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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怕那贼妇一时不知去向,季胥并不多耽搁,当下去到县廷。


    那看门的小吏将她拦住问道:“做什么的!”


    季胥道:“回官爷,我来


    告发略卖案的贼人。”


    门吏见怪不怪道:“你可想好了,若经查是你为了得赏银,蓄意诬陷旁人,拉你做苦役去!”


    季胥道:“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你想仔细了,这略卖案的贼人一经抓获可是死罪,若你胆敢以死罪诬告旁人,将充作半个月以上的城旦舂。”


    所谓城旦舂,便是一种劳役刑罚,量刑定期限,男犯人筑城、女犯人舂米,极为艰苦。


    因近来诸多人为赏银来告发,乔令史命他们将话说严重,以此杜绝门庭若市的景况,今日来的,听他这样说,都退堂鼓返回了。


    这女娘倒不改主意,仍旧坚持要告发,说:“怕是要快些,不让人走远了。”


    门吏懒洋洋的将她领进县廷,只见堂内的匾额书道:明镜高悬。


    指着门檐下道:“在这等,会有人叫你。”


    季胥等了一刻,不见来人,叫住一个进出的小吏问了,只说让她等,还是收到她暗暗塞去的十个钱,方说替她问问。


    贼曹门外,乔家门下的亲信听了小吏传话,入内向乔令史汇报了。


    乔令史因错抓了人,这两日见的又尽是为钱财来浑说的,这样大费周折,不如寻觅个替罪的,因道:


    “随意问问,打发她走。”


    又等了一刻时辰,方有贼曹的文书不耐烦的出来,唤她问话,循例问她姓名籍贯。


    季胥言说之前,再度确认了一遍,“那贼人不会知道我所说这些罢?”


    她担心遭贼妇的朋党报复,方才在外先和门吏确认过,如今得到的回答一样,


    “你的信息贼人自是无从知晓。”


    季胥便如实道来,从四年前自己被略卖、经手哪些,再到今日撞见那贼妇,以及贼妇的行动轨迹。


    那文书原本漫不经心的,越听,越有神采,与四年前未破的悬案有牵连?更为一桩大案了,因道:


    “你细细将那妇人的样貌道来,只要她进出灵水县,办过传,有过记录在册,便跑不了。”


    遂据她所述,一笔笔将模样描好,举起来,只见是个圆盘脸,柳眉长眼,颊畔噙笑,很是温和的一个妇人。


    “四年前她嘴角边的痦子,极可能是为掩人耳目易容来的,不过,有这些特征,也足以找着了。”


    文书沾沾自喜,要将这线索捧给乔令史,又道,


    “行了,你回去罢,待我们核查一番,若此人真是贼妇,会有胥吏知会你的,五十两赏银少不了你的。”


    季胥于是回豆腐肆了,想来,若家中能有五十两这样的大钱进项,遇到突发的大变故,也能有兜底的底气了,外加每日挣的,日子将安心许多。


    如此等了两日,仍无音讯。


    “那贼人还未归案,你家孩子可得看紧了。”


    周边的小贾说起这事,还和从前一样的话。


    下半日,季胥闭肆后,来至县廷询问进展,可巧撞见那日的文书外出归来。


    那人一见季胥,不及她开口,却态度大变,说:


    “你胆敢再来!那吴妇人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诬告其死罪,其心何居!”


    那吴妇人改变了四年前的季胥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自己却正常的过日子,市里买汤饼豆腐,她怎会错认,这可是切齿的恨,闻言因道:


    “哪怕她不是年初略卖孩童的罪魁,那也是四年前悬案的贼人,我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文书道:“证据何在、证人何在!官府依法讯问,她并非贼人,若非乔令史廉心待民,早该将你充作城旦舂了!”


    说罢不给季胥再问的机会,挥手道:


    “来人!将其轰走!再看见她便关起来!”


    两旁的门吏便要来赶。


    季胥自知这其中出了岔子,旧事久远,她没有证据证人是事实。


    但妇人已经现身,又有样貌绘图,若能将其抓捕,依照如今的讯问、笞掠程序,没有几个不招实情的,最后竟定论为她是清白人?


    她也不强撑在这,与那文书理论了,不等门吏来赶,识时务的离去了。


    不过先去了趟西城门的青槐树那,问了僦人们祥伯的去向。


    等了会子,只见祥伯送完客人返至此处,叙过话,她说道:


    “大前日上半日,见祥伯拉了一个紫衣裳的妇人,她在我这买豆腐落了钱袋子,那会儿忙着也没工夫追去寻她,这会子亲送去与她,这钱袋子沉甸甸的,搁我这也不踏实。


    祥伯拉了她上哪去的?”


    祥伯吃过她的豆腐脑,很愿意相帮的,想了一会道:


    “这人我也有印象,她在大富户乔家角门旁下的车。”


    季胥去都亭取牛车这一路,想住半日神。


    一阵风卷过,都亭墙上有些破旧的告示飘动着,上面几个大隶“提供线索,悬赏五十两银”。


    妇人在乔家角门下车,难不成与乔家有牵连?真如小贾们说的,是乔家这样大户人家的仆妇?


    可她这些日子,就遇上这一次,实在不像长期买菜的仆妇;若不是,那这妇人到底与乔家有什么干系。


    要知道,乔家的舅亲是县丞,将要迁任县令,心里正琢磨这些事。


    不禁意抬眼,却见房舍方向,门扉旁依着个妇人,踩着门槛,把玩着手巾,笑吟吟看着她,不知多久了。


    正是那贼妇!


    若说早两日买豆腐,她尚未认出自己,这会子,季胥可以肯定,她眼神里分明有别的意味!


    “健郎,从前的小宰羊长大了呢。”


    她身子一拧,回身向内道,这处都亭的房舍,是供旅人住宿的,里头的男人不知应了什么。


    季胥忙的撤身向牛厩去,匆匆撞着一人,额头在人结实的手臂上吃痛一下,看清对方反倒心内安定,


    “田啬夫?可是要回公田处?你我一道方便吗?”


    只见她素襦垂髻,面上少有的慌色,脸色甚至隐隐发白。


    田啬夫同为来都亭解牛的,手中缰绳在握,向她后边抬了眼,来路只有过往的牛车,并无异常,道:


    “你怎么了?”


    他从来不好话闲天的,季胥只当他只有简断的回答,听他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说道:


    “这里不好说话,回去路上,我细细与你说。”


    “好。”田啬夫道。


    “你我同乘一车,说话方便些。”


    季胥道,此时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共乘也不妨事。


    只见田啬夫应了,替她将牛并车,分别拴在自己车车辕旁、车轴后头,欲扶她上去,季胥坐惯了的,并不用扶,只在原地道:


    “不好让贼人瞧见你我一处。”


    一则恐连累田啬夫;二则我明敌暗,本就令人惶惶了,若田啬夫也曝露在其视野里,更加不安了。


    于是先后出了都亭,走远些,见后头无人尾随,季胥方坐在车前。


    田啬夫一旁将车,身子高大的落影将她这边罩住,回程只剩些轮毂碌碌声,伴随季胥水一般的话音,将事情来龙去脉流展开。


    “阿姊,你脸色不好,是怎么了?”


    书馆下学后,季凤牵了季珠出来,甫一见她,便瞧出不对劲来,心切道。


    只见阿姊后头,牛车旁,田啬夫竟立身在那,不过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季珠气鼓鼓指着他道:“是你欺负了我阿姊?”


    这孩子光记得从前田啬夫鞭笞人的坏印象了。


    待田啬夫视线一转,不禁像受惊的小耗子战了一下,努力撑住,不朝阿姊身后躲,小手一指,


    “是你!”


    “没有这样的事,阿姊与他一道回来的。”


    季胥不禁好笑,心绪轻松些,拉了她道。


    一行回到本固里家中,暂未将这事告知妹妹,否则她们难免整日挂心,只拣了件豆腐撞坏了几块的小事来解释。


    见田啬夫有话要说,卸了车,先让妹妹进屋练会儿字,自己则在井旁汲水饮牛,绞上来一桶满满的水。


    田啬夫替她提在手上,倒进地


    下的牛桶里,两头牛先后的把头伸进桶里。


    两厢安静下来,他垂下视线,一次性说了很多话:


    “吴妇人那处我来查,没结果之前,你出行不便再独身一人,田部有佐吏早晚送春耕册子往返县乡,你不介意,或可一处。”


    “已经帮我许多,不好再麻烦了,我也知道独身不安全,待会儿我就上本固里和盛昌里问问,近来可有要去县城买办的,我驼他们来回,他们也省了脚程,我亦得了作伴的,岂不两厢便宜的事。”


    季胥道,田啬夫听说了,认可这主意。


    送走他后,季胥便照做了。


    果真有人应,一听能乘牛车往返三十里,不知多开心,


    “我还未坐过牛车呢!”


    “听说一里路一个僦钱,谁舍得那些,如今倒能沾沾胥女的光了。”


    哪日要去的,都事先与季胥说了,到这日便提前在路口等,回程便在城门口等,二个里加起来人户多,每日每日都有进城的,并未断过。


    第82章


    这福香食肆是乔家的产业,掌柜的看着并无异常,每日仍订她五十块的豆腐。


    不过因那吴妇人在乔家下的车,季胥不再自个儿去送了,每日使七个钱,令一个在城内等活儿的小子去送。


    包括有两家富户,每日要的十块豆腐,原先尽是季胥送家去,如今都让那小子做了,这活儿轻松,那小子也乐意做。


    妹妹们大半日都在书馆,不会外出,下学归家了,乖乖听季胥说的,外头贼人未获,也并不独自的出去玩。


    偶尔去陈家遛遛,也都是两家大人陪同。


    这日傍晌,天色渐暗,乔家角门已有仆从在掌灯,远处的巷子黑洞洞的,庄盖邑的皂褐青帻将他匿在暗处,凤眼的锋芒盯住那扇门。


    只听吱喽喽一声门开,一仆从掌灯明路。


    出来的是乔家的舅亲,潘县丞,尖颌秃额的面相,穿着低调,左右张望一眼,弯腰上了角门旁的轺车。


    不多时,一妇人出来了,布襦银簪,身段轻轻的上了僦人的牛车,在夜禁之前,出了城,向僻静的乡路驶去。


    小半个时辰后,妇人指着前面的一片竹林道:


    “就在那处停。”


    只见竹林旁,另有一辆牛车等候,车上的男子中等年纪,形容粗犷。


    妇人上了他的车,冤家讨债鬼的打情骂俏了几句,牛车向路而驶了。


    夜黑了,乡路安静,这个点路上的牛车都突兀起来。


    后头一男子的牛车,不知何时缀在后头的,出城时她竟未察觉,现今警觉起来,和将车的男子道:


    “健郎,后头那车不对劲,怕是姓潘的找来跟踪的。”


    于是吴健将车勒停,一时不走了,警惕的扶住车上的大刀。


    只见后头那牛车上,男子形容俊逸,未有心虚之色,径直的从旁驶过,越过他们,向前而去了。


    到了前头的亭门处,雍乐乡守门的亭父替他将门打开,熟络的问道:


    “盖邑回来啦,近来春耕,田部可还忙?你二叔前儿问起你的去向呢。”


    吴氏表兄妹远远的见了,方卸下疑心,吴粱道:


    “原来是这处的乡里人,你快将车进了乡亭,与那姓潘的周旋一遭,我该好好的洗一洗。”


    住在县市里的宿肆不安全,这偏远处的雍乐乡乡亭,成了他们这阵子的落脚处,每日出住宿钱。


    亭父放了他们入房舍,后头厨舍的小子送了热水进去。


    一番水声后,吴粱自隔间出来,猛的被人从后头抱住,吴健狎睨的在她肩膀嗅了口,吃味的说:


    “姓潘的老货可是碰你了?”


    妇人回身在他胸口捶了下,“你还问这些,若非你的买卖亏了那些钱,我也不必重新涉险了。”


    四年前,吴粱做贩卖人口的事,那时的潘县丞还只是灵水县小小的县文书,分职在户曹,日常接触各乡递交上来的传。


    机缘巧合下,两人苟且在一起,潘县丞替她伪造出行的传;她则凭借自己亲和的气质,在各处略卖男女,出了县,漕船运往北地,自有接头的。


    那时候,奴隶比牛值钱的多,一个奴值万钱,他们因此大赚一笔,原本的潘文书,也用那钱打点了上峰,晋升之路通畅,一年内成了潘县丞。


    吴粱做这勾当,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四年前便离了灵水县,携钱财投奔她远在青州的表兄吴健。


    吴健本身是怀刀挟弹,四处游荡的奸轨,不是正经人,两人如同沟渠里的蛆虫,臭味相投,这些年一处生活。


    “那老货可有松口?”吴健问道。


    因他听信兄弟的说辞,将钱财尽数投在了一笔香料生意上,结果长路运送的途中出了岔子,全赔尽了,这才游说吴粱来找姓潘的要钱,递上从前的暗号,约在乔家会面。


    吴粱的手在他胸膛抚摸,两指从他衣襟里捻出份布帛包着的木牍,笑道:


    “有这份假传,他能不应?”


    当初,那潘文书行事谨慎至极,她要离开灵水县去往青州时,定令她当着面,将两人分账的竹卷都烧毁了,包括那些经他手办下的假传,一并烧毁,否则不放行。


    吴粱留了个心眼,偷偷的藏下一份,正是她手中拿的。


    数年过去,木头已经泛黄了,不过当初潘文书盖下的,他的吏员方印仍在,牍上所书文字依旧可辨,出行的缘由写着:


    携女投奔亲人。


    另描述了吴粱与其女儿的样貌,圆脸、柳眉长眼、右嘴角生有痦子,女儿的则是十岁出头,形容单弱。


    不过所谓的母女关系,自然是潘文书伪造的,那女儿原是她拐来的。


    现想想,正是那走了大运,免奴为良的小宰羊,眼中一狠道:


    “小蹄子竟敢告我。”


    若非她手中捏有潘县丞罪证,哪能囫囵个出了县廷,好端端在这,一时泣道:


    “健郎还不快些了结了她。”


    提起这事,吴健不禁咬牙,“我跟了这些日子,她竟没有落单的时候,牛车上总有作伴的,市内人多,越没有下手的时机了。”


    “她的家人呢?总要替我出这口气。”


    “你当牛脾乡那么好进的?”


    那小宰羊告发时,在文书那留下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吴粱倒是要到了,只是如今进出乡里要过亭门,他这样外来的,看门的亭父并不放行。


    还是扮作客商,先住在了乡亭,趁亭父不备,溜进了牛脾乡,找到季胥家中,只是房门落锁,并无一人。


    况他这样一个脸生的进到本固里,惹得人人侧目、奔走相告。


    若非他及时退出,一个被称作陈老伯的便引了一众人要打上来。


    见她不依,吴健又说了:


    “待你要来钱,我豁了出去,也替你出这口恶气,到时候咱们也不待在这处,远走高飞。”


    “这钱姓潘的不敢不给,否则我交到督邮那去,告他个以权谋私,官儿也别做了。”吴粱倚在他怀中道。


    想来也是,这潘县丞任满三年,正值升迁的节骨眼,二千石郡守照例派遣督邮来此行使监察之职,查校县丞历任时的上计、案件等等,若无差错,方可正式升迁为县令;


    若这节骨眼上,被人告发他曾贪污受贿,与贼人同流合污,那这升迁之事便泡汤了。


    吴健心有得意


    ,道:


    “区区二千两银,他潘县丞,不,该称作潘县令了,还能拿不出来?”


    说罢捉住胸口那只手,往床榻带,一番云雨。


    话说庄盖邑见那对贼人路线是向雍乐乡去的,便现了踪迹,顺势回了庄氏里。


    这处瓦舍是庄屠夫的旧居,生母病逝,养父庄屠夫为贼所杀,家中冷清不堪。


    庄盖邑简单的将西屋掸尘扫拭一番,并不脱鞋,和衣枕臂的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轻轻叩门的声音。


    乃是这家二叔在问,听着声音小心翼翼的,


    “盖邑,你可用过饭了,上二叔家用饭罢?”


    “不必了。”


    庄盖邑这会露出本色,是没有人情味的。


    庄二反倒大松口气,返回家中,向其妻道:


    “他不来,咱们吃。”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庄二辗转反侧,惹得妻子疑问:


    “你是怎么了?但凡他回来,你就这般寝食难安的。”


    “唉,睡罢。”


    庄二叹道,并未吐露心迹。


    当年,他兄长觊觎荆氏的貌美,将她娶回来,据说那荆家落难前,还算是个寒门之家,她这样的女娘也曾在家中读过些经书的。


    不过这在乡野之地并非幸事,尤其全里人都姓庄的小地方,作为外姓人,他那屠夫兄长,未成婚之前,也调戏过荆氏。


    后来因她阿翁病重,最后的依仗也无了,方能娶回来,总又嫌上了,打骂常有,说她不过为在乡里得个庇护方嫁他、带个累赘竟还摆脸色。


    连带还小的庄盖邑也受他拳脚,时常鼻青脸肿的,没有一块好肉。


    说起来,他那兄长,因做杀猪的活儿,进项颇丰,一吃酒,家里打骂妻儿,外头便爱吹嘘,大话说自己银钱家产多少、妻子如何高攀不上,诸如此类。


    这样的话多了,便引的贼人来偷盗,争抢财物中丧了性命。


    可他那杀猪匠兄长,身长七尺,因常年杀猪,体粗力强,虽说吃醉了酒,也不至于被一个比他瘦小的毛贼割喉毙命。


    倒是那时的庄盖邑,已有十余岁,如同初成的狼獒一般。


    后来,又有他举鼎成名,怀有怪力的说法。


    这些年,庄二心觉蹊跷,一旦深想,汗毛耸了大片。


    偏偏庄盖邑是孝子、廉吏,名声越发的好了。


    这日,督邮府,


    潘县丞自府中出来,衣裳还留有与督邮的推杯换盏的酒气,来时带的两个美人儿,尽数被笑纳了。


    这会子面有喜色,同身旁的亲信道:


    “我当他李督邮是什么廉政高洁之人,也难过美人关哪,你去知会吴粱,令她明日来取二千两。”


    说这话时,胸有成竹之态,


    “另外……”


    附耳吩咐了什么,那亲信听的满脸得意,点头躬身去办了。


    督邮府前这幕,落入巷中暗处双眼的深色中。


    第83章


    次日,天沉沉的,吴粱照样的竹林旁下了牛车,上了僦人的车辆。


    这潘县丞备好了二千两,要她带上四年前的假传,约在城郊的山坡下做交换。


    吴粱自是不肯的,潘县丞手里有府兵,倘若她带了罪证前往,必定人财两空,有去无回的。


    所以她想了个法子,拿到钱后,令潘县丞安排一个人手,送他们兄妹前往津渡口,临了上船,她方将假传交给潘县丞的人,潘县丞倒应了她的法子。


    “若我黄昏时分还未回来,必是那姓潘的使诈,健郎一定将东西递给督邮府,要他下马。”


    吴粱走时嘱托道。


    牛车向城郊驶去,轮毂吱喽喽的,吴粱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的好日子了。


    直到见牛车所行方向相反,方将视线停在那僦人身上。


    这僦人是她在事先青槐树下找的,约好每日在竹林那接送她。


    只见他今日戴了顶斗笠,压的很低,一时教人看不清脸,起疑道:


    “你这人,连城郊的路也不认得了?”


    那人毫不理会,一味的将车赶路,吴粱见前后已然荒无人烟,心内又气,又骇道:


    “姓潘的派你来的?可别忘了,我手里的东西!”


    吴健送了她,心情颇好,在附近的乡市沽了酒买了肉脯,方回了乡亭的亭舍。


    一开门却变了脸色,只见里头被翻的大乱,他们的布橐尽数被抖落开来。


    口内咒骂一声潘老贼,知道此地不能再待,也不顾那些行李,便要出门离去。


    只是才一返身,肩膀被后头一股巨力钳制住,他只能迅速的拔刀相向。


    两人交手,只见对方并无兵器,唯有的便是腰间一根长鞭,随手抄了一张木案,便挡了他几下的挥刀,力大如虎,震的他虎口发麻。


    最后竟被一脚踹出三丈远。


    后背撞了床架子,连带胸口剧痛不已,生生的吐出一口血沫子。


    他这会工夫方看清斗笠下那张脸,不禁睁大了眼,


    “是你!”


    此人青帻皂褐,形容精干,正是那日缀在他们后头,被亭父称作盖邑的。


    “你是潘县丞的人?”


    他手捂胸口,本以为自己游荡多年,武力上乘,不承想落败在一个年轻人手下,心有不甘的问道,气息已经不畅了。


    那人仿佛未听见似的,一点言语也无,捡起他脱手的那柄大刀,刀锋一侧,缓步向他来,如同野兽捕猎时,视线紧盯。


    一时他好像嗅到来自阴间地府的森气。


    大喊道:“好个潘老贼,竟敢算计我!小子!你方才也翻遍了这间房,告诉你,假传不在这,我将其放在安全之地了!


    你若杀了我,你家主子的东西势必递交给督邮府,连你这样的鹰犬爪牙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自然是他说来诓人的,那份假传,从前的确埋在某处,但因近日那潘县丞松口愿给钱,他们已是挖出来了,此刻就在他衣襟内。


    好在那人的刀锋停住了,吴健只当他听信了。


    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橐,向他脚边一丢,里边竟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吴粱灰白的脸面向他,仿佛还能看见生前的惊恐。


    “表妹!啊!”


    吴健一时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暴起一身力,向那刽子手杀去。


    一道血当场溅了半周,花了床架子上挂的青纱帐。


    城郊,


    潘县丞举目向来路。


    这山道两旁,埋伏了十余个府兵,只等吴粱现身,来个瓮中捉鳖。


    这毒妇胆敢胁迫他,这样的祸害,不得不锄,因问:


    “督邮府附近的人手可安排齐全了?”


    亲信道:“禀县丞,都妥当了。”


    他此举敢捉捕吴粱,正因那李督邮笑纳了美人儿,放开此事不管了,他全无后顾之忧。


    这里拿了吴粱,她的同伙见她未归,必定去督邮府递交罪证,不过是自投罗网。


    因此气定神闲,捻须只待来人。


    过了约定的时间,久不见人,莫非那吴妇识破了他的埋伏,一时不敢来了?


    思忖间,只听左右指向来路道:


    “来了具牛车!”


    潘县丞吩咐下去,要府兵听令拿人。


    可那牛蹄子渐渐的近了,原地踢踏时,他们看清了,那牛车上并无妇人,只有个将车的僦人。


    将斗笠摘了,现出一张略显眼熟的面孔,像在哪处见过。


    不过潘县丞可没工夫细想,手指道:


    “定是那贼妇的同伙!拿住!拿住!”


    府兵们自山林冲出来,敌手却是形容高大,体格如狼似虎,满身血腥的男子。


    他们戳着刀剑小心上前,一番试探的模样。


    那人竟主动将车上一柄带血的大刀向地下,哐啷一掷。


    府兵们才大胆向前,他也不反抗,任由府兵将其押至潘县丞跟前,轻易便挣开了。


    潘县丞只当他欲行不轨,高喊左右护驾,却见那男子解下腰间两个黑布橐,向地一扔,男女两颗人头骨碌碌的滚落。


    男子面生,可那妇人,不正是曾找他要钱的吴粱。


    慌乱的潘县丞这才镇静,还是一旁亲信提醒道:


    “县丞,他是咱们县廷田部的人,田啬夫,叫庄盖邑的,当初还是您举廉吏,将他补任为田部啬夫,看守公田的。”


    “田啬夫?”


    这田啬夫一职,毫不起眼,连潘县丞自己也不记得何时顺手做过这样的事了,一时不解对方目的,仍颔首道,


    “我想起来了。”


    庄盖邑道:“幸蒙县丞提拔,无以为报,唯有为县丞排忧……”


    县廷,


    潘县丞绕案走步,心有忖思,只见那案旁的炉子,那份陈旧的假传烧出灰烟,渐渐的化作灰烬了,这还是那田啬夫在城郊时交给他的。


    门扉忽地一声雷响,乔令史急哄哄的闯进来,问道:


    “舅舅何故将举孝廉的名额给了那田啬夫?外甥为之奔忙久矣!竟落得一场空。”


    “你的事明年再论,也不迟,我见这田啬夫武力高强,手格贼人,又衷心于我,实乃可造之材,若能送诣太常,将来必定为我所用,我常与你说,任人唯忠,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啊!”


    最后放声笑道,为自己得了臂膀,早已命人摆酒陈飨,宴请田啬夫,


    “你也留下,一道饮酒欢谈!”


    乔令史不从,他道:“你的贤能在其之下,舅舅即使将你举去郡守处,势必入不了郡守青眼,舅舅无奈选他,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将来,你应该明白舅舅这份苦心。”


    说的乔令史松了口,一并留宴了。


    三月春,


    山上的鼠麴草长的茂盛,叶片像鼠身,白毛蒙茸,打的花骨朵黄如曲色。


    季胥三姊妹下半日在家,和陈、王、邓三家女眷孩童,结伴去了牛脾山采鼠麴草。


    因用手指掐嫩芯,指头都绿了,采回来满满一大筐,搁在檐下。


    季凤拿起一捧细细的嗅,“真有一股鼠耳味,臭臭的,小珠你闻闻臭不臭?”


    季珠也点头,“臭!”


    “做来的龙舌,吃起来却不觉着,真是绝了。”


    季凤嘀咕道,听的季胥笑了,唐代有诗云“深挑乍见牛唇液,细掐徐闻鼠耳香”。


    这鼠麴草可是好东西,能化痰止咳,清热解毒,正因此,楚越这带,每逢三月,便回用鼠麴草做一种叫作龙舌的吃食,一家人吃了,以预防换季的节气病疫。


    这种吃食,还是从前田氏在时,季胥学到的,一直记在心里。


    只见她舀了面粉来添水溲面,妹妹们则蹲在井旁,拣干净那筐鼠麴草,用清水洗过两遍,一人一边抬着木桶来灶屋,


    “阿姊,洗好啦。”


    “上面的枯草叶子都拣了,我还捉了叶上两只虫,喂给母鸡吃了。”季凤道。


    两个妹妹干活总是很有劲头的,这会子站在灶边,盼着好吃的。


    这龙舌,记忆里,阿母给做过,不过那时候家里穷,连磨的面粉都是麦屑粗糙的,更舍不得放蜜了,那样的她们也爱吃极了。


    如今,季胥添了蜜去溲面。


    这蜜,还是从前蜡八祭得的,偶尔会化水吃,剩的不多了,季胥全加进面里了。


    那鼠麴草,焯了水,捏成一个个青绿的团,加进面团里一块揉。


    “阿姊,正好有一釜水,我去把鸡喂了。”


    季凤是勤俭持家的,从不糟蹋东西,这水况且还费柴禾烧了,呈现浓郁的绿色,她道,


    “拿这水来拌豆渣和秕糠,也让咱家的鸡防一防时气病。”


    季胥应好,剩的一半,季凤又提去饮牛饮驴了,一滴没浪费。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凤回来,只见那鬲中的赤豆已经煮好了,她还以为要吃赤豆粥的,却见阿姊用竹箕沥干了,倒在洗干净的石臼里,用舂碓去捣。


    “做赤豆沙,今年阿姊做些不一样的龙舌。”季胥道。


    “赤豆沙?”


    凤、珠从未听过,新奇的凑过来。


    只见那赤豆很快被捣成糊状,季胥又在铁府中添了膏油,一半赤豆糊,一半赤豆粒,混在一处炒制,还添了红糖增添甜味,末尾不忘来一小匙的盐提味。


    “难怪叫赤豆沙,真和沙砾似的。”季凤见了炒好的,说道。


    季胥还做了肉松,是用从前煨过的肉脯,细细刨打来的,和豆沙分别包在鼠麴草面团里,放在甑子上蒸。


    热气正郁,只听外头有人问:


    “胥女在家否?”


    这样的话听着耳熟,三人出去,只见是乡啬夫梁兆,领了尤游徼登门。


    “里面坐。”


    季胥招呼人进了堂屋,倒了水,正好龙舌蒸好了,拣了一盘子来案上招待。


    “我们这趟来,有喜事告诉你,四年前将你略卖的贼妇吴粱,已经归案了!据说是田啬夫拿住的。”


    季胥听了一喜,因道:“好在归案了,我也不用再悬心了,田啬夫可还好?近日不曾见他。”


    尤游徼道:“好,邑兄这会在潘县丞府上,因你告发有功,县廷赏银五十两。”


    说罢推过一包布橐,里头全是实实在在的银饼,总有十个。


    妹妹们正好进来,一时看的眼都直了。


    “那贼妇有朋党,奸诈狡猾,这里多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些劳您转交给他。”


    说罢分了五个银饼出来。


    尤游徼像是事先得过示意的,先手摁下了,道:


    “邑兄因此被潘县丞举向会稽郡,你提供的线索是关键,这钱,他让你安心收下。”


    尤游徼说话时,梁兆口中闲着,见那盘中的龙舌绿油油的,捻了个来吃。


    一口咬去,里头竟有馅料,似有赤豆的细腻香甜,不禁夸道:


    “这龙舌吃着很不一样。”


    季胥笑道:“这是赤豆沙的陷,还有肉松馅的,乡啬夫和游徼尝尝,别客气。”


    在别人家本不好多吃的,但乡啬夫先前吃了实在可口,忍不住又吃了个肉松的,点头称好。


    尤游徼见状,也尝了两个。


    他那糙舌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细腻的吃食,也不拘礼,那盘子剩的全被他风卷残云了,看的乡啬夫瞠目结舌。


    送他们出门时,季胥用苴叶给他们各包了一些,另多出来一包,她道:


    “这是给田啬夫的,劳游徼捎给他。”


    尤游徼道:“可有要带的话?”


    季胥想了想,“就说,我谢着他的情。”


    第84章


    “乡啬夫和游徼饭否?”


    “来找胥女说事呐?”


    “什么事这样重要?二位亲自登门。”


    因一具牛车停在二房院门外,十分打眼,过路的乡民见乡啬夫并尤游徼自院内出来,不住的问东问西。


    听说是贼人归案落网之事,情绪高涨,


    “抓住了?”


    “何时的事?”


    “这么说各家的猴崽子们,可以不用整日拴在家中了?一天天的,上房揭瓦要反了,总也看不住。”


    “抓住的是四年前的贼人,如今县里那起略卖案仍未破获,各家的孩子还是要看紧些。”


    乡啬夫道,他待会儿也会将此事张贴在乡亭,广而告之。


    众人吁叹不已,又问:


    “怎的乡啬夫单单去胥女家说这事?”


    乡啬夫看了眼相送的季胥,方才得她相嘱,勿要将自家得了赏银的事告诉旁人。


    他也知道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田啬夫同样的嘱托过他,因借口道:


    “她家是四年前的苦主,这样相关的大事,我自亲来告诉她了。”


    众人听着在理,“四年前可也有告示说赏银五十两,案子破了,也不知谁得了赏银。”


    “四年前的告示还能做数?官府才不认账。”


    七嘴八舌的,渐渐散了。


    晚些时候,庄盖邑自县丞府应酬完,回到了公田。


    田垄上的草舍便是他简单安身的地方,周围的秧苗刚插下去,还没成熟,也不用日夜守在这。


    尤游徼说:“这地方不好睡觉的,邑兄随我回家住。”


    他是来送那份龙舌的,果在这处寻着人。


    这草舍狭小,摆一张床就不剩地方了,收拾的倒是干净,窗台那还有支竹筒,倒插着带毛的木柄,笔不似笔,拂子不似拂子的。


    他拿来打量道:“这是何物?”


    “牙刷子。”


    庄盖邑夺回来,搁回竹筒,身上穿的短衫皂绔,刚从河边洗澡回来,水珠还留在臂膀上,陈年的旧伤长出嫩肉,显的鲜红狰狞。


    “我习惯住这了,东西可送去了?”


    尤游徼知道劝不动他,点头道:


    “我做事邑兄放心,尽数送到了,这是那胥女做的,特让我带给你的,我先前在


    她家吃了,味道是真好。”


    说罢将那包绿油油的龙舌打开,见庄盖邑看住,因道:


    “邑兄不认识?龙舌,我们这春日有吃这个防病的习俗。”


    庄盖邑只见过庄氏里的人家吃这个,自己未尝过。


    他骨骼粗、手掌大,那龙舌经他拿着仿佛小了一圈,一口就塞了一个,点了点头,紧接两个、三个,这包有八个,全给吃完了。


    话说季家二房,


    季胥送走二人,返身至堂内。


    只见那放有银饼的木案,凤、珠二妹,花猫子头一次见着如此硕大的鱼,左右护法似的,一人一边跪坐着,扒着案沿,视线紧盯,半步不离的守着。


    见她回来,嘁嘁喳喳的问起缘故,才知季胥前些日子遇见了那贼人,难免心惊肉跳。


    季凤拉着她,见胳膊腿都好,方安心,口里念着神仙保佑。


    “凤妹放心,她归案了,阿姊不能有什么事,咱家还得了这笔钱。”


    季胥道,这可是五十两,豆腐肆一年到头也赚不来这些钱。


    “好些钱,可放哪里呢?”


    季凤先是呆,后是大喜,对着银饼摸不够,最后又愁道,在屋子里东找西看,觉着放哪都不踏实,悬心吊胆的,怕丢了,怕被偷了。


    “放这!”


    最后季胥指着西屋墙角,那口浸菹菜的双领罌道。


    “菹菜罌?”


    季珠一时以为阿姊要将钱藏进罌内,还在想,那不是和菹菜混在一处了。


    却见季胥一点点的,将笨重的双领罌挪开,用锄头掘了个一尺深的洞,再将布橐包好的银饼藏里头,用土重新掩好,再挪回双领罌。


    “这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不起眼的菹菜下面会有银饼,小珠,我们在外头玩,也千万别说给旁人。”


    季凤道。


    季珠乖乖应好。


    今日在豆腐肆挣的散钱,季胥仍旧用钱袋装着,藏在衣柜的被子里了,这些日常嚼用足够。


    至于埋起来的五十两,换算下,能买五具牛车,或者十四头驴,八百三十只鸡。


    若是买稻谷,足足能买一千斛;买豆子的话,能买到千六百斛。这样的粮食,足够乡里普通的五口之家吃七年,若是她们姊妹仨,能吃上十五年,可见是多大一笔财富。


    这就是她们姊妹日后的底气了,遇上大事挖出来应急,若是将来开更大的店肆,也能用作本金,季胥这心,又踏实不少。


    这处拾掇完,她们捧了龙舌来吃,软糯香甜,略有一丝丝鼠麴草的清苦。


    “这包明日去书馆,给你们同袍分着吃。”


    季胥给她们各包了一份,两个妹妹在书馆人缘好,也时常带些同袍分的肉脯回来,季胥想着不能光吃人家的,因此准备了。


    凤、珠二人得了,放在各自的书箧里,这可是她们自己做主的东西,就像平日攒下的钱一样,一时开心不已。


    季凤素日惯会持家,可也不是那爱占便宜的性子,已经在想,要分给哪些人了。


    “这龙舌真好吃,外头没有这样的卖,是你阿姊做的?”


    “你阿姊手艺真好,我家的厨夫就做不出来。”


    次日,书馆的学生吃了,连连说好。


    一圈分下来,姊妹二人又得了好些肉脯,兔肉、鹿肉的都有,这些都是肚子饿时,可以随手拿来吃的。


    像阿姊做买卖,忙的时候不便吃东西,嚼一块这个正好,季凤拣了那些碎的进嘴里,大块的都用手巾好好的收着了。


    下半日归家,牛车慢慢的走在田陇上。


    遇着一群孩童,肩荷锄头,唱着歌谣,成群结队的向牛脾山去。


    见牛车来了,驻在路边相让,小雏鸭似的挤在一处,日头下眯着眼笑,格外朴实。


    “那是二凤、小珠她们!”崔广耀道。


    “要叫她们吗?”


    她们二人近日读蒙学,又因怕吴粱兄妹报复,有阵子没出门了,面皮都养白了不少。


    坐在牛车上,扎着对红头绳,短襦都是细布的,袖口也没有风干的鼻涕,手上扶着书箧。


    在他们看来,就和那富户家养的女娘一样,一时都有些生疏了,或是怯了,并未吱声打招呼。


    还是季凤瞧见他们,趴在车沿问道:“往哪里去?”


    “去牛脾山挖野笋!”王利道。


    “阿姊,我和妹妹能去吗?”季凤问。


    牛脾山不远,路旁又有侍弄菜园子的乡民,这群孩童人多能作伴,季胥便放了她们。


    凤、珠二人回去换了身补丁的旧襦,弄脏了也不心疼的,扛了锄头赶上他们。


    孩子们正在原地等她们呢,见姊妹二人这样,又觉着可亲起来,话匣子打开了,问她们蒙学学了什么、先生可有打骂学生,还夸她们方才的衣裳好看。


    到了那片毛竹附近,各自散开找笋。


    这片的笋但凡冒尖,便有进山打柴的人挖了回家,因此地面是看不到有笋尖的,都还藏在地里头,得靠眼力找。


    季凤眼尖,先找着一块隐隐有裂开之势的地面,一锄下去,果有褐中带绿的笋尖。


    “这么快就找着了?”


    “摘果子挖野菜,你的手还是最快的。”


    季止见状,越发将眼睛在地面巡视,她倒不信了,还比不上季凤在书馆读圣贤书的,果让她找着一个,就是小点,但有些还空着手呢。


    季胥在家饮牛驴,这牛和驴,平时喂豆渣,偶尔搀些买来的草料,毛色光滑,可见是养的好的。


    又到鸡埘里,拣了四个鸡子,因不做菹菜肉脯面卖了,鸡子又有富余的了,攒在陶罐里,数了数,有二十个。


    她到菜地里,割了一把春韭,来炒鸡蛋,又到西屋墙角,拣了些芋头,准备做芋羹。


    这芋头是去岁买的,那时买了半麻袋,倒在架子上通风存储,现在也还能吃。


    做好时,日头也落山了,余晖烧红了山头,季胥去牛脾山唤妹妹来家吃饭。


    一路上,有不少在院门口大喊自家孩子回家用饭的。


    “成天在外头,心都野了,哪日被贼人掳了你去!”


    大人冲疯跑回来的孩子念叨,关上院门还能听见。


    季胥是个心静的,或说心淡的,偏偏最爱这样的景象,热热闹闹的,生活在这时候有了实感,路上招呼不断,


    “胥女,上哪去?”


    “可有吃晡食了?”


    她都应了,到了牛脾山,有些孩子已经抱着笋下来了,一路应着大人的叫唤,


    “来了来了!”


    “胥姊,二凤还在挖呢,她运气好,一找就找着颗大的,这会子还没挖出来呢。”王利跑下来道,手中抱着颗小的。


    季止瞅见她,别了脸没有言语,走开了。


    远处季元在唤她,她出嫁的日子定了,就在四月,寒食节后,近日不怎么出门,在家做针黹活儿。


    季胥听说了,找去毛竹那,一时睁大了眼。


    季凤为挖竹笋刨出来个大坑,她是坐在坑里的,远远的只能看到她的脑袋了,季珠则在旁边用木棍戳,卖力的很。


    “阿姊,快来看!这笋都快有小珠高了,王利他们说我挖到了笋的祖宗!”


    季胥也还是头次见这样粗大的,因她坐在坑里,又是好笑,说:


    “让阿姊来,挖了咱们回去吃饭。”


    说罢接过锄头来替,挖了一会子,可算见到根须毛了,这就是到头了,用锄头撬了下来,一根完好的大笋抬在坑边,足有大腿粗,手臂长。


    又在大坑里刨到三颗小些的,这些还没来得及冒头,肉眼是不可能找到的,这是坑挖大了才能找着的缘故。


    最后一大三小的笋,满载而归了。


    这笋吃新鲜的最好,她也不嫌麻烦,现剥了壳,切出小截,用来炒火腿。


    这火腿正是田啬夫猎猪那次,用两条后腿做的,有日子了,片出来,只见肉红脂亮,呈雪花状。


    炒笋也不加多了调料,以免抢味,吃的就是一个鲜。


    “这春笋火腿好吃极了,又鲜又下饭。”


    季凤把菜盖在饭上,吃了两碗,不防


    打了个饱嗝儿。


    “小珠第一次吃火腿!好吃的!”


    季珠吃的两眼亮亮的,才知这火腿是这样的滋味,咸香味美。


    好些笋,足够她们明日吃上两餐新鲜的,剩的那些,便片成片,晒成笋脯来储存。


    第85章


    寒食节禁烟火三日后,便是清明。


    此时的清明还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标志着春季中期,气温回暖,百姓们会有一些向大自然的春祭活动,保佑草虫退散、春耕顺利。


    但还未形成向祖先祭祀、扫墓踏青这样的习俗。


    只因田氏正是去年清明节气这日,在沔水翻了漕船,丢了性命的。


    季胥便沽了春酒,买了枣脯、桑葚等果品,篮子盛好,用锄头串了负在肩上,携两个妹妹去祭奠田氏,顺便将坟修整一番。


    当初沔水翻船,连尸首也未捞着的消息,是官府传回来的。


    陈家的便找了邻里,那会是邓家的有一副热心肠应了,便是如今也帮着买豆腐皮的那家,两家帮着成了孤儿的妹妹们,在坟山给收拾了一块地,立了个衣冠冢。


    说是田氏这样才不会成了孤魂野鬼,她的魂儿还能找回来,看看她的女孩,而妹妹们日后也能有个祭奠阿母的去处。


    坟山也是牛脾山的一座小山头,因其树木稀疏,乡里的死了人都往这处立坟,故叫作坟山。


    一路走去,能看见馒头似的坟包,有的长草了,有的还是新土。


    季凤走在前头,手拿柴刀斩了那些绊腿的杂草荆棘,季珠在中间过路,季胥肩荷锄头在后。


    两个妹妹都是熟门熟路的,因从前思念阿母,常来坟山。


    后来季胥回来了,又时常的过来,告诉阿母家里挣了钱、越过越好的喜讯,顺便会收拾坟包上的草,因此这坟并不是久不打理的模样。


    只是前阵子姊妹为了安全未曾外出,应上草盛的雨水节气,冒出些长到脚踝的草,这样的根扎的不深,拿锄头锄了,很快就能收拾出来。


    季胥从底下往上锄,将那草丢到一旁,渐渐整理出泥地面。


    季凤在前面摆果品,只见那木头的碑上,刻写着“季家妇,田氏之墓”。


    “阿母,家来看看了,阿姊如今可出息了,开了豆腐肆,家里不仅养鸡,连牛、驴都有了,瓦房小院儿,连井都打上啦,


    悄悄的告诉阿母,前阵子我们没来看你,是因从前略卖阿姊的贼人现身了,不过,她可算被官府捉拿归案了。”


    说起这事,季凤是切齿含恨的,正因此贼人,阿姊才离家为奴,受苦受难,阿母到死都未能见一见她找了两年多的大女,


    “听说,她的头颅被割了下来,阿母在那边,可以安息了。”


    “对了阿母,阿姊送我与妹妹去开蒙了,阿姊说这样便能智能通达,书馆的杨先生,夸小珠的字写的好,说她天分好呢。”


    说了又低头向季珠,“小珠,来了这会子,你也和阿母说说话呀。”


    季珠总是含着脸摇头,只是季胥看的见,她眼圈红红的,便道:


    “小珠给阿母背几句新学的古文罢?”


    季珠点点头,嗓音稚嫩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


    季凤侧着头,面有骄傲的看着妹妹背古文,一旁锄草的季胥,也停了下来,倚锄欣慰的看着这幕。


    只是地下葬着亲人,总有遗憾,心想,要是田氏还在就好了。


    从坟山往家去时,遇着了巡逻的尤游徼。


    “游徼巡逻哪。”季胥招呼道。


    只见尤游徼带着个脸生的青年男子,介绍道:


    “这是咱们乡继任我的新游徼,姓张的,孝顺里人氏。”


    季胥与那新任的游徼打过招呼,因问:


    “尤游徼高升了?”


    说起这事,尤鲁豪情壮志的,道:


    “我卸任了,邑兄即要举孝廉去往吴县,诣见郡守,我必追随他的,我们兄弟此去,势必闯出番天地!”


    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郡守常居吴县,田啬夫此去,成则为博士弟子,不成则退回原处当差,尤鲁这一卸任,足见是极其信服他兄长的。


    季胥听说了笑道:“那我先祝你们兄弟二人龙腾虎跃了。”


    归家便张罗了些吃食,都是干粮,烙的胡麻饼,有二十张,还煮了二十个鸡子,分别用两块麻布包好,提去了公田处。


    草舍不见人,等了一会子,田啬夫肩荷铁臿,挖完灌渠回来了。


    她站的田陇,脚边就有哗哗的水音,是河水流入灌渠,灌溉稻田的声音,她道:


    “听说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吴县了,这些干粮你们带着路上吃,时间不够,只做了些胡麻饼,蒸的鸡子。”


    灵水县离吴县有五百多里,她问过尤游徼,他们此番为公务出行,一路能换骑邮舍的下等马匹,日行百余里,估计三日工夫能到。


    途中会有亭舍或邮舍接待过夜,但白日赶路期间的吃喝,都得自给自足。


    因此她备了这些分量,时间急,不追求味美,只能以填肚子为主。


    “多谢,这样的足够了。”


    庄盖邑与尤鲁两个没有这样周到细致的心,不过路上哪里有卖粱饭的,打打尖,若遇不上吃食的买卖,便空着肚子,晚上到亭舍再吃喝。


    有这些,倒不必空肚子了,他们两个大男人饭量大,这些必能吃了的。


    “你再站一会儿。”


    庄盖邑说罢进了草舍,返身出来时,干粮放好了,手中拿着一块黄褐色的布帛,


    “这是大汉的舆图,你拿着,或可用的上。”


    庄盖邑此番远行,县廷是备了舆图的,他夜里挑了卮灯,照着绘了一份,这份给她。


    季胥喜欢的接了,只见她展开来,两眼有神采,


    “这样的舆图,市里的书肆可是买不着的,多谢你了。”


    因家里两个读蒙学的,她倒也想去书肆买些舆图、地理志的木札什么的,给两个妹妹看看,让她们知道自家在哪、国家多大、再说说外头的景貌给她们听。


    不过县里最多能买着会稽郡的舆图,再大范围的就没有了,毕竟大多百姓守着土地,去趟县里便是出远门了,若遇着官府征调劳役,那也用不着自己查看舆图,因此这些多是作为藏书,大家士族传阅的。


    季胥得了,可比得了宝贝,指着灵水县的标志道:


    “我们如今在这儿。”


    庄盖邑低了视线看去,只见她指尖轻移,是五百余里的距离,说:


    “你将去这儿,吴县,若能得郡守举孝廉,将去到这儿。”


    这次换指了更遥远的地方,都城长安,舆图上短短一段,是三千里远,只听她道:


    “我先预祝你成为博士弟子,官拜中郎将!”


    这次离开,庄盖邑送她出公田,沉默的影子落在她肩上,她想起件事,问道:


    “乔家,与吴粱兄妹那对贼人,有何干系?因我家与乔家,有生意往来,我赁了他家一间小肆,也卖他们家豆腐,这心里总是不安。”


    她记得吴粱曾在乔家角门下车,告发后竟被囫囵放出来,因此担心乔家与其有牵连,事后却不曾听田啬夫说起。


    庄盖邑道:“不曾有干系,不过是障眼法,受她行贿的官员已被处置了,你还能照旧做他家的买卖。”


    未提起潘县丞并乔家,和那吴粱的牵扯。


    季胥单纯只是从前的苦主,潘、乔二者的刀尖不会指向她,反而知道内情越多,越难在潘县丞,此时该称为潘县令的辖区内讨生活。


    将来有他落马的一日,再详说也不迟。


    次日,季胥姊妹自外归来,亭门大开,看门的亭父见了她们道:


    “车后头那个小女娘,是本固里的凤女罢?


    方才有邮人来,送了一封你的信牍,正好我拿给你。”


    只见这时候的信,是书写在木牍上的,上面再盖一块被称之为“检”的木头。


    这两


    块木头之间的齿牙是相同的,外圈会有绳索沿着齿槽,将它们捆缚住。


    再封上泥,泥上盖印,一旦被拆开偷看,是有痕迹可查的,这样便起到了类似后世信封的作用。


    “信牍?还是给我的?亭父可是弄错了?”


    季凤一时摸不着头脑,她从未出过县,会有谁给她写信牍,她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季胥也同样的不解,暂先替她接来,问道:


    “亭父可知这信牍是打哪邮来的?”


    亭父道:“远着咧,我听那陈邮人说,是幽州来的。


    还有这包东西,是跟这信牍一并来的。”


    只见一块不起眼的麻布包着,解开来,是两身苎麻襦衣,料子虽次,但比着身量,竟都是凤、珠二人的尺寸。


    季胥拿来,日头下对着针脚细细打量,竟分外眼熟,像是田氏的针线!因她的收线很特殊,当初还教过季胥,她所以记得。


    心内陡然一阵激跳,手上还摸到个细小的疙瘩,是有东西缝在衣服里头。


    “阿姊,里头有东西!”


    季凤拿着另件,也在袖口那处的夹层摸着了小疙瘩。


    她们忙的回了家,也不及卸车饮牛了。


    先用剪子,挑开襦衣的线头,只见抠出来的,竟是两粒指节大小的碎银子!


    那封信牍的绳索也绞了,信上写道:


    阿母身在外,一切安好,来日寻得阿姊,归家团聚,愿凤、珠强饭自爱。


    第86章


    有这两身衣裳的针线,加之这信牍,足以确认田氏的确还活着,还十分惦念家中两个女。


    像银子直接邮来,路上经手众多,难免被人据为己有,但这两身粗麻衣裳,就很不起眼了,邮人们看不上这样的,将碎银缝在夹层,真的珍爱这衣裳的,才会拿住细细的看,自然能摸出里头碎银子的疙瘩,为将这大约一两银钱送至女儿手中,可见用心。


    “阿母还活着!”


    “神仙保佑!阿母还活着!”


    两个妹妹抱头哭了一番,弄的季胥也湿了眼角,她道:


    “现在要紧的,是给阿母去一封信,让她知晓我已归家,也可不必逗留在外,早些回来,咱们一家子团聚。”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本以为自己喊不出“阿母”这称呼,可话到嘴边,竟分外自然,像是种本能,实在奇怪。


    “阿姊说的对,幸而阿姊会写字,也不用去外头寻代笔的先生,我这就去拿笔墨来。”


    季凤掖了掖眼角,去东屋捧了笔墨,并一张她们练字的木笘来。


    季胥拿着木笘,与那信牍对比了,因道:


    “这信牍是有齿槽的,上面还得盖一块防偷看的检,恐怕自家的木笘不能用,想来得买他们那专门邮信的信牍,我明日到邮舍问一问。”


    如今十里至三十里不等,设一处邮,主要负责传递官府文书,百姓若使钱,也能邮信,军事要地还设有“警事邮”。


    负责行路跋涉,传递文书的,便是邮人。


    离本固里最近的邮,在三十里外,这会去太晚了。


    次日,季胥闭肆一日,腾出工夫,一早将车,问路找到邮舍。


    只见那邮周围有零星十来座屋舍,门前屋后的稻田也插满秧,风一吹泛起绿涟漪。


    妇人在田间劳作,她们多是邮人的亲眷,被称作邮户的,邮户的田宅是官府所分划,比一般百姓待遇好,是免收田租与刍稿税的。


    邮人在外传递文书,她们则在家耕地织布。


    邮户家的孩童们在田头跑闹,手拿网兜,要网住那红翅膀的蜻蛉。


    见外人驾牛车来,好奇的停住,歪着脑袋打量,有个胆大的问:


    “你打哪儿来?来做什么的?”


    他们皆与妹妹年纪相仿,季胥觉得亲切,道:


    “本固里来的,寻陈邮人,想往幽州邮信的。”


    田氏的那信牍,并未留地址,她也只知是幽州来的,若想回信,还得找陈邮人,打听这信的详细来处。


    “陈邮人?他家就在那,我带你去!”孩童们热心肠的,手指一座房舍道。


    邮舍前方,设有木头架起三层高的角楼,有小吏在上头戍守,见人来,因也低头问:“做什么的?”


    季胥说了来意,便放她过了。


    刚到陈邮人家门前,只听屋前的鸡埘发出一阵咯咯哒的尖叫。


    有一只鸡甚至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屁股上的毛少了大块,里头的鸡还在惊叫。


    “不好,想是进黄鼠狼了!”


    季胥见那鸡埘的门漏了个缝,因猜道,家里的鸡埘也遭过黄鼠狼,那会儿姊妹们听见鸡的惨叫,忙的拿大棒子去,将那畜生打走了。


    季胥跳下牛车,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将那鸡埘的木顶搬开,果见一只通体黄毛,身子矮长的黄鼠狼,正要咬鸡脖子!


    虽是怕鼠类,但也看不过养的鸡被咬死,一扫帚拍去,将那黄鼠狼摁在角落,那鸡呼啦啦的从顶上逃窜出来。


    孩子们也围过来要打杀,陈邮人的妻子方氏听着孩子报信,急从菜地回来,篮子一撂。


    只见她俯在鸡埘上,见那黄鼠狼被扫帚摁住,徒手一捉,嘴里骂道:


    “杀千刀的,前儿咬死我两只嫩雏鸡,今儿又来了!”


    将它关在笼里,留着晡食宰了。


    “好孩子,多谢你帮忙。”


    她对季胥道,问了她的来意,一面招呼人,一面道:


    “夫君去送你们灵水县的文书了,得半日工夫,你进屋里等。


    我们这处的邮,不比那些置,还能骑马送文书,都是脚上的功夫,接到文书就得送去,滞留半日罚金一两,谁出的起这个钱。”


    方氏所说的“置”,也是类似于传递文书的驿站,不过负责的是加急的文书,因此有马匹甚至车辆。


    这处的邮人只能步行跋涉,一日走两百里也是有的。


    季胥听说了,感慨道:“我昨儿收到一封陈邮人送的信牍,不想竟是这样不容易,他在外头,婶儿倒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


    方氏心里受用,捧出自家做的龙舌给她吃,同她说话。


    日中时分,可算等到陈邮人。


    有他妻子帮忙言说,他连水也不顾喝,先帮季胥查了手中的竹札,说:


    “是幽州蓟县广德里的邮舍发出来的。”


    季胥道:“地址可有具体到某家某户,或是某处乡亭的暂居处?”


    陈邮人道:“这处地址是邮人可获的,再具体便没有了,你那信牍里竟没写?”


    这正是纳闷之处了,信里言语简便,不曾提到这些。


    “我朝蓟县广德里邮信,收信者写我阿母田桂女,她能收着吗?”


    陈邮人道:“她若住在广德里,也能收着,若她在别处,怕是不能。”


    季胥还是想试试,于是在这处买了成套的信牍,笔墨她自家里带了,借了陈邮人家的木案,一笔一划的写:


    阿母毋恙,胥甚思念……


    信中写明她如今已安全归家,家中近况,以及姊妹们盼母归家的心情。


    信牍不过一尺长,最后的字越写越小,挤在一处,要说的话总也未尽,却也不得不停笔了,将检盖在信牍上,用绳索捆好,交给陈邮人去封泥印邮章。


    陈邮人道:“女娘这笔字倒很大气,我送文书这么多年,头回见这种样式。”


    季胥笑了笑,不好说这字是八分书,只道:


    “偶然学的。”


    “此地距幽州三千里,邮钱按二里一钱算,是千五百;那信牍百钱一封,总的是千六百。”


    一封信就是一两多银,难怪这时候普通百姓邮信少,幸而家里有进项,也有存款,还是能出的起的。


    陈邮人道:“很快的,二十日左右,便能送到广德里。”


    听他说快,季胥不禁怀念后世电子通讯,微信、电话,再远也能分分钟联络上,那才真叫快速又便捷哪。


    清明节气后,季家大房一派热闹之情。


    金氏成日下地,都昂首挺胸,大公鸡似的,


    “我家元女,许的是县城做生意的赵家,赵家你们知道不?那是做食肆赌坊,两样营生的!”


    二房也有给季胥说亲的媒人,杀猪的、卖履的,都是正当年轻的儿郎,不过皆被季胥做主回绝了。


    金氏知道了,在菜园子说起齐女两袒的笑话,


    “我看这胥女,也像齐女似的,嫌东家丑、西家贫,只想在东家吃饭,西家住宿!”


    说的旁人笑了。


    “哪有这样好的事。”


    和她要好的妇人酸溜溜道:“还是你家元女嫁的好哪!”


    金氏脸上有光彩,说:“几个有我元女模样标致?她胥女这么


    挑,等成了怨女,就是旁人挑她咯!”


    正说在劲头上,张嘴大笑着,不防什么东西泼进了嘴。


    一看,竟是田垄上的季凤,拿浇菜的瓢盛水来泼她们,谁知那瓢有没有拌过尿的!


    一时惊叫起来,“好个小崽子,看我不拿了你!”


    金氏嘴里一股味,连呸两声,指着骂道。


    “你来!季凤一点不怕的,待我阿母回来了,我告诉她,看她不撕了你们的嘴!”


    听的人只不信,金氏道:“你发昏啦?田桂女的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季凤哼道:“前儿才收到她从幽州来的信,好好活着呢!嘴里再不干净,我阿母回来有你们好看的!”


    金氏两个听了,都不敢惹了,若说季凤是泼辣,田桂女就是疯辣,没几个有她豁的出去的,孝道名声不顾,连君姑君舅也敢顶嘴,再说这股孤身寻女的劲,谁也没她疯的。


    金氏这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一时又想,回来正好,让她看看自家元女嫁的多好,气她一气。


    这日,金氏拿自己的体己钱,买了半扇猪肉,宰鸡沽酒,将季元的婚礼办的风光又喜庆,大半个本固里的人家都去吃酒了。


    临到送亲出门,却不肯了,搬了木案,拦在院门口,叉腰骂道:


    “赵郎呢?迎亲竟就打发个仆妇来!告诉他,我们不嫁了!”


    那仆妇后头一顶小轿,两个抬轿的小厮,连吹打鼓钹的队伍也无。


    就是再穷的人家,娶妻嫁女也讲究风光二字,何况赵家,问名纳吉省了,当他们商贾人家不懂,迎亲还这样简单,分明是欺负人!嫁过去日后有的气受。


    那仆妇也是有脸面的,闻言抬起轿子竟要走,季富忙的来劝,说了些好话,将她哄进院里吃酒了。


    自己拉了金氏到东屋说话,“看看你闹的,将人赶走了咱们的元女成了什么?她成了本固里的笑话了。


    女婿因店肆生意绊住了,不能来,元女能嫁去已是咱家高攀,你还有脸说齐女两袒的故事,我看你才是那个齐女,心贪的很!要这要那的。”


    因婚礼到这地步,架住了,金氏怨骂一番,不得含泪将季元送上了轿。


    酒席未散,金氏进进出出的忙,不小心踢到一个搁在西屋的聘礼箱子,竟轻飘飘的出去二尺远。


    她心内不妙,忙的拆开,一个接一个,全都是空的。


    “季富!”


    她也顾不得夫为妻纲了,当着外人的面,破口大骂,


    “你个杀千刀的!连自己女儿的婚事也骗着我,聘礼呢!”


    她原打算这聘礼收拾出来,一并搁到女儿的嫁妆里,可赵家省了纳吉下聘的步骤,聘礼直到方才,和轿子一块来的,这都是一开始埋下的祸!


    尽是些空箱子,难怪拖到今日才送来!


    季元上轿有两刻时辰了,季富便拉她到东屋说了实话,


    “因我在赌坊误了事,东家早不要我做了,我那牛车,是赁来拉活的……”


    院里正热闹,东屋门雷响的开了,只见金氏一阵风向外去,季富在后头叫:


    “你现在去像什么话,出门这会儿工夫早都追不上了!”


    季元身上是阿母陪她绣的吉服,坐在花轿里,闻不见鼓钹,只有冷清,这心里又是忐忑,又是不安。


    外头的仆妇道:“新妇进了我赵家门,该恭谨些,正妻下个月便……”


    她正猜疑,隐隐闻得阿母的声音:


    “阿元!”


    她掀开轿帘探出去,金氏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赶上的。


    跑到轿前拦住时,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是汗印子,好一阵喘不上气。


    “你这妇人,要做甚!”仆妇指责道。


    “阿元下来,我们不嫁了。”


    金氏一把揭开轿帘,拉了她出来。


    “阿母!这到底怎么了?”


    季元只管跟着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金氏道:“你阿翁把我们骗了!他欠了赵家赌坊二十两,要将你卖给他家做偏妻,什么正妻都是哄你我的!”


    “你站住!你家不给人,那把银子给我!”仆妇与小厮来拉拽。


    金氏与他们推搡道:“谁欠的找谁要去,我女儿没进你家门,没入户籍,再拦我就告游徼了!”


    说罢暴起蛮力,将他们推开,拉了季元跑开。


    季富等在本固里入口,没想金氏能劫住人回来,一时连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只来夺人。


    季元被吓的没忍住哭,几下都不肯从,一直未松开金氏的手,


    “阿母!阿母救我!”


    金氏想起田桂女,若她的性子,会怎么做?下一瞬,尖叫的和他扭打起来,指甲直往他脸上、眼睛上招呼。


    本就跑松了发髻,狼狈不已,这会子更像个疯妇了。


    季富一时竟不敌,掩袖躲避,叫唤道:


    “泼妇,敢对夫婿动手!我要休了你!泼妇!”


    正乱作一团,季止跑来,发慌道:


    “虎孩不见了!”


    她们二房与大房不和,没去吃酒。


    姊妹仨人正在算田氏若收着信,或是启程归家,或是先回一封信,再有二十日就能见着信了,若直接回来则再晚些日子。


    只听外头一片声,是乡佐敲锣在催人去乡亭集合,每家一个不能少,问了缘故,乡佐道:


    “贼人作案,季富的小儿子丢了。”


    第87章


    乡亭前,乡佐清点了本固里各家人数,向乡啬夫道:


    “唯独少了肖妇母女。”


    “是她!这毒妇!”


    季富激动道,


    “我季家就这一个男娃,是我们夫妇的命啊!”


    衣裳方才被金氏撕破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露着胳膊腿,瘫坐在地上不住的叫唤。


    这肖妇人是去岁落户在本固里的难民,为人大方,常给邻居送点鸡子、菜蔬,左邻右舍都赞她会为人。


    金氏也爱占这样的便宜,常与她往来,那日,肖妇人在她家院中,还逗季虎孩玩,夸道: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让人喜欢。”


    因她给自家小幺买了膏环、截饼这样的零嘴,见季虎孩在外头玩,都会招招手,给他点吃,季虎孩也亲近她,时常肖婶婶、肖婶婶的,叫的很亲热。


    肖妇人的日子比本固里大多数人家都好过,众人只当她逃难前家资颇丰,现想想,一个妇人带着女儿,从关东到会稽千里远,周围难民环伺,竟守住了钱财,很不可思议。


    “定是混进难民中,来掩人耳目的!”有乡民道。


    金氏倒没有大喊大叫,接连的打击,令她怔住了。


    季元还穿着嫁衣,在旁边抹泪,季止也怕的哭了。


    今日大房嫁女,是邀了肖妇人来吃酒的,家中忙碌,也没谁顾的上季虎孩,金氏一早拿吃食哄住他,让他一边玩去,别闹腾。


    后来夫妻俩双双追出门,剩了季止在家忙活,客人渐渐的散了,她才有工夫找季虎孩吃饭,门前屋后没找见,这才慌了。


    “你这讨债女!”


    季富从地上蹦起来,一个巴掌掴在季止脸上,“连弟弟也看不住!白养你这么大!”


    他这一下来的迅猛,众人惊呼,反应过来连忙拦住相劝,


    “有话好好说,这个也是你的女儿,再打坏了。”


    季止脸上肿了指背厚,捂脸低泣,心内也很自责,不敢回嘴。


    “生男如狼,生女如鼠!怎么丢的不是你!找不回虎孩,你往后也别进我家门了!”


    季富指着骂道,脸上暴起青筋,冲动的又要打人。


    众人嘴里哎的一声,只能再拦,却见呆住的金氏回了神,朝季富身上撕打,


    “是你!把女儿送给赵家做偏妻,在家一味的哄我!才有今日嫁女的事!否则虎孩也不会丢了!”


    季富还手叫骂道:“疯妇,疯妇!你成日里将贼人招至家中,才酿成今日大祸!”


    两厢扭打起来,头发乱成鸡窝了。


    众人一听这里头如此多事,又见他们夫妻对打,不朝孩子动粗,便撒开了手,嘴里劝劝,不再拦了,由他们打到天亮去。


    还是乡啬夫梁兆见状,厉声喝止道:


    “住手!金大妇你当众殴打丈夫,可知犯了弃市之罪!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念你失子之痛,罢手便不做入案。


    再有你季富!夫为妻纲,不说以身作则,反倒与自家妇人扭打,还不快快撂开手!”


    并两个乡佐,总算将人拉开了,道:


    “我去县廷递交此案,若那贼妇未出县,还设防能拦住,你们散去乡野山林再仔细的找找,那孩子也有可能自己跑出去玩,一时未归。”


    “季虎孩——”


    “虎孩——”


    直到半夜,火把惹的狗吠不绝,全里大人也未能找着失踪的季虎孩,肖妇人家也人去屋空,渐都认定了,被那肖妇人掳走了。


    “那肖妇人从前还邀我们上她的牛车,要驼我们去县里,想想真是后怕,还好阿姊带了我们情愿走着去。”季凤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道。


    “她要给小珠枣脯吃,小珠没要。”


    季珠想起这事道,这肖妇人惯会为人的,见季珠并陈穗儿在她家附近摘柳条,拿吃的给她们。


    季珠本就怯生,加之季胥教的不能要生人的东西,便摇头没去接。


    季凤捧住她两边道:“真的?真是万幸,谁知她那枣脯有没有下药的,吃了定将你迷晕过去。”


    一时又悔道:“我先时还接了她两个彩绘鸡子,只当她热心,真是不该,这贼妇当时不定打什么主意呢。”


    隔壁季虎孩,活生生的人,先前她们还口中骂心里怨,这会子人没了,谁也不想是这样的局面。


    又过了几日,季胥惦记幽州的回信,去了趟邮舍打听,无功而返了。


    陈邮人道:“许是她得了信,一径返程了,没有邮信给你,毕竟两地这样远,邮一道信,所费银钱不少,你再等等,她不定就到家了呢。”


    五月,俗称恶月,有诸多禁忌,忌晒被褥草席,忌盖房屋。


    季胥在布肆买了赤、黄、蓝、青、紫这五样细线,结股辫成环,系在姊妹三人手腕上。


    “这是长命缕,五月戴着辟恶纳福的。”季胥道。


    “一定保佑阿母平安回来。”季凤道。


    五月五,各家门前挂艾。


    季胥也打算从山间拔了野艾回来,扎成人形,悬在自家门前,以禳除毒气。


    因书馆暂时休馆了,两个妹妹近日也在家,伴她一并去采艾草了。


    背了一筐,从山里归家这路,只见王麻子家也在挂艾草,王利人不高,逞能要站在木案上蹦高来挂。


    其母曹氏嗔道:“还不住手,仔细摔疼了!”


    路过崔家屋前时,烟囱里飘出股粽叶糯米香,崔广宗自铁肆归家,手提一小坛的菖蒲酒。


    廖氏在院门口迎,给他掸了掸肩上的尘土,问道:“可累着了?家里包了粽子,鬲上煮着呢,阿母拣一个你吃。”


    又向内喊:“思思!广耀!瞧瞧谁回来团聚了!”


    崔广耀并崔思先后冲出来,一左一右围着,


    “大兄你回来啦!”


    “阿母不准我们吃粽子,说要等你呢!”崔思道。


    廖氏拍她脑袋一下,笑道:“死丫头又编排你阿母,我不许你吃,方才还偷吃一个呢。”


    她们在后面过路,看了不禁心生向往,季凤闷闷的叹道:


    “阿母怎的还未归来,按陈邮人说的日子,也该到家了。”


    从前也想,可逝者已矣,那种想念是藏在心底的,自打知道阿母还活着,扎根骨髓的思念一夜发了芽,长成擎天树木,一阵风刮过,她们便也孤零零,要想阿母了。


    季珠越发黏住季胥,小脸在她腹部轻蹭,安静的不说话。


    季虎孩未能找回来,贼妇不见踪影,大房近来乱哄哄的,院前杂草二尺高,还是一日季元并季止两姊妹,拿镰刀收拾整净的。


    家里两个大人不问事,一个懒懒的躺在床上呻.吟,一个总在院里詈骂女儿,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季止不敢顶撞,只能闷声收拾家里。


    季富在家也并不消停,偷偷的翻金氏的嫁妆箱笼,偷她的体己钱。


    金氏未曾睡死听着了,翻身起来骂,又拉又拽,被一道窝心脚踹的伏在床头动弹不得,捂着心口喘气。


    季富得了那钱袋子,去了赵家赌坊一回,想捞回本来,他在那哭道:


    “你们评评理,我给大女寻的赵家儿郎,虽是偏妻,可俗话说宁做富家妾不做贫家妻,女儿进了赵家门穿金戴银有何不好?


    那婆娘一味与我作对,开罪了赵家,亲事也做不成了,名声也坏了,来日配个伙夫,还能更好?”


    说的赌坊的男子同情与他,道:“妇人家见识短浅,难缠啊!”


    直到五月下旬,两个多月过去,仍不见音信,不见田氏归家,季胥不免想的多。


    幽州离长安路远,当初田氏从沔水上长安寻女,为何最后会在幽州?


    此间不回信,是因地址不详,未曾收到她的去信,还是收到了,苦于钱不凑手,出不起邮钱,没法回信,也凑不起归家的盘缠?


    又或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这些猜测,无奈相隔三千里,都没法得到验证,再等也不是办法。


    为此,季胥做了决定,去一趟幽州寻母。


    她搬开西屋墙角的菹菜罌,将地里的十块银饼挖了出来。


    当初这五十两,也是打算急用的,如今所遇之事,正是急切。


    她拿了五块出来,余的五块,重新埋回了地里。


    待到晡食时,与妹妹们说了这打算,“两个多月了,阿姊想往幽州蓟县去,找找阿母,家里那五十两银,阿姊启了一半出来作用处。”


    季凤道:“好,去一趟,我们一块将阿母寻回来。”


    季胥道:“幽州路远,你与小珠还是在家等我,我走时托陈家照看,你们自己也注意,不要独身外出,别跟陌生人走。”


    这一路远去,带两个孩子总归不便,况且也不知道会遇着什么,还是家里好,临走托付给陈家,再安全不过了。


    一说这样的话季凤急了,“正是远,我才要陪阿姊一道去,阿姊路上想打会儿盹儿,也有我帮着看行李呀,阿姊,你便让我陪你罢,


    小珠还小,留家里读蒙学,别落了功课,只她一个,咱们也好将她托付给陈家一阵子,陈家大父大母和叔婶惯疼她的。”


    四年前,阿姊出门,她被给买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结果阿姊丢了,若她不那么馋,执意闹着要跟去,是不是阿姊就不会被贼人略卖了?


    去年阿母临走也说很快回来,让她看好妹妹,可是迎来的却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她这会子怕了,不敢再让阿姊就这样离开自己,她也要跟去,要保护阿姊!


    季珠道:“小珠不要去别人家,小珠也要陪阿姊去,书馆暂休了,小珠不用读蒙学。”


    书馆暂休,是因杨书师得了老母病重的信,他启程回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


    若其母过身,再因其父早年已过世,他将在鲁地为母服三年期的齐衰之丧。


    因此书馆最晚可能三年后方能重新开馆,这本就是儒生私人办学,的确存在


    许多不定因素,这时候平民百姓读书难呐。


    “小珠也能做事,不要和阿姊、二姊分开。”季珠央求道,生怕被丢下,眼圈已有泪在打转。


    二个形容可怜,季胥不禁动容,想了半日,道:


    “好!咱们姊妹不分开,一起去。不过,这次远行,得做足准备。”


    “好!”凤、珠二妹异口同声。


    首先,是家中得托付好,才无后顾之忧,既然妹妹们同去,那家中还剩两样要紧的:


    一是这房子并驴、鸡这些牲畜;二是县市里豆腐肆的买卖。


    “幽州?这一去远啊,真是想定了?”


    陈家与她们往来亲密,田氏还活着这件事,吕媪是头个知道的,因田氏未归,这阵子也替她们着急,如今听说要亲自动身去寻,担心不已。


    “总要去一趟方知究竟,只是要厚了脸,将家里托付给大母了。”


    她又说了家里牲畜每日吃多少草料,在哪处买来,事先放了钱在吕媪这处。


    “这驴,大母家里赶集驼东西若用的着,尽管从厩里牵出来使,就当自家的用。”


    “你放心,家里房舍牲畜我们必定给你看好,不少一样,若有用的上的,大母也不与你客气。”吕媪道。


    听她这样说,季胥反而宽心些,毕竟来回三千里,至少要麻烦陈家两个月之久。


    吕媪替她虑到了,问:“你这一去,豆腐肆什么打算,暂时关门不做了?”


    季胥道:“不关,照样的做,我将豆腐的法子说与大母,这阵子得劳您一家做豆腐了。”


    这豆腐肆若照常开着,每月她能赚八千钱的利润,背后还关乎陈、王、邓、刘四家的营生,一家关,五家吃西北风。


    她考虑后,有两个法子,一是买奴隶,可奴隶一时挑不到来路正经的反而招祸,况且奴隶也需要主人监管,也不是短期就能尽善尽美的;


    二是连店肆并方子,托付给陈家,豆腐肆赚的钱,刨除成本,按三成利分给陈家,且签一份保密契书。


    来找吕媪,便是商量第二种法子,吕媪听说后道:


    “听你说的很周到,只一点,县里的豆腐肆是你的大买卖,不同在乡里散卖,帮着打点不过出份人力,三成利给我家,你就少赚许多了,


    这一去幽州,多有用钱之处,俗话说穷家富路,我们占二成,便很足够了,再多这心里反而不安了。”


    自家日子因跟着胥女做小买卖越过越好,如今陈狗儿也拜了师,和王典计学算账了,这全凭胥女与王典计交好,总帮着说好话的缘故。


    现在人家出远门,不过是搭把手,哪好要三成利,最后商量定的二成。


    契书是季胥拟的,因陈家无人能识字,她便请的乡啬夫这第三方念给陈家听,并做见证,两家摁上了手印,这事当日便办妥了。


    季胥教了她与庄蕙娘点豆腐,姑媳二人上手很快,次日的豆腐便是季胥教她们做的,嫩滑方正,卖相极佳。


    季胥道:“我一直放心不下这店肆,见了大母和婶儿做出来的豆腐,这心里的石头可就落地咯。”


    逗得姑媳二人发笑,又和她们交待了家里用具在何处,豆渣如何喂牲畜,待定好日子出门,临走将房门钥匙给陈家,便能放心远行了。


    家里是托付了,还得想想出行的细则,路线得规划好。


    她将舆图拿来,去了趟陈邮人家,向他打听此去幽州,走哪条道方便。


    因还在五月,给他家两个孩子带了两条五彩长命缕,另提了二十个粽子去。


    其妻子方氏瞧着心里欢喜,热情道:


    “怪客气的,里面坐,今日没有文书送,他在地里打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


    陈邮人回来洗了把脸,拿那份舆图看了看。


    到底是经手文书多,往来路线看的多,对各地的邮舍分布有数,怎么走他再熟悉不过的,想了想道:


    “若要我说,你先走陆路到吴县,再一路北上彭城,到了彭城,则坐漕船走泗水,向西到荥阳,再走邯郸广阳道北上幽州,你所要去的燕国都邑蓟县,正在这条道上。


    我说的这些都是大路,陆路有驰道相伴,渡口的漕船来往多,到底安全些。”


    季胥将陈邮人说的这几站,在舆图上比对了,记在心里,问道:


    “我看大多都是陆路,我们驾自家的牛车去,可使得?这样还能省一笔雇车的钱,也能多拉点东西,不然光靠人力背不来多少。”


    陈邮人笑道:“自然使得,你有自家的牛车,倒还便宜不少,可有办牛车名籍?”


    听她说办了,因道:“那这车出远门不成问题。”


    “阿姊,你回来啦,路线可有定了?”


    家中,季凤迎来相问。


    季胥道:“定了,方才还找乡啬夫办了咱们姊妹仨的传,只是咱们要出郡县,去处远在幽州,县廷办不下来,要递交给郡守审核,得七八日才能办好,正好趁这日子,好好的备行李。”


    一面道,一面盘开竹簸上晒的饭粒,指甲一掐,已经晒硬芯了。


    季凤道:“日头好,早上煮的那鬲米,倒出来都晒干了。”


    煮过后的饭暴晒脱水,便成了一种叫“糒”的干粮,热水一泡就能吃,出行生火不便时,用凉水泡久些,也能泡软了来充饥。


    第88章


    糒一共晒了十升,她另炸了十块面饼,不好炸多了,春夏之际水汽重,没吃了容易返潮。


    除此外,带了二十升舂好的稻米,这些都是主食。


    还买了一个温火的小炉,并个两只手掌能圈住的小铁釜来用,倘若路上方便捡点柴生火,也能吃上现做的,因此打火的燔石,姊妹仨的碗筷,一并带了。


    主食与简便的炊具有了,还缺容易保存的菜,便将家里能拔的菜都拔了,有春韭、菘菜、葵菜,趁日头好,都晒成了菜脯,并春日攒的蕈脯、笋脯,收在布袋口里,吃的时候用水先泡发。


    蔬菜有了,她在家里转了圈,将西屋梁上的两只大火腿取了下来,包好了一并带上,腊肉是吃完了的,这火腿是家里唯一的,容易携带的肉类了,才只吃了一次,只有点皮外伤。


    “阿姊,要不要再带几个鸡子?”季凤道,便把家里剩的鸡子,一半煮了,一半新鲜,都包好算在行李里了。


    这些已有的吃食,肯定没法带够三千里的量,不过应急时吃一吃,边走,还可以在集市买了新鲜的来补给。


    听陈邮人说,有的乡亭附近因过路客商多,自发形成了亭市,乡下不比县城夜禁严苛,夜里甚至还能买着东西,若遇上了,便适当买些吃的用的。


    这吃的有了,还得准备穿的,时值五月末,楚越这边早晚有些凉,到中午日头盛,穿件单的都嫌热。


    幽州在北方,她们所去的蓟县,她在舆图上看了,上辈子文科生苦背的地图竟然派上了用场。


    脑中对比一番,大概是后世北京的纬度,比她们这的气温要低个几度,不过最快也得六月才能到,那会儿都有暑气了。


    因此季胥给妹妹们备了两身单的襦衣,换洗的小裤自是不在话下。


    至于她自己的,原有的不穿了,去了布肆,同掌柜的道:


    “想给我同


    胞兄长买两身成衣,他与我身量一致,掌柜的看看可有合适的尺寸?我试了若合身,也好买给兄长。”


    少时,她从布肆的里间出来,只见铜镜里一身男子打扮。


    粗布的短褐,下穿带裆裤,足腕到膝下斜斜的扎着白布条做的行縢,这样轻动也变的轻捷。


    至于头发,也不挽女娘常见的椎髻了,她全都束扎起来,用一块帕头包住头顶,形成个牛心的模样。


    她特意在褐衣里头穿了件高领的中衣,遮住半个脖子,看着像是喉结也被遮住了。


    再说身高,此时男子身高常见在七尺二到七尺三之间,她身长七尺二寸,并不突兀。说话时再将声线压低些,也就与外头的男子相差无几了。


    最后买了两身褐衣,出行在外,男子装扮要方便些。


    此外,想着早晚温差大,还备了床绵被。


    另想到这车东西,万一下雨,得有遮盖防水的,便买了张大油布。


    这油布还有另一作用,她在牛车的四角固定了四根空心竹节,里头插上小一圈的竹棍,将油布支起来扎好,便成了一个简易的帐篷。


    不过这是没法子的情况下应急的,她们还是尽力找驿站、逆旅、乡亭落脚,要安全稳妥些,毕竟现在可不是后世的钢筋水泥世界,不说贼人,就是山里的虎狼熊罴,出门都是要提防的。


    另还备了照明的松明,雨天的斗笠、蓑衣、木屐子。


    并些日常的小物件,不在话下。


    总的包了三个大布橐,两个小布橐,码放在牛车上。


    最要紧的五个银饼,季胥衣襟内放了一个,裤腿里缝死了两个最后用,另两个分别塞在布橐的深处了。


    袖口就放了些钱袋子装的五铢钱,总有五百个,这不比银子,五百个很重了,相当于在超市买了板鸡蛋,并将它们全塞袖子里的重量。


    凤、珠身上则各放了五十个给她们应急的,说好了,若有走散的情况,妹妹们原地等候,季胥去找。


    行囊渐渐置办妥当,八日过去,正好她们出行的“传”也办下来了,期间田氏仍无音信,她们便按原计划,在六月初二这日出行。


    鸡后鸣九分,天边蒙蒙的清灰,本固里好几家来送。


    “路上当心,找到阿母尽早回来。”


    陈家的大母给她们备了饵饼,是用米粉揉水做的,拿着还热乎,塞在她们车上,


    “拿着路上吃。”


    还有曹氏给塞的鸡子,邓家的豆脯,刘家的菘菜……


    “够了够了。”


    季胥接也接不过来,抱个满怀,一眨眼的工夫,牛车多了好些吃食。


    几家亲热的,并些瞧热闹的邻居,乌泱泱的人,直送出谷口。


    “这打扮真像个小子,怪俊俏的,慢些走,仔细路上的石头颠坏了你的车。”他们在后头道。


    陈穗儿不舍季珠,一直在车旁拉着她的小手跟着走,说:


    “以后谁还陪我玩小儿戏呢。”


    只见甘家的轺车正要进来,甘王女自车上下来,拉着季凤说了好些话,两个小女娘依依惜别,交换了袖中的手巾。


    “我等着你回来。”甘王女道。


    “我回来咱们去摘菱芡。”季凤道,“你腿脚不便还出来,快回去罢,仔细招了露水腿疼。”


    阿耐陪着来的,给备了肉脯,并五升的糗粮,这也是种干粮,一件件的交代道:


    “肉脯是王典计他老人家的,这糗粮是我做的,拿稻米、菰米、胡麻、枣脯磨成屑,炙熟了的,你拿水拌一拌就能吃。”


    “好了好了,你们那处也该了了,我这里还要祭祖神呢。”


    祖神,是这时候的路神,百姓出行前都会祭一祭,以葆路途平安。


    只见王典计在路边设了小土坛,上头燃火,催着季胥来拜了,自己沿着坛边,向地下祭酒,嘴里嘀嘀咕咕的:


    “今既出行,道路开张。风伯雨师,酒道中央……”


    牛车吱吱呀呀渐渐走远了,旭日初升,季胥回头再看,远处送行的人只能看清个黑点了。


    “阿姊,小珠,你们瞧,前面那路竟宽成那样!”


    她们从乡里颠簸的小路走了几十里,只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现在眼前,两旁的山,硬生生的被堑开了,山中多出一条道来。


    “什么人修的?连山也能劈开!”季凤惊道。


    “这是驰道,只有朝廷才能主张修缮,倾注了诸多的人力。”


    走惯了坑坑洼洼的小路,这驰道在季胥眼里也是条“高速公路”了,毕竟有三十米宽呢,分成三股道,还修的平坦。


    不过,这中央三丈,也就是最中间那股道,并非普通百姓能走车穿行的,乃是君王车驾的专有道路,也叫做“天子道”。


    普通吏民走两侧,若擅自行走“天子道”,车具要被缴收。


    对季胥来说,能走两侧的旁道也是好的,这比小路不知好多少,对没有减震的牛车来说,不颠簸就是对屁股和腰椎最大的友好,她一挥鞭,将牛车赶上旁道。


    日头西晒,还能借这山头躲躲阴,真好。


    不紧不慢的赶路,偶然看见奔走各地传递文书的车辆马匹,穿梭在道上,凤、珠新奇不已。


    “瞧那枣红的大马!在乡里可是见不着的,难怪修驰道,用处竟这样大。”


    季珠好奇道:“我们的传,也是这样传递着办好的?”


    季胥笑了说是,便见她恍然大悟,像是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体系一样,小脑袋瓜里不知在想什么。


    黄昏时分,她们走了有百十里路,如期到了陈邮人所说的驿站。


    这驿站是比邮舍更高级别的邮书迎送之站,邮舍的邮人是步递,这驿站的驿卒是马递。


    院里还能看见驿卒翻身下马,大步进了舍内,后头有厩夫牵了马去饮喂。


    除了这些公职人员,驿站也接待外出的百姓,按客舍好次收钱。


    季胥跳下车,牵牛入内,凤、珠两个头回来这样的地方,在车上探头张望。


    “这就是驿站了。”


    “干净的。”


    她们说道。


    “站住!”


    只听望楼上一声喝,一小吏探着身子,手指她们道,


    “今日驿站不接外客!”


    季胥道:“不知是何缘故,我们一行赶路至此,再向前要三十里外方有落脚的邮舍,天黑前恐怕赶不到了。”


    那小吏高高在上道:“明儿督邮大人要下榻驿站,你瞧这里外才叫扫的多干净,要你住进来岂不污秽了?”


    “我们走时定将所经之地扫干净,不教费事。”


    小吏说罢便挥手驱赶她们,任季胥说软话商量也不松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们身上又没泥点子,哪就污秽了?他是督邮的王八小儿么,这样奉承,住都不让住了。”


    走出院门,季凤一阵骂,望了望天色道,


    “阿姊,太阳落山了,咱们还往前走吗?”


    季胥环望一周,道:“不走了,这处墙角避风,借着驿站的人气,咱们扎油布,在这留夜。”


    说话便干,四角立杆,姊妹仨人合力,将油布牵开,个高的季胥负责在高处四角扎麻绳,个矮的季凤则在低处扎,季珠负责帮忙递东西。


    三人配合着,只见牛车上,一个四方的帐篷很快扎好了。


    季凤拍手道:“还是阿姊有主意,王八小儿,不让我们进,还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朝那望楼方向叉腰咄了口。


    季珠也学她,小脚一跺,咄了口。


    季胥将小温炉和铁釜拿出来,为赶路,她们路上吃的熟鸡子,并些用凉水拌开的干粮糊糊。


    这会子趁天色未暗,做点热食来吃,只听此啦啦一声,黄澄澄的鸡蛋打入小釜中,煎的外焦里嫩,水一冲汤色变得乳白。


    她们带了个小木桶,半路遇上小河溪流,灌上半桶做补给,这会儿正好用的上。


    面饼在里头煮松,舀些事先配好的料,烫上三颗刘家给的菘菜。


    三人捧着碗,满足的吃了起来,只见远处夕阳正好,边吃边赏,一时心情都好了。


    那小吏在望楼上,只觉一股霸道的香味窜上来,嗅了几下,肚子哀鸣不已。


    他探身望去,只见东院墙旁,那被他驱赶的小郎,带着两个妹妹,对着夕阳正吃晡食,有说有笑的,竟一点不愁苦。


    可怜他馋的直嘬牙,只能咬了口手中干巴无味的馕饼。


    第89章


    驿站院墙外,接连的来了两户人家,俱是赶路到此地,被小吏拦下不让进驿站的。


    一户赶驴车,一户赶牛车,见季胥现在墙角扎下帐篷,都有


    从众结伴的心理,也在她牛车旁停住。


    不过他们没有季胥这样的油布,准备在车上露天的睡一夜,其中一户人家,还问季胥讨了点生水喝,瞧着面善,一问是携女儿投奔亲戚的,可惜不与她们同路,否则还能结伴而行。


    妹妹们当着外人的面,都管她喊“阿兄”。


    “阿兄,这釜和碗筷擦洗好了。”


    “阿兄,被子铺好了。”季凤道。


    姊妹仨钻进帐篷内,拣了个装衣裳的软和的布橐做枕头,躺下睡了。


    隔壁晚到的两户人家,打点了肚子,也渐渐的安静下来,蜷缩在车板上,伴着星辰睡着了。


    次早鸡鸣后,季胥拆了帐篷的油布,湿了一手的露水,隔壁的人家道:


    “还是小郎你这油布备的好,昨儿夜里起一阵风,怪冷的,早上又降露,瞧瞧我们头发都湿了。”


    季胥道:“这两日的确露水重,等过会儿太阳起了又热的厉害。”


    她这油布到时候还需摊在车上晒晒干,这会子简单吃了剩的熟鸡子,打点过后,赶路向吴县了。


    好在后头一路的驿站,都是接待外客的,她们在第五日隅中时分,太阳正盛的时候,赶到了距离灵水县五百里的吴县地界。


    这一路走来,水道纵横,见了杨柳依依,莲花正盛的扬湖,那会儿还早,渔人乘一叶小舟,在湖心起网收鱼,推撵上两桶活鱼,赶着进城卖最早的集市。


    沿路可见盐户拿着官府分发的瓦盆罐子等工具,在门前煮盐晒盐,不过这盐并不是私人的,也不能私自买卖,官府会统一来盐户家采收,按盆给价钱。


    “吴县到了!


    吴县到了!”


    季凤指着远处的西城门阊门,激动的道。


    只见那城上盘楼巍峨,飞阁相连,城墙如巨龙蜿蜒,护城河底下仿佛卧着巨龙的半个身子,太阳底下折出鳞片的粼粼波光,直晃人眼睛!


    吴县作为会稽郡的治所,光城区就有近五十里,城中又套有小城,规模比灵水县大的多。


    她们自门洞入内,仿佛小游鱼入了汪洋。


    只见里头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目不暇接,鱼虾、梓木、江陵木、铜器、锡器、丹砂,应有尽有。


    难怪明代有诗写“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吴地阊门的繁华,早在西汉就可见一斑,虽说不及后世的姑苏城车水马龙,长灯繁华,但在乡里待久了,也有种来到大都邑的震撼。


    她就还算镇定的,凤、珠两个妹妹眼都看直了,口中的惊呼就未曾断过。


    “连驿站也比我们这一路住过的要气派。”


    季凤道,她们在驿站卸了车辕,将牛拴在厩中,自己背了大包小包的橐囊,跟着引路的小吏,上至二楼的客舍。


    不少外地客商也在驿站落脚,口音各异。


    吸引季胥注意的,是一队车队,总有十人,都是汉子,他们在楼下吃酒说话。


    听话口,是从乌伤来的,前往长安赴役的戍卒,下一站也是彭城。


    他们这车队,以其中一个押车的车父为尊。


    季胥望了眼,那汉子形容高大,言谈间一股豪气,唯独吃了酒,抚摸着袖口细密的针脚,说:


    “此行唯一放不下的,是家中的老母。”


    “我的姑舅大母咧,吴县的驿站住一晚就得六百钱,倒比一路住的翻了两三番,不过房间是大点。”


    才在下面给了房钱,季凤娴熟的放了行李,一面铺床,一面道。


    季胥将窗户打开,只见外头过往热闹,肚子咕噜噜的饿了,她道:


    “你们在屋里闩上门,我下去将那茄子给做了,咱们中午吃茄盒。”


    这茄子还是昨日在过路的乡市买的补给,天气热,再不吃要放坏了。


    她寻至驿站的厨房,给管事的厨啬夫塞了二十个钱,借了他们这的一口大灶来使。


    如今还是中午,吃中食的人家到底在少数,厨房并不忙,厨啬夫得了钱,便不为难,给她用了。


    她到隔壁市内,找肉肆买了块肉,泡发点自家带的韭脯,茄子切成半开口的圆状,喂进剁碎的肉沫,在面糊里裹一圈,再在韭菜里沾一圈,下热油里炸,那声音和下雨一样好听。


    一阵香飘来,勾的人陶醉不已,站在灶边的厨佐,咽了有半车口水。


    他本是被叫来这,看着季胥,别教她偷了厨房的东西。


    却见这小郎,调料、刀俎,都带全了,除了柴禾,一点没碰厨房原有的,她用过的那口灶,也都亲自在收拾。


    甚至还递一块炸好的给他。


    “小郎,你尝尝我这茄盒,好吃的。”


    厨佐欢喜的接了来吃,那茄子外酥里嫩,兼有股子韭香,内里的肉嫩而不柴,一口险些连舌头都吞了,话多了起来,


    “瞧你年纪与我相仿,竟有这等厨艺。”


    季胥一面收拾,一面道:“我也是爱做这些,自小学的,我问一问,这驿站的客商,多是哪来的?”


    “南来北往的都有,大多是东边买、西边卖,走南闯北的贩贾。”


    厨佐吃完一个,爱的连手指的油都嘬了一遍,眼角不住的瞄那碗里剩的。


    季胥又递一个给他,打听道:“我听说咱们吴县的铜器、细葛布出了名的,想来那些贩贾也贩卖这两样了?”


    厨佐道:“卖的,我见过这样的贩贾,小郎也想做?你有车船?”


    季胥道:“不过一辆赶路的牛车。”


    “那不成,人家有车队漕船,还得□□押送,你这样独的一辆牛车,不成事的。”


    季胥不过想挣点沿途的盘缠,这住宿嚼用是笔大开销,到了幽州还不知是何境况,万一滞留的时日长,这五个银饼就不够用了,是以,季胥顺道想挣点钱。


    她们下一站是彭城,处在获水与泗水交汇处,水陆交通发达,属于经济繁华的交通枢纽,她若能顺道带些吴县的货物去那,不愁脱不了手。


    只是,银饼变成货物,路上就惹眼了,香饽饽似的容易招惦记,若特特雇打手护送,这点东西不值那个本钱;


    若能和车父那行赴役的戍卒一道同行,再好不过了。


    “去去,我们一行十人,行装从简,只为赶路,岂有工夫与你一道,误了役期你可担待不起!”


    如今服役,是按县逐车编组,每车十人,送往服役地点,车父是这十人之间的领头羊,他为人正派,也不收季胥的钱,将门一关,不愿与她一道。


    过会子,车父与通行戍卒在楼下吃酒,只见一厨佐给他们端来一盘圆溜金黄的吃食,他道:


    “站住!我们可没点这个!”


    厨佐道:“这是一个小郎送的,他说与你有缘,送你们就酒吃。”


    “何来的缘?”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们的牵挂是一样的。”厨佐按交代的道。


    车父本想驳的,一闻此言,便默住了,问道:


    “那小郎呢?”


    季胥候在厨房听信,那厨佐说的话,是她的最后一试,不成便罢。


    只见厨佐欢天喜地的领了车父来。


    那横面虬髯,人高马大的车父,在她肩膀一拍,朗声道:


    “弟何不早说,此行幽州三千里是为寻母,我范昌,生平最敬服孝心至诚之人!明日鸡鸣后,你只管跟我们十人走,这一路到彭城,护你周全!”


    客舍内,凤、珠二人吃着茄盒,神


    采陶醉。


    “出门在外,还能吃到阿姊的手艺,真是天底下一大幸事!”季凤道,手背给季珠揩了揩嘴角的油点子。


    季珠手捧一个,也吃的欢喜,问道:“阿姊去哪儿了?”


    一个时辰后,只见季胥背了个沉甸甸的大布囊回来了,丁零当啷的,揭开一看,竟是铜镜。


    个个打磨的光滑锃亮,做工精细,背面还有独特的镜铭。


    “会稽吴县制,用之大吉,宜贵人。”


    到底蒙学不是白读的,季珠挨个的捧了,顺当的念出了背后的铭文。


    “总有五十个!”季凤则数了道。


    这铜镜正是季胥准备运到彭城的货物,虽说比细葛布重,但她打听了,车父那行,十人乘一辆牛车,她们此行的重量,加上铜镜也不抵那十个汉子,倒不会因负重多于他们,而耽误人家的进程。


    细葛布虽更轻,但彭城也盛产葛类,恐怕两厢差价不大,最后便进的铜镜,花了十两银。


    话说大房,


    季富在屋里翻箱倒柜,他还欠了赵家赌坊大笔钱,脸也厚了,并不避着躺在床上的金氏,大剌剌的将屋内翻乱,一脚踢开个衣簏,道:


    “母在世的时候,给你的那对耳环、银戒子呢?”


    金氏前儿挨的窝心脚还没缓过来,说话还疼的岔气,她冷冷道:


    “那是因我生了男丁,母给我的。”


    季富道:“什么你的我的,我为这个家赚钱时,可有分你的我的?没我这一家子早喝西北风了,那些首饰还能留到这会子,快快拿给我,把债还了。”


    金氏强撑心火道:“年前百价飞涨,你有多少日子没往家中拿钱了,真当孩子吃西北风就能长?那首饰我早当了,你要也没有。”


    季富是不信的,他心内有一笔账,家里有田有地,不至于穷到金氏当首饰的地步,不过是死守着不肯给罢了。


    他接连的不着家,这日回来,容光焕发,站在檐下,对扫院子的季止道:


    “阿翁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季止一点也欢喜不来,不过是哪家的妾,她不想嫁人,因道:


    “我今年才十三,不到许人家的年纪。”


    季富道:“阿翁哪能不知,给你寻的盛昌里的赖家,家中卖鱼贩虾的,日子好过,你到他家做几年养媳,到了岁数再成亲。”


    季止的脸一下白了,她从前在盛昌里叫卖,知道那家。


    儿子生下来就是不好的,十岁上了还不会认人,说话还淌口水,人都管他叫赖傻儿,季止卖东西都躲着他家走,因那赖傻儿爱拿石头扔人。


    季止听说,扫帚也拿不住了,掉下来砸了她的脚,也还呆呆的。


    是季元冲出来道:“阿翁怎么忍心让女儿配个赖傻儿!”


    季富见她更没好气,说:“若非你阿母搅合了你的婚事,也不到这田地,阿翁丢了活儿,又欠了债,也难呐,你们也该替阿翁想想。”


    季元道:“家里还有二十亩地,还有房舍可卖!”


    季富一听将她喝止:“胡说!祖宗基业怎么能动!”


    季富也怕人家指指点点,夜里再送季止去赖家,季止哭了一日,找金氏求情,可金氏近日总懒懒的不理人,季元去说也不见回应。


    夜深后,季富果来西屋拍门叫人,她们吓的不敢开,季止道:


    “阿姊,我们逃吧。”


    季元没有说话,姊妹双双向外望,只见窗外夜色如漆,深不见底,一时逃到哪去呢。


    那老旧的门闩,经季富踹了几脚就断了,他一把推开来拦的季元,拽了小的那个向外走。


    季止抱住门框,喊道:“阿母,救我!救我!唔……”


    嘴被堵上,兜头一个麻袋套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整个人腾空了。


    却听的一声闷响,又轰的掉在地下,忙的扯开麻袋,头发凌乱的布在脸上。


    一眼望去,只见金氏手里一根带血的门闩,胸膛起伏。


    季富昏死在地下,口中细微呻吟。


    第90章


    待季富迷迷糊糊的有点意识,只觉金氏在他眼前动来动去,他一动,才觉身上被她以麻绳死死的捆缚了,有气无力的骂道:


    “你敢谋害亲夫,我要告到乡啬夫,告到县廷,治你弃市之罪……”


    被金氏以一团脏抹布堵死了嘴,又昏死过去。


    “他日后当真告阿母,可怎么拦得住,又不能一直捆着他。”季元道。


    金氏搂住身子打颤的季止,摸了摸她的脸腮,扶过她的头,重新将丫髻梳篦了,目向窗外的黑夜,像是狠了心,道:


    “这处没法待了,他迟早将你们一个二个全卖了,我们离了这,去投奔你们的姨母,沿道找一找你们的弟弟。”


    “是了,县廷说那贼妇携了弟弟向北去了,这一路正好打听打听,只是姨母家远在邯郸,咱们的盘缠打哪来……”


    姨母家远,逢年过节也走不起亲戚,季元从出生至今,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姨母,未曾亲见,偏偏季富将家里的钱都翻去赌了,恐怕母女仨,都凑不出一百钱。


    只见金氏,来至院内的鸡埘旁,里头原有的两只鸡,早被季富捉去卖了,里头只剩了鸡屎和鸡毛。


    金氏将手伸进去,在角落扒拉一番,抠出块布巾,解了上头的结疙瘩,里头正是季富朝她要的银耳环与戒子。


    君姑在世,原还有留给她碎银子的,只是先时她不防,被季富翻找出来赌没了,只藏住了这仅剩的。


    “好在没让阿翁翻了去,咱们有盘缠了。”


    借着月光见了银闪闪的首饰,季止庆幸道。


    金氏道:“这点哪里够的,加起来不足二两的。”


    这首饰请工匠打时就用不起多少银,打成的极其简薄,这会擎在手心,都不成原先的形了。


    “我有!”


    只见季止返身进至西屋,从床底下的老鼠洞掏出个钱袋,倒出来一堆五铢钱,有五十个。


    这都是从前她做小买卖,背着金氏,每日抠出来一点攒下的。


    金氏给她头上戳了下,骂道:“死丫头竟敢背着我藏私房钱,我不说盘缠不够你也不拿出来了,放你那丢了可惜了,都拿给我管。”


    说罢也不客气,将那钱都搂过来收着了。


    季止在一旁垂手站着,瞧着眼巴巴的,身上的肉疼。


    又听金氏道:“这些还不足,听说办传要些时日,趁这日子,将家里那二十亩地卖了。”


    次日早,季富仍塞了嘴捆在西屋,金氏携二女,去乡啬夫那办理了前往邯郸的传,外出缘由是寻子、投靠亲戚。


    只是家里二十亩地,本就不算上等良田,只能算中等,加之卖的急,只卖了十八两。


    外人见她卖地,也有疑心的,只是听说她丢了孩子,才变卖家产以找寻,倒也谅她这份急切的心。


    也有问:“你家季富呢?几日不见他了,卖田这样的大事他竟不来?”


    金氏诌道:“县里找了份车夫的活计,并不回家住了。”


    众人便信服了。


    待到七日后,一乡亲拿着金氏临走托付的钥匙,将大房门解开,不防被吓了一跳。


    季富躺在地下,瘦了一圈,屎溺一地,见人来在地下蛄蛹,身上的骚臭味熏的人掩鼻直退。


    那乡亲忍住恶心,替他将那团堵口的抹布抽出来,只听他道:


    “报官……我要报官……”


    那毒妇,每日只给他吃个豆脯,怕他尿多,连水也给的有限,这会子他的喉咙哑的连话也说不全。


    话说季胥一行。


    因和车父一队相伴,安全的行路千里,途径寿春、合肥等地,到了彭城附近。


    三千余里路,已经走了将近一半了,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彭城附近水道交纵,陆路不能通行,她们便改乘船只进城地界。


    只见津渡停有许多渔翁打扮的百姓,有的撑竹筏。


    有的则撑木罂缻,季胥没见过这样的,多看了两眼。


    只见是一种底下连着空心的水葫芦,上面缚块木板,利用水葫芦的浮力,能容纳三四人的小舟。


    篙人在津渡口以摆渡谋生,进城一趟按人头算钱,素日大人十钱,小孩五钱。


    季胥姊妹仨,加一辆牛车,一只独筏坐不下,那掌篙的老翁道:


    “这样,小郎你雇我们两家的,我们中间搭木板,固定在木罂缻两头,结驷而行,足能载重你一家。”


    “好。”


    季胥便雇了两只木罂缻,结驷并渡,妹妹们将布橐或抱或背,坐在中间。


    因这牛没渡过河,怕它发狂,季胥按老翁教的,用一块巾子蒙住了它的眼,跟在一旁稳住它。


    车父那行戍卒,则雇了三只竹筏结驷,连人带牛车,也渡水进城了。


    凤、珠两个在水上东瞧西望,满眼新奇。


    只见那彭城依水而建,水道直通城内,她们竟是坐在木罂缻上,一路划进城的。


    连那城门吏查看她们的传,也是坐在舟上,将木楫打横过来接递的。


    城内水浮陆行,水上唱棹,岸上转毂,士女商贾,苎衣绮服,行路杂沓,看的人眼花缭乱。


    “嚯!瞧那大家伙!”季凤惊呼道。


    “那是楼船。”撑篙的老翁笑道。


    只见一艘足有四层楼高的楼船举帆入内,那白帆尖,远远看着几乎剐蹭到城门洞的拱顶,待走近了,只见船板上倡优啁戏作乐,依稀可见船内公子哥把酒言欢的身影。


    跟那楼船一比,季胥她们乘的木罂缻就和蚂蚁似的。


    “神仙菩萨,这些人也太会享福了,把船都做成楼宇了。”季凤看的乍舌,连连惊呼。


    她抱着个大包袱,脚底还夹着一个,连日赶路面多尘土,多日未洗的头也结绺了,心想,也不知那楼船坐起来啥滋味?


    “粱饭,卖粱饭!”


    两岸店肆叫卖连连,水上的小筏也有揽客的小买卖,


    “荷花,刚采的荷花花诶!”


    “鲂鱼,新鲜的大鲂鱼!”


    “桃滥水,小郎,买二升桃滥水,生津又解渴。”


    季胥她们上岸时,岸畔一小贾在卖桃滥水,筐内盛的新鲜大桃子,旁边立着个木石制的舂碓,桃子放进去舂压,汁水流在竹筒内,还给加些麦芽糖。


    季胥想,这不是鲜榨桃汁吗?


    于是道:“来十三筒。”


    车父那十人,在她们后头也将要靠岸了,这一行多亏能和他们结伴,少了许多悬心的事。


    “范兄,喝点桃滥水解解渴。”季胥和车父范昌道。


    “好!此去一别,你我兄弟不知何时再见,咱们以此代酒,喝一个!”


    范昌道,他这一路,多亏和季胥同行,五脏庙倒是享福了,因道:


    “日后过乌伤县,定到城北寻我范昌!我带你炙肥羊、吃美酒!”


    两厢就此别过了,季胥她们姊妹,一面喝着甜滋滋的桃滥水,一面找寻能落脚的逆旅。


    “真好喝。”


    季珠坐在牛车上,捧住竹筒,咕噜噜喝的一滴不剩,把嘴一舔,这竹筒晃了晃,也舍不得丢。


    这一路,她们啥都舍不得扔,啥破烂都捡,别说干树枝了,就是路上看到坨晒干的牛粪马粪都想捡来烧,实在是有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用的时候没有,便格外棘手。


    像用破的袋口、漏水的竹筒,都舍不得扔了,袋口到了驿站缝补缝补还能用,漏水的竹筒还能盛饭,这次车父他们人多,就用着了。


    季珠嘀咕道:“这个很好,可以拿来当杯子。”


    塞进了布橐里,准备到了逆旅,涮涮干净。


    “走走,去看泗水求鼎!”


    “听说周鼎出泗水了!快去看!”


    正寻到间逆旅的招牌,一时人流涌动,竟将路堵住不能过,成群的都向泗水桥上赶。


    季胥举目望去,只见桥上力士黑压压一地,合力从泗水中牵挽一绳索。


    “一、二、三!拉!”


    “一、二、三!拉!”


    口号如雷,隔着河岸都能听见。


    皂服官吏又牵来一批官马、官牛,套上绳索,随口号举鞭,向一个方向驱赶。


    那平静的泗水河面,竟隆隆作响,一个古老的大鼎,其中一角被绳索起吊出水面了!


    然而,因其太重,生生将绳索坠断。


    桥上合力的兵民,呼啦啦仰倒大片,那鼎落回水中时掀起巨浪,打湿了岸边一圈人,足见庞大。


    “是龙尾!”


    “水中有龙!我看见龙尾了!”


    “是龙尾拍断的绳索!”


    人群中嚷道,一传十,十传百,百姓都信服不已,转头都称看见了。


    季凤将眼揉了又揉,“龙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阿兄,小珠,你们瞧见了没?”


    季胥并未看见,她是觉着因鼎过重而断的绳索。


    季珠亦是摇头,“没瞧见呀,就是好大一道浪。”


    “那浪里的龙尾,你们竟没瞅见?”河道旁的百姓道。


    季凤对着水面,将眼瞪的铃铛一般,“真是奇了,人人都能看见,我竟看不见?今儿非要看见了。”


    眼看乌云压日,天一下暗了,像是有场大雨要下。


    “换铁索,速换铁索!”桥上主事的官员命道。


    泗水岸畔百姓议论纷纷,已有雨滴湿了面庞,一时也不肯走,个个以袖掩头也要瞧这热闹。


    就连水中那座楼船,也停住了,船舱里一排的公子哥,探身出来,指着落鼎那处交谈。


    “这雨不知下多久,水位高了,可就不好捞鼎了。”


    “得趁早捞出来。”


    时人对鼎是迷信的,相传,禹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春秋时期,周王室衰落,诸侯强国都想将九鼎占为己有,直到秦灭东周,九鼎也在争抢中遗失了,有流传说这九鼎便沉入在彭城泗水河下。


    《秦始皇本纪》有载:“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想想,始皇泗水求鼎而不得,如今的泗水,眼看能将鼎吊出水,人心自然振奋,连彭城令也匆匆下马,赶来了桥上指挥。


    因雨渐大了,季胥她们先进了逆旅。


    这逆旅不同驿站,是私人商贾开的,掌柜的也站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一个小子在店里引客,帮她卸了车,牵牛入厩。


    季胥要了间靠泗水的房,一推窗,就能看见桥上的景况。


    凤、珠二妹看他们捞鼎,看迷了。


    “阿姊,那店小郎说的那样真,莫非这泗水里,真有龙?”


    季凤撑窗望道。


    方才进来一路,店小子和她们说了彭城代代相传的,当年始皇泗水求鼎的事:


    “要说那次,也和这次一般,鼎都起一半了,鼎内却有一龙头伸出来,将绳索咬断了,可惜那鼎又沉入水中,再不能寻了。”才刚那店小郎说的绘声绘色。


    “也不知这次能不能将鼎捞上来。”季珠道。


    季胥道:“我是不信水中有龙的,捞不捞上来暂且不论,只是泗水岸边人越多,咱们的五十枚铜镜,越好转手了。”


    “这倒好,我竟忘了这层!”季凤回过头来,开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