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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这日,凤、珠二女,并陈家兄妹、王利、冯兴霸在牛脾山采决明子,各自采回家去,晒干拿来做枕芯的,比木枕睡的要舒服些。


    陈穗儿稀罕道:


    “咦,小珠也出来了?不是最近家里要留着人看屋子吗?”


    季凤背着筐,属她摘的最多,听的这话,不由的道:


    “我家有两把锁了,门锁了便不用留人在家了,那新铁锁可大可结实了,你们保准没见过这样的。”


    崔广耀今日背着廖氏溜出来混顽了,闻言显弄道:“这有何稀奇的?我大兄现如今可是打铁匠,甭管什么铁锁,他都能打出来。”


    王利便问道:“如何不见你家也用这样式的锁?”


    崔广耀想了想,说道:“那是我大兄尚未归家,待他归家来


    ,我同他一说要二凤家这样的,他准能做出来!你们就等着瞧罢!”


    “那终究不一样,这锁是王典计送给我阿姊的,王典计你们知道是谁不?是甘家窑场算账的老叟!对我阿姊可客气了。”


    这锁的由来,她早缠着季胥跟她说了,如今说起来,浑身都是劲,要知道,她家刚盖新瓦房,伙食做的大方,这事在本固里传个遍,好些孩子都羡慕眼馋着呢,她脸上可光彩着。


    王利道:“甘家窑场我知道!烧出来的烟升的特别高!”


    季凤忍不住攀谈起来,手上摘决明子的动作不减,夸张道:


    “那里头的砖瓦啊,都看不到头,走在里面热烘烘的,怪不得车儿兄说冬日在里头一点都不冷呢,从前我只不信,冬日里哪有不冷的地方呢,自己到了里头,才知他没撒谎。”


    冯兴霸将这话听进去,便靠过去求道:“凤姊,也带我去那顽一顽!”


    “冯兴霸,你给我过来!”


    他冷不防被喝的一战,只见远处是冯富贞并崔思,她们因听说山里有黄蓝花才来的,如今各自挖到两株,准备带回家种出来,来年春日打花了,拿来淘澄胭脂。


    冯富贞见自己亲弟弟和季家姊妹混在一处玩耍,便叉了腰,一声叫嚷。


    在兴头上的冯兴霸不明他阿姊的眼色,仍兴道:


    “我让凤姊领我去甘家窑场顽呢!”


    一听甘家,冯富贞顿时暗了脸,冷道:


    “一个在咱们家牧猪的使女,跟她混在一处做什么?


    还不快过来!那窑场又热又臭,有何好耍的!”


    她早都央告了大母,待家中再养猪崽,别再要这季凤来后山头牧猪,大母原夸季凤手脚干净、把猪牧的肥硕,如今却已是应了她这央求。


    崔思也攒声一喊:“崔广耀!别以为你躲在树后头我看不见你!我告诉阿母你又跑出来野,看不把你一顿好打!”


    廖氏说亲不成恼了,不许崔家孩子同她们一处玩的。


    猫起来的崔广耀只好蹭着步子出来,挨着一棵棵的树,低头向崔思去了。


    冯富贞便亲自来揪着冯兴霸离去,留下一片骂声。


    “狂什么?没我你家能吃上这么好的豕肉吗,能卖的上钱吗……”季凤便在山这头回呛,半点不吃亏。


    “牧猪女……”


    “冯姓家奴……”


    两头对骂了几句,冯富贞到底不敌季凤的利害,扯着弟弟冯兴霸走开了。


    崔思则扯了崔广耀,不时往他脑袋戳一指头,渐渐走远了。


    剩的人依旧采决明子,季凤骂人也不影响干活,手快的先将筐篓填满,还去拣了堆枯枝来,捆成捆,待会一并背下山去,家里做蒸饼费柴禾,她都是每日进山来捡那枯的掉在地下的干枝。


    可惜力小,不然砍了松木背回去,一棵能抵多少枯枝,她时常拍拍那树,仰头这样想。


    这头在捡柴,家里季胥在锯柴。


    家里盖房后,柴禾多出许多来,一类是那两日伐木作梁,当场砍出来的树叉,凤、珠两个勤快能干,跟的去山里拿草藤捆了,一趟趟蚂蚁挪窝似的背回来了,这些都还是带着绿叶的,不能烧,得成捆的放干枯了。


    一类是陈大做木工多出来的,像那刨出来的树皮、做门窗梁檩食案多出来的碎木头,都能做柴禾,老实庄稼汉一点便宜不占,都拣齐了,搬来了季家。


    还有一类是拆老房子丢下来的朽木头,不知多少年头,都发黑腐朽了,那会子都说好在及时拆了,不定哪日塌了,不过这些朽木倒都能做柴。


    这些东西横七竖八在屋前,显的杂乱,因季胥下半晌回来便在拾掇。


    陈大给她做了个榫卯结构的锯木架,两根短木相交,中心处抵一长木,如此便能稳当的放在地下。


    只见她搬了根朽木,架上去,按陈大教的法子,用脚踩着,把着铁锯,收紧力道锯着。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锯歪斜了,放不平整,后面便不好劈柴。


    她头一遭干,上辈子她奶奶虽在家打了柴火灶,可柴禾向来在网上买,或是去一趟家具城,买上一卡车的废弃木条回来搁在后院,便能烧小半年,并不用这样从长到短的锯。


    等她把这些长木头锯短,木架下成堆的木屑,胳膊早酸的打颤。


    因这铁锯是借的陈家的,不好一直占着,便这样拼命的锯完了,不过看着那些短木头,一截截的,心里满是做完活儿的成就感。


    先将铁锯还给陈家,见天色不早,劈柴剁柴就等明日再做了,她先忙活晡食。


    傍晌凤、珠背着一筐决明子、一捆柴禾归家来,


    “阿姊,你把这些木头全都锯完啦!”


    季凤见了惊道,“手很酸罢?”


    她知道阿姊清瘦,气力不算大的,汲水时都没法用担挑,说硌的骨头疼,只能两只手提一桶回来,今日卖完蒸饼回来锯这么多木头肯定累坏了,便道:


    “阿姊歇着,我来做晡食。”


    “小珠也帮忙!”


    这会子季胥正在灶前洗柴刀,闻言道:


    “两个小鬼头回来啦?摘这么多决明子,晒干了能做个好枕头了,帮我烧火罢,今晚要做的你们还不会。”


    只见陶盆里切有芦菔丝、芹菜丁,拌了调料,呛起股菜蔬的鲜辣味。


    “包点素蒸饼,另外中午还剩些肉馅儿蒸饼未卖完,正好拿来做晡食。”


    后来不知听见谁的肚子在叫唤,笑道:


    “去洗洗手,晡食马上便好。”


    只见季胥已在捏蒸饼的褶子,一个个素蒸饼进了竹甑,蒸出来白胖的,妹妹们都吃的欢喜,季珠饿坏了,捧着芦菔馅的说道:


    “好吃,素的也好吃!”


    季凤吃着亦是有滋有味,相较肉馅儿的,素的便格外清爽,她问道:


    “阿姊,明日要卖这素蒸饼吗?”


    这话问在点上,季胥应道:“卖的,和白玉蒸饼一样,卖一钱一个。”


    芹菜是自家屋后摘的,芦菔原先王典计给的,价钱她也在乡市打听了,大多在三钱一根,这些用完了日后肯定要买的。


    “素馅的定能好卖!”季凤说道,她现下对阿姊的手艺只有赞服了。


    庄蕙娘依旧提前要了四十个的量,不过她将半数换成了素馅的,乡市那头也要换换新口味,途中季胥塞给她两个先尝尝,


    “婶儿自己尝了,叫卖起来也才有数。”


    庄蕙娘犹豫一下,接来吃了,点头道:


    “这味好,芦菔的薄辣多汁,芹菜的有些脆爽,嗯,这素馅蒸饼也可以,别有滋味。”


    季胥这厢做有五十个肉的,三十个素的,自去了里市叫卖。


    “素馅蒸饼来欸——鲜辣脆爽——一钱一个!”


    沿途叫卖的嗓音引的季止来问:


    “堂姊,肉馅儿的不好卖吗?怎的卖起素馅的来了?”


    心内是莫名畅快的,那素馅的才卖一钱,比肉馅儿的便宜,生意反倒越做越差了。


    季胥坦言道:“连日卖肉馅儿的,这片人该是吃腻了,做了些新口味,止妹要不要买来尝尝?”


    季止捺着心中快意摇头,“我就不买了。”


    她的钱得攒着买布料做新衣裳,怎能费在素馅儿的蒸饼上。


    遂不前不后的跟着季胥叫卖,“果脯欸——甜滋滋的奈果脯——”


    “嗳哟,昨日朝食才吃的肉馅儿蒸饼,今日做了肉米羹来吃,不吃蒸饼了。”


    “素馅儿的?我家那小孙儿偏爱吃肉,不爱吃那些素的,今日便不买了。”


    只听一老妪说道,又朝后头的季止招手,


    “那果脯,近来我看看,得买些正月里来待客。”


    因已立冬了,下月便是冬月,再往后便是腊月,立冬后离年关越近,季止这柰果脯反而比前头好卖,些许人会主动来询问,欲买了来做待客的零嘴。


    季止心内一阵狂喜,匆匆的步子小跑过去,瞥了眼前头继续向他处叫卖的季胥,低回头,给人拣着二十钱的果脯,


    “您买的多,这两块送您了,吃的好再来。”


    她想起往日,季胥会送些饼皮被压破的蒸饼给人做搭头,也拣了两块小的果脯做搭头,后又提着篮,紧跟向前了。


    甘家屋宇临山


    而坐,只听的吱唷的角门响,一个细布衫裙,头梳椎髻,别着银钗的女娘出了来,季止噌的抢前去道:


    “女娘买些果脯尝尝新鲜罢!”


    她识得这是甘家的丫鬟,从前季胥串过院墙边叫卖肉馅蒸饼时,她们会三两结伴的,嬉笑着出来买,如今定也吃腻了。


    那女娘见是再寻常不过的柰果脯,立摆了摆手:“自家有。”


    遂向她后头唤道:“季蒸饼!”


    这名叫阿耐的丫鬟,不似以往还和季胥嬉呵两句,只见她手捧一高脚红陶盘,似是宅内有事要忙,


    唤季胥拣了十个素蒸饼在她盘中,便小心捧着,急着脚步入内了。


    却见院中仆从各司其职,有拿着拂子掸尘的,有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的,有那捧着食馔向堂内鱼贯而入的,阿耐便是其一。


    这盘素蒸饼被放至食案,上面的高脚盘,已有各式不重样的菜肴,诸如烩菘菜、蒸大薯、烩葫芦、菹韭菜、莼菜稻米羹、水引饼……俱是不见荤腥的素食。


    “夫人,这便是外头叫卖素馅儿蒸饼,买了进来。”阿耐说着退至一旁。


    白夫人眼神淡淡的看了,依旧是从右至左,拾了筷箸,挨个尝这食案上的菜肴,面上始终淡淡的。


    直至咬了口素馅儿蒸饼,外头是寻常蒸饼无有的松软,内里馅料味道甚好,和面皮混在一处,别有风味。


    一旁候着的牛厨夫见状,因捧手道:


    “夫人觉着这素馅蒸饼滋味好?说来,夫人还尝过此人的手艺,那茭瓜菜、擂茄皮蛋、还有那鸡粥,皆是此人所烹。”


    牛厨夫只消朝窑场那头打听一番,便知是素来叫卖蒸饼的女娘,曾多次进出过后排房的灶棚,如今便献言道:


    “夫人何不将此人唤来,命她再做道吃食?”


    “素馅儿蒸饼——”


    季胥依旧沿岔路叫卖,生意不算好,后头的季止正在替人拣果脯,心内洋洋得意。


    “季蒸饼!”


    却见那还是眼熟的丫鬟,提着裙角,招手向季胥赶去。


    随后一手提了季胥的蒸饼篮,一手挽着,边走边道:


    “就剩的这些算的了什么,我甘家全要了。若是这道吃食做的夫人满意,好儿多着呢。”


    二人言谈着,便从甘家角门入内了,阖关的门绝阻了季止的视线,她不由咬牙板了脸。


    孝顺里比起盛昌里这样多为商贾杂贩聚集的富地方,更具地位名望,多住着德高望重的乡绅,譬如负责教化乡民的乡三老“尤公”,便是居于孝顺里,年高德勋,曾由乡民推举当选的乡三老。


    乡三老这一职务,虽不似乡啬夫有二百石的食俸,是个县里挂名但无俸的职务,然而地位崇高,能一呼百应,备受尊崇,乡里要推行上头的新政,少不的请此人来进行宣导,连一乡之长的乡啬夫也对其敬仰非常。


    此外,孝顺里不似盛昌里有蛮霸的坏名声,一提孝顺里,都夸是个礼序有秩的好地方。


    里头办有经舍,冯家的冯恽,便是在此经舍里习文读经,授经的讲席先生,乃是鲁地来的有名大儒,十里八乡不少富户官宦,削尖脑袋想将子孙后代送入孝顺里的经舍,拜在大儒门下。


    白夫人便是其中一员。


    不过她家甘王女年幼,尚未启蒙,得先送去书舍开蒙,那书舍也在孝顺里,里头书师先生是曾是那大儒的弟子,近年来专办了幼儿的蒙学,亦是为人追捧,若是能得他开蒙,日后入经舍拜大儒许成捷径了。


    甘家虽富,但如今讲究“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那些经学清高之士,是绝不会登门来授学的,哪怕甘家开出极为丰厚的报酬,招徕那书师来家里为小女开蒙,只得到一句“师道不可屈”。


    可见难办。


    阿耐郁忿道:“以我们王女的天资,早该入了那家书舍蒙学,偏偏先天体残,出行不便才想着先生们登门授学,这一举反倒得罪了先生,哪怕夫人改主意想送王女去书舍,眼下也不收了。”


    季胥算是听了个明白,这甘家忙前忙后,是为迎一位孝顺里的老叟,此人在乡里颇具名望,人称“毛公”。


    毛公能在蒙学的书师先生那说上话,做个中间调和的介绍人。


    季胥步随阿耐来至前堂。


    “夫人,这便是那卖蒸饼的季胥,胥女。”阿耐道。


    白夫人稍稍打量一番,见此人形容镇定,不是那容易乱阵脚之人,便挥手,命道:


    “阿耐,你带她去东厨,做的好我有重谢。”


    牛厨夫闻言,心内窃喜,这便抬脚随行而去,一面道:


    “女娘对东厨不熟,我一并帮着。”


    季胥一时未动身,向白夫人道:“夫人,前些时日我有幸给府上做了些菜食,听说勉强还能入令嫒金口,这多亏有王典计在旁指点,告知一些忌口,这回替府上做炊,还望能将王典计请来,在旁稍加指点,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也没个底。”


    牛厨夫一闻此言便抢道:“这有何难?我乃是庖厨上的熟手,这毛公之忌口也一清二楚,此公因其妻亡故尚不足一年,还在齐衰之丧中,忌食肉,不饮酒;另外,此公年过六旬,应食三豆。”


    《礼记》有记载:“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


    这其中的“豆”,是一种高脚盘的礼器,用以盛放食物器皿,“六十者三豆”,便指给六十岁的人设菜肴三豆。


    这些细枝末节,方才一路,阿耐也与季胥细细言说过,季胥是清楚的,但她仍坚持道:


    “无需旁人,有王典计在侧,我方能专心做炊。”


    窑场内,


    王典计正在清点陶井圈,乡中各里多是家家户户出资打一口公用的吃水井,那家资颇丰的富户才会在自家厨前打上一口井,这掘井后放置的陶井圈,他们窑场也做这生意,但俱是依客人的定量来烧,毕竟十里八乡能掘井的富户,在少数。


    这厢正清点着,却见一女娘步履匆匆而至,竟是夫人院中服侍的阿耐,王典计忙的堆起笑,一面将手中竹册并毛笔卷收了,


    “女娘怎的来我们这灰尘漫天的地方了?别腌臜了你,有事让小子们来吩咐便是了。”


    “王典计,您老快换身衣裳,同我去本家。”


    阿耐一手掩鼻避灰,瞅着王典计旧袍上的灰尘,忙忙的催道。


    王典计换了身槐青袍子来,这还是多年前,他最受倚重时,夫人赏他的一段好料子,十数年过去,这料子早过时了,仍是王典计最爱惜的一身。


    他整着袖子出来,笑道:


    “可是夫人传我?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宴请孝顺里的毛公,将胥女,哦,就是那季蒸饼,请进院中来做炊了,让你也过去一趟。”阿耐说道。


    一语未了,王典计溢着喜色的脸噌的灰下来,抬脚的步子都减慢了,走出窑场好半晌,郁着心肠,捡了话问道:


    “夫人怎的冷不丁唤她进院做炊?”


    偏生越过他,径直寻上了那季蒸饼,日后若有功,俱是那季蒸饼直接领之了,又哪的有他显弄的份儿。


    “这也是可巧的事,胥女在外叫卖素馅儿蒸饼,夫人对牛厨夫的所做素食接连的不大满意,


    说起来,还是牛厨夫提了议,劝咱们夫人买些那外头的素馅儿蒸饼来尝尝味道,后来嘛……”阿耐一一都说道了。


    王典计在心底暗啐了那牛厨夫一口,好个厮,竟把主意打到他这头来了!


    阿耐催他行快些,似笑道:“这胥女作怪的很,偏生做炊还要你这典计在一旁指点,典计说是不是?”


    王典计听说,便也有了笑脸,


    “女娘莫怪,我虽不精庖厨之道,但每日无不细察主子们的喜好忌口,想来她季蒸饼也是因此缺不得我在场。”


    季胥已是在甘家东厨等候了,这东厨,宽敞明亮,一口置于地面的大鼎,且都有鱼鸟纹的浮雕,精致无比。


    那船型陶灶,足足有四个


    ,并作两排,她都能想象着这几个灶同时生火,忙忙碌碌的景象。


    其余所用炊具俱为铁制,从横梁上延下来的一排绳索,挂着各式刨好的肉类,兔肉、鱼肉、鸡肉、鸭肉……


    那堆了四层的漆木案上,则叠放着各式的新鲜蔬菜,诸如葵、芋、莼菜、菘菜、芦菔、韭……那墙角的篮中,满满的生鸡蛋、鹌鹑蛋。


    “还不快快动手,误了毛公日中来赴宴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牛厨夫一道来的,见她只顾东察西看那些食材,迟迟不动手,便喝声催道。


    季胥仍是摇头,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等王典计在旁,也来得及。”


    牛厨夫竖眉瞪眼,喝道:


    “你这见识短浅的女娘,可知我们夫人的利害!


    什么王典计王典鸭,不过是个算账的老男子!他哪有我懂庖厨之法!”


    “咄!你这灶下养的!”


    只听的外头一声怒骂,王典计一手戳指着牛厨夫,势头汹汹进来了,


    “打量我不知你起什么歪心眼?还不快滚出去!此地有我给季蒸饼做下手,闲杂人等都回避!”


    也不知头发都稀疏的王典计,是怎的暴起牛虎之力,竟将那牛厨夫,生生撵出去了,将门一摔。


    险些被夹了脚的牛厨夫在外骂嚷着:“好你个王老贼……”


    王典计张手靠门,向里道:“季蒸饼,此匹夫你莫管,专心做炊!”


    第42章


    季胥这便挽了袖,向筐里拣出些圆鼓鼓的红芽芋,洗干净了,放进釜中闷煮,待其筷子能戳透时,捞了来将皮子剥去,拿小石臼舂成泥,掺了大薯粉来揉出面团状,再揪出一个个小剂子。


    也无需面杖,径直用手捏展开,裹上韭菜鸡蛋的馅料,毛公服丧,一年忌肉酒,因服丧须得不以轻身伤身为前提,一绝肉荤有损身体,丧期向来能吃蛋类作为滋补。


    “这是何物?”王典计落了门闩防着牛厨夫,方问道。


    只见季胥将那裹了料的面剂子捏了捏,一个十分均匀,具有三个尖角之物便做妥当了,渐次摆在案上。


    “芋饺。”季胥道。


    “芋角?怪道称之为角,可不有三个角。”王典计捻须懂了似的晃头道。


    季胥想想也是,饺如今尚未出现,此时人们将面皮裹馅之物通常称为“馎饦”。


    直到东汉,医圣张仲景首创了“月牙馎饦”,也就是“月牙馄饨”,这和后世的饺子极为形似,食用方法也大似,皆是汤中煮之、或膏油煎之。


    到宋朝,出现了“角子”的叫法,进而才演变为后世的“饺子”。


    季胥便笑着认同道:“对,芋角。”


    沸水中浮起的芋角,被捞至酱汤中,那皮子晶莹,缀着葱花,卖相极好。


    季胥依旧给王典计盛出一碗,道:“王典计先尝尝?”


    已是借着拈须咽口水的王典计,如今倒也知分寸,推脱起来,说道:


    “罢了罢了,夫人急等着,我便端了去,由她亲自尝。”


    甘家是有皮蛋的,季胥又做了道凉拌皮蛋,并上那已有的素馅蒸饼,便是三豆之食。


    至于白夫人是否将其陈于宴饮的案头,季胥便暂时不能得知了。


    她被阿耐带至后院招待,出来遇上在东厨外守着的牛厨夫,对方冷着脸向她。


    季胥只当没瞅见,入了后院,阿耐亲热的捧出果子来给季胥吃,给她煎了杯茶,两人坐在亭子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话,便听门外一片忙声在唤:


    “毛公来了!毛公来了!阿耐,快来前堂伺候!”


    阿耐从盘中捏了块粔籹给她吃,里边还有好几样炸物,要她自己吃果子喝茶,匆匆走开了。


    甘家这粔籹是十分舍得加蜜的,比外头卖的甜的多,要是妹妹们来尝了该爱的不行了。


    她因不好甜,吃完这一块,喝了一杯茶来压那股子腻,这茶阿耐加了花椒叶去煎,喝着更添香味。


    才放下杯,被吱喽喽的轮毂声引的撤过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圆圆的小脸,戴着金项圈。


    中衣外头套着件绢复襦,下穿带裆的绣花绵绔,坐在木轮椅上,左腿处宽大的布绔里,是空荡的。


    她虽坐的矮,却要睨着眼,冷冷向季胥道:


    “便是你给那什么毛公还是龟公的人做了吃食?”


    季胥道:“是我,我叫季胥。”


    小女冷道:“没问你姓甚名谁。”


    “我可是这府上,仅次于我阿母阿翁,最尊贵的甘王女。


    我警告你,日后再不许来我家,做什么吃食给毛公还是龟公!”


    甘王女攥拳喝道。


    季胥便问道:“你不想去书舍读蒙学?”


    “谁说的!我甘王女天不怕地不怕。”甘王女愈发捏紧拳头。


    季胥点点头,“嗯,你害怕去书舍。”


    这下甘王女彻底涨红一张小脸,恼怒的将腿上尚未吃的梨儿砸过来。


    季胥接个正着,“谢了。”


    甘王女愈发气道:“那个毛公,挑剔至极,你做的吃食,别妄想他能瞧的上!等着他作赋贬低你罢!”


    “不打紧,若是此人当真作赋贬我,那说明他既无气量,又不懂品鉴。”各人口味大有不同,这是难免的,这会子季胥故意这般刀枪不入道。


    甘王女噎声好半晌,定论道:“你这人,脸皮真厚。”


    “王女脸皮可是薄的。”季胥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瞧的是她羞红的面庞。


    午错时分,后院这里理论着。


    前堂,白夫人已将毛公恭送至门外,另赠上两笥皮蛋,说道:


    “此乃席上所食,还望毛公收下薄礼,以聊表我夫妇之敬意。”


    那毛公收了礼,留下句:“书师先生那,我自会理论一番。”


    便吟着一首新作的词赋,乘牛车扬长而去了。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这便是毛公所作的《角赋》!称赞那芋角的!”


    阿耐从前堂归来,磕磕巴巴学念了一遍,神采欢喜道。


    毛公愿在书师先生那理论说情,说明王女入经舍有望,于甘家可是大喜事。


    阿耐急扳着季胥去前堂见白夫人,“快走,夫人备了礼要谢你呢。”


    一旁的甘王女闻言,反倒垂丧了面色,季胥调回头来,同她说道:


    “其实有时候脸皮厚点没什么不好的,谢谢你的梨。”


    阿耐笑的感慨道:“瞧瞧我们王女都高兴坏了,快将王女推回房中去,脸都晒红了。”


    一通吩咐,便拉着季胥去了前堂,一路都在绘声绘色学那毛公吃着菜馔的模样,


    “三豆菜,一点都没剩呢,连那芋角的汤,都喝了好些!”


    来至前堂,白夫人正吩咐人从库房拿来两匹鸡鸣布,这布料正是时新的,要县里布肆排队方能买着,且是限量的,也就甘家有门路能买着这么多,她道:


    “莲青的这匹,给胥女,女娘家适合这鲜亮的色彩;鼠灰的那匹,便给王典计,这日也辛苦了。”


    季胥不及言语,只见王典计喜的一道影子狂奔过去,连连伏地告谢道:


    “谢夫人赏!老奴合该尽心尽力才是,哪谈的上什么辛苦,为王女入书舍之事效力,这心里头甜滋滋咧!”


    这可是时隔多年,王典计再次收到夫人赏的好料子,如何能不激动?


    他改日便要制成袍子穿出来,到牛厨夫牛典计这对叔侄跟前去显弄。


    白夫人听他说的这样贴心,也暖了心肠,亲去搀他起来,“多年的老人儿了,比我年纪还大,如何受的起,快快起来。”


    季胥接了这匹鸡鸣布,是绵织的,摸着软和舒适,她想着正好用来做冬衣,就不用去另扯料子了。


    在白夫人这,她们同样是编户黔首,属于庶民,无须伏地行大礼,季胥便捧手颔首朝白夫人告谢。


    白夫人笑着回礼,见她穿的单薄,还是那最粗硬的


    苴麻料子,下头还是灯芯草编的草鞋,如今早晚天气渐凉,她的王女都穿夹的了。


    便道:“去库里称十斤绵,一并给了胥女。”


    出了甘家,季胥捧着布,另手拎了布橐包好的十斤绵,一路上里民频频回头。


    王典计回窑场,与她顺道行着,那眼睛,直斜着往季胥那袋绵去瞅,酸溜溜的撇嘴。


    季胥笑道:“我能得这些,亏的有王典计在,拦了那牛厨夫,这绵该分王典计一半,咱们同去窑场,将绵分了。”


    王典计打结的心肠不由的舒畅些,说道:“我哪瞧的上你这些,甘家年年都给我这样的老人儿做绵衣,可不比你,留着自己做冬衣罢!”


    这是实话,他可不缺冬衣穿,不过是夫人没有赏绵给他,心里头不自在而已。


    再个,他也知,若非季胥强说要他到场,如今便是牛厨夫挺直了腰杆了,他只有在窑场灰扑扑清点算账的份,想到这,他便啐道:


    “这牛厨夫!离间你我,欲学你手艺,当我瞧不出他那歪心眼?”


    季胥便笑眯眯道:“典计当真识人明断。”


    吹的王典计飘飘然,一点心结也无了,直言道:


    “日后夫人那,我少不的要替你美言一番。”


    等在岔路口的季止迎了出来,扫了眼季胥手中之物,问道:


    “堂姊,你没事罢?忽地被甘家的人唤进去,我都担心你在里头出事。”


    王典计抢着显弄道:“能有何事?甘家又不是那等仗财欺人的富户,你堂姊在里头,那可是出尽风头,


    做的芋角子,连那孝顺里的毛公吃了,毛公你知道吧?就是那蓄着须,常年穿着一身褣衣,乡里祭祀能见着的老乡绅。”


    乡里的祭祀年年在孝顺里举行,由孝顺里的长者德公操持,毛公便在其内。


    季止年年去看祭祀,自是知晓,闻的此言,面色便有些挂不住,仍是笑了笑。


    王典计继续道:“那毛公,可是专门作了一首《角赋》来称赞你堂姊做的角子,怎么念来着……”


    一面拈须,学舌吟了起来,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听的季止铁青着面,尤其听的王典计说:


    “瞧瞧,这十斤绵和这匹鸡鸣布,便是我们夫人给的谢礼。”


    低头好半晌,复又问那王典计,“王典计可要买些柰果脯去吃?若是觉着好,也替我往甘家那里头介绍介绍,我若得了谢不会忘了您。”


    王典计瞅了她的果脯,摇头道:“你这果脯太干了,我牙口不好。”


    想了想,又道:“你是季蒸饼的堂妹,我便实告诉你,并非我不替你介绍,实在是甘家果林丰硕,多有各式的果脯,哪里用的着在外头买这样寻常的。”


    季止一时不再言语,心内觉着是这王典计的推脱之词。


    季胥提了个法子,说道:


    “柰果别直接暴晒,蒸厚点,蒸了再晒,重复三遍,外头的皮儿是韧劲的,里头是流心的,吃着口感好些。”


    季止暗着神采道:“现说这些有何用!都立冬了,家里头哪还有新鲜的柰果可摘,都过了季了。”


    这话便是恼时的气话了,季胥哪知大房何时晒果脯,况且金氏视她们二房,可是话不投机的,季胥哪能巴巴同她说这个,没的讨臊,还让金氏以为自己想坑害她。


    这也就是季止,她方多了这句嘴,闻的此言,一概不提了,只道:“我随口一言。”


    季止自知失言,可心底里堵着团火,低不下头来言歉,满眼都是那块鲜亮的鸡鸣布,和那软和的绵,她的冬衣,可还都是塞的芦絮,一点也不抗冻。


    把着篮子,嘟囔了句:“我还要去卖果脯,不能陪了。”


    便跺着脚步,离了季胥这边。


    季胥自往乡市去,添置过做买卖要用的食材,便归家去了。


    两个妹妹来接,一个捧着布、一个抱着绵,爱不释手的,季凤乍舌道:


    “甘家可真阔,这块包绵的布还是细布绣花的呢!比上梁用的那块红布还要好许多,咱家又多一块好料子。”


    再展开那鸡鸣布瞧上一瞧,眼睛都挪不开了,“这鸡鸣布多水灵哪,摸着还滑手,我听冯富贞吹嘘说,她叔母给母家阿翁做寿,就有送的这样的料子,


    阿姊,你可真有能耐,才说要做冬衣,今日就带回这些好料子,还有这绵,软软的多舒服,要买的话不知得花多少钱呢,几家有这样的钱。”


    一旁的季珠拿脸蹭了蹭,“绵好软和,像天上的云儿!”


    忍不住撑手去压那放在床上那橐绵。


    被季凤拍了开,学着从大人那听来的话,老沉道:


    “想来绵和芦絮一样,不能压,压实了就不暖和了。”


    季珠便乖乖收了手,只轻轻的摸索着,珍惜极了。


    两人跟着季胥到灶屋,季凤憧憬道:


    “阿姊,快同我们说说,这都是怎么得来的?”


    季胥一面做中食,一面将甘家经历的说了个大概,蹲在灶下烧火的两个妹妹听的津津有味。


    尤其季珠,转头便学会背那首《角赋》。


    季凤倒是磕磕绊绊,但她急哪,她可等着学给旁人听呢,


    “色如……皎月,软……软美如绵,气……气勃郁以缦回……小珠,后头怎么背来着?”


    季珠便摇头晃脑,背一遍与她听。


    灶屋里余音绕梁,伴着烟火气,一片暖融融。


    家中已有足够的绵和布,眼看一天比一天凉,季胥这些时日,卖完东西下半晌回家,将门前那些柴禾劈了垒好在房檐下,便学着在做冬衣——


    作者有话说:《角赋》是改自束皙的《饼赋》,原句:“……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诞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第43章


    前些天家里盖新房,往出搬家当去陈家时,在床脚缝里寻的根针,应是当初田氏用完插在里头的,近一年过去,生出些锈,季胥在石头上磨利了,便拿来缝衣。


    至于那缝衣的线,她去陈家买了三卷,那会儿庄蕙娘一听她要买线缝衣,便热心肠道:


    “你来我家罢,正好我也要给狗儿和穗儿把去年的冬衣改大些,咱们一道做针线活,你不熟手,我还能教教你。”


    庄蕙娘近来叫卖蒸饼,嘴皮子也练的利索许多。


    闻言,季胥自是欢喜,她只会简单的缝补,若说做一身成衣,还是时下的襦绔样式,那真是无从下手,喜道:


    “原也想请教婶儿的,这样可太好了。”


    庄蕙娘正在席子上拆衣裳呢,便邀道:


    “眼下你的活儿可做完了?若是做完了,便拿了布来,下半晌的功夫能做出一条带裆绔来呢。”


    吕媪也帮腔道:“对,拿了来,麻线都绩完了,我也清闲,能帮着你裁布。”


    待季胥将布抱了来,这对君姑儿媳倒是迟疑了,把着铁剪,几度都没敢下手。


    庄蕙娘咂舌道:“这多好的料子哪,绵纺的细布,摸着多软和,得看好准头,别给剪坏了。”


    吕媪则唤道:“蕙娘,快拿剪子给我,我先将指头上的老茧死皮修一修,多好的料子,别勾丝了。”


    季胥不禁好笑道:“我的婶儿、大母,哪有这么精贵,就还按原先的来,做成衣裳都是要穿的,剪坏再缝上就是了,勾个丝也不打紧的。”


    话虽如此,但她们稀罕这鸡鸣布,尤其问的这是甘家给的,越发仔细,感慨道:


    “甘家那都是好东西……”


    她们虽对鸡鸣布这类


    时新的料子闻所未闻,但都如是道。


    “你这儿的针脚要缝密一些,不容易崩坏。”


    “这一幅要裁宽一些,对……”


    在庄蕙娘和吕媪的指点下,季胥花了五日下半晌的功夫,将姊妹三人的冬衣做了出来,看着成就满满,也算会些针线活儿了,日后做衣缝补也方便。


    庄蕙娘瞧着她做的成衣,夸道:“是个有天分的,做的有模有样。”


    三姊妹的冬衣,俱是上襦下绔的样式,绵复襦到膝盖的长度,里头缝了内衬,填了厚实的绵絮,绔都是带裆的。


    此时也有各种年龄层的细民,习惯穿不带裆的大绔,如厕方便,平时的话,反正上襦足够长,或是腰间再围上一块蔽膝,能遮住下面。


    夏日时,有的穷苦人家下半身干脆不穿绔,只穿件到膝盖的襦衣。


    吕媪也劝:“给小孩做不带裆的,或是做对胫衣,方便还省料子。”


    胫衣只有两条裤腿,是套在小腿上的。


    “还是做带裆的好。”


    那胫衣虽省料子,时下也多有这样穿的,但想想寒冬北风一刮,风全往腿里灌了,况且还有卫生和安全隐私问题,于是仍和秋衣一样,都做成严严实实的带档绵绔,费不多少布料,要妥帖很多。


    吕媪则声道:“多好的料子,你是一点也不俭省着。”


    “对了,大母得提醒你,再过几天,就是小雪了,这天儿一下就冷了,家里的冬被少不的,


    我看你家还是光板床,就一张草席子,这被褥可得预备起来。”


    这话季胥记在心上,置办冬日的被褥,是下一件头等大事。


    说起来,这些天生意还行,近来受盛昌里追捧的,是角子。


    垂髫小儿口中都能背上三两句《角赋》。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


    “季角子!给我来一份毛公作赋称赞的角子!”


    季胥近来在乡民口中也换了称号,变成季角子了。


    她做肉馅、素馅的两类角子,用面粉擀出来的面皮儿,季凤都学会了擀皮,为方便买卖,做的是蒸角。


    庄蕙娘也在乡市改成了卖角子这项,这是新鲜罕物,近日她那头能有五十钱的成交额,她也不胜喜幸,按三成利算,一日能挣个十五钱了。


    季胥这角子,按份卖,一份有八个,肉馅五钱一份,素馅三钱一份,卖的火热。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拣一份素角子!”


    买完角子的,吟着《角赋》,乐呵呵向家去了。


    “皮蛋呢?听说白夫人还将此做礼赠与毛公,季角子,从前有一日见你在这卖过皮蛋的,就是那黑黢黢的,像沤坏了似的模样,怎的连日都不卖了?”


    “对啊,毛公都能笑纳,咱们也想买来尝尝哪。”


    “怎么不卖了?我正悔呢,当初你用签子串了一块要给我尝尝味,我怕吃了拉痢疾,没敢尝,如今可悔呢。”


    说起皮蛋,和王典计的半月为限,至这日方过去一半,每日开罐的五十个皮蛋,俱是事先送至窑场那了,照约定,这头自然是不能卖的。


    季胥便安抚道:“这制好的皮蛋,俱被甘家买走了,至多再有八日,我便做了来卖!”


    “好好,可得先紧着我们盛昌里的老主顾!”


    “一定一定。”


    这日荤、素角子,各卖了二十份,收了一百六十钱,加上庄蕙娘那头的七成,有三十五钱。


    但每日的花销和成本是必有的,譬如皮蛋的,既然有甘家打出去的名声,她自然同往日一般买鸭蛋做了来卖,只这皮蛋要封存二十日才能开罐,所以得提前做出来。


    每日仍旧买五十个,成本是五十钱;陶罐倒不必再买了,先前给王典计送了数日皮蛋,已有腾出来的罐子;石灰要上药肆买,药用之物价钱不便宜,做一次要二十钱的量。


    另有买肉的三十钱,买蔬菜做素馅的十钱,刨除这些出项,还能攒个八十五钱。


    如此连续了五日,加上先前盖完房后头三日卖蒸饼攒的,手里总着攒下个六百钱。


    这会子她刚做完姊妹仨的冬衣,听的吕媪说小雪日将要降温,盘算下一步做冬被。


    想了想,六百钱,是家里头所有的钱,甘家给的绵已经在冬衣上用完了,若是上外头买绵的话,百钱一斤,能买六斤。


    既要做冬被,又要做褥子,自然不够的,少说要十三斤。


    吕媪见她捻着针合计,似有难色,因道:


    “绵的要是暂时置办不起,买些芦絮来做,


    那个不贵,十个钱就能买上三斤,塞厚些,捱一捱,到底还过的去。”


    她家便是塞的芦絮,像那些养蚕大户倒还能留出些丝绵给自家做絮,寻常人家未曾种桑养蚕,哪里有那些钱来置办绵的。


    季胥点了点头,若攒不齐钱,便这么办。


    她上辈子虽没睡过芦花被,但听过春秋时期鞭打芦花的故事,这芦絮塞的并不抵寒,况且如今脑里也深深刻有小时候在芦衾里冻的骨头疼的记忆,妹妹们想必也都是受过冻的。


    因此更多还是想要攒钱做绵的。


    “角子,色如皎月,软美如绵的角子欸——”


    乡市里,


    庄蕙娘乍一听这耳熟的叫卖,心下疑惑,待循声一瞧,原是卖粔籹的妇人,她如今也不单单卖粔籹了,还有些形似月牙的角子,和庄蕙娘篮子里的模样大差不差。


    不过那马粔籹的手法生疏,压出来的褶子没那么美观,但她创造了一种新吃法——煎角子。


    因着她的粔籹便是秫米粉团搦成一圈圈的细丝,用膏油煎之,她见庄蕙娘这些日子的角子卖的红火,便也买了来琢磨,夜里又想着,既然粔籹能煎,那同为面食的角子不也可以?


    试了试,便追着这股正劲的风头,立时搬来乡市叫卖了。


    “角子——煎角子,酥香味美的煎角子——”


    有那新奇的,闻言凑过去,一时撂开庄蕙娘这头,向来好脾气的庄蕙娘,也不禁有些气闷,但也无法。


    这东西既然在乡市卖,就不可避免有相仿的出现。从前那白玉蒸饼也有人叫着来卖,不过先后都做不出那松软回弹,俱是硬邦邦的,一直没有仿胜的。


    这角子,皮子并非如蒸饼蓬软,想必能仿做出来的便多些。


    盛昌里,也出现了各人串走,叫卖角子的身影。


    其一便是孙吝郎,也挎着篮,口中悠长的叫卖声。


    蔡膏环遥遥指他一指,“你这厮,前儿才说角子不如你的胡饼,如今倒转行了?”


    “羊肉多贵哪,尽赔本儿了。”孙吝郎斜身回了一嘴,接着走田串户,叫卖他的。


    其二便是季止,在家费好些面粉鼓捣时,金氏便不住的絮叨:


    “那白玉蒸饼你都做坏多少了,做出来的和你阿母我做的,一样瓷实,吃一口脖子梗出二里地,别浪费我这精贵精贵的白面,留着除日煎粔籹的,去去去。”


    季止哄说道:“那盛昌里的,都抢着买角子,待我做出来,便能压季胥一头,赚大钱给阿母长脸。”


    金氏这才按捺着肉疼,将信将疑的松开了那袋白面。


    季止便拔了金氏种的芦菔,做了些芦菔馅的素角子来,如今亦是叫卖道:


    “角子——毛公吃了拍手叫好的角子——”


    也不缀在季胥后头了,偶尔撞上了,便咬了唇将脸一偏。


    季胥也不作理会,她并不意外有旁人来卖角子,毕竟如今已有水引馎饦这一吃食,和角子还是有些类似的,角子皮不比蒸饼,无需加饼酵来发酵,用死面便成,能做出来的自然也多。


    她照旧叫卖自己的,千人千味,各人做出来的味还是有区别的。


    “我说孙吝郎,你这角子,馅儿也忒少了!这皮儿都撑不起来。”


    买了孙吝郎的,咬上一口,有那不住回头埋怨的。


    孙吝郎回道:“豕肉多贵哪,面粉、柴火,哪样不费钱?白送你要不要?”


    人也懒的再与其理论,晦气的甩袖走开了。


    也有尝过季止的,摇了摇头,“皮儿厚,味也不好。”


    季止撇了撇嘴,将钱一收,走远些嘀咕着:


    “我瞧着都一样,她的还能吃出鳖鼋的味儿?”


    “还是季角子这里的味好。”


    “给我拣两份。”


    “我也要,别推我!”


    季胥这的角子仍是售空了,她去乡市置办肉蔬时,特地去庄蕙娘那看了看,见马粔籹在叫卖煎角子,还担心庄蕙娘这处的生意。


    找着时,庄蕙娘正在拣收空篮子,迎头见她来,说道:


    “我都在愁这角子要卖不完了,没承想那些人吃过别家的,又倒身回来买我这儿的,都说别人做不出你这味,这亏的是你的手艺。”


    季胥听说,便放下心来,二人同着,说着话回家去了,看的马粔籹冷哼一声,摆弄着摊儿上没卖完的角子。


    这日,和王典计的半月之限到了,盛昌里的里民一听叫卖声,便轰的出来,


    “季角子,你可算来了!今日总能买着皮蛋了罢?”


    近日,甘家将那皮蛋接二连三的送礼,在盛昌里送出稀罕,送出名声来了,季胥这些天尽被追问皮蛋的买卖。


    只见季胥将篮子掀开,里头的蛋裹着泥巴,涌出一股子灰草松柏味,可不正是他们这群人最先见过,却万般嫌弃的皮蛋。


    如今都争抢要买,


    “刘富户家收了甘家一笥皮蛋,在酒宴上大出风头呢!还是三钱一个罢?可不能涨我的价。”


    “我买五个!”


    “给我来两个尝尝!”


    众人你推我搡的,为的这风靡盛昌里的皮蛋,简直要打起来。


    季胥见状便唤他们排队,众人立马一个挨一个,排出一条紧凑的队。


    季胥很快便将这五十个皮蛋一售而空,有那没买到的,只好等明日。


    季止见状,暗自嘀咕道:“黑不溜秋的坏蛋,吃坏肚等着拉痢疾,把肠子拉出来。”


    一面扯嗓,叫卖她的素角子,她费了许多面粉,生意又不好,连日剩出好些带回家。


    金氏骂骂咧咧的,自家都吃腻了,让她把没卖完的,留着第二日拿回来卖。


    金氏的原话是:“天气都这么凉了,还能放坏不成?早上热一热,还能拿去卖,没卖完别再费我的白面做新的。”


    因而季止篮里的,还是昨儿下剩的,都有些水囊囊了,众人一瞧,嫌她的不新鲜,愈发不买了。


    季胥这头,在与人说着皮蛋回去该怎么烹菜,因她看见,有的剥了壳,咬上一口的表情并不美妙,看来是不能接受空口吃皮蛋的那股味的。


    “对,一滴水也不加,把茄子炙的衣子焦黄焦黄的,撕了去,留出里头青白的软肉,和皮蛋放在石臼里头……”


    “先抓碎一个皮蛋在米里头,待其熬煮开米花,浓稠成粥时,搁些肉丝进去,再捏进一个皮蛋进去,味道更好……”


    她嗓门清冽,口条又清楚,大家都听的明白,各人回家去,做上一道擂茄皮蛋,或是凉拌皮蛋、皮蛋肉粥来吃。


    听说甚至还能和肉一起,做一道水引馎饦呢,不过他们暂且没这个手艺了,光听那皮子要如何擀,就复杂的头疼。


    这日季胥既卖角子、又卖皮蛋,收获颇丰,回家一数,今日足足有二百三十五钱。


    这可是一日下来赚的最多的一次了。


    季凤一听这数,喜的从床上蹿起来,又央季胥也给她数一遍。


    季胥遂将家里竹筒的钱全倒出来,和今日的并在一处,说道:


    “那凤妹帮我数数,家里一共攒了多少银钱了。”


    季凤就爱做这活儿,若说她背《角赋》,头天背了隔天就忘,可要是数钱,那数到天亮也不带喘的。


    “一,二,三……一千二百八十,一千二百八十!咱家有一千二百八十的钱!”


    季凤兴奋道,还欲再数一遍,被季胥拦了,再数可就别睡了,这数和她心里的对的上,她便问道:


    “若要买十三斤绵,一匹麻布,还差多少?”


    季凤手指点点下巴,眼珠子盯着一个方向,嘴里嘀嘀咕咕的:


    “绵一百钱一斤,麻布四百钱一匹,要一千七百钱,嗯……还差四百二!”


    如今能卖上皮蛋,再有两日,便能攒齐了,季胥夸道:“算的真好,凤妹定是钱串子托生的。”


    三姊妹挠痒笑闹一番,季凤怕痒,瘫着喘气告饶,歪过脑袋向季胥,想起来问:


    “阿姊,怎的要买这么多绵?咱们不是有冬衣了吗。”


    这冬衣就拿甘家原先包绵的那块绣花布好好包着,宝贝的挂在梁上。


    当初造房时,特地从梁上延下来许多绳索,绳索尾端有一木叉,能挂东西,像这好衣裳,家里还没有柜簏来放置,当然得悬起来,不能被老鼠咬坏了。


    若说从前季凤最怕冬日,那浑身都冻的打哆嗦,一喘气,下巴都战战兢兢的,手指肿的和芦菔一样,又痒又烂,看见人家有一身芦絮做的冬衣,都艳羡极了。


    现可不一样了,她倒隐隐期待小雪那日的大降温,想穿上这好衣裳,浑身暖和的,出去溜达一圈。


    季胥翻过来,枕手道:“冬衣是有了,被褥还缺呢,再做上绵鞋,这样才暖和。”


    就现在睡觉便有些凉了,她们都拿旧衣裳来盖。


    至于那鞋,是灯芯草编的,季胥每日里脚程多,都不知穿坏多少双了,好在季凤跟着田氏学过,会编草鞋,便采了灯芯草来,编出一双双,放在床底下。


    妹妹们虽有一双陈年旧麻鞋,补丁不说,都有些挤脚了,冬日该做新的。


    “阿姊,那绵多精贵哪,百钱一斤呢,整个本固里,也就冯家还能买的起,拿来做被褥睡觉,多可惜哪。”


    在季凤看来,做成衣裳,虽是心疼这费银钱,但能鲜鲜亮亮的穿出去,让人瞅见。


    这做成被褥,睡在家里内室,人不能瞧看着,不是白白费这大笔钱?


    她说道:“阿姊,不如咱们这垫的褥子,就往苇草席子下头垫些禾草,垫厚实些;


    被子就做芦絮的,十个钱能买三斤芦絮,


    不,还是我走远些,沿那灵水河边多找找,若能多摘些回来,一个钱也不用花呢,像外头晒的那些决明子一样。”


    往年冬日,她们便是这样捱过来的。


    “这样不好,睡觉该冻坏了,”


    季胥循循说道,


    “禾草和芦絮哪里有绵缓和,若是冻出风寒,找药姑寻药吃,那该是白花的银钱了,往日没条件,那是没法子的事,索性咱们现在能攒下钱,就做绵的,睡着暖和,才不冻坏身子,好不好?”


    季凤向来听阿姊的,尤其她说的这样真恳,季凤哪能不依,挨过去应好,心头不由的生出期待,这绵塞的被褥,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又连卖了两日的皮蛋角子,季胥带着全身家当,一千七百五十钱,去了乡市的布肆。


    布肆是个方正的格局,中间木案堆着布匹,麻的、葛的、小部分是绵的,旁边挂着各式成衣,诸如襜褕、夹袍、复襦、短褐……还下身穿的无裆绔、带裆绔、胫衣,若是夏日,这里还有犊鼻裈的。


    裙只有一两条,美观大于实用的衣物,要县里的店肆卖的更齐全丰富。


    庄蕙娘卖完角子,怕季胥东西多不好拿,陪她一道来的,左瞧右看,捂紧了贴身的钱袋子,啧啧,这些料子成衣可真贵,哪有自己织布来做划算。


    这店肆是外乡布料商开的,雇了掌柜的在这坐贾,眼角一扫,见的是两个农女农妇,穿的土气,不冷不热道:


    “自便。”


    季胥也没瞧见有绵,但听王典计说,乡里这间布肆是卖绵的,他老人家买过,便问道:


    “掌柜的,你这有绵吗?”


    “有有有!”


    掌柜的一下就弹起来了,笑的露出牙根,“女娘要多少?”


    一日下来,可也没几个人能问绵的,这绵价高,生意赚头大,他可不就灿烂了。


    “十三斤。”


    “来来来!里边儿请,一瞧您二位就是富贵相,我说小店怎的亮堂了起来。”


    掌柜的躬身请着,将她们引至后头的小库房,只见一排的麻袋,揭开都是一团团的绵。


    “我这绵,虽说百钱一斤,但都是从蚕户家里收来的上等好绵,女娘你摸摸,是不是可软乎细腻?”掌柜的殷勤道。


    季胥摸着,要比甘家给的稍次些,颜色偏黄,掺有剥茧时留下的蛹壳,但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绵,能保暖就够了。


    季胥让掌柜的称了十三斤,又在这买了一匹麻布,陈家的麻都纺完了,没有能卖的了,她这才在肆


    里买。


    想着,家里剩的那半匹鸡鸣布,鲜亮名贵,留着日后做衣裳。


    芯子只要是绵的,这睡觉的床单被罩,外面套用麻布的也耐造、舒适。


    买上一匹,足能做两床还有富余,替换着洗用,余的布还能拿来缝三个塞决明子的枕头,那睡了容易后脖子酸的旧木枕便劈了来当柴烧,零碎的布再拿来做些手巾、巾子、抱腹这样的小件,季胥这样盘算着。


    掌柜的使唤自家小子去忙过称之事,自己仍在这边攀谈,那能买的起绵的,可是大客户,他笑脸道:


    “女娘买绵,若是做绵被绵褥,小店能无偿加工,做完后再过称,绝对足数,不是那偷斤少两的。”


    季胥听说,自然欢喜,她可不会缝绵被,问了庄蕙娘,对方也只缝过芦絮的,对这绵的有些没底。


    “那麻烦掌柜的了,做一床八斤的绵被,四斤的褥子,余的那一斤,我自己带回去做鞋。”


    季胥说罢,又在这看鞋底。


    庄蕙娘扯扯她,低了嗓门道:“这鞋底我会纳,我教你,不用费钱在这买做好的,白白的出了工价。”


    季胥道:“婶儿教我做鞋面罢,这鞋底,若是纳了来,明日就小雪了,该来不及做了。”


    庄蕙娘想想也是,便替她肉疼的,看她用手指比好长短,挑了三双鞋底,俱是粗麻线纳的,鞋底还嵌合了木楦,很厚实,三双一共五十个钱。


    掌柜的笑赞道:“女娘眼光真好,这麻履底嵌了木底,耐磨的很,能穿好几年咧!”


    十三斤绵、一匹麻布、三双履底,季胥共付了一千七百五十钱,钱袋里一个子也不剩了。


    掌柜的呲着牙花儿,嘴都合不拢的点钱,做成笔大生意,忙的使唤小子,送她们回家,也好认个路,临走还亲送出好远,摇手道:


    “再来!做好的被褥,明日小子会送至贵府的!您安坐着便行!”


    季胥、庄蕙娘,并帮提着包作两布橐绵的小子,一路向本固里去,在岔道口时,季胥遥遥指了指自家在垄上的住所,说道:


    “有劳了,就送到这罢,明日将被褥送到那家便行。”


    小子记在心内,撤身回去了。


    庄蕙娘也朝另向归家去,一面道:“你过会儿拿了布料来我家,我这就教你缝鞋面。”


    季胥便跟着陈家婶儿,将三姊妹的鞋面做了出来,缝在买来的鞋底上,用的还是盖房那日盛六谷的那尺红布,也一并与冬衣包好悬在西屋的,眼下翻出来,正好能裁作两个妹妹的鞋面,那颜色鲜亮,妹妹们听说爱的什么似的,巴巴盼着了,有点碎布条季凤还央了季胥,要拿来编头绳。


    至于季胥的,她倒不好那赭红,正好还有鸡鸣布的碎料子,是那日做冬衣裁剪出来的,大小做鞋面也合适。


    莲青的色,厚厚的绵,保管冻不着脚趾头,颜色也秀气。


    季胥还额外用那些零碎的鸡鸣布、红布,缝缝补补拼凑起来,试着做了三双绵手套,布料缝的不比后世的毛线织的,还有伸缩,能贴合着手,她尽量比着大小来裁,做成并指的样式,腕处缝了两根带子来束口。


    手套西汉也是有的,这会叫做手衣。


    姊妹仨手上冻疮年年复发,有这双手衣,兴许能防治点,不然这双手又肿又痒,实是难受。


    第44章


    小雪这日,下半日回来,季胥依旧和庄蕙娘一处伴着做针线。


    “婶别嫌我,家里还没置办剪子,只能厚着脸来与婶一道做针线,好借一借婶家的剪子了。”


    木尺是有的,乃是陈大比量着自家那柄,用竹木做来的,打磨的光溜,划了刻度。


    手指套的顶针,便是自己折厚了粗布条来缝的,呈圆圈状,套在右中指上。


    至于剪子,铁物官营,这样的铁具必得县里铁肆方有,一是手里银钱不齐,二是三十里路远,不得空去。


    连根针都得上那买去,幸而家里找着一枚旧日田氏用过的,为防丢了不见,季胥特砍了小段的竹管做针衣,专来储存细针的。


    还编出个竹簸,来来回回的,好放这些针黹物件。


    牛脾山那丛被金氏砍光的毛竹,现又蹿出些细竹来了,做针衣并竹簸的那点是有的。


    只见她捧着竹篾编的小簸,上面搁着布匹、竹木尺、顶针、针衣、细线,进院时笑道。


    “别说这样的话,咱俩一处做,能说说话是多好的事,你今日该缝被面了罢?”庄蕙娘见她来,笑了道,招手要她来席子这处坐,还帮着一道裁布。


    依着布肆掌柜的给的尺寸,绵被长八尺半,阔七尺半,裁好两幅布,三向缝合了,留出一向来等套了绵被再锁针线。


    那垫的,则多裁出半尺长,四向锁了边便成。


    这做起来倒简快,又缝了决明子枕头、姊妹仨用的手巾、洗屁股用的巾子,先时做秋衣时余出来的布只够各做了一块,一块布擦全身,现下有了多余的布,自是要分开,更卫生些。


    还给妹妹俩缝了小小的抱腹,贴身穿的,她自己用的两条月事带,这些小物件颇费工夫,自然不是一日做完的,后头有空慢慢做出来的。


    眼下只缝好被单枕头家去了,那些碎布头,哪怕指头大小,依旧包好了,悬在梁下,日后能做用处的。


    布肆的小郎如约将做好的绵被褥送来了,那会儿正刮北风。


    小郎裹着一身旧絮衣,鼻头冻的通红,拉着的驴背上挂着一麻布橐,左右开口,一边被,一边褥,鼓鼓囊囊的。


    正好陶鬲里的热水烧开了,季胥给人倒了一碗暖和身子。


    她先后将这又厚又软的被褥抱来,掂了掂,是那个重量,因常买肉菜,手里准头是有的,小郎带了杆称来,现称了给她瞧,果真不差,便抱进东屋,套上新缝的被单。


    两个妹妹原在屋后侍弄菜畦,听见响声冲了出来。


    “二姊,我听见有驴叫!”季珠道。


    “可是送被褥的来了?”


    “是了!来了来了!”


    两人喜的捧手,见手上沾了泥巴,忙忙的去洗个干净,亦步亦趋跟着季胥来瞧。


    “这买绵就是不一样,还有大驴给送到家门口。”小郎牵驴掉头时,季凤欢喜道,嘴角咧到眉梢了。


    “绵被!绵被!今夜可以睡绵被!”


    铺好后,季珠兴奋的拍手。


    “可真软和哪,这样软,夜里我都要睡不着了。”


    季凤沿着床,摸索着边角,翻翻看看,稀罕好一阵。


    季胥见那北风刮的厉害,送被褥的小郎都穿絮衣了,把西屋梁上的布橐取了下来,只见她抖落开一件莲青夹绵的小复襦,是季珠的身量,


    “外头天冷了,把冬衣穿上,别冻坏了。”


    “今日便能穿啦!”


    季珠眼神亮亮的,可见是巴巴盼着这一日的。


    季胥笑道:“天冷了当然要穿的。”


    “小珠,脱了外头那件脏的,别弄脏了新衣裳。”季凤忙的道,她们如今穿了两身秋衣,里头是新做的,外头套着是旧年的,做活弄脏了也不心疼。


    只见一番脱换,季珠穿着新做的襦绔,脚踩双小巧的红绵鞋,扎着小揪儿,脸蛋既是风刮的,也是高兴的,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凤、胥两人也都穿上了新做的复襦绔与绵鞋。


    那手衣,便到下雪珠再戴,依旧收在布橐里。


    “阿姊,我们去外头顽一顽!”


    季凤低头摸着打量一番,高兴的道。


    这身好衣裳穿着,哪能忍住不去外头显一显,才刚盼到了绵被褥来家,又有可以说嘴的了,越发难忍了,几下里魂儿都飞外头了。


    “去吧,天黑前回来。”季胥笑的将手一挥。


    她们便拉着手,向陈家去找穗儿了。


    路上还碰见在用弹弓打雀儿的王利。


    王利险些没认她们出来,张嗓问


    道:


    “哪来一身这么鲜亮的襦衣?”


    “哪里有捡不成,自是我阿姊做的,这料子是莲青的鸡鸣布,是豫章来的,当然鲜亮了。”


    说起这,季凤满身劲头,脸上无比光彩,


    “也就我阿姊舍的拿这么好的料子给我们妹妹做衣裳,夹的还是绵呢。”


    “绵?我王将军看看,听说绵衣可暖和了。”王利道。


    “看看成,你的手太脏了,不能摸。”季凤先说好道。


    陈车儿兄妹正出家门来找她们玩,陈穗儿一见凤、珠二姊妹的衣裳,发出了惊叹:“这衣裳可真好看哪。”


    吕媪浇菜归家来,见她们这团小孩,笑道:


    “哪来的标致小女?”


    崔思远远瞅见了,噌的跑进屋,向缝衣的廖氏道:


    “阿母,我这冬衣索性也穿坏了,还补什么,不如扯一段鸡鸣布的料子来,做身新的,体体面面的。”


    “什么鸡鸣鸭叫的,你这衣裳去年才做的,崩了线而已,缝缝还跟新的一样,费那钱做甚。”廖氏不予理会。


    “鸡鸣布便是县里头才有卖的,我看冯富贞也有一身这料子的靛蓝裙儿,一穿在身上便到处逛,现连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阿母,你也扯一段来给我做罢,就要那莲青色的,鲜亮好看,我穿着比她们都标致。”崔思央道。


    “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廖氏就听说这一句,搁下针线来院外,那会他们一群小郎小女正排队骑竹马,在梓树下“嘚嘚驾”的喊着,打眼过去最醒目的,可不正是季凤并季珠二个。


    廖氏暗啐了一口“小崽子”,重新坐在床头,怎么瞧手里缝的麻布衣裳都灰扑扑的,便应了崔思的要求,一口气道:


    “改日托人带个口信给你大兄,让他在县里打听打听,那鸡鸣还是鸭鸣的布,是个什么价,合适便买了来。”


    廖氏向来抠搜,崔思只当要被驳回的,一听喜道:“阿母也不必打听,价钱我听冯富贞说过,二千钱一匹,阿母既答应了,托了口信吩咐大兄,腊月底在铁肆结了工钱扯个两丈回来,便很够我的身段了。”


    廖氏一听,无言好半晌,托了手里的旧衣道:


    “我的女,我看这衣裳,就挺好,也还能穿,缝缝还跟新的一样咧,不费那冤枉钱,那胥女买这布,都是天天早起做饼做角,把脑子做坏了,我们不学她。”


    崔思把嘴一撅,忿忿甩身,去找季元了。


    季元也正哀求金氏这事,隔着院墙,她瞧那季胥进进出出的,一头青丝梳成椎髻,竹笄别着,那身莲青的料子衬的她愈发的肤白质妍,倒要将她比下去了。


    金氏把牙一咬,道:


    “罢!改日让你阿翁扯半丈回来,不过啊,可不是现在就给你做衣裳的,


    是给你添嫁妆的,体体面面嫁到县里头去,还愁没有什么鸡鸣布穿?”


    她让季富在县城给女儿说人家,季富将车的那家富户,素日往来的富户多,倒真让季富寻着一户,在县里有房舍,家资颇丰,不过因着是做生意的市籍,不比他们这样的农家户,说出去地位要低些,但不打紧哪,有钱才能过好日子。


    季元一听给扯布,可又不给做衣来穿,不禁丧声道:


    “天天说嫁,我倒也想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可阿翁也没个准信儿,到底说成没有。”


    “快了,快了。”


    金氏道,


    “我女的姻缘,保管比她胥女的好,她推了崔家的亲,等着蹉跎成怨女罢!将来配个老旷夫!”


    季止闩了房门,在屋子里数钱,她也想做新衣,手里倒是抠出四十个钱。


    但她哪敢交给金氏,让她去给自己做衣裳,皮都得给她揭下来,所以她还穿着季元的旧冬衣,


    但手头有钱,到底更自在,隔三差五她还会买点膏环、粔籹,在外头吃完回来,日子比往日在家灰头土脸的做活要好。


    可就是恨自己不如季胥,没能攀上甘家,否则什么鸡鸣布、绵,都是自己的了,也能光明正大拿回来。


    “什么?甘家给她的?”


    崔思来寻季元解闷,二人同着,来冯家说话。


    冯富贞一听说,声都尖起来,问道。


    连冯富贞都恼了,季元倒好受些,说道:


    “我妹妹在盛昌里做买卖,亲见的,王典计陪她出来,捧着一匹鸡鸣布、十斤绵,还能有假?


    要么那小蹄子能穿上那好衣裳。听说,是她帮了甘家的忙。”


    冯富贞不由的捏紧了拳,精贵的鸡鸣布、绵,她多多磨一磨大母,也能得一身鸡鸣布做的襦裙,可就是甘家,让她抓心挠肝似的,问道:


    “她能帮甘家做甚?”


    崔思道:“左右是庖厨上的事。”


    话说季凤,带着季珠回家来了,人未现影,嗓门先热热闹闹进灶屋:


    “王利指着两棵树要玩比谁攀援的高,我说我这身好衣裳别勾坏了,才不玩这样的,便撇了他们,和小珠跑回来了。”


    只见她在复襦外头,又罩了件秋日的旧单襦,方坐下来给季胥烧火,咽了咽口水,问道:


    “阿姊,晡食吃水引馎饦?”


    她记的,草屋漏雨那日,阿姊也这样使面杖擀过皮子。


    季胥点了头道:“做皮蛋瘦肉馅的。”


    那皮蛋并不抓太碎,留些颗粒感,肉糜则十分细腻,搅打出劲道。


    这样左右盛在陶盆里,筷子在两处一挑,抹在薄皮上,捏出个馎饦,灵活的很。


    说起来,光卖皮蛋,她们姊妹仨还未一起吃过呢。


    她们有食案了,苇席今日做完买卖,手里有余钱,便也买回来一张。


    苇草易得,编的席是最经济的,二十个钱能买一张,虽然不如蒲席柔软,但垫地足够用的,四角捡了石头来镇住,这样就不卷边了。


    如今将鞋脱了,围案跪坐来就食,也不会弄脏了这身衣裳。


    季珠呼呼吃着,腮帮鼓起来,“阿姊,太好吃了。”


    季胥笑着替她擦了擦嘴角,“慢点。”


    季凤也舀了进嘴。


    皮蛋和瘦肉的滋味中和在一起,配上汤汁,鲜掉眉毛。


    想当初,她们住着草屋,吃的糠咽菜,都不知道能不能捱到冬,如今在瓦房里吃着水引馎饦,身上穿的是厚实的绵襦,这心里可踏实了,吃着吃,忽然就对季胥道:


    “阿姊,你好厉害。”


    “在想什么?忽然夸起我来了。”季胥捏捏她鼻尖。


    待到睡觉时,外头刮着北风,呼呼的响,季凤钻进被窝,发出喟叹:


    “我的姑舅大母欸……这是睡在云里头了?”


    “好软啊,绵被是这样的软。”季珠忍不住滚了滚。


    她们只睡惯那芦絮做的被,最初大父大母分家给的那床,还是那有年头的,老一辈就睡过的,那布衾连着芯子,都铁实了,睡在里头凉冰冰的,一夜下来,脚都是寒的,暑夏那会她背去乡市换粮,都只换来一斗谷。


    这绵被就不一样了,松软又有重量,浑身都暖烘烘的。


    “阿姊,难怪这绵死贵死贵的,怕不是有什么天梯,摘了云掺在里头来做的?”季凤琢磨一番,煞有介事嘀咕道。


    季胥笑的打颤,“我的妹妹哪,绵是蚕户抽丝剥茧来的!”


    这夜睡的舒舒服服,起来做角子时,北风刀割似的刮,好在有绵衣,穿妥了,鞋一蹬,两手把脸搓热了。


    待到在房檐下抽了柴禾,到灶下关起门生起火来时,便要暖和些。


    “阿姊,拣柴禾我同小珠去就成了,你起的早,在家补会儿觉养养神。”


    下半日,季凤说道


    ,昨夜那绵被实在太舒服了,早上她都睡迷了,阿姊也不叫她,等她醒来,阿姊早把馅剁好,揉面擀皮,自己一人包了数百个角子,她就烧了烧火。


    只见季胥拎了柴刀,还打算一并与她们上牛脾山去。


    “不妨事,如今越发夜的早,咱们今日早些睡便是了,


    我跟着去,若有合适粗细的枯树,还能砍了来,家里柴禾不够过冬的,要是日后大雪封山了,就不方便拣柴了,趁现在还没下雪,多砍伐拾拣一些回来,起码得堆到窗子那个高度,才够用的。”


    现如今,那堆在房檐下的柴禾,还不到小腿高,且还没堆满东西一排,这样怎么够冬日烧用。


    家里的买卖费柴禾,肯定堆的越高越好。


    季凤闻言才没再拦她,想着明日一定要早点起来帮阿姊,不能再睡迷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山上肯定吹下来满地的枯枝松毛,庄蕙娘才刚做买卖的回来的路上,便约季胥一道去山上拣柴。


    如今正在田埂上等她,只见手拿一捆草绳,一把木齿耙,后头陈狗儿兄妹也在,都和凤、珠二人一样,背着筐篓,正冲她们招手。


    “胥姊,凤姊,小珠!”


    第45章


    牛脾山苍翠相连,远远的,有一行碧青的烟直上云霄。


    庄蕙娘道:“你瞧那烟,想是谁家在山头燎炭。”


    牛脾山连绵无边,山头众多,横穿了数个郡县,这烟自秋日起便开始有,乃是占有山头的人家,在伐木作炭,或是卖去县里、或是自家过冬烧用。


    她们这样没山的人家便到最近的公家山头,去伐薪过冬,烧炭也行,但大规模伐木作炭,去做买卖,影响了旁人伐薪是不被允许的,告到乡里要吃苦役,除非往深处走,去那无主但可能有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


    总之秋冬见到这行燎炭的青烟,乃是常有的。


    倒是山下一行牛车很是罕见,几个车夫笼着袖子,醒目的蹲在那。


    季凤指着道:“谁家的牛车呢?怎么这样多的停在这里?”


    她们这会还只稀奇,待往最近的山里走了,才知缘故。


    一老男子挥指着,将他们拦下来,


    “欸!这处乔家在伐木燎炭,你们要拣柴,上别处去!”


    只见他后头仆从众多,伐木的、劈柴的,一眼望去,已锯出来不少树墩子,有小片空地光秃秃的,而那空地上,用泥现垒出数个底大口小土窑,生了火,那些木头在窑里燎烧,拣出一筐筐的木炭。


    她们先时瞧见的烟原是这座山头来的,那木头要不完全燃烧形成炭,因此烟格外浓。


    “乔家?哪个乔家?”季胥道。


    那老男子细瘦的个儿,尖颌长脖,头戴小帽,一身绵袍质地上乘,闻言脸上有了傲态,


    “还有哪个乔家,自是县里来的乔家,去去去,别在此地碍手碍脚的。”


    把手一挥来驱赶他们,那处挑了炭筐的仆从要过路了,运去山下候着的牛车那。


    季凤口快道:“这处是公家的山头,凭啥不让我们进去拣柴?乔家也不能这样没理,我告诉乡啬夫去!”


    其实一说县里来的乔家,季胥便知,是那县里的富户,大房的季富便是在给他家做将车的车夫,常听金氏吹嘘,说这家多么富,还有舅亲是做县丞的。


    季胥不及拦住季凤的话口,只见那老男子脸上不以为然,


    “乡啬夫?我倒不知乡啬夫还能管我乔家的事,县丞的令,这处山头由田啬夫看守,直到大雪日,进山的一律按擅闯公家山田处置!”


    “田啬夫!这帮人你来管管!”说罢嗓子一喊。


    后头忙碌处,一猿臂蜂腰的男子转过来,布条裹额,天冷了也只是一身布衣,腰间照旧别着一杆鞭子,是从前在公田见过的。


    季珠一下抓紧了阿姊的衣袖,这孩子上回见他鞭挞刑役犯,这会子还是怯怯的,见他已向这处走来,小声叫道:


    “阿姊……”


    季胥抚她靠着自己,视线里,北风刮的树影摇动,那双眼睛黑沉沉的。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庄蕙娘乍一见此人,如临大敌道。


    在后头兜开手,将他们这些人拦向远处去,直走出好远,还抚着心口不安。


    “婶儿怎么这样心神不宁?”季胥问道,她还是头回见庄蕙娘这般神色大变。


    庄蕙娘先指着山路旁,哄他们孩子道:“那有些松球,你们四个边拣了去,看谁拣的多。”


    待孩子都散开些,方低了嗓门,凑耳道:


    “那人我识的,他杀过人。”


    一行人往更远的山头行去,只听庄蕙娘娓娓道来:


    “我母家是隔壁雍乐乡庄氏里的,依稀记得做女娘的时候,有一户人家逃荒到我们那落了户,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有身孕的女娘,


    因是外姓,有些坏心肠的时常挤兑辱骂,砸他家房顶,偷他家东西,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这女娘嫁给了本地一户杀猪匠,也是朝打夕骂的,连幼子亦不能免。”


    那一年庄蕙娘嫁来了本固里,后头的事便是年节偶回母家,听说来的,因道:


    “不过也是个现世报的,我听说,几年前那杀猪匠家遭了贼,争抢中丢了性命,


    他家儿郎追出十里地,用一把杀猪刀将那贼人手刃了,


    你当他家儿郎是谁?就是方才我们见的,那田啬夫,庄盖邑。”


    后来乡里称颂他是孝子,不是血亲却能为父报仇,也正因此举,后又有扛鼎之力,县官听说方荐举他为田啬夫。


    不过大部分庄氏里人,背地里都胆怵此人,因那日一身血衣回来,十分骇人。


    庄蕙娘听说亦是犯怵,才有匆忙将人拉离那处的举措,说:


    “既是派他守山,也只能走远些,去别处拣柴了。”


    再想到是乔家占山作炭,季胥因也点首,“只能这样了。”


    不过,这一远,就远出十里地了。


    山路还崎岖难走,好容易才寻到一块还算平坦的公家山地,也没有砍树的时辰了,只能现拣些枯枝捆了,孩子们则拣松球,天黑前背下山去。


    下半日的光景,也就够走一趟。


    若是在先时近处的那座山头,足能往返数趟,还能砍了枯树来做柴,不像现在这般,工夫全用在脚程上了。


    只能拣回去一点,堆在房檐下,几乎看不出变化,这点根本不够过冬的。


    如今刚置办完绵被褥,手里银钱不凑手,因也没起买柴禾的念头,况且山里有的,也没必要花钱买,毕竟不是住在县里。


    翌日,她们姊妹和陈家的依旧进山去,乔家一干人仍在造窑燎炭,路过时,只见落了满地的枝条松毛,既有北风刮下来的,也有他们乔家砍去的那些用不上的。


    “瞧瞧那铺的一地都是,要我们能就这近处进去拣,该多省事。”季凤巴巴望了一眼,说道。


    却见金氏挑了担,自里头出来,两头各一大捆柴,笑盈盈的,同那昨日拦她们的老男子嘻呵道:


    “李管事,我走了,得闲来家里坐坐。”


    后头跟着季元、季止,俱是背着捆现拣的柴,把脸一别。


    就连季虎孩,也背着小捆,屁颠跟在后头,路过她们时,哼的一声,把头一抬。


    金氏在前头道:“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们阿翁似的,在李管事那说的上话,那些没本事的,只能绕远路去别处了。”


    大房几下里来回,不仅柴棚,房檐下都堆满了柴禾。


    金氏瞅了瞅隔壁的,墙根那点柴少的可怜,心内不禁得意。


    “且让这一老三少得意些日子,待乔家的走了,倒和我比一比,看是哪个拣柴的手快!”季凤指着道,忿忿往远处去了。


    拣完柴,将要下山时,眼看天已昏淡,众人加快了脚步。


    却见前头的王麻子,将背上柴禾一丢,鬼鬼祟祟蹿进了那近处被乔家占据的山头。


    他小儿王利急的跺脚,也不敢大声唤他,怕惊了守山的田啬夫,


    “阿翁,别去……”


    王麻子道:“不怕,天快黑了,那乔家的仆奴这会子都回县里了,我从这头绕进去,拣些他们砍落的枝条,很快便出来,不会被察觉,你在此地等我,别出声。”


    他家穷,这番伐薪不仅为自家烧的,隔三岔五还要走三十里路背去县里卖,挣几个辛苦


    钱。


    这两日不让进这座山,夫妻俩早都愁坏了。


    见王利因他阿翁犯险急的打转,庄蕙娘叹道:“乔家要将山头占到大雪日,这不是绝人活路吗……”


    一语未了,只听山林里传来王麻子的惨叫。


    王利一声“阿翁”,正欲冲进去,却见王麻子被拧着胳膊,雏鸡般拎着出来,后头田啬夫的身影山一般不可撼动。


    方才他刚踏进里头,那田啬夫不知从哪出来将他擒住的,几乎将他膀子折了。


    王麻子求饶道:“我不是贼!是山下本固里的,冬日里卖薪为生,一时迷了心窍想进来拣点那地下的枝条……啬夫绕我这一回,若是吃劳役,家里妻小该没法过冬了。”


    因听说,若是偷公田粮食的毛贼被田啬夫抓了,要挨打不说,还得被扭送去吃苦役,只是这向来可以进出自如的山林子,怎么也不给他们进了。


    王利见此阵仗,想到这些,吓的啼哭起来,口中求说:“不要抓我阿翁……”


    只见他背上那大捆柴禾压的他弯了背,面上淌落的泪珠也顾不得揩。


    这样的北风天,那件单薄的旧襦是穿小了的,两腿的胫衣露出脚脖子,脚下穿的还是草鞋。


    看的庄蕙娘他们这行人停住,同为这样的小人物,不由揪心起来。


    “田啬夫这样孔武有力一个人,原是监守公田震吓贼人的,抓贼教贼人吃苦役是应该,可到底这山头并不是乔家的,又哪来占山的道理,您白白的为乔家多出这样份守山的差事,若当他天黑迷了路,放了还省事。”只当为那孩子,季胥试了道,陪着好口气,并不敢,也不想得罪了对方。


    庄盖邑脸上没有表情,低了头问道:“她道你迷了路?”


    王麻子忙不迭认下,“是是!天黑了没看清道!”


    只觉那股力道消失,他被松了开,腿早被吓软了,整个人一下瘫在地上。


    “既是天黑迷路,天亮前离开。”


    只见他说完,进了那临时搭的草棚里,背着张弓,并一个小布橐,向深山处去了,并不留在此地。


    那王麻子吓的没回过神来,庄蕙娘亦是糊涂,“他那话啥意思?”


    季胥道:“准我们趁夜进山砍柴的意思。”


    “真的?”瘫坐的王麻子这心天上地下的,若能就近伐柴,能少走十里地,就不用愁一日只能背回那点柴了。


    于是乎,白天乔家豪奴占山作炭,天黑季胥他们便进山砍柴,错开乔家的视线,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各家丁口齐上阵,砍树、耙松毛,各有分工。


    砍树若能有斧子更好下力,但家里没这样的物件,陈家也没置办,她便将柴刀磨的锋利,凑合的用。


    一连数日下来,磨出满手的水泡,但趁下雪前储柴要紧,她咬牙用针尖挑了,布条裹了手,依旧趁夜去砍柴。


    两个妹妹心疼,要来替,可到底力气弱小,砍出来的口子跟鸟啄的一般,不能耽误了时间,季胥便让她们做些举火把,拾掇枝条的活。


    陈、王两家都在,其中又要属季胥年轻女娘身板单弱,那树是砍下来了,运回去成难题,她一点扛不动那长树干,若是在山里将其砍成小段来运,又不知要费多少时辰。


    “你只管成棵的砍,我帮你扛回家便是。”王麻子道,其妻曹氏也笑着点头。


    至于那田啬夫,他常带弓钻进野兽出没的深山,很少在夜里看见他的身影。


    有次黄昏,季胥才去,见他在草棚前用匕首剐野兔,生了丛火来烤炙,她趁伐木的间隙看了看,那兔肉似是没熟,还带血丝,他便送进嘴了。


    庄蕙娘远远瞅见越发犯怵,只一味伐木,不敢多瞧。


    这些粗长的树,王麻子夫妻俩都帮着扛下山,放至在她们屋前空地了。


    “快别说谢,若不是你,只怕他膀子已经折了,又哪还趁夜能伐树扛树的,一家子都要过不下去这个冬了。”


    曹氏一面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一面道,是打心眼里的感激,要知道,王麻子从前偷过田氏的胡瓜,虽说后来自家结了胡瓜,她摘了还回去了,但总是理亏的,她知道,这都是孩子玩的好的情分,并不是看他们大人的面。


    所以连季胥捧了角子来也不好意思吃。


    王麻子倒是想拈来吃,被她板了脸拽走了。


    “一,二,三……二十,二十根,


    阿姊,咱家这堆了二十根树干!很足够了!”季凤在屋前数了,将手一拍道。


    近来阿姊上半夜伐木,睡不多时便又起来做角子,上午还得去盛昌里做买卖挣钱,只有下半日回来能补会觉,她实是担心阿姊身体消受不了,可恨自己力小帮不上,眼下可算将柴砍完了,怎能不欢心。


    季胥也感到踏实,家里有这二十根树,并那砍下来的树杈,日后慢慢锯来,劈成柴,足能将房檐下垒满,甚至高过窗子,哪怕大雪封山也不用愁了。


    金氏这些日子一觉起来傻眼了,怎么隔壁柴禾越来越多?


    第46章


    牛脾山脚下,李管事一行人照旧下山来,要回县里去。


    连日成车的炭不停往县里运,凭谁家也用不了这样大的量,但乔家有门路销给县廷并县里大户,从中牟利,因而才占山作炭,一时不许旁的里民入内。


    季富乃乔家车夫,运炭这样的事他也在的,如今牵停了牛车,同李管事比划道:


    “有人在李管事手底下弄鬼儿呢,您还不知道罢?那田啬夫,竟趁夜放人进山伐薪!


    我家那口都瞧见了,近些日子,本固里有几户人家,一到黄昏便进山去,趁咱们夜里不在,不知砍走多少木头。”


    季富想卖弄殷勤,家里听金氏嘀咕了,趁这会子田啬夫留在山里,不在跟前,便拿来嚼说。


    李管事指挥完仆奴搬炭,方道:“这事我知道,不过是他行个方便,赚个酒钱罢了。”


    那田啬夫来此地守山,到底是乔家的私事,李管事也不是那不会为人的,先前听田啬夫说起,不过是笑想:他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竟也有这样一份世俗的贪心。


    季富道:“李管事也不管管?”


    “这点子事何来管的。”李管事别他一眼,自上了最前头的牛车,指挥牛车回县城。


    这事倒不像季富以为的,竟连句好也没落着,白费口舌,只得缩了脖子去将车了。


    话说二房门前堆的木头,季胥借来陈家的铁锯,三个下半日的工夫锯好了,因怕雨淋,先垒在房檐下,日后有空再慢慢劈,


    一眼望去,这些木头堆成了凹状,她留出了窗户的口子,并不影响西屋的采光,截面的木纹还给这房子增添了几分朴实的美感。


    东屋那侧,则拿来堆那些成捆的枝条,她数了数,足有二十大捆,其中有五捆还是陈家送来的,厮拧一番,说什么也要她留下。


    那会吕媪道:“家里托你的手艺才能日日有进项,做角子是费柴的事,你这样单弱的女娘,伐柴是多不容易的事,这些拿去烧,不值什么……”


    家里这些柴,起码能用到出正月,拾掇了之后,屋前也重新空旷起来,季胥心满意足的来至西屋。


    “阿姊,你在做什么?”


    只见她沿着西屋墙根,在数步子,季凤进来好奇道。


    “家里柴禾是够了,想攒些粮食过冬。”季胥道。


    犹记得农忙时在公田卖蒸饼,同那狱吏攀了几句,听说那平准署来征粮是因关东旱灾,运去那地方平抑粮价的。


    只因那会儿忙着攒赋税钱,后来又要盖瓦房,手里也没有余钱来给她做打算,这事便一直搁在心里。


    也不知那地方的麦价眼


    下如何,楚越之地饭稻羹鱼,麦子、包括面粉,皆系外地来的。


    前几日见过田啬夫,又想起这事来,于是有囤粮的打算。


    首先要囤的自然是面粉,这与家里的营生相干。


    “凤妹来看,这里放个粮架如何?”


    家里的稻谷、面粉都是吃用的快见底时才添置,各一口麻袋盛着,简单的挂在梁上也就行了,如今既然有囤粮的盘算,还是得打一个粮架。


    季凤听说,连连称好,谁不盼着家里存粮多,日日能吃饱,光想想这心口都踏实。


    “这个不难,半日工夫便能做出来。”陈大听说她要做粮架,说道。


    只执意不肯收季胥给的工匠钱,在陈家人看来,自家亏的靠着季胥有一份进项,比窑场的苦活儿不知轻省多少,若有能帮的,捎带手就帮了,哪能收钱。


    “一码是一码,陈叔都帮我家做了多少木工活了,大到那梁檩、门窗、食案,小到木尺,就连一个木勾,哪样不费心力,我脸皮再厚的也要过意不去了,这钱便收下罢。”


    正好陈狗儿在旁边玩泥巴,她便将那二十个钱塞给狗儿,这个数是她在乡市找木匠打听过的工钱,


    “就当给孩子买吃的。”


    说完抬脚走了,慢点吕媪就要追出来与她厮拧了。


    狗儿一手泥巴,一手钱,两眼懵然的看着家里大人。


    后来陈大自是使出十二分力,说起来,自他漯病以来琢磨木工,还是头一遭挣上钱,他倒也去过乡市揽活,但脸生,又跛足,一日下来无人问津,这分明是季胥在照顾他这门手艺,因此无不卖力,好像找回从前在窑场的力气。


    只见那粮架做出来,四腿,一横架,连接处明榫接合,两腿之间还有横档加固。


    如此做了两张,稳当放在地面,中间搭上木棍,便能往上面放粮食了,那架子腿打磨的光滑,又有高度,能防了老鼠偷吃。


    季胥看了喜道:“陈叔这活儿可真细。”


    西屋安置好粮架,次日回来,季胥便绕去乡市买面粉了,这些日子伐薪储柴并未丢下买卖,手里是攒下些钱的。


    她先买了两斛,一共一百二十钱,让掌柜的装在一口麻袋里,放在筐篓中背回去,这样蚂蚁挪窝似的每日往回买。


    一次也没法买太多,一是家中无车不好运回去;二是惹眼,若是路旁面甜心苦的人瞧见又该打趣挣了多少钱,要她带着一道卖角子皮蛋了,这些话自打家里盖上瓦房,她听的多了。


    就这样背在筐里,谁也瞧不着,反倒省事。


    天越发冷,季胥每日依旧背两斛面粉回来,如今窗子糊了麻布,外头过路再看不到屋里的,西屋粮架上的面粉袋口堆的渐多,外人一点不知晓。


    大雪那日,本固里的崔大,自乡市回来后,他妻子廖氏一面补衣,一面问道:


    “如今稻谷什么价?”


    崔大这趟赶早推了独轮车,装了秋收稻谷卖给粮肆,如今进门摘了裹头巾,搓了搓冻僵的手,一面道:


    “还是原来的价,粮肆收咱们的一斛三十钱,卖出去四十钱。”


    廖氏撇了撇嘴,“一年到头也不涨涨,多卖几个钱也好置办除日的吃食,广宗腊月底从县里回来还得相看人家,成亲又是笔开销,也不知他那铁肆能结多少工钱。”


    说到涨价,崔大近前来道:“面粉倒是大涨价,听粮肆掌柜的说,乃是关东今年大旱,那儿的麦地颗粒无收,连带着面粉从六十钱一斛,竟涨到如今的八十钱了!


    啧啧,可惜咱这儿的田地也种不来北地的麦子,不然明年就种麦子了。”


    廖氏听说,抿了抿穿针线,乐的啐道:


    “咄!该!面粉涨价,看那胥女可还做不做那角子,涨啊,再涨高点才好!教她亏本去!”


    面粉涨价之事,金氏自也知晓了,她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面粉涨价,这本固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做面食生意最广的季胥,最好令她再也做不了面食,又是盖房,又是做那绵衣裳的,且看她日后如何张狂;


    忧的是,自家季止可也在卖角子,虽说没多大赚头,但好歹一日能给她挣回个六钱、七钱的,贴补贴补,都能买一斤肉了,倒比起头卖果脯强点。


    想到这,不禁丧了脸,捏着个空袋回家,她原是出去粮肆买白面的。


    烧火的季止见状问道:“母怎么没将面粉买回来?我还等着做角子呢。”


    那些隔夜角子,后来都发黄,有馊味了,金氏还唆使她去卖,她就偷偷倒了,哄她说跌了一跤,沾上了路边的屎,没法卖了,要做新的,金氏骂骂咧咧的去买面粉了。


    “做啥做,那面粉涨到八十钱一斛了,”


    金氏比着手指头,


    “都够买两斛稻谷了,还买回家来,那不是冤大头么?”


    “涨价了?“进灶屋寻吃食的季元听言,不由的拍手称快,“看那胥女可怎么办!该!”


    季止顿时灰了心,一屁股哀坐在灶下,“那我可怎么办,我还得卖角子啊,涨什么不好,偏偏涨面粉。”


    季元便道:“我看你也别卖了,本儿都回不来,索性留在家,帮着做活儿。”


    近来因季止做点买卖,能赚几个子,她闲在家中,少不的被金氏使唤去烧火舂米的,累死人了。


    “你就安安心心的,待我嫁去了县城,还愁没有咱家的好日子?


    你还小,跟着伺候我几年,待及笄了,我还给你介绍一个富户呢。”季元道。


    季止听的发闷,甩手进屋,一面气道:


    “天天说嫁富户,当心嫁个贼心汉,要打要骂的,就看盛昌里那些小富户,多少是好伺候的!要嫁你自己嫁,别拉上我!”


    “我可是长姊,死丫头怎么跟我说话的!该你面粉涨价,该!该!”


    季元在外拍门,扰的大房没有安生。


    “哟,庄婶儿?你还不知道罢?面粉涨价啦!得八十钱一斛咯!”


    庄蕙娘在菜园子里摘菘菜,旁边过路的,幸灾乐祸同她道,陈家帮着季胥卖东西,背地不少眼热的。


    庄蕙娘听说,连菜也顾不的摘了,急匆匆向季胥家去,和她说这事。


    “婶儿先别急,你来。”


    庄蕙娘被领进西屋。


    只见墙梁上挂着有布橐,也有柳篮,里头装着应是杂物,墙根好些陶罐,不知是何。


    那北墙边的木架子,她记得是自家那汉子做的粮架,眼下堆着些鼓囊囊的袋口,似有面粉的尘迹。


    “一,二,三,四……九,十,十斛?都是面粉?”庄蕙娘惊道。


    季胥点头,打从决定要囤粮,一点点攒的,她也不瞒庄蕙娘,说起屯粮念头的来历。


    “还是你机灵,这谁能想到囤这些个面粉哪,这样能省了不少本钱。”庄蕙娘道。


    季胥却忖着,好一会儿方言语:


    “我和婶儿,加起来每日能卖五十多份角子,照这个用量,这些面粉能坚持一个月左右,八十钱的面粉,咬咬牙,少挣些,倒也还能继续卖,但……”


    “但什么?”庄蕙娘道。


    季胥摇了摇头,没有将心中担忧说出来,届时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告诉庄蕙娘,不过徒添一人忧心。


    庄蕙娘想了想,道:“若是日后你买了那八十钱的面粉,本钱多了,我这儿少给一成,也使得,不能让你一人担着。”


    季胥道:“哪就要少婶儿的钱,这些本钱我还受的住,婶儿放心,不到这步的。”


    这面粉涨价之事,倒给季胥敲了警钟,如今家中可没能来得及囤下稻谷,素日都是随吃随买,眼看吃的也就剩小半袋子了,她问道:


    “婶儿家可有过冬粮?我想着,如今白面涨价,跟关东旱灾有关系,咱们这虽是饭稻羹鱼,不吃麦饭,今年秋收也算是丰年,


    可咱们扬州的稻谷也是运往各地的,关东又是全国的


    供粮要地,六谷粮价俱是一价带一价的,我猜疑着,稻谷也会受点影响,想囤些过冬稻谷,婶儿家若是不足,要不要也趁如今,稻谷还平价,囤一点?”


    虽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但遇上天灾人祸,平准署也控不住,面粉价钱便是例子,关东那头怕是麦价飞涨了,还是要多做打算。


    “我家为着纳口算钱,大半多的粮一过农忙便卖了,如今家里剩的稻谷不多,平日里省着吃,豆子倒还多些。”


    庄蕙娘拿不了这主意,她也不大懂这些,便揣着这话,回去同吕媪商量。


    吕媪听说,闷头想了半日,她可还有印象,有一年她们这遇上水灾,那时她都还小,地里的稻谷,全被决堤的河水冲毁了,那年粮价飞涨,家家户户过的苦哪,有熬不下去的,便举家逃往粮丰的蜀地,去乞食避难;也有那壮了胆,去抢富户的,总之乱糟糟的,好几年才缓过来。


    吕媪点了点头,“囤点也好,咱家的稻谷,都吃不到除日,豆子还多,却也不能日日吃豆粥豆饭,况且也不够捱到明年秋收,好在你如今也能挣上钱,车儿在窑场也有进项,咱们便买些来备着,总比等日后涨价了买贵的好。”


    “那母说,咱家买多少好?”庄蕙娘道。


    吕媪去屋子里点钱了,出来将钱袋子掖在她手里,


    “你瞧着胥女,她买多少,咱们家人口多,但还有点自家种的粮,日后也能掺了豆子省着来煮,便买她的三成之数。”


    “哎!”庄蕙娘应了。


    第47章


    次日,季胥仍继续在盛昌里叫卖,还按原价,肉的五钱一份,素的三钱。


    孙吝郎也在叫卖,不过他涨了一个钱,遇上那嫌他卖贵了的,便追着道:


    “你上粮肆打听打听,面粉都涨价了!我不过涨你一个钱罢了!”


    季止今日也来了,她哄了金氏,说自己识得盛昌里的富户,能买着便宜点的白面,叫金氏将钱给她来买,实则自己垫了十个钱,买了半斛回去做角子。


    如今见季胥不涨价,自己也咬咬牙,一点不涨,如此一来,她的生意倒比孙吝郎的好,全卖出去了。


    季胥这头凭着经济的价,和独有的好味,连着五十个皮蛋,也卖了个空,正要去乡市寻庄蕙娘汇合时,顶头见一行牛车向盛昌里行进着,将车的车夫,个个裹着帕头,身穿青灰冬袍,为首的那个,是头目,空手在前,贵气许多,那袍子鞋履,俱是比旁人的崭新。


    “粮贾来咯!外地的粮贾来咯!”


    有孩童大呼小叫着。


    “你们是哪儿人?”


    “关东的?关东粮贾来咯!”


    孩童追着跑,嗓门儿传开来,报信似的。


    盛昌里的田地是全乡居首的多,地也肥沃,各家各户纳完赋税,也都还有盈余的能拿来卖,如今见粮贾一行人来了,便有挤上去询价的。


    “四十钱!粮肆掌柜的才收我三十钱一斛,倒涨了十个钱!还好先前没便宜卖给粮肆。”


    谷贱伤农,对于种庄稼卖粮的人家而言,自然价越贵越好。


    对于季胥这样要买粮的来说,如今粮贾收粮都四十钱一斛了,那粮肆这种收粮来卖的店肆,岂不是卖的更贵?


    索性叫上庄蕙娘,在盛昌里这处买那些乡民的,省去粮肆这中间的差价,更合算,她脚步匆匆去了乡市。


    庄蕙娘也卖完角子,在粮肆门口焦急打转,一见她便迎前来道:


    “已是涨了十个钱,得五十钱才能买着一斛的稻谷了,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涨了这么多。”


    她方进粮肆询问过了,那掌柜的说,甭管哪个粮肆,就是去县里,也是这价,都是司市师允许统一涨的,可把庄蕙娘急坏了。


    她家陈大犯去岁漯病,脚上关节肿的鸡蛋大,一到梅雨日还疼的厉害,先前请药姑治病,却也不见好,落下了跛腿的病根,没法去窑场上工做力气活,家里那点子积蓄还花干净了。


    她家七口人,四大口,三小口,今年九月的口算钱要五百多钱。


    好在年成好,一亩地能打四斛稻谷,她家七亩半薄田,有六亩种的稻谷,那会子为凑钱缴一家子的口算钱,农忙一收上来稻谷便卖了十六斛,加之缴了田税,后来还吃了些,眼下也就剩了五斛,并六斛的豆子。


    一个大人哪怕每日朝、晡两顿吃个半饱,少说也能月食二斛粮谷,何况她家还有四个这样的成年大人,一个半大小子,两个六岁孩子。


    这些粮谷肯定是吃不到来年秋收的,家里原先卖的这样多是没法子,原想着勒紧裤腰带,添水煮稀粥俭省着吃。


    会到粮肆买粮的,有季胥这样没田地的,或是家里多种桑麻、围塘养鱼,在别项上挣钱蚕户小贩,粮谷种的不足够家里吃的,庄稼人只有往里卖的,少有往出买的时候。


    陈家也是好在这两个月家里有了两项收入,日子松泛些,想着粮谷迟早要买的,怕日后涨价,便先买点来放着。


    可谁知竟已涨了十钱,足能买一斤的好肉了。


    庄蕙娘不由的犯了难,这稻谷还买不买?


    “咱们去盛昌里买,他们那有粮贾来收,许多人家都有余粮要卖,不上粮肆去。”


    季胥并庄蕙娘,折返回了盛昌里,各家都拉了独轮车出来,将粮贾队伍围的水泄不通,远远就瞅见王典计也在这喧阗闹处,和粮贾的头目有说有聊的。


    原是甘家作为田地大户,自是有粮要卖的,牛典计负责山林田地的账,这样清点稻谷、出库算账的事,自然由他负责。


    但如今王典计颇得白夫人欢心,便点名让他这老家伙相帮着年轻人,将甘家秋收的囤粮往出卖。


    因听说甘家粮多,粮贾队伍亲自登门去收,王典计为抢尽牛典计风头,特带了一帮小子,风风光光来这引路的。


    加之乡民跟着凑热闹,对着粮贾队伍问东问西,嘁嘁喳喳把这条道堵的水泄不通,


    “小郎,你们在这逗留多少日子?能吃的下多少粮?”


    “收完甘家的便去我家罢!我家稻谷菰米都有,没有一点空壳的,都是极好的品相,只管给个好价钱!”


    季胥因被堵在外头,一时也与王典计说不上话,便问同在旁边张望的盛昌里人:


    “老伯家可是要卖粮?我这正好要买,不若给个好价钱,我们两家做成买卖,也免了在这处挤。”


    那老男子闻言道:


    “你要多少?我家稻谷可都是上等良田收上来的,得四十五钱一斛。”


    一旁庄蕙娘听了这价钱,不禁道:“你卖关东来的粮贾都才四十钱一斛,怎的卖我们还贵了?”


    “嫌我这贵?那你上粮肆去买五十钱的。”老男子揣了袖子道。


    因才刚听那粮贾的头目同里民们说,只管家里有的都拿来,只要品相好,他们全都收了,便不愁没有销路,见季胥这样的个人想买,干脆坐地抬价了。


    一连问了数人,都这样抬价,外地粮贾的到来令各家稻谷变得紧俏起来,让这价钱有底气的高涨。


    还是王典计见她被堵在外头,使唤一小仆来问她挤在这处何事。


    听的季胥这头正巧也要买粮,王典计拨个空档出来找她,低了嗓门道:


    “你要我自给你留着,说出数来,保管比给粮贾还低的价。”


    庄蕙娘听言,面带喜色,季胥便将两人事先定好的数目说了说:


    “我要二十斛,我婶儿要六斛。”


    王典计显弄道:“行,你我的交情,还是给九成的价,瞧我现在忙轰轰的,甘家哪处离的了我呢,你后日再来取,保管替你留着数。”


    婶侄两人吃了定心丸,便谢过归家去了。


    一路庄蕙娘都捂着心口,激动着,说道:


    “多亏了胥女和那王典计能说上话,九成……就是三十六钱一斛,我家买这些省了几十个钱咧!


    能做多少用处哪,若是在外头粮肆买,哪能有这个


    好价。”


    庄蕙娘将这事和吕媪说了,吕媪亦是欣喜,这就将钱点备好,因知都是沾了季胥的光,她道:


    “胥女力小,家里又没个能出大力的,若凭她一人一点点背那些粮食,不知要走多少趟,明日我同你翁都去挑粮,帮胥女把那二十斛挑回来,不教她费事。”


    说罢姑媳二人便去腾出后日要用的那些扁担挑筐,并麻袋之类的东西了。


    崔家一整日都怨声载道的,季胥沿路归家,正好听了去,是廖氏的嗓门儿:


    “这狗贼的粮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家里稻谷昨儿便宜卖了,他今日倒颠来了!”


    原是粮贾不止一波,在各乡各里,都来了收粮队伍,大肆收购秋收之粮,偏偏崔家将家中口粮以外的粮谷都卖了,换成银钱捏在手里,这一算亏了不少钱。


    季胥这路家去,迎面撞见一行牛车拉了些粮食,引车的汉子们操着关东口音。


    本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能有许多余粮,多数人家赋税后剥掉层皮,不过剩了些紧巴巴的口粮,少有人家还有卖的。


    当然,也有些人家缺钱,见今年谷价好,便一咬牙,把口粮也卖了换钱的。


    王家便是这样。


    只见王利在草舍前蹦高来招手,“粮贾!粮贾来我家!”


    他妹妹王绵不满三岁,也蹒跚来门前,学舌道:“粮贾来!来!”


    兄妹俩被北风冻的同样流鼻涕,王利总是捏着袖子往人中一揩,只着这件独衣裳穿久了,那袖口便浆住了一层硬壳。


    妹妹那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季胥。


    “在做什么?”季胥过路时问道。


    王利高兴道:“听说今年谷价比旧年好,我家要卖稻谷换钱,换些便宜的豆子来吃。”


    篱院内,西屋门敞着,只见王麻子夫妻一个张开袋口,一个从木仓里用瓢舀稻谷进麻袋,提至外头等着远处那牛车队伍。


    曹氏亦是面有笑意,“难得的好价钱,便干脆都卖了换点钱,吃豆饭也一样的,你打盛昌里回来呀?”


    季胥点了点头道:“婶儿家既是卖钱,何不晚些时日?”


    “听说那粮贾只在这待两日,错过便再没这样的好价钱了。”


    再个,本地粮肆收稻谷可不比他们外地来的,宰价更狠,一点不好都要挑,外地来的要量大,并不挑剔。


    因而曹氏才这样忙忙的拾掇出来,如今只等那粮贾路过引进来了。


    季胥想了想,同她说了些心里话。


    王麻子见才提出去的两袋稻谷又被曹氏拎回来,因问:“怎么又提回来了?”


    “先不卖了,”


    曹氏道,“胥女说的在理,先观望些时日,日后兴许还会涨。”


    冯家这厢,


    都有些沉默,冯大两兄弟,一时不知该不该搬了。


    冯富贞哼道:“她胥女说会涨便会涨?天下粮仓又不是她家的,信她的做甚!”


    原是方才鲍予按徐媪吩咐,去寻那粮贾来自家,可巧走到王麻子家附近寻到的,见那粮贾分明看见招手去了王家,那家人忽又说不卖了,正骂骂咧咧,曹氏在同人告歉。


    一问才从他家出来的季胥,方知缘故。


    如今学着道:“秋收后有平准署来征公粮,现又有大粮贾大肆的收私粮,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想来粮价免不了还要再涨,现那粮肆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


    “母,咱家也学王麻子家,再观望一番。”又道。


    徐媪想了半日,道:“我看也未必涨,一年到头难得的好价,若不抓准时机,待价跌下来,白白错失多少银钱。”


    鲍予又问道:“家里头口粮留足了罢?这到明年秋收,日子还长呢。”


    “放心,口粮我自是留了,够吃了,这腊月置办吃食年货,正月招待亲戚,明年开春,恽郎在经舍要交一笔束脩,俱是开支,趁有这价,卖了粮也是笔进项。”


    “不若再等等,咱不能全信那外地粮贾的,说过了今日就没这价了。兴许还涨呢?进项还多些。”


    鲍予劝道,季胥相帮过她,她打心眼里觉着此人靠谱的,很信服那些话。


    徐媪拉下脸,“你被胥女灌了迷魂汤了?几次三番为她驳我这君姑的话,这个家终究还是我做主,今日便卖!”


    说罢指挥冯大两兄弟继续装袋装车。


    话说季胥回了家,两个妹妹自外看邻里卖粮谷的热闹回来,说起哪家哪户卖了多少,得多少钱。


    季胥思忖一番,仍去了趟陈家,找吕媪说了如今外地粮贾大肆收粮的事,说道:


    “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谷价终是免不了还要再涨,大母,您看要不要给本固里的乡亲们提个醒,先观望一番,别急着卖,许还能涨,


    因我看有好些人家缺钱,连口粮都卖了,将来价钱一涨,这样赚头全是粮贾的,苦的还是辛苦种地的乡亲们。”


    吕媪颔首道:“你这话在理,只是你我两家,人微言轻的,恐怕去说,也无人信服,得找乡啬夫,若是他的话,大家听着方觉有分量。这样,这是宜早不宜迟,我叫上你陈大父,这就去寻乡啬夫。”


    乡啬夫乃一乡之长,居于孝顺里,陈老夫妇引路,领着季胥,一并往孝顺里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季胥头次踏足此地,孝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但整体也比本固里条件好。


    柳垂河堤,鸡鸭走地,偶尔能见家门前黄发垂髫,一副怡然自得的生活景象。


    尤其路过书舍的院子时,书声朗朗,一派祥和。


    他们寻上乡啬夫的住处,其妻在院内洒扫,两个孩童偷偷在玩水,听了来意后,其妻隔着矮院墙道:


    “夫君不在家,一早便去县里了,这会子应该在乡亭里,你们去那处寻一寻他。”


    乡亭离这倒不远,就设在孝顺里附近的乡道口上,亭门高大,两侧连接牛脾山的峭壁,这条乡道蜿蜒曲折,形似蛇,被称作卧蛇谷,是进出牛脾乡唯一的甬道,亭门每日早晚由亭父开阖,起到管理人口进出的作用。


    亭门旁围有院落,远远还能望见院内耸立的角楼,近前了,院外砌有一面石墙,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模糊,依稀还能辨清,是秋收后的“赋税通知”。


    县官府下来的通告,一般都会在上头张贴,有时是布帛,有时是直接书在石墙上,对于过路的乡民而言,十分醒目。


    说明来意后,看门的亭父朝其中一间房屋指了指,“在里面,和亭长说话呢。”


    只见院中停了一排牛车,车上堆满鼓囊的袋口,伙计们在卸车辕,将牛牵去后头的牛马厩喂草,季胥向亭父多问了一句:


    “这些可都是外地粮贾的车?”


    乡亭内还有屋舍、厨、厩,不仅接待办事官吏,也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付费住宿。


    还得做清洁的亭父说道:


    “正是咧,待到明日才走,瞧这一地的牛粪。”


    乡啬夫梁兆是个中年男子,合中身量,蓄着须,头戴旧巾帻裹发,一身灰旧的右衽长袍,平素似很亲和的模样,听了季胥所言后,说道:


    “我知你一片好心,但还是太年轻哪,女娘家见识不够,你可知如今实行平准法?”


    所谓平准法,便是一些生活必需品,诸如粮食,都有官府的物价标准,即称为“市平”,若市价低于标准,那便自由买卖;


    若市价高于标准,官府会用库存物资来平抑价格。


    梁兆拈须道:“今年乃是个丰年,郡县仓廪丰足,若是稻谷之价高于市平,自然开粮仓入市,平抑粮价,若是有贼心商贾卖高价粮,你们只管报到我这,自有司市师来管。”


    有些大老粗的陈老伯立时托手急道:“如今已是涨了十


    个钱哪,那乡市里的粮肆,稻谷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那面粉就涨的更厉害了,八十钱一斛了。”


    “面粉是因关东旱灾,那地方的麦子颗粒无收,官府粮仓一时哪里周济的过来,这才连带着咱们这儿,也涨高了价;


    至于本地稻谷,五十钱便是官府的市平价格,如今正好在标准上,我敢保证,过不了这个价!”


    梁兆见这年老的竟也被孩子游说着来这,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不禁摇头。


    “人是关东来的正经粮贾,县里查验过文书的,我去县里便为的这事,不然白白的开亭门放他们进来?谷贱伤农,如今能卖个好价钱,大家喜还来不及的,你这女娘,倒劝我去泼冷水。


    你们只当管物价的司市师是吃白饭的?且把心放肚里罢!稻谷的价,绝对不会再涨了!过了这节骨眼甚至往回跌!乡民此时卖粮是最妥当的!”梁兆定论道,将袖一甩,进屋了。


    有一点乡啬夫说的对,单凭个人猜疑,他身为一乡之长,也不可能依她之言去说些子虚乌有的话,反而惹的人惶惶不安,想来,寻乡啬夫出面还是不妥的。


    季胥也只能做到这了,但愿如乡啬夫所言,粮价不再涨,乡亲此时卖粮,亦能多挣些,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后日一早,粮贾已撤去,盛昌里显的冷清起来,先后来了十来个脸生面孔,他们形容骨立,穿着单薄破烂,大都捧一只木头碗,北风吹的哆哆嗦嗦的,挨家挨户的乞食。


    “你们打哪儿来?”


    有里民觉着可怜,从自家捧出些朝食吃的米饭,倒在木碗里,一面问道。


    “关东一路讨饭来的。”


    那年轻小郎用手抓着,大口塞吃着,面多尘土,已经分不清原本的肤色了。


    “怪可怜见的,听说你们那闹旱灾,是不是?”里民问道。


    讨饭小郎点点头,旁边一个老叟听是外乡口音,拄杖来问他:


    “哪里人?怎么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官府没拦你们?”


    如今出行都要“传”,各地关卡要查验的,上头要书明来路,去处。


    小郎噎的捶捶胸口,说道:“有的地方查的不严,混过来的,也有因关口外聚众闹事放行的;把守严些的,我们便翻山绕远路,就这么来的。


    我家那头,粮食都到三百钱一斛了!饿也要饿死了,再待不下去,逃出来还有点活路。”


    也有的乍一见生面孔,操着外地口音,有些怨气:


    “亭父一大早怎么放他们进来?我家院里晒的都是衣裳,可还怎么走的开,教他们给我顺走去。”


    其实他们并非经过亭门,从卧蛇谷进来乡里的,是夜里翻了牛脾山,才一大早进在各里的。


    “我家没有余粮,到别家讨去!”


    本固里这处,季元方挥手赶走一个难民,便见金氏铁青着一张脸自外回来了。


    “稻谷涨价了。”金氏闷头坐了半日,说道。


    “什么?又涨了五钱?”


    廖氏听崔大说起乡里粮肆的消息,悔的咬碎一口银牙,数落起崔大来,


    “你瞧瞧,接二连三的涨,我说让你过两日,等家里攒了鸡蛋,一块拿去卖,你偏说闲着早卖早安生,安生什么?算算亏了多少银钱!”


    崔大也是一声不响,坐在床边,抓挠的裹发的帕头都掉了。


    “行行好。”


    恰好外头有难民在向内乞食,廖氏气的道:


    “没粮!别来我家!”


    第48章


    有个妇人,背着孩子,都立冬了,母子穿着还是单薄的秋衣,里头塞了些干草絮,讨饭到陈家门前。


    这会子陈家已经吃完朝食,庄蕙娘依旧卖角子去了,陈车儿在窑场做工,陈大去了地里,家里剩老两口并狗儿兄妹。


    吕媪在屋前的苇草席子上晒芦菔,先被唬了一跳,问了母子来历,方问道:


    “多少日子没吃饭了?”


    妇人道:“两日。”


    因陈家朝食的豆粥按量煮的,吃的刚刚好,一点不剩,便问:


    “生芦菔你要不要?”


    只见那妇人忙的点头,“不拘什么,有口吃的便行了。”


    吕媪便从草席上抓了一把刚切成股的生芦菔给她,这是预备晒蔫了来做菹菜的。


    妇人捧着木碗走了,吕媪叹道:“可怜见的,家里不知多苦多难才会背井离乡。”


    她幼时历经过水患,知道地里没收成只能讨饭的苦。


    “不好,胥女去盛昌里卖角子了,二房就剩两个小女在家,万一遇着那乞食的难民,捧点吃食是好心,


    可人家见她们就两个小女,保不准没有起坏心眼儿的,我去把她们接了来,再怎么说,这头也有你我两个大人,就是给人家吃食,也不会教惦记上。”


    吕媪虑到这一点,和屋内的陈老伯道,说话便向垄上去接人了。


    季家二房,


    一大清早,季凤把着大高竹帚在扫地。


    因西屋里放着十斛面粉,如今涨价了越发精贵,她扫屋前这会子功夫,都将堂屋门锁了,铁钥挂在项上。


    “小女,行行好,打发点吃的,我有多少日没吃东西了。”


    只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屋前的土垄上张望。


    季凤把着竹帚道:“我人口七八个,吃也吃穷了,哪还有吃的给你,上别处讨去罢!”


    实则灶屋陶釜里还有些留着中午煎来吃的角子,但季凤哪会捧出来,一是心疼自家东西,二是怕遭人惦记,她虽爱说嘴,爱脸上有光彩,但也不是什么都往外抖落,像面粉涨高价的节骨眼儿,自家囤了十斛面粉这事,她嘴比谁都严实。


    那男子只不走,因见这家是新建的瓦房,比一路走来见到的草舍好的多,便想磨一磨讨到些来,


    “冬葵、豆粥,不拘什么都好,我还有妻儿等着吃,你家中大人呢?怎么不见?”


    季凤一下警觉起来,“说了没有就没有!”


    一面向屋后去,一面喊道:“阿翁,大兄、二兄!前面来了个讨饭的,我赶他,他只不走,你们快别忙了,来将他轰走!”


    那男子一听这家丁口这样多,要来轰赶,两股一战,忙的走了。


    其实屋后哪有别人,就一个五岁的小珠,在菜畦那拔野草,蹲着还不比芦菔苗高。


    “小珠,快先别拔了。”


    季凤也不扫地了,牵了季珠去洗手,竹帚搁在灶屋角落,将灶屋门锁了,又落下堂屋大门的门闩,两姊妹只在东屋里待着,暂不出去。


    季凤躲在窗子后头瞧,后又来了两个难民,捧了木碗在门前叫人,她并不出声,让季珠也别应答。


    难民见这家始终紧闭着门,便走开了。


    “二凤,小珠?”


    后来见是吕媪在叫人,季凤方打开门。


    “你倒机灵,大母只担心你要是莽莽的给人吃食,让人知道家里就两个小女不安好心,快将门锁了,去大母家和穗儿他们玩罢,你们俩独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吕媪听说后道。


    季凤想了想,道:“若我和妹妹都走了,这两扇门都挂了锁,就都知道这家没人了,我怕他们要偷屋后种的菜。”


    自家没有院子,因盖房要赶时辰竣工,向来院子是后来自家里有工夫,慢慢围上的,这会她们家是没有的。


    从屋前去屋后一点阻挡没有,不过几步路的事,那两畦菜地,秋日里种的好些菜,每日侍弄到如今,像芹菜、蔓菁、芸苔这好几样都能吃了,若让人偷走去,她哪能不心疼。


    因道:“我还是和小珠躲在屋子里,装作家里有人只不出去的样子,也好看着,他们若有敢偷的,我便叫嚷起来,让四邻都听见来抓贼。”


    “这样也好,你这样警觉,大母就放心了。”吕媪道。


    季胥在盛昌里卖角子,也碰见了难民,有的是青中年男子,有的是妇孺,见着时,便歇了叫卖,低头挽篮如寻常过路的。


    “去去去,哪里的讨饭鬼!我这是挣钱的买卖,平白的讨给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哪!”


    只见不远的孙吝郎摆袖驱赶了一个难民,脸色难看的很。


    因稻谷涨了五钱,他前日急着卖给粮贾亏大了,面粉又贵,他的角子,馅料愈发少了,叫卖的也不如往日响亮。


    季止也在卖,有时遇上难民拔腿就跑,跑远了才接着卖。


    “才走一个又来了,我家没有剩的稻饭了。”一家院里的妇人来门口道。


    看清人变了笑脸道,“是季角子啊,我只当是那些难民来乞食,如今乱糟糟的来了这样多生人,家里都不敢离了人儿了,还好你来了,给我拣两份素角子。”


    季胥这样挨家挨户的,问人家要角子、皮蛋与否,终究低调的卖完了。


    见里市没有卖鸭蛋的,也不绕道乡市找寻了,就近在里市拣着买了些角子要用的肉蔬,麻布盖着篮子,外头瞧不出什么。


    便出了盛昌里,在岔道口等庄蕙娘,两人来时见到那些生面孔,便说好结伴一道回去。


    她站那一会儿,便见有一家难民在卧蛇谷对面搭窝棚,用的牛脾山上扯来的树枝草叶,搭的窝棚正对盛昌里入口。


    因盛昌里富裕,他们在这处能讨到稻饭,自然就近搭了窝棚来过夜。


    这条山谷正好可以躲避北风,先后又有两家将窝棚搭在了这。


    见了各处有蹿走的难民,形容可怜,但绝境下难保有坏心的,她惦记家中两个年幼的妹妹,和庄蕙娘一道汇合了,便紧赶回去,庄蕙娘也陪着先去她家。


    “阿姊,你回来了!一路还好吧?盛昌里可有难民?”季凤盼到阿姊回来,欣喜来开门。


    “还好,那处也有,好在没有遇上什么事,只是担心你们。”季胥揉着季珠贴过在腰间的脑袋。


    叮嘱两个妹妹,


    “若是大人不在,就闩好门,不必去给人施粮,阿姊回来了,或是陈家大父大母陪同着,再做打算。”


    “知道了。”季珠乖巧应道。


    “我正是这样做的。”季凤同她说了上午家里头的事。


    季胥听说,欣慰不已,格外夸了她。


    按事先说好的,今日该去王典计那,将事先要的稻谷钱货两讫。


    庄蕙娘归家一趟后,又并陈老夫妇来家里说这事,原本这时候就该挑了空筐出发的,只见老两口空着手。


    吕媪一见她便拉她走到灶屋那头,离了孩子们道:


    “我听蕙娘说,你们这一路从卧蛇谷走回来,见到不少窝棚,若就这样大白天的挑稻谷回来,打眼的很,我们家人丁多倒能震吓住人,还不打紧,


    就是担心你们三个女娘家,若被那些难民,或是本固里一些面甜心苦的人瞅见家里有好些粮食,被惦记上了就麻烦了。”


    她幼时因水患经历过乱糟糟的日子,眼下是有饭可讨,难民们便还循规蹈矩,将来无饭可讨了,难免生出祸心,不得不防。


    “原同你大父商量,夜黑了再从盛昌里往回挑,可这走来一路的难民窝棚,哪里又躲的过去。”


    吕媪一时犯了难,卧蛇谷是盛昌里与本固里的必经之路了。


    “幸有大母替我虑到这么多,我方才回来路上也在想这事,记得前些日子因乔家占山,我与婶儿绕远路去别的山头拣柴,那山上远远的还能看见甘家窑场的青烟,当时还指着与婶儿说道,竟然走到盛昌里这头来了。”


    “是了!咱们可以走山路,这山头是相连的,虽说远了些,不过既能避开卧蛇谷的难民,夜黑了本固里的人家也都睡下了,这事便谁也不知不觉了。”庄蕙娘经她一提,想起来道。


    吕媪道:“难得两全的法子,那咱们等夜黑了,走山路将粮挑回去。”


    人定时分,夜色浓时,季胥与陈老夫妇、陈大夫妻,并下工的陈狗儿,准备了火把并挑筐一类的,自家中出发向盛昌里去。


    卧蛇谷这条道并不算宽,窝棚里不少双眼睛因火光探出来。


    见他们这行人为首的陈老伯一身胆气在前,再瞧那竹筐轻飘飘,是空的,便都缩了回去睡觉了。


    甘家窑场前院,


    王典计早已在那等着了,两家的稻谷两斛装成一袋,拢共十三口麻袋,事先码放在了前院,方便他们挑了从这处上后山去。


    “可还挑的动?用肩窝这块,更好使力,”


    吕媪上手来帮,见她实在吃力,因劝道,“还是放着罢,让你陈大父再回来一趟也一样的。”


    “还行。”扁担两头的挑筐里各放一袋谷,季胥微蹲了身子,咬牙提气,试着挑了起来。


    方才出发前带家伙什时,吕媪给她准备的是背篓,原是说她骨头单薄,让她背一袋就成,季胥没依,说道:


    “那十三袋粮,十袋都是我家的,您家的三袋只去两人怎么也够用了,这一大家子都去,连陈叔都去了,我是明白的,是为着帮我省事,哪有我自己还专拣轻省活儿的。”


    陈大因腿脚不便,只能用筐篓背一袋,这样季胥、并陈家姑媳各挑两袋,陈老伯并狗儿各挑三袋,其中一袋拿两口麻袋分开装了,扁担两头便一样重的,如此一趟就能将这十三袋稻谷运回去了,不用再多费脚程。


    王典计还是头次见陈家这一大家子人,不知人品如何,有意打探一番,但现在也不是磕闲天的时候。


    冷眼看着这一家待季胥友善,心内还算满意,然终究还有顾虑:


    陈狗儿这小子,偏生是外头聘的,若是收了他做徒,辛辛苦苦教会他,他抬起脚不在窑场这儿做工了,谁还伺候我老?我一个奴籍还能拦的了庶民?


    “仔细脚下。”王典计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送出去道。


    只见一行人,陈老伯打头阵,陈大殿后,渐渐消失在后山里头。


    火把的光亮晃动着,几人的扁担吱呀呀响。


    走了有二三里路时,前头的陈狗儿道:“胥姊,要不要歇一肩?”


    他在窑场做惯了的,不觉得重,反倒担着粮食心里踏实,只怕季胥要累了。


    这一路还有七八里,季胥右边肩膀被扁担压的骨头疼,不过想着这些粮食可以将粮架垒满,凭一口气撑住了,若放下来再挑反更泄了力,因道:


    “我还能走。”


    正走着,树影簌簌一响,一道硕大的黑影自林中蹿出来。


    众人只当是什么野兽从深山里跑出来了,一时停住,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待黑影速度慢下来,近前了,借着那片火光,田啬夫的脸显出来,冷硬的五官照样没有表情。


    “只当是虎狼,原来是田啬夫。”


    吕媪道,自打被放行去趁夜伐柴后,她便觉着这田啬夫是个好吏,就是身上没有人情味,是个不好聊天的。


    吕媪客气道:“我们这里走的慢,田啬夫先过罢,我们侧侧身子让一让。”


    山路狭小,被他们挑粮挡了,季胥不熟挑担,让的位置不多。


    庄盖邑过时,正好碰到她的粮担,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肩膀一下撑不住,粮筐豁朗一下滑脱了,倒了下去。


    “我来。”


    她正要去捡,庄盖邑先弯了腰。


    季胥只当是帮她将筐扶起来,却见庄盖邑两袋粮扛上肩,说话便阔步下山了,粮袋在他肩膀看起来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忙活了上半夜,十袋,也就是二十斛稻谷放在了西屋。


    凤、珠为等她一直未睡,这会子终于盼到人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来,季凤道:“鬲中给阿姊留了洗漱的热水,阿姊洗洗便睡觉罢。”


    天气冷,季胥便打湿巾子擦身,解开衣裳发现右肩红了一大片,还磨出了两个水泡,白日里唤季凤拿缝衣针来给她挑了。


    季凤跪坐在后,轻轻呼出凉风,视线专注着,一面道:“阿姊,那田啬夫昨夜竟替我们家背回来两袋粮,我先前听小珠说他拿鞭子挞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好心肠。”


    这也是季胥没料到的,后半段路她只提着空筐并扁担走的,不然这肩膀再多两个水泡也不定。


    想来那田啬夫一惯寡言,又不是多事之人,不至于将他们夜里挑粮的事告诉旁人。


    这番家里的稻谷囤足了,足够她们姊妹三个吃到明年入夏了,甭管粮价涨与否,起码这二十斛,三十六钱一斛买来,是绝不亏的,而且,这堆满的粮,心里踏踏实实的。


    季珠见了,发出感慨:“阿姊,家里有好多稻


    谷!”


    季凤更是这里摸摸,那里摁一摁,出屋子一定锁门,牢牢看好自己项上的铁钥。


    这日,冯大在院里卸车辕,徐媪听着响,立时从堂屋来问道:


    “如何,没有再涨了罢!”


    冯大怕气坏老母身子,一时没言语,急的徐媪怒催道:“快说!”


    冯大叹气,只得告知:“又涨了五钱,如今稻谷六十钱一斛了。”


    徐媪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吓的冯大来扶向屋内。


    徐媪坐在床头,额头敷着热帕子,眼里灰了大半,哀声出气的,


    “又涨了……又涨了……亏了多少银钱,怪我,怪我,若是听信那胥女的,不会让咱家白白亏了这样多钱。”


    她家可是连今年秋收的,并去年的存粮,都卖给那外地粮贾了,她话虽说留足了口粮,


    可那是鲍予三番驳她,拿话搪塞鲍予的,实则给自家留的都紧巴巴的,她想着,卖的越多,那粮贾还给涨些个钱,再没几日谷价肯定要跌了下来,就是不够再添一点亦是便宜的,如今可好,钱亏了,存粮没了。


    “母别担心,终究是卖了一笔银钱的,咱家也还留了些米粮,省俭着吃,不够便买些,到明年秋,收了稻谷、卖了山果,便缓过来了。”


    冯大宽慰道。


    话虽如此,可徐媪仍是气的捶胸口。


    第49章


    晡时,


    冯家食案上,陈设着白粥,冯富贞食之无味,到底碍着徐媪的身子,没有抱怨,然而心底越发因季胥说中粮价这事而不自在。


    冯兴霸则扁了嘴,闹道:“我不要吃粥,说好晡食吃枣糒的!我要吃枣糒!”


    这枣糒是实打实的干饭,里头还有枣干,家里倒是有秋日晒的枣儿,可稻谷剩的不足,眼看涨到六十钱一斛,年关家里还有大把的花销,若将稻谷吃完了还得费钱去买贵的,便吩咐鲍予晡食煮点粥吃。


    “我要吃枣糒!枣糒!”


    冯兴霸爱甜,素日喜食枣糒,今见案上没有,一番闹起来。


    搅的徐媪脸色愈发挂不住,好似脸上被谁扇了巴掌。冯大便拉下脸道:


    “再闹连粥也不许吃!你瞧瞧那些乞食的难民,哪里又吃的上这些!”


    这才喝的冯兴霸不敢闹,埋头吃粥,拣些菜拌着用。


    “我的祖宗!你少量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稻谷都涨到六十钱了!”


    季家大房,季元量米做晡食时,金氏急着冲进来道。


    一面将量筒里的稻米往回倒,盖紧了米瓮。


    “这点可怎么吃?”季元不满道。


    “多加些水,煮稀一点。”


    金氏悔的肠子都青了,家里头二十亩地,赋税后也还有不少余粮,听说那粮贾只待两日,便将余粮一口气卖光了。


    那会听说王麻子家听信季胥的,要观望些时日,还笑话这家笨,这也就是外地粮商,他们走了还上哪卖这么好的价?等着悔去罢!


    可如今,稻谷涨到这个价,金氏是半点儿也狂不起来了,整日被霜打蔫了似的,连饭食都使唤的季元去做。


    “若是吃空了,还得费钱去买那六十钱一斛的,我可没钱。”金氏又往回抓了一把米,说道。


    家中不过剩了些嚼吃的口粮,若像往日那般敞开了吃干饭,根本嚼不到来年秋的。


    “鸡鸣布不给扯,现连干饭都吃不上了,日子过成啥样了,越过越差。”


    崔家,崔思看着面前的米粥、菹菜,埋怨道。


    廖氏被这稻谷涨价扰的心火躁盛,她家卖的最早,连粮贾那波都没赶上,亏的最多,这会子便凶了口气,道:


    “你这死丫头,有的吃还嫌,让你吃两日糠咽菜,看还多嘴舌不?”


    季家二房,季凤在灶屋里头舂米,只见她脚踏舂碓一头,木杵在石臼里珰珰作响。


    等米脱了壳,便倒在竹簸上,手上一下下扬动着筛出粃糠。


    有些粃糠落在了下头垫的麻袋外头,她都用手盘在一处,捧回糠袋里,一点不浪费。


    家里已经攒有半袋糠了,日后若是养鸡鸭能作用处的,况且现在粮价涨到六十钱一斛,连带这些粃糠在她眼里也金贵起来。


    筛了一遍后,簸上便剩下白米了,当然会掺着还带壳的稻谷,若要做到将米舂的干净不掺杂,要舂的更久,那会捣出来好多米屑,连着和粃糠被筛下去,这样实在可惜了。


    还不如后头细细挑拣一遍。


    只见凤、珠二妹跪坐在旁边的苇席子上,盘开竹簸的米粒儿,将些稻子、小石子拣出来,稻子又放回粮袋里,下次再舂。


    这米在鬲中闷出来,一揭盖子那米香便令季凤觉得好。


    “这样的日子能吃上干饭,可真好,亏的阿姊囤下这些稻谷,不然外头涨成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季凤心安道。


    “香!”季珠垫了脚尖,把小圆脸挤在白雾里,深深嗅着。


    三姊妹将那鬲中的米粒刮的干净,搭着午后掐来炒着吃的嫩菜,一粒不浪费的。


    因外头蹿走的生面孔令人不安,凤、珠也不去外头寻伙伴玩闹了,三人早早漱洗过,闩门睡了。


    次早,季胥依旧起来做角子,紧闭着门,外头只能瞧见窗口黄光。


    家里为买二十斛粮,攒的钱花了大半,如今还剩了七百钱左右,也说不准后头什么景况,万一比现要乱,买卖若做不了,便断了来源。


    眼下才冬月初,还有一整个冬日要嚼用,家里还缺许多家当没添置,总有要花钱之处,因此季胥想趁现在还算安生,还做角子卖,能卖多少算多少。


    想着盛昌里有难民蹿走,里民出来都少了,生意多少差些,因此少做了些,荤、素总做了三十份,再开了罐皮蛋,挽着篮,用麻布盖严实了,与庄蕙娘两人结伴而去。


    “阿姊,路上当心,早些回来。”


    凤、珠送她出门,巴巴望着,想到阿姊要走卧蛇谷,这颗心总放不下。


    季胥让她们进去闩好门,渐走远了。


    因她身上的绵复襦是鸡鸣布,原是甘家给的那匹好料子做的,如今穿来簇新鲜亮,倒分外打眼,可又单这一件绵的能御寒,她便在外头罩了旧日的秋衣绔,粗糙发硬的苴麻料子,穿旧了的,簪发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笄了,十分朴素。


    庄蕙娘穿的原就是半旧的补丁絮衣,并不惹眼,两人走在卧蛇谷,沿路的窝棚里有视线盯来,见是穷家女,便只嘴上念着:


    “行行好。”


    并不拦上来,吃不饱时走两步都是费力的。


    季胥并庄蕙娘只能当未闻,仍走自己的,她们常在这过路,若给了一次,被认熟了脸,日后便不得安生了。


    “大老爷给几个钱买口吃的罢!我每日求神仙保佑您长寿无极!”


    只见县里乔家的一行牛车经过,仍去牛脾山燎炭的,这年头牛贵,何况还有这样多的牛车。


    难民们见是大富户,一股脑儿从窝棚内涌出来,追着牛车走,尤其扒拉着为首李管事的车。


    李管事那身显眼的羊皮裘被一只黑手拉着,求情讨要。


    “大老爷行行好。”


    李管事甩了袖子,喝道:“谁敢再拦!”


    他们并不是头下被拦车了,从县城出来,城门口聚集的难民比这处乡里还多,已有过应对。


    只见车上的仆从纷纷亮出家伙什儿,这行进山伐木作炭,他们是带了斧头柴刀的。


    难民们一时被震吓的后退,并不追着了。


    这头季胥与庄蕙娘只顾紧着脚步远离这处,待分别进了盛昌里与乡市,更多的是本地黔首,不像卧蛇谷似的难民聚集,全是生面孔,倒还好些。


    季胥仍是一家家的门前去问,十分安静的买卖,卖完又将麻布遮掩好,挽篮去下处。


    她熟悉盛昌里的道,只拣些大路、畎亩房舍密集、有鸡鸣狗吠的地方来走,至于那住的太偏僻的人家,便不去了,安全要紧。


    “又来了!稻谷贵到六十钱了!哪来的粮食次次讨给你!别处去罢!”


    只见有难民在房舍前驻足,捧碗向内,里头传来不满的响应。


    稻谷涨价,盛昌里的人户是亏卖了的,偏偏盛昌里这处余粮多,卖给大粮贾也多,亏的钱自然最多,不过他们这处人家有底子,还能撑住罢了。


    不过对难民们的情绪,也从原先的同情,越发的排斥忌惮了。


    难民们能讨到的饭越来越少,眼神透出渴望和急迫。


    “了不得了!


    如今盛昌里乱成他们的地盘了!乡啬夫和亭长也不管管!”


    只见一细布襦绔,戴银戒子的胖妇人被一小郎缠住讨吃的,哀求拉扯她手中的竹箪,争执中竹箪脱手在地,那小郎捡了滚出来的两个熟鸡蛋,撒腿便跑。


    胖妇人骂骂咧咧的捡起竹箪。


    季胥这处卖完上半日光景,也还剩了十来个角子,庄蕙娘那头亦是,剩有五六个,她愁道:


    “因这些难民在乡市蹿走,乡市比以往冷清多了,想来都情愿在家不出来,这面粉这样精贵,做出来的角子没卖完实是可惜了。”


    季胥道:“好在面粉是先时囤的,若能卖出这些倒也还好,剩的带回去自家吃也不会浪费了,明日再少做些便是。”


    “只是,”


    她望了望那些窝棚,“盛昌里这番卖粮大亏了,也不比先前,能让难民们讨到吃食,这样下去,怕是要乱,小买卖也就越难做了,咱们现在能做一日算一日,多少攒点钱好过年关,熬到粮价降下来。”


    庄蕙娘听后,不由的忧心起以后,叹道:“都是关东旱灾闹的。”


    正走着说话,三两的难民从各里涌出去,往亭门那处赶,


    “快,快走,有富户在乡亭施粥!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乡亭?走走!咱们快去!”


    只见窝棚外这一消息告走开,里头窝着攒力气的老弱妇孺都出来了,个个干瘦如柴,虽互相催促要快,但吃的少,行动也并不敏捷,不过是凭着对吃食的急迫渴望往那处赶。


    随后还遇上甘家的阿耐,正引着仆从,抬米的、搬釜的、背柴火的,俱也往乡亭去。


    季胥问了问,才知原是孝顺里的老乡绅,召集了盛昌里的富户们,在亭门外架了棚屋,每日做粥施给难民,也好教这些人莫在各里乱窜,惹得人心惶惶。


    盛昌里的富户属甘家为首,甘家白夫人向来交好孝顺里有名望的乡绅,她女儿入书舍蒙学的事,正是宴请的乡绅毛公,才有后续。


    于甘家来说,施粥能得好名声,加之乡绅们有的是县官的座上宾,甘家是乐的给情面的,因而响应了这事,吩咐阿耐来办。


    “加上甘家,总有十户富户派了人在亭门外架釜施粥,从今儿起,每日一回,想来你们的买卖也能安生做下去了。”


    阿耐道,没工夫多停留,和季胥说上会子话便忙忙的走了。


    庄蕙娘听后迎来希望一般,面上的愁云一时散去,道:


    “这下可好了。既然每日在那能得粥吃,他们就不是这样乱走乱蹿的,惹的大家忌惮不已,连带买卖难做,以后这日子总算安生了。”


    实则季胥并不因此乐观,施粥终究不是长久之相,关键还得看粮价的走向,能否降回来,以及难民的安顿去处如何。


    不过她们的买卖,到底托富户们施粥,安生做了些日子,虽赚的比先时少,但时移事迁,季胥也很满足了。


    妹妹们就更是了,能吃的上干饭她们就庆幸极了,钱多少不打紧,只盼阿姊平安归家。


    连日过去半个多月。


    只见乡啬夫梁兆从县廷回来,如今稻谷已然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较之最初,翻了一番。


    急的他嘴角燎泡,身形憔悴的进了乡亭,近来也不往家里去住了,但凡人见他,就要追问他稻谷涨价之事,他索性避在此地。


    不多时,一个乡佐叩门道:


    “乡啬夫,外头聚了好些乡民,都闹着问粮价的事。”


    想当初,乡啬夫梁兆打包票说这粮价不会再涨,只会在官府定的市平线内,可如今不仅涨,还飞涨了,乡啬夫这脸简直没处搁。


    “他们吵着要进来,亭长和亭父都拦不住了。”


    乡佐急道,话落,只见一帮乡民涌了来,神色愤慨,金氏冲在最前头,两只眼睛熬的血红,一挤进来便声张道:


    “乡啬夫呢?我们要见乡啬夫!八十钱一斛,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对,人呢?出来把粮价飞涨的事情说个清楚。”


    “司市师是做什么吃的?粮价飞涨,早都过了市平线,也不管管那些粮肆商贾!”


    “那坏了心肝的粮贾!那两日催着我们卖粮,教我们亏了一倍的钱,现在谁还买的起那八十钱一斛的稻谷!亭长当初很不该放那些关东的粮贾进来!他们一定早料到粮价要涨过市平线了!”


    金氏想想自家卖出去的粮谷,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沫子。


    家里剩的口粮本就不多,今日这粮价翻番,哪敢敞开了吃,连日是水比米多的稀饭,吃的她面黄肌瘦的。


    她本是窄长脸,熬尖了下巴,越显的拉长了脸,,划拉手臂大呼小叫的道


    季胥和吕媪也来了,他们虽有余粮度日,可粮价飞涨,大家买口粮花的钱多了一倍,自然就少了钱去买旁的吃食,买卖越是难做,怎么会不想知晓粮价之蹊跷,只因人多暂被堵在外头。


    周围一片愤慨的闹声,听的里面乡佐在道:


    “放他们进来。”


    亭父这头大开了院门,他们这些堵在外头的方得以聚在院落中。


    从屋内出来的梁兆站在最前面,面向他们,大喊好几声“乡亲父老”,义愤填膺的骂声才歇下来,让梁兆插了话进来:


    “我在县廷里打听过了,实在是扬州最大的粮仓因天干物燥走了水,烧个一干二净,加之前阵子粮贾在各郡大肆收购秋粮,咱们这的粮价这才一涨再涨,不过诸位放心,上峰们已经在向周边州郡调用公粮来周济,想必要不了多久,咱们这的粮价便能跌下来了。”


    “给个准信儿,到底多久!”


    “这都马上腊月了,还能不能让大家安生过个除日!”金氏说道。


    “就是,早就说在调粮在调粮,我们这样没耕田的人家哪里等的起,家中都无米做炊了!”


    说话之人早就追到乡啬夫家中探听过情况,当初也是这个理由,如今便急了。


    梁兆道:“我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只可恨我只是一微末小官,如今这样的大事,也非我能做的了主,不过是听信罢了,


    不过诸位乡亲父老们放心,但凡有一点儿音信,我一定尽早通知到诸位。”


    众人听说,也不能当真掀翻了这乡亭,否则要被判作寻衅滋事者抓起来吃苦役,不过是勒紧裤腰带,骂骂咧咧散了。


    金氏临走指着道:“等着,改日我还来问!”


    季胥和吕媪也走开了,吕媪叹道:“竟是粮仓走水,那该是多少粮食哪,造孽啊。”


    季胥一时没有声响,在想着什么。


    一看亭门外侧吵吵嚷嚷的,是甘家的阿耐带着一帮仆从在拆粥棚,指挥道:


    “这个拆了,这铁釜是咱们的,还有这架子,都带回去。”


    旁边亦有别的富户在拆自家的施粥棚,如今粮价翻番,盛昌里的富户们也顶不住日日施粥了,他们这批,拆的还算最晚的,有些粥棚早些日子便拆了,纷纷都顶不住这项开支了。


    “善人们,怎的都拆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有的难民还捧着木碗在等今日的粥,见都在拆粥棚,不由的心切道。


    有富户家的小仆便道:“如今我们灵水县的稻谷都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能为积德行善掏空了家底。


    你们往别处走走,兴许还有那更富裕的地,朝他们化缘去!”


    话虽如此,现今正值寒冬,他们这帮关东来的难民又无官府开具的传,要过各地关卡,只能翻山越岭绕远路,不等走到下个地,也冻死饿死了。


    在这待过一阵子,俱知道这牛脾乡的盛昌里还算是富裕的,好容易到这,离了这,又还能找到哪处能乞来吃食的富贵之乡呢?


    一时都哀天叫地求了起来,那些粥棚还是拆了。


    看着揪


    心,可如今被这粮价搅腾的,人人自危,大都是有心帮而无余力了。


    说起来,近半月,季胥的角子生意也愈发冷清,粮价带百价,如今肉价也涨,这正经吃食上要花从前两倍的钱,能花用在小吃上的钱也就紧巴了,


    别说其他里,就连最富裕的盛昌里,民户生活质量也大不如前,连带影响了季胥的小买卖,近来每日能卖个二十到三十钱,就算顶好的了,


    庄蕙娘在乡市那头则更少了,但都还在坚持着,眼下什么都涨价,诸如炼油的脂、缺少不得的盐巴、就连一片菜叶子都比以前贵,日常开销越来越大,多少还能拣点家用。


    次日,季胥拎着比往日轻的多的篮子,在盛昌里卖角子,粥棚一拆,各处又多出游荡的难民。


    他们不似刚来时,能在许多人家乞的吃食,如今都狠狠心,挥手道:


    “家里没粮,别处去!”


    如此接连碰壁。


    季胥的角子,问二十户能有一户要的,之所以还能来卖,因她的面粉是从前囤的,那时价还经济,还能撑些时日,不用外头买;


    肉价贵了一半,荤的便不做了,只拔些屋后种的菜蔬,做些素的来卖。


    陈家见菜价也涨,她们的分成季胥却没给减,过意不去,便出了一半的菜,好在这些是地里头种了有的。


    至于角子的价钱,涨了一个钱,算下来还有些微薄的赚头。


    迎头见蔡膏环推着独轮车,在沙砾路上,铁釜和铲子丁零哐当的,近了显出面上黯了神采。


    “蔡婶儿,往哪处去?”季胥问道。


    蔡膏环丧声歪气道:“这面粉都涨到百钱一斛了,好些面食的小买卖做不下去了,


    那孙吝郎,早都不做了,听说在县里给食肆做帮厨,挣些佣钱,


    我这生意也冷冷清清,本儿都捡不来了,索性也收了摊,回家清闲去,这不,马上也腊月了,到处洗刷洗刷,拾掇干净。”


    “你生意还好啊?”蔡膏环问道。


    季胥摇摇头,只见她篮里也还剩着,说道:“也就这样,家里没地,拣几分嚼用钱。”


    蔡膏环瞟了瞟四周,轻了嗓门道:“说起来,多亏你当初叮嘱我一番,家里还留了半数的粮没卖,想来到明年秋,也不用去外头买贵价粮了。”


    又道:“如今乡里外人多,乱糟糟的,你一个小女娘当点心,别走偏远了,若有事,只管来家寻我,我家就在松林子那。”


    二人在路旁说了会闲话,各自走开,忙去了。


    季胥又卖了会儿,最后还剩点,看天色不早,便收拾归家了。


    庄蕙娘已在盛昌里路口等她,如今不论谁早谁晚,都约在此地汇合了,结伴着归家,今日却见陈车儿也在那处,离平素下工的时辰还早。


    问了问,才知窑场近来生意不如往日,像陈车儿这些外头雇的,都暂时让回家了,就留了甘家的奴籍小郎们在那处做活,也都忙的过来。


    陈车儿道:“王典计照顾我,还多留了我在里头半个月,不过近日夫人亲自散了好一批佣工,没法子便让我也家去了。”


    “就当歇整了,日后生意景气了,你这样利索勤快的小郎,窑场那头定是抢着雇回去的。”季胥宽慰道。


    好在陈车儿也不是那悲态的,一转眼也就笑道:“正是这样呢,胥姊,我帮你提着篮。”


    三人结伴着往本固里去。


    许是粥棚拆了,各处乞食未果的缘故,一路上,卧蛇谷遇见的难民,那凄寒又渴望的目光,总是会黏在他们身上,好长一段距离。


    近来,季胥习惯在绵襦外头罩一件旧衣,从前打了补丁的,扣的严实,看着破烂;


    陈车儿又方从窑场出来,灰头土脸的;


    庄蕙娘穿着亦是俭朴。到底这行人形容实在不起眼,又有一男二女,并没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应宝子们的,这章够肥~


    第50章


    本固里菜地里一片骂声。


    “我这才长成的蔓菁,自家还没来得及吃,他给我偷去一半!烂了手脚的豚人!老天也要容不得你!”


    只见廖氏刨弄着旁边被踩坏的菜,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一时骂了不停。


    “都是卧蛇谷那些难民做的祸!”


    一旁菜地的妇人道,他们这片菜地偏远,不比门前屋后的菜畦,离了房舍与人家,夜里便无人看顾,想来就是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来偷了去的。


    “谁家日子又是好过的,要偷去偷那些盛昌里的大富户去!跑来偷我家,被我逮了,看不打断他手脚!捆在树下三天三夜!”


    那贼只取了蔓菁底下的茎头,留下一地的菜叶子,廖氏简直气疯了,直骂了一下午,拾掇了那些被丢下的菜叶子,带回家烩了吃。


    庄蕙娘见状叹道:“真是越发乱了,昨儿也有一家被偷了菜的,告到求盗那去,求盗又哪里管的过来呢……”


    因亭门外拆了粥棚,难民流窜,翌日,陈老伯陪了她们去盛昌里,手持一锄头,一路警惕卧蛇谷那些难民,约好日中时再来接她们。


    季胥这厢提着篮,正挨家挨户问着,在鲍家附近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


    被围着的,乃是鲍老爷,没了往日在寿宴的神气,如今圆脸消瘦,胡子邋遢的,连袍子都未扣好,只顾咬牙切齿的詈骂道:


    “杀千刀的贼!我今年做寿才收的一块帻巾,缣帛的好料子,能值百钱,还有我那鸡鸣布的绵袍子,


    那么大的一颗玉扳指,全给偷去了,我那多病的妻,一下气的起不来床,说说,这可要我怎么办?”


    “可有谁瞧见了那贼人的踪迹?”有看客道。


    鲍老爷的邻居们俱是摇首不知,“没瞧见哪。”


    “呵,不用猜也知是谁,如今成日里在咱们这晃荡的,不就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有个邻居道。


    便有附和的:“定是他们穷极了,夜里偷了去!”


    一说起那些徘徊不走的难民,便少不的有怨气:


    “乡啬夫竟也不管管,如今乱糟糟成什么样,我昨儿晒在门前的腊肉就少了一块。”


    “我家的衣裳也少了!”


    “我家地里的菘菜也被偷了!”


    “保不准就是那些难民偷的,趁早该赶了他们才是。”


    如此一来,一窝蜂的涌到乡啬夫那,要乡啬夫断案,将难民赶出牛脾乡。


    这处散去,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北风卷着地下的枯叶沙沙响,季胥觉着不对劲。


    一回身,只见后头一男子盯着她这向,满面尘土,衣衫褴褛,眼神隐隐有疯狂之意,


    “女娘,给点你的东西我吃,求你行行好。”


    一面求说,一面探手来捉季胥。


    季胥早在他起头说话时便拔腿向后跑,只听后头他喊自己的同伴道:


    “那女娘是做买卖的,我方才看见她篮里有吃食!”


    他们关东来的还不知这处兴起的角子,只见过旁人吃,知道能填肚子,一时有三两个难民缀在季胥后头,步步紧逼的讨要。


    偏偏这处的人家都紧闭了院门,方才又散了一波人去寻乡啬夫理论,一时找不到本地乡民庇护。


    好在不远就是松林子,季胥远远便在院外喊:“蔡婶儿!”


    待蔡膏环闻声开了院门,季胥正好到跟前,“后头有些难民盯上了我,借婶儿家避一避。”


    蔡膏环朝她身后张望,只见那三个男子渐渐停住步子,可也不愿离去。


    她拉了季胥的手,一面道:


    “你可来了,阿大、阿二,你们妹妹来家了,还不出来接一接!”


    说话她家两个粗实的儿郎向外来,立身一站,终究将人震吓的离了这处。


    蔡膏环拉她进堂屋坐,倒了热水给她喝,唤家里小女捧出柰脯来案上。


    说道:“可缓过气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将买卖放


    下,他们这次记住你了,若下回还落单,谁知他们饿疯了要做什么,丢了些吃食事小,伤着了人事大。”


    季胥点了头道:“婶儿说的在理,眼下确实不能再卖了,我也像婶儿似的,在家休整一番。”


    如今也攒了一千三百钱了,家里囤有粮食、柴禾,屋后有菜,哪怕一段时日没有进项,也可以好好度日了,至于旁的家当,若日后太平了再做打算。


    “正是的,你一个女娘家,这样独在外头到底是犯险的事。”蔡膏环道。


    又说了会子话,抬头见将要日中时分了,季胥说要走,蔡膏环唤她家两个儿郎送她出盛昌里,那头陈老伯已是等着了。


    待庄蕙娘自乡市来了,一行人回家去,篮里俱都剩了角子没卖出去,对视一眼,似都有话要说:


    “婶儿,依我看……”


    “胥女,要不……”


    一开口,话都默契的撞在一处。


    “婶儿你先说。”季胥让道。


    庄蕙娘道:“要不暂时别卖了,我刚上粮肆打听了一番,如今面粉都涨到一百一十钱一斛了!


    那做粔籹来卖的马氏,早都顶不住收摊不卖了,唉,如今粮价涨成这样,也没几个有闲钱来买旁的吃食打牙祭,都勒紧裤腰带过活儿,


    咱们的角子卖的也愈发不景气,日日做的比原先少,也说不准就要剩出些来,这白白费了多少白面,


    虽说是你从前囤下的,可到底也不能这样浪费了,如今都多贵了哪,这亏的都是你的本钱,婶儿实在过意不去。”


    季胥听了,说道:“我和婶儿想到一处去了,也是想着,如今那些难民实在令人不安,暂时先不卖了。”


    因生意淡淡的,连素角做的都少,面粉消耗远没有从前快,家里还剩了七斛面粉。


    先时面粉没涨到一百一十钱的高价,还有些赚头,若按今时庄蕙娘打听来的面粉价钱,算下来,低买高卖,直接将这面粉卖到粮肆倒省事,做成角子来卖,既费了人力,赚的也并不多,若再将角子涨上一个钱,越发难卖了,倒不如将面粉留着自家吃。


    “待日后看行情,若是行情好了,再捡回来卖。”她说道。


    庄蕙娘很是认同,“是咧,我也这样想的,这马上也腊月了,便在家做做菹菜,洒扫庭院,置办点腊月和正月里的吃食,哪样都可忙的。”


    两人同吕媪商量了,吕媪也道:“在家歇整也好,如今本固里接连有那菜地遭了贼的人家,我都担心你们过卧蛇谷,东西要被人抢去,还是安全要紧。”


    回到家,季凤又说了件事,


    “上午我和小珠闩了门在东屋,从窗子那看见两个难民,犹犹豫豫的,似想去咱们屋后偷菜,我正要叫嚷起来,他们到底走了。”


    屋后的菜畦好在离家近,再个垄上这处各家房舍相隔不远,喊上一嗓子四邻都听见了。


    如今大家伙情绪都不好,恨极了偷盗菜蔬的贼,若抓着了只怕要捆在树上打。


    因而那些难民只敢朝偏远无人的菜地下手,虽见这家大门紧闭,到底顾忌里头人丁多,犹豫一番走了。


    因这事,趁天未黑,季胥还去了趟王麻子家,若说谁家离的近,除了东向毗邻的大房,便是西向几十步之遥的王家了,


    若夜里遭了盗,叫嚷起来,不指望大房能冲出人来,陈家又隔着连片的田亩,一时是听不见的,最近的只有王家。


    “胥女!快来坐,最近盛昌里的生意可还好?从前多亏你劝我留下那四斛粮,涨到八十钱时我才卖了,添了豆子来吃,还带还清了赋税那会儿欠下冯大家的外债。”曹氏惊喜的将她迎进屋,话着家常,语调温柔,亦是感激的。


    家里清贫,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的,曹氏使唤王麻子去烧火,炙个大薯给她吃。


    季胥只让她别忙,说了来意。


    “你放心,但凡有事叫嚷开来,我们夫妻一定带了家伙过去,这是不消多说的。”曹氏做主一口应道,并不问王麻子的意见。


    “那我便先谢过婶儿了。”季胥道,这样也算多了一道防,夜里心安些。


    是夜睡觉,季胥姊妹又将柴刀并锄头拿进了东屋,放在唾手可得之处,幸而一夜无事。


    话说鲍老爷一行人因家中遭窃闹到乡啬夫面前。


    乡啬夫梁兆深知是粥棚拆了牵连出来的,领着乡佐,在卧蛇谷盘问了每户难民,自是无果,


    不过他也觉着目今的乱象,也不定就是外来人偷的,如今粮价飞涨,各家日子都比从前艰难,保不齐有本乡人在浑水摸鱼。


    隔日,乡啬夫在亭门处召开了集会,令乡佐在各里敲锣通知了,让每户派个代表来参加。


    季胥并不做买卖了,与陈老夫妇一道去的,这一路不少本固里的熟面孔。


    其中廖氏风风火火,家里菜地被偷,她早怄了一肚的气,要向乡啬夫讨说法;金氏也在,猩红一双眼,冲在最前头。


    只见亭门旁,乡啬夫梁兆,姿态恭谨,从牛车上搀下一位老叟。


    老叟须髯银白,身穿半旧黑袍,手拄鸠杖。


    “尤公来了!”


    “是尤公他老人家!”


    这便是乡三老尤公,年老德硕,为人敬重,人群里躁动一番后,很快安静下来,等尤公说话。


    连挥舞膀子,煽动大家向乡啬夫要说法的金氏都暂且停住嘴,廖氏亦憋住肚里的火,不再吵闹。


    “大冷天还让诸位出门一趟,实乃老朽的罪过,只是近来乡中乱象频生,让我想起位我幼时的邻居,此人天聪性敏,擅巧工,孝顺里的庙堂、盛昌里的桥……俱是他参与修建的,一日却被刑右手,你们说可叹不可叹?”


    “可叹。”众人道。


    擅巧工之人被刑右手,可如何手握工具,不禁问道:


    “这其中是何缘故?”


    乡三老尤公缓缓叙来,原来是此人因眼红一户人家的一件华美的裾衣,趁夜涉险偷盗,被人赃俱获,又牵连出家中好几件赃物,最后右手被刑之,发配做劳役。


    尤公说的引人深省,有那埋了首,暗自掩袖擦了擦冷汗的。


    其间也有的指控道:“咱们乡里,也出了好几桩偷盗的案!”


    “定是他们外来的难民所为,依我看,既查不出贼人是谁,便一齐将他们轰出去了事!”


    尤公叹道:“如今正值冬月,他们中有老弱妇孺,若是武断将其轰走,少不的要冻死在外头……他们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卧蛇谷搭了窝棚,平日会进牛脾山找些野菜草根果腹。


    我会在其中告诫一番,令其日后勿入各里地界,就在卧蛇谷暂且安身,


    另外,也会由游徼与田啬夫编出五支青壮队伍,分别在五里巡逻,既防止难民进入各里,也避免有本乡细民浑水摸鱼。”


    其实尤公不主张轰走那数十难民,还有一原因,若一味绝了人活路,难免有斗械惨案,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因道:“甘家富户明日起,每隔一日在亭门口施豆粥,若有余粮的人户,想行善积德者,也可将粮交与游徼,不必声张,游徼队伍自会分发给难民,


    这些人,也都是逃难来的苦命人,等县里出了通知,再对他们的去处另作打算。”


    “我家地里的菜都少了,白甚么不将他们这些贼轰走?还咱们清净。”


    集会散了,仍有嘟嘟囔囔不满这安排的。


    “尤公他老人家心肠也忒好了些,敢情偷的不是他家。”


    不过也只敢低声埋怨,到底乡里尊崇


    尤公,没谁去迕逆,落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廖氏不满这结果,也只能咬牙忍了。


    游徼乃是孝顺里人氏,是乡三老尤公的亲戚,也姓尤,人称尤游徼,属于乡里的有秩小官,专事巡徼,捉捕奸盗。


    生的燕颔虬须,形貌粗犷,与田啬夫是旧识。


    集会散后,他同田啬夫说话,撸起袖子,义愤填膺道:“那劳什子乔家,为占山作炭让县丞将邑兄调去守山,在山上辛苦这阵子,这巡逻的事便交给我,兄歇着便罢。”


    因难民聚集拦路,牛车难行,乔家终究不再来牛脾山作炭,庄盖邑这处解放出来,不过公田如今是休耕期,也无须看守,县里便安排他来乡里,参与巡徼之事。


    不过上头如何安排,下面照样可以变通的嘛,尤游徼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