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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这两双母鸡,蔡膏环给绑了鸡脚装在麻袋里,袋角剪了透气的口子,这会放在独轮车上,尖喙从那口子里露出来,咯咯叫唤。


    “鸡埘都建好了,到家了便放你们出来。”季凤欢喜道。


    像冯家的鸡埘便建在后院,一间低矮的封闭小屋,养熟了之后,清早便打开鸡埘,放它们去后山刨草捉虫,夜黑了自己知道钻回鸡埘,这样养出来的鸡肉也紧实。


    不过她们家没有山头,是没法散养的,便打算圈养在屋后。


    鸡埘是她们姊妹仨,前些日子去牛脾山背了泥巴下来,垛了草屑,砌了三面四尺高的矮墙,上头盖了稻草,外头一扇可抽拉的木板门,是请陈家阿叔做的。


    一进家,季凤便给解了麻绳,捉进鸡埘去了。


    这样一间密闭的鸡埘,不仅防雨,最重要还能防了黄鼠狼夜里来偷鸡吃。


    “我们家也养鸡啦。”季珠见带回两双母鸡,百般欣喜,拿竹碗捧了些清水来喂。


    季凤又抓了一把稗子来,这些都是从前舂米,日复一日从里头拣出来的,也舍不得扔,一直攒着,这会将鸡埘的木板抽开些,从底下撒了进去,那碗水也在里头。


    “咯咯咯,鸡,吃呀,吃稗子呀。”季珠欢喜的很,蹲在鸡埘前,上身几乎趴在地下,总也瞧不够。


    季胥则在堂屋里编竹栅,去岁被金氏砍光的那丛毛竹,又长了出来,前些日子背土砌鸡埘,便也砍了竹子回来。


    鸡埘太狭小低矮,肯定不能成日把鸡关在里头,她准备在鸡埘外围,打了木桩,围上一圈竹栅,鸡也能出来走动,又不至于跑到外头去,糟蹋了自家或旁人家的菜地。


    “阿姊,你瞧,又收了这好些干豆渣。


    早晚喂鸡可不用愁了。”


    豆渣是做豆腐挤浆这一步剩下的,虽说自家炒了能做菜吃,也经不住日日吃,丢了肯定舍不得的,就是沤肥,也太奢侈了,便生出养家禽的念头。


    这养鸭要蓄水方养的油光水亮,鸭子又容易把地给钻得泥泞不堪;养鹅倒还干净,只是吵叫的厉害,季胥半夜便起,下午回来多少要抽空补会觉,太吵便教没法睡了。


    最后,她们决定养鸡。


    生豆渣不能直接拿来做鸡食,是在甑子上蒸熟了来的,晒干收起来,喂时再掺些粃糠、稗子的。


    季凤捧了竹簸进来,跪坐在她一旁,将这些晒干的豆渣盛收在麻袋口里,里头已有大半袋了。


    因这豆腐的关窍是石膏水,豆渣晒在外头倒也不打紧,时下人家做豆浆、豆乳饮子,也会挤出好些豆渣,同样有这样吃不了晒在外头的,季胥在县里见过不少。


    因那竹栅还未完工,晡食吃的简单些,用朝食的剩饭,并一颗芸苔菜,一方腊肉,做了腊肉菜饭来。


    季胥一时吃了,过后又去编竹栅了。


    在屋后,借着西屋的北墙,围了三面高高的竹栅,还用剪子,把那鸡的翅膀剪了。


    “这下便飞不出去,成走地鸡了。”


    季胥手搭竹栅,看着那双从鸡埘里放出来,在啄豆腐渣的母鸡,很是满足。


    那墙根下盛鸡食的食槽,是旧日淘汰下来的几只竹盘做的,周边垒了些石头,用来固定。


    季凤亦是笑容满面,道:“阿姊,日后喂鸡的活儿便教给我,保管把这鸡喂的每日生鸡子。”


    从前尚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偏心伯父,加上阿母那年生了小珠,接连三个女娘,大父大母越发不喜她们。


    那会儿大房伯母金氏,怀着季虎孩,都说这怀相是男胎。


    大母就将这家里的脏累活,诸如浆洗、刈猪草、做炊,包括这饲鸡养鸭的活儿,全让她们这一房的母女来做了。


    季元季止姊妹俩,因有金氏庇护,清闲的多。


    阿翁孝字当头,从不多言什么。


    倒是阿母,那时没少


    向大母吵,不孝的名声越发坏了。


    那母鸡,季凤喂的肥嘟嘟的,可大父临终分家时,一根鸡毛也没给她们,全分给了大房。


    当时可把她给气的,若非阿翁沉下脸喝住她,都要跑去坟上大骂了。


    现在可好,家里也养鸡了,喂的肥与瘦,都是她们的,当然,她自是要尽心尽力喂养好,让她们姊妹每日吃上鸡子饼。


    季珠也道:“小珠也要喂!”


    “那明日小珠先看我做一遍,学会了便放心让你喂,你说,这鸡明日会不会生鸡子咧?”


    季凤满心企盼道,俩妹妹一个垫脚;一个太矮,扒着竹栅缝。


    一面看鸡吃食,一面说话。


    “会罢,鸡子还能卖钱,穗儿阿姊说,在乡市一个鸡子能卖一个钱。”


    “那不成,要卖也该在县里头卖,那里头能卖贵一个钱。”季凤道。


    直到季胥唤她们洗漱,方恋恋不舍离了鸡埘。


    次早,天方明。


    胥、凤二人推了独轮车,放了一桶豆腐脑儿,一百块豆腐,并一块昨日才缝了个起头的布幌子、针线,向灵水县去了。


    季胥打算在县市里再买张木案、苇席,设在肆门口,卖豆腐清闲时,也能坐下来歇歇,抽空还能把这“豆腐肆”的布幌子给缝好了,挂在肆门上,远远瞧着就显眼了。


    听的后头吱喽喽的轮响,回身一看,乃是冯大将了辆牛车,载了其母徐媪、其女冯富贞。


    “徐大母,早,去县里哪?”


    季胥向徐媪招呼。


    车上的冯富贞冷哼一声,将头一撇,季凤便也将头一扭,板脸不做声。


    徐媪搭言笑道:“去县里头置办布匹,听说你在县里头卖豆腐,推这么一车,真是出息了,看来我家得另寻了人来牧猪咯。”


    季胥客气了两句,牛车越过她们,走在前头,她便重新推了车走着。


    季凤道:“瞧那冯富贞,阿姊做甚对她家那么客气。”


    季胥道:“冯富贞孩子心性,徐大母倒是个面慈的,打个招呼也不相干的。”


    待辰时左右,入了县门,尚未入市,还推车在河砾道上,只见两个巡逻的市吏直直的向她们来,喝道:


    “卖豆腐的!站住!”


    “可算叫我们拿住了,谁许你拉这一大车在这儿卖了?


    胆子真大!当我们眼盲啊?走,上县廷去。”


    说罢,便要缴了她的独轮车,并所有家当,季凤嚷道:


    “你们做什么?我们是正经营生,往市里去的!”


    “什么正经营生?早听说有人流窜着在西城卖豆腐,你们这车拉的,不是豆腐?”


    季胥亦道:“两位官爷可是弄错了?我这有赁书,也在县廷登记过的,你二位瞧瞧。”


    一面将昨日办下来的赁书递上,说道:


    “这间小肆,赁的还是福香食肆东家的,亏的许掌柜照顾,他们那食肆在我这订了豆腐,正要送去呢,耽误不得。”


    二吏检查过,上头的通官印不会有假,听的与富户乔家还有往来,乔家可是县丞的舅亲,县丞可是县里二把手,说话就要升任了。


    对视一眼,俱有懊意,捧还了赁书,客气道:


    “对不住,还以为你是那流窜卖豆腐的,既是赁了肆,确是正经营生,便去罢,这会子也该开市了。”


    胥、凤二人方无碍向市去,待其远了,一市吏怨道:


    “你说说,那流窜的哪能来这么晚,还大摇大摆的?合该问清了再发话,都让你别那么冲了。”


    这时二人方上值一会子,便碰个硬茬儿,另一市吏也是晦气道:


    “都怪那牛车上的小女娘,说后头来个推独轮车卖豆腐的散户,我一听,不就拉了你来逮她了,想着硬点能多敲一笔,谁知人是乔家的关系。”


    “胥女,不将独轮车放我们这儿啦?”


    路过西城门时,等活儿的僦人们七嘴八舌。


    “赁了间肆?好嘛,那可算不用东躲西藏了,赁金不少罢?”僦人听说,羡道。


    “这阵子劳大家看车,来,今日豆腐肆开张,请你们吃豆腐脑儿。”


    季胥张罗着,给僦人们随身携带的竹筒里,打上一碗豆腐脑儿。


    “生意兴隆啊!”僦人一面贺道。


    “凤妹,这碗给罗僦人家送去。”


    罗双娘家离此地近,季凤穿了巷子,不一会儿便携空碗钻出来了,向季胥道:


    “她家豆子可爱吃了,让我谢过阿姊。”


    这厢张罗完,方推了车,向市而去。


    紧闭的西市门外,候着不少贾人,举目能望见市内高耸的市亭楼,有吏爬上楼,击鼓令市,吆喝道:


    “开市咯——开市咯——”


    西市门缓缓而开,贾人们涌了进去,奔赴各自列肆。


    “门开了!”


    季凤手指道,走在其中,别提多恣意了,还能和那市门吏笑笑,心内有底气,并不怕被拦。


    她们先向许掌柜那食肆去送了五十块豆腐,方穿隧而过,向豆腐肆去。


    那独轮车便停在肆内,木案搬在肆门口,那豆腐脑儿,一板盖了麻布的豆腐,陈于案上。


    季胥吆喝起来:


    “豆腐欸——”


    “羊肉胡饼——”


    “胶牙饧,甜甜的胶牙饧!”


    左右夹杂着别的叫卖声,季胥这豆腐本就有名头,不多时便有人来买,


    “给我来碗豆腐脑儿。”


    “女娘今儿在这呢,我说外头怎么等不着你的豆腐,来两块。”


    远处,从布肆出来的冯富贞,捧着匹细布,神色怏怏。


    她方才央求大母,扯一匹鸡鸣布来做衣裳,就要季家姊妹那鲜亮的青色。


    如今粮价可算降在市平线一动不动,五十钱一斛了,但这价钱,于卖了两年粮的她家来说,还是亏了的。


    她大母远不如从前大方,方才在肆里还喝她不懂俭省,只愿买这便宜多的细布。


    因而冯富贞心头不自在。


    瞅见那列买吃食的小肆,有一家格外热闹,人都堵在外头,她向徐媪道:


    “大母,我想买些吃食来,费不了几个钱。”


    徐媪想了想,拿了十个钱与她,说:


    “给兴霸也带点。”


    冯富贞拿了钱,向那处热闹去,正欲挤进去,却听的熟悉的嗓音,


    “两块豆腐,拿好。”


    在缝隙处留神一看,那里头张罗的,那抹青色身影,可不正是季家姊妹。


    她们不是散户了?没被逮了去?


    不禁咬牙,攥紧了钱,也不去凑这份热闹了,去隔壁买了块胶牙饧吃。


    “怎的就买你一人的?”徐媪问道。


    “钱不够。”冯富贞不自在道。


    “罢了,回去罢,路上吃完了再进门。”


    徐媪紧着手里的钱袋子,向市外去。


    牛车不便进来,冯大在东市门等她们。


    冯富贞郁道:“大母,胥女家不会越过咱家罢?”


    徐媪顿了顿,说:“她家无田无山,断断越不过咱家去。”


    “可她都开起豆腐肆了。”


    冯富贞回指那处道,她家可是本固里唯一的富户,断不能被胥女盖过一头去。


    徐媪顺着瞧去,那人可真多,听说一间小肆,赁金最少也在二千钱,半日方道:


    “那她家的条件,也比不上,咱们家里有祖辈传下来的宅院,打了井,还有山林田地,出行坐的是牛车,这份家资,岂是她卖豆腐能赶上的?


    再说,士农工商,那商贾,可是四民之中的最末流,处处受排挤的,待你小叔日后举明经这一科做上了官,别说胥女了,就是盛昌里那些富户,拍马也赶不上咱们了。”


    是日,崔家,廖氏自屋后喂鸡出来,抱怨道:


    “这大男真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买两只鸡回来,自家多少日子不舂米了,哪来的东西喂它们,我早说他恋着胥女,幸而没娶回家来,不定还生出多少花钱的事。”


    “阿母你发梦呐?人家胥女都在县里正经开上豆腐肆了,越性看不上大兄了。”


    刚从冯家玩耍回来的崔思甩门进来,听了这话道。


    廖氏忽闻此言,心内不知是何滋味,不敢置信道:


    “真在县里头开得起豆腐肆?”


    崔思闷闷的,说:


    “还能有假,冯富贞去县市亲眼见的。我见她家屋后,连鸡都养了。”


    廖氏越发觉着,这季胥家日子好过了,从前连人都不够吃,现在都可养鸡了。


    就连她家,因去岁粮价高涨,喂不起鸡鸭,接连拿去卖了,就剩一只留着抱窝的母


    鸡,加上大男除日买来的两只,总也就三只,还喂不起,瘦的不长膘。


    “咄!烂了嘴的瘟鸡!让你啄!还跑!看我不打死你!”


    菜地里,金氏窝着火,摔打着扁担,将那啄菜的鸡撵得扑棱翅膀,落荒而逃。


    她摘了那颗满是窟窿眼的菘菜,骂道:


    “短命的!养了鸡不喂,尽放出来吃旁人家的菜,喂不起就别养!瞧瞧我这多好的菜!”


    “金大妇,消消气,也不知谁家的鸡,上回来我菜园子糟蹋,叫我也撵了一次。”


    隔壁菜园的妇人,一面浇水,一面劝道。


    金氏朝土垄上那簇新的瓦房一指,


    “还能是谁家的,我那二房侄女儿家的,养了四只!


    定是喂不起放出来的,再来看我不拿大棒子往死里打。”


    “你少胡吣啊!”


    这会子值日昳,季凤在井边打水,离那片菜园子不远。


    本不作声搭讪金氏的,一听将脏水泼自家来,当下就响了嗓。


    “我家的鸡哪有这样嫩的?四只都是母鸡,在屋后圈养着,早晚喂的肥嘟嘟的,还剪了翅膀,哪里就能跑出来吃你家菜了?不信现上我家瞧去,看看那鸡圈可是有鸡在!”


    金氏不防井边有人,唬了一跳,闻言,不则声了。


    她哪能不知二房那鸡长啥样,早在自家屋后偷偷觑过好几回了,足足四只,喂的还是豆渣、粃糠,季二凤那小蹄子每日都能从鸡埘里拣鸡子出来,还是带点青皮的壳,一拣就是好几个。


    连她家,现都只留着两只,因喂养不好,也都没鸡子拣了,她牙都咬碎了。


    这会子撵了别家的鸡,故意这么说的。


    “你这小女,不是就不是,别那么大火气。”还是一旁那妇人说道。


    季凤板了脸,自提了水向家去,哼道:


    “冤枉人也休怪火气大,没啐出来就算好的了。”


    “瞧瞧这凤女,浑身刺也不怕扎了她自己。”妇人道。


    隔得远远的,金氏方啐了口。


    第62章


    “阿母,我也想去县里头卖豆腐挣钱。”


    金氏扛着锄,挂着菜篓子方一进院,在灶屋烧火的季止,便出来向她道。


    金氏在柴棚那放锄头,连头也没回,说:


    “你会做豆腐?”


    “没琢磨出来,但你给我些钱,我也向堂姊要些豆腐来卖,像陈家那样得些分成。”


    那庄蕙娘每日天方亮,便来隔壁拣一篮子豆腐,去盛昌里叫卖,就隔着扇院墙,她们早都瞧去了。


    虽不知其中具体能分几成钱,但庄蕙娘日日卖,显见的陈狗儿兄妹穿着都比从前体面了,说明稳有赚头的。


    想来,当初她就该向季胥去要蒸饼、角子来卖,如今卖豆腐,便亦有她的份了。


    一闻此言,金氏拉下脸,


    “不成,我金翠茹的女儿,绝不许向她田桂女的女儿低了头去,你阿母我向来就和田桂女争这口气,你别臊了我这张老脸,将来到了地底下,还被她田桂女取笑了去。”


    “阿母……”


    不管季止如何央求,金氏绝不松口,被扰烦了,道:


    “好了,你也少折腾了,前些日子费我那些白面,没挣回来几个钱,安安生生的罢!


    待大些,也像你阿姊似的,说个好人家。”


    季元的婚事,已是七八成的定数了,是县城一家做食肆赌坊生意的富户,到底是祖辈市籍出身,不懂什么礼数,连问名、纳征的礼数都省了,择了开春后的吉日,抬了彩礼便来迎娶去县里。


    金氏独独不满意这点,季元也因此不自在,闷在房中,吉服都懒怠绣。


    季富倒看的开,解劝她们母女,说:


    “礼数又不当吃不当穿,嫁过去能过好日子就成了,那可是县里富户。”


    金氏遂捺下这疙瘩,到底日子富裕就成,也拿话去宽慰季元。


    “阿母,听我的!你就让二姊去卖豆腐!”


    季虎孩不知哪处玩了泥巴蹿出来,笨着嗓门帮腔道,他只知隔壁二房卖豆腐,常能闻见肉香、煎鸡子饼的香,他也想吃肉和鸡鸭子饼,家里年前攒的鸡蛋,金氏要拿去卖,并不煎给他吃,他回回都馋的流口水。


    听的金氏一肚子火,“去去去!毛还没长全的小鬾鬼,就是她胥女求着咱家帮她卖豆腐,咱家都不许卖!”


    这会儿,西城门青槐树下,斜风吹着。


    “季兄,输了多少?”


    僦人问向来人。


    那人身穿旧絮袍,把手一挥,“别提了,晦气。”


    说罢往墙根一坐,季胥推着卖空的独轮经过,瞅着像是季富。


    只听那僦人道:“方才有轮了你的活儿,可惜你人在赌坊,让后头的阿三顶上了。”


    季富抬脸正欲理论,一下见是季胥打这路过,遂别着脸,不搭言了。


    “胥女,豆腐卖完了?生意这样好,还走甚远路,该雇辆牛车驼你回去才是,不费几个钱。”


    只见城门外,停着辆牛车。


    车辕上的罗双娘见季胥出来了,帮着来搭把手,问道:


    “其他僦人可有向你揽生意?”


    季胥说有,“我应付过去了。”


    可巧,今日罗双娘进市里买豆腐,季胥便同她说了,日后想雇她的牛车,送她回本固里。


    每日走来回的远路,腿酸的不行,索性就花三十个钱,雇辆牛车回去,能轻省些。


    其实若是只雇一趟,应该雇早上来接她,更合适些,那时要推满载的独轮车,更费力气。


    但如今有夜禁,城门早晚开阖,罗双娘住县里杏花巷,若是待早晨城门开了,方将车出城,来本固里接她,一来一回的,季胥要误了开市的时辰,耽误给食肆送豆腐,也耽误豆腐肆开门做生意,那浪费的还有赁金。


    所以,早晨仍季胥自己推车来,打算卖完了,雇车送回去。


    因那帮僦人中,鲜有妇人,她与罗双娘最先有的交集,知她心肠好,便想寻她来送。


    可到底前阵儿,僦人们都有照看自己的车子,不好只寻一家,不顾着旁人生意,二人商量着,便约好时辰,在城门外等,不从青槐树那处走。


    “女娘这也是顾了我的生意,明日我就说给他们听,说我先揽了你的活儿,你是我的私客,


    他们也不好再拿话来打趣你,我也能上市门口接你去,省得你走这好一段路出城门。”


    罗双娘一面道,一面帮着将那独轮车、木桶之类的家伙什儿,搬至牛车上。


    她小女豆子也坐在车上,眼熟季胥,朝她笑呢。


    季胥也笑了笑,应道:“也好,明日路过,我也实话说与他们,到底咱们女娘方便些。”


    这里往车上拾掇停当,罗双娘发觉少个人,问道:


    “你妹妹呢?怎的不见?”


    季胥也在车上的草席跪坐下来,应道:


    “赁了肆,不用东躲西藏,我一人也忙的来了,前些日子便让她留在家中了,省的跟我长天路远的来回走。”


    “吼喽,走,走走,”


    罗双娘将牛撵的动作起来,聊道,


    “也是,到底年岁还小,若非我家那口子服卫士役去了,家里无人照看豆子,我也不能这样将她带在车上风吹日晒的。”


    “豆子很乖。”季胥道。


    罗双娘没好气道:“淘的很!”


    豆子人中挂着风干的鼻涕,脸颊红扑扑的,衣裳穿的似未剥壳的茭瓜,一层层的,臃肿但暖和,听懂季胥在夸她呢,奶声奶气唤:“姊姊。”


    “瞧,那不是胥女吗?都雇上牛车啦?”


    待车将至本固里,正值黄昏,那各家院里听见牛车响,凑出头来瞧热闹。


    “怪舒服咧!这一路,费多少僦钱哪?”


    有妇人捧着碗吃晡食,大剌剌问。


    罗双娘热络道:“一里一钱,三十里三十钱,您要有僦活儿,也到西城门青槐树那,找我罗双娘呀。”


    听的妇人险摔了碗,乍舌道:“姑舅大母欸,我可没这金屁股,坐不起去。”


    “胥女也忒舍得了,三十钱的僦钱,再添点都够买一斛粮了。”


    一时都想,早知如此,当初合该趁她刚归家,穷尽时,交好她的,这会子不就能腆颜让人带着卖豆腐了?


    如此想着,连碗底的饭都泛着酸味。


    “没事,自家做的,让豆子拿着路上吃罢。”


    二房屋前,罗双娘厮拧不过,教季胥往豆子手心塞东西。


    只见是方方正正一颗,有铢钱大小的吃食,呈现出枯黄色,有一股子香甜气味。


    “豆子,快谢谢姊姊,这是什么吃食,嗅着怪香咧。“


    季胥道:“猪油饧,我家两个妹妹爱吃的,豆子应该也会喜欢。”


    罗双娘一听,又是油,又是饧,想必要费不少银钱,那市里的胶牙饧,可得七个钱方能买到。


    一时又谢过,给豆子将其中一颗掖在布袋里,另颗让她吃着,方将车回程。


    “猪油饧,好吃,阿母,吃。”


    豆子低头翻了好一会,将布袋那颗掏出来,举着给罗双娘。


    “快坐下,别摔了。”


    罗双娘忙的含了,见她坐回席子,方细细嚼口中的猪油饧。


    吃着哏啾,有些粘牙,满口的香甜,似有一股子葱香味,味道好极。


    这猪油饧,是季胥昨儿归家后做的,正好在市里买了捆冬甘柘回来,榨柘汁,做了两大陶罐红糖,密封保存着,不管是生理期泡热水喝,还是拿来做甜食,都方便。


    这猪油饧,便要用红糖水,拌在筛过的稌米屑里头。


    再挖上大勺猪油膏,炸上一把香葱,把酥了葱干捞出来,再炸熟那稌米屑搦的粉团。


    放凉了揉光滑,用面杖擀出平整的厚度,再切成一指方正,均匀大小,放在陶罐中储存。


    这东西可香,招老鼠,还得用篮子托了,悬在梁绳上。


    “阿姊,小珠也想再吃一颗。”


    季珠自打季胥拿下那罐猪油饧,便馋巴巴跟着,见她分给豆子时,可稀罕了。


    这会儿外人不在,便撒娇要了。


    这猪油饧,季胥不好甜,这本就是做给妹妹们的零嘴儿,每日准许她们吃一颗,到底是重油的甜食,吃多不好。


    季珠最爱甜,若是不节制,这一罐子,她一日都能吃进肚。


    “阿姊,别给她,这小馋猫子白日里都吃了一颗了。”季凤听说,端起严明的态度。


    “阿姊……”


    季珠抱着季胥大腿,仰脸巴巴望着,“我咬开来分了穗儿一半的。”


    季胥哪受的了,心都化了,“既这样,那小珠和凤妹都再吃一颗。”


    季珠喜的捧手,来回蹬脚。


    季凤见状,画脸羞季珠,说道:“给小馋猫子吃罢。”


    季珠吃着那饧,软糯香甜,浑身激灵了,都不觉羞,还忙着道:


    “二姊也分了王利的,也再吃一颗。”


    说起这,季凤当时本不想分这猪油饧给王利的,这东西多好哪,可一想,阿姊往日领她做营生,并不吝啬送出去的吃食,生意反倒愈发好了。


    况且,改日还能再吃两颗,便咬咬牙,忍住那点心疼,拿牙咬了小半颗,一半分给他,一半自己吃,当时他馋的都直咽口水了,一点也不嫌,吃的香极了,后来王利还帮她一块在井边提水来着,把水瓮都注满了。


    季胥已是朝季凤口中塞上一颗,笑道:“这是大馋猫子。”


    “阿姊你越发坏了。”季凤半边腮鼓着,满口香甜,嗔了道。


    季胥挂了篮子,向外跑去,“凤妹一直都是极好的。”


    只见那灶屋的大水瓮,满当当的水,连剩的那只旧木桶,都装满了水。


    这是季凤白日里,又来回的去井边汲水了,要装满一瓮水,起码得向那吃水井,提了桶,走八、九趟。


    “我闲着也没事。”


    季凤追了来闹,见季胥在看那水瓮,遂道,


    “后来王利见了,还帮我一块提了四五趟。”


    季胥知道,这是体贴她呢,这样她下傍晌归家,可以不必去汲水,夜里做豆腐也有水用。


    “快了,咱家马上也能打上一口水井了,就在这灶屋前。”季胥指道。


    季凤满心盼着,一闻此言,将手一合,喜道:


    “自家有井,可就不用去那么远的井那打水吃了。”


    季胥亦是这样想,说:“我明儿就去窑场问问,将陶井圈定做起来。”


    豆腐肆除去赁金、市租、交易税、还有豆子的本钱,一个月大约能净赚六千五百钱。


    如今豆腐肆开了有半个月了,上个月欠许掌柜的赁金,包括这二月份的二千钱赁金,月初亦都交齐备了,市租和交易税那些市吏是月底来收的,并不急。


    手头剩有一千五百现钱,是时候将这口井打了,能让家中日子舒服许多。


    “别送了,快回去罢。”


    天露着白,满载的独轮车,被胥、凤、珠三姊妹合力推过蜂子坡。


    季胥催左右帮着推车的妹妹回家去,怕她俩送远了再回来不安全。


    “再帮阿姊推一会儿,看着阿姊出本固里,我和小珠再回去,这本固里都是熟人,我们常玩着,没事的。”季凤道。


    出了本固里,便是卧蛇谷,只见那谷口立一人,远远像是季元。


    近前了,发现是穿着季元旧襦衣的季止,手把着篮子,向来路张望,见了来人,喊道:


    “堂姊。”


    像是有话憋在心头,拿眼溜湫了季凤,犹豫着向季胥道:


    “堂姊是要去县里的豆腐肆?我听说,县里的鸡子能卖到两钱一个,家里攒了些鸡子,能不能放到阿姊的豆腐肆去卖?”


    金氏不许她向二房买豆腐来卖,她但凡提这事,便好一顿排揎,家里果脯卖的卖,吃的吃,是一点也无了;


    白面吃食又精贵,做不起,没有挣钱的路子,可把季止愁坏了。


    她看家里攒了鸡子,要拿去乡市卖,便揽了这活儿来,偷偷在此地等季胥。


    若是在县里卖,能多挣出一倍的钱,这样她就能昧下一半来做体己。


    不管老一辈关系如何,她们毕竟是堂姊妹,是亲戚,想来低了姿态来,没有不帮的。


    “不成,豆腐肆在县廷登记过,只能卖豆类吃食,若是卖旁的,被市吏查着要罚不少钱,不好连小肆都闭店不给开了。”季胥道。


    这是当日在县廷做登记,便知的细则,好容易开了间小肆,断不能冒着被罚钱关门的风险,去卖这鸡子。


    “就是,不成!绝对不成!”


    季凤听的心惊肉跳,那日登记她未去,倒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条例,越发看季止碍眼了。


    早年因大父大母偏心,她就连带厌了大房,这会子还寻趁上来要帮忙,她都想骂了。


    季止道:“我听旁人说,那县市里好些列肆,都会偷摸着卖别的东西,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这是本固里的妇人,在田间地头做活儿闲聊,被她听去的,话里话外,可都蠢蠢欲动,想将自家那瓜啊菜啊,托季胥拿到她那豆腐肆去卖,可比乡市价钱好,可就是碍着和季胥没有亲,关系又不密切似陈家,不好张口。


    她们没亲,自己跟季胥有亲哪,季止便将这话听心上了。


    季凤当时便火气大,说:


    “小心些小心些,我告诉你个好法子,自个儿走上三十里路,去县里流窜着叫卖,小心些!不被市吏逮了,照样能卖出好价钱,你倒讨巧,专寻趁上我家!


    往日有香的好的也没见端来给我们吃,


    被抓了怎么办?罚钱了怎么办?店肆不给开了怎么办?


    光会嘴上说小心些,这里头担风险的可是我阿姊,今日你要塞鸡子来卖,明日他要塞些瓜菜来卖,我阿姊倒被你架上高台了,好大的脸来张这个口。”


    一连串的话,听的季止又是臊,又是恼,下巴乱战,总也说不出话来驳,脸一埋向家跑去。


    西屋里,季元不想起来受冻,正缩在被窝里眯着眼睡懒觉,听的谁将门推的山响,吵醒了她,正要牢骚。


    却见季止重着步子进来,向床一坐,手里篮子的鸡子一个不少,因问:


    “不是吵闹着要去卖鸡子,怎的回来了?”


    季止咬牙道:“我往后再不叫她什么堂姊了,她也没当我是她的堂妹,这点小忙都不帮。”


    这心中无处泻火,光这两句,又将季元听的云里雾里。


    季止想着,索□□也未成,也无钱可昧,便将所遇都说了,不过省略了自己想昧钱的念头,不过说,想给家里头多挣些。


    “那凤女,我可比她大好几岁,她倒训上我了,跟婶母一样,没大没小的。”季止牢骚道。


    季元听说,睡意也无了,捂着肚子在笑,笑的打滚儿。


    “你笑什么!我心里不自在,做亲阿姊的,不宽解人,反倒发笑!”季止越发的怄气。


    “我笑你蠢笨啊,我和阿母这样聪明,怎会有个这样笨的你,阿母和婶母看不对眼,从子嗣到吃穿住行,斗了大半辈子,


    你是阿母的女儿,倒向她们一家子去张口,她们可都是婶母的女儿,和婶母一个鼻孔出气,不怪把你撅回来。”


    季元拢着被子,坐起来道。


    季止坐了半晌,嘀咕道:


    “那从前胥女倒也帮过我,在盛昌里叫卖时,我不熟路,又怕被小贩轰赶,跟她后头叫卖,她并不赶我。”


    季元还是刚知此事,说:“那是事小,你于胥女并不妨碍什么,这私卖鸡子,被抓可是大事,你是她们的谁?


    好听点是亲戚,难听点是死对头的女儿,做甚为你担险?你当阿母不让你去向二房开口要豆腐卖,就只是拉不下脸?


    那是阿母心里有杆秤,知道咱俩家的关系,这事就成不了,到时被那性子泼辣的凤女臊回来,左邻右舍知道,岂不更丢人?


    索性这口就一概不张,谁知还有你这悟不透的。”


    说着到最后,指头往她额上戳,戳的摇晃。


    “等着罢,待我嫁去县里,有那大食肆,想给咱家私卖什么卖不成,早晚把她胥女比下去。”季元道。


    说了这会子话,季止心中的怨气也消停了,问说:


    “你不怨了?先前不还说不愿嫁。”


    因那开肆的市籍赵家,省了问名纳征的礼数,便要来迎娶,季元不自在好一阵子了。


    聊上这些,季元抱着膝,露出女娘家的情态来,说:


    “我听阿翁说了,赵家日子阔绰,坐牛车,吃羊肉,我嫁过去穿金戴银的,还有丫鬟伺候,


    这日子,莫说胥女,连冯家也没过上呢,况且那赵郎,品行好样貌佳,这点礼数,没有也罢。”


    季止听的撇嘴,道:“说的有鼻子有眼,天好地好的,连这纳采问名,男女家相看这步都省了,你又没见过,不定啊,外面好,内里穷,那赵郎长得嘴歪眼斜呢!”


    季元听她取笑自己,气的要拧她胳膊,道:


    “阿翁向来疼我,还能诓了我不成?再说,那赵氏食肆,我们那年去县市里逛,又不是没见过,生意好的很。”


    季止躲了开,笑道:“你倒盼的很,我有个法子,不若我央了阿翁,哪日让他带我去县里卖鸡子,阿翁替那乔富户将车,对县里可熟,


    我流窜着叫卖,顺道溜去那市里,看一看你的赵郎,是不是样貌佳!免得你嫁错郎咯!”


    季元羞红了脸,从床上趿了鞋,急的要来捶她。


    两厢追闹着,可巧院门一响,正好季富牵了牛车,进院来,眼下灰青,像是一夜未睡。


    第63章


    “怎的隔三岔五往家来,东家也不恼?”


    灶屋做朝食的金氏,听见响,出了来,有些不快。


    还是君舅在世时,使了银钱托关系,方给季富寻着在乔富户家将车的活儿,月钱三百,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封赏钱,主子们不出门,偷闲嗑牙也使得。


    素日农忙,还能将车回来给自家运稻谷,比那下苦力的力气活体面多了。


    “恼了不要你做了,上哪找这么好一份活儿。”


    金氏一面说着,帮着去卸那车辕,好让牛吃草饮水,却见后头这车架子,是陈年的旧木头。


    素日里,季富驱回来那架牛车,后头可是红漆木的,日晒时,上头还能架顶盖来遮阳,可比这破车体面,嘀咕道:


    “这车破,牛也瘦不拉几的,从前那头壮硕的,大黑鼻子的黄牛呢?”


    季富耷拉着脸进门,听的金氏絮絮叨叨的,说:


    “你这妇人,话一箩筐,还让不让我安生了?


    这车是东家拉货的,我刚从外县,替东家拉了车货回去,赶了一天的夜路,好歹我得歇一歇。”


    一面说着,一面倒向东屋床上,响起了鼾。


    金氏这头饮牛喂草了,做了朝食,喊他来吃,都未动弹。


    直睡到下傍晌,方在灶屋翻橱掀釜寻吃的。


    冲外头顽耍跑回来的季止道:


    “去,给阿翁下米,烩两个菜来吃。”


    “哦,烩个藿菜行不行?”


    “素了点,再要个鸡子羹,下米时别掺豆子。”


    季止应着,生火去了,按季富说的,床底下拿了两个鸡子,另给蒸了碗鸡子羹,上头淋了荤油,端在食案去堂屋。


    那头季富早歪在席子上等着了,呼呼吃起来。


    季虎孩也馋那荤油香的鸡子羹,季富挖上两勺子与他吃,剩的都进了自己的肚。


    季止进进出出的,把那外头晒的被褥抱进屋,想起来问:


    “阿翁,你啥时候去县里,我想坐你的车,去县里头卖鸡子。”


    本不想叫家里知道鸡子是县里卖的,该昧不下半数的钱了,但现在被二房撅回来,也没法子,只能问季富带她去,多少昧几个钱,去县里逛逛也好。


    季富吃完了,季虎孩正拣过吃空了鸡子羹的碗,勺子刮那碗壁上的蛋沫子吃,季富见状正念道:


    “瞧瞧,你阿母在家把日子过成啥样了,我儿连碗鸡子羹都香成这样。”


    一听次女的话,将脸拉了下来,重了语气道:


    “去什么县里,叫市吏逮了你个小女去,老老实实在乡市上卖,不指望你女娘家挣什么钱,将来跟你阿姊一样,好好嫁了人家去。”


    季止被说的喏喏的,小声道:


    “我看从前胥女姊妹也在县里头叫卖豆腐,没被抓了,阿翁你熟悉县里的路,告诉我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想来不会被逮……”


    季富道:“你跟那无父无母的学什么,人家要上天你也要上天,女娘当家,灶倒屋塌。”


    金氏从外头来,听个大概,说道:


    “她既要去,你便带了她去罢,左右能坐牛车去,也不费脚力,那鸡子还能卖个好价钱。”


    季富道:“你个妇人懂什么,若被逮了,敲上一笔,什么鸡子钱都贴进去了,还想卖什么好价?老老实实上乡市卖去,我自要给东家将车呢,哪有功夫管她。”


    金氏担心耽搁了季富的正经营生,上月,季富拿回家的钱,已是少了大半,听说是误了工,东家扣


    了月钱,到底这将车活儿要紧,遂不帮腔了。


    季止只好作罢,不往县里去。


    “你要买陶井圈?”


    窑场这头,王典计听说,喜笑颜开。


    将季胥领向窑炉洞,去看那外县在这定做的陶井圈。


    现如今,窑场生意渐好,那外头又开始堆叠砖瓦,先前遣散的佣工,半数都往回雇了,陈车儿便在其中,做烧窑的活儿。


    只见那烧出来的陶井圈,呈空心的柱体,四尺高,直径有八尺宽长,通体暗褐色,柱壁厚实,得拿麻绳绑了,穿一扁担,两人扛着两头,方能从窑洞里运到外头。


    王典计道:“现和早年不一样了,都流行要打深井,遇上旱天井里也还能渗水,


    依我看,给你烧上十个井圈送去,怎么也够了,后日罢,后日烧好了,便差小子与你送去。”


    季胥道:“我不大通这些,就依王典计所言,还要再问一句,王典计可有相熟的井人?”


    打井是个讲究活儿,掘多深,井圈如何放,还要架井棚,安绞轮,都有专门的井人来做。


    本固里那口公用的吃水井,经了好几代人了,也不知当时是哪里寻的井人来挖的,年年立秋都是乡里请人来浚井,陈家对这事也不通,因而季胥来买井圈,顺道打听做活的井人。


    王典计犯了难,道:“这我倒不知,甘家的井,打我在时便有了,每年立秋浚井,不过是拿绳索吊了年轻小子下去,若你要寻浚井的,我倒还帮的上,这打井的井人……


    或可问问你们本固里,可有近年打过井的,明儿我也替你打听打听,看那外乡来这买井圈的,寻的是哪里的井人。”


    季胥自窑场出来,这一路想了想。


    倒可以去寻鲍予问上一问,冯家是有吃水井的,依稀记得,还是徐媪手上打的。


    实在不行,明日在豆腐肆,向买豆腐的客人打听一嘴。


    “定妥啦?花了多少银钱?”


    罗双娘在外头等她,车上还载着季胥卖豆腐的家当,见她出来,笑问道。


    “一千钱,买了十个井圈。”季胥坐上车,应道。


    罗双娘则声道:“虽贵,但值,我家还得上巷口那家买水吃呢,每月都得费不少的水钱,还是有自家的井好。”


    “阿姊,井圈定好啦?”


    回至家中,季凤惦记来问,听说后,忙的去和季珠说。


    季胥自屋后,拔了把新鲜菜,和妹妹吩咐了声去向,便去登冯家门了。


    “你家这蔓菁长得真好,圆溜溜胖乎乎的,我家的都遭了虫了,拔出来和老鼠尾巴一样细。”


    鲍予捧着她携来的一把蔓菁,引她进堂屋去坐。


    “妹妹们草拔得勤,我都没怎么操心,多亏她们了。”


    两厢聊着,季胥自然而然问了那打井的事。


    鲍予道:“那你来对了,我家这吃水井,正是在我君姑手上打的,水吃着清甜的很,待她回来,我替你问问。


    你说你,都给自家打上井了,比多少郎君都出息。”


    两人聊了会天方散。


    是夜,冯家聚在堂屋用晡食,案上两盘素菜,一盘肉丝烩蔓菁。


    现今,冯家也不养成群的猪了,圈里就还剩一头猪,都还比从前养的糙。


    冬日里,后山上也没有落地的果儿让猪吃,肉都瘦没了一圈,也不舍得杀,留着将来配种下崽的。


    自家食案上的猪肉,还是在李屠夫那买的,肉丝切的都比从前细多了。


    冯兴霸馋的一个劲拣那肉丝吃,徐媪见那菜,问道:


    “家里哪来的蔓菁?”


    鲍予顺势道:“是胥女送来的,听说她家要打井呢,母,咱家的井,当初是寻哪里的井人来打的?也介绍介绍给胥女呀,她今儿寻我问这事。”


    一旁的冯富贞听了,变了脸色,说:


    “难怪献殷勤送什么蔓菁来呢,平时也没见她送些啥来,打口井还来咱家显弄了。”


    鲍予道:“富贞这话难听的很,不过就是问个信儿,人家懂事不空着手来,就是没这菜,母向来看好胥女那样能干的女娘,乡里乡亲的,还能不告诉她不成?”


    徐媪道:“好了,你让她去县里杏花巷,寻一个姓李的井人,咱家的井,便是他打的。”


    “母……”


    冯大一闻此言,想说什么,被徐媪拿话堵住:“吃饭。”


    饭毕,鲍予收拾碗筷,冯二跟着相帮去了。


    徐媪见状脸色不自在,冯大寻个左右无人的空档,向徐媪问道:


    “母,怎的给胥女介绍那李井人?”


    想当年,自家在李井人这上过当,此人要价高,功夫不利索,那井水小半年都还是浑黄的,还是另寻了井人,重新整改过,方有现在这口井。


    徐媪沉了脸道:


    “你弟媳,仗着自己是盛昌里出身的,看不起咱家,去年鲍老爷做寿,在我这支了好几百钱,说要给她阿翁扯块鸡鸣布,


    我后来都听说了,她压根没将这钱花在鸡鸣布上,送的是什么寿桃,找胥女能花上几个钱?


    一声不吭的昧下咱家几百钱,难怪和胥女是一气的,去年底,卖粮亏了那些,也不见她拿出来贴补家用,她和咱家,不是一条心,倒和那胥女好着。”


    这事,是当初粮价波动,几番在乡亭集会,偶听盛昌里的人说起的,当时徐媪正因粮食卖亏的事捶胸自悔,听的这事,心里便生了疙瘩。


    如今道:“我这话也没错,当初咱家起头就是找的李井人。她胥女不是能干吗?连井都打上了,让她吃吃咱家吃过的亏,想来她比我们会应付的。”


    又命道:“老二不知此事,你也别同他说,他和他媳妇一条裤子的。”


    次午,季胥卖完豆腐,从西市门出来,向市门口的罗双娘道:


    “罗僦人可知那住在杏花巷的李井人?”


    “李井人?”罗双娘闻言,有些诧异。


    季胥解释道:“这井圈是定妥了,可井人还没寻上,这不,同乡家里有口清甜的水井,就是寻他打的,


    我想着,家里的井也由他来打,可巧这人和您住一条巷子,所以问问,他家具体在哪间?我这就寻了去。”


    罗双娘做她的将车生意,哪能不指望她好,何况还是这么个好相处的雇主,那猪油饧都舍得给豆子吃,因说:


    “他家在哪儿我倒是知道,可……女娘真要寻他打井?可有好些人家,寻来他家屋前闹事的,说那井水少、水浑,嚷着要退钱呢,光我嫁来这些年,就遇上不少起,女娘怕是听岔了罢?你同乡家的井,还能是这李井人打的?”


    听岔是不能的,这还是鲍予亲来与她说的,说是特问过了自家君姑,徐媪拿话诓她?


    刚要否认这念头,把着手中的独轮车,她想起件事来,那日被市吏一径拦了,要扣她家当那次,心下觉出蹊跷来。


    照说她们甫一进城,半句话都未张口,那市吏,光看这车,如何知晓里头是豆腐?怎就能直截了当来问拿,若说早有人通信,描述了她们一行的模样,倒有可能。


    那日在道上,是遇过冯家牛车的,还和徐媪攀扯了几句,后来她们牛车快,先一步入了城。


    “女娘?”罗双娘见她沉住半日神,唤道。


    季胥也不好与她详说心中所想,便道:


    “许是我听岔了,少不得向您打听,这县里可还有别的井人?”


    “快看!那行人担的是何物?”


    “我见过,那是井圈,十来个呢,本固里谁家打井哪?”


    田间,七嘴八舌的。


    第64章


    只见自卧蛇谷方向,进来一行人,个个年轻力强的小子,两人成行,合力担着陶井圈,压弯了扁担。


    “朝这走,我家在那头。”


    前头一等在谷口,引路的小女娘,身穿青襦,头绳绑着对丫髻,笑容满面的,可不正是季家二房的季凤。


    “凤女,这伙人做甚的?”


    待这行人在土垄上走近了,有那路边妇人瞧了这热闹,在自家遥声一问。


    “窑场给担井圈来的,我阿姊卖豆腐不在家,嘱咐我在那路口带他们进来呢。”


    季凤走在前头,像那昂首的大公鸡,别提多喜幸了。


    “你家厉害了,连吃水井都打上了!”


    好家伙,那行人,浩浩汤汤路过时,那扁担晃荡的吱呀呀响,可把路旁的人家艳羡坏了。


    “啥时候咱家也能打上口水井,就不用去那远的地方汲水了,人多时,那井边捣衣裳都没位置。”


    “哪有那钱,那井圈贵的很,请井人还得费不少


    钱,你瞅瞅,本固里也就冯家有自家的井,现在,可算出了第二户咯!”


    有妇人打着主意,笑呵呵道:“凤女,日后我上你家打水吃哪!咱们两家近,让婶儿少走些路罢,婶儿腿疼。”


    季凤年小面皮却不薄,说道:


    “婶儿送五百钱来,咱俩家就共用一口井了,这还只是井圈钱,既叫一声婶儿,也不要你出那请井人的钱了,可使得?”


    妇人变了脸,说:“罢了,婶儿腿不疼了。”


    孩童们吃过朝食,俱在外头顽耍,见这样多井圈,又新奇,又热闹。


    两头伴着那运井圈的窑场小子们,唱起了童谣: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


    “喔,打井咯,打井咯!”


    “去看胥女家打井咯!”


    唱到最后,哄闹着,也都跟季凤向家去。


    “来,吃饧豆子,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季凤从灶屋捧了盘出来,与那些窑场来的,每人抓了一把,这是季胥昨夜准备的吃食,拿来款待今日的帮工们。


    只见那饧豆子,外头是一层暗红色的糖霜,是拿红糖炒出来的霜,里头裹着炒得干香的豆子,颗颗分明,吃起来酥脆、香嘴。


    “我们就爱来做你家的活儿,都抢着来呢。”


    小子们两手捧了,吃着外甜里香,乐呵呵的。


    “可不是,有好东西吃,胥女的手艺我们窑场向来清楚的。”


    上回来送瓦,有小子回去就说了,胥女待人客气,他们去别的东家送货,别说吃食,连口凉水也喝不上,因而都爱来这。


    “我也要!凤姊我也要!”


    那伙随来的孩童,见状也馋的要吃,都只知有成亲的大喜事时,会有好吃食散给外头,没想打井也有,都纷纷围前来。


    “罢罢!今儿是个好日子,都来沾沾喜气。”


    季凤难得大方一回,也与他们抓了小撮。


    那孩童吃着香甜,喜的什么似的,一传十的,不多时,本固里大部分孩童都来瞧热闹了,为吃那饧豆子。


    “胥姊做的饧豆子好吃!”


    伸手向季凤,季凤笑说:


    “好在我阿姊做的多,不然合该轰了你们去。”


    这一只只黢黑的小手里,还有季虎孩的。


    人多,待季凤看清,竖眉一喝:


    “季虎孩!”


    那季虎孩手里已是趁乱分到一撮,撒腿跑了,藏在自家院门后,小老鼠似的,躲着金氏偷着吃,点头晃脑道:


    “饧豆子真甜真香哪。”


    “瞧,又来人了。”


    只见卧蛇谷那,吕媪引进来一行汉子,有那身上背着捆麻绳的,有抬着绞轮的,担着土筐箕的,足有四人。


    “伍井人,这头走,我是胥女的大母,她那送豆腐的活儿耽误不得,这不告了我,让我在路口等你们,帮着带带路。”


    吕媪同为首的伍井人说着话。


    这伍井人方脸,身量结实,大冬日就穿件薄薄的短褐,一方绛色帕头裹着发,身上扛着大铁锹、凿子等好些打井的家伙什儿。


    这是罗双娘给介绍的,也住西城杏花巷,虽说年岁没有李井人大,经验不如其多,但他名声好,干活利索扎实,打过的井没有说不好的。


    后头跟着的,都是他寻来的,相熟的佣工,给他做活儿的。


    这伍井人,到了后,先探看了地形,向吕媪道:


    “得向东家转告一声,她家在土垄上,地势比较高,最好是打深点,保证秋冬雨水少时,这井还能有水,这十个井圈不够,一个露在地表作井栏,十一个埋在地底下,


    最好再让东家买两个井圈回来,您放心,我这些人说好的工价还按原样,总的六百钱,保管将这井打得伶伶俐俐。”


    晚间,吕媪便将这话转知给季胥,


    “我瞧这伍井人是实在人,这井打深了,也没多要价。”


    次早,季胥推车去卖豆腐,路过盛昌里,先去了趟窑场,买了两个井圈,当日王典计便加工点烧好,差人送去了。


    “哦呦,好深的。”


    早间,有那捧了饭碗的邻舍,跑来觑那井,指手画脚。


    “可别掉下去了!小心跟她家胥女一样,掉井里磕到脑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事稍有年纪的都记得,那会子本固里共用的吃水井在浚井,水都汲干了,要将那光秃秃的井壁洗刷一遍,那浚井的佣工中途因事离了会儿。


    那会的季胥四五岁上,失足掉了进去,幸而命大,没摔死,只是救上来啥也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家在何处、父母亲人,一概不知,后来田氏慢慢的教她认过,才重新记住。


    自那以后,乡里便在井上加了道井栏,防着掉孩童下去。


    “光见深,怎么不见挖出来的土哪?”


    “凤,我家想架块菜地种芥菜,还想担了你家打井的淤泥回去种菜咧。”


    另个瞧热闹的汉子道:“昨儿陈家老伯就担回去了,怕是都菜地都架好了,人两家好着,还轮的着你惦记。”


    妇人撇撇嘴,一脸可惜,只见伍井人那行人,已是趁早从县里赶来了,乡民们七嘴八舌,拉东扯西:


    “啥时候完工呀?”


    “这井多少工钱?”


    “井棚你们也包了?”


    “还是你们有手艺的好挣钱哪!”


    说着,还去拿脚踩一踩那屋前摆了好一片的陶井圈。


    季凤蹲在灶屋前,往嘴里扒拉饭,见状喝道:


    “叔好多的腿脚!踩坏了怎么办?一百钱一个呢!”


    那汉子悻悻一笑,“你这小女,叔替你看看结不结实。”


    “看的你人都想站上去了,多重一个人,坏了可得赔!”季凤不饶过的道。


    汉子捧着碗,看打井去了,再不踩了。


    晡时,一口四阿顶式的井棚,棚下架着木绞轮的井,便立在灶屋前。


    季胥回来时,将六百钱结给了伍井人。


    因对方俱是汉子,加之天色已晚,他们还得赶在夜禁前回县城,不便留饭。


    季胥便趁他们收拾家当时,手脚麻利的,在釜里烙了一叠葱油蛋饼。


    近日那四只母鸡喂养的好,连日都能拣四个鸡子,想了想,季胥又多敲两个蛋进去,烙的足够足料,临走塞与每人,


    “拿着路上吃罢,这两日我不在家,多有劳累了。”


    “东家客气了,这井水现还浑黄着,明日便清澈了,能打上来吃,年年立秋若是要浚井净水,只管来寻我,不收你的钱。”


    伍井人接了那热腾腾的饼,心肠暖和道。


    领着人去了,咬上口那葱油蛋饼,又暄软,又香,忙活一天也不觉累人。


    “我们家有井了!就在灶屋前,才几步路,日后多有便宜了!”


    季凤拊手感怀,笑的但见牙,不见眼。


    季胥亦是,怎么看那井,怎么欢喜,日后汲水做炊、打水捣衣,就在屋前,也不必远路去田间了。


    “这只新桶,就专门用来打水上来。”


    她这趟还顺道在县市买回只木桶回来,比素日提水的桶稍小些,专用来下井打水,以免混着外面的桶用,脏了井水。


    “阿姊,这是什么字?”


    季珠指着井壁外那行汉隶,问道。


    窑场烧井圈,因知有一井圈会露于地上,便会烧制出好意头的铭文来,一口好井能用数代人,这好寓意,也能长日相伴。


    那时王典计,便说了好些过去篆刻过的铭文,供她挑选,诸如:子孙益昌、长宜后代一类的。


    田间那口吃共用的水井,井栏的铭文便是“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季胥应道:“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季珠听说,便蹲至井圈旁,小手扒住外栏,逐字指认,稚声嫩气道:


    “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在灶屋点豆腐。


    季凤见水瓮就半塔拉水了,立时打水去了,稀罕的很。


    只见她转动着木把手,一圈圈的绞上麻绳,带上桶水,两手提了进来,借火光一瞧,说:


    “是清的!”


    还舀上一瓢,喝了口,“甜!”


    季


    胥嗔道:“又喝生水。”


    她笑了混过去,哗啦啦往瓮中倒水去了,离得近,回来一点不费事,不一会儿就将水瓮注满了。


    第65章


    田间,


    “磨磨蹭蹭的,井里有金子哪?”


    廖氏把着扁担,脚边一对空桶,她来汲水回去做炊的,向井边的王麻子说道。


    只见这井边,等了不少汲水的妇人汉子。


    王麻子把着麻绳,朝井里摇臂甩桶,就拉上来一点水,怨道:


    “一到冬日这井就旱,我绳子不够长,借你家绳桶来使。”


    总算打满两桶水,轮着下户人家。


    “再不下雨,这井都要旱死了。”担水走开的妇人道。


    “没水了!”


    好容易轮着,廖氏向着井底,只见光秃秃的,都露着井壁泥地了,她不由的嚎了一声。


    这井用的人家多,枯水时,井里渗水都赶不上各家用水的。


    “白等这会子,上灵水河挑水罢!”


    另个妇人牢骚着,没法子,担桶向五里远的灵水河去。


    灵水河是条源头支流多的大河,轻易枯不了,本固里年年种稻的灌溉用水,也都是灵水河那掘了堤口,沿着水渠引到各家田里的,家里吃水都在井处挑,都嫌灵水河太远了。


    廖氏也嫌,不想往那处去,可家里头又没井,望见土垄上那新架起的井棚,咬紧了后槽牙,哐哐当当挑了空桶。


    “本固里的井水用竭了?我当你家离胥女家更近,会去她家挑水呢。”


    徐媪给廖氏开了院门,听说来意后笑道。


    廖氏道:“我不去她家,就看不得她年纪轻轻那狂样,打她家一点水怕是要与我算钱呢,还是徐姑你为人敦厚,我就爱上你家来。”


    徐媪舒坦了心,笑道:“她是做买卖的贾人,自然计较锱铢,乡里乡亲的,我家又是积年的老户了,不过打点水,算什么。”


    “你家井也枯了!”


    廖氏对井嚎道,又跑空一趟,牢骚怨天怨地,离了冯家。


    这田间的公用井,是因人多水少,一时竭了。


    冯家的井,冯大来看了看,猜疑道:


    “应该是当时没打多深,才埋了八个井圈,咱家又离灵水河远,接连的不下一滴雨,地下不渗水,所以枯了。”


    “我上胥女家挑水去,熬过这阵子。”冯二闻言,挑桶向外。


    “站住!上灵水河去挑。咱家的井既枯了,她胥女家的想必也枯了,况且她家前两日才打的井,就是有水,那水恐怕也还是浑黄的,定然不能吃的。”徐媪令道。


    她听说,那胥女没找她介绍的李井人,而是寻了姓伍的,这会子因向灶屋做炊的鲍予道:


    “你上赶着替人家张罗牵线,不过是白忙活,人家寻的是伍井人。”


    “哪是白忙活呢,咱家吃那蔓菁烩肉丝,里头的蔓菁是捡来的?”


    鲍予道,“这事胥女也寻我说了,那李井人是个赖子,手艺差的,好些人都寻到他家闹事,要退钱,正好让胥女给撞上了,你说,她哪能再寻他?那会儿听的我脸都热了,母吃了人家的蔓菁,怎的给她介绍个这样的?”


    徐媪心道季胥这人做事圆滑,倒先和鲍予说了,这样一来她二人便不会生出疙瘩,道:


    “年头太久,许是我记岔了姓,你倒和胥女好生说说,教她别怪罪。”


    这厢,冯大冯二兄弟俩一齐挑了桶,走田间小路向灵水河去了。


    却见季胥家屋前,那口新起的吃水井,排了好些本固里乡民,为首那个邓家媳妇,正从井里绞上桶水,向自家桶里倒。


    “亏的胥女有这样的远见,井打的深,这井水还多着咧,省了我们去那五里外的灵水河。”


    邓家媳妇喜道,这会儿季胥已然向县里去卖豆腐了。


    她临走时,正好碰见邓家媳妇一行人,要往灵水河挑水吃,问了缘故。


    因这里头邓家媳妇好几个在内,是当初来帮忙盖过房的,后头拜年也有往来,有的自家做了点果子,还会端来给季胥姊妹尝个鲜,彼此一直有走动,季胥便让他们枯水期这阵子去自家挑,方有这一幕。


    “我只当她新打一口井,不愿给咱来挑水吃呢。”


    “胥女向来是那有情有义的,乡里乡亲哪会不愿?往后我家打水可就近咯。”


    林家媳妇正是那日说腿疼,打趣季凤,要来她家挑水的妇人,被季凤呛回去的。


    “枯水期人愿帮咱,待本固里的井来水了,你也有点分寸,别往这儿挤,又没出打井钱。”邓家媳妇道。


    捧了碗,在屋前吃朝食的季凤,听说后认同的点头,这也就是枯水期,乡亲情分,要放平时,她可就赶人了。


    这伙人等着打水,把着扁担,同季凤聊起家常,问她吃什么菜,伙食有没有肉,怪香咧。


    季凤将碗一斜,是那片片腊肉,晶莹剔透的,还搭些菹菜炒肉末,泛着开胃的酸气,几片清炒的菘菜,在晨间的煦阳里,饭粒都像染了油光,百般诱人。


    “嗳哟,这伙食真好,怪说闻着香。”


    “我阿姊做的,能不香吗?”


    季凤笑道,聊至这饭吃完,这处的人,渐渐挑水散了。


    灵水河路远,冯家兄弟半日功夫方挑上水归家,途中有人问:


    “冯家有水井,也枯了?”


    “要说还是她胥女请的井人好,有远见,挖的深,这会儿还有水呢!”


    冯大同徐媪说了乡亲们在胥女家挑水的事,徐媪气住一会子,说:“明日驱咱家的那具牛车去灵水河汲水!”


    接连数日,公用的水井都供不上大家的用度。


    廖氏去灵水河挑了这些日子的水,累的肩酸腿疼,吃朝食时,向丈夫崔大牢骚起来:


    “我早说你走路,时常一双眼睛就背在脑后,在自家院里也能把脚扭了,就指望不上!”


    原是崔大起夜,在院里滑了一跤,现今一瘸一拐的,也不敢多言,只听廖氏排揎他一顿,又怨起天来:


    “这鬼天,还不赶紧下了雨来,吃水浇菜都得往灵水河去挑,早晚累死人了!”


    崔大道:“我看左邻右舍,都在胥女家挑水吃,不若咱家也去她那,不过走几步路。”


    廖氏虽是有些意动,但丢不起那人,只听崔大道:


    “你不好拉下脸去,只管叫思思和广耀提了桶去,他们还是孩子,哪里有那多计较,我看广耀还和他们伙着玩呢。”


    是日傍晌,崔广耀提着桶,兴冲冲去了;


    崔思把着桶,别别扭扭在后头,廖氏躲在院墙后,低着嗓门儿在叮嘱什么。


    崔思不自在道:“知道了。”


    一早一晚都有里民在季胥家打水,只见身穿绵襦裙,溜光的扁髻上一根银簪,身段纤细的肖妇人提了桶水,笑吟吟向家去了。


    待她走后,这处对着那背影,七嘴八舌的。


    “只见这肖妇人自己打扮的倒怪伶俐,自家小女邋里邋遢的。”


    “我那日见那哑巴小幺,脑门儿都有虱子在爬,痒的她直挠。”


    见崔家兄妹来,有妇人问道:


    “广耀来了,能提的动吗?你阿翁阿母呢?”


    崔广耀一面道:“他们都在家呢,我能提得动!”


    崔思别着脸,说:“阿翁脚扭了,阿母肩膀疼的厉害,挑不了水,这才是我和弟弟来的。”


    “你阿翁脚扭了我倒见过,你阿母今朝还浇菜呢,是怕来这臊得慌,使唤你们来的罢!来,桶拿来。”


    邓家媳妇道,一面绞木桶,先给他们孩子倒水。


    崔思满脸不自在,别着身子,递了桶去。


    偏生季凤自灶屋出来,向屋檐下拣柴禾,她愈发不自在了,羞的脸红扑扑的。


    其实季凤早听见他们兄妹来了,只因他们大兄崔广宗,帮阿姊推过车去县里,她自不会去借机讽刺什么,抱了柴,仍向灶下烧火去。


    井边一簇人话着家常,崔广耀和旁的孩童凑在一块顽泥巴,崔思唤他,方提了提绔


    头,跑来提水。


    原有的喧阗忽的安静片刻,只见隔壁,季家大房的院门开了,季富担着对空桶向此处来,一时都在心里叨咕。


    要知道,季家老一辈心眼是偏的,这季富,身为长子,自小日子就比他兄弟季贵好过,那给县里富户将车的活儿、分家得的房产田地,哪一项不是占尽好处的。


    为此二房媳妇田氏没少向长辈吵闹,两房关系早都僵了,绝了往来,本固里人人皆知,这季富怎还有脸来这挑水?


    “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啊?”


    季富说道,挤开众人,到井边来绞水。


    “你这人,怎的不排队?往后去。”邓家媳妇喝道。


    季富道:“这是我侄女儿打的井,我做大伯的,来这打水吃,还需跟你们这群外人似的排队?”


    旁人不好再理论,毕竟人姓季,是亲戚,因而忿忿退到后头去,由他先打。


    “好大的脸说这种话,哪里来的大伯?人家的大伯都是兄友弟恭的,看顾着小叔子一家,你这大伯遇事不见你人影,现倒来我家耍威风了?也配称是大伯!”


    灶屋烧水的季凤,一听季富的话,丢下火筯就出来了。


    “这井是我阿姊辛苦赚钱打的,你但凡要点脸,就去灵水河挑水去!”


    季富道:“真是没教养,跟长辈吆三喝四,你们这家子女娘,都姓季,什么你的我的,若真论起来,二房没个男丁,这房子、这井,百年后都是季家的!我一个做大伯的,想如何都使得!”


    “大伯这是什么话,两家早就分了家,户籍都不在一处,这房子和井,哪怕百年后,也归二房后代,姓的也不是大伯那个季字,你若胡搅蛮缠的,我只好报给游徼,说我家闯了贼人了。”


    正值季胥回来,将季富那话听了去,因而说道。


    只见她从罗僦人的牛车下来,站至季凤身旁,抚了抚季凤气得乱战的后背。


    季凤一下就找着了主心骨,帮腔道:“对!报给游徼。”


    旁人见季胥都在和大房划清界限,亦有了分证的余地,七嘴八舌的,指责起季富来,总之要他勿在此处挑水,上灵水河去。


    季富见不得势,近又多见她雇得起牛车,开上豆腐肆,不想得罪了去,便道:


    “侄女儿,素日我是清白的,你阿母和伯母,她们妇人家吵架,我从未插过嘴啊,若你阿翁在世,我们兄弟俩向来是和气的,


    妇人家骂仗,与我们兄弟不相干哪,咱俩家该有亲戚情分啊,不过来你井里挑水吃,计较这么多做甚?”


    今日挑水,明日就该得寸进尺要更多了,很合季富能做出来的事,季胥道:


    “倒把自己摘的干净,是东西少吃了,房子少住了,还是银钱少用了?伯母还需吵架,你倒什么罪名都不用担,


    上有大父大母偏心,他们去世后,又有伯母做坏人,你该得还是得了,


    往日吃糠咽菜时、住草舍时,不见你对我们姊妹仨有亲戚情分,现论起亲戚情分?


    我们可担不起,没这么重的斤两!”


    季富青了脸,指着道:“好个眼里没长辈的小崽子!女娘当家,灶倒屋塌,你……”


    一语未了,只见沉了脸的金氏挤开人,手里还掐一把菘菜,想是刚从菜地回来。


    她一把夺过自家的桶,将里头已有的水,倒回井里。


    季富来不及阻止,惊道:“做甚!我刚绞上来的水!”


    金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扁担,担了一对空桶,向自家去了。


    因金氏去摘菜前,唤他去灵水河挑水,季富躲懒,便直奔隔壁来,此时只得跟在后头,骂骂咧咧回去了。


    不多时,隔壁院传出吵架声,金氏骂季富丢人现眼,季富道:


    “我将车累一天了,谁有工夫去那灵水河给你挑水去,寻个近处有什么不好,若非你从前争强好胜的爱显弄,开罪了田氏,也不至于带累了我!”


    冯家,也正闹气不堪,鲍予铺着床,见丈夫冯二挑水归来,怨道:


    “放着近处胥女家不准去,偏要你去远处的灵水河,母当真不心疼人啊!”


    冯二道:“小声些,我算是瞧出来了,母心里头也有气呢。”


    鲍予道:“她能有何气?”


    冯二道:“咱家井都枯了,胥女家的却没有,每日早晚都有人去挑水,热热闹闹的,多少人都夸她本事、人好,连咱家独一份的风头都有些盖过去了,母能不气吗?”


    鲍予不解,“这有何好气,咱家也能去挑水吃,省了多少工夫。”


    冯二道:“你不懂,冯家祖先是奴籍,在外多叫人瞧不起,也就本固里,是头一名的富户,素日又还有些待人处事的好名声,受人尊敬,若在这头上,还要次于旁人,母心头可不堵着气。”


    鲍予嘀咕:“那会子让她别卖粮食的……”


    冯二忙做出噤声的手势,鲍予嗓门低了下去,这事在徐媪那,如今成了逆鳞,一点也碰不得。


    鲍予叹气道:“只能盼着,快快下一场雨,让井水丰盈起来。”


    第66章


    “蕙娘,水浇得可真勤快。”


    菜地里,妇人各自忙活,偶尔搭讪道。


    “没法子,这茬儿菠菜刚种下去,不浇该活不成了,也不知啥时候才下雨。”


    庄蕙娘道,这浇地淋菜的水,大家伙儿都去灵水河挑,早晚吃用做炊的水,方去季胥那,或者公用的那口,渗出来丁点水的吃水井挑。


    时下天旱,若连浇地都挤着去那,不多时季胥家那口井也该用枯了,因而都有分寸,只是无比盼着下雨,这样连浇地也可在田间的井里挑水了。


    “瞧这日头,又是好几日的大晴天。”旁边妇人道。


    这日,季胥卖完豆腐,提了条大鲩鱼回来,足有臂长。


    陶井畔的乡亲见了,有打趣道:


    “胥女,晡食吃鱼哪?也留婶儿共食一餐饭罢!”


    有的臊道:“好个厚脸皮的,吃人家的井水,还要吃人家的鱼。”


    说的一哄而笑,季胥也撑不住笑了,应道:“只管来吃。”


    凤、珠二妹,因见这么硕大一条鱼,也万般兴奋,都跟进灶屋来,季凤问道:


    “阿姊,这鱼要怎么做来吃?”


    “做些爆鱼来。”


    只见季胥去鳞、去腮、开膛、去内脏黑膜,一气呵成。


    那鱼,被剁成一指厚的薄片,泡入葱姜水去腥,又用酱腌了会,片片入油釜,次啦啦炸了。


    外头听着这油声,都说这鲩鱼定好吃。


    舍得下荤油的,不能不好吃。


    此时的鲩鱼,便是后世俗称的草鱼,《本草纲目》有言:“其性舒缓,故曰鲩。俗称草鱼,因其食草也。江闽畜鱼者,以草饲之焉。”


    至那鱼被炸至酥脆金黄时,方捞出来,转而浸入酱汁中,这酱汁,是季胥事先调好的,先将桂皮八角香叶炒香了,冲入清水,加些饴饧、浓酱调味,熬煮出来的。


    如今刚炸过热油的鱼,没入酱汁中,不禁激发出次次啦啦的爆响,伴着一阵诱人的肉香。


    “阿姊,闻着可真香。”


    季珠说话都在咽口水。


    只见那鱼,愈发呈现出一股子酱色,季胥夹了一块与她,不忘问道:


    “洗手了吗?”


    季珠头点如捣米,“我和二姊刚才就洗啦。”


    凤、珠二人接过一块爆鱼,一口咬去,外酥里嫩,浸透了的酱香,混着肉味吃在嘴里,滋美味香。


    “这些给外头来挑水的叔婶分了。”


    季胥拣了一盘出来,递给季凤,见她有不舍之意,宽解道:


    “瞧,这还剩大半条呢,咱仨也吃不完,放坏了。”


    季凤遂照做了,别看她虽筋疼牙疼心疼的,毕竟是好些肉呢,但真分起来时,面上的大方还是会做的不然东西也分了,人情也不落好,这是阿姊教她的,嘴巧道:


    “婶儿,尝尝我阿姊做的爆


    鱼,家里还有好些呢,你放心吃罢。”


    “这怎么好意思,留着你们姊妹就饭吃多好。”


    “那么大一条鲩鱼,得五六十钱一条罢?”


    “瞧瞧,这颜色可真好看。”


    “真香,连骨头都能嚼了。”


    七嘴八舌的,各人手里捻了块,俱先翻来覆去瞧看一番,稀罕不已。


    有的吃了口,舍不得再吃了,挑了水回去,在院外就喊自家孩子,喜道:


    “来,阿母给你个好东西吃。”


    有的过后还送来自家摘的大把冬葵来。


    “嗳哟,下雨了!”


    井旁,不知谁先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雨滴,紧接是第二滴、第三滴,众人都喜幸不已。


    “下雨了!可算下雨了!”


    “胥女,吃了你这爆鱼,下来一场暴雨,爆鱼暴雨,都好都好!妙啊!”


    纷纷拣了木桶扁担,狼狈却喜悦的向家奔去了,各家门前都立着木桶、水瓮,蓄那落下来的雨水。


    所谓晴则如刀,雨则如膏,季胥亦是欣喜的,家里虽有水井,但这场雨一下,不仅井里水位能涨高,汲水方便,屋后那畦菜地,明日都不用浇了。


    “咱们晡食吃爆鱼面罢!”季胥道。


    那面,季胥抻得细如雨丝,煮过后,微黄而劲道,热腾腾的没入酱汤里,三只海碗装着,面上码着爆鱼,烫过的青菜。


    三人围坐在堂屋里吃着,面前腾起热烟,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瓦檐。


    季珠小小一只,仰头看雨,低头吃面,说道:


    “阿姊,暴雨面真好吃,我都吃热了。”


    季凤扑哧的笑道:“是爆鱼面!”


    这夜的雨直下倒后半夜方住,季胥在灶屋做豆腐,盘算着,年前熏的腊肉与腊肋剩的不多了,今日在县市看看,若有合适的猪后腿,买一整只回来,趁如今还没到梅雨期,做火腿来吃。


    “阿姊你听!啥声音?”


    季凤正烧火蒸饭,定住叫她听外头的异响,丢下火筯就要去瞧,被季胥叫住,


    “小心些。”


    待季胥拿了墙根下的柴刀,抽下卡在窗格子里的火把,两人方将门开出条缝。


    只见外头雨已住,漆黑中,湿漉的泥腥扑面而来,夹杂着料峭春寒。


    火光尽头,一道黑影一闪,向屋后的菜畦去了。


    “抓贼!抓贼了!”季凤一时跳脚喊道,嗓门儿足能令四邻听见。


    季胥将火沿地面一照,只见灶屋门前一排的印子,却不是人的,而是蹄印。


    不一会子,只见邓家父子、刘家男人、王麻子,以及离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其孙陈车儿,后头都来了,或持门闩,或把着锄头柴刀,气势汹汹。


    “想是野猪下山了,听声音还在屋后。”


    季胥道,独她们姊妹,人单力薄,肯定制服不了野猪,方才瞧清楚地上的蹄印,便暂时躲在了灶屋没出来。


    “野猪?”


    “是了,瞧这一地的蹄子印。”


    “定是冬日深山里头没什么吃的,开春咱们地里的菜都长出来了,他们跑下山偷吃来的。”


    “杀千刀的野猪!我家的菘菜才长出来!还有刚种下的春韭!要被它拱坏了!”季凤急道,恨不能操上大棒子挥赶出去。


    “这样,咱们操上家伙,若能制服最好;若不能,便将他赶回山里!留在这坏了咱的菜地,指不定还伤了人。”陈老伯道。


    “咱这七、八个男丁,还制不住一头猪?断不能由它回深山,逮住了可就开荤了!”


    邓家汉子激动道,他形容瘦黑,家中向来缺少油水,尤其年前肉价上涨,越发买不起,听见是野猪,两眼都直了。


    王麻子同样的两眼泛光,他听见抓贼,原犯懒,不想管的,是被妻子曹氏从被窝揪起,赶着出来相帮的。


    这会儿听说不是贼,乃是野猪,立时精神了,说:


    “还磨蹭啥?倒嘴的豕肉跑了上哪说理去?还不赶紧去逮了!”


    邓家汉子、王麻子率先冲向屋后,只见那野猪,立于菜畦,正埋头拱蔓菁叶子吃,旁边的菘菜被踩坏了一地。


    “呔!看棍!”


    王麻子挥舞着冲了上去。


    近前了,只见那野猪身躯硕大,背脊竟有一排鬃毛,猪嘴里一弯獠牙,可见是个山里的老货了。


    与其一较,越发显得王麻子干瘦似柴,它受了惊,直直朝王麻子方向蹿去,连他手中的木棒也撞脱手了。


    幸而赶来的陈老伯拉他一把,避开了那个庞然大物,否则这个势头定教他腿残了!


    “你们是昏了头了!光惦记豕肉,不知野猪的威猛了,忘了吴家的阿三?他那腿是怎么瘸的?”陈老伯喝道。


    那吴家阿三正是因野猪冬日下山觅食,他去菜地撞见了,躲避不及,被野猪踩伤了。


    王麻子方觉后怕,一身的冷汗,那邓家汉子也不冒撞了,一行人跟着陈老伯走。


    那野猪蹿一阵,停一阵,说到底,这群人都不是身粗力壮的,家里伙食不好,能有多少肉。


    都不再敢逼急了那野猪,怕那尖牙拱伤自己,不过是举起手中的家伙什儿,做出威慑的模样,将其往山里撵,不让他糟蹋了路旁的菜畦。


    “野猪!乡亲们!有野猪下山了!仔细你们家的菜地被拱了!”


    季胥见状,交待季凤用她的嗓门儿,这样一路喊道。


    一时有挂记自家地里的菜的,或是妄想逮住野猪开荤的,总之撵这一路,陆续又来了五六人。


    大房的金氏,并季富披了衣裳闻声至院外来瞧,只见远处火把星星点点,金氏道:


    “这回人多,你也去,若合力逮住了,咱家也能分一挑肉。”


    季富打了个冷哆嗦,缩了脖子道:“野猪年年冬日都下山,有谁能逮住的?


    不被它斗伤就算走运的,我可不想跟吴家阿三似的成了瘸子,由他们折腾去,最后猪毛都落不着一根!”


    说罢哈欠一扯,睡觉去了,金氏多瞅了两眼,也拢紧衣裳回屋了。


    “咱家的菜地不在那个方向,出去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冯家缺肉吃,你安生在家待着便罢。”


    徐媪叫住欲往外的冯二。


    鲍予要驳,被冯二拉住,他道:“咱们冯家在本固里向来有个仁善的好名声,这回拨了儿子去,成与否,也该教乡亲们见着冯家是出了力的。”


    因三郎冯恽是读圣贤书的,将来能否举明经这一科做官,与冯家在乡里的名声好坏息息相关。


    冯二可谓劝在点上了,徐媪因道:


    “你出去露个脸便回来,不必下工夫。”


    这厢,那野猪已被撵到牛脾山脚下。


    “胥女,你与妹妹只在后头给我们照火把,千万别往前来,仔细被这畜生伤着了!”陈老伯道。


    只见众人围住圈,张开一张渔网兜,自四面八方将其捕住。


    “抓紧了!”


    “虎神保佑!摁紧了!”


    陈老伯老当益壮,手持尖木,朝那猪脖颈刺去。


    不料因其挣扎不止,扎偏在前腿上,只听野猪尖唤不已,爆起之力瞬间将渔网挣出个洞来,逃窜出去。


    众人忙忙避让,那黑影一下蹿进了黑魆魆的山丛中。


    若搁以前,撵进山里便罢了,这回因季胥一路集了这么些人,合力才扎伤了那猪,都不甘心放其跑了。


    撵追不放,直至深山外沿,眼睁睁看那畜生钻进深山老林,里头豺狼虎豹这类猛兽出没,打柴都不敢走深了。


    何况夜黑山深,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不禁丧声泄气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睡个安稳觉。”


    “我家这渔网还破了,回去得补,家里妇人有的牢骚了,这又怎么说?”


    “怪我,是我那一尖刺失了准头。”


    陈老伯道,


    “好在将这畜生撵回山里,也保住了各家的菜,不然由它在外一夜,不知要糟蹋附近多少。”


    众人这才好受些,正下山去,却听后头密林里,


    “吱哟——”


    一声尖锐的哀鸣,黑暗中,树叶窸窣


    涌动。


    正当众人警剔时,却见是个形容如山的男子,肩扛一头野猪,猪颈处一枚极具准头的箭矢。


    第67章


    先前那东钻西窜的猛物,在男子肩头,已然奄奄一息。


    众人又是惊,此人胆敢只身夜入深山,又是眼热,这野猪竟被他给逮住了,那可是数百斤的荤肉!


    “田啬夫手格猛兽,到底比我们这些人加一起还强。”


    “我们方才费好大劲,不过白忙活一场。”


    “这么大一畜生,您打算怎么着呢?”


    里民言语纷纷,一年到头难开两次荤,说不打那肉的主意,那是假的,因都话中有话。


    只见田啬夫力举百斤野兽,臂膀肌肉结实,春寒料峭,不过一身单的皂襦,一方抹额青帻,稳步如飞,不似他们,空手走这雨后的山路,都有差点摔个大跟斗的。


    “背去肉肆卖了。”


    听田啬夫如此道,众人心内灰了下来,他们虽眼馋这肉,但到底是人家才有这本事猎来的。


    况且此人虽只是田部的田啬夫,小官末流,却也比他们这样的三尺素身要强,总归监管着千亩公田,春日统计田亩、秋日征收田税,这样的事上都能见过这田啬夫身影,并不敢开罪了去。


    禁不住艳羡不已,“这猪少说得有三百斤,能卖上千钱了,啧啧。”


    “田啬夫您上那深山,可是常能猎着东西?”


    “熊罴豹子狼,可有猎过?”


    “竟不怕那些畜生?隔壁廖氏里有个进了深山连尸骨都找不着的。”


    众人见他背着弓箭,一路下山,遂问东扯西起来。


    田啬夫不过拣一两个回了,这样一个并不多言的人,听他主动提及道:


    “这畜生前腿上有伤,是你们扎的?”


    王麻子抢道:“正是!我们合力将他捕了,陈老伯用尖木……”


    将这过程说的详尽,尤其说他自个儿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田啬夫面上没有表情,只听他道:


    “既如此,这畜生我也不卖了,拿来诸位分了,不教乡亲白出了力。”


    “好好!”


    “田啬夫真是慷慨能舍之人!”


    “去我家分罢!我家就在山脚下!”


    “还是来我家,家里有把很利的大铁刀,回去便让家里妇人烧上滚滚的热水,快的很!”


    众人面色转喜,手舞足蹈的延请引路,把田啬夫团团围住。


    季凤听了,对这肉也有想头,可惜个子矮,只能在外头蹦起三尺高,说:


    “田啬夫来我季家二房!我家这会子灶膛里留着火,大鬲中就有热水呢!”


    这分豕肉,若是借了谁家的场院,烧了谁家柴禾,理应给这家多分一些,不怪大家争先恐后了。


    “去她家,我有能割肉剔骨的匕首。”


    视线穿过人丛缝隙,他看住外头安静举着火把的季胥道。


    众人一听,说:


    “也好,这猪在胥女家发现的,在她家分肉,倒有始有终了!”


    再个,他们其中有的前阵子枯水期,在胥女那汲水吃,还吃过人家炸的爆鱼,哪能不领情?这便宜若让别人占,他们兴许还不饶过,若说给胥女,便是情愿的。


    说着,便簇拥着向季家二房去,大声喧哗着,热闹喧阗。


    “真教猎回来了?”


    有闻声披衣出来张望的,见这行浩浩汤汤,满眼艳羡道。


    “都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会子正要回去分呢!”


    “早知这样,我就去了!”


    只当这次也只能撵这畜生回山里,断不可能猎住,现见为首的田啬夫背回一头猪,有的肠子都悔青了。


    廖氏转头进去,便数落起丈夫崔大来,


    “说说你,要扭脚也不挑个好时候,今夜但凡去了的,都有豕肉分!瞧瞧那王麻子威风八面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猎回来的。”


    一时出来不少人,觉也不睡了,跟着去瞅杀猪,在本固里这穷地方,可是难得的热闹事。


    回到家,季胥将两条木案搬至院中,田啬夫将肩上的野猪一卸,重重落在案上,嘭的一响。


    季胥随后将陶盆抱了出来,放在地下,


    “这盆给你接猪血。”


    田啬夫点了头,只见他将箭矢抽出来,猪血涓涓的落在盆内。


    “这血烫熟了,拿来做羹菜是极其新鲜的。”


    季胥说了,又提了一大桶的热水出来,这是烫猪皮用的。


    一桶还不够,季凤在灶下紧锣密鼓的添柴烧火,小珠也醒了,帮着抱柴禾。


    季胥先后提了三桶滚水去,配合的,用瓢浇在猪身上,顿时腾升起一股泛着腥气的热雾。


    其余众人在案旁燃了篝火照明,那野猪的皮毛一下清晰了。


    只见田啬夫身手利落,一柄利刃,斜斜的将那灰黑的毛流刮了下来,季胥一瓢水冲了,便露出白白的猪皮。


    后又翻过来,刮净另一侧的毛,再开膛破肚,肺、心脏、猪肚,这些脏器一一摘下,丢在另一条案上。


    见那匕首小巧,在他手中,却像屠刀,轻易便将肉划开,一道道的撂过去。


    那猪后腿,剔的十分好看,是个琵琶状的。


    肚膛里的肥膘,更是一手撕了下来,向案一甩。


    看的人乍舌,


    “好巧的劲儿!”


    “听说田啬夫从前跟了父翁,是做杀猪的,难怪有这样的手艺呢!”


    田啬夫手上微停,满手血腥,匕刃的寒光在他凌厉如峰的眉棱一闪而逝。


    向灶屋方向望了眼,里头季胥正在煮那猪血,麻布糊的格窗,隐隐透着人影。


    他重新握紧了匕首,接着割肉。


    “这肉你们咋分啊?有多的给我家匀一点呗。”看热闹的眼馋道。


    “方才撵猪叫不动你,这会子咋不在屋里躲懒了?我们分肉没你的份!”季凤哼道。


    后来肉割好了,这行人都推让功劳最大的田啬夫先挑,田啬夫则让年龄最长的陈老伯挑。


    陈老伯托手道:“不敢当,没有田啬夫我们连猪毛都摸不着,田啬夫快别客气,挑罢。”


    “对,您就挑罢!”


    这点众人倒是有数,虽都有看准的肉,并不争抢。


    一时等着田啬夫先选,胥、凤、珠三姊妹也在人丛里,季凤拉了季胥悄悄道:


    “阿姊喜好哪块肉?轮到咱们挑哪一个?”


    季胥将视线落在那猪后腿上,先前想做火腿的,这刚剔的后腿,形状好,肉质新鲜,做好了越放越有油脂,片下来咸香味美。


    不过,她们排在后头,想是轮不上来选这个。


    只见田啬夫刀尖点了点其中一条后腿,说:


    “这个我要了。”


    众人无有不应的,又让年长者陈老伯挑。


    陈老伯推辞不过便上前了,并不托大,拣那带脂的好肉,而是要了一刀带骨猪头肉,并一个猪心。


    “下个谁……胥女!胥女来挑罢!”


    “是了,借的你家地方和家当,还烧了这些柴禾,你来选是应当的,若非你半夜叫上我们,这野猪还摸不着影儿呢,不定糟蹋多少菜地。”


    “是了,这野猪踩坏了你家的菜,你先选些好的,也贴补贴补自家。”


    季胥推了一番,又谢过,方选了下剩的那条后腿。


    季凤见自家挑着了想要的琵琶后腿,眉开眼笑,季胥也开心,同她道:


    “可以做火腿了。”


    其实这后腿肉,在诸人心内,并不算最好的,他们眼巴巴盯着的,是那块白花花的肥膘,得有十来斤呢!可以炼油膏,家里省着能吃许久;


    再就是那肚子上的肥肉,越肥越受青睐,煮出来才有油水。


    再下个,便让那渔网被野猪挣坏了的汉子来选,只见他选了一刀肥肉,众人笑道:


    “这下回去,可还担心家中妇人念叨?”


    后头邓家父子、王麻子等人,渐都选了肉,冯二因来的晚,出力少,是最后选的,剩了个猪耳朵给他,他也是欢喜的。


    这行人渐都说说笑笑的


    散了,那些瞧热闹的,也说三道四的走开了。


    季胥要收拾这处,见案上剩了条后腿,因叫住田啬夫道:


    “这肉是留给我的不成?”


    “嗯,单这腿我不便卖给肉肆。”


    她原是玩笑,不料田啬夫如是道,哪里好意思受,说:


    “就是不便卖,带回去烹了也好。”


    一语未了,想起从前在牛脾山,简单的炙兔肉,他没炙熟便吃了,遂道:


    “我打算拿这后腿做火腿,田啬夫若不嫌弃,我一并帮你做了,可好?”


    “我不好豕肉。”


    却听田啬夫道,这也稀奇,杀猪匠出身的,不好豕肉。


    季胥想是曾经吃腻,不愿再碰的缘故,便说出钱另买这条后腿,田啬夫未曾搭话,而是盯着她拣起来的那些猪鬃毛,问:


    “拣这些做什么?”


    只见猪脊上那排发硬的鬃毛,都被她拣了,收在簸上,余的那些软毛,则拿竹帚扫了,倒在屋后的菜畦里沤肥。


    她道:“猪鬃毛能做牙刷子,刷牙用的,我拣着做来使,比柳条要好。”


    这会牙刷子罕见,一般是青铜并猪鬃毛所制,并不普及,季胥以为田啬夫不曾知晓,无实物做了个上下左右刷牙的动作。


    田啬夫并不收豕肉钱,只道:


    “我要一个你做的牙刷子。”


    “好。”


    季胥便应了下来,不过是多做一个。


    田啬夫离开时,天也未曾见亮,一桶豆腐脑,早在举火把猎猪之前便用石膏水点好了,那三大板豆腐如今也已经压好了。


    庄蕙娘那处能卖的二十五块,先拣了出来,下剩一百块出头,留在木板里,并一桶豆腐脑,待天冒亮时推去县里。


    趁这会工夫,她将那两条猪后腿给拾掇了,这腿型田啬夫剔的极好,浑圆似琵琶,她也不用再修边角了。


    只不住的用盐去揉搓,翻来覆去,让盐渗透进表皮,不忘沿着三叉骨,将血筋里的淤血给挤干净。


    再接着搓盐,像玩雪似的,妹妹们也上手来搓,簌簌作响,蹲在盆旁,卖力的很,盼着将来这火腿吃起来是什么样的。


    如此搓够了,便叠放在桶内,待她下半日回来,再腌第二道盐,趁着如今气温低,上了盐之后,放在桶内半月左右,再上第三道盐,方能悬在阴凉处风干。


    话说大房,


    金氏因隔壁分豕肉吵嚷嚷的,她并不睡了,趴在院墙边上听了会子,回去冲季富念叨:


    “我早说让你去,她们今夜沾了田啬夫的光!背回那么大一头猪,二房的小蹄子分了一整只腿!


    连那穷的卖屁股的王麻子家,都分了一刀肉!得有十来斤!”


    季富禁不住念,翻身道:“还让不让人歇觉了?没我外头挣钱,你就是今夜分了肉,还能吃一辈子?”


    冯家,


    冯二将这猪耳提至家中,徐媪听说冯家排在最后分肉,因道:


    “猪耳还提回来作甚,不嫌丢人。”


    鲍予倒不嫌,朝食便炙了来吃,也不管徐媪不下筷,自己是打足了牙祭。


    第68章


    这雨歇歇接接的下了两三日,季胥自县市回来,置办了些家里没有的雨具,像斗笠、蓑衣,买了两身,伞不便做活时使,便只买了一把,搁在家里的。


    还给她们姊妹各买了双桐木屐子,蒲麻穿鼻,若忽略底下的前后两道齿,倒跟后世的人字拖很相似。


    正因木屐子底下镶有两齿,这时候常在雨天穿了出行,便于行走于泥地,若湿了脏了,冲冲便行,不比绵鞋精贵难打理。


    房檐下雨落成绳,下半日,烧了温炉,季胥脱了木屐子,跪坐在苇席上做牙刷子。


    这硬的猪鬃毛,她用石灰水泡过,这会放干了,摸着不觉上头有油脂了。


    长安的贵族,或用青铜为柄,也有以牛骨象牙为牙刷柄的,她虽没有这样名贵的物件,木头还是易得的。


    只见她将长木削扁,形成前方圆,后长条的形状,耐心的,用陈家借来的凿子,凿了七排二十一个小孔,整个拿粗麻布打磨了,方穿针引线,沿着小孔,一撮撮猪鬃毛对折缝上去,收针后拿剪子修剪好,这样一柄牙刷子便好了。


    这是个细致活,半日神不过做一把,她也并不急,得空慢慢做着。


    “这便是长安人才使的牙刷子?”


    先做的这把刷头小些,是给季珠的,她翻来覆去的看不明白,又拿给季凤瞧。


    “毛毵毵的,阿姊,这要怎么使?”季凤也不懂,若非阿姊爱洁,她们连嚼柳条这习惯都没有过,哪还见过这样的。


    “先加上竹盐。”


    季胥一面道,一面将县市里买的小罐竹盐拿出来。


    说是竹盐,却是黑黢黢的,像是里头加了草木灰水的缘故,闻着淡淡的竹叶香,更甚有磨了珍珠粉、香料的,那些贵的乍舌,季胥没要那些,拣的最经济的买来使,总之不失清洁之效。


    有了牙刷子,便无需用手指沾盐在嘴里摩擦了,只见她用小匙挑了竹盐在刷毛上,


    “像这样。”


    把住季珠的小手,沿着那小小的糯米牙,轻轻刷拭。


    “小珠试试,别使太大力。”


    猪鬃毛做的到底不比后世的牙刷柔软舒适,刷大力了要出血,因此叮嘱道。


    季珠乖乖龇牙,学着刷了一回,漱干净口还不愿合上,张嘴给她们瞧,


    “小珠的牙是不是干净多了?”


    “呀,这颗有虫牙!”季凤使坏唬她。


    季珠张大嘴,忙忙的来找季胥捉那虫,听季胥笑道:“二姊唬你玩呢。”


    才把嘴合上,宝贝的将那牙刷子放在小竹杯里,说:“小珠每日都要好好的刷牙。”


    这场雨一下,可算是渡过了枯水期,然这泥路,就难走了。


    因雨路打滑,季胥这日都不让凤、珠两个相送到谷口,怕她们湿了鞋,没的换。


    自己携了斗笠蓑衣,换上桐木屐子,推车去的,春雨寒凉,起头脚趾头是冻的,不过路远,走上一阵倒不觉着了,待到了豆腐肆,去买上半桶水,将木屐子冲洗干净,回程再穿。


    那双绵鞋则装在布袋里,准备到县城的沙砾地再换上,这样卖豆腐时少有走动,也还有绵鞋保暖。


    那泥淖的地,连独轮车都难行许多,要费双倍的气力方能推动。


    行至卧蛇谷时,那草鞋底湿了泥,越发的滑,哐当一下,车子狠狠一歪,咬牙使出吃奶的力,腕子拧的生疼,方稳住车,要这一车满当东西栽倒了,得白费多少工夫。


    她原地缓着手腕,路旁驶过辆牛车,那牛蹄子踏过泥地,拉的车轮骨骨碌碌转着,不一会子就驶没了影,看的人满心艳羡。


    她想,自家也该置办一辆牛车来,运货不仅便捷,也能省下她每日雇车的钱,长此以往,合算许多。


    最好再买头驴回来拉磨,不然成日里半夜磨豆子,膀子都是酸的,吃朝食都打抖,若有驴,就轻省的多。


    不过灶屋肯定轮转不开,若使驴拉磨,势必得将磨盘摆在屋前的空地,又太招眼了,路过的乡亲难免要过来瞅一瞅,指点言说一番,不便她后头用石膏水点豆腐,因还得考虑围个院子。


    不禁算了算钱。


    先说这牛车,光是一头牛,就得七千钱左右,更别提后头配一具车了。


    如今每日卖百块豆腐,一桶豆腐脑,豆腐三钱一块,豆腐脑两钱一碗,一桶能打五十碗左右,一个月能卖出万二千钱左右的总额。


    不过,这万二千,还得纳给官府二成的交易税,再刨开二千的店肆赁金、一千的市租、每月二十五斛豆子,也就是七百五十钱的豆钱、雇罗双娘那牛车的九百钱,手里还能余下五千钱左右。


    若想买牛、驴,围院,不够,还得攒,最好再想个别的法子,增添来钱的路子。


    心内思忖着,一面去推那车,却像被力抵住似的。


    一看,底下轮毂陷泥里了,她又换方向试了几次,仍是无果。


    眼看要耽误开市时辰,得寻些石块来才是。


    只见田啬夫从后头来,短褐皂帻,围着一方粗麻腰带,因着走泥路,下头绑了裤脚,雨天并不穿木屐子,一双布鞋已是踩湿了。


    说:“我来。”


    一面把住扶手,稍一使力便将车子推出去了。


    倒省了季胥寻石子的工夫,她谢了,这便去接手,问道:


    “田啬夫也往县城那处去?”


    “嗯,去县廷田部。”


    未松手将车还与她,说,


    “你空着手走罢。”


    时辰稍赶,季胥也不去厮拧推诿了,想着过后再沽酒谢他。


    “开春了,说话就要播种插秧,田啬夫可是回了公田处当值?牙刷子我在做了,做好了我送到公田给你。”


    “嗯。”


    季胥又说这天气如何、雨下多久,他都是这副不好聊天的模样,便没有多言烦扰。


    于是两厢安静并行着,只有轮毂碾地,和鞋响。


    如此无话,到了豆腐肆,换了干燥的绵鞋,方开始摆摊,田啬夫便往另向的县廷去了。


    这会儿,凤、珠两个已是悄悄换上木屐子,袖子戴上臂褠,钻进牛脾山了。


    昨夜刚下完雨,她们惦记着捡香蕈,来晚了香蕈就该长老了。


    这口清鲜,引的不少本固里的人都往这处钻,多数人家口粮都不算富裕,拣回家亦是一道菜。


    王麻子家穷,王利比她们还先来了,篮子里已是采了些,攀援在树上,见了她们挥手道:


    “嘿,跟我走,我眼尖,一瞅一大片呢。”


    季凤不理会:“碍手碍脚的,你自摘你的,不用管我们。”


    牵着季珠向别处寻去了。


    山里潮湿,地面多有枯枝落叶,那香蕈,便多寄生在腐朽的枯枝树干上,白白的杆,圆圆的伞,现出一种鲜嫩的褐色。


    季凤寻到那低处的,便由季珠来采。


    季珠人虽小,手却巧,到底拣惯松球的,蹲在那,一颗颗揪了往筐箩里放。


    季凤自己则摘那高些的,手脚麻利的很,喜道:


    “香蕈做羹可鲜了,还能晒成干,留着日后吃,待阿姊回来,见我们采这么些,还不惊喜极了。”


    说着浑身都是干劲。


    “凤,你家隔三差五羹肉吃,那肉香飘的全里都能闻见,怎么还和我们抢这一口鲜,你也太贪了。”


    来了一行同样进山采蕈的妇人,嘁嘁呱呱的。


    路过这处,觑见季凤采了有半筐,那走在前头的林家媳妇将嘴一撇,指指点点道。


    季凤道:“婶儿说话好难听,这牛脾山又不是你一家的,凭我家吃肉吃糠的,也能来采蕈子啊。”


    旧日,这林家媳妇使唤她家汉子与儿郎,来给家里盖过房,若非看在这点,季凤可不是现今的口气了。


    “有这会子停在这说嘴的工夫,都能采上一把蕈子了。”季凤手上不停,一颗颗往筐里丢。


    林家媳妇还想就近来采她手边的,结果一看,季凤已是手快采空了,气的走开。


    “小珠,别理她,管得真宽,我们继续找。”


    季凤说着,又眼尖寻着一簇,也不叫唤,招手让小珠来采。


    两人看着越发满的筐箩,笑得欢喜。


    装满正要走,只听见吵骂声,循声一看。


    其中一个妇人便是方才的林家媳妇,另个则是邓家媳妇,你指手我跺脚的,吵得整片林子都响亮起来。


    “这么大座山,你就非抢我手边的,白长一双眼睛做什么的?”


    一旁的王利攀在树上,歪出身子来,说道:


    “为争一片蕈子吵起来了,林家婶子偏要摘邓家婶子先找着的,邓家婶子不让……”


    季凤津津有味看了会子,惦记家中活计,方牵着季珠家去了。


    季胥回来,见这么大筐香蕈,果真很是惊喜,夸了又夸,问她们可有弄湿衣裳,可有及时换下来。


    季凤一被夸,尾巴要翘上天了,笑道:


    “湿了木屐子,一回来就换了绵鞋,还烤了炉子,一点没冻着。”


    季胥方放心,有这野生香蕈,她去西屋,将梁上的一刀腊肉取了下来。


    家里的火腿还在上盐,还有时日才能吃上,腊肉则是年前用五花肉熏的,风干到如今,外皮干硬泛黄,切出来里头一滴水份也无,油脂将肉浸透了,雪花似一层层,油润十足,香味飘的满灶屋都是。


    季胥切出小块,片得薄薄的,切了半头蒜片,一把椒,用来炒香蕈。


    青绿点缀,伴着腊肉香,连汤汁都是鲜的,浇在米饭上,鲜滑香口,不知不觉一碗饭就见底了。


    “阿姊,好好吃,我还要再吃一碗。”


    季珠爱的不行,嘴角沾了饭粒都不知道,只顾大口吃饭了,乖巧极了。


    第69章


    这日春分,季胥在堂屋铺了苇席,上设桌案,摆上一盘煮鸡子、一盘干炒香豆。


    家里陆陆续续迎来些妇人,俱是那日盖房见过的熟面孔。


    “胥女,让你妹子把我们叫来,为个甚么事?”


    林家媳妇坐在席上,抓了把香豆,往嘴里嚼着。


    邓、刘家媳妇,曹氏、庄蕙娘、鲍予也随后围坐过来。


    季胥给她们用陶耳杯倒了热水,林家媳妇捏着一瞧,说:


    “你家连杯子都置办上啦?他们可没这么多讲究,就着水瓮,拿瓢舀水吃,顶多拿碗饮水。”


    季胥道:“不值几个钱,婶子们吃东西,我慢慢说。”


    听着,案旁嚼豆子的声响都慢下来。


    “你是要把那做豆腐的方子告诉我们哪?”林家媳妇眼都亮了。


    邓家媳妇本就和她为蕈子吵了一架,越发不满她打岔,说道:


    “是卖豆腐皮,不是豆腐,你听岔了。”


    季胥也道:“豆腐皮和豆腐不一样,磨了豆子,生火煮浆,那面上会凝出一层薄薄的膜,拿竹枝轻轻挑了,自然晾干,便是豆腐皮。”


    这些步骤并不涉及石膏水点豆腐,豆腐的方子季胥是季胥收入的主要来源,她目下自然不会曝露。


    她那豆腐肆,县廷登记了能卖豆类吃食,增添一项豆腐皮,既在范畴内,又能多一进项。


    唯独她如今精力不够,夜半起来做豆腐脑和豆腐,时辰刚好,再加别的,恐怕前半夜也不要睡觉了。


    “我想找婶子们做豆腐皮,具体我会先做一遍,这并不难,婶儿们看了,便回家做,我每日找婶子们拿货,一钱半一张,可行?”


    林家媳妇道:“你买我们的一钱半,自己在县里卖多少?”


    季胥道:“不瞒婶儿,我打算卖三钱一张。”


    林家媳妇将嘴一撇,“翻了一番,倒会赚钱。”


    庄蕙娘道:“你也不瞧县城隔了三十里远,她那间豆腐肆那赁金市租贵的很,卖点东西还要交两成市税,不卖上价能划得来吗?”


    林家媳妇道:“你跟着她卖豆腐赚了钱,你家狗儿穗儿都穿上绵鞋了,可不为她说话,


    我家可没石磨,置办了石磨少说也得百来钱,


    哎,胥女,倒不如这样,你把婶儿也带着卖豆腐,婶儿就和蕙娘一样,也在你这拿货,到乡市卖去。”


    在她看来,那豆腐,是眼见的好卖,那劳什子豆腐皮,鬼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你说,万一我石磨置办了来,你又不从我这进豆腐皮了,婶儿不是亏大了?还是跟你卖豆腐,旱涝保收的。”


    季胥道:“我一个人做不出更多的豆腐来,因而才与婶儿商量豆腐皮来着。”


    林家媳妇道:“你把那豆腐的方子,告了我们哪,我们帮着做。”


    季胥摇头,“婶儿,豆腐的方子是我们一家子吃饭的来源,怎么能告诉?豆腐皮亦有赚头,


    如今豆价三十钱一斛,一斛豆能出百张豆腐皮,我每日在你们这总的进八十张……”


    “总的才八十张!那划到每人手上才多少张?你若是不好卖,那岂不是越进越少?”


    林家媳妇摆手打断了她,说:


    “我可


    不做,什么豆腐皮,又出钱又出力的,几个人会吃,你要真有心,就带我卖豆腐。”


    更兼心头膈应才和邓家媳妇吵嘴,彼此都冷了脸,不愿同她一处和和气气的。


    一面说,一面向外去了,又退回来,抓了两个鸡子走。


    鲍予面上露出为难,说:


    “胥妹,我家倒是有旧年置办的石磨,但这事,我还得和君姑商量一番,晚些再来回你。”


    说罢亦走了,徐媪听说,当下便否决了,道:


    “我冯家还不缺她胥女给这一口肉汤,你和她要好,可见她带着你卖豆腐?什么豆腐皮,倒来寻趁上咱家了。”


    鲍予道:“母,我瞧着有赚头,索性我在家也闲着,一天好歹拣个一二十钱,补贴家用。”


    徐媪道:“我冯家是短了你吃短了你穿?你跟她一个女娘做劳什子豆腐皮,我冯家可丢不起这人!”


    鲍予心里不自在,嘀咕道:“也不看家里伙食差成什么样了,牛车也卖的只剩一辆了,母有心气,也得有那个赚钱的能力。”


    徐媪道:“你说什么?老二,来管管你媳妇,都敢顶嘴君姑了!”


    冯二连忙来劝,鲍予别着身子,满脸不自在的,甩手进屋了。


    季家二房堂屋内,


    下剩的邓家、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听季胥说完,邓家媳妇点头道:


    “说的对,咱可以合买石磨,可不就能省些钱,刘家嫂子,你看,要不咱俩家合买?正好我们住隔壁,走两步的事。”


    这两家便达成共识,庄蕙娘道:


    “我家里能先出了买石磨的钱,曹妹子手头紧,不若你就出豆子,咱俩家也合作一阵子?”


    曹氏心头感激季胥,这样挣钱的营生能把她叫来,可正犯难,家里穷的没米做炊了,哪里还凑得出置办石磨的钱。


    豆子是每日的粮食,紧巴一些倒是有的,她连忙应好。


    季胥将手一拍,说:“那我们先去伐竹,回来便做。”


    “好,走走,咱们抓紧时辰,瞧仔细了,这可是挣钱的营生。”邓家媳妇道。


    要知道,从前这心里可艳羡陈家能跟着一处卖豆腐了,眼见陈家日子都一点点好过了。


    现又多了豆腐皮,能跟着赚嚼用,可不浑身都在兴头儿上,待赚上钱,让林家悔去!


    一行人伐竹削枝,又腾出晾衣架,搬到各家灶屋来,晾豆腐皮。


    只见季胥将事先泡了两个时辰的豆子磨出浆,滤出渣来,舀至釜中煮浆,煮开后盛出来,向釜里充入清水,底下仍烧了火。


    “这是何物,铁的?”


    圆圆的像盘子,可比盘子大多了。


    只见季胥拿来个大铁盘,足有两尺宽,置于水上,盘上舀入沸过的豆浆,隔水加热,这水温很重要,用持续的文火便可。


    “旁的家伙什儿倒都有了,石磨亦买来了,可这大铁盘,我们各家都没有,是不是还得上县里置办去?”


    刘家媳妇道,一时忧心起铁具的价钱来。


    季胥道:“婶儿放心,我在铁肆打了三只,如今你们两处作坊,一处拿一只去用便是了。”


    她原计划六户人家,两两合作,是以花二百钱打了三只铁盘,想着分发给三处,也算合作之诚。


    至于石磨,便由各家凑钱自己置办,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绝不至于让大家亏了本钱。


    但林家性急,经打井一事,冯家的推诿也在意料之中,她本就依着旧日和鲍予的情分方邀了来的。


    如今只成了两处,剩下一只铁盘便自家用,或是和面、或是做托盘,都是大有用处的,不会闲置了去。


    “这可是铁做的,瞧这打的多平整,花了不少银钱罢?”


    邓家媳妇拿在手里,稀罕的翻看着。


    “算婶儿借你的,日后将钱补给你。”


    庄蕙娘亦道:“这钱不能由你出。”


    曹氏凑不出这铁具钱,虽未言语,但她想着,季胥手艺好,这豆腐皮日后定能卖了钱,她再将钱还与她。


    “不值什么,我日后赚回来便是了,婶儿快别客气这些。”季胥道。


    只见那隔水加热的铁盘,上头的豆浆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膜。


    季胥用指腹轻触,感受到其间弹性韧劲,说:


    “婶儿,你们看,这豆腐皮便凝成了,手要轻,劲儿要巧,这第一张可是精华。”


    众人聚精会神的瞧着,生怕错漏了,只见她用刀尖,沿着盘边,轻轻划过,让豆腐皮脱离粘连。


    再伸入细长的竹枝,巧劲一挑,一张呈着浆白色,滴着浆汁的薄膜,便挂在枝条上,架于竹竿梁着。


    这两根竹竿串在房梁的两根绳上,并列着,左右距离刚好搭一根枝条。


    “婶子们都来试试。”季胥邀道。


    “瞧你这手细的,我这手又粗又笨,锄地倒在行,这样的精细活儿,真怕给糟蹋了好东西。”


    邓家媳妇被左右推前去,不由笑道。


    季胥道:“不妨事的,这不正在练哪,多试几次总行的,婶子们可都是拿得了绣花针的,还怕这些个?”


    邓家媳妇方接了竹枝,她屏了息,凝足神,学着方才季胥所做,一挑一挂,不大好意思道:


    “有些皱了,不如你做的好。”


    季胥宽解道:“已是很好了。”


    接着,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都一一试了,邓家媳妇道:


    “到底蕙娘和曹妹子的针黹活儿好,挑出来的豆腐皮都更像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那最先挑的豆腐皮,晾干后,变得轻巧,颜色也呈现出一股子油亮的金钗色,十分有卖相。


    庄蕙娘一行人心头有了标准,两处携了铁盘回去了。


    各自相商妥当鸡鸣时分去哪家做豆腐皮,如何分工,多早送来给季胥,每处送四十张,此类的细节。


    “你要用咱家豆子去做豆腐皮?”


    是夜,王家,王麻子听说了,一下从床上挺坐起来。


    “亏了怎么办?她胥女卖不出去,咱家那几斛豆子可是粮食,白白浪费了。”


    曹氏道:“朝食吃豆粥,晡食吃豆粥,你不吃腻,绵绵和阿利也要吃肉长身体,


    我瞧胥女就没有办砸过的买卖,她不计较从前,能带我做,是她大度,你少打岔。”


    家里穷得,连除日都没沾荤腥,盖的是陈年被褥,塞的是芦苇,又硬又冷,那日托田啬夫的福,得了十来斤豕肉,自家并不吃,拿去乡市卖了,得留着春日做种粮钱,曹氏倒觉着,再折腾,也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又问道:“你上县里找活儿?可有哪处要你的?”


    王利噎了半晌,“作践了这些豆子,喝西北风去。”


    叨咕着躺下了。


    那些晾干的豆腐皮,季胥正好用作晡食,一盘豆腐皮炒肉,一钵豆腐皮鸡子汤。


    这豆腐皮炒肉,鲜香微辣,还搁了新鲜蒜苗,清爽鲜亮,无比下饭。


    凤、珠二个都爱将汤汁浇进饭里,豆腐皮和肉片拌在一处,一口吃进去,有菜又有肉,满足至极。


    “阿姊,吃惯了豆腐,倒觉着豆腐皮比豆腐还好吃呢!”季凤腮帮子鼓着道。


    “豆腐皮做的汤也好喝!明天豆腐皮一定可以好卖!”季珠道。


    这汤,是将豆腐皮撕碎了,放入鸡子饼汤中一并煮沸,吃着鲜嫩清香,很是足兴。


    翌日傍晌,季家二房屋前,庄蕙娘一行人翘首以待,既期待,又担心。


    刘家媳妇来回走步,道:


    “也不知那豆腐皮好卖不好卖,明日胥女还要不要八十张了……”


    季凤很足的底气,说:


    “婶儿你就把心放肚里罢,我阿姊的手艺,不能不好卖。”


    “我看未必,这豆腐皮又不是你阿姊做的,豆腐好吃,那豆腐皮干枯枯的,嚼草似的,能有啥滋味?”


    林家媳妇路过,也凑来瞧热闹,泼了冷水


    道,


    她刚卖完一斛豆子回来,卖的是隔壁廖氏里的熟人,不经过粮肆,一径就卖了三十钱,如今从怀里拎出那串钱,显弄道:


    “瞧我卖豆子挣的,这钱是稳打稳扎到手里的,我看你们也别瞎折腾,直接卖豆子,保管亏不了!”


    她因争蕈子和邓家的骂过架,可盼着她们在此事上能栽个大跟斗。


    众人都无心理睬,巴巴举目向来路。


    第70章


    偏偏林家媳妇又问她们,昨夜几时起的,昨日买磨花了多少钱,豆子费了多少,问的人心内直打鼓,来回走的越发急切。


    “胥女怎的还未回来?”邓家媳妇是个急性子。


    曹氏倒一向温静,不言不语等着。


    庄蕙娘到底比她们先入伙,亦是沉得住气的。


    只听季凤眼尖道:“回来了!我阿姊回来了!是罗僦人的车!”


    众人一齐迎上去,簇着从车上下来的季胥,问她生意如何,可有卖出去。


    季胥不言语,向布袋内掏了半日,掏得人心都焦了,却是掏出一串钱来,笑道:


    “这里拢共二百四十钱,是今明两日,八十张豆腐皮的钱,婶儿你们自己分罢!”


    “今明两日?意思是今日豆腐皮都卖出去了,明日再接着定?”邓家媳妇问。


    话说今日晨间,灵水县市里,豆腐肆传出清冽的叫卖:


    “豆腐皮,来尝尝豆腐皮做的豆皮素包!不要钱免费尝了!”


    “豆腐皮是什么?不要钱能尝?”


    逛市的百姓一听,虽不知豆腐皮是何吃食,却也涌来尝那豆皮素包。


    只见季胥在肆前架了陶泥温炉,上头一个旧陶釜,开春了家中这温炉也少有烤火,便带来肆里烧陶釜,豆腐皮要现做的好吃,若从家做了带来,冷了反而没那滋味,因而这两样家当,连柴火都带来了,日后便专放在肆内,来年再给家中置办新的来使。


    只见她炒了一颗菘菜,里头压碎两块豆腐进去,加了盐酱调味,清爽简单,再将那豆腐皮对半裁成四块,裹了菘菜豆腐,沾水收边。


    釜里化了膏油去煎,直至表皮要焦未焦,现出一股子金黄色时,夹出来给众人尝。


    “嗯,这豆腐皮吃着,倒比豆腐还更具豆香。”


    “瞧着那薄薄一张,干巴巴的,竟有这等好味道!”


    “和豆腐一个价?给我来两张,豆腐也要两块,我亦回去做豆皮素包吃。”


    “一样可以做羹吃罢?”


    季胥应道:“可以的,做羹汤吃着爽滑清鲜,甚是滋味。”


    “给我来三张。”


    “我也要我也要。”


    肆前一时列起长队,半天下来,那八十张豆腐皮卖了个空。


    如今季胥笑道:“不止卖出去了,还卖得好,这不,明日接着进八十张,钱提前给了。”


    “阿弥陀佛,这可足足有二百四十钱,每家多少来着?瞧我高兴的连数都不会算了。”


    邓家媳妇捧着那串钱,喜上眉梢,嘴角咧到耳后了。


    “每家六十钱!”


    庄蕙娘喜道,不过每家却只拿了十个钱,另两百钱按她们事先商量好的,塞回给季胥,是两处作坊领的那两只大铁盘的钱,


    “说了不能让你出这钱。”


    当下将钱仔仔细细分妥当,一时都如同吃了定心丸,越发看好日后这豆腐皮的营生。


    “有这钱带回去,看我家汉子还叨咕不,昨日为我买个石磨,啰嗦了我一晚上呢。”刘家媳妇数着钱,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家媳妇本是来瞧热闹的,这会子心里直泛酸水,四家合做八十张豆腐皮,都用不着一斛豆子,却能挣回来百二十钱,分到每人手里足有三十钱,这还只是一天,若两天、三天……


    她咬了牙,厚了脸道:


    “既这样好赚,那我也愿做啊,我这就去寻冯家,我们两家也弄一家小作坊。”


    邓家媳妇道:“昨日溜得倒快,如今晚了!别说冯家愿不愿意,我们四家做的好好的,你现又要加进来,我们不就少挣了,哪有这么美的事!”


    一番话呛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次日,季富又将着一辆旧木架子的,瘦牛拉着的车回来了,沿途本固里的乡亲笑话道:


    “东家不要你做了?见天儿看你回家来住。”


    季富道:“东家这是体恤我,放我家来,和一家子团聚。”


    “说的好听,体恤你怎么教你将一辆这样破的车?林大都说在县里西城门见你等僦活儿呢。”那人道。


    “季富骂道:放你老母的屁!他哪只眼见我接私活了?让他出来说说。”


    那汉子笑道:“不定是看岔了,不过你既缺钱,合该寻你侄女儿带你做豆腐皮哪,陈、王、邓、刘这四家,可都帮她做豆腐皮呢,一日少说挣三十钱,比你在县里的工钱还高!”


    季富听说,是又气,又怒,甫一进院就在骂:


    “三十钱算什么,待我捞回本来……”


    不防金氏在屋里,见她抱了盆脏衣裳出来,向井边去,便歇了牢骚。


    金氏说:“嘀咕什么呢,我怎么听说你在县里接僦活儿?”


    季富道:“不过接点私活罢了,瞧他们眼红的,就到处说嘴了。”


    金氏道:“别说接私活的钱了,就是上个月的月钱,一个子也没见你拿回家。”


    季富道:“早说借给王兄了,他一向同我要好,家里若缺钱,你那些体己少不得拿出来贴补贴补。”


    “我有什么体己,收起你那贼心,有出息的就该挣了钱拿回来,反倒惦记我的钱。”


    金氏骂骂咧咧去捣衣了。


    “若非你不会和二房处关系,这合伙做豆腐皮赚钱的营生怎么也是我大房这门亲戚来做的!”


    在季富看来,他一向兄友弟恭的,从未指摘过二房夫妻,更别提他们的女儿。


    如今二房连他这大伯也不待见,纯粹是无妄之灾,受金氏牵连。


    金氏将这话听去,一下蹿了火,两人吵嚷起来。


    都憋足了气,嗓门儿格外大,传到外头去,连住的稍远的王家,都听了去。


    王利正陪妹妹顽猜枚,竖耳听了一阵,不外乎在吵谁做的多、谁做的少。


    乡里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口角骂仗常有,他也见怪不怪了,继续抓了石子让妹妹猜,


    “单还是双?”


    “又吵了,季富这阵子回来的勤,吵的也勤。”


    王麻子驻足在墙边细细听了两耳朵,接着收被褥去了。


    近来春雨连绵,潮湿的很,趁今日太阳足,被褥席子的都晒在院里。


    只见院门一开,曹氏归家来了,手提一块好肉,得有两三斤,惊得王麻子瞪圆了眼,


    “哪来的肉?”


    曹氏笑道:“自是买的,还是天上掉的不成?”


    “买的肉?阿母,咱家哪来的钱买得起肉?“


    王利牵了王绵近前来,同样的惊诧,口中足能塞下鸡子。


    曹氏道:“阿母这两日不是抱了一袋豆子出门,是去你陈叔家,和你庄婶一块做豆腐皮了,那豆腐皮胥女按价买去,又在县里头好卖,可不就有钱买肉了,亏的人家胥女愿意将这法子告诉我们,带着我们一处做。”


    说的曹氏暗暗掖了掖温热的眼角,笑道:


    “咱家得有一年多没煮过肉了罢?阿母做份炙肉来,给你们解馋。”


    “我来烧火!”


    王利一听炙肉,肚子直叫唤,家里吃惯了豆粥,菘菜蔓菁葵菜……


    都是清水烩的,连荤油都舍不得放,这肉,王利都快忘了是何滋味了,馋得不行。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家,季凤在灶屋里头,手里把着火筯,刚烧火煮饭,站在灶旁问道。


    只见季胥将瘦肉剁成糜,调了咸淡,抹在豆腐皮上,一卷,再一段段的,切成两指宽大小,放入油釜中炸得金黄酥香,个个盛在盘中,似金灿灿的铃铛。


    她道:“干炸响铃,吹一吹,小心烫。”


    一面夹了给季凤尝。


    一语刚落,听外头在唤胥姊,她手头正在忙,季凤搁下火筯去开的灶屋门,季珠亦跟过来瞧。


    只见王利手捧一豁了口的盘盏,上头铺着肥瘦均匀的炙肉。


    一看就是釜里不加一滴水,干炙出来的,瘦的部分呈现出微焦的酱色,肥的部分则透着金色,铺在清脆的菘菜上,十分诱人。


    “阿母让我来给你们送炙肉。”


    王利咧嘴笑道,心里欢喜极了,往日总是季凤看不过去他犯馋,或是蒸饼角子、或是猪油饧的,匀给他解馋,如今他总算也能分些好吃的给她们了。


    “多谢想着,你等着,我将盘子腾给你。”


    季凤接了来道,捻了块自己吃,又举着喂给季胥一块,吃着外香里嫩,两人俱是点头赞好。


    季胥在里道:“你阿母手艺真好,我做了些干炸响铃,顺道带回去尝尝。”


    正好用那空盘子,拣了一盘,让王利带回去。


    王利不好意思道:“我是来送东西的,怎么还往回拿呢。”


    这干炸响铃,带回王家,王绵爱的不行,直接抓在手里就能吃,久没吃肉,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那个香的啊。


    “慢些。”曹氏笑道,将掉出来的肉沫拣回她碗里。


    “阿母,吃。”


    王绵举着个干炸响铃,到曹氏嘴边。


    曹氏吃了,满口的肉香豆香,说道:“这豆腐皮做的菜,竟这样好吃,难怪好卖。”


    王利连连点头,都在盛第三碗豆饭了。


    话说林家媳妇被呛了回来,肠子都悔青了,想到那串钱,分下来却没自己的份,心头便堵得慌,她左思右想,有了主意。


    当日,便从乡市买了方石磨回来,在灶屋鼓捣半日,豆乳是乡市便有卖的饮子,她是见过的,无非是注水磨豆子,煮浆,釜里浆液冷却下来时,会形成一层油膜。


    林家媳妇拍手称快,何必胥女教,她自个儿不也琢磨出来了,用竹枝挑了晾干,可不和她们那豆腐皮相差无几?


    隔天她就拿到乡市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