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话说这乡市,邓、刘两家媳妇早已轮流在这卖豆腐皮,不过自是不能和县城那般,卖上三钱的价,卖个二钱,一日能卖上十块,两家平分这钱,到底也是收入;
庄蕙娘便还是在盛昌里卖;
曹氏便在其余各里走田叫卖,哪怕卖出三五块,多少能拣些钱,这是四家相商的,大头还是靠季胥在县里卖。
不过县市里,亦出现了张家豆腐皮、李家豆腐皮……
毕竟豆腐皮无需点豆腐,只需做豆腐的前道工序,不似豆腐,背地里怎么琢磨都不成形。
这豆腐皮,只要煮过豆浆的,一见上头的油膜,都能琢磨出个大概,见季胥生意好,自是争相来卖。
先前有季胥用试吃卖出了名声,他们连吆喝都省了,有的是偷偷卖的散户,有的则是有肆坐贾的商人,因无县廷登记的买卖资格,亦是偷着卖。
隔壁那卖胶牙饧的老妪,便左右打量了市吏的身影,悄悄问买饧的人:
“要豆腐皮不?我这的便宜,五个钱能买上两块。”
“女娘,少点,算我两钱一块,我看别人家都能卖这个价,怎么你就不行?”
因而季胥摊前不少讲价的,季胥摇头,再低就不划算了。
况且她教的法子,按比例做出来的豆腐皮黄灿灿的,有韧劲,和那掺多了水,发硬发枯的豆腐皮不一样,值得上这个价。
“不少我可走了。”
“真不少?那我上别家买去。”
一时有抬脚走了的,这日关肆门时,季胥的豆腐皮倒还剩了些。
“这可如何是好?”邓家媳妇急着来寻季胥商量道。
今日在乡市,自从林家媳妇也琢磨了来卖,她那豆腐皮再没卖出去过,
“她卖一钱,比我便宜了一半,一听她吆喝,都跑了。”
一见季胥亦未卖完,托手忧道:
“胥女明日要减多少的量?”
季胥道:“不减,还是八十块。”
邓家媳妇惊道:“可你今日都没卖完,少些我们也是能接受的。别顾着我们生意,叫这些豆腐皮积在你手里了。”
“一时又放不坏。”
季胥扳了人坐在苇席上,捧了炒香豆和热水来招待,问道:
“婶儿看旁人的豆腐皮,跟咱们的可一样?”
邓家媳妇回忆一番,摇首道:
“不一样,我看林家媳妇的,皱皱巴巴的,发白,不说味道,光卖相就不如我们的好。”
“那婶儿大可放心,起码我这里,能保证每日跟你们的进量。”
说完,便将明日进豆腐皮的钱,事先给足了数,也好叫人定心。
“婶儿明早还按原样给我送来。”
多日过去,胶牙饧老妪依旧问来人:“买些豆腐皮?”
接连的摆手不要,
“你这豆腐皮,煮出来不正宗,还是胥女家的吃着是那个味。”
季胥这处的生意又好起来,连前些时日积压的豆腐皮都卖空了。
“看来还是得货好!方能持久。”
来家送豆腐皮的邓家媳妇听说了,笑道,她在乡市的生意也恢复如初了,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
近日春耕,农田灌上水,倒映田陌上负笼挑担的身影,这是冯大,因他家有牛犁地,比旁人家要快得多,这都可以开始插秧了,筐笼两头都是绿油油的稻秧苗。
他们楚越这带,有的穷困的,连官府的耕牛都赁不起,还是用最原始的水耕火耨,或是人力拉犁、负笼荷臿,效率低得很。
旁人见冯大筐笼里的绿秧苗,笑道:
“还是你家好啊,那牛耕地多快,一天能犁好几亩地,难怪乡三老集会,都呼吁咱们用牛耕,别弄那水耕火耨,稻子长不好。”
一旁锄地的小郎道:“谁不见牛耕地快,那咱也赁不起那耕牛哪,一到春耕,赁金就涨到大几十钱一日,本固里有几户人家出的起这份钱。”
徐媪手挎饭箪来田间送朝食,将这话听去,心内舒畅,说道:
“怎的不去胥女家夯院墙,她那不是给佣钱?多少能挣些回来,赁头耕牛回来也好。”
小郎道:“如何没去,我两个兄都去了,一天给十五钱呢,比窑场工钱还高。”
原是季胥家要夯院墙,外加搭两间柴棚,因近来春耕,各家自然没有多余的劳力来相帮。
她出佣钱来雇,每日十钱,因白日在豆腐肆,没有工夫做晡时招待,又给加了五钱,添作一餐晡食的钱。
如此一来,各家都争相腾出劳力来挣这份钱,季胥雇了二十来个人,一天就能将院墙和柴棚架好,倒不至于耽误他们春耕,还能挣些回来。
小郎道:“春耕买粮种、赁耕牛哪样不费钱,林家婶子,你说是不?”
林家媳妇卖豆腐皮的事黄了,一闻季胥雇人夯院子,立刻就使唤他家汉子和大男去了,占了两个名额,如今笑道:
“可不是,要不是这地里要烧草埋灰,我都去。”
听的徐媪变了脸,一句话也没有了,径自向自家田头去。
只见林家媳妇又笑话起王麻子来,说:
“你现在也是翻了身了,连牛都赁得起了,还记不记得你早两年,从早到晚的踏长镵,一脚踏下去翻一块土,一日下来不过整出屁大点地方。”
这王麻子家,原也是本固里穷困潦倒的,如今跟胥女做了阵子豆腐皮,眼看日子就好过起来了,林家媳妇想起这事就得悔的咬碎一口牙。
便撺掇道:“哎,我瞧胥女家薤菜种的好,你还偷不偷了?”
说的周围一片田都哄笑起来,说:
“王麻子爱吃胡瓜!那顿好打还记得不?”
臊得王麻子根本不搭讪,甩着鞭子赶牛,曹氏听了这话,叹气的怨了王麻子一眼。
话说季家,一日工夫,那院墙绕着屋后前院,夯了起来,将那两畦菜地也围在了后院。
至于前院,东侧挨着院墙,起了柴棚,和东屋是顶角相接的,并不影响采光,顶上铺芦苇,西开一扇木栅门,对面是灶屋,中间是空地,十分宽敞,平日可以在这晒菜脯、晒被褥席子。
季凤四周转了圈,满足道:
“有了院墙,就不怕别家的鸡偷着来咱家菜地糟蹋了。”
季珠亦是百般兴奋,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向季凤道:
“二姊,等有大太阳了,我要去牛脾山拣松球,把柴房堆满!”
季凤笑道:“我们一起去,有柴房可不怕柴禾被雨淋湿了,拣再多回来也使得。”
这各处停妥,该发雇钱了,这会子季胥尚未家来,季凤便照她交待的,去屋里拿出钱袋子来。
院里的乡亲把杵扶锹,正笑容洋溢等着呢,见季凤小小年纪,数钱有模有样的,打趣道:
“凤,数得清吗?拿给婶儿来给你数清爽。”
“瞧瞧,掉地上了!还不仔细捡起来。”
还有那哄人的。
季珠倒是信了,忙的低头,左右巡看,却见地上一个铜子也无,惹得叔婶们哄笑起来。
季珠把脸羞红,埋在季凤背后头。
季凤一点没信他们的顽话,笑道:
“怎么数不清,十五钱,婶儿点点,当面点清楚呀。”
“是了,一点错没有。”
妇人在手心搓开清点,笑了点头,掖进怀里了。
有那林家汉子,领了又排前来,她当下竖起眉道:
“叔还要赖我个孩子不成?”
“哪里,同你顽呢。”林家汉子笑笑走开了。
到底季凤素日爱数钱,那眼睛又利,不会给多,亦不会给少了,阿姊交与她这样一项活儿,心头可自豪着,挨个的分发着佣钱。
这钱一领,各人都面有喜色,有的接了钱,好奇问道:
“这柴棚,怎的前院一间,灶屋后头还有一间?”
她们从前新起的瓦房,是一堂两内的格局,灶屋便在西南角,与西屋顶角相连,因而灶屋之北,是一块空地的,如今这空地杭起了一间芦苇顶的矮棚,西向的木栅门,众人都以为这间也是柴房。
季凤笑道:“灶屋后头这间不是做柴棚的,是牛厩!”
这个方位做牛厩,甭管南风天、北风天,都不会返来牲畜味。
“牛厩?”一时都满目惊讶。
“女娘,是要买牛?”
县市里,牛肆前,一身量微宽的男子凑至季胥跟前,笼手含肩的,穿着带夹襦衣,下是长至脚腕的大袴,裹着发的帻巾状似圆丘。
季胥正是来买牛的,有了豆腐皮这项收入,手头的钱已经足数了,家里这才夯院、盖牛厩。
“我见过女娘,是那豆腐肆的贾人罢?我还买过你家豆腐咧,我是灵水县这带相牛的,交与我,保管给女娘您相一头好牛,不病不疫,强健有力。”
“相牛?”
季胥只知如今与匈奴战事频繁,马匹需求高,兼有达官贵族的乘马需求,北地有诸多官府所设的牧场,养马业繁荣,为此还催生了相马业,便是专人相看马匹。
她们这县,多用牛畜挽力运输,十分罕见马匹,自然连间马肆也没有,牛肆是有的,不曾想竟还有相牛人?
“正是正是,不知女娘买牛有何作用?”
如今牛是极为重要的牲畜,用处之多,譬如有用于军运的“官牛”,丧葬用的“奠牛”,赏功用的“犒牛”,祷祝用的“求牛”,飨宾用的“膳馐之牛”,祭祀用的“享牛”。
不过大部分寻常百姓,还是拿来做挽力、运输、包括做耕牛,见季胥是做买卖的,因问道:
“可是要拉车运东西?交与我,不仅相头好牛,还包办牛车名籍,只要这个数。”
他捋了袖子,比了个五,
“五十钱。”
如今,耕牛要有“牛籍”,拉车的牛亦要有籍,便是“牛车名籍”,将来八月份官府算民为户,牛与车都算家赀,得录在户籍里头,要额外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
这样的“牛车名籍”,得上县廷去办,倘若你驱车外出,遇上官吏察看,“牛车名籍”是一件必须要拿的出来的东西,证明你的牛车来路明正,否则官吏轻易便扣下了,有人代办,倒是便利,季胥因问道:
“牛车名籍多久能办下来?”
相牛人悄悄道:“实告诉女娘,我里头有亲戚,今日便能给办下来,若自己去,不等上三五日不能了的,
你想想,那牛关在县廷的牛厩,乱糟糟的,三五日不得瘦上一圈?谁知会不会染上什么病,还得交过夜费,不划算。”
“成,那就仰仗郎君了。”
季胥点头道,两人一道进了牛肆挑牛。
第72章
本固里,
凤、珠二人同在谷口,巴巴望向来路,这心都要激动坏了。
跟来一群半大孩童,这买牛车,放在全乡也是稀罕事呀,没有不爱热闹的。
若非春耕地里忙,那些大人都得站成排,挤着来看。
直等到日头西斜,路旁的狗尾巴草被崔广耀用棍子打倒一大片,他道:
“怎么还没回来?怕是钱不够,没买成罢!”
季凤道:“买牛车你当是买颗菘菜呀,当然得挑仔细了,我听阿姊说,还得办牛车名籍,可复杂了,不定是在县廷绊住了脚。”
崔思撇嘴道:“胡说,我只听过编户民籍的,没听说牛车还要名籍的。”
自枯水期去季家打水吃,廖氏已是不拦他们兄妹和季家姊妹一处玩耍了,不过廖氏自己越发避着季胥走道了。
“就是,胡说!”
“哦!她是东瓜做碓嘴,话里捣出水!”
“瞎说八道!”
有旁的孩童跟着起哄。
季凤道:“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哼,且等着瞧罢!我阿姊的话比真金还真。”
只见季虎孩见这处孩童扎堆儿,也背着在田里犁地的金氏,鬼鬼祟祟窜了来瞧热闹,说:
“哼,我家早就有牛车了!”
崔广耀道:“少说大话了,压根儿都不是你家的,是县里乔富户的。”
季虎孩说:“在我家就是我家的!”
众人懒得睬他,不知谁先叫嚷道:
“来了!来了!是牛车!”
只见季胥将了辆高大的牛车,那牛毛色亮泽,结实壮硕,拉着车轮吱喽喽转,不一会儿就来到跟前。
一伙孩子欢呼着,一簇而上。
“阿姊!这牛车真叫买回来了!你真厉害。”
季凤满面笑道,话里话外尽是兴奋。
这牛并车办妥当,拢共花了九千钱,日后可算不用人力推车走远路了,家里又添个大家伙儿,季胥心内亦是开心。
她上辈子会骑马,对驭牛也算有些基础,因在县里,请相牛的指点她一番,便领会到松紧缰绳的窍门,上手了赶车了。
这车虽不是带盖的漆木轺车,但也是实打实的白杨木做的,车辕前端有一根曲状的车轭,两端分别缚住两根车辕,中间套在牛脊背上,坐在车前牵动牛绳便能驱车前行,后头露天的车板运货倒便宜。
不是大户人家注重出行之仪,也不会去置办轺车,这样的便足以寻常百姓日常使用了。
从前的独轮车,她已擦干净,才刚顺路还给窑场了,沽了两坛春醴谢王典计。
现今车上只拉着些空木桶、木板之类的,位置还多着,季胥笑道:
“来,坐上来一道回去。”
一拉凤、珠二个,一下便上来了。
“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我也要我也要!别挤我!”
下剩的孩童哪里坐过牛车,大些的扒着车,自个儿一溜烟爬上来,小的便张手蹬脚向季胥央道:
“胥姊,我也想坐!牛车威风!”
只见季凤赶的这头来,那头扒拉上一个
,
“去去去,这刚买的新车呢,嗳哟,瞧你们这手爪子脚丫子脏的,可得赔钱来。”
一时竟是不能震吓住他们了,便道:
“阿姊,快将车走,别由这群小崽子们胡闹。”
季胥笑道:“他们跟着也不好走,让他们上来罢,坐这一段路,不过可得抓稳了。”
“好!”
后头响亮应道,竟都你拉我拽的,帮着上来了。
季凤一时只得作罢,见车上人多,特问起件事来,说:
“阿姊,可是有办好牛车名籍?”
季胥便从布袋里掏了与她,她捧了来,来回的摸索。
只见那名籍是片木牍,上头盖了官印,其上一串汉隶墨书道:
“拉车牛一匹,黑犉,左斩,齿三岁,絜七尺九寸。”
因不识字,是季胥念给她们听的,季珠逐字指着,学舌念了一遍,说:
“阿姊,这牛三岁?比小珠还小呢!才和绵绵一样大。”
季凤道:“看清了罢,牛车是有名籍的,是谁东瓜做了碓嘴,浑说了?”
其他孩童见此,这才乖乖闭嘴,崔思也不与分证了,她坐了遭牛车,年岁大些,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滋有味的。
有孩童问:“胥姊,左斩是什么意思?”
季胥道:“是它左耳有个做标记的小缺口。”
牛尚是牛犊时,牧牛人为做标记,会在耳上剪小口子,或是在腹部割毛、或是割角,这些特征,都会记录在牛车名籍上。
“黑犉”,亦是外貌描述,是指这是头黄毛黑唇的黄牛,至于“七尺九寸”,便是这牛由县廷的吏员量测出的大小了。
“你们可快来瞧瞧,胥女这是添个大家伙儿啊!”
田间地头,有人远远望见了驶过蜂子坡而来的牛车,一下和左右传开了。
土垄两旁吆喝不停,问季胥花了多少钱、哪处买的、啧啧说这牛瞧着就壮实,是那极好的力牛。
有的招手顽话道:“胥女,来来,往我田间来,正好给我犁几亩地。”
季胥一一笑应了:“你家儿郎们能干的很,哪里还用的上我这牛了。”
一时都仰头笑起来。
“怪说盖一间牛厩,眨眼工夫,就将牛车买回来了!我的乖女,快把鼻涕擦擦,牛车坐着舒服不?”
有妇人见自家小女亦坐在那牛车上吹风,一时笑了指着让旁人看,大嗓门儿问道。
那小女扒着车沿,面向田间,头遭坐牛车满心欢喜,袖子揩了鼻涕说:
“舒服极了!阿母,我们家何时也买牛车?”
妇人将手一摆,笑说:“要你阿翁挣大钱去!”
那王利,原在田间插秧的,一瞅见牛车,也顾不得王麻子喊了,就着水渠浇了水洗手,光着脚丫就向牛车奔去了。
“踩上来看我不捶你,刚下了地,满腿泥呢!”
季凤见他近前,顿时喝声道。
只见王利扶着车尾一跃坐上来,脚悬在空中,咧嘴向后笑道:
“我这样坐着行罢?”
季凤方才作罢,由他去,不多时,只听哪个孩子惊呼道:
“牛粪!”
季凤忙的扒拉开人去瞧,一面道:
“阿姊快停下,我铲了好肥土。”
却见林家媳妇早已眼疾手快,大铁锹一铲,向自家田里去了。
听了远处闹哄哄的,冯富贞直起身来,捶了捶发酸的背。
去年卖粮亏了许多,年后家里又刚交完她小叔的束脩,大母越发俭省了,连插秧的佣工也不雇来用了,都是一家子丁口,并帮忙的亲戚们齐上阵。
用徐媪的话来说:“累这三五日,过后灌水捉虫又用不着你们这些孩子。”
如今见季胥又是雇人夯院墙,又是买牛车的,旁人概与她有说有笑,倒抢尽他们冯家风头,心里不自在,说:
“不就一辆牛车,好稀罕,谁家没有似的。”
“大母也真是,雇俩佣工能花几个钱,瞧我这身衣裳脏的,手脚都泡肿了。”
又是累,又是气,一时怨道,不禁红了眼圈。
“累了?去坐了歇会儿,这亩地剩了也不多,我一人就能插完。”
鲍予将她这气话听了去,说道。
一旁的妇人见冯富贞坐在田埂上,直揪那草根子,说道:
“我说徐姑,你家近百亩的田,今年怎的不雇人来相帮了?瞧把你家富贞给累的。”
徐媪正来送田间送晡食,因见那土垄上的热闹,正拉下张脸,闻言笑道:
“有什么累的,我做女娘时采莲采桑,上山打柴,回来还得种两亩地,也不觉累,她就是日子太好过了,合该吃些苦。”
一点不提家里在俭省的事,招呼亲戚们都来吃饭饮水。
食的春韭烩肉,那肉都切成沫了,日子哪里好过了,偏还这样说,冯富贞越发怄了肚子气,怨道:
“大母先前还说,胥女到底不能越过咱家去,如今人家夯院墙、盖牛厩,一雇就是十数人,还买得起牛车,威风凛凛的,哪里没叫越过去……”
被徐媪拉下脸剜了眼,声音方往低了去。
周边那片田也请了亲戚来相帮,田埂聚一簇在吃饭,说三道四的,也不避讳:
“我看胥女家有这势头,造房子、打井、夯院墙、又是买牛,那豆腐肆是真好的营生,倒是要赶上冯家了。”
“是咧,那豆腐肆才开多久,连牛车都有了,倒是冯家,越发穷了,瞧着都不雇我们做活了。”
听的徐媪沉了张脸,偏生人还向着这头大剌剌的问:
“徐姑,可巧你家老三不是成年未娶,我看配人胥女,倒不算埋没了他。”
徐媪连笑意都没了一丝,重着语气道:
“浑说什么?我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合该娶大户小姐,怎能配个贾人。”
“又非市籍女子,到底是跟咱一样的编户民籍,还会赚钱,有何不好?”那妇人嘀咕道。
“混迹市井,钻营牟利的女娘,跟那些市籍之人没什么两样,这种人断不能进我家门。”徐媪道。
鲍予想驳什么,被冯二扯住袖子,便低头吃饭了,摇了摇头,只同冯二怨道:
“家里多少银钱都用在三郎身上了,束脩、买笔墨砚、买书简,因着读书要穿好的、用好的,
一年到头什么活儿不干,也就去年农忙沾了沾手,就这样母还说累着了他,春耕都只要他在家温书,也不见有个一官半职的荐举,什么时候是个头。”
冯二直扯她,示意她住声,被徐媪听见又该一通训。
在徐媪看来,冯三有官相,如今学经诵文,都在为将来荐举为官做铺垫,届时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是以徐媪素日待人和气,分外注重名声。
“季虎孩!”
只听的金氏一声震喝,撸了袖子从那牛车上揪下一个小兔崽子来。
原是季虎孩趁乱也混了上来,光为这处人多好玩,乐呵呵坐在后头,学着崔广耀摇头晃脑的。
不防被金氏逮下来,提着耳朵向家去,一路嗳哟叫唤,
“嗳哟……做什么揪我,我与广耀兄玩的,没和二凤、小珠她们三个说话……”
“嗳哟好疼啊,我分明没和她们说话。”季虎孩吃疼叫起来。
田里耕地的乡民见状,指指点点。
金氏面上过不去,不禁打了季虎孩两下,说:
“我几时让你别和她们说话了!那牛车人多,挤下来跌你一跤,看你喊疼不,还不回家去!”
季虎孩知道自己不能和二房的说话,可他觉着自己又没说,现下被打,嗷嗷哭起来,说:
“你就是让我别和二房的说话,你说了!”
一哭大家伙都看过来,金氏扯了他走的越发快了。
季胥将着车,看了那场闹剧,说道:
“早知一起头将他赶下去了,省的这两下打。”
季凤冲那头抬了下巴道:“谁叫他贪玩坐上来,讨打也是自己的事,该!”
说着话,车停进了院子,新夯实的院墙,乍一进来,视野不能直达外头,倒令季胥不习惯,围着转了圈,又将新买的铁锁安在院门上。
季凤跃下车来,已是在轰人了,
“坐好一段路,也该过瘾了,快快回家去,想像季虎孩那样等你们阿母来打呀?”
方恋恋不舍下来,咭咭呱呱的:
“你家牛车真舒服。”
“摇得我都打哈欠了。”
“这牛可真壮,我们这么些人都能拉的动呢。”
说起牛,季凤便去背了筐箩,兴致勃勃向季胥道:
“阿姊,我想趁太阳没下山,去找些狗尾草和苜蓿来喂牛!”
季珠正在抚摸那黄牛的皮毛,夸它温驯,闻言扭过头道:
“小珠也
去!”
季胥一面卸车轭与车辕,一面叮嘱道:
“别走远了。”
凤、珠二人应了,跑出去了,下剩的孩童也都陆续走开,有的跟着要去找狗尾草,有的家去了。
季胥将牛牵进牛厩,喂豆渣饮水安置,合门落闩。
至于那车,东西搬下来,则拉进隔壁的柴棚去了,收拾一番,院里又重新空旷齐整起来,时而传出哞哞的牛叫声,屋后的母鸡在打咯哒。
季胥一看,里头四个鸡子,个个拳大,便拣了出来,存在西屋的陶罐里,里头已是有十来个了,都是这阵子拾的鸡子,没吃了存起来的。
如今家里有五斛白面,六斛稻谷,一坛子仲冬腌的菹菜,两只火腿,有五斤腊肉腊肋,一罐新鲜鸡子,两袋子去岁晒的菜脯,诸如茭瓜脯、蕈脯、芦菔脯、蔓菁脯、菘菜脯……
还有屋后两畦新鲜菜蔬,随吃随摘,很是方便,平日只需在市里捎回点鲜肉鱼蟹来,便足矣。
今日她便买了两根肋回来,家里头有黄豆酱、饴饧、香料、蕈干,正好做道黄焖排骨来吃。
只见她将排骨斩段焯水,桂皮一类的料炒香了,放入排骨,适量盐豆酱饴饧,并些泡发了,切成薄片的蕈干,冲入水。
底下文火煮着,待排骨软烂,轻易脱骨时,再撒上一把滚刀切的青椒,并些菘菜、豆腐皮,釜里汤汁咕嘟咕嘟响。
香味飘至外头,凤、珠二人连筐也不及摘,跑来灶屋,深深嗅着,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
季胥笑道:“洗洗手,吃饭罢。”
“好!”
二人忙的照做了,摆碗的、放筷的,配合的默契十足。
连吃都是,概连话都顾不上说了,满口的香呢。
第73章
季胥陆陆续续用空档,将猪鬃毛的牙刷子做出来了,这日春分,她携其中一把,来至公田。
只见这处亦在春耕,举目望去,皆是赭裳的在刑之人,犁地碎土、负臿踏攙,各有所忙。
田啬夫自田边小屋弯腰出来,见她在来路上,因出来相引。
两人站在屋外的田埂上,季胥道:
“这便是做好的牙刷子。”
田啬夫拿在手中把量,只见木柄打磨的光滑,猪鬃毛干燥,不见原有的油脂,翻过来,背面能瞧见针线缝合的细致的纹路。
“搭着竹盐使用,洁牙的效用最好。”季胥道,将她买来的一罐竹盐一并递上。
“多谢。”
田啬夫道,平静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喜好与否。
中途又有两个田部的佐吏先后来寻他问田耕的事,季胥在旁边等了会子,知他是不好聊天的,因也不多留,寻个空档,便道:
“你忙,我也不扰了,家里还有事先回了。”
“你留一下。”
田啬夫道,打发了那佐吏,步前来道,
“近来县里贼人出没,已有孩童失踪,你出入仔细些。”
**
“叫你乱跑!叫你乱跑!买把菜的功夫跑这来了!”
妇人挎着菜篮,寻的满头大汗,却见自家小儿郎杵在一间小肆前,叼着手指,在馋里头的胶牙饧。
只见这小儿郎头顶两形似羊角的髻,还是穿无裆裈的年纪。
妇人又是急,又是气,一把扯的他栽个跟斗,下手就往屁股上打。
“馋死鬼投生的,让你乱跑!”
打的人吱哇乱叫,赶市的路人见了,围着指指点点,口里都念打、该打、打了才长记性。
“你母打你可是叫你别再乱跑了,这县里两户人家丢了孩子了,剐千刀的贼人,到现在县廷还没将人拿住呢。”
“叫贼人略卖去,不是做奴隶就是做倡优,一辈子都杳无音讯了,你哭都没处哭。”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隔壁,亦将这厢的景观看了去,近日县里两起孩童失踪案,传的沸沸扬扬。
关于贼人,众说纷纭,有说是彪形大汉,有说是苗条妇人,也有说是年迈的老媪,不过有一点经过县廷查访可以肯定,他们是被贼人略卖而失踪的。
季胥卖完豆腐,拾掇停妥家当,放在白杨木的板车上,拉着去到都亭。
自亭门口入内时,那告示栏一张布帛被钉住四角,悬赏两个大字分外醒目:
若有能将略卖小男小女之贼人抓捕归案者,县廷赏银百两;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
面前聚着一簇百姓,指着那告示叽叽呱呱的。
“胥女,来取牛车啊?”
这都亭看门的亭父已是眼熟季胥,见她来而招呼道。
季胥笑了点头,市里概不允许停放牛车,因牛粪一旦打扫不及时,容易影响市里容貌卫生。
因一进市门,市吏便会拦了牛车不让进,因而大部分贾人都将车卸下来,手推进市。
至于这牛,则拴在都亭的牛厩里,每日出个十钱的草料水钱。
这都亭能住宿,南来北往的人多,多数从厢房出来,操着还是外地口音,季胥绕到后头的牛厩去。
将镌有数字的木牌交给厩啬夫,厩啬夫便让她进去牵牛套车了。
季胥套好车轭缰绳,将了车,离了县城往家去。
如今多了豆腐皮的进项,她算了算,刨除每月嚼用,大约能攒八千钱,换算成银子,有八两左右。
如此正想着攒钱之事,只见远远一个点,待车驶近了,见是个两岁左右的小女。
头扎两个小角,衣裤俱是细布裁的,只是弄得全是尘土,想必是跌了跤,正哭天抹泪的喊阿翁阿母。
“呜呜呜呜……阿母,在哪里……”
季胥慢了车,下来询问道:
“女孩,你家住哪儿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小女只是嚎哭,漫无目的的沿路走,却并不理睬她。
这是段临近牛脾乡亭门的土路,见前后无人,又时至日宴。
因将近日城内孩童失踪的事听在心内,季胥从篮子里拿出块干荷叶包着的截饼,追上那小女,拿手里的吃食哄道:
“不哭的话,阿姊给截饼吃,这饼入口即碎,可香了。”
到底年幼嘴馋,闻的此言暂时止住了哭声,季胥便将截饼递与她。
只见她双手捧着,足有她的脸大,满面泪痕的,低头咬着,哆哆窣窣的,大约觉着香,紧接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这截饼是季胥在县市里一家新开的小肆买的,据那贾人说,是用纯牛乳和蜜溲面,再进炉子烤出来的,吃着入口即碎、脆如凌雪,不少人排队等着买。
季胥听着又是牛乳又是蜜,想必家里两个妹妹爱吃,便待人少时,买了一斤来。
见她吃着香,季胥便拿帕子给擦了擦泪,寻空问她叫什么、几岁了、家住哪。
“昭昭年二岁。”
前两个问题她一下便答出来,甚至还会比出两根手指,想来家里大人也是时常过问的,只是家住哪因年岁太小还答不上来。
季胥想着她既然从乡亭出来的,说明与她是同乡,便按里渐次问道:
“金氏里?廖氏里?盛昌里?孝顺里?”
显见的,说孝顺里时这名唤昭昭的小女抬了下头。
季胥便将她抱到车上,将车进了孝顺里,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小女明显眼都亮了,手里的截饼吃完了也不再哭。
季胥便问一扛锄归家的农人:“老伯,这小女您可识得是哪家的?我在外头碰见,都走出乡亭外了。”
“昭昭?这是书师家的小女。”
对方辨后,一面给季胥指路,一面道,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看见一座带院落的屋舍,那便是书馆,外头你都能听见书声,门口多有停些牛车,是来接小男小女归家的翁母,那教书的杨书师家,就在那书馆隔壁。”
沿路而至,所见景观果真如是,那书馆光看外头还只道寻常,但里头传出来的朗朗书声,顿添了几分雅致,让人觉着神圣起来。
“宦学讽诵《孝经》《论》,《春秋》《尚书》律令文。
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名显绝殊异等伦,相擢推举黑白分,迹行上究为贵人……”
季胥听出来,这里头童声整齐诵读的乃是《急就篇》,韵律朗朗上口,此时多作为蒙学教材,帮孩童识字认字。
汉代书法家诸如张芝、钟繇等都写过这书。
季胥练书法时也多有描摹,因而对《急就篇》很熟悉,这读的几句有劝学的意思,在说读书的好处。
只见外头等下学的身影里,有个女娘向她摇手招呼。
“阿耐!”
是甘家白夫人左右侍奉的丫鬟,季胥曾与其有交集,因而认出来应道。
阿耐旁边停着辆套了牛的轺车,将车的小厮与她一道来接甘王女下学的,
她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缘故后,心惊肉跳道:
“半大点的小女,现下可不能乱跑,听说那县里丢了孩子呢,你瞧瞧这,都是来接下学的,平日没有这么多人,我们夫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能教王女在外头离了人。”
她对此地熟,听说是书师的小女,忙给季胥指了路。
季胥谢过道:“那我就先带她过去了,免得家里着急。”
两厢别后,到了书馆隔壁的一座屋舍,只见门口栽着棵桃树,时节下洋洋洒洒抽出粉花苞。
这下无需季胥多言,车上的昭昭自己便指着那屋子道:
“昭昭家!”
扭头一朝后看,又喜出望外唤道,
“阿母!”
只见那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垂丧着脸,拿袖子揩泪,旁边跟着的小僮满脸焦急的张望,只见他拍了拍那妇人,欣喜指了指。
妇人举目望见自家门前的景观,急着脚步而来,一把抱过车上的小女,又是急,又是气,直问她跑哪去了。
原是昭昭独自在家午睡,醒后找阿母,便越走越远,待妇人和小僮买菜回来不见人,急的各处喊叫,生怕被贼人掠走了。
这会小女失而复得,妇人的心总算落地,对季胥千恩万谢,
“恩人,这叫我如何谢,留下用晡食罢,我这就杀鸡羹饭,款待恩人。”
说罢便热络的拉季胥进屋舍,季胥道:
“夫人客气了,我不过顺路将她送回来,家中还有妹妹等候,就不多留了。”
一番推诿后,季胥便将车往回走了。
彼时隔壁书馆正值下学,小女小男们一窝蜂的涌出来,衣裳各式,大都扎着总角,随侍的书童们拎着书箧,跟一群长腿的芦菔似的,十分墩实可爱。
一眼便望出哪辆牛车是自家的,奔了过去,兴致勃勃说着今日学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好不热闹。
他们这些小女小男,也不过七、八岁上下,正是启蒙的年龄。
像附近乡里有的人家还算富裕,可家中祖辈或经商或务农,并无学识,没法子给孩子启蒙,便送来这处书馆读蒙学。
如今独尊儒术,继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学生没有性别、身份的限制,甭管家中是做何营生,是男是女都可来书馆读书启蒙。
不过小男启蒙后,可以继续在孝顺里的经舍拜师,学五经之一,学有所成大概率会被荐举为官,可以相擢推举,前途无量,因而不少寒门乡绅将家中小男送来启蒙;
小女也有,但时下女子不入仕途,启蒙后学经也不过丰富学识见闻,少有像甘家这样财大气粗的,找门路也要将小女送来启蒙,因而一眼望去,小女明显少的多,能见的,脸上是同样的雀跃。
季胥见状,不禁想起方才他们诵读的“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心中有了一念想,如今家里衣食住行的要紧大事都办妥了,可两个妹妹的将来呢?
她虽识字,但白日在县里,分不出工夫来细细教她们识字习文,既来了这,就绝不能看着她们俩稀里糊涂的长大,及笄再随便应了来提亲的媒人。
她想着,如今豆腐肆每月能挣上钱,手头也宽松,正好将她们送来书馆启蒙。
也不图将来为官做宰,起码能“智能通达多见闻”,将来遇事自己有成算,不会被蒙骗了去。
第74章
如此想着,将车走远了。
桃树屋舍前,妇人心有余悸,抱着小女目送那辆牛车。
渐渐的,那牛车淹入车群,辨不清了,她猛然嗐了声,说:
“瞧我,光顾着庆幸,竟忘了问恩人尊名、家住何处,日后也好报答呀。”
“怎么只顾站在门口吹风,也不进去?”
只见从隔壁书馆出来一中年男子,瘦高身量,蓄有长须。
一路走来,蒙学生们忙着作揖打恭,有模有样的,尊敬唤他为“杨书师”。
时下所谓“书师”,便是给学生们启蒙教书的老师,教学场所便称作“书馆”,这位杨书师是乡里宿儒,十数年教学严谨有方,多有人家将孩童送来他的书馆启蒙。
荆钗布裙的妇人是这杨书师之妻庾氏,闻言道:
“还不是你小女,我出门买菜,她一个人本事的很,都跑到乡亭那头去了,把我急的四处找,你在讲书又不好打搅你,这多亏遇上好人,给送家来了,要是遇上那贼人,真是想也不敢想……”
闻得此言,杨书师后背湿了一片,他人到中年,就这一个小女,素日疼爱极了,如今也不由沉下脸来,训了几句,吓得昭昭直往庾氏怀里钻。
庾氏便开脱道:“也怪我,想着她没那么快醒来,一时没锁屋子。
只是劳人家送来,我竟糊涂了,没有多问几句人尊名、家住哪里,白白承人家这么大一个恩情。”
一时又问昭昭,那阿姊叫什么。
昭昭连话都说不齐全,哪里知晓,只说:
“截饼。”
庾氏因笑道:“那阿姊给你吃截饼了?”
杨书师宽慰道:“想必她是问路寻来的,改日我打听一番,打听着了咱们备上礼,阖家登门致谢。”
不待打听出下落,很快他们便见着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此时,本固里的土垄上,一帮半大孩童喧天的热闹,在玩“掷塼”。
只见黄泥掺了水,捏成鞋履大小的方状,远远立着,这便是“塼”。
相去三十步,树枝划了界限,孩童手里个个拿着形状各异的泥巴,先后对着目标投掷,掷中塼的便判胜。
只见王利一手的泥,他捏了个饼似的大泥团,奋力一掷,泥团却离塼还有数尺远。
“喔,没中,没中!”
孩童起哄道,崔广耀挤出来说:“该我了!”
他抛着手里圆鼓鼓的泥团,满脸自信,摇臂一掷,咻的一声,
“中了!我赢了!”
他率先大呼小叫起来,不仅击中了,还将那立着的“塼”给击倒了。
季凤捏了个月牙状的泥团,正待掷呢,没想崔广耀先判赢了。
她跑过去,捡起崔广耀的泥团,剥开一瞧,里头是拳头大的石头,便说:
“他玩赖,包了好大一颗石头!”
“这不算,判你不中,后边轮着去!”
“玩赖,你好意思,羞羞脸!”
顿时有孩童向着崔广耀咭呱的嘲叫起来。
“他们可真吵,哎,你们小声点呀,我们家该睡觉了!”
柳树底下,陈穗儿并季珠二个,正蹲在那,在玩小儿戏。
只见她们面前摆着些草棍、木片、石子,木片上盛着草和泥巴,是她们家刚“吃”过的饭菜。
小儿戏里,陈穗儿扮阿翁,季珠扮阿母,只见季珠还抱着个蒲草扎的蒲人,是她们家的“小女”。
陈穗儿道:“把孩子都吵醒了,像我们似的安安静静些才好,珠娘你说是不是?”
季珠点头道:“是的呀,外面这样吵闹,是不是难民要来了?我们家该囤些粮食才是。”
两个女孩模仿大人般,说天扯地,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絮絮叨叨。
见天色将暗,方挥别了,各自走开归家去。
因玩的尽兴,凤、珠二人进灶屋舀水洗手时都满脸通红,她们如今养的脸颊都有肉了,不像从前的干瘦如柴。
季胥也爱看她们这样生机勃勃从外面回来,只听她们嘁嘁喳喳说自己玩了什么,又是掷塼,又是小儿戏,魂儿还在外头呢。
“什么?读蒙学?”
直至饭间,听季胥说送她们去书馆读蒙学的事,两人眼睛瞪圆如铃铛一般,异口同声道。
“对呀,就在孝顺里的书馆。”
季胥道,经她观察,季珠爱识字背诗赋,譬如井栏那句“永葆平安,富乐未央”的铭文,教过后她便认会了。
还有从前毛公所作那首《角赋》,“色如皎月,软美
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她亦是跟着读一遍,便朗朗上口了,可见是有天赋的;
而季凤,酷爱数钱,若能通习算术,也算术业有专攻了。
季凤听了,又是向往,又是踌躇起来,说:
“都说女娘读书无用,他们儿郎读书习文是为做官的,我们读书为什么?”
季胥点了点她的脑袋道:
“听谁说的这些糊涂话,能学会识字算术,日后倘若出门在外,用处大着呢,不说远的,就说盛昌里的甘家,他家小女便在书馆读蒙学,无用人家可会千方百计送进去?安生歇家里岂不省事,小珠说是不是?”
季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季胥知道这小的好说,便又向季凤道:
“凤妹学会算术,日后数钱,自己做生意,都不在话下。”
听的季凤眼生光亮,想了想,不禁挂记着家里,说:
“若我和小妹都去了,家里该没人拾柴禾、割牛草,哦,还有喂鸡、烧水……”
一数起来更是放不下了,说:
“还是让小珠去,家里离不了人。”
到底年幼失恃怙,跟个小大人似的,虑到的多。
这些季胥已有打算,道:
“这些不用凤妹操心,家里日后便买柴禾也使得,左不过费些钱,却也省事,家里豆腐肆能挣上钱;
至于牛草,不割便是,这牛白日在都亭吃饱了,早晚喂些豆渣,我再寻本固里看哪家有草料卖的,买些回来囤着,隔三差五给它换着吃;
那四只鸡,早上喂了,将食槽添满了,留给它们一整日慢慢啄,傍晌回来再喂一道,这样也使得;烧水这样的活计,也是傍晚的事了,与去书馆不相干的。”
又一一解了季凤的担忧,笑问道:
“凤妹只说想不想去,旁的有阿姊呢。”
“想。”季凤红着脸嗫嚅道。
“嗳哟,蚊子似的,听不见。”季胥故意闹她,俯身将耳凑去。
“想!”季凤便大着嗓门向她耳朵。
季胥转而问季珠,“小珠呢?”
季珠点头,乖声道:“想!”
季凤笑道:“她自是想的,从前我们在牛脾山翻野菜走远了,还到过那书馆附近呢,里头的学生捧着书卷摇头晃脑,把她看得眼都直了,一路都跟着背呢。”
季珠说着便摇头晃脑起来,学舌背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将人逗得捧腹,季胥同时也庆幸,这个年岁送去启蒙,正值合适,没有蹉跎了她对诗的好记性。
既已说定去书馆启蒙,那笔墨简砚的用具自然得置办起来。
索性家里也有牛车,隔日,季胥便带她们一道去县里。
两个小家伙喜不自禁,穿起那水绿的鸡鸣布绵衣,连缝制的小包也斜斜挎上了,将素日攒的铜钱全装里头,一骨碌爬上了牛车。
吹着小风,季凤一路和这个叔那个婶招呼不断。
“二凤和小珠也跟去卖豆腐呐?能把五铢钱数的清爽吗?”
季凤笑道:“阿姊带我们去县里书肆买笔墨呢。”
一时便听说,因她们姊妹要去书馆启蒙的缘故,季凤这张嘴,是藏不住这样的好事的,旁人便打趣道:
“你们季家二房,也要出个女大儒了?”
眼下正值春耕,这事上半日在田间地头一传,各家各户都晓得了,少不得言三语四一番。
只见田里,廖氏抽鞭赶着赁来的牛,牵引着一种碎土工具“耢”,自己站在上边,左右还放置了两笼石头来增大压力,听说了,撇嘴道:
“送去启蒙能费几个钱,胥女开豆腐肆挣上这么些钱,早该送去了,我要是她,还等到这会子,早送我女儿去了。”
旁人知这廖春月爱说大话的,可巧她家女儿崔思挎着竹箪,来给田间的母翁亲戚们送朝食,便打趣道:
“思女,你母合计要送你去书馆启蒙呢!”
听的崔思云里雾里,廖氏喝停了牛,自木耢上下来,一面招呼亲戚家人来用朝食,一面道:
“别听他们浑说,女娘家去启蒙这不是有钱烧的慌?将来还能为官做宰?倒不如在家学学针黹、架釜造饭的。”
崔思便知,又是她母吹嘘了,搁下竹箪,自田埂跑去季家大房的田里,找季元说话了。
她倒不眼馋去启什么蒙,全本固里也没有这样的事,唯一的读书人还是冯家老三恽郎。
季元那里正骂道:“这季二凤,不过这么点小事就昭告天下,生怕谁被蒙在鼓里,待我嫁了,手里使了钱,也让弟妹去念书启蒙去!”
听的金氏欢喜一阵,好阿娇的念叨,说起嫁人之事,她向一旁牵牛犁地的季富道:
“待春耕忙完了,我也想带孩子们去趟县城,元女的嫁妆箱子还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了。”
只见季富赶了一头骨头嶙峋的黄牛,别家都到碎土、灌水摩面的顺序了,他家连地都尚未犁完。
皆因他迟了两日归家,金氏托人给他带口信催他,他那头道是东家活多,绊住了脚,要迟些,如今道:
“你知道县里是什么境况?就带孩子们去,出了两起孩童失踪的案子,你这样带这些孩子去,仔细不留神被贼人拐走了!我可没弟媳那工夫,东找西找的。”
金氏被噎了噎,想想也是,季虎孩是最难看管的,除非拿根绳拴在腰带上,才不乱跑,便道:
“既这样,我一人去,你哪日回县城,将车驼了我一道去。”
季富道:“我不往县城去,春耕完了要去邻县拉药材,大后日晚上便走,你也甭去县里采办了,那县市远,东西又贵,便在乡市挑拣一番,还能缺什么不成?”
这话听的金氏默不作声,心里越发起疑了。
第75章
崔思这里见季元在气头上,季止又向来闷闷的,她搭讪不上,便再走远些,去冯家田里寻冯富贞了。
冯家近百亩地都犁完了,铁犁粗笨,挨着田埂的边角有些没犁到的,只见鲍氏手持一铁杴,脚下一踩,在翻撬那边角的土。
冯富贞便使着一柄木耰,去敲碎那翻起来的,大块的泥土。
崔思原以为冯富贞会生气,毕竟她越发看不顺眼季家二房,偏又在传她家姊妹要去启蒙,便道:
“启蒙算不得什么,咱本固里正经的读书人还是你三叔。”
一面举目望了望,远远的,冯恽正在插秧。
闻的徐媪唤他,直起身来,只见身量清俊,鼠灰的褐衣上沾了些泥点子。
徐媪要他搁下活,回去温书,怕累坏了他,他说不差这会子,仍旧低头插秧了。
看的崔思两颊微红。
听一旁的冯富贞道:“我三叔自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你以为那书馆凭谁想去启蒙都能收?
到底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书馆,就只一个书师,我三叔当初想去启蒙,一直说学生满了都未收,
后来还是寻了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先生,去人家家里给启蒙的,到了十二岁,因说天赋好,才在隔壁经舍拜读下来,一直到如今。
那季二凤将话说广了,到时吃了书馆的闭门羹,我可等着看笑话!”
鲍氏听了叹道:“你们这些小女娘,就不能和和气气一处玩吗?
成天斗鸡似的,将来嫁了人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了。”
话说季胥,到了县市,将豆腐肆开了张,一应豆腐、豆腐皮之类的在木案上陈列齐整。
季凤在这混身都是劲头,道:
“坐牛车可真舒服,这腿儿一点都不酸。”
“阿姊,我想带小珠到这市里逛逛。”期间客人少了,便向季胥道。
季胥正挥着拂子赶飞虫,这春日一来,天气稍热,蝇虫便多了起来,闻言道:
“剩的这点东西卖完了,阿姊带你们去逛,县里报了两起贼人略卖童子的案
了,
你们还小,万万不能离了我的视线,不然下次再不带你俩来了。”
事关重大,她特将话说重,凤、珠两个又是知事的,听说便想起阿姊数年前被略卖走的事情来,哪里还会乱跑乱逛,安生的待在豆腐肆。
中午,对面小食肆家的小郎送了三碗索饼来,
“季阿姊,你要的索饼,老样子,烫的肉片!”
季胥来做买卖,常吃对面的索饼,是对夫妻开的,滋味好价钱也经济。
那小郎熟门熟路,将索饼放在她那木案上,问她两个妹妹怎么来了,闲磕牙时对面他母唤他收碗筷,便跑开了。
只见那索饼,是薄面饼切成细条,如白练那般浮在汤中,另还烫了菘菜、肉片在里头,缀着点点绿绿的葱花。
这会子没什么客,三人就着木案,跪坐吃起来。
“难怪我瞧对面生意不错,这索饼吃着好。”
这一上午到如今也饿了,季凤吃的香,一面道,最后吃的只剩些汤。
季珠到底小些,吃不了这大海碗的索饼,还剩些便搁下筷子说吃饱了。
季凤觉得可惜了了,挪过来拣着吃两口,胃里也顶着了,顿了顿,打出一道嗝。
季胥见状道:“别撑坏了,这也不剩什么了。”
说着便将那碗拿开来。
季凤道:“这里头肉片我吃了它,放着可惜,这不占肚子的。”
季珠闻言也拣起木箸,两人一道将肉片吃干净了。
过会子小郎来收走碗筷,她这处再卖上半个时辰,也收摊闭肆了,领着去逛市。
可把凤、珠二人兴奋坏了,走在列隧里,指着左右店肆咭咭呱呱的,
“阿姊,那是不是书肆!”
只见那肆里,左右架上满是简牍,这时候纸张少见,简牍俱是竹子或木头制成的,有串联成册的竹简,卷成一卷卷的;也有单片的木牍,一尺长阔,成摞叠放着。
两个妹妹进至书肆内,既是稀罕,又是欢喜,两眼瞪直了。
“那些便是书卷?怪道说读书人脑子要伶俐,这么些书可怎么记得下来。”季凤讷讷乍舌。
“买些小童启蒙用的笔墨笘砚。”季胥向掌柜的道。
后来挑了四只兔毫笔,两块梅花纹墨锭,两方圆砚台,百张薄薄的笘。
笘是一种木制的空白简牍,是小童用来书写的,肯定不及纸张轻薄方便,但如今也只有这个。
“女娘,该买个书箧回去,瞧我家书箧,乃是杉木做的,有两层呢,一层放用具,一层还能放食笥,方便着。”
只见掌柜的拿来展示,乃是长条方形的木箧,上头镶着把手,前面有块木挡板,往上一抽,便露出里头两层的空间来。
季胥见那些启蒙的小童,有些亦是提着这书箧的,便买了两个。
想起在书馆外听到的书声,另买了两份启蒙习字用的《急就篇》,是成卷的竹卷,如今书籍珍贵,外头还套着布袋子。
“对了还该买两张书案,两只蒲团,”
如此在家便也有学习环境了。
想了想,改口道,“三只蒲团。”
蒲团垫着跪坐时要舒服些,她日常跪坐也须垫一垫,不然再几年膝盖该受不住了。
走出门时,季凤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回头望着那家书肆道:
“不该叫书肆,该叫销金肆才对,这一进去,才站多会儿,一千五百钱便没了,吓人的很。”
季胥笑了摸她后脑道:“挣钱可不就是为了越过越好,钱花了再挣就是,不值什么。”
这一应物件不好随身携拿,便暂存在书肆了,与掌柜说好走时再拿,如今拉着手,转过一弯,进了家竹肆。
“阿姊,咱来这做什么?”季凤道。
“听甘家的阿耐说,书馆那会给供个小炉子烧釜,自己带了柴去,中午便能在那热饭了,
阿姊往后早上顺道驼了你们去书馆,下午来接下学,中午你们便在那吃,
我买两个食笥,给你们盛干粮或饭菜或是饼啊的。”
只见食笥一尺长,半尺阔的模样,竹子编的细密,盖子扣上,用绳绑着便不会倾洒出来,当然,干粮或饼之类的能直接放,那饭菜,恐怕还得里头再搁两只碗。
后又买了一匹水绿细布,方前前后后搬了这些东西上板车,拉去都亭,自厩里解了牛,套上车辕,赶着家去了。
都亭门墙上那悬赏五十两的告示,依旧在那张贴着。
“我猜这会子你也该来了,瞧,都给你好好留着。”
李屠夫笑道,自案长俎下阴凉的桶里拎起一刀宽长的豕肉来。
她和李屠夫熟络,买肉都习惯来这,
只见这肉肥瘦兼宜,是一早出发时,季胥让李屠夫留给她的,若事先买好,带着晒来晒去该不新鲜了,便说好晚些来取。
“用具可置办停妥了?行,我不耽误你工夫了,再过会子他们书馆下学,你该登门去拜访那杨书师了罢?”
季胥取了肉,一面笑应着将车走了。
后头冯富贞死死把着篮子,见那牛车后头的书案等物,俱是读书上的,她家只三叔有这些物件,撇了嘴忿忿道:
“真当那书馆什么阿猫阿狗都收?”
“走了,富贞。“
徐媪点清了钱,唤道。
她们祖孙俩是出来乡市卖荇菜的。
冯富贞扭过身道:“大母,三叔这会子也快下学了,咱们去经舍那接了他,一道作伴回去罢?”
冯恽拜读学经的经舍,较那间启蒙的书馆,不过半里脚程,这头都能听见那头的诵书声。
她倒要亲自去看那胥女的笑话,看她是如何吃闭门羹的,如此想着,连卖荇菜的不自在都少些了。
此时轮毂吱喽的牛车上,远远的,见到那座瓦舍,门前车辆乌压压一地。
季凤不由的拍打衣裳,转身给季珠拍打干净,抻顺了衣角,问道:
“小珠可还记得怎么打招呼?”
季珠便要恭恭敬敬站起来,被按住道:“仔细摔你一跤,掉下车去,便坐着说给我听听。”
季珠嗓音脆生生,像那刚结的柰果被咬上一口,乖巧道:
“杨书师安,小女子季珠,年六,望能拜入贵门。”
季凤笑道:“就是这样,待会子可不能发怯。”
她是爆竹一般明快的,季珠性子要内敛些,因而季胥在家中事先教过了。
“大母,经舍还要一会子方散,那处人多,咱们去那跟人说会话,索性也能看着这头。”冯富贞指着那头的书馆道。
徐媪自知那书馆是给孩童启蒙的,早起在田间听说了季家姊妹的事,一时见着书馆门口她们自牛车下来的身影,哪能不知孙女那点肠子,但她也端着看笑话的心思,便去了。
这处大人多,一时听说徐媪之子在隔壁学经,都道:
“了不得,也不知你家是怎么拜在那大儒门下的?”
徐媪笑道:“全凭他天赋罢了。”
只见院门开了,孩童涌出来,后头杨书师也一手书卷,向外来,见了自家屋前桃树下候着的季胥,却是大为惊喜,一面向内唤:
“庾娘!你瞧谁来了?赶紧杀鸡羹肉!”
一面引了她们向院内去,一时院门被小僮阖上,阻绝了冯富贞又急又气的目光。
忿道:“她季胥是杨书师什么人?也值当杀鸡羹肉?”
料想的闭门羹未出现,竟还被客客气气请进门,冯富贞气的板了脸,一旁的徐媪亦是没了心情与旁人攀谈。
“大母,凤、珠两个女娘家不会真能去启蒙罢?”
冯富贞问道,其实她心里头也是想的,倘或连她们都去了,那她这念头便更甚了。
“经舍散了,咱往那头等你小叔去。”徐媪道,这话便岔开了。
第76章
只见经舍弟子们陆续出来人,有的是尚在总角的小儿,有的是束发戴冠的郎君,有的是须髯飘飘的老男子,年纪不等,但都是男儿郎,不见钗裙身影。
左右张望不见冯恽,徐媪拉了个学生问道:“这位郎君,可有见我家恽郎?”
那人作了一揖道:“回老妇人,方才堂上,经师先生考论图纬,堂内学生无一人能解算出来,后来是堂外的恽弟将题解了出来,这会子,先生找他单独考校,怕是要他做升堂生了呢。”
“升堂生?”徐媪又惊又喜。
如今这位经学大儒,门下学生二百余人,一堂根本坐不下,便采用次相授业的法子,先选些器重的学生,约莫三十来个,升堂面授经学要义,再由这些学生,教给旁的学生,以此传递授业。
他们家恽郎排在后头,入学三年有余了,时常一天下来,连先生的面也见不着。
如今可算能做升堂生了,所谓升堂生,便是能亲见先生下帏讲诵,面授学识的学生,是得先生赏识器重的,方有这般待遇。
徐媪这心,可谓是地下天上的,激动不已,捧手道:
“如此,离你小叔入长安太学、做博士弟子、甚至做官,便不远了!”
冯富贞确是不吱声,心里想着这要费多少银钱,家里为供小叔,已是别处俭省了。
祖孙二人在外候了有个把时辰,冯恽方出来,只见高瘦一个,略低着头,布巾束发,青布的夹絮禅衣。
徐媪立时上去问:“我的恽郎,如何?先生可有准你做升堂生?”
冯恽点头道:“准了,明日我便不用在外伺候了,可入堂内听学。”
听的徐媪口内直念神仙保佑。
可巧那头杨书师一家亲送季胥姊妹出门来,正叮嘱些明日入学事项,徐媪听了犹自道:
“女娘家家,就是启蒙了,也拜不了大儒,做不上长安太学的博士子弟!”
冯恽顺望去,只见是季胥并其妹,听说了其事由,道:
“识些字,并没坏处。”
冯富贞听了总算神采道:“小叔这样说?那我也想去启蒙。”
徐媪有些变了脸,说道:“你如今说话都十三了,不是那书馆会收的年纪了。”
冯富贞顿生不悦,冯恽道:“富贞若想学,小叔暇时可在家教你。”
徐媪倒是劝阻了一番,怕耽误了冯恽自己的进益,冯恽仍道:
“不妨事,我每日睡前空出半个时辰。”
冯富贞一心在季胥那头,只见她们将了牛车驶远了,心头烦闷,她小叔待人没有好脾性,从前就会教胥女,在地上拿草棍写了,教胥女认字,她那会儿还小,也跟了一道,因认了隔日就忘,没少挨小叔的骂。
这会儿只听冯恽道:“只是我既教了你,你必得学出个结果来。”
心内不禁犯怵,说:
“算了,如此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姊,书案摆在哪里好?”
自那杨书师处归了家,季凤喜难自抑,一人搬了一张书案,四条木腿向外张,挺着肚子问道。
季胥亦是替她们开心,一面拴牛,一面道:
“放东屋窗子后头吧,那处明亮。”
“哎!”
季凤照做了,季珠也捧了蒲团,跟在后头。
两孩子在兴头儿上,爆出不少气力来,后有季胥加入,不多时就拾掇停妥了。
只见东屋窗后,两张书案并列,案上置着笔墨笘砚、书卷,季胥还拿半截竹筒,插了两支梨花,这一隅布置的颇有些读书气氛。
至于季胥给自己买的蒲团,她搁在堂屋的木案旁了,连同那匹水绿细布,一并在案上。
她用一小簸,拣了针衣、绵线、木尺、簧剪、顶针一类的,跪坐于案旁,张开细布比量起来。
这膝下软和的,就是比直接跪坐在苇席舒服。
“阿姊,裁布要做什么呢?我帮你缠线。”
季凤说着也围前来,将那线挂在季珠两只手上,自己牵着线头,缠绕了起来。
季胥道:“这都春耕了,中午日头一起来,身上的绵襦穿不住了,是时候给咱们做两身春裳来换着穿了。”
“春裳?还是两身?”
季凤睁圆了眼,又惊又喜,小女娘自是爱新衣的。
季胥笑道:“这水绿的做一身,去年还剩的半匹莲青的鸡鸣布,也拿来做一身,这样你与小珠去书馆,穿着也鲜亮些。”
“阿姊可真好!”季凤喜道。
铛铛铛……
只见书馆院中草木葳蕤,廊檐下悬着一面青铜编钟,杨书师手持一小木槌敲击着,原本在院里的小男小女们便哗啦啦涌进堂内,在各自的案前跪坐下来。
一排窗格子全用木棍顶着,里头光线明亮,能望见外头摇曳的梨树,书案有五列,每列七个学生。
季珠个头矮小,被杨书师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季凤高些,坐在中间位置。
里头多数是家底殷实的富户之子,随身伺候的小僮便在外头等候,廊檐下坐了一排,各自守着小主人的书箧,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
“将《急就篇》这一书卷展开,今日我们学‘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这一句。”
杨书师的声音飘到外头。
直至青铜编钟再次珰珰作响,小僮们方散了,有的向外去,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现送来的中食,尚且温着;
有的小主人家里是外乡或外县的,离的远,小僮便涌去东南角的灶房,去拿那的炉子热饭菜,热好送去堂内,终归不用主子们自己动手。
“你便是胥女的妹妹,叫凤女的罢?前儿便听她说要送你们来书馆,怎么身边也不买个小僮伺候?”
凤、珠二人捧了食笥,正向灶房去,迎头撞见阿耐,只见她手里一份食盒,是来给甘王女送中食的,甘王女腿脚不便,这会子仍坐在堂内。
见二人不识她,便道:“我是甘家叫阿耐的,与你们阿姊是旧相识,你们是要去热饭菜罢?
快别忙了,我这带了现成的,左右我们王女也吃不完,分些给你们。”
季凤道:“谢过阿耐姊,只是阿姊给我们备了,不吃可惜了,生炉子这些我都会,不麻烦的。”
说罢仍牵了季珠向灶房去了,里头已有小僮在用炉子烧水。
水沸了,只见他从布袋口里倒出些糒在碗里。
这糒,是煮熟的饭粒,在太阳下暴晒过,出门在外便于保存。
又往糒上铺些葵菜干、鸡肉脯子,再将那沸水倒碗里头,堪堪没过糒菜,倒扣一只碗泡上一会子,待那水被吸尽了便能吃了。
小僮问:“你们是哪家的?怪眼生的,认不出来。”
季凤道:“本固里季家的,今日才来,你是哪家的?”
这炉子空出来了,她便跪坐下来,往里头添了柴禾。
这柴禾都是各人自家带的,放在外头屋檐下,各人用各人的。
季胥给她们带的这捆,都是劈成小小细细的好木头,烧炉子很是方便。
“我同我家小主人自曲阿县来的,在盛昌里赁的房子。”
这小僮瞧着十来岁的模样,细布衣袴,很齐整的打扮,本家是有些家底的。
“曲阿县?听说远着呢,怎么上这儿来念书馆了?”季凤道。
那炉子上的小釜已经烧敛了水,她自食笥里拿出一小瓿的猪油膏子,用竹片刮了些,化在釜里,拿来煎那凉了的饼。
“最近的书馆便是杨书师这处了,哪有旁的,还有更远处来的呢,你以后便见着了。”小僮道。
听的此言,季凤愈发回味过阿姊送她们来这启蒙的良苦用心了。
“你这是什么饼?怪香的。”
小僮闻了道,伸长脖子朝釜里张望。
里头次啦啦响,那饼翻了面,只见煎的金黄,听的季凤道:
“葱花肉饼。”
小僮咽了咽口水,他那糒菜泡好了,端着走时还不住的回头张望。
待两笥饼煎完,凤、珠二人返至堂内。
一浑身缣帛襦袴,戴了金项圈,胖实到小肚腩显出来小郎指着她们笑道:
“你们姊妹竟自己做这些?是白读了书的,难道没听过君子远庖厨?”
只见他那案上,是自家仆奴送来的热食,尽是些大荤大肉。
那些胖小郎的玩伴也都笑起来,气的季凤咬了牙,她印象里阿姊教过她们这句话的,偏偏她不擅记这些文绉绉的。
只听旁边响起季珠气鼓鼓的嗓音:
“孟子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我阿姊说,这是说君子仁心。”
季凤后头的倒想起来了,呛道:
“孟子说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的仁心,你们却单拿里头一句话来笑我们,到底是谁白读了书的?
我看你们也算不得君子,充其量算个尚在襁褓中,须得人伺候的褓人竖子罢了!”
说的个个涨红了脸,他们尚在启蒙,哪知孔孟之言,不过哪里听来一句罢了。
尤其那个胖小郎,读了四五年的启蒙,今年都十一了,仍在这里,毫无进益,却听一刚入书馆的小女子背出了孟子之言,臊的一时没了原先的神气。
第77章
凤、珠两个向案坐了,一人捧一个饼吃了起来。
香味引的众人伸长脖子向这处,一小僮过来道:
“女郎,用这些鸡脯与菜脯,换你一个饼给我家小主人吃,行不?”
只见是方才在灶房烧水泡糒菜的小僮,塞过一份用巾子包着的干脯,一面问道。
那鸡脯子就是干嚼也是极方便的,菜脯能带回去煮,季凤便应了,
“成,我与你换。”
小僮欢天喜地接了来,只见他小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异地求学,吃惯了泡水的干糒,哪有食欲可言。
这会子捧了肉饼一吃,面上登时现出神采,见自己的小僮馋的直咽口水,撕了小块给他,主仆二人吃的四周都飘满葱香、肉香。
甘王女与他位置近,一旁摆饭的阿耐嗅见,道:
“王女可想吃那饼?奴婢也拿咱家的饭菜去换一个来?”
因见甘王女食欲欠佳,才这样问的,只见甘王女板着小脸,说:
“我不吃她胥女一家做的东西。”
阿耐知她这是犯性子,因排斥来蒙学,便不待见促成这事的季胥一家了,这也是自打宴请毛公后,甘家没有再寻季胥庖厨的缘由,便出在甘王女身上了。
一时又有三两个要与凤、珠姊妹换的,季凤见他们东西好,自己不吃亏,便酌情应了。
那名唤张广的胖小郎,一时抹不开脸来说话,在远处咽了不知多少口水。
傍晌归家,季凤的手巾里,包了有鸡脯、菜脯、甚至还有两小块牛脯。
时下的牛多金贵哪,仅次于马匹的重要性了,就连富户也多拿来挽力载物,不会轻易杀吃了的。
他们牛脾乡的乡市,最多见有屠夫卖羊肉鹿肉的,还从未见过生牛肉呢。
“带回去给阿姊尝尝,她一定喜欢。”季凤道。
“嗯!”季珠小脑袋点了点。
姊妹二人俱没舍得吃,小心包好,等了季胥来接,带回家才珍重的打开来,献宝似的给季胥。
季胥抵不住妹妹们的热情,细细尝了一块牛脯,干香耐嚼,正在想明日给妹妹准备什么做中食,一下倒有了主意。
只见她去西屋舀了两瓢面粉来,添水溲面。
季凤见那面团抻得有禾草那么细,只当晡食要吃阿姊做的水引饼,阿姊做的水引饼,不似其他人家的,那面抻出来不是片片的,而是缕缕细长的。
却又见季胥拿了一把筷子,上一根,下一根横在那些条状的面之间,并拢着给压成了卷曲的形状,再放到烧热的油釜里头炸?
“阿姊,这不是在做水引饼吗?怎么还要炸?”
只见那卷曲的面饼炸的微微泛黄,定了形,季胥捞了出来道:
“是水引饼,不过这样炸过一道,你和小珠即使在书馆也能吃上了。”
“真的?这要怎么样吃?”
季凤新奇不已,这水引饼有汤水,若早上做好带去书馆,中午吃时早已泡胀了,因书馆里也没谁会带这类汤汤水水的面食。
“再等等,凤妹带回来的那些肉脯、菜脯,正好能用上。”
只见季胥先后炸了有十来块面饼,又将那牛脯之类的切成丁子,从西屋墙角的那口双领甖里,捞了一头金盈的菹菜来,切成丝,盛在小竹筒里;
另拿一竹筒,盛了用怀香、花椒、桂皮、晒干的豆豉、盐研出来的粉屑。
待到次早,额外煎了两个鸡子饼,拿巴苴叶包了,放了两个大海碗到她们姊妹的书箧里,交待道:
“将那面饼、肉脯菜脯、鸡子饼,并那些菹菜粉末,一并用沸水泡了,再添一匙的猪油膏子,便能吃了。”
季凤点头记住,这听起来东西多,实则方便的很,只需用水泡即可。
待到日中时分,一股子霸道的酸香味绕梁不散,引的书馆的同袍纷纷围前来。
只见凤、珠二人的案前,各一碗金灿灿的吃食。
“这是水引饼?”
“胡说,水引饼没这样细的。”
“汤上那个鸡子饼我倒认得。”
“季凤,这到底是何物?”
一时七嘴八舌的。
季凤道:“这是菹菜肉脯面。”
姊妹二人已是迫不及待,拾筷吃了起来。
只见那面条哧溜哧溜的进嘴,香味越发散开了,小郎小女们都在咽口水,回去看见自己的糒干硬饼,越发失了胃口。
昨日那小僮依旧来问,想买一份她这吃的,
“我出二十个钱,可行?”
“我也买!”
就连昨日那个拿君子远庖厨来笑话人的胖小郎张广,也撑不住来说道。
话说季胥,近日照常往返豆腐肆,想着妹妹如今已经送去读蒙学了,家里也有带院、院中有水井的瓦房,
前阵子也置办了一个竹框皮革的衣簏,一顶松木做的柜子,放在睡觉的东屋,用来放些布匹、衣裳、鞋底。
如今天气和暖了,她们盖的是薄一点的春被了,是前些日子新做的,厚的那床晒打过后,收进了柜子里头。
因办这些大件,家里的钱又花的干净,不过家里连妹妹进书馆这样的大事都办妥了。
季胥盘算着,家里也围了院子、搭了柴棚,可以做个架子,将石磨抬高,放到柴棚里头,买头驴来拉磨使,这样便不会日日累的两条胳膊酸痛了,柴棚也能让驴施展开,院子则能挡住外头的视线。
驴应该是家里最后一个大件了,买回家,往后便可以开始攒钱了,留作后用,将来若有哪处要花大钱,也该拿的出来。
可巧季凤跟她说同袍要买面的事,
“阿姊,你没见他们,嗅到那香味都挪不动道了。”
季胥听了一喜,“二十钱一份,这生意可做。”
不过自是不能用牛脯了,该换些经济的豕脯、鸡脯肉;
至于菜脯,自家冬日有晒,像菘菜、葵、葱、芦菔、蔓菁,她都晒了,拣菘、葵、葱,这三样菜脯来用;
面粉家里还有从前囤的,用现成的来做便行;
鸡子饼每份仍煎一个,家里母鸡生的不够用,她便上乡市买一钱一个的;
菹菜还有满满一甖,若用完了,再从后院摘了菜浸上便是,开春刚种了些菜籽,时令的菜蔬总是不断的。
若用完家里剩的五斛面粉,季胥算了算,总的能做二百份,若都能卖出去,可攒下四千钱了。
“你和那些同袍说,每日一早,到书馆门口来买,那会儿我送你们去书
馆,卖了再去豆腐肆。”季胥道。
若让季凤带进去卖给同袍,一是不好耽误季凤正经读书识字的工夫;
二是不便携,如今哪来塑料袋包装,得拿苴叶分别包了带去,又多又零碎,妹妹的书箧装不下,她用篮子分门别类盛好,放在牛车上,卖一份面饼,各拣一包给人家,倒还便宜;
三是若学生在书馆买卖,恐惹杨书师这样的读书人不喜。
“好!”
季凤欢天喜地应道,家里又多了能挣钱的买卖,哪能不喜的。
后日,果有许多学生使唤小僮来买那菹菜肉脯面,中午泡来,吃上一口,能升仙的表情。
“真筋道!酸爽薄辣!比水引饼好吃百倍!”
“明日我还要买!”
各人吃的见了碗底,意犹未尽道。
尤其那胖小郎张广,一人买了两份来吃,仍不足兴,道:
“明日再多买些!”
“这是奴婢在早上在外头买的,一泡即能吃的菹菜肉脯面,王女可要尝尝看?”
阿耐捧了来道,甘王女还是使性子不吃,仍吃自家送的,阿耐便自个儿拣来吃,那霸道的香味早勾的她犯馋了,一会子便吃了了,连汁都不剩。
用完中食,因窝着不动弹恐积住食,阿耐照旧推了甘王女去外头散散,有的孩子在讲堂内小憩,有的好玩些,则在院里玩击壤。
击壤与掷塼有些类似,都是孩童爱玩的投掷游戏,简单上手快,立住一形似鞋履底子的木片,在三十步之外,用木制的手壤击掷,击中则胜。
“喔!该我了!”
小郎小女们分成两队,看哪队胜筹多,热闹极了,凤、珠也在其内。
季珠并不擅玩这样的游戏,她更好玩扮阿翁阿母的小儿戏,不过她刚来书馆,不熟这处,加之本就内敛爱羞,要粘着季凤,便一块玩了。
这会子轮到季凤上场,只见她威风八面,抛了抛手壤,站至线后,
“你们可都瞧好了!在本固里我玩掷塼可是出了名的!”
说罢将手壤一掷,只见那木条飞镖似的旋了出去,咻的击中了三十步开外的木壤,甚至击倒了。
“二筹!是二筹!”
同阵营的伙伴拍手称好,齐声欢呼起来,声势登时比对方高了一截。
季凤因这手好准头的投掷,一下变的受欢迎起来,好些小女拉过她说话,问她哪里人、认得多少字、喜好吃什么。
倒将粘着二姊的季珠给挤到外边去了,她张望一会,乖乖坐在檐下的石阶上,阿耐刚好推了甘王女散到这处,因外头起一阵风,她折回去给王女拿披风了。
剩甘王女坐在原地,她望了远处的热闹,眼神里有些波动。
一旁的季珠好奇又悄悄的的看那带圆轮的物件,竟能供人垂放双腿,坐在上头、推着游走,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真稀奇,和小车子似的,木柄上还镂了好看的云纹,一时看住了。
直到甘王女忿忿扭头来,斥道:
“看什么看!”
把她吓的登时转开头,像小鸮鸟似的呆呆正立住。
脑瓜里思索她为何生气,是不是自己看的久冒犯了,该说些什么话来和解,心内反复几下,像吹了气又泄了气的羊皮囊,总是没张开嘴,默默的低下了头。
季凤那头被围住,应付女郎们的热情,不忘左右睃巡妹妹何在,见她站在檐下,照手叫她,
“小珠!来二姊这儿,再过一会儿该你掷了。”
“哦,来了。”季珠要乖乖跑向她,想到自己走开了,檐下便只剩那一个孤零零的人了。
究竟记得第一次坐牛车时,阿姊教她拿手巾给女孩擦泪、问人家叫什么,因顿住足,鼓足勇气,把心口的羊皮囊吹胀,学着向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要不要一处玩击壤?”
却见那女孩越发愤红了双颊,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胸口高低起伏着。
“她玩不了!”
“没看她所坐轮椅吗?出行都要奴婢推着,残腿之人怎么玩?”
季珠话语一落,那团孩童响亮的话语,仿佛一记耳光扇在甘王女脸上,只见她揪住一边空荡荡的绔腿,几乎将布料攥烂了,咬牙道:
“闭嘴!谁许你们同我说话了!你们这群豚人!”
然这处读蒙学的孩童,大多都是十里八乡富庶之家的子女,比起甘家,过之者甚至不少,因都不怵她的话,越发嘁嘁喳喳说:
“她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凶巴巴的骂人,我们自己玩,不要理她。”
方才季珠站在她右侧,并未注意到她在布料下残缺的左腿部分,这会子大家言说开来,方知这带轮的物件叫做轮椅,是给残腿之人坐的,一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的犯了口吃,
“你、你你别生气,我我……”
“腿残怎么了?击壤用的是手,又不是腿,照样能玩。”
只听季凤的嗓门独一道,盖过其余的七嘴八舌,绕到后头推她过来,甘王女从未有外人推她轮椅,还碾下了两阶石阶,一面死死把住扶手,一面叫道:
“松手!我要让我阿母把你们都捆起来!”
一时推到线后,季凤方松手,递了手壤给她,“正好他们队少了一人,你来了才公平,要不要加进去,跟我比一比?”
“可是她这样腿残的来我们队,怎么玩?照样不公平。”
“那我们队还有季珠这个不会玩的小人儿呢。”
这头有人道,因听季凤说:
“说我妹妹干什么。”才没有多嘴。
甘王女被视线团住,攥住手壤一时没有言语。
季凤道:“你就大胆掷,你腿残了,没掷好也不怪你,多练练就会了。”
甘王女听说了越发剜她一眼,抬手一掷,只见那手壤竟然颇有力道,落在远远的位置。
“在界内,是半筹!”
虽说没有击中或碰倒立住的木壤,但到底落在木壤周围的五尺界内,因也是得分的,那队一时都叫唤开来,他们的比分本就落后季凤队伍,眼下得了甘王女这样一个能得分的,如同宝贝一般,再不多嘴了,
“早说你会玩呀!”
“你怎么坐着还能掷这么远?”
“借你轮椅给我坐坐,我也要坐着掷!”
一时竟有合力将她抬起来到一旁的,一女孩坐上去掷了,手壤却弱弱的落在近处,都哄笑起来,甘王女脸上也少见的露出笑意。
手挽披风,躲在柱后的阿耐见此景况,欣慰不已,她家王女头次在书馆见孩童们玩击壤,默不作声的撇开目光,回家却也设了木壤来击掷,起头只能掷在脚边位置,时日越长,距离越远,渐渐能掷在界内了。
这样的游戏能锻炼臂力,夫人也为此高兴,阿耐见她练的好,常常试探问她,要不要推她去与同袍们一道玩,每回都遭了拒,一日归家,甘王女甚至耍性子,命人将那些木壤与手壤全烧干净了。
好不容易练远的距离,只当再没有投掷的机会,阿耐没想到,还能亲见那块手壤,在人丛中间,离的最近,掷向最远。
次日,阿耐又买了份菹菜肉脯面来泡,想着甘王女若还是使性子不要,自己仍拣来吃了。
没承想甘王女竟吃了,胃口还好的很,一点不剩,可把阿耐看呆了,末了她那小主人还拭嘴道:
“你泡的很好,这独是你的功劳。”
“你都吃完了?我阿姊做的面好吃罢?”季凤见她碗底空空,因问道。
阿耐只当要听到些刺耳的话,不承想甘王女顿了顿,竟点了头。
季凤一下就笑了,“今日还玩不玩?”
甘王女又点了头。
“走咯!”季凤便推了她,一个蹭溜出去,季珠在后头开心的跟着。
“慢点!”阿耐忙道。
第78章
这日,畅快的玩了两刻时辰,小郎小女们面上红扑扑的,进了讲堂在各自案前跪坐了,彼此还有说不尽的话,直至杨书师手持书卷进来,堂内方雅雀无闻。
“前些日子我们学了五脏六腑,今日一起学《急就篇》中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这一句。
伸出你们的手,绕到背后,中间是不是有一脊骨?此脊最末端便为“尻”,两髋属于尻……”
因值日昳,暖春融融,方才在外头玩闹不及小憩的孩子,这会子在杨书师悠悠荡荡的语调中,托腮打起了盹儿。
季凤的脑袋也一下下的,犹如鸡啄米,直到下巴脱了手方清醒过来,掐了掐自个儿的大腿。
她倒不是累困的,因她读蒙学,阿姊总是不许她起来烧火做豆腐了,要她睡足觉养好精神,她担心阿姊独自一人累坏不肯依,阿姊说不过将就几日,很快将驴买回来,便轻松多了。
就这样,阿姊还常问她们读书累不累,换着法儿给她们带吃食,她道:
“坐牛车去坐牛车回,不过是在讲堂内坐住半日工夫,不用下力气,哪里就要累了,竟像去享福的。”
季凤这是实话,从前打猪草背柴禾,满山找野菜,吃不饱穿不暖那才累呢,不过就算那样,也没说半道打盹儿的,她做活儿向来手快麻利,怎么听两句杨书师念的古文,就盹着了?一时又掐了大腿肉,疼的龇牙咧嘴的,清醒不少。
杨书师见底下睡倒大片,以木击案,发出贯耳的响亮,那些孩子被震吓了,忙的抬直身子,手捧书卷,摇头晃脑,稀里糊涂读上两句,吱吱啊啊的乱不成样。
把杨书师气着了,不过他注意到,前排的一个小女郎,叫季珠的,从头到尾都精神奕奕,脆生生的嗓门都读对了,那练在木笘上的“尻”、“髋”、“脊”、“偻”、“腰”、“背”、“吕”……这些大隶,都端端正正,像模像样的。
总算有点欣慰之色,因点道:
“你来领着大家诵读,从‘肠胃腹肝肺心主’,到今日学的,先单个字的读一遍,再连字成句的读三遍。”
季珠原本依照杨书师所言,练了字,因堂内大家的嗓门混在一处,吵嚷嚷的,她也不怕羞,便也摇头晃脑在读新学的两句。
一被点名,周遭倏地落下一片静,等着她来领头,季珠这心口砰砰直跳,连拿书卷的手都有点打抖了,好在起头单个字的读,音节短,并未露怯。
不过等到成句的领诵时,就撑不住了,
“肠胃胃、腹、腹……”
后头季凤听了,便知妹妹是因心急心紧犯了口吃。
这毛病在熟人跟前一点不会有,唯逢有些境况,话说不利索,上次因妹妹生气对着胖张广流利背出孟子之言,季凤只当读书上的事不会口吃了,不承想还是犯了,一时心切不已。
听的这样磕绊,众人哄笑起来。
季珠越发在“腹”字上绊住了。
众人又笑起来,还有大胆学舌的,被杨书师击案喝止:“肃静!”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为师令季珠为首诵读,是想你们效仿其长处,当作谦恭之态,何故哂笑!”
“小珠,芦菔菘菜!”
季凤正急的团团转,若非杨书师在,她早骂那些烂了舌头来发笑的,因季珠受委屈,正回头找寻她的目光,她得以用口型道。
这是阿姊在家教的,若是有不得不说话,心内慌乱之时,只当自己面对的是地里长的芦菔菘菜。
“小珠想想,菜畦里那些芦菔、菘菜不会说话,小珠每日帮它们捉虫浇水,念叨一两句话时,是不是很自在?”
想起阿姊的话,于是乎,满堂的学生,在季珠眼中,幻化作一头头的绿菘菜、白芦菔,连杨书师也成了一头最大的菘菜,全讲堂只剩季凤这样的亲近之人,还有新认识的甘王女。
季珠的书声一下流利起来,
“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
满堂齐整跟读一句,她再嫩生生的领诵道: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
书声朗朗之中,杨书师满意的捻须点头。
木槌击钟下学后,不少小女子围上来,问季珠是怎样识得那些字的,央她告诉法子,
“若明日默写不出来,杨书师打手板子可疼了,瞧我这手,上次的青还在呢。”
“小珠,你就行行好,告诉我们罢。”
“对呀,告诉我们罢,你要什么,只说出来,我买给你。”
倒把季珠问住了,挠头苦思,黏住站过来的季凤,心口方平复下来,小声道:“我也不知,书师教了我便能记住,我喜欢那些字。”
“你可哄我们罢,定是不肯将好法子告诉我们。”
“就是呀,只知喜欢人喜欢玩具的,还有喜欢字的?莫不是喜欢写字的毛笔?我有一只狼毫的,你若告诉了法子,我送你可好?”
围住七嘴八舌的,越发难住了季珠,什么狼毫她都不懂,总答不上来,扯扯季凤的袖子,央道:“二姊,你帮小珠说。”
季凤挥手赶道:“我妹妹读文认字,那是天赋!岂是人人都有的,我听了那些《急就篇》哪、圣人云的,直要犯困,今日背隔日忘,她能长长久久的记在心里,这便是天赋!”
说起妹妹这些,季凤这脸都扬起来了,可也光彩着。
“小珠,你再给他们背背那关关啾啾,淑女不淑女的。”
季凤笑道,这还是当初上山打柴摸野菜,路过书馆,一时听了的,后来季珠总也没忘,能念叨出来。
“二姊,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珠扯住她的袖子道。
一时都笑了,季凤自己也笑翻了。
这处人总算散了,后头位置的甘王女一直未走,这会子方插空道:“季凤、季珠,你们上哪去?”
“原该回家的,我阿姊今日要去乡市买头驴,带我们一道去,想必已在外头等了。”季凤自己的书箧早拾掇好了,一面麻利的收拾季珠的,一面道。
“买驴?这样的事交给仆奴去做便罢了。”甘王女道。
“我们家没你家那样阔绰,没有奴隶,再说,我这手生来就是做活的,若真有什么奴隶帮着做这做那,心里倒不踏实了。”季凤道。
甘王女想了想,说:“这样的话我不曾听过,买驴这样的事我也未见过,阿耐,你推我与她们一处,我必得跟去看看。”
阿耐心知,甘王女一直不肯离堂,是舍不得,她长这么大,还是头遭有玩伴,总是好奇人家的所有,不舍早早归家。
便做主应了,差了旁的小子先回甘家与白夫人报信。
季胥与阿耐相熟,听其说了缘故,没有不应的,多久不见后头轮椅上的甘王女,因道:“你还好呀?”
甘王女别脸向他处,两颊微热,催道:“阿耐,别顾着磕牙了,若好了便赶紧走罢。”
“阿姊,你们见过?这是我们一处玩的甘王女,也想去瞧瞧买驴的热闹,她也吃过你做的菹菜肉脯面,全吃干净了,说你做的好吃呢。”季凤已经爬上了牛车,趴在上头添嘴道。
因季胥促成她来书馆的事,甘王女从前总是别扭着她,闻言一下臊了到脖颈,
“谁说了。”
季凤口快道:“我问你,你点头了,那也是说,自己说的话还想不认?”
“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利。”
“说不过我咯。”
“好你个季二凤!”甘王女急的自己转动轮毂,扳在车旁捶了她两下,两厢闹作一处。
阿耐与季胥看了好笑,因见她们玩的好,季胥道:“王女可要坐上来?”
后来甘王女是卸了轮椅,被季胥并阿耐合力抬上板车的,她们女孩三个并排躺在板车上,左右将甘王女夹在中间,抬手指向沿路,咭咭呱呱不停。
“这样的车我不曾坐过,能躺着看天,倒比轺车有趣。”甘王女道。
后见季胥为一头驴讲价,一时看住了,只见季胥最终以三千五百钱,买下一头黑驴。这钱是近来卖菹菜肉脯面,并豆腐肆那头攒下的。
驴车到底不会用来长途挽力运输,连城内都相对少见,多在乡下转悠,驼些农作物、拉磨,不似牛车,是不需要名籍的,不过算民时,会做为家赀畜产记录在户籍里,要纳相应的算缗钱。
不用去
县廷登记,钱货两讫倒也方便,将它拴在车辕上,跟着走回去。
那架子请陈大做的,四根木桩打进柴棚的地下,中间交纵两根榫卯结构的横梁,原在灶屋角落的石磨,被陈老伯抬至架上,如此套上驴,牵引缰绳,便能拉动磨盘了,比人力转动要轻省百倍。
次日后半夜,季胥正在引驴拉磨,见季凤仍起来了,说:“瞧,这样多便宜,快回去睡,这处阿姊能忙的来。”
季凤习惯这个点起身,并不睡了,说:“我心里放不下阿姊,阿姊天天忙累,又是能缺觉的?那书馆竟是享清福的,一点不做活倒让我浑身不是劲,阿姊便让我帮帮你罢,我并不困,他们晌午都小憩,我还有兴头玩击壤呢。”
一时提了半桶浆去灶屋过滤了,后又帮着烧火。
和季胥说起白日里她们学了什么、玩了什么、季珠被杨书师点名领诵的事,不过没提自己打盹儿的事,担心阿姊赶她去睡觉,只说自己记不住字文,总是忘浑了。
季胥搅动了釜内的浆,听的心肠暖和,万事开头难,劝她莫急,慢慢来,知她更好与数钱相关的算术,因问:
“凤妹的九九术可能背下来?”
提起这个,季凤颇有神采,杨书师教九九术时,她倒没打过盹儿,
“能!二半而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三八廿四,四八卅二,五八四十……九九八十一!”
拴在柴棚的大黑驴吟哦两声,灶屋里头融开一片热雾,有说有笑。
辰时,季胥在豆腐肆开张,如今家中驴也置办了,往后便打算攒住钱了,留作后用。
第79章
才摆开豆腐,只见市内闹哄哄的,一胖脸妇人,领着县廷的官差属吏,穿市而过,路过季胥的豆腐肆门前,直奔隧尾而去,逮住了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尖颌雀嘴,龅牙外露,麻褐草履并不干净,外人看来形容猥琐。
偏偏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那小女约莫三四岁,两个丫髻极为可爱,身上穿的胖胖的,干干净净,一看是家里细养的,正举着胶牙饧,时而舔上一口,乖乖被那男子牵着走。
男子正与卖菜翁讲价,不防被扑来的官吏摁在地下,推搡中小女孩的胶牙饧掉在地下被踩坏了,不禁抽搭起来。
“做甚抓我!放开我!”
男子挣扎不已,一时引的市内的行人驻足瞧热闹,伸手指指点点的。
引路的胖脸妇人扳过那泣哭的女孩来怀里哄,一面指着地下道:
“贼人定是他!这女孩原哭着不肯走的,这贼人买了块胶牙饧哄她,把人牵走了,幸而我留神瞧见了,让我汉子悄悄跟着,自己跑去告官,这才能逮住他!”
“杀千刀的贼!该拉去受刑!五马分尸!”
“坏了良心的!竟敢略卖孩儿!”
行人义愤填膺,往他头上吐唾沫。
“我不贼人!那是我的女儿!冤枉啊!”男子不住的喊冤,只是没人信,哪个疑犯被捕不得叫嚣自己是清白的,你一声我一语,骂声高过男子。
“你就是贼!你看你猥猥琐琐,哪来这么粉团似的女儿?拐了好人家的女孩说是自己的,我呸!”妇人的丈夫也指着道,丢一把石粒砸他。
又有跟着拣那填路的河砾用来砸人泄愤的,皆因这贼略卖孩童,一直未归案,近来家里孩子都看的紧紧的,不敢放外边玩,生怕丢了。
“住手,人我们带回去讯问,只等定罪发落。”若非领头拿人的令史喝住他们,能上来撕那男子,令史说罢将手一挥,命官吏们回县廷。
汉子拉住令史,搓搓手道:“大人,我们夫妇提供了贼人的线索,您看,告示上悬赏的五十两银,何时能给我们?”
“待讯问出结果,少不了你的,走!”令史摆手道。
官吏将那男子一把提起,押向外,却见那女孩从头到尾一面哭,一面喊:
“不要抓我阿翁!坏人!”
“好阿娇,不怕,贼人被逮去了,快别哭了,告诉婶子,你家是哪的?”妇人只当女孩是吓坏了,蹲下来给她掖泪,问道。
可任凭妇人怎么哄也不行,见他们押人走,越发声嘶力竭的跟过去,令史命一并带回县廷听讯。
“怕是带出来养久了的,连亲生阿翁都忘了,只能认贼作父了。”
“骨肉分离,这些人可真该死。”
行人指着背影骂道,久久方散。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不远处,见了这事,心有余悸,因闭肆晚了些,快鞭往书馆赶,有贼人在外,她断不敢让妹妹们独自归家。
从前的季胥,十二岁被略卖离家,为奴三年,遇上圣上的免良诏方能脱离奴籍归家,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因近来都是早晚接送,赶到书馆,好在妹妹们也乖,也从不往外跑,收拾好书箧,只在堂内等她来接。
“阿姊慢些将车,仔细路上的石头绊了轮毂,我和妹妹在这不会丢的。”
虽说如今阿姊成年了,可四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凤、珠两个见她晚了,哪能不挂心的,这会子见到阿姊,开心的拥上来,季凤尤其叮嘱道。
“肆里今日纳交易税,耽搁了,我担心你们等不及,自己跑回家了,紧赶回来。”季胥一手搂一个,放下心,向外道。
“我与小珠将阿姊的话记在心里,不会胡乱出去书馆的,方才在玩猜枚,时辰一下就过了,倒是阿姊,在外头要小心生人。”季凤虑道。
季珠也点首认同,仰头向她道:“阿姊小心。”
“阿姊也将凤妹和小珠的话记在心里,在外头会留神注意的。”
季胥道,携她们辞别杨书师,归家了。
翌日,豆腐肆周边卖吃食的小贾们聊了起来,
“昨日闹那出,竟是错抓了,冤枉了好人。”
季胥住城外,不比他们消息灵通,因只留神细听。
“可不是,听说当真是父女二人,报上籍贯姓名,令史在籍簿上一查,户籍明明白白写着,这二人就是咱们灵水县辖内某个乡里的,进城来买办的,人刚到市里,小女早起困觉,闹性子哭了,这才不肯走。”
“他自己那个样,女儿倒是养的白白净净。”
“可不是,凭谁看也不像一家人。”
“听说今早又有人往县廷那去告发,指着自己的邻居说这个可疑、那个像贼,竟都不是那略卖童男童女的贼人。”
隔壁卖糕饧的老媪道:“不过是都亭那的悬赏告示出了,他们为得五十两白银的赏钱罢了,那贼人有那么容易被逮了?除非哪个撞见他现行,倒有这可能。”
“到底财帛动人心哪!正是这样,县廷又加了道告示,若有刻意诬告他人的,罚作半月苦役。”
对面汤饼家的汉子笑道:“近来我的运气不错,想是能发一笔赏银的财!”
众人都笑话他尚未睡醒,他自己也笑,一面向客道:
“夫人要什么样的汤饼?”
只见那夫人生的圆盘脸,茄紫的襦裙,并不起眼的身段样貌,说话时很会笑,便显的和善,
“来一碗豕肉的,我一会来取。”
说着将她的竹箪留下,转身别处去了。
季胥正笑了给人拣完豆腐,一抬脸,笑意不禁凝固住,四肢的血几乎不受控制涌向头顶,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四年前春夏之际,
十二岁的季胥,一身打补丁的春衫罩住单弱的身量,坐在田埂上,手里转着草叶。
她听说县城因郡国征收粮税,进进出出的男女佣工背粮去百里外的查收处,因而把守并不严苛,无传也能进,便动了心思,想进县寻活计。
年前分家不久,她阿翁就去了,家里少个劳力,她心疼阿母,若她也能去背粮、或是哪家店肆要她打杂,就能贴补一份家用了。
“你这样小的使女,又有哪家愿雇你?我劝你歇了这心思,别乱跑。”冯恽听说她的心思,说
道。
他总比旁的孩子爱洁,怕脏了衣裳,不愿坐在田梗上,这会子站着说话,低头向她。
季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势必是要去的,冯恽气的来回走,
“你总是倔,怎么那年磕了脑袋什么都忘,却不忘改性子呢?”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
“我和你一道去。”
“你也缺钱使?”
她听说经舍大儒愿收他为弟子,授经传业,徐家大母欢天喜地替他张罗行头,三日后便要去孝顺里入学了。
想必冯家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他这唯一的读书人的,冯家授官入仕的希望,全压在他身上了。
“你不是要去孝顺里的经舍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总之你去哪,我也去哪儿。”
冯恽道,有些比谁更倔的意味。
季胥打小熟知他的性情,笑了道:“那两日后,我在蜂子坡那等你。”
冯富贞蹲在一旁捅蚁窝,正起劲,鼻涕淌了也不顾擦。
冯恽阴着脸令她,“今日我与胥女说的,若你敢和大母学舌。”
她睁圆眼,立时摇首,“我绝不学舌。”
这小叔在家总是冷言少语,没个笑脸,她一惯怕的。
季家胥姊倒和气温融,很能克他,小女孩都爱跟在她后头玩,这会子拿了她的小手巾,替她擦了鼻水,说:
“你别唬她,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冯富贞临走道:“胥姊,明日再来找你玩!”
次日,倒没找着人。
田氏去地里锄草了,家里就凤、珠两个。
季珠刚学会走,在门前蹒跚,跌了一跤正哭。
季凤正坐在门槛上,抱住她拍打来哄,一面吐了唾沫给她揉额头的包,说:
“我阿姊出门了。”
“去哪处了?”
冯富贞道,她不爱和凤、珠这样淌鼻涕,脏兮兮的小女玩,爱和大些的,会梳头的女孩玩。
“她没说,只说出去半日。”
凤、珠才刚也闹了想去,被季胥拿“乖乖在家,给你们带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
冯恽见冯富贞返至家中,因问缘故,冯富贞老实道:
“胥姊不在家,出去了,说给凤、珠两个带胶牙饧呢。”
一语刚落,便见冯恽变了脸色,胶牙饧,是县里方有的甜食。
季胥这会已独自在县城了,正跟一个妇人走。
那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背粮佣工,以成年男丁居多,别说女娘,就连妇人也少见。
半个时辰前,管事的摆手赶走了她,说:
“瞧你这小身板,我这些人一趟可得背三四斛,你能背的动?别杵这碍手碍脚的。”
“婶子,还有多远?”
半个时辰前,季胥被管事的驱离后,又去了趟县市,一家家的询问那些列肆可有要人做活的,都嫌她年小,不肯雇。
正丧气的往回走时,遇上了这妇人,说她的主家要一个烧火丫头,问她会不会烧火,一个月能得二百的月钱,赏钱另算,说完又打量她一眼,有些嫌她还是个使女,太小的意思。
季胥听了一喜,忙说会的,又说了些自己虽是使女但肯卖力做活的好话,妇人勉为其难带她去了。
只见那引路的妇人椎髻布裙,合中身量,回头时腮边一颗痦子,笑起来很亲切可亲,说:
“快了,就在前头,你若做的好,我和主家说,长年累月的雇你。”
片刻之后,到了巷子口,妇人指向前方道:
“就是那家了。“
季胥正欲言谢,只觉一阵刺鼻,眼前黑了过去,闭眼前,那妇人仍旧一副笑意,和蔼的望着她。
和眼前这张笑脸渐渐重合,仿佛鬾鬼的面容一点点重现在面前,令人手脚冰凉,浑身像注铅一般沉重不已。
第80章
“女娘,这豆腐怎么卖?”
妇人带笑问道,近四年过去,腮边的痦子不见了。
千思万绪过了心境,周遭物穰人稠,片时她回过神来,自然道:
“三钱一块。”
“给我拣两块,早听人家说你这的豆腐出名。“
妇人笑道,比起季胥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仿佛不再记得眼前的季胥,这不过是妇人寻常简单的一日,似是买了菜蔬,便该回去做炊。
季胥给她拣豆腐时,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妇人一再的笑,总令她想起当年在船仓的那份潮湿闷热的记忆,她令汉子捆打那些吵嚷的孩子,也是这般笑吟吟的。
“你们可识得刚才那妇人?她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
胶牙饧老妪摇头道:“瞧着脸生,长的倒还周正可人,许是哪个大富之家的仆妇。”
对面卖汤饼的汉子亦说头回见,问:
“你打听她做什么?“
眼瞧那抹茄紫的背影在列隧里越走越远,将要没入人海里了,她抓起自个儿的钱袋,说:
“方才买豆腐落了钱袋在这儿。”
说罢让对面的夫妇帮她照看下店肆,抬步向那背影去了,视线紧盯,距离不远不近,缀在后头。
话说昨日,县廷这处,
一行人携嫌犯入内,令史姓乔,正是城内乔富户家的大男,与县丞是舅亲,正因这层关系,他比县廷内所有属官胥吏,都要早知道一则消息——举孝廉,以博士弟子身份,送诣太常。
此乃地方向中央贡士,每年一举,面向广大吏民,他们会稽郡负责此事的举主为会稽郡守,全郡举孝廉二人,各县,包括灵水县在内分到一个名额,先由县举向郡,再由郡守评选其中之二。
今年的两个孝廉,将以博士弟子身份,送往长安太学,诣见太常。
在五经博士之一门下学习,学有所成者授职,郡文书都是稍次的,甚至能做中郎官,天子近侍,因此不少吏、民,都将察举入选博士弟子这一名额,视为发迹的机会。
连乔令史这样的富庶之子也眼馋这个位置,他虽说有个做县丞的舅舅,但这举孝廉,和举廉吏又不一样,前者他那品秩六百石的县丞舅舅并无资格做举主,就算来日升迁为一千石的县令,也无资格做举主,需得二千石的郡守才能做举主,他舅舅只能通过举廉吏,让他补迁为一个小小二百石的令史,乔冲并不满足于此。
这日,他与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其友人道:
“贼人略卖孩童,民愤久积矣,若令史能破获此案,民心所向,会稽郡守岂不赏识?”
是了,他那舅舅马上升迁为县令,能做主将本县的名额给他,待到郡国那一关,可就鞭长莫及了。
正因此对略卖小儿女的案子百般上心,一听哪里告发,便去逮人了。
“带进暗室讯问!”
也不顾那形容猥琐的男子喊冤叫屈,将他的小女儿拉扯开,一把关上门,留他的亲信在外头恐吓那女孩,令她将嘴闭上。
县廷内分曹设官、分职治事,譬如有功曹、户曹、奏曹、法曹、贼曹、兵曹等等。
户曹掌管民户、祭祀、农桑,田部与乡部从署户曹,因春耕之事户曹各部议事方散,各部啬夫自堂内出来,见到那令史一行逮了疑犯入暗室,议论纷纷,
“怕是又要动用笞掠之刑了。”
所谓笞掠,便是对犯人进行拷打,这是合法的,正常程序是先对犯人进行讯问,将其供词记录在爰书上,前后对比,若发现其口供有谎言纰漏,疑犯一味的狡辩不认,方能进行拷打,拷打这一程序,也得合法记录在爰书上,将来由县令、县丞听审时,以作参考。
可这乔令史,酷爱动用私刑,但凡抓了人,也不走讯问流程,先打一通,再来问,且他的拷打,并不记录在爰书上,上峰们无从得知,况且他还有个县丞舅舅。
“想来这疑犯,就算不是,也得给打服了,最后认罪画押。”
近来这乔令史经手颇多案子,不顾程序,上来便动用私刑,倒是破获了不少大案,民心正盛。
这略卖案若也经他手抓住供认不讳的贼人,想必举孝廉的名额必
属于他了,有这样的履历,就是举到会稽郡守那,与各县的孝廉放一处,也是有资质较量的。
话说这灵水县丞姓潘,乃是豫章郡人氏,灵水县令即将升任为豫章二千石太守,任命文书已经下了,县令这位置空出来,县令已向上修书一封,荐举由潘县丞补上,想来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潘县丞来日做了县令,他外甥乔冲的位置便越发稳固了,因一百二十石的髳长道:
“要我看,吏民之贤者,当属乔令史,博士弟子非他莫属。”
一众附声认同的,有的虽不认同乔令史的贤能,但因他与潘县丞的亲戚关系,不禁言语卖好,以作攀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拳棍之声,夹杂着男子的哀痛苦哼,那女孩哭的涕泗交加,在外拍门唤她阿翁,被乔令史的亲信强行扯去前厅。
“阿翁!别打我阿翁!”
女孩软住双腿不肯从,是被拖走的,原本干净的衣裳滚了一地泥,脸蛋也不再白净。
看的人不忍心,发叹道:“这样就算得上贤能?若我说,今年合该是由衡入选。”
说话的是乡部的乡啬夫梁兆,他是牛脾乡的,庄盖邑字由衡,因粮价风波,从前多有交集,况且也听说过庄盖邑不少的事,因道,
“上回多亏的他和乡三老说了蜡八祭这一法子,所谓民贫则生奸邪,由衡这招广收祭品而济难民,我们牛脾乡这才不像周边似的,斗械抢劫,安稳度过了。”
说到田啬夫庄盖邑,也有听说他的传言的,为父杀贼,心怀民生,确实是孝子廉吏,当得这一名额。
“我听说,由衡猎了猪,不贪钱利,尽数分给了乡民,这段佳话可都传到我们雍乐乡了!”
“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这些要求,由衡哪一条不符合?”
乡部的尤游徼帮腔道,他与田啬夫是旧相识了,只叹他兄弟不好交际,否则孝廉之名必将更为人所夸谈。
“田啬夫,你的字好,便由你来替我记录爰书。”
只见那暗室的门开了,乔令史不知何时出来的,抖落宽袖,十分神气的指使道,里头的人痛哼已不如先时响亮,难怪他一派得意,想来将要问出利好他的罪词来了。
“好个乔令史,吾兄与你品秩相同,岂是你能使唤的?”尤游徼啐道,撸起袖子亮拳头,当真要去打那乔令史。
不说乔令史的亲信相护,近处的田啬夫便抬手将他拦下了,只见他面无表情,侧过脸,附耳吩咐了尤游徼什么。
尤游徼方冷静下来,向外去了,临走狠瞪了乔令史一眼。
乔令史只当是那田啬夫胆怵了,不由笑道:
“我如何不知你我平秩,只是贼曹不比田部清闲,近来案子多,忙的很,拨不出人手,只能劳烦田啬夫了,谁叫全县廷,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你字好的呢。”
二人品秩虽同为二百石,但在乔令史看来,成日在乡里与农田打交道的田啬夫,是毫无前程的微末之流,他并不放在眼里。
可这庄盖邑,身为田啬夫,渐渐的竟有了孝子廉吏的名声,县廷不少人觉着这举孝廉的名额该给庄盖邑,暗中私语他多亏有个县丞舅舅,方能与其较量,乔令史再不能忍的。
田啬夫进至讯问室内,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下呻吟,却看不出皮外伤,这是乔令史畜养的打手,一套拳法下来,打的人吃痛叫苦,油皮不破一点。
他向案而坐,一旁的乔令史问道:
“姓名,籍贯,因何略卖童男童女!”
那男子开始还虚弱道:“官爷,小人冤枉,我乃灵水县黄乡人,进县里来买办用物的……”
“胡说!你分明是外地口音,来人!严刑拷打!”乔令史向两个打手使一眼色。
男子的哀嚎声越发弱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去年青州来投奔好友的,后来落户在灵水县,有传,有尺籍,皆在我娘子那,她人就在……”
先前这男子进来一路,早将这些话托出数遍了,在乔令史听来,外地来的,携有一女,与略卖案发生的时间也对的上,这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合适,他这行浩浩汤汤抓人,众人看在眼里,案子一举破获方能大快人心,真相并不要紧。
见他嘴硬,只令再打。
“令史,恐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乔家门下亲信躬身道。
“给我打!此人不受诘问,满口胡言,不打他也不说实话了!”乔令史不听劝。
那两个打手只得加重拳法,一拳拳的落在人身上。
满室拳头到肉的闷声,乔令史暗暗察看一旁田啬夫的神色,只见他始终执笔记录爰书。
其实这爰书,乔令史自然不会用这份,届时造份假的,强令疑犯画押便是了,之所以要田啬夫相帮,不过想羞辱他一番,再看看他,当真心怀民生?
都打成这样了,依旧不为所动,连替疑犯求饶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不过是个冷血沉默之人罢了,也不知怎么就得了那些好名声。
思忖之际,忽一亲信闯进来道:“不好了令史大人,此人的妻子在县廷外,要咱们放人。”
“她夫婿是略卖案的疑犯,何来放人之说。”
乔令史的意思,是令其在外将人唬住,无非将事情说严重些,再使些银两,恩威并用,这样的愚民也就不敢再闹了。
“不仅她一人,还有好些瞧热闹的县民,都说错抓了,要县廷放人。”
“多少个?”
“得有二十来个。”
乔令史坐不住了,人多口舌多,他的廉吏之名,万不能毁在这个节骨眼上,思量一番,无奈叫放人了。
但这男子被打的起不来身,断不能这时候送外头去,得先遣散那帮人。
因在外对人说:“此人虽不是疑犯,但提供了紧要线索,还需配合县廷办案。”
又当众拿了五十两银给那哭天抹泪要见丈夫的妻子,众人见那妇人捧了钱财,原本的同情,变成了艳羡,甚至有些变味的嫉妒。
“真是五十两!那人提供了什么线索?”
“你这妇人快别哭了,得了五十两银子,够你家嚼用几年了,谁有你的运道呢。”
“倒白白让我陪你来一遭。”
原是这尤游徼,离了乔令史的视线,如田啬夫所言,在户曹查阅到了那男子的民籍册子,得了如今的住址,寻去家中告知其妻,又让其先在县市哭一番,可怜见的,惹得人心不忍,便聚了这一撮人在县廷外闹着要放人。
那妇人拭了泪,谢了众人,又散了一两银子,给他们去酒肆打酒吃。
众人心里方好受些,渐渐散了。
妇人又额外拨出二两银子,给那报信的尤游徼。
尤游徼拒道:“你家汉子出来,使钱的地方多着!”
说到这,妇人不禁又抹泪起来,知道这是挨了打,要钱医治,可他们在本地并无宗亲,能得这样一帮县民来帮腔造势,皆因这游徼指点,旁的,又有哪处说理的呢。
不一会儿见抬了人出来,只剩蚊蚋般的呻吟了,一时哭的更甚,搬上板车,拉去寻药姑了。
话说次日,季胥眼看那贼妇从西市门出去,在青槐树下,招手叫了个僦人,拉她走了。
外头不如市里人多好遮掩,再跟去恐惹她注意,一时警觉了,或者令她想起自己从前被她略卖过,招来报复,倒不好了。
因此止步在市门后,并未犯险再跟,远远的,记住了那替她将车的僦人的模样。
她从前还是散户卖豆腐时,常将独轮车放在那,有时会舀豆腐脑给那些僦人吃,因是认识他们的,这个乃是叫祥伯的。
届时这贼妇人的去向,可向祥伯打听。
至于捕贼,当务之急得去一趟县廷,将此人告发,由县廷将其逮住归案。
她这样一个独身的女娘,还是不再涉险为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