花,应是从碳火培育的温室里拿出来的,隆冬竟开的花黄满地。


    青奴对着花圃锄草松土,见她来了,将脸别开,一路又见到两三个丫头,扫院子的,在廊下喂鸟雀的,都对她不理也不睬。


    只有莼迎出来道:“你来啦,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屋子。”


    “不知怎么称呼阿姊。”


    “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的号,或是叫莼姊也行。”


    她是这院中最年长的丫头,伺候二爷最久的,据说二爷屋里的箱笼钥匙,皆由她看管。


    只见她打扮也不似旁的丫头简便,大襟宽袖的青莲复襦,银红的曲裾,这曲裾是由一种叫深衣的礼服演变来的样式,行路会稍受影响,步子不能迈的太开。


    莼不愧是大丫头,莲步轻移,曲裾轻曳,十分好看。


    穿过后廊,最边上的耳房便是丫头们的住处,莼领她进了其中一间。


    到里头只觉有一股好闻的暖香,像是什么香粉,这里睡的也不是下人院的大土炕,而是床榻。


    只见那床有三张,都是漆木雕花的,其中一张还是荷花样式,上挂着青油帐,设的丝绵大被,漆彩枕,床边一个三足熏笼,莼指着这个位置道:


    “这是荷睡的,你应当见过的,她是大厨房邹管事的女儿。”


    季胥也听青提过,荷也是大丫头,二爷屋里伺候的,虽说不如莼伺候的久,但做的也是端茶递水的轻省活儿,时常能见到主子,青和她不对付,说起都牙根痒痒。


    “这是青睡的。”


    莼指着对面一张床道。


    只见两人各占一半,所有东西中间像是有道楚河汉界,而这中间,靠墙的位置,有张新添的空床铺。


    “你睡这,被褥枕头、薰笼这些都才从库房新领的,住着还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季胥谢过道:“不知我在哪出当差?”


    莼道:“二爷还没吩咐,你暂且住下候着,有去处了我说给你听。”


    “哎,那我等着了,只是这月钱该怎么算?”


    “二爷院里的一到三等丫头,月钱分别在一两半、一两、七百钱,额外有赏钱另算,你的去处未定,还按原先在小厨房的月钱先领着。”


    这感情好,相当于带薪休假了,季胥将人送出去,自己收拾床铺,暂时未派差,她也清闲,这日去了赖夫人处看望,听说她在雪地里跌了跤。


    话说这赖夫人,自矿山出来,在雪地里将腿跌折了,在屋里休养。


    这日歪在榻上,使唤小丫头剥桂圆给她吃,这风干桂圆乃是交州产的,在燕地是稀罕物,肉多核小,吃着甜滋滋的,补气养血,她这一辈的管事夫人,旁人少有她这份体面。


    面前吃出了一堆的核,又叫外间的小丫头:


    “去大厨房催催,怎么还没送来。”


    她听说今日府中开栏宰牛,便叫大厨房送碗牛苦羹给她吃,再将那牛心,给她做份牛心炙,她就爱吃这些下水。


    小丫头跑着去,半晌,扭股着身子,磨磨蹭蹭的进来,说:


    “邹管事说,没有这样大的牛,年关里要做牛腊,牛脯,还要送到宴上做羹菜……我说,赖夫人吃的又要不了你多少,她只不给,将我轰了出来。”


    赖夫人骂道:“老贱妇,这一箩筐的话哄谁,究竟是不想给罢了,扶我起来,我要她好看!”


    小丫头拿了她的拐棍来,两个一左一右搀她下榻。


    在赖夫人看来,她管着矿奴的采买,贵客也能陪,炼丹楼也能进,还拿不住一个厨房的管事?


    这就要去与其理论,还没搀出门,只见呼啦啦来了一行人,为首是风韵犹存的曲夫人。


    不同赖夫人这“夫人”称呼是下人们对她年高位重的奉承,这曲夫人,乃是郡守老爷的一房姬妾,她弟弟是郡守老爷身边的管事,一直想插手矿山的事。


    这曲夫人一来,将左右摈退了,剩她对赖夫人道:


    “年关下求丹问道的宾客多,老爷体恤你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便,吩咐曲管事接替你的位置,我特地将他带来了,您老人家别心疼,尽管将事情都交付给他,他还年轻,就怕没个历练。”


    说罢将曲管事叫进来,接手对牌。


    这对牌是竹片做的,两爿一对,相当于一份主子的手令,平时到库房支取银子,外出置办东西,都得出示对牌。


    这对牌跟着赖夫人几十年,有了它方能神气傲人,自腰间取下来,就和剜走她一块肉一样,理论道:


    “我这腿也不妨事,拄拐还能走动,并不影响主子的正事,况且我这几十年累惯了的,何至于就要歇着了。”


    然这对牌还是被收走了,赖夫人隐隐猜测,是自己私自卖矿的事被觉察了,恐怕上面查账便是早有警觉了,偏又撞上业奴出逃的事,只怕坐定了她捞钱的罪名。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主子没捅破,她哪敢问。


    被夺对牌的消息无胫而走,大厨房别说牛苦羹、牛心炙了,中食的饭菜,甚至就一点素的不能再素的苦菜,一碗凉了的麦饭。


    “大厨房说咱们去晚了,饭菜就剩这些了。”小丫头碰壁回来道。


    “素日都是这个点取,也不见她敢拿这样的剩饭剩菜给我!老贱妇!待我翻起身来,她女儿也别想好过!”


    赖夫人恨的牙根痒痒,原要去理论的,只是这对牌一失,她还哪来的体面,这邹管事的女儿荷在二爷院中做事,她义女青与她不对付,往日邹管事碍着赖夫人权重只能恭敬些,现在真面目显露了。


    赖夫人去了也是碰钉子,后又求见郡守老爷未果,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咒骂罢了。


    一连数日,大厨房给的都是残羹冷炙,赖夫人还得自己贴钱出来给厨房,卖个好,方能吃的好些。


    再或使钱给门上的小奴到外头买来给她吃,不过这中间少不了被昧去大半的钱,吃到嘴里也发苦,身子骨总不见好。


    她那些义女见她失势,个个跑的飞快。


    青奴还算来看了她一回,说了会话,旁敲侧击的问她还能不能在炼丹楼说上话,送她进楼服侍,见赖夫人没这能力了,稍坐坐就走了。


    原先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当日就被调到别处当差了,这屋子从没这么冷清过,赖夫人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日比一日消瘦。


    “赖夫人可在屋里?我炖了东瓜青鸭汤,您尝尝看可不可口。”


    季胥进来吓了一跳,才三四日不见,人瘦了一圈。


    她也听季凤说了赖夫人被取走对牌的事,还因饭菜的事和邹管事吵过架,季凤看了,都学给她听了。


    令人感慨时移势易,这便到东市买了只青首鸭,慢火炖了一上午的汤,提来望候她。


    只见这屋子,原有的琉璃屏风、官窑花瓶、奇石榻、海棠凭几、熏炉,这些名贵的摆件用具,尽数被库房收走了,一下变得空旷。


    素日进出求办事的、巴结的,要将门槛踏破了,这会子门前连个脚印也无。


    连日无人扫拭,那雪积了有一尺厚,还有麻雀在上面走动。


    “你在二爷院里还好?亏你还来瞧我,


    只是我这心里一片苦,也吃不下,你带回去吃罢,在我这也是放坏了。”


    “不吃东西可不成,这腿怎么长好,日后怎么走路。”季胥道。


    “我这样还要走什么路,出去也让人说三道四。”


    “嘴长在他们身上,好坏都是说出来的,照我看,年关事多,您老就当躲个闲,身子骨养好了反而是好事一件,我带了酸李脯来,先吃了这个开胃,便能喝下汤了。”


    这酸李脯是从前小厨房那筐没人吃的酸李制成的,她往里渍了饴糖,晒成脯,吃着酸甜可口,生津开胃。


    给赖夫人嘴里含了一颗,她酸的牙颤,直咽口水,那鸭汤也能拾勺喝了。


    季胥趁她喝汤时,将门前的雪铲了,扫出条干净的道来。


    “你扫它做什么,我一日也难出去一次,你仔细湿了鞋。”赖夫人道。


    “这雪积着不好过路,就是走不远,在门前晒晒太阳也好呀。”


    门前扫完,季胥用拂子将屋内掸拭了一遍,又将那脏衣,抱去洗了,晒在屋前的太阳底下,进进出出的拾掇。


    眼看这屋子有了人气,虽说看着不及从前华贵,可也简朴整洁,阳光沿着门边漫进来。


    赖夫人这积郁的心肠,竟也随着这日阳敞亮了些,捧着汤碗,连东瓜都吃了两块。


    “好孩子,冻坏了,你也坐过来暖暖手。”


    赖夫人这屋子一进来冷的慌,季胥方才在隔壁那间找到个旧炉子,木炭也有从前未用了的,这会将炉子生起来,提到床边。


    还将那床边凉透了手笼,夹了木炭进去,包上布巾,放在赖夫人怀里。


    赖夫人将她那双冻红了的手也捉来放到手笼上暖和,两厢对坐,说起了体己话,


    “你在二爷院中伺候,是多少丫头羡慕不来的,里头恩赏多、外人看着体面,只是你记得,少问多做,别学她们,总想进炼丹楼,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也别学他们吃丹药健体。”


    第104章


    季胥自赖夫人处出来,又到下人院和妹妹们玩了会儿。


    两个妹妹背着外人,都在说阿母的事,季凤道:


    “我和孙婆婆打听了,她说府中的奴婢若要赎身,得出市价的十倍身价银子,


    我问她,如今大奴小奴的市价在多少,她说大奴值两万,小奴值一万,


    不知阿母在那矿山中,是不是也是这价钱,,十倍呀,阿姊,你说咱们可怎么凑这笔身价银子。”


    田氏是大奴,十倍的话就得二十万钱了,合银二百两。


    若能给的起这一大笔钱,一般的府邸是肯定会放人的,不过田氏是被拘在矿山中,不知奴籍归属在矿山,还是郡守府,更甚是黑户。


    她猜测是后者,因那矿山严防矿奴进出、外人靠近,送的饭食数目也对不上人数。


    如今的奴婢作为私有财产,每年郡、县、道为户上计,各家的奴婢都需登记在户籍上,官府留有备案,哪怕一头牛、一只羊、一具车也得登记,这是缴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的依据,奴婢越多,要缴的算缗钱越高。


    若矿山那些矿奴是隐匿人口,不作登记造册的话,不仅能为自己所攻山凿矿,还能省下巨额的财产税。


    田氏如果真是隐匿的黑户,这正是季胥觉得不好直接开口求主子放人的缘故。


    不过就算能放良,她们也没有二百两的身价银子,眼下最多只有二十五两。


    所以季胥想,进二爷院中伺候也好,一边攒钱;一边弄清田氏究竟是不是郡守府隐匿在矿山的黑户,找寻赎身的机会。


    事关阿母,这些盘算季胥也和妹妹们说了,额外叮嘱她们事以密成,先别说漏了嘴。


    妹妹们虽不知这其中弯绕,但那日见田氏在那矿山里消瘦不已,隐隐也谙事态的严重,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来幽州是为找田氏,只道她们仨是得罪了乡里豪绅,背井离乡的。


    季胥回到二爷院中,只见院内已经掌灯了,丫头们忙了起来,热水巾子、汤婆子漱盂,捧着进出东厢房,阵仗大的很。


    “二爷在宴上吃醉了,你到厨房做碗血馅来解酒。”


    莼出来对季胥吩咐道,又叫住一个小毛丫头,带她去厨房。


    这二爷的院中也有厨房,素日丫头们会在这开小灶,或是主子不想用大厨房的饭菜,也让小院厨房生火另做。


    “这儿也没有生血,小丫,你叫什么名字,替我去大厨房找邹管事要碗生血来,最好要牛血,没有的话猪血也成,待我做好了,也给你盛一碗。”


    这厨房设在院中东南角,陶灶、釜鬲、刀俎、铲瓢帚簇,菜蔬齐备,只缺这碗生血,季胥便对那小丫头道。


    小丫头本就是院中来往的使役,听说还能有血馅吃,高兴的去了,端回来满满一大碗牛血,


    “邹管事说,不够再去取。”


    这血馅,顾名思义,主要是用血做食材,在里头下酸酢、酱豉增味,烹熟来解酒,吃起来口感偏酸。


    只见季胥又将黄豆芽掐头去尾,另洗了颗菘菜芯,下入釜中和血馅一块煮熟。


    “从没见过血馅里加这两样的。”


    跑腿回来的茁见了,稀奇道。


    “豆芽也能解酒,加在里头,吃着比纯粹的血馅滋味要好。”


    只见季胥将胡椒研成粉,添在其中去腥增味,另加了点芥菜挤出来的绿汁水,烧熟后给茁盛了一碗。


    茁先闻了闻,倒没有原先牛血的腥气了,小抿了口,出奇的酸香可口,咕噜几下就见了碗底,身上热乎乎的,真想再来一碗呀。


    “莼,血馅做好了。”


    季胥捧着云纹漆平盘,上盛一碗血馅,在房门外道。


    据她观察,二爷这院中丫头之间,阶级也森严,院里洒扫来往的丫头要更低一等,不能进主子的屋,否则被屋里伺候的大丫头讽刺想攀高枝儿都是轻的,更甚拧你的肉,将你骂哭。


    季胥见过,可不想冒撞的进去。


    只见是荇出来的,那日冬至宴上见过的,打扮的艳色夺人,翻眼瞅了那血馅道:


    “这里头加的是什么?谁让你加这些东西进去的?”


    “是黄芽菜和菘菜芯,都是解酒之物,荇可以先尝尝,觉着好再给二爷用。”


    “二爷从不吃这样的血馅,你拿回去重新做来。”荇指使道,尝也不尝。


    “你何苦作孽为难人家,二爷被酒烧的心慌,还不端进来给他服下。”


    莼在内里搭着毡帘催促道,荇便不情不愿的端去了。


    次日,莼面有喜幸的来告诉她:


    “你的去处定了,二爷昨儿吃了血馅,酒醒了才吩咐的,让你到里屋当差,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的有莼、荷、荇这三个大丫头,现莫名多了小厨房来的季胥,旁人没有不眼热的。


    “就因她血馅做的好?还是羊肉做的好?”


    一时在背后嘀嘀咕咕。


    曲夫人得到消息,还派人赏赐给她一副丹药,这丹药呈朱红色,是炼丹楼出来的,据说有强心健体的功效,外头贵客求也求不来的,寻常丫头没有这等福气,季胥与荷一个房间,见她吃过,青没有这样的恩赏,见了总是面有不忿。


    待人走后,她将丹药在手心翻看,又到鼻尖嗅了嗅,并盒子塞在枕头底下了。


    “你穿的未免太素净了,这是我的衣裳,年节下曲夫人赏的,一次也没穿过的。”


    季胥的新衣裳还得等库房管事给她量尺裁布,做好起码得三两日功夫了,莼道,


    “便先穿我这身,鲜亮些,出了院子教旁人看了,才不丢了二爷的脸面。”


    只见是身藕色夹袄,下服松绿布裳,脚上蹬的这鞋已经是季胥最体面的一双了,从前用鸡鸣布裁的鞋面,内里塞的也是绵,做粗活的时候还舍不得穿来着,在莼看来还是太寒酸了。


    不过掩在裙脚下也不起眼,便罢了,对着她脸上脑后打量道:


    “你就这支竹笄?”


    只见莼梳着高髻,髻上别三簪,两耳坠铛,两手有臂钏。


    两厢一对比,季胥只以一竹笄挽着低髻,素的不能再素了,好在白白净净的,面目清秀,双目如水,腮若凝荔,有些不着雕饰的可人之处。


    季胥道:“才来不久,没攒几个下钱,首饰置办不起,这竹笄虽不起眼,用着却也方便的。”


    “到底关系主子的脸面,你这样出去,旁人以为二爷屋里人受苛待了,不过你才来,做久了,这些簪子啊玉钏啊,也都有了。”


    莼从头上摸下根簪子来,左右摘了两枚耳铛,先后替她别上,牵住点头道:


    “这样才像话。”


    说罢,领她进二爷屋中了。


    “伺候主子可不能毛手毛脚的,先看会我们做的,日后自有你亲自服侍的时候。”


    季胥一一应了,她穿带裆裤习惯了,还是头次穿这样多布幅的下裳,一路都不大习惯。


    伺候人到底比庖厨繁琐,不过就为成了一等丫头,能多半贯的月钱,也是喜事一桩,回去告诉两个妹妹,她们必定开心的。


    进了屋中,只见墀地如洗,两盏青玉五枝灯,灯台繁盛,白天也广点烛火,屋中虽大,却并不昏暗。


    那短足矮榻,季胥只在宫中听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榻,比地下高出一阶,占了半室,榻下有鞋,榻上铺绛色云纹锦布,设黄梨木几案,上有一盏水禽衔鱼铜灯,并些狼毫松墨,未展开的竹卷。


    案边铺貂皮坐褥,那槅子上,有各色漆盒宝瓶,还有各异的玄铁青铜之物,诸如铁车、铜雀,都是巴掌大小别致的摆件。


    见到这些,季胥就想起孙婆婆说的,在盐铁并未收归官有的时候,汪家祖上独有一门祖传的冶铁术,祖辈正因攻山开矿,铸冶铜铁器,远销各族,成了涿郡巨富,涿郡一带的矿山,都是汪家的,那时的汪家,家赀巨万,奴婢成千,可谓是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记得当时季凤听的大为震撼,问孙婆婆:我以为汪家如今就大富大贵了,祖上竟比现在还要风光?


    孙婆婆是府中的老人了,这些都是代代津津乐道的事,因道:是咧,比现在风光十倍不止,只是矿山收官,祖辈的冶铁术也渐渐的流失了。


    那槅子接着内室,这里荇将帘子勾住,荷捧了洗漱的热水巾帕、竹盐漱盂入内。


    那二爷才醒,一身微散的曲领中衣,散发跣足的坐在床边,对着水洗漱了。


    莼又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荷捧东西,荇在旁递给,总有忙的。


    季胥看着,真正领会到衣来伸手这四个字,听惯了季凤说,自己也不由感慨一句:真会享福。


    看住时,不防和二爷的视线对上了,便捧手低下脸,听他在问莼:


    “她戴的簪子和耳坠子,我见你戴过。”


    莼道:“二爷记性好,是我才见她太素了,不好在外头丢了咱们院的体面,便做主给她戴上了。”


    二爷道:“你开了匣子,再挑两件好的给自己,旧的给她便是。”


    荇、荷两人眼中都有慕羡意,莼这里谢了,让外头摆早膳,过后开了匣子,挑了金爵钗,并一对玉髓耳铛,戴出去广受称赞。


    “你叫什么?”二爷用膳时想起来问她。


    季胥才当差第一日,便得了簪与耳坠子,这簪是孔雀蛇纹的铜簪,巧工细做,耳坠素些,却是银的,两样加一起,估摸能抵她两个月的月钱。


    她心里换算了,不由的心情明朗,听见问话道:


    “季胥。”


    第105章


    “哪个胥?”二爷道。


    “君子乐胥,受天之祐的胥。”


    “你读过书?这是诗学里头的话。”


    “是家乡书馆的书师先生好心为我解字示意的,我不曾读过,这名字是阿母取的,我们那有首歌谣,门前一棵枣,岁岁不知老,家有女阿娇,乐胥乐胥怀中抱。”


    其实前者是她前世奶奶给取名字的由来,后者是田氏取名的由来,正好都是同个字,所盼也一样。


    “既有这样的歌谣,合该叫阿娇才是。”二爷道。


    “也叫的,不过阿娇是爱称了,我们那阿母都会管女儿叫阿娇,若将大名也取成这样的,那我阿母寻我,喊一声阿娇,大街上的小女娘都得回头说:我在这呢。”


    说的莼、荇都笑了,连高冷的荷也没撑住。


    荇笑了,后知后觉又将脸一板,莼道:


    “你们那怪有意思的。”


    二爷又问她是哪里人氏,家中都还有谁,父母可还健在。


    季胥一一的应了,只是说起阿母,有一点没有照实说,仍说的是田氏在沔水翻了漕船的事。


    二爷看了她一眼,将膳案上的一碟栗粉桂花糕赏给了她。


    他只用了些鸡熬黍子羹,糕点一块也没吃过的,瞧着应当是大厨房专事糕点的厨夫做的,光白可爱,软而不泥。


    都说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燕地的栗子最出名的,栗粉糕也只是听过未曾吃过,因谢过领了下来。


    二爷早膳用毕,去了炼丹楼,要下半日方出来。


    二爷走了,那些收拾屋子的丫头们得以进来,掸尘擦拭,剪烛添灯。


    她们这些大丫头得空吃上朝食,季胥吃过后,和莼说了去向,将那栗粉桂花糕带回了下人院。


    凤、珠两个正在井边洗碗,孙婆婆心疼她们,给掺了热水,见了季胥来开心不已,


    “阿姊!”


    “阿姊!”


    雀、斗夫两人也围过来瞧看。


    “胥,你这样的打扮,真好看,当真有些大丫头的样子了。”雀道。


    下人院住的奴婢也都探出脑袋来瞧。


    “这是什么?是二爷屋里的?”


    斗夫对着那栗粉桂花糕咽口水。


    季胥给凤、珠两个吃了,也不忘分些给雀、斗夫,还留了两块给孙婆婆和小幺。


    “真好吃!二爷赏的东西真是极好的,胥到底是是心里有我们的,这样好的东西还能想着我们。”雀吃了道。


    凤、珠两个也爱的不行,一点掉到衣服上的渣都要拣起来吃了。


    季胥帮着两个妹妹将碗洗完,看了看家中的吃用,尤其是烧炕的柴禾还有多少,不多耽误便回去了。


    荷和荇叫人扶住梯子,在门上贴门神,只见左右分别是神荼、郁垒二神,因是二爷先前用丹砂画的,她们便不假手于人,顶着冻将门画贴了。


    “胥,我们一块做做针线活儿。”


    莼在暖阁里道,面前小簸里有一双没缝完的锦袜,看着很大一只,


    “这是二爷的。”


    二爷贴身的东西,向来是莼亲自经手,诸如叠被铺床,缝袜纳鞋,


    “绣匠虽比我有能耐,可二爷穿惯了我做的,少不得我讨累罢了。”她道。


    季胥帮着缠线,旁的也没有能插上手的,闲坐无聊,就将自己的手巾拿出来用竹片绷住,拙笨的手艺在上面绣东西。


    莼看了道:“亏的只叫你缠线,没让你沾手二爷的东西。”


    “我这手针线,也就够做点自己用的了。”季胥笑道。


    近来季胥在这里屋伺候,可谓是钱多事少,莼看管箱笼、针线,荷管端茶递水,荇伺候笔墨。


    那些粗活有专门的丫头做,二爷又有大半日在炼丹楼,隔三岔五有宴饮,通常带莼、荇、荷这三者去宴厅随伺。


    她只在屋里留意薰笼的银炭,提前将二爷回来要换的衣袍熏好,将茶炉子添水拨火,烧热了,也就无事可忙了。


    不过她也没闲着,将自己那没绣完的手巾拿来,到暖阁做针线,又接接连连的给两个妹妹做了抱腹、小亵裤、袜子。


    这里炭火足,隆冬腊月手指也不僵,就是两个妹妹,在小厨房做杂役,她有些放心不下,怕冻坏了。


    好在也不用她给二爷守夜,每日下值了,就能回下人院和妹妹们说说话,看看她们好不好,还能睡在一处,一早再赶来院里服侍二爷起床洗漱便是。


    暖阁门口,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


    “茁,怎么了?外头冷,你进来说话。”季胥见她似有话说。


    茁扭着手道:“今日是我生辰,我听外面杂役们说你从前在小厨房手艺极好的,那日吃的那碗血馅我就知道了,我给你些钱,能不能给我做两道菜?我请要好的丫头们吃,过个生辰,从前也不算白吃了人家的。”


    茁是院中来往跑腿的使役,算不上三等丫头,月钱是最低的,都贴补给涿郡的家中了。


    若是莼那些大丫头,生辰不用多说的,大厨房的邹管事自会备上酒菜送来孝敬,她这等跑腿的粗使丫头,就是给个七八十钱,邹管事也看不上,不给做。


    “这有何难的。”


    季胥应承了,这院中就有东厨,原想挣几个


    钱也好,后来听说她只有八十个钱,也不要她的钱了,让她拿这钱,去大厨房看能换点什么肉和菜蔬来。


    “也许没有多好的,但要新鲜的,再换一升的面粉。”


    茁换了片猪肝,并些剩了的匏瓜、芦菔回来,面粉也是有的。


    季胥见了这样的食材,又让茁到下人院,找凤要一碗她从前做的菖蒲菹来,也不要她的钱。


    和茁要好的两个丫头都跟前跟后的忙,她们约好过生辰的,本以为这点钱找不到厨人给做羹菜了,没成想季胥这样在屋里伺候的丫头,还愿意下厨。


    只见季胥将菜做了出来,那猪肝配着菖蒲菹,滑且味美,匏瓜清鲜可口,再有一碗汤面。


    这时候是有寿日食面的习俗的,不过这面通常是面片汤饼,还没见过这样全须全尾只有一根在碗中,细长而不断的。


    “这是长寿面。”


    季胥道。


    茁稀罕的问:“长寿面?怎么来的说法?”


    “面长,命长,可不是长寿面?”


    说的这东厨的丫头们都笑了,就地置席案,又拉着季胥也坐下来一道吃。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来日我们也凑钱给你过。”


    季胥见天色还早,喜欢和她们这样可爱的小女子相处,便坐下了,她们可不都稀罕她这个远道而来的会稽人氏,一面吃,一面问道:


    “吴地的土俗风情是怎样的?只听说你们那儿暖和,雨水总是下个没完,从未去过呢,哎,胥,同我们讲讲你们那的事呀。”


    季胥想了想,道:“还真有这样一桩事,就说,有个汉人到吴地会见朋友,这吴人朋友设笋羹来招待他。


    汉人问说:这是何物?如此鲜美。吴人朋友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笋呀,见他还是不解,便解释道:笋呀,长成后就是竹了。


    汉人点点头,大为理解,回家后也煮了来吃,却气的大呼:吴人诡道,欺我如此!决定再不和这朋友往来了。”


    “为何呀?”


    “就是,为什么?”


    茁她们都迫不及待的追问。


    季胥道:“他想,笋既是竹,干脆将竹席煮了来吃!却怎么也咬不动,可不觉着受骗,要绝交了。”


    茁捂肚子笑道:“哈哈哈哈竹席怎么能吃呢。”


    “这人可真是死脑筋。”


    “我虽未吃过笋,也知竹席不能吃呀。”


    另两个丫头笑道。


    “二爷回来了,还有工夫说笑话呢。”


    这里正热闹,忽听外面一片声响,只见二爷后头的荇板着脸。


    这行才从宴上回来,路过东厨,二爷停住了,她们这些搀扶的丫头只当他吃醉了再不好走,正要叫辇来抬,却听里头在讲笑话。


    荇离二爷近,听二爷鼻息里似有哼哼的笑意,一时气不过,向内喊道。


    茁她们这些小丫头,一下跟雨天里的鹌鹑似的缩住了,不敢顶嘴。


    “二爷回来了。”


    只见他的冠嫌累赘,半道上取下来在荇的手中,褒衣佩环,玉带广博的站在那里。


    季胥忙的穿鞋出来,接过那捧冠的碎活,跟着这行进屋服侍了,榻上换的木屐子都备好了,她在后头将这行换下靴履摆好,又捧了莼手里摘下的白玉勾首,并那封腰带,依次的放好。


    因这屋内,缣白长袍熏着的,茶炉子上也有热水给倒来漱口,荇也没处说嘴,只能两眼瞪她。


    季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垂手在一旁。


    待她们服侍完沐浴更衣,二爷躺下了,床畔的蜀锦帐子莼也打下来了,眼见的没处使人了,便轻着脚步向外,准备下值了。


    “膏饡会做吗?”帐中道。


    这屋内四个丫头只季胥会庖厨,退到一半,一时都看过来,季胥想了想道:


    “会。”


    “今晚胥守夜。”帐中又道。


    季胥明显察觉周围有些视线如烧如灼了,她硬着头皮退出去,将膏饡做了来。


    所谓膏,就是油膏;饡,即以羹汤浇饭。


    这膏饡,乃用膏油将稻米煎过一遍,加以酸菹,起到解酒的效用。


    因说她守夜,莼她们都回房睡了,这里屋内,窗边有张矮足榻,素日守夜的丫头就在那睡。


    打起半扇帘子,给二爷服下,记着这些日子自己在旁边看来学来的,倒茶给他漱了口,将帘放下,这漱盂、平盘碗盏都收拾到外间。


    从柜子里将被褥抱来,铺在榻上,将两面的青玉五枝灯都盖灭了。


    手里留一盏拈灯,照着地下,到榻上躺下了,再吹灭了,两眼落下一片黑。


    第106章


    季胥并不认床,到哪都能轻易睡着,她梦见了田氏,她们母女时隔多年,终于见面了,但她却情怯了。


    尽管下意识总将田氏认作阿母,身体也渴望她的触摸。


    可这女儿,究竟是被她换了芯子,这几乎成了她的心病,一下就醒了,反复的转身,睡不踏实了。


    正好二爷在要茶吃,


    “莼,倒茶来。”


    他睡迷了还是怎的,叫错了人,季胥用燔石并一个铁条这样一打,便将一小块的布帛引出明火,随之点亮了手边的拈灯。


    披了夹袄,提灯去外间的炉子上给他倒热茶。


    二爷自帐中歪着半边身子出来,将茶喝了,也将人认清了,漱了口道:


    “是你,什么时辰了?”


    “人定了。”


    外间有个三蹄足的青铜漏壶,柱身上面刻有昼夜百刻,壶里头盛水,从底下云母片处滴出来,那浮针便会指在相应的刻度,很精巧的玩意。


    季胥才刚去倒茶,正好照着看了眼。


    “很晚了,二爷接着睡罢。”


    她打下帐子,才躺下没多久,又听他说要解手。


    这时候的茅厕离厢房远,再个外头天寒地冻,不便出去,这屋里是备有虎子的。


    莼是个细致的人,走时都交待过季胥二爷夜里习惯。


    这会子季胥将虎子捧了来,其实是青铜夜壶,叫虎子是因做成了老虎伏地的形态。


    只见那虎背上有一把手,内里中空,老虎昂首张口,造型满分,正好供主人解手。


    如果是在后世的博物馆里看见这样的西汉虎子,季胥一定会感慨做工之精良,形态之优美,可现在,她作为提着虎子伺候的守夜丫头,只想发一句月钱难挣的叹!


    拈灯挂在床头,昏昏的光亮,她歪头将视


    线看住那灯,听见二爷说:


    “你抬这样高,我怎么用呢。”


    只得找个好角度跪坐下来,供这真会享福的二爷坐在床上把虎子给用了,最后放回角落,明日会有专门的粗使丫头提去倒了洗刷干净。


    她这会还没觉出守夜的难来,等到再躺下,没阖眼多久,只听帐中道:


    “胥,我冷了。”


    “可是炭火不足了。”


    季胥说着,爬起来用火筯拨了拨温炉里的银炭,这是她隔一阵子就得醒来添的,这会子里头烧得正旺。


    她又到外间,灌了个汤婆子给他掖在被子里,这是床丝锦大被,下铺狐狸毛的褥子,怎么也不该冷了。


    二爷仍说:


    “冷。”


    要不是看他打寒噤,季胥只当他捉弄人来着。


    “我再给二爷添床被子。”


    说罢开了柜子抱来给他盖上,那灯光并不明亮,还是能看出二爷脸色发白,掖被子时碰到的手是冰凉的,这实在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盖了两床被子也不见他暖和,帐中直发出辗转的低哼声。


    莼并未交待二爷夜里会冷成这样,季胥不知做何处理,道:


    “二爷等等,我将莼叫来。”


    “夜深了,不用声张。”帐中喃喃了两遍,声音因寒噤低的几乎听不见。


    季胥这会只当他还有这样体恤下人的一面,退了回来,再置了个温炉,这屋子虽大,炭也不能一味的多烧,里头的人要受不住的。


    “二爷好些没?”


    她将帐揭开,只见内里二爷眉心紧蹙,满头的冷汗。


    她拿手巾给擦了擦,见他唇色白了,心里有些不安。


    若这人在她守夜的时候出了事,她知情不报,问罪下来她担待不起,因道:


    “二爷难受成这样,还是请个医官来。”


    一语刚落,她的手被攥住了。


    二爷冷的牙齿咯吱作响,说不上制止的话,只这攥住了不让走,甚至连头也枕过来,将其腿压住。


    一时像贴着块暖玉,倒好受些,哪怕季胥读懂他的意思口头应承下来,他也并不放开了,将手盘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腹部。


    季胥这么僵坐在床边,只觉身上的人像畏寒动物似的冷的痉挛了,她推不动,指着外头哄说道:


    “我不叫医官,就去那,再给二爷灌个汤婆子,那个极暖和的。”


    也未见松手,只能这样由他束住,后来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待脖子发麻的醒来时,二爷仍这姿势枕在她腿上,不过是仰面向她的。


    拈灯早已燃尽了,帐子透进来朦胧的天光,二爷眼睛倒还像夜色一样黑。


    看样子是好了,因他眼睛看住自己,能说上话来,


    “曲夫人赏的丹药你可吃了?”


    季胥对这话一时没转过弯来,顿了会道:


    “一时舍不得吃。”


    二爷也不知信没信,总之哧的一声轻笑,她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二爷可醒了?”


    只听外间荇在问,应是要进来伺候起床了,她忙的将帐子一打,噌一下退出了帐中。


    二爷不防她有这个起势,半个身子被带的伏在床边。


    荇将这幕看去,一早上都面有忿色,朝食的工夫,背着季胥和莼告状道:


    “你是没瞧见,昨夜睡到一处去了,糟蹋了两床被子,两床,二爷换下来的亵衣摸着还是阴湿的。”


    见季胥吃完进来暖阁了,脸一扭,脚一跺出去了,莼倒还是那副和气的笑样子,与她一块做针黹。


    片时后,只听外头库房管事在叫人,莼出去接待,说是找季胥。


    “不知什么事?”


    “二爷才吩咐有赏。”


    管事道,只见那一匹铺绒湘妃色绣锦,光泽十足,


    “这是襄邑来的铺绒绣锦,俗话说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襄邑乃是锦绣之乡,闻名天下,库中妃色的只这一匹了,还是花卉流云纹的,二爷命赏了胥。”


    莼来向她道喜:


    “定是你昨夜服侍的好,一早就来赏了,我服侍这样久,也不曾得了襄邑的绣锦呀,依我看,你比我能讨二爷欢心。”


    “不过是凑巧罢了。”


    季胥想是昨儿二爷受冷,她恰好在旁服侍的缘故,也算是运气好,那样的情况没叫人,还没出什么事,想是因此得了这么大个赏赐。


    莼只当她羞了,笑道:“哪日教二爷收作房里人,这样的东西更多了。”


    季胥知道她这是想歪了,又不好说二爷昨夜受冷的境况,他昨夜那样了都不让声张叫医官,这会她也不好说开了,只当得了这份大赏,守口如瓶罢了。


    “阿姊,我都听说了,你得了二爷的赏赐,是旁人都没有的襄邑绣锦!”


    才回下人院,季凤神采照人,她到底还小,没想到莼那一层,只有阿姊做事好,得了大赏的光彩。


    那绣锦织的繁复美丽,细腻光滑,季凤都不敢上手摸,怕给勾丝了。


    季胥道:“谁的嘴这么快,就让你这小鬼头知道了?”


    “茁方才来大厨房取饭菜,她说给我听的,还有襄邑俗……俗……”


    “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季珠记的清楚道。


    “是是,是这句话!可见多好的东西了。”


    季胥也珍爱的很,这料子能值不少钱,她有府里做的袄裳够穿了。


    为着田氏将来赎身做准备,她将这料子,完整的拿到西市,走了三四家布肆打听价钱,在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五十两。


    将银饼小心装了,塞在袖洞里准备带回去,在门柱下挖埋了。


    回府路上,只见都亭前围住不少人,对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她身上钱财多,也不好去人堆里挤挤搡搡的,掉了一个银饼多心疼。


    问一个才从那过来的男子:


    “郎君,那上头写的什么,这样多的人。”


    “燕国要设围场,办狩猎,招徕咱们郡的能人勇士,上那比试去!赏金丰厚。”


    燕国毗邻涿郡,都张榜到这来了,说起来,季胥也是去过燕国的,当初到了幽州,落脚的地方便是燕国都邑蓟县,后来追着消息来了涿郡。


    不过她既不能拉弓射箭,也不会舞刀弄剑,这赏金再丰厚,她也无缘了,捂紧袖子自角门进府了,依旧的背着人埋妥当了。


    书房这里,


    只见这处满满大墙的古卷木牍,榻案上一盏青釉瓷瓶,盛了几枝含苞的红梅,一副丹青在手侧,那骨节修长的大手捏着一物。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二爷嘀咕什么呢。”


    荷刚好送茶进来,稀奇的问道,只见二爷对着一块手巾,念念有词,荷听不懂。


    但她瞧那手巾,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上面绣的非花非树,倒是汉隶的字样,她虽看不懂字,但知道那针黹女红做的很笨拙。


    一下有些眼熟,像是胥过去在暖阁绣的。


    “我也还未读懂。”


    二爷道。


    “胥呢?”


    又问。


    “她告了半日假,去西市置办年关下两个妹妹的吃穿用度了。”


    年关在即,季胥这趟出去卖绣锦,顺道带回的东西颇丰,有燕地的风干栗子、安邑的大红枣脯、西域的羊肉干、脆如凌雪的羊乳截饼,并百斤的柴禾与木炭,过年了嘛,总该吃点好的。


    除夜,也叫宿岁这日,府中张灯结彩,金彩流光,犹如白昼。


    家宴散后,二爷吃醉了在里屋歇下了,放她们守岁去。


    莼做主在暖阁另起了筵席,也不用叫大厨房传菜,季胥就能将各色下酒菜做出来。


    她们也不学贵人们分案而食了,炕上将食案首尾相接,摆上酒菜、果品。


    丫头们也不大精通那些雅兴,就玩猜枚意钱。


    季胥运气好,玩了小会儿,赢了半贯钱,这下不让走了。


    荇道:“快拉住她!哪个准她回去陪妹妹守岁了,赢了我的钱休想走!”


    季胥强不过,又坐住玩了会儿,手气大好,将荇输的也不拦她了,气道:


    “你走罢,我除日算是白忙了一日,替你挣赏钱呢!”


    她得的赏钱全输光了。


    季胥走时还卖乖道:“还有哪个阿姊妹妹想留我的?”


    被赶的趿了鞋钻出暖阁,捧着两贯钱,笑的不行,见二爷披了身玉白衣袍站在房门那,


    “二爷何时醒的?仔细伤了风又说冷了。”


    将钱小心的放在庭前的青石上,先给他将衣袍的衽领交叠,绕过前襟,捏好了。


    她已经熟悉做这些琐事了,这位二爷冻着,夜里说冷,要煎药吃茶的,苦的还是她们打工的丫头,故而事无巨细的,在他腰上将博带系好。


    二爷低头看住一会儿,问:“我见她们今日都穿新衣,就你还这身旧的,从前我赏你的那匹绣锦呢?”


    第107章


    虽未知二爷为何将她一个做羊的厨人要来屋里伺候,但来了这,赏赐的确多过从前,光这匹绣锦就卖了五十两。


    不过也不会直说是将主子的赏赐给卖了,因道:


    “二爷赏的可不都是好料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绣锦,我好生收着了,舍不得裁衣服。”


    说的二爷信了,他道:“不值当什么,伺候的好再赏你便是,合该穿新亮些。”


    “谢二爷,就这身青袄,也是年下库房才给做的,新着呢。”


    季胥道,让他去暖阁坐坐,和她们意钱猜枚,自己重新捧了赢来的两贯钱回下人院了。


    虽说府里各处点了灯笼,但下人院到底偏僻不堪,只在门口挂了两盏库房落灰的朱红灯笼添添喜气。


    周围黑漆漆的,远不及主子院中灯烛绚烂。


    小厨房里点了盏烧膏油的铜卮灯,窗口透着昏黄的淡光,孙婆婆带着凤、珠、小幺、雀、斗夫,这五个孩子围着炉子烤火。


    炉上一圈的开口栗子、大红枣脯,还有糯米做的餈糕,烤的衣子金黄,微微的裂开时,一口咬去最好,内里还是糯软的。


    孙婆婆拿火筯给他们孩子一人拣了一个,又拣了栗子来剥,不过老眼昏花的,老手还不灵敏,半日也没撕开一个。


    只见季凤用槽牙咬开一个,向灯几下撕了皮,递给孙婆婆吃。


    几个孩子簇成团,吃着素日吃不着的东西,咭咭呱呱说些有的没的。


    “我得了十个赏钱呢。”


    斗夫神气道,他们这些杂役小僮,上头给赏钱也是层层盘剥下来,能有到手的就不错了。


    季凤道:“我们小厨房没有赏钱下来,不过我阿姊那定是有的,也不知她今日还能不能回来和咱们一道守岁。”


    一语才落,只见季胥提了盏拈灯进来,青袄上沾了才下的雪珠。


    那拈灯一看就是二爷院里的物件,是雁衔鱼的青铜样式,最精巧的是上设琉璃灯壁,行路在外可不被风吹灭了烛火,走时二爷拿给她的,让她照着脚下的路。


    “说曹操曹操到。”季胥笑了道。


    季凤问:“曹操是谁?我们说的明明是阿姊,进来的也是我阿姊。”


    “有这么个人,哎呀,外头好冷呀。”


    说着将拈灯挂墙上,搓着手心坐下来,将手平放在炉眼上。


    “外头下雪了?”


    话一岔,季凤也不纠结曹操是谁了,才看清她身上的雪珠,一面给她掸,一面道,


    “阿姊,孙婆婆的这餈糕哏啾香甜,你快尝一个。”


    “孙婆婆做别的都难吃,只这餈糕可口非常,你们说奇不奇?”


    斗夫说完,孙婆婆给他脑门一个弹瓜嘣,


    “小兔崽子又欠打了。”


    说到吃,雀问:“胥,主子们的宿岁宴上,吃的都是什么哪?”


    “我没去宴上伺候,没有亲见,才刚和她们意钱,听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案上了,大羹就有麂子,鲐鲍羹也是有的。”


    出院随宴伺候,季胥还没去过,是莼、荇、荷三个去的,莼还带回来几个炙鸡腿,方才在暖阁的筵席上小丫头们抢着吃了。


    听的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那是啥好滋味,吃着风干栗子,也乐乐呵呵的。


    后来孩子们又缠着要听故事,孙婆婆讲了个赵大夫捕狼的故事,他们听的不足兴,闹季胥也讲一个,


    “阿姊,讲一个我们听听。”


    “胥,你就讲一个嘛。”


    季胥想了想,讲了个从前在宫中,那些太官说来吓唬小宫人的故事。


    “正好也要正月了,我讲一个应景的。”


    他们点头如捣蒜,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是有一种姑获鸟,每到正月夜才便出来,发出姑获、姑获……的声音,听着十分瘆人。王乡绅家的小儿最是贪玩的,天黑了也不着家,这日,一家子等啊等,也不见小儿归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揪着条大狗出去找,只见大狗对着树下狂吠,走近一看,那是一件带血点的衣裳,正是那王小儿的,四周不见人,只有姑获……姑获……的叫声,


    你们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姑获鸟,是鬼鸟,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去养,会在小孩的衣裳上用血点做标记,夜里见他独身在外头,便将他叼走了。”


    孙婆婆拿话吓唬道:“夜里哪个还爱往外跑的,教鬼鸟叼了去。”


    “小珠夜里不去外面乱跑的。”


    小幺也猛猛的摇手。


    斗夫最顽皮的,听的心里打战,偏偏雀指着他衣上的一个油印子道:


    “这是不是鬼鸟标记的血点!”


    吓的斗夫汗毛倒竖,正好这木头门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像是姑获、姑获……的叫声。


    正值这时,那门轰的开了,一阵劲风将卮灯扑灭了,斗夫吱哇乱叫起来:


    “鬼鸟来了!鬼鸟来了!鬼鸟来叼小孩儿了!”


    “鬼叫什么呢!”


    只见门口是荇在那,她掌着的灯笼是有油布防风雪的,这会照进来道,


    “讨打不讨打?仔细惊了二爷的驾!”


    “是人啊,不是鬼鸟。”斗夫揉揉眼,认清了便不敢再鬼叫起来了。


    又听说二爷,“二爷?”


    斗夫他们还从未见过真人,纳罕的向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外头黑压压的人,为首的二爷身披白狐狸毛的大氅,丫头莼给他擎伞遮雪,在夜色下很好辨,不敢造次了,纷纷将脑袋缩回来。


    “谁叫我们笨手笨脚的,不配给二爷守夜,满屋子只有胥,心灵又手巧,最会侍奉二爷过夜的。”


    荇没好气的道,“二爷来请你,还不赶紧回去,再冻坏了他。”


    季胥心觉有异,打工的又不好理论说不去,若这二爷因来找她冻坏了,满屋子平添出多少照顾病人的琐事,季胥要被抱怨个没完了。


    是以简单交代两个妹妹几句,穿上鞋提了灯出来了。


    季凤半夜自顾自的道:“我今日见这样的阵仗,才知阿姊这贴身丫头看着风光,也是累人的,哪有半夜还将人叫走的呢,今日又不该阿姊当值。”


    季珠听了道:“二爷坏,阿姊好。”


    话说季胥自从除日,一日不落的守了半个月的夜,这是二爷的吩咐,日后守夜只让季胥来做,荇这阵子一脸的不自在,莼倒不多言什么。


    因除日二爷亲自来请,下人们都说,季胥得二爷看重,要越过莼这个大丫头的地位了。


    “她是外头雇的,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要她贴身服侍呢,要说她做羊做的好,也应让她在东厨当差才是,一定是二爷早早的看上了她,等着罢,来日要将她收作姬妾了。”


    季胥也听过这样的话,不过守夜越多,也只有她清楚,二爷犯寒症越频繁。


    要她守夜,分明是不想教其他人知道这事,只是这其中具体的缘故,她也无从得知。


    这日,晡食饭毕,莼捧了丹药来书房侍奉,季胥看了,和曲夫人赏赐给她的略有相似。


    不过这个成色更深,呈深赭色,不知里头用什么炼的。


    记得上次在年关宴席上,二爷和酒吐出来的,就长这样,这是她第二次见了。


    二爷视线在竹卷上,道:“放下出去罢,胥留下伺候。”


    莼修养再好,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落寞,低着头退出去了。


    “我不吃,你背着人丢了。”


    半晌,看书的二爷道,这屋里再没别人了,只能是对季胥吩咐的。


    她近来连书房也得跟着侍奉,研墨润笔,可谓是工作量大增,这会儿应了下来,将丹药先藏在袖中。


    这日雪停了,借着二爷去炼丹楼的空档,季胥向莼支了半日假。


    “你去罢,这些日子着实累了,好好歇歇。”莼道。


    季胥其实是想出城,远远的看眼田氏这个冬还好不好。


    她先到东市将牛车大修了一番,那泗水捞鼎的消息,在涿郡的大街小巷也传的沸沸扬扬了。


    季胥在车肆里就听见不少。


    “象征九州的周鼎出水了,就在始皇当年求鼎的泗水河畔,那铭文竟是幼子为赝!”


    “当今陛下就是先帝幼子,据说当年在宫城里,陛下的生母婕妤夫人曾怀胎十四个月,你们说说,谁家小儿是十四个月生出来的


    “你是说,陛下不是先帝亲生?”


    “呸呸呸,我可没说。”


    那人左右探看一眼,不再多言了,不过话虽不曾明说,心里的嘀咕是止不住的。


    季胥听了一耳朵,并不参与这样的话,仍套了车出城去,却在城门口,被城门吏拦了下来。


    “官爷,我虽是外籍人氏,但也是正经办了传,也有雇佣文契的,你瞧,契上写了,我在萍水巷的郡守府家做事。”


    “近来有流言散布,外来人暂居涿郡的,都得找街弹之室出具凭证,方可通行,你既是郡守府家做事的,那找主人家写明,籍贯姓名年岁样貌、所雇何事、所雇期限,另写明并非私传流言者,盖上主家私印,再到萍水巷的街弹之室,盖上半通官印,方可通行。”


    街弹之室类似于后世的派出所,管着方圆数里的治安,季胥没想到,如今出行这样麻烦。


    别说要街弹之室的官印,就说还得找主家盖私印这点,便得想个好由头,好在二爷面前说。


    第108章


    这日正月十五,这时候还没有元宵节这一说,但也是个重要的日子,郡守大人在城郊设祭坛,组织百姓祭祀蚕神,以佑桑蚕农事。


    郡守府的大厨房做了豆糜,送至各院,茁还去库房领了些今日刚到的杨树枝来,搬了梯子,和另个杂役将其插在门上。


    “起风了!”


    只见杨树枝随风指向东南方向,像是上天的示意,莼她们便在院中的东南方,设案做祭,案上设肉羹、果品,最重要的是一碗豆糜,用来祭祀蚕神。


    蚕神喜高处,因此莼道:“谁不怕高的,去屋顶做祭,快来个人呀!”


    “我可不去,去年差点给我摔下来。”


    荇道,这房顶不比门,要用长梯才能攀上去,二爷的院子又建的高大,房顶自然高。


    荷本来就好静,也不愿去。


    “磨磨叽叽的,若非我怕高就去了。”莼道,


    “胥,你怕不怕?我们给你扶住梯子。”


    因二爷很信神仙,这些祭祀的活,总之要她们的手来做,因也不好叫杂役来攀上爬下的。


    “我是不怕的。”


    季胥道,只见那梯子架住正屋房檐,季胥端着个漆平盘,盘上设豆糜肉羹,一节节的攀上了屋顶。


    高处风也大,只见她上穿藕色夹袄,下服七幅布帛缝制成的松绿细褶裳,裳腰系结,踩上筒瓦时,风中衣袂飘飘,神貌辉辉,当真有些仙人之资了。


    “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只听她声音好听的念了迎神驱鼠的祷词,方顺着梯子爬下来。


    那豆糜并肉羹留在房顶上祭神了,明日才取下来。


    二爷正好从炼丹楼回来,白袍高冠的术士打扮,面色显得疲惫,见这里在迎蚕神,打起了精神,在下面看,眼神里有些变化,仿佛房顶上有桑蚕神仙降临。


    是夜,院中又迎紫姑。


    传说紫姑是一户人家的小妾,被家中正妻嫉妒,时常的使唤她做清厕除秽这样的事,久而久之,她在正月十五这日气愤而死。


    后来人们便于正月十五,在厕旁迎紫姑。


    季胥手捧一个妇女模样,衣衫破败的,象征紫姑的桃木雕。


    厕附近都安静下来,莼对着那块空气请道:


    “紫姑,你夫婿不在,曹夫人也在母家未归,你可以出来了。”


    只见两旁丫头捧了果品酒菜,等着供奉紫姑,厕旁除了烛火晃动,雪珠簌簌,并无动静。


    每家能不能迎到紫姑,请其占卜家事,也看运气的,丫头们不由的都看向季胥手中的桃木雕像。


    中间的二爷也在等着,他昨夜犯寒症,早上脸色便不大好,今日去炼丹楼已是勉强,不过楼中的赤衣武婢来请,也还是去了。


    只听莼又向着那团烛火下,以瓢浇水,洗道相迎,请道:


    “瓢瓢姑姑瓢瓢神,正月请正月灵,我家请你别无事,我家请你问家事。”


    正好烛火闪了下,季胥顺势道:“雕像重了。”


    “是紫姑来了!”


    “二爷,是紫姑请来了!”荇对着二爷道。


    这手中雕像沉重,便意味紫姑降临了,二爷神情有了变化,他对季胥手中的雕像道:


    “紫姑受苦了。”


    对着这样一个传说有先知能力的神仙,却不问她未来诸事,对众人命道:“设案迎祀紫姑。”


    季胥将雕像设于案上,丫头们齐刷刷的摆上酒品,二爷在案下,对着紫姑雕像拜了,又敬了酒。


    莼劝道:“心意也尽了,二爷快进屋罢,外头冷成这样,再冻出个好歹来。”


    他一走,丫头们接连的拜在紫姑跟前,跟紫姑诉说女儿家的心事,多是问卜姻缘的。


    季胥对神佛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恭敬态度,但这次没去拜,她手里雕像压根没有变重。


    那会收到莼给她一个眼色,默契的那样说了,谁让这二爷信神仙,不请来怕是一直在雪地里站着了。


    是夜,给二爷铺床时,趁着今日请神,他心情好,说了自己要出城,被城门吏拦下的事。


    榻上看书的二爷道:“出城做什么?”


    季胥也想好了借口,说:“我听说城外有个司空观,里头供奉着四季神,想去拜拜,求一求四季顺遂。”


    二爷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好在是说:


    “我给你写文书凭证。”


    季胥这就给研墨,按照城门吏说的,二爷在木牍上简言写了,戳上了他的私印,次日季胥又顺利的在萍水巷附近的街弹之室盖了半通官印,这样一来,得以被放行出城。


    可是好容易攀上半山腰,站了半日,也未曾看见田氏的身影,那个敲击铁块令众人起床吃饭的矿奴,变成了一个陌生男子,田氏不在那些矿奴之中。


    季胥不安的回了府中,青在房中对她发作道:


    “亏我从前将烦难说给你听,你不说帮我,如今反倒是你抢我的去处。”


    这会季胥只当她说的是自己贴身伺候二爷的事,自打她来,同一个屋里,青一直冷着脸。


    因道:“我若想在郡守府做事,主子要安排去处,岂是我能左右的,我对二爷没有他想,不过是服侍好他,多挣些钱罢了,来日总要出府的。”


    “说的好听,二爷都要你进炼丹楼服侍了!”青道。


    后来出了屋子,院内丫头对她多有恭维。


    “胥,你能进炼丹楼啦,真羡慕你啊。”


    “莼服侍二爷这么久了,也不能进楼呢,你是独一份的。”


    “想什么心事呢?连二爷叫你也不应。”


    晚膳时,荷将她扯了扯,


    “今日出城拜神仙,将魂儿留在司空观了?”


    季胥捧手道:“实是在苦恼一件事,我原只是个灶下厨,粗手笨脚的,恐怕不能随侍二爷进炼丹楼。”


    此话一出,莼、荷、荇三人都跃跃欲试,二爷道:


    “你都能将紫姑请来哄我,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这话一出,莼悄悄的看了眼季胥,低头不言了。


    二爷意思是次日仍要季胥跟去炼丹楼服侍,主意不改。


    一方面是因没见到田氏而不安,一方面是赖夫人从前劝诫的话犹在耳边。


    炼丹楼于季胥,许是弄清始末的地方,又像是龙潭虎穴,进了难免越陷越深了,来日脱身离府反而更难了。


    一早,荇她们三个大丫头捧了热水漱盂等物进内伺候洗漱时,见她还躺在榻上。


    荇没好气的道:


    “知道自己要进炼丹楼了,就托大了?也不看看二爷都醒了,你还死睡呢!”


    天光朦胧,二爷这会子已经坐在床边了,也盯住了那榻上隆起的被团,不知在想什么。


    “看我不将这懒骨头揪起来,哟,脸怎么烫成这样。”


    荇见她一动不动的,过去将她被子一掀,却摸到她双颊滚热,将她摇醒了,见她迷迷糊糊的睁了眼,说道:


    “亏你还是个伺候人的,自己病了怎么也不知道呢?”


    “不能在这躺着了,过了病气给二爷,荷,扶她回自己房中歇息。”


    莼说着一道来搀扶,只见季胥身子都软绵绵没什么劲,夹袄还是荇给披上的,下榻也只是将鞋趿拉着走。


    少时,二爷命人将医官请来了,医官切脉捻须道:


    “脉象紧绷,舌红苔黄,此乃内火燥热,近日可有受风寒?”


    荷道:“她昨儿出城了,回来鞋袜都湿透了,许是那下冻着


    了。”


    “是了,外感风寒,内火淤心,才会这样的寒热反复,精神不爽,过后还会大吐,我开一剂龙胆汤,七日煎之服用,将汗发出来,再加静心修养,不可劳累,便能见好了。”医官道。


    “医官留步,到花厅吃盏茶,我们二爷回来了还有话要问。”


    荷留了医官,后来二爷自炼丹楼回来,医官在他面前回了话。


    “二爷要来这处。”


    听着是莼的声音,她先来了这处,命青、荷二人将东西拾掇好,又打发人将屋子掸扫一番。


    季胥只觉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后来抬进来个烧炭的温炉到屋中间,炉边再搬进来一张玉石榻,抱来锦褥铺上,另设了凭几。


    这榻和床之间,尤其还隔了道屏风。


    莼指挥着她们摆放,说道:


    “别过了病气给二爷。”


    布置好,莼跟在二爷后头进来了。


    “你只管躺着。”


    见屏风后的影子折腾着要起来,二爷道,莼伺候他在榻上坐了。


    “龙胆汤可服下了?”


    听二爷这样问,莼道:“才刚让小丫头子煎给她吃了,你感觉怎么样?”


    后头又隔着屏风问季胥。


    季胥道:“喝下去身上热热的,似在发汗,只是骨头还是懒懒的,怕是不好伺候二爷了。”


    莼道:“哪里就缺你这个人了,好生将养着,外头有我们呢。”


    二爷令道:“龙胆汤味苦,你去屋里,将那碟梅子蜜饯拿来给她,吃药时压一压。”


    莼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了一下,依言去了,这一走,屋子里就剩二爷和季胥了。


    能看见二爷站起来的影子,在那用火筯给拨了拨炭,反倒弄熄了。


    这屋子更冷了,季胥只能越发的缩紧在被子里,道:


    “你又不会,放下罢。”


    二爷低头默住片刻,说道:“病好了,你依旧躲不过。”


    季胥听说,便知他猜着了,自己寒热交加,皆因昨夜到雪地里冻了一回,只当他睡熟了并不省事的。


    不过这会儿仍旧强着不去,说:“我听说炼丹楼里头规矩多,不愿去那样的地方,二爷何不另选其人。”


    “若我说,里头有你想见的人呢?”二爷道——


    作者有话说:以后就改成22点更新了,宝宝们晚安。


    第109章


    这日,季胥病好了,坐在门前晒太阳,路过的小丫头见了她,都恭恭敬敬的,颇有些从前见了莼的感觉。


    “二爷出门了。”


    只听荇在里屋向外道。


    季胥连忙起身迎上去,跟着二爷轿辇,向炼丹楼去。


    “就好了?”辇上的二爷道。


    “好了。”季胥道。


    “你的病好的倒快。”二爷意味不明的道。


    炼丹楼门开了,里头武婢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视,走到大殿门口时,季胥有种踏进去,就和这二爷深度捆绑的预感。


    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田氏若在里头,凭她只怕胳膊拧不过郡守府这条大腿,是救不出来的,搭上二爷这条船,或许还有搭救的希望,她深吸口气,进了殿中。


    只见内里漆柱高耸,上绘伏羲九头蛇身,蛇身对应着九座炼丹炉鼎,那炉鼎比人还高,外壁为圆状,由三足擎立,不似如今大多的鼎为青铜所制,这是玄铁锻造的。


    那些白衣奴婢行走在各炉之间,都是外头不曾见过的面孔,炉上烟雾腾升,行走其中,有种置身九重天,云雾缭绕的感觉。


    不过季胥注意到,这烟是白色的,从前在外头看,那炼丹楼一行黑烟直冲云霄。


    正猜疑这黑烟的出处,已经跟二爷来至一个内室,只见满墙的槅子,一奴婢正往屉中放置新炼出来的丹药。


    季胥看着和从前曲夫人赏赐给她的一样,二爷挥退了这人,来至里间。


    只见他旋转了墙上隐藏的开关,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轰隆隆向两侧而开,一个黑洞洞的甬道赫然在眼前,走深了,两侧是有火烛映路的。


    季胥随着二爷,沿石阶越走越深,直到她能听见梆梆作响的清脆声,这声音是铁肆常有的。


    越往下,那热烘烘的空气扑在脸上,也和铁肆很相像。


    远远见出口明显有更明亮的火光,她钻了出去,才知自己所处半空,这里是凿出来的一个平台。


    而下面,和铁肆见过的小型坩埚炉不一样。


    有矿奴自底下甬道负矿笼进来,另有一行背炭的,接接连连的倒在一个圆形的高炉旁。


    炉旁又有奴隶将这些矿石打碎,铲着浇向一面成人字形的铁网筛上,过筛留下小块的矿石。


    这些矿石和煤屑、并黑土混合成炼料,由两个矿奴将其抬着,沿梯攀上了高炉顶端,一趟一趟的装进了炉内。


    只见那高炉,用红色耐火砖砌造,高有二丈,广有二丈六尺,外壁有楼梯,上下的矿奴在装料,足有二十来个矿奴围着劳作,方能令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转起来。


    而这样的高炉,有四座。


    其中一座高炉脚下,四五个健奴光着膀子,在地面合力推拉鼓风箱,炉内红闪闪的火光,映着最近处的面庞。


    只见那人肤色黑亮,面上不见鼻翼,只有两个圆洞,那是曾在都亭画像上见过的逃奴业,季胥默默的认了出来。


    一眼望去,高炉的南面,有一道深于地面的长形炉道,红彤彤的铁水顺着这炉道自内流出来,这条炉道后面,又有负责锻打的、淬火的,一时数不过来的奴隶,这分明是藏匿于地下的冶铁处。


    至于那锻打出来的铁器,也并非锄头镰刀这样的农具,放眼望去,竟都是精光湛湛的刀或剑。


    “二爷,玄武炉今日铁水出的缓慢,恐怕赶不上锻造这批刀剑的数目了。”


    只见顺着石阶来圆台上的,乃是曲夫人的弟弟曲管事,他看了眼旁边的季胥,说话也并不防她。


    季胥跟着他们下去了,一面在这些面多粉尘,面目黝黑的矿奴中睃巡田氏的身影,一面安静的听二爷和曲管事说话。


    才知痴迷神仙的二爷精通冶铁术,倒不像外头流传的,汪家祖辈的冶铁术已经失传了。


    只见他检查一番,道是风箱出了问题,


    “炉内高大,风箱残败,风力羸弱,内里受热不均,容


    易炸炉,吩咐玄武炉停工,修缮后方能运作。”


    曲管事忙安排人去请专门的木匠修缮了,不过却未令玄武炉停工,这青龙、朱雀、玄武、玄武四座高炉,日夜不停的运作,矿奴分作两班,尽为了赶制剑戟,哪能说停就停的,二爷在这些事上严谨过头了。


    于是只嘴上应道:“是,是。”


    去了一会儿来回话说:“已经让停了。”


    “将桂找来。”二爷道。


    曲管事是郡守老爷的人,这会子并不意外,甚至躬身应道:


    “奴婢这就将桂奴找来,胥也好和阿母叙一叙相思之情。”


    季胥心下骇异,一时看向二爷,二爷面色寻常道:


    “从你进我院中起,我那兄长就令人查清了你的来历。”


    季胥便了然了,她那套得罪豪绅背井离乡的说辞,只能哄住府中下人,而对于掌管一郡的郡守,要看她登记在案的传,简直太轻易了,她的传上所书的远行幽州的缘由,便是寻母。


    而田氏作为矿奴的来历,想必他们也是有记录的,只要权力足够,两厢这样一对比,不难发现她们是母女。


    “桂,过来。”


    曲管事来至某条昏暗的甬道,指着一个背铁矿的妇女招手。


    话说田氏在外头黑矿山好好的,原还想等着赖夫人的回信,再偷偷的运矿卖钱,等来的却是代替赖夫人的曲管事,年底某日还被调到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来了,连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比外头矿山看守还严密百倍。


    田氏在这见到了业,不过他们一个背矿,一个打铁,并无说话的机会,她猜兴许是上头发现了她私自挖矿,甚至偷运矿奴出去的事,故而将她发落来这的。


    她暗暗的观察了,这曲管事也是这里头的话事人,因此素日对他多有殷勤奉承,这会连忙卸了背笼过去,


    “曲管事何事吩咐?”


    只见曲管事将她领着上了石阶,田氏在这这么久,总是在洞内弯腰驼背,还是第一次站这么高,能将这地下冶铁的景况收入眼底,心下不禁生出再难出去见到女儿的悲感。


    到了半壁的洞室内,乍一见人,扑过去涕泪一把的哭嚎:


    “是我的胥,我的阿娇……杀千刀的贼啊!让我母女多少年未能相见。”


    把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拉住看了又看,“高了,也瘦了,一日吃多少饭?”


    弄的季胥也抛下两行泪,说:“阿母才是瘦了,在这折磨人的鬼地方折磨,阿母受苦了。”


    说到这鬼地方,田氏警觉起来,掖了掖泪,觑了眼后头那明显贵人装束的二爷,拉过她悄悄问:


    “阿母只担心你们姊妹要没米作炊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如何来的这处?”


    季胥将自己在宫中三年,田氏不在的这两年,发生的事,删繁挑简的说了,又问了田氏如何被拘在这处的。


    这里母女俩正说家事,忽听轰的一声雷响,脚下的地都震了震,不仅她们母女,就连榻上的二爷也起身向外面那高台去。


    只见一座高炉炸作七八份,四周的地塌陷了数尺深,沸腾的铁水和流星一样四处飞溅,有的落在人身上,地面那些矿奴吓的四下惊走。


    然而脚上戴了镣铐,并不能疾行,加之有铁官鞭挞在他们身上,喝令道:


    “安静!安静!奔走者挞五十鞭!”


    地下的骚动渐渐的止住,地上两个矿奴的痛吟也显现的越发凄惨,只见他们身上被铁水灼中,一个在脸,一个在身上,痛的在地上打滚。


    “二爷!玄武炉炸了!”


    曲管事上来时,二爷已经在下楼了,早在那高炉爆炸时变了脸色,知他阳奉阴违,指着他骂:


    “豚人!你究竟是个驴脑袋!炉内冷热不均,炼料久悬而不下,中心烧空了,悬料跌进沸腾的铁水中,如何不炸!”


    曲管事丧着脸说难处:


    “老爷的令,若这批东西制不出来,奴婢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去见,这才片刻不敢停。”


    见二爷亲自去,忙的跟上劝阻,“二爷别过去,当心被铁水溅上。”


    只是不被理会,二爷置身残炉附近,命人散开,离玄武炉五丈远,自己留下小心的处理那残炉。


    “你也走,别过来。”对季胥道。


    田氏这会也看的心惊肉跳,她进来地底下背矿,还是头遭遇上高炉爆炸,听二爷这样说,忙的拉了季胥,离的远远的。


    那两个被烫的矿奴也被搬离了还有可能再次炸裂的残炉,到了角落,已经有好心的矿奴在往他们伤处冲凉水了。


    只是地底下凉水稀少,他们有一个当时离玄武炉最近,是最前面推拉风箱的,爆炸之前玄武炉发出了一阵像鼓点一样的声音,然而他还是躲避不及,被烫了脸,连着眼睛、鼻子,已经血肉模糊了。


    叫声也微弱下来,这凉水都不往他身上冲了,紧着另个身上轻伤的。


    他们在炉边劳作,难免会有被铁星子烫伤的时候,不过拿凉水冲洗,能过则过。


    二爷处理停妥残炉,气依旧不顺,看了这幕道:


    “这人须送上去用药。”


    曲管事道:“他已是不行了,二爷也知道规矩的,没有矿奴下了这里,还能活着上地面的道理。”


    让医官下来就更不现实了,这些只是卑贱的矿奴,不值得医治,再者此地是隐人耳目的存在,不可能轻易让外人下来。


    见二爷面有冷色,曲管事道:“求二爷别为难我们底下做事的。”


    二爷冷脸连道两声好,拂袖去了,不顾劝阻进了郡廷的公事处。


    第110章


    郡守老爷正在内里公务,见二爷来了,让外人出去,


    “守玉来了,跟你的人呢?怎么也不伺候换身衣裳。”


    二爷的衣袍还是收拾残炉时弄脏的,他不理会这话,说道:


    “玄武炉炸了。”


    “这事我也知道了,”


    才刚打发走的人,便是急报此事的,“玄武炉废了,又要耽误多少日子,守玉想想,如何尽快将新炉造好,方能不误大事。”


    二爷对他这话厌烦道:“玄武炉炸毁,祸及两名矿奴,私矿更是祸及矿奴数百,此皆你我之罪。”


    郡守老爷道:“弟之言差矣,想当年,你才十岁,就在祖先的零星残卷中研得冶铁术,甚至日益精进,采用高炉,比起官营的坩埚冶铁事半功倍,这正是我们兄弟裂土封王,光复祖宗基业的大好时机!这些人,本就是贱奴,生来是供养我们的,你我何罪之有?”


    说到这,又问:“每日的丹药,那新得的胥女,可有伺候你吃了?我听说,近来都是她给你守夜。”


    他这兄弟,素日爱研古书残卷,鼓捣机巧,那炼丹楼,前身便是郡守老爷给兄弟建造的巧工楼,冶铁术研成那日,郡守老爷兴奋不已,在祠堂祖宗面前拜了又拜。


    后来,他这兄弟又迷上了神仙,时常的炼丹,求仙请神,倒将那冶炼巧工的钻研之心放下了,不过那时候,地底下的四座高炉已经建成了,郡守老爷心中早有宏图大业。


    “那胥女虽好,倒底你身上有寒症,皆靠丹药调理,切记不可纵欲无度,坏了根本。”


    “兄长不必连我房中事也过问。”二爷讽道。


    季胥近日都跟了二爷进炼丹楼服侍,她不通炼丹与冶铁之事,跟进去无非看着二爷何时要更衣了,何时渴了,做些添茶倒水的散碎活儿,这些事其实换哪个丫头来做也行。


    可二爷就是要她形影不离的跟着,守夜也是她,让人觉得他离不了她似的。


    府里有流言,说是她已经被二爷收作房中人了。


    虽没有挑明,没有妾夫人的头衔,但都认为有了男女之实了,这其中估计少不了荇将误会的那幕各处和人夸张的说嘴。


    这样一来,府中下人待她越发的恭敬了,


    连季胥的月钱,库房都按照妾夫人的份例,涨成了每月二两。


    季胥也懒得解释了,这层误会,无非是将她与二爷捆绑的更深了,于她也有暂时的好处,月钱份例自不用说的,还有则是轻易能在库房支取所需的东西。


    不知为何,那日二爷自郡廷回来后,郡守老爷便令医官来给二爷切脉。


    过后莼便呈了深赭色丹药来,请二爷服用,且不亲眼看到他吃下去,便伏地不起,


    “二爷,这其中一味龙衔草,乃是老爷重金求来的,炼成丹药每日不能断服,求二爷不要再捉弄奴婢们,背着不肯吃了,这寒症久而入骨,可是要命的。”


    莼说到这,荇用眼神狠狠的剜了季胥一眼,怨她纵容二爷不服丹药。


    “胥服侍二爷日子短,不懂分寸,二爷切勿自己作贱了自己的身子哪!”莼求道。


    后来二爷默住很长一


    段时间,终于在声声的“求二爷”之中,服用了。


    连日夜里当真未再犯寒症,于季胥守夜倒轻松不少,不用再给他添炭加被,来回的忙活了。


    长夜深深,二爷在帐中不曾入眠,直叫了好几声的胥。


    季胥在外间听见,打起毡帘问:“可是又觉得冷了?”


    内间已经吹灯了,黑不隆咚的,只听帐中道:“不冷,是问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在捣药煎药呢,二爷可还记得前日来了个老医官给你切脉,我请他开了一张治烫伤的方子,找库房配齐了药。”


    “你病了?”


    她听见黑暗里掀帐的声音,不过看不清,依旧扶着毡帘道:


    “不是我,二爷还记得那日烫了脸的矿奴?他也是个命硬的,夜里都说他不行了,铁官们就给丢到一边等着一早收尸了,谁知竟还能喘气,我拿着这药给他内服外敷了,两日下来倒有些见好了,看样子能活。”


    她近日随二爷进炼丹楼服侍,二爷投身修检各处,她便顺势做了这事。


    黑暗中二爷道:“我只当他活不成了。”


    她将毡帘钩住,跪坐下来接着碾药了,


    “能活,他迷迷糊糊时,一直在叫阿母,许是心里有念头,教他强撑过来了,昨日和我说,好在他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若能活着出去,要给眼花的阿母穿一辈子的针线。”


    二爷听的不说话了,季胥只当他要睡了,正欲将毡帘放下来。


    “别放下帘来。”二爷又道。


    “这里点着烛火,不晃眼睛?”季胥道。


    “无妨。”


    季胥便如他所言了,继而坐下来将药调成糊,又设炉煎药,明日一早便要下丹楼,是没工夫做这些的,只能趁夜做了,救人一命,也是行善积德的事了。


    这里毡帘半斜,烛火黄澄澄的,她影子温柔沉默,有条理的做完这些才去睡了。


    “胥的念头是什么?”


    才知他一时竟还未眠,季胥躺在榻上想了想道:


    “和阿母,妹妹们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再开一间食肆,宾来客往,热热闹闹的。”


    因得二爷看重,季胥在府中畅通无阻了,然而仅限府内,别说出城了,她现在连府门也出不去。


    看门的杂役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外头流言四起,乱糟糟的,你一个女娘家,还是在家好好的服侍二爷。”


    就连妹妹们得了月钱,想去西市买个糖人吃,也是被拦住的,不过因季胥大丫头的身份,杂役们也道:


    “要买什么吩咐便是,我们去买来。”


    连妹妹的糖人也给送到手上,只是不能擅自外出。


    据季胥观察,二爷的行迹总在炼丹楼、宴厅与院中,也是受限的,一日忽然想买西市某家的丹砂作画,是吩咐的莼,像是知道如今季胥也出不了府,


    “要最里头那家书肆,他们卖的是江南的丹砂,着色好,不褪色。”


    莼吩咐跑腿的杂役去,回来说没买着。


    “那家都多少年不卖丹砂了,库房里有长安的上品丹砂,二爷用着,也是极好的。”莼道。


    这日,季胥去下人院看望妹妹回来,听见丫头们在传:


    “燕王设围场,办春猎,下帖邀请了二爷并郡守老爷,赴往燕国狩猎,听说贵人们猎得猎物,心情一好,那赏钱流水似的赏给下人们,不知咱们院的二爷,会带谁去呢。”


    “素日有这样的事,都是莼她们三个大丫头跟去的,今年可不一定咯。”


    见季胥进来了,忙忙的散开了。


    屋内,案上陈有一件库房管事送来的新衣裳,料子极好的,并有一枝金爵钗,一对明月珰。


    莼、荇、荷进出,都不由自主的看上一眼。


    荇背着人还翻看了,只见是刺绣长袖襦裳,悄悄的在自己身上比试了,见那腰身明显细些,一时变了脸色,将钗和耳珰也取了下来。


    季胥正好进来,荇瞪了她一眼,脚一跺走了,午膳时,二爷说了这事,让季胥明日随行去。


    “此行燕国路远,恐怕她一人忙不过来。”莼道。


    “人多反而扰了独处的雅兴。”


    莼将二爷这话听了,顿时羞的脸上飞红,不再辨了。


    季胥有种预感,这次出行,并非狩猎那么简单,因她在炼丹楼地底下,看见那刀剑成箱成箱的往外运,二爷心情却分外的好,仿佛盼着这场狩猎似的。


    次日,季胥身服长袖襦裳,将那金爵钗,明月珰戴上,伴随二爷前往燕国。


    郡守府这行队伍庞大,宝马香车,皂盖朱幡,整条街乌压压的,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只见为首是府兵开路,中间是贵人们的宝车,后头是辎重车,车箱上盖着黑布,走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季胥所乘的朱幡马车,二千石官员才有的配置,从前见都少见,更别说坐了,刚上来还怪新鲜,为着二爷出行,里头铺锦褥,设凭几引枕,梅花香炉,陶炉煎茶,这行走的是平而坦的驰道,倒不怕颠簸。


    出了城,只见道旁积雪消融,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燕国毗邻匈奴,土地贫瘠,这阵子天气恶劣,到了那一路都在下雨,中途还陷了辎重车,耽误不少时辰。


    日落时分,他们行至燕国文安县一处苑囿,好在这会雨停了,一路进苑来,这里不似偏远处贫瘠荒芜,四处可见人力广开园面的痕迹。


    里头采土筑山,那人工穿凿的山,竟也多阪峭,颇有二崤的险峻了,更有深林绝涧,十分的自然。


    从苑囿外行车进来,见到了不少的奇禽飞兽,甚至狐狼老虎熊罴也是有的,不过是被关在笼内。


    听李侍中说,明日会将其放入深山中,由各路的能人力士对其狩猎,争夺赏金。


    值得一提的是,这李侍中,照说是燕王的侍从,按礼制本不该称侍中的,侍中乃官从少府,护卫天子,是天子近臣,方称作侍中,燕王身边的侍从竟称侍中,这是将天子仪制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