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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话说季胥接连三日在盛昌里卖上了肉蒸饼这事,在本固里传了开。


    因这里头有鲍予的功劳,她在田间地头忍不住就洋洋洒洒抖落出来,


    “要我说,还这胥女有眼光,知道先问问我这里头的内情,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盛昌里女娘,本固里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处?这多亏了有我呀!”


    “盛昌里那帮蛮霸贩子竟没赶她?”


    “胥女真是捞着了,盛昌里那帮蛮人可富了,买蒸饼还不是随手的事。竟叫她吃下那块难啃的骨头。”


    “我上回去卖瓜菜咋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些话传到冯富贞耳中,她气得甩手归家,同徐媪抱怨道:“都怪叔母,作甚同胥女讲,她又不是咱家人,白甚么帮她。”


    徐媪纳闷,早先农忙那会子,孙女还主张要胥女来家庖厨,这会儿却又厌上了人家,不知是哪里头的缘故。


    她道:“同乡同源的,能帮就帮帮人家也好,于咱家名声也好。”


    冯富贞见大母不站自己这头,急的脸红,她道:“我悄悄告诉大母吧,三年前,小叔忽然要舍弃学业文章,要去县里头寻些活计挣钱,其实是要和胥女一道,大母怕是不知道罢?”


    徐媪闻言,不由的锁住眉头。


    她那小儿,打小脾气拐孤,成天与书卷为伴,不见的他说几句话,那胥女倒不知怎的,很合了他性子,两人玩的来。


    她并未多留意,一心只在冯恽的学业上,后来经舍大儒听说他蒙学时颇有天赋,愿收他为弟子,传授经学,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冯恽倒撂挑子,要去县里头找什么活计。


    “他们约好一天去的,后来胥女倒提前一天走了,谁知运道不好,教贼人略卖了。”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徐媪问道。


    “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一处,他们说话并不防我。”


    “兴霸呢?又去哪里野了?”冯富贞转了圈又回来问。


    徐媪还是那副锁眉思虑的模样,半晌道:“哦,他去找王利玩了。”


    此时,王利照旧,去季家二房,帮着拾柴换蒸饼来吃,冯兴霸因来找他,一听蒸饼,也胶牙饧似的黏着一道去了。


    不过,季凤近日是无需去冯家牧猪了,她是在家的,刚和小妹吃过朝食的蒸饼,尚还不解阿姊为何要留出这么多来,吃完朝食还剩七个呢,多带些去盛昌里卖钱多好。


    一出灶屋,忽喇喇的,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冯兴霸,全来了。


    季珠便同她说了近来他们帮忙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凤一听,朝她脑袋戳了一指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王麻子偷过咱家胡瓜,你还把他家的人招来,不是招贼呢吗?”


    季珠低起脸,不敢吱声。


    王利羞的双颊火热,一股脑儿急道:“我不是贼!我可没偷过你家东西,季虎孩才偷过你家蒸饼吃呢!”


    季凤遂朝妹妹一细问,方知那日季虎孩摸来灶屋偷吃的事,她性子上来,隔着院墙就骂了两句:


    “眼馋肚饱的小鬾鬼!叫我抓了,看我不拿荆条捆了你!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听的隔壁墙根下,也想掺合来拾柴的季虎孩愈发胆怯,他本就怕隔壁的季凤,胜过怕他亲姊,登时跑进堂屋。


    矮矮的,和听着骂声出来的金氏撞个对碰。


    她一把搂过季虎孩,站至院内,破开嗓道:


    “说谁呢,没大没小说谁呢!究竟谁教出来的畜产,对着伯母这样放肆!”


    季凤回道:“谁偷我家蒸饼吃我说谁,自己不教好,教出个小贼来!看哪天被求盗逮去了,我才要发笑呢!”


    金氏遂回过神来,是这季虎孩偷吃了她家蒸饼,怪说那日窗子下的柴禾都被踩下来好些呢。


    她还以为家里进贼了,里外清点也没少东西,合着是这小鬾鬼馋到二房去了,她气的捞过季虎孩来,直打他屁股。


    “哪个叫你去偷她家的?


    那有什么好偷的?你这馋死鬼投生的!”


    季虎孩被打的吱哇乱扭,好容易挣脱来,往刚出屋来的季富后头闪躲。


    季富护住他道:“你打他做甚!哪个小孩不偷摸东西的,


    她家若是锁着灶屋,虎孩能偷着吗?好好说几句就行了,做甚动起手来,打坏了祖宗都要怪罪的。”


    金氏气的咬牙,为的是自己在二房跟前没了脸,尤其才在田间听说季胥又在盛昌里卖上了蒸饼,她的心就像热火烹油似的。


    那可是盛昌里啊,比本固里富得多,那蒸饼该有多好卖,那钱该有多好挣。


    偏生这小儿还死乞白赖的,去想二房的蒸饼吃,如何教她不气,扑着又要去打,季虎孩躲,季富拦,季元来劝,乱成锅粥了。


    一旁烧火做朝食的季止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旧年的补丁衣裳,满脑却都是季凤季珠两姊妹,


    连她们,都穿上新衣了,听说,还是在陈家扯了半匹布,从头到脚都做的新的,那季凤这两日都穿在身上,一点灰便在门口拍打。


    她都看见了,便央金氏给她做新衣,金氏说她这旧的还没穿坏,不给做。


    她心里又酸又涩,想了个主意,和金氏道:


    “阿母,我也去盛昌里做买卖,就卖咱家的菹菜,卖了钱给你争脸。”


    金氏一下对她亲香起来,“我的好阿娇,比你没出息的弟弟强多了,我这就替你拾掇,


    我那坛子菹菜够酸够味的,还不把盛昌里那帮人馋的跟你跑?


    想她胥女都行,你有何不可以……”


    她已经看见那钱大把大把的往自家钱袋子里钻了。


    隔壁的季凤他们,这会已是去牛脾山拾柴了,王利也跟着,季凤倒是没再赶他,独对他冷着张脸。


    王利越发卖力拾柴,拾了一大捆,比众人都多,分蒸饼时,虽是正好七个,但季凤哪舍得按个给,就一人掰了一半给他们,说道:


    “这是肉馅儿的,可香了,我阿姊在盛昌里卖上两钱一个,大家还抢着要呢,我都只舍得给你们分半个。”


    她想着,剩下三个,便留着做晡食也好,还能省点粮。


    “肉馅儿的?太好了太好了,我爱吃你阿姊做的肉。”冯兴霸眼睛一亮。


    陈狗儿兄妹也在咽口水,他们先前吃的都是白玉的,还没尝过这样的,年节方能吃的上的肉,这会子一听说,哪能不馋。


    至于王利,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瞅,轮到他时,季凤掰了开,递那小块的给他,“喏。”


    可瞥到他背后那大捆的柴禾,罢了,一码归一码,她咬咬牙,递了大块的给他,自己占那小点的。


    王利都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接来,送进嘴里,还省出一半,留着带回去给他妹妹王绵,陈狗儿和陈穗儿亦是,都俭省着吃,没舍得大口塞完,要带给大母尝尝这肉馅儿的。


    “我这块给大父尝尝。”


    冯兴霸倒是三下五除二往嘴里吃完了,吃的咂摸嘴里的余香,约定道:


    “我明日还要来!”


    “阿姊!”


    恰好季胥也归来了,妹妹们唤道,迎前来,争着接她手里的东西,在伙伴们面前左右黏着她。


    只见季凤接过那沉甸甸的柳篮。


    里头照样买了肉、五十个鸭蛋回来,季胥如今每日都做皮蛋,为的是日后的买卖。


    眼下蒸饼虽卖的多,但每日要费大半斛面粉,四五斤肉,刨除这些本钱,并每日买鸭蛋的钱,能攒个一百钱下来。


    但盖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照这样攒下去,待攒齐了,都已经入冬了,她们这破草屋子四处漏风,哪里住的人。


    所以她每日都做上一罐皮蛋,过些时日能启开来了,许会添个持续的进项。


    季珠则接过一只簇新的木桶,稀罕极了,“是木桶!还有木头味呢。”


    “太好了,这木桶使起来可不会漏水了,阿姊,那旧的专门拿来浇菜怎么样?


    瞧瞧,多厚实的木头。”季凤见了也欢喜,亦拎过来晃了晃,仔细放到灶屋去了。


    她们灶屋添了鬲、甑,连水瓮并水桶也有新的了,更别提那陶盆、酱瓿、盛猪油的陶瓯,这些齐整摆在灶上的物件,一点点填满原本破落的家,瞧着就踏实。


    “胥姊!”


    “你家添新家当了?”


    其余人叫道,围过来瞧了一番,便接着在屋前的空地玩。


    见家里头这样热闹,门前还堆着柴,个个手里还有蒸饼,便知是这些小郎小女们,又帮着拾柴了。


    季胥笑着应他们,进了灶屋,见釜里还剩三个蒸饼,便同季凤道:“这三个也拿出去分着一道吃了罢。”


    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我已经分了他们半个了,剩的留着咱们自己吃。”


    季胥想了想,弯腰问道:“凤妹是觉得,这东西珍贵,要咱们留着吃对吗?”


    季凤点头,“正是呢!这肉馅儿的蒸饼吃着多好哪,多补哪。”


    季胥便明了了,不再强求她分出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就依凤妹。”


    孩童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她也不去过多插手,况且季凤如今舍不得分,到底还是家穷,没过过好日子,日后富起来了,她手里东西多了,自然会舍得。


    次晨,卖蒸饼的路上,季胥发现后头缀着尾巴。


    待走出本固里,季止方跑着前来,对季胥道:“堂姊,我也去盛昌里卖东西,你带带我罢?”


    昨儿金氏领着她,端了小半碗菹菜往冯家去,本想卖个好,令鲍予指点一二,谁知那鲍予嫌寒碜,一句话也不多说,气的金氏骂了几句,扯着她走了。


    还是她哄着金氏消气,说自己在乡市卖惯了的,没有鲍予指点也能行,今日方能出来,远远跟在季胥后头。


    特地等走远了才过来攀谈,若是被金氏瞧见她央着季胥,该戳着指头骂她丢了脸了,但季止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卖东西,赚钱。


    季胥实话道:“盛昌里我也刚趟进去,脚跟还没站稳,没法带你。”


    季止悻悻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成。”


    偌大个盛昌里,季止想去哪,想走她走过的那头,也并非她能阻拦的,季胥因点了点头道:


    “好,但我丑话说在前,若是你被那些和你卖一类东西的贩夫们轰赶,绝非我一人能拦得了的,你若是看情况不对,便赶紧跑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盛昌里,季胥在前头叫卖蒸饼。


    季止便换个词,也学着叫卖,


    “菹菜来欸——酸酸的菹菜,好吃欸——”


    走不多时,还没开张,季止远远望见一行汹汹而来的汉子,她只当来驱赶她的,浑身都紧绷起来。


    在跑与否之间犹豫,却见那三人堵的是季胥,不由的松了口气。


    第32章


    这为首的,正是卖胡饼的孙吝郎,伙同他来的也没别人,是他家两个成年男丁,往那一立,身高马大向着季胥。


    孙吝郎唬着脸喝道:“欸!谁准你来这卖的!赶紧滚!”


    说着,他家两个儿郎便将袖子一撸,要来推搡着撵她。


    季胥灵活朝人簇后头躲了下,这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叫卖,附近来买蒸饼做朝食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季胥躲开那大手,照样的清溜顺条道:


    “田坳上的赖家,湖边的倪家,山脚下的赵家……这些人家,个个都在我这儿定了蒸饼,等着我送去做朝食,你说说,谁准我来这卖的?”


    听得孙吝郎脸黑如炭,不过短短四天,此女就将买卖做到各家了,念的这几户,像倪家,还是富户,孙吝郎可得罪不起。


    旁的里民也帮腔,“就是,我们都等着买蒸饼呢,你白甚么在这赶人家?”


    “去去去,莫耽误了我吃朝食。”


    “女娘,莫管他,快快与我拣两个蒸饼来。”


    “咱们大家伙儿都在这,看哪个敢赶你!”


    十里八乡难见的手艺,这女娘愿来盛昌里挨家挨户卖,他们也不用老天拔地去外头买,多便宜的事,自然将季胥拥护起来。


    再个,比起他们这群人,孙吝郎那头明显人少势微,他们也无需惧怕,一时帮腔詈骂起来,这里头还有蔡膏环的儿郎,也跟风来买蒸饼的。


    “吃了孙吝郎的胡饼,舌头都摸不着羊肉味哟!”


    “还卖五个子,你将她赶了,我们上哪吃这两钱的肉饼去!”


    七嘴八舌的,将孙吝郎臊得趔趔趄趄逃走了。


    “噢!走咯走咯。”


    “孙吝郎孙吝郎——羊肉吝啬性窝囊——”


    孩童编起顺口溜,举着蒸饼冲着那背影欢呼。


    “堂姊,你瞧,他们被吓跑了。”季止靠前来道。


    有人便问:“胥女,这是你妹子哪?”


    “是的是的,我是她妹妹,来卖菹菜的。”季止忙不迭点头,一面掀开篮子,里头一个陶盆,搁着好些成颗的菹菜。


    那霸道的菹菜味顿时蹿出来,有捏了鼻子的,


    “不行啊,你这菹菜都走味了。”


    季胥闻着,也是酸臭酸臭的,应该是腌菹菜的坛子不洁,或是没封严实的缘故。


    坛口须拿一块大石头镇实了,过上半个多月,捞出来时色如金钗、汁水酸美,那才是做成了,拿来就粥,就酒,最为适宜。


    季止的菹菜瞧着不金盈,反倒呈现出一种暗沉色。


    众人凑前来闻了一鼻子,都散去了,没买。


    季止道:“我家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味啊!分明是正宗的酸味。”


    季止接着在这片叫卖,她提着篮子,走家串户的都说这味不好,没人愿费钱去买。


    因也没有小贩来赶她走,她却是傍晚丧丧的自己回去了。


    话说季胥卖完蒸饼,又绕道去乡市,买些鸭蛋和猪肉,家里面粉消耗快,她还添了两斛面粉。


    在乡市上碰见庄氏,这些日子她稳定能卖上四十个,面带喜色,满是劲头,这半日光靠她可就能挣十二钱,想想就和做梦似的。


    她卖空了正要家去,见季胥抱着面粉,这便来替,说道:“拿婶儿来扛着,你提这轻的鸭蛋和肉就成。”


    这便大力气的,将面粉袋子搂过去,一下就扛在右肩。


    “婶儿好力气。”


    走大段路还不带歇肩的,季胥每回都得走一截歇一会,见此不由的赞道。


    “不过是粗笨力气罢了。”庄氏羞道。


    中途时,季胥要替换来,她还不愿,“我做惯了地里的活计,不觉着重,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折坏了。”


    “可别,让婶儿扛一路,叫我这做小辈的怎么过意的去。”季胥说道。


    后来庄氏看没剩多少路,便由她抱着回去,自向家去了。


    那田头锄草的妇人打趣她:“蕙娘,日日卖蒸饼,累的够呛罢?”


    庄蕙娘实诚道:“哪里累了,又不用肩挑力扛的,篮子轻快着,不累人。”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可是酸倒了牙,想这庄蕙娘不过去叫卖一番,就能得三成的利,他们咋就没和季胥卖个好呢?


    这活儿不就有自己的份了吗,一时都咬着槽牙可惜,却笑道:


    “胥女自己在盛昌里挣大钱,咋不带你去里头卖呀?好歹能教你多挣些利。”


    “乡市也可好,我今日卖了四十个咧。”


    当初这分成,季胥是摊开说明了的,一斛面粉能做二百个蒸饼,算下来,这白玉蒸饼卖的钱,面粉本钱占了三成,她得三成,胥女那头得四成。


    当初吕媪庄蕙娘这对姑媳俱是点头的,想着人家的手艺,又是一大早忙忙累累做好现成的,只管来取,哪还有什么旁的不足,心眼里尽是感激。


    因此庄蕙娘这话不假,进了院子,自去西屋织布了,压根没将那些歪话放心上。


    见陈家与季胥这样交好,廖氏却是坐不住了,惦记家里大男的亲事,忙忙的自田间归家,拉了丈夫崔大道:


    “我看也别等了,我可听说那胥女在盛昌里一日能卖百来个蒸饼,挣的钱可比种田划算多了,


    你当那庄蕙娘同她这样要好,心里头不惦记将胥女娶回家去?”


    崔大道:“那不能,她家车儿还小,没成丁呢,再等等罢,她家能盖了房,咱再提这门亲。”


    “不能再等了,成丁左右也就是明年的事,房子哪是朝夕间的事,你且瞧她连盛昌里都能趟进去,还愁不能给咱家挣钱?


    再说,咱家也住的开,要她盖那房做甚,不如省了钱来作旁的用处,


    若那庄蕙娘也存了这心思,该抢先我们一头了。”


    这话说动了崔大,廖氏换了身新襦裳,重新梳了头,挺着胸脯向季家去了。


    “胥女,浇菜哪?真勤恳。”


    季胥提着旧木桶自屋后菜畦出来,便见自家草屋前喜盈盈迎前来一个妇人。


    廖氏还要来接她手里的空桶,别提多热络了。


    “廖伯母可是有事?”季胥没将桶给她,仍是自己提着。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却是一旁的金氏抢道。


    廖氏才刚先去的大房,她一听,竟是那胥女的好姻缘。


    要知道,崔家的田地比她家还多,崔广宗将来又能成个铁匠,如今盐铁官营,那是很吃香的,配她的元女自是还差些,但配这胥女可是绰绰有余。


    如今季胥双亲故去,金氏作为季胥的长辈,虽说不往来了,但在这姻亲大事上,廖氏还是率先找的她。


    至于金氏,一听能得崔家的媒谢钱,她拾掇拾掇便来了,能把胥女嫁出去,也算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她每日在田里听着季胥在盛昌里卖蒸饼多挣钱,那可真不是滋味,想着万一有一日二房也盖起座瓦房,围上一间小院儿?


    那她金翠茹和田桂女较真半辈子,分家后好不风光,衣食住行,包括子嗣上,都始终压田桂女一头,临了却被她刚及笄的大女给越过去,那可真是老脸尽丢。


    是以,她巴不得季胥赶紧嫁走。


    “你廖伯母相中你,给她家大男做新妇。”


    金氏喜滋滋的比划,仿佛季胥捡来个天大的便宜,


    “哎哟,她家大男,崔广宗呀,


    小时候调皮鬼儿,还拆你的丫髻将你惹哭过,你忘啦?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个稳稳当当的人了,高高的个儿,臂膀有那么粗,在铁肆做学徒呢,说话就能做个打铁匠了。”


    这话一说,令一旁的廖氏脸上有光,得意的掸了掸系在腰上的麻布蔽膝。


    季胥道:“想起来了,但我不嫁。”


    “什么?不嫁?”


    金氏说话时,廖氏一直端架子不言语,正是要敲打一番未过门的新妇,谁知她竟然不嫁,她脸色一下难看。


    “是的,不嫁。”季胥重复道。


    金氏不禁急了,“那崔广宗到底是本固里的大好儿郎,你竟放着不嫁?”


    季胥不卑不亢,“他是大好儿郎,我也是好女娘,不比他矮一头,伯母何故做出我高攀他的姿态?”


    金氏被噎了一噎,心道这胥女做了买卖,倒不如以前老实木讷,还是廖氏拿眼角扫了扫她家的简陋草屋,


    “你家瓮牖草舍,无有田地,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嫁到我家,还得给口吃食养着你那两个妹妹,每年需得纳口算钱,如何不是你高攀?”


    “既这样,廖伯母选我做新妇图什么?”季胥不慌不忙发问。


    “自是你会……”廖氏险些说出心中所图,忙的止住话口。


    季胥接了话茬,“自是我会庖厨,能做蒸饼卖钱,问问伯母,崔家新妇挣的银钱,可否由自己拿着做体己?”


    “进了我家门,银钱自然要交到公账,一家子嚼用的。”


    廖氏对她这种想存体己的心思狠狠皱眉头,这胥女太不老实。


    “也就是说,我挣的钱,原本可以只我们三姊妹花,嫁作新妇后,却多出一大家子人来花我的钱,我图什么?”


    “自是图有个好夫婿,延绵后嗣。”廖氏听完这番话,已经在掂掇是否要说成这门亲了,这胥女太不识好歹。


    她并未反驳,只说:


    “我不图这些,二位伯母请回。”


    这一番下来,廖氏虽说对她百般不满,但这一拒绝,她被下了脸面,临走脸色黑如釜底,她实在想不通,这胥女竟看不上崔家的亲?


    想到什么,她停了停,重新扯起嗓子,


    “莫不是真恋着了冯家恽郎?我告诉你,冯家的门户你别肖想,顶多使钱雇你庖厨罢了,人家读书人可瞧不上你这等做庖厨的女娘!”


    定是这样,冯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模样斯文,不少女娘心生爱慕。


    而这胥女打小与他玩的好,怕也惦记上了。


    恽郎?冯恽?季胥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没注意过,没搭理这话。


    耽误这会子功夫,她早都该做中食了。


    可巧凤、珠二人从牛脾山背柴禾回来,季凤听了后头这话,把柴禾一丢,就追着讨骂起来,


    “胡吣什么呢!当心嘴里生疮!我阿姊就是神仙也配得上,不过挣了他冯家一日的庖厨钱,你们这群酸妇竟敢跑上家门来说这些子疯话,你等着,我往你家泼粪去!好盖过你们的嘴臭!”


    妇人们都知道季凤那嘴利害,泼粪的事她阿母田氏从前确实也做过,到底她们这样有屋有院的没她能豁得出去,也不与季凤口舌争辩,紧着脚步回家去,闭上门,才啐道:


    “小小年纪这样的辣货,也不怕嫁不出去……”


    第33章


    “阿姊不嫁,可是因为我和小珠……”


    中食时,季凤听说了始末,明白过来廖氏她们突然来家里,原是想说和阿姊与崔广宗的亲事。


    她虽骂那廖氏,这会子心底也有数,崔家有田有屋,崔姓儿郎还算是门不错的亲。


    在她的认知里,女娘就是要嫁的,儿郎就是要娶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几,成了怨女旷夫,全乡在背地里都要耻笑。


    她以为季胥放不下自己和小珠,才不愿嫁。


    “阿姊想了想,若是嫁作人妇,要侍奉舅姑,延绵后嗣,成了妻子、儿媳、阿母,身份多重多样,越发被缚住了,倒不如眼下自在,自己挣钱,先把日子过好了。”


    好就好在分了家,她是二房的户主,金氏见不得她们好,上赶的要将她嫁出去,那也不能够。


    季凤听的瞠目结舌,“可女娘本就是要嫁的呀,家里有儿郎,才能把日子过好。”


    连她阿翁季贵,都打心眼里不喜她们三姊妹,嫌弃她们都是女娘,使他在乡里没脸,愧对了祖宗,若非阿母阻止,还欲给小珠取名为南来,谐音男来;


    阿母却十分怜爱她们,不过被那些烂了舌头的说三道四时,夜里也会吁叹,要是生了个小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分家才分的一间草屋,过的这样清苦。


    季胥是真心将她们当作妹妹看待的,听到这话,不由的心疼,眉眼也愈发温柔,


    “咱们家没有儿郎,不也在把日子越过越好吗?瞧瞧家里添置的东西,


    凤妹是女娘,可是骂的多少小郎都不敢回嘴,你这么小便会牧猪挣钱,会拾柴,会做炊……


    在阿姊眼里,你比多少小郎都要厉害,千万勿要轻看自己。”


    季凤听的一愣一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是这个理,有些脸红起来,“我没有阿姊说的那样厉害,都是阿姊的手艺才能挣来钱。”


    “谁说的,你每日帮我烧火做蒸饼,要是没有你,还有小珠,你们拾回来屋檐下那些柴禾,做


    蒸饼哪来的柴?”


    她给季凤和季珠两个夹菜,鼓劲道:“所以,靠我们三姊妹,也能将日子越过越好。”


    “对!”五岁的季珠听了半懂,只知阿姊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崇拜热切。


    季凤脸颊热热的,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夸她,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连两日,季止都原样提着篮子归家,一个钱没有。


    季元便道:“要这样,还卖什么,不如在家做活。”


    季止去卖菹菜,家里那些碎活,少不得要她来做,可把她累够呛。


    “不行,我要做买卖,我要挣钱,像胥女那样,”


    她丢魂失魄的进屋子,口内嘟囔着,


    “是这菹菜不好,换别的来,换别的来卖……”


    季元拿着烧火棍追出去,“哎!你魔怔啦?”


    “七百一十钱?”


    夜里,季凤得知自家攒下七百一十钱,惊的不行。


    季胥接连在盛昌里叫卖五日了,刚点了点家里攒钱的竹筒,里头已有七百一十个钱了。


    这数离盖房还远着,再有八/九日,她那第一罐鸭蛋也能启开拿去卖了,届时能多攒些。


    见季凤嘴里能塞下鸡蛋了,笑道:“正是这数。”


    季凤哪摸过这么多钱,借着月影儿便央道:“好阿姊,也让我数一遍罢。”


    季胥自是由她去,季凤便将钱倒在床上,数着数着,总是要乐的出声。


    黏在季胥怀里的季珠便道:“二姊别笑啦,又要忘记数了。”


    “嗳呀,看你打岔,罢了罢了,我再重新数一遍。”季凤美滋滋数着,她定是钱串托生来的,怎的美成这样呢?


    “待攒到四千多个数,咱们也盖一座瓦房来住。”


    季胥这话,可把季凤喜坏了,直朝她身上一扑,


    “咱们姊妹,也能住瓦房?”


    “小珠你掐我一把,我没听错罢?”


    要知道,自分家以来,瓦房,简直是隔壁大房显弄的资本,而因她们是女娘,大父大母不喜,便只给她们草屋。


    偏生是两隔壁,衬得天上地下的寒酸,瓦房,在阿母,在季凤这,简直成了心病,做梦都想住瓦房。


    尽管差的还远着,不过到底有了念想,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季凤这晚激动的都没怎么睡。


    次日晡时时分,季胥在屋后拔了把新出来的嫩蒜苗,拿来做佐料。


    她种的那些菜,有两个妹妹勤加伺弄,捉虫浇水拔草,日日不辍,长势极好,绿油油的蒜苗现下便能吃了,像那菘菜、芦菔、芹菜、芸苔,还有后来才种下的冬葵、蔓菁,则还细嫩着,要再过个把月,才有头茬儿。


    “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第34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


    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


    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


    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第35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柰果树,结的柰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


    “柰果脯,我家多着咧……”


    不少人看了便摆手。


    盛昌里祖上就富,旧年里栽种服侍大的柰果树远比本固里多,大多人家都有,时令下吃不完的便制果脯。


    因而季止叫卖到日中时分,也就才卖出去一份。


    远远瞅见季胥,她不由的攥紧了篮子,却见陈车儿,领着一个灰袍老叟,在同季胥说道什么。


    田陌旁的男女老少探长身子去瞧,议论着长短,


    “那不是甘家窑场的王典计吗?”


    “他这两眼安在脑门的典计,也来买咱爱吃的蒸饼?”


    “快来瞧了,甘家的,那可是咱们盛昌里一等一的富户了,啧啧……”


    “我说女娘,索性你这篮子蒸饼已经卖完了,权当为你这弟弟,做来与我吃,又费你什么事?”


    王典计道,自己愿给他们卖好的机会,很该恭敬些应承才是。


    季胥言道:“自是不费事,但典计你没说实话,实令我不知该不该做。”


    她的菜难不成有瘾,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必得此时拉她去做,一天也等不及,这道菜,王典计分明另有他用。


    这女娘好灵巧的心思,王典计本以为能骗过她,不想被她识穿,


    他思忖着,若是夫人日后还指名要吃,少不得再要寻她,也瞒不下去,便道:


    “告诉你罢,是我甘家的主子阴差阳错尝了,点名中食要吃。”


    季胥想了想,道:“我现在同你去,只一


    点,车儿学徒的事,王典计再拿这当香饵来诓骗他,我便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她算看出来,这王典计是想借这菜在甘家主子面前卖好,才拿收徒来哄陈车儿,问了他做法,怕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想收其为徒。


    然则这事也没法架着王典计做,倘或他心内不愿,敷衍教些微末,天长日久的,徒弟始终也入不了门,须的他真情实愿方行。


    因而季胥也想尽量帮着陈车儿交好这王典计,遂应下了。


    王典计老脸一羞,嘟嘟囔囔的甩袖子,“快些走罢。”


    遂将季胥引去了窑场的矮灶屋,照说领去甘家的东厨来做,一应炊具齐全,也宽敞好施展。


    但王典计不想教东厨的厨夫们瞧见做法,因而特引来这,悄悄的做。


    这灶屋虽简陋些,于季胥倒无妨碍,尤其还有一口铁釜,哪有不足的,只是里头残留些焦黑的碳状物。


    王典计讪讪笑着,“老身方才做失手了。”


    又令陈车儿把这拾掇好。


    陈车儿便去外头清洗铁釜。


    季胥则在处理那茭瓜,只见她做得精细,连那外层的皮儿都削去了,如此口感要更好。


    王典计不禁心有微词,他得知的做法可没有这一步哪!


    季胥瞧出来了,坦言道:“告诉典计的法子,确实我先前家常做的,


    如今既知王典计要送给甘家那边吃,少不得要尽心替典计做仔细些不是?”


    这话听的王典计身舒心慰,捻须点头。


    眼瞧着她切片切丝,那手速快的,就好似他眼花看闪了。


    再说那火,怎么她烧出来的火,就那么听话呢?就不把铁釜给呛糊呢?


    看的王典计是眼花缭乱,却也不得不认,这项上他就是个门外汉。


    不多时,这茭瓜炒肉就飘出一股子香味,惹得窑场里忙累的小郎,都伸长脖子去嗅。


    “拿这个盛,拿这个盛!”


    王典计从他房内拎出来一只雕漆食盒,里头拿出一只彩绘红陶盘,这是甘家主子用的,


    因这道菜,他特拿来装的,瞧着体面,陈车儿家那只粗砂陶盘,他都看不上。


    “这茄是谁种的?”


    季胥瞧见灶棚旁的一畦茄,苗丛里打着紫花,吊着大小茄子。


    王典计正乐颠颠装食盒呢,不忘拨出小碗来,留着自个儿晚上就酒吃,闻言道:


    “阿小种的罢,蜀地逃难来这卖身的,独他成日里尽爱吃这茄子。”


    “车儿你问问,这茄他可愿卖?”季胥道,她看中那油光滑亮的紫茄。


    “卖什么哪,你想摘,随便些摘去,他若问,就说我王典计摘的。”王典计道,他还是愿和季胥交个好的。


    季胥没搭理他,让陈车儿去问,回来说:“他说愿卖的。”


    季胥便摘了两根,比照市价,让陈车儿送五个钱去。


    第36章


    那阿小正在背瓦,他们这等家奴,给吃给穿,不似那外面雇来的佣工,还按日给钱。


    他们是按月发月例,像他一个月才得四十钱,那茄子是他原在家乡便爱吃的,春日里向甘家伺弄菜园子的老媪讨了把茄苗,在这整了小块地种下去,夏令时蒸熟了拌蚁子醢吃,如今是最后一茬儿了,个头要小些,再过一阵子,便不结果了,霜打下来,连苗都该拔去了。


    阿小吃了个夏令,末茬儿还能拣几个钱,自是愿意的,得了五钱,喜的掖在鞋里,还让陈车儿谢谢那买茄的。


    季胥有了茄,便问王典计:“我这还有一道新鲜吃食,可要做了,一并送去甘家?”


    “如此甚好,你速速做来。”王典计一听,喜上心头。


    夫人点一道,他知趣儿送去两道,那赏钱还不比早上多?


    只见季胥从她随身的篮子里,掏出五个裹着泥巴的圆物,扑来一股子草灰味,她道:


    “这个,皮蛋,三钱一个。”


    今日清晨,季胥最早做的那罐皮蛋,已经封存了二十日左右,她敲了封罐的黄泥,拣了来卖。


    不过,肉饼好卖,黑黢黢的皮蛋却少有问津的。


    她切了小块的,劈了竹签来试吃,那敢吃的也少。


    况且皮蛋生吃的味道,后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做成菜,接受度则广泛些。


    困于早晨家中没有茄子,暂且做不出这菜拿来盛昌里试吃,因而此番卖出去不过五六个。


    如今得了茄,便想做来。


    一则眼下就能卖出些,二则倘或甘家人吃着好,不愁长远没市场,于她有挣头的,不然也不会白白问起王典计来。


    王典计道:“管它皮蛋肉蛋的,尽管做出好吃食来,我买了。”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十五个钱来给她。


    季胥道:“二十钱,五钱是我买茄的钱。”


    王典计:……


    摸了摸袖口,到底尽数补齐了。


    季胥这便动手,只见她把那裹着泥巴,十分磕碜的皮蛋敲碎,剥了开。


    乍一见里头的黑乎乎,把王典计嫌弃的直掩鼻后闪,


    “我说季蒸饼,你也捡些好蛋来卖,这都坏了多久了?”


    “这皮蛋就是这样儿。”


    季胥仍剥自己的。


    王典计不再近前来,他怕闻着那坏蛋敲开来极臭极臭的气味。


    在外瞅着季胥仍在剥,那手碰着那黑不溜秋的蛋,他都在庆幸,幸而先把茭瓜菜做出来了,不然那手,都浸臭了。


    如此想着,他紧忙把那食盒拎出来,说道:


    “快别做了,这坏黑了的蛋,你敢做,我就是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了,也不敢拿去王女案头。”


    “还有会子才到中食的点,典计钱也花了,索性等我做了,尝些再说好与不好。”季胥道。


    王典计直摇头,“我可不尝,坏肚子的东西。”


    陈车儿倒是没被唬退,依言在洗那落灰的石臼,他道:“典计,这闻着不臭的。”


    王典计仍不信,只在外不肯进来。


    只见季胥将那紫茄码在烧紧的铁釜里干炙,直到茄子蔫巴了,外头一层紫衣子变灰变皱,


    她才夹出来,将那衣子撕去,撕出大块的,长条的,干净的只留下里头青色的软肉。


    同着五颗皮蛋,一并放入石臼里,调上酱料茱萸,便使起石杵来舂。


    那蛋和茄混融在一起,连陈车儿都看的有些皱眉头,不由的疑惑:


    “胥姊,这还能吃吗?”


    “你尝尝?”


    季胥舀了一勺给他,陈车儿虽说心里直打鼓,但他想着一直以来季胥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便大着胆子,送进嘴里。


    王典计在屋外瞅着,他将那糊碎的,黑青黑青的东西吃进去,都要替他呕出来,这陈车儿平时的机灵呢?可真够笨的。


    “嗯!真好吃!说不上来的好滋味!”


    陈车儿惊奇不已,还把勺在嘴里溜了一遍。


    季胥见状,笑眯眯向外道:“典计也尝尝?”


    王典计把头直摇,捧着食盒道:


    “我可不吃,这陈车儿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死鱼臭蛙做的,坏黑了的蛋也吃出好来了。”


    见日头居中,便向外去甘家宅第送菜了。


    陈车儿的机灵劲上来,便追去将他往回扳,


    “真是极好的,吃上一口,我都觉着我能就半碗饭,


    那茄单吃不觉着,混了这皮蛋独有的滋味,真是香极了。”


    王典计被拉进灶屋时,实在没憋住气,嗅了嗅,再嗅了嗅,竟是没有臭味?倒有一股子清鲜的茄味和酱味。


    他点着陈车儿道:“若诓我,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徒弟。”


    陈车儿笑了道:“绝不诓师父。”


    王典计浅浅的往嘴里送,忽的一掀眉,满额的褶子挤在一起。


    这皮蛋味虽怪,却勾的人想再尝尝,好像有股子松香味。


    他把勺子那点,抿的干干净净,还勾过眼前这只碗,


    “这剩的,便留给我就酒吃罢。”


    季胥特地盛出小碗来给他们尝的,石臼里下剩的,留着送去甘家。


    “这菜叫做擂茄皮蛋。”她道。


    王典计携两道菜,信着步,向甘家去了。


    “方才好香的味,谁在灶棚做什么好东西呢!”


    “是了,俺也闻着了。”


    中午,窑场的工能歇上小半会,满身灰的甘家仆奴们,一窝蜂的向后排房涌。


    季胥正拾掇东西要走了,忽的听见一片闹声,来问缘故。


    她解释道:“是我方才帮王典计做了两道菜,他现送往甘家去了。”


    一听甘家本家主子竟吃她的手艺,有的便问:


    “什么菜,可还有?我也买。”


    他们每月攒些钱,也都是沽酒买肉,打了牙祭,像他们一日食两餐,中午也就是歇一会,是没有东西吃的,这会有不少想买点来尝尝。


    季胥便趁势留在这,做起皮蛋的生意来,素在窑场备受冷落的陈车儿,也有的找他攀谈起来。


    有的便去问那阿小借点茄子,改日还他点粮,还有的就掏上两个钱去买一根,阿小也乐的能有外快钱。


    季胥便挨个的,替他们做起来,“擂茄皮蛋简单,你们看我做一遍,日后想自己做来吃也方便。”


    她自是希望旁人能学会这法子,这样她的皮蛋也才有人来买,因而教的无不详细。


    那些小郎们,有买一个的,手头宽裕有买二个三个的,个个捧着自己的碗,围在灶前屋外伸长脖子候着,灰扑扑的面,眼里头聚着光彩。


    “瞧瞧,这皮蛋里头有雪花!倒不是那沤坏了蛋,打开来一滩黑水。”


    “我留着晡食做个菜,也好就着饭吃。”


    “这味儿,中!”


    他们捧碗走时,各有各词。


    “去去去,还堵在这做甚!还不快去上工,我告诉夫人给你们一顿好鞭子!”


    回来的王典计,打开手,赶鸡鸭似的。


    王典计平日里颇照顾他们这些甘家的,背的砖瓦量比外头雇的少,像夏日要烧窑,热的暴汗,就让外头的去干;


    冬日烧窑是个好活,便挑甘家的家奴去做。因都对王典计是又敬又畏,一下都鸟兽散尽,上工去了。


    王典计便偷着声,向季胥道:“女娘这还剩多少皮蛋?”


    “十五个。”季胥数了道。


    王典计搔须道:“这些太少了,我指女娘家中,还有多少?”


    季胥心中一跳,乃道:“今日就剩这些了,我每日能做五十个,王典计要多少?”


    皮蛋是先时,每日买鸭蛋回来做,始自今日方开封,每日能开一罐,有五十的量。


    当然,有时在里市或乡市碰不上卖鸭卵子的,买不着便没做。


    她今早点了点,家里共有十五罐,她都按先后顺序摆在墙根下了,拿炭笔在黄泥上写了封存日期,以便日后逐一启开来。


    季胥想了想,又言明道:“这菜滋味虽好,但不能日日吃,每日贪多对身子不好;


    还有,这皮蛋买回来至多能放上两月。”


    “大可放心,这些饮食之道,夫人自是懂得滴。”


    王典计摇头晃脑的,这擂茄皮蛋,甘家主子们用的极好,他便把这皮蛋好一顿夸,夸的天上人间,滋味仅有,夫人便又赏了他银饼。


    想到这,王典计把手一划拉,“女娘家每日每日做的,我全要了。


    不过,我既全要了,女娘可不能另做了再卖给旁人,尤其是那些小子,


    这皮蛋色如墨玉,内有晶雪,味含松香,那起寻常小子怎有福受的起。”


    王典计须得多多买些来,献给夫人,自家自是消不得这么多,但各乡富户之间送礼应酬,正是要这罕见之物,


    他此时费些钱买了,夫人这礼送的有面,还不多多的赏钱给他?


    因而补道:“这只卖我这一点,咱们间立个文契。”


    “不成。”季胥道。


    把王典计听的怔住。


    第37章


    如此虽是笔长远生意,但王典计显见的要借此物的独有性来做文章,倘若日后传出皮蛋乃世间绝无仅有,于她一个乡野女子,独怀此方,绝非益事。


    或是价高虚涨,但她签了文契,最终受益的是甘家;


    或是惹贼人妒忌,来夺此方,甘家或许会保她,但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他人,反而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遂笑道:“我也不好诓骗王典计,此乃我在长安偶然学来的制法,这皮蛋在我们附近乡里虽是个新鲜吃食,


    但出了灵水县,往北边的郡县,往徐州、兖州走一走,尤其是长安,便市肆里寻常能见之物了。”


    王典计这大半辈子尚未出过县,如此一来,信真了,遂歇了买断的心思,略显失望道:


    “那我买你三个月的量。”


    虽是长安乃至外地有的,短期内他们这还是新鲜物,王典计欲趁这段时间,好好借此在夫人跟前显弄一番。


    季胥道:“至多半个月,我的皮蛋独卖于典计。”


    时间太长,情况未可知,半个月则是可控的,这东西没法传的太热太远;二则,她缺钱盖房!


    算上今日卖完的钱,家里估摸能有两千钱了,若是日后再有半个月,每日稳当的卖五十枚皮蛋的钱,便有四千二百五十钱,足以出的起瓦钱了。


    王典计面有不快,只听季胥仍道:


    “我还有一请求,我家中住的尚是草舍,这眼看天气凉了,十分迫切盖上一瓦房,正欲在这窑场买上一千片的瓦,奈何手里头银钱不足,还望典计先将皮蛋的钱先齐全了我,我也好买了瓦回去盖房。”


    “我若是不应咧?”王典计道。


    季胥捧着手,笑眯眯的,“典计会答应的,这点子钱,于您还不是一弹指的事,


    甘家那边今日给您的赏,怕都不止这点,这半月的限,还愁没有大把的进项?”


    王典计跳起来二尺高,指她道:“好个季蒸饼!竟比我这算账的典计还会算计人。”


    “典计谦逊了。”季胥道。


    王典计暗自思忖:此女聪颖,明知我借吃食求主家的好,却也帮我两次,日后少不的再需她的厨艺,倘或开罪她,她不再依来相帮,甘家那头岂不嫌我没本事?


    再偏倚了管山田林子的牛典计,那厮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忙累,卖命的揽活,更兼得有几分皮相,已是颇得夫人看重。何不趁势卖她这个好?


    他遂道:“罢,看你言情也还恳切,我便应了你。”


    又道:“买瓦给你九成价罢了!”


    他身为窑场典计,这点小惠还是能做主的。


    九成价,一千片瓦四千钱,这可意味着能省四百钱,这省下的钱用处极大,她想着,还得请木匠打门窗,买些白垩并石灰抹墙防潮,扯上两丈麻布来糊窗子。


    她先前还向吕媪这岁数大的打听了盖房的忌讳俗信,吕媪因道:


    “建成那日,你寻屠夫买只羊头回来,羊者,祥也,门上挂羊头,是咱这的风俗,


    若是钱还凑手,最好再扯一尺红布回来,上梁那日用的上。”


    谁不想这新房祥瑞进门。


    原只奔着买瓦来攒钱,真到盖房,算起来哪项都是开销。


    不过瓦钱到底是大头,这项上省出一大笔来,这对捉襟见肘的季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掂掇着匀去旁的开支上,自是心喜的告了谢。


    王典计领她去窑场前院,看那烧好的陶瓦,成摞的堆在那,有板瓦、筒瓦,这二者上下覆合在屋顶,便能让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


    此外还有瓦当,瓦当的样式和前两者又不一样,它是半筒状,前头有一圆陶面,面上刻了各式的浮雕,有古老拙朴的葵纹、昂首翘尾的虎纹、灵动飘逸的鹿纹、还有蟾蜍的、饕餮的……


    “十里八乡问问,也就我甘家窑场有这些样式,哪里要用瓦不来我们甘家呢?”王典计道。


    有句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瓦当便是用来保护房檐上的椽头的,像冯家用的瓦当


    ,便篆有“马甲天下”的瓦文,高墙大院,打眼过去很势派。


    王典计道:“你要一千块的,想必是盖那一堂两内的样式,这样,板瓦与筒瓦照一千的数给你,瓦当你另挑四十个去,怎么也够你了,我也不额外收你的钱。”


    今儿得了两回赏,又在夫人跟前显了脸,王典计心情妙哉,大手一挥道,权当卖她个人情了。


    季胥这瓦数本没算到瓦当的,瓦当这样美观兼保护椽木的瓦件,价钱是板瓦和筒瓦的三倍到十倍不等,多用在公家的官署、富户的苑囿私宅、更甚是殿宇陵墓,普通人家多半不会这样周全的费钱买来,季胥亦是没买这的打算。


    现下能得四十个瓦当,全然是意外之喜,她挑了一番,选了瓦文是“富贵吉昌”字样的,边缘还有一圈水涡纹,瞧着古朴自然,意头也好。


    本固里,


    各家菜地里,稀稀拉拉的可见农妇浇水淋肥的身影,忽听远道上,有牛车吱吱哟哟的响动。


    一时抬了头望去,只见那两辆牛车一前一后,车上成堆码着的,竟是陶瓦!


    “这拉的是谁家的瓦哪?”


    “你们瞧,那牛车旁领路的,是不是那季家的胥女?”


    季胥挎着两只空篮,抬着另只手,正给将车的僦人领路。


    这两辆牛车俱是窑场的,专门拉瓦至买主家中。


    “是了,是她!估摸得有千数片,怕要好几千钱吧?”


    这季胥买的可够多,像那买个几十片补屋顶的,是不会派牛车来送的。


    道旁畎田里的乡人都瞧了个仔细。


    “快去看,你阿姊买瓦回来了!”


    王利跑的喘吁吁,扶着门,向正在灶屋烧水的季凤报信道。


    “在哪呢,在哪呢?算日子没这么快呀。”


    季凤拉上季珠,就跟着王利跑出去。


    她原是烧水预备洗头的,一听信,水都烧热了,头也不顾的洗了,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还在前头呢!还没过那蜂子坡。”


    王利指着道,他们还遇上跑来的陈狗儿兄妹,二人俱是说瞧见了。


    “才刚我和兄在山坡上顽,远远的就瞧见了,是两辆牛车。”


    “对,后头拉着好多瓦!”


    一齐人都沿路跑着去瞧,又有本固里好些孩童,见他们风风火火,也跟过来凑热闹。


    一大伙孩子,在蜂子坡和季胥这行牛车迎上了。


    季凤喜的嘴角快咧到眉毛了,挨在季胥旁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阿姊,这真是咱家的瓦哪?


    不是还没这么快吗?这里得有多少?”


    季胥都一一答了她,左右牵着两个妹妹,往家去。


    王利、陈狗儿、陈穗儿那伙孩童,便新鲜的簇拥在牛车周围,用手去摸索那车架子,一路热闹吆喝着,


    “瓦儿来,瓦儿来,瓦儿道上来——”


    “瓦儿上梁来,瓦儿上梁来,堂屋大门开——”


    嘹昂的童声,引的井边捣衣的妇人们抬起了头,向旁边的金氏笑道:


    “你家二房的胥女买瓦咧!”


    牛车直喇喇停在草屋门口,两个将车僦人忙着卸瓦。


    吸引不少过路的同里乡民,荷锄挑担的,指点着手,说长道短,


    “这瓦烧的好,光滑油韧,一看就是甘家窑场的。”


    “他家牛喂的可真肥。听说牛都吃豆子呢。”


    “连瓦当都齐全了!胥女,那上头啥字哪?”


    “卖蒸饼可真挣钱,才多久就买上瓦了?咱们本固里住的起瓦房的,算算都没十户。”


    “让一让,往边儿去!”


    一人自人丛中挤撞着过,骂骂咧咧,


    “没活儿干了,都杵这等布施哪?”


    众人一看,原是金氏,她抱着盆,盆里是刚洗完的衣裳,一进隔壁院,便将门摔的雷响,不一会儿便传出她骂孩子的声音。


    原是季虎孩也想蹿出去瞧卸瓦的热闹,被金氏逮住,骂起来,


    “瞧瞧你这衣裳才换就脏的……成天就知道往外野……”


    “谁又招她金大妇了?”


    “心里头酸出来的邪火罢咯。”


    他们都不去理会,有的摩着手,张了嗓向季胥问道:


    “胥女,这你家买了瓦,可挑了日子盖房了?”


    盖房可是项大工程,且不说伐木锯梁,上山担土,单就是后头的垛泥打夯、起土墙、上梁檩、盖瓦,绝非一户人家短时间能完成的。


    本固里向来是一家盖房,全里的人户出劳力来相帮,两日竣工,这本就是各家互帮的事,也无需东家费什么佣钱,只是给这些帮忙的人,做上一餐还扎实的晡食。


    他们有的自家清苦,时下农活清闲,便想帮忙来吃顿有油荤的饭菜;


    有的见季胥生意挣钱,也想来卖好做情的,赶明儿也成为下一个陈家;


    也有的,因着从前田氏夫妇曾帮过他们盖房,如今自想着要帮回来还这份情的。


    问的便有不少。


    “是咧,何时动工啊?”


    “我们也好腾出工夫相帮哪。”


    “你的手艺,大家伙儿可都巴巴等着尝呢!”


    说的人哄笑起来。


    季胥这头,正在屋檐下和陈家人商量这事呢。


    话说吕媪并陈老伯听了信便也来了,陈老伯年轻被征去服了好些年修建城邑的劳役,学到一些,算是盖房的老把式,乡里不少人家盖房,都会请他去选地看址、挑日子破土动工,


    讲究的富户还得请巫觋来,用五音和岁时来定房屋的朝向,趋吉避凶。


    季胥家自然没条件这样搬弄,一起头有了攒钱盖房的念头,便是托的陈老伯,届时请他来相看,陈老伯二话不说应下了。


    如今拇指掐了掐,想了片刻,便道:


    “春三月庚辛,夏三月壬癸,秋三月甲乙,冬三月丙丁,依我看,明日十月十二,便是动工的好日子,并不犯这些忌讳,


    况且日阳儿也晴,垛泥打夯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才便宜,


    也不用挪地方,你这处垄上的地势就很好,后有山坡,前有田亩,北高南低,利贾市,正好合了你做买卖。”


    “这盖房的事我是抓瞎了,全听陈大父的。”季胥道。


    吕媪也道:“越早动工越好,住进去才暖和,你现在这窗子漏风,怕是夜里睡着都生凉。”


    这时正听的看热闹的乡人逗趣儿后的哄笑,季胥也笑了笑,便打开嗓门儿道:


    “才刚陈大父帮我定了日子,明日动工,有乡亲父老看的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愿来相帮,也是我们三姊妹的一大幸事,一定尽心招待。”


    “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明日也闲着。”


    “还有我小豆子。”


    说话的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他阿母抱起他,“尿床的小鬼头,是能伐木还是能背土啊?”


    众人又一大笑——


    作者有话说:关于入v:


    明天要从26章要开始倒v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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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这些说了能来的,季胥数了数,有六个,又问陈老伯:


    “您看这人可够?”


    陈老伯摇头道:“还少了些,不算我和你吕大母,至少要有十个,且要多些力大能干的,两日便能竣工,不多拖了你的时间。”


    如今这报名的,有的还是尚未成年的丁口,因想吃顿好的,遂报了名来。


    吕媪低了嗓门,替她考量道:“那还十岁出头的小子,就别让他们来了,来也做不了多少活儿,没的白白费你供他们的饭。”


    “没事,他们有兴头来,能做就做些,也吃不了多少,


    还差的四人,我挨家挨户去问问,看可有明后两日空闲的劳力。”季胥道。


    “我和你陈大父陪着一道去,明日各家分工,哪家要带哪些家伙什儿的,趁天色还早都先商量好。”


    牛车卸了瓦,已是离了去,屋前瞧热闹的人渐也三两


    结伴散去,剩凤、珠二妹,还有一些孩童在稀罕那堆成一摞摞的瓦。


    “别胡拿乱碰的,弄碎了可得赔我家四个钱!”


    季凤守在瓦堆前,眼睛直防着他们那群小郎的手,谁也不能碰。


    季胥交待过妹妹去向,便由陈家二老陪同,向着本固里各户人家去了。


    “真能干呀,胥女,才回来多久就盖上房了。”


    “本该去帮的,偏不凑巧,我家不得闲。”


    妇人抱着孩子道,将人送走,回屋后她汉子问:


    “方才我忍着没揭你的话,明儿我不是没什么活吗?”


    妇人道:“你脑子浆坏啦?她家就三个女娘家,将来咱们盖新房,她们这点气力能帮咱什么?


    掘土担土可是个气力活,图她一顿不知好赖的饭,把你累个半死去,不如在家歇着。”


    隔壁便是崔家,廖氏说亲被季胥驳了的内情,陈家二老尚不知,率先拾步进至院内了,


    季胥也没好再拦回来说这事,虽说心觉希望不大,仍也随了进去。


    廖氏纳着鞋,听完来意,抿了线头叹道:


    “我家广宗,在县里铁肆学成了呢,现如今,是个打铁匠了,成日里忙的,秋收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一趟,这说亲的人家哪,门槛都踏破了,我也没法子,只能先替他往外推,你们说说,他哪里有空来帮你家盖房?


    我们夫妇俩呢,偏巧明后两日都得去我母家那边吃席去,真是好事儿都赶一趟了。


    我那女儿崔思倒是闲的,小女娘家的,在家我都不舍得使唤她拿一下苕帚,别说让她去盖房了。


    我家广耀,那才七岁,成日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狗都嫌,若是不嫌弃,就让他帮去!”


    这套托词,季胥和陈家二老哪能听不明白,道了两句叨扰的客套话,便去了。


    “呸!下妻养的!盖个房显弄到我眼里来了!


    老天保佑,明日下雨刮风,后日下大雨刮大风……”


    待他们走后,廖氏独在屋内咒念着。


    路过王家草屋时,陈家二老对视一眼,倒是默不作声的,径直略过。


    早年王麻子偷过田氏胡瓜的事,他们是知道的,去这家,反寻季胥的晦气,因都抬脚走了。


    季胥倒是停了下来,她道:“王麻子是个孬的,记得曹婶儿是个好相与的,不若问问她,可有空闲?”


    “也好,他家曹娘的确是个随和人。”吕媪说着,便唤声进至院内。


    “曹娘?”


    只见院内空地燃着一簇火,曹氏正往里烧些竹筒,火光里发出烞烞啪啪的炸裂声,火苗一闪一闪的影子落在泥墙上。


    她回头哄着背上哭闹的王绵,“不怕不怕,山臊被吓跑了。”


    吕媪见这阵仗,便问:“是身上热症了?”


    相传,西边深山老林里头有个人脸猴身的怪物,高一尺有余,只有一只脚,百姓们都管它叫山臊,要是哪个不留神触犯了他,身上便会一阵阵的犯寒热,都说这山臊惧惮响声,因而曹氏才烧些竹节筒来驱赶。


    曹氏背着人轻晃,一面叹道:“是哪,她阿翁正领着阿利去寻些草药了。”


    那王绵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可怜见的,吕媪聊了会子,嘱咐她喂些豆水,见她心焦,倒不好再提那盖房的事了。


    还是曹氏哄好小女,想起来道:“快进来坐一坐,也不知您二老与胥女是为何事来的?”


    听完忙的点头,“有空的!我明后日都去胥女家帮忙,孩子让她阿翁看着。”


    她家赋后日子艰难,还欠着债,若能去相帮,在外吃顿饭食,不论好差,总能省点自家口粮,好捱过这个冬。


    其实曹氏究竟放不下这热症的小女,想让王麻子去的,张了张口,终将话咽了回去,羞的没提。


    走时,恰好王麻子同王利先后进院来,王麻子扛着锄头,一见是他们,把头闷向一边,无有言语。


    后头的王利把着篮子,同陈家二老招呼,


    经过时,又浅着声叫她:“胥姊。”


    “你从哪回来?”季胥家常问道。


    王利登时舒出气来,响快不少,“牛脾山挖草根子回来。”


    季胥特地看了那篮子,里头是黄芩连翘两味草药,都是清热泻火的,便没再多说什么。


    随后去了几户人家,又寻到个汉子空闲愿来,算下来还差两个人。


    在冯家周围时,鲍予刚从母家归来,撞个对碰。


    一听在找人盖房,遂将他们笑迎进去,一口一个胥妹,一面悄悄的问:


    “我可都听了盛昌里的新鲜大事了,快说说,那甘家的王典计寻你做甚?”


    季胥也没瞒她,同她说了帮他给甘家做两个菜的事,听的鲍予掩唇惊呼:


    “那可是甘家哪,你若是能得他们的好,也不愁将来没有好买卖做了。”


    鲍予越发觉着这个妹子认的对,只见门外一抹身影,偷听到这忿然甩身而去,闪过一片裙角。


    鲍予撇嘴道:“罢了,甘家在这个家,就像心口的肉里埋了根针似的,说也说不的。”


    聊了会子,鲍予同他们去见话事的徐媪,向其道:


    “母,胥妹家要盖房,还差两个劳力呢,可巧恽郎经舍那头也带假在家,明后两日,便让他同冯二一道,去帮帮手罢。”


    徐媪听说,拉了季胥的手,笑道:“才回来多久,这样能干,只是恽郎还要温书,讲席先生假后还要过问的,只能让家里老二去帮忙了。”


    “学业要紧,不好耽误了的,我们再去别处问问。”季胥本就没打算请冯恽的,能有冯二相帮已是很好。


    便让留步勿送,同陈家二老出了堂室。


    游走半日工夫,天也暗了,只见院中凉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手持一铜卮灯,正看向这头,灯苗后的目光淡淡的。


    待外人离了堂屋,徐媪皱眉向鲍予:“怎的唤起妹妹来了?她同富贞才是一辈的,没的乱了辈分,真是胡来。”


    鲍予不好言语与季胥投缘的因由,见小叔子持了灯,眼看是要穿堂向书房去,笑盈盈道:


    “说起来,胥女与恽郎同岁,我称她妹妹,想来……也没有错,谁知日后咱们两家有无姻亲呢。”


    “混说什么呢!”向来和气的徐媪大反应道。


    倒把鲍予唬了一跳。


    冯恽手中的灯苗轻晃了一下,说:“二嫂言过了。”


    便自去书房了。


    话说季家大房,


    金氏点着季止卖柰果脯得来的两个钱,不爽利道:


    “怎的就两个?她季胥卖蒸饼都能盖的起瓦房了,怎的我生出来的就不如她?养也是白养。”


    季止叫卖大半日,本就怄了肚子气,被骂的两眼滚下泪来。


    原想把王典计寻季胥的事同金氏嚼说嚼说的,现也闷在心里不提了,提了也是讨气,自向西屋躺着哭了会。


    擦了擦泪,反插了门,从怀里摸出一枚钱,爬进床底,塞在了老鼠洞里,里头已有五枚。


    是她近来卖果脯,每日抠出一个二个攒的,不能抠多了,不然金氏发现余回家的果脯和钱对不上,定将她骂出屎尿来。


    “插门做什么!”季元在外拍道。


    季止一面系衣来开门,“换烧火的衣裳。”


    她有两身秋衣裳,都是捡的季元的,一身有补丁,另身没有,就穿去卖果脯。


    季元没顾上起疑,骂骂咧咧进屋子,往床一坐,


    “真没见识,一点子瓦就堵着瞧看,谁家没有似的!这样抢着报名。”


    季止烧火去了,无人理季元的恼,她干坐也气怨,索性去找崔思了。


    回来气顺不少,还同金氏叨咕,季胥去崔家被拒的事。


    她道:“且还找呢,连崔家她都寻去,可见没什么人愿帮她。”


    金氏在东屋摆弄她那些首饰,一对银耳环、一对薄薄的银手镯,最值钱的,当属那两块足有拇指粗的碎银。


    这些都是君姑独与了她的,当初隔壁眼红的份,瞧看这些,她心内顺畅起来。


    闻的季元所言,愈发气爽,不由的猜道:


    “莫不是人手不足,最后还得寻上咱们家?”


    季元点头,“极有可能,方才我回时,见她连王麻子家都进了,那王麻子手脚不干净的,她竟也去请。”


    季元急道:“她若来,阿母可千万别答应!”


    金氏一件件收起首饰,乐道:“帮她?做梦去罢!待我好好臊她一番才是!”


    直至晡食,金氏都分着神,留意那大敞着的院门,直待季胥来,她好显弄一番再狠拒了她,连说辞都在腹内滚过百遭了。


    忽听的院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鞋响。


    一旁的季元耳朵一动,朝金氏道:“来了!”


    金氏低声命道:“都使起筷子吃饭,不许抬头。”


    “今日怎的突然杀鸡吃?”季止纳闷。


    季虎孩大口吃着,腮帮子圆鼓鼓的道:“一定是过除日了!”


    金氏瞪向他们,“混说什么?咱家日日都这伙食,吃相斯文点!”


    一面拿眼角悄悄的瞥着堂屋门,听的那鞋响愈发近了,心内已是喜的抖起来。


    却见一只黄毛狗,探进半个头来,顺着那肉香,还要往内。


    “去!谁家狗不看着!看我不逮了卖了去!”


    金氏轰起手就往外赶,抄起衣杆直撵出院外,雷响的插上院门。


    待她阴了脸,重着步子返回来,季虎孩在内的三个孩,果真吃相斯文极了。


    夜里,金氏在床上翻身,也念起了咒:


    “老天保佑,明日响雷下雨,下它十天半个月……”


    翌日,天气,晴。


    季胥照旧鸡鸣时分起来做蒸饼,她自己今日自是没工夫去卖的,这是庄蕙娘的去乡市叫卖的那份。


    余的则是给来帮忙的乡亲做朝食的,虽说没有东家管朝食的定数,但昨日她与陈家二老出了冯家,先后又走了几户人家,也没寻着空闲的劳力,人数上是差了一个的。


    想来各家也有顾忌,怕日后她这家的女娘们不能下大力气帮自家盖房,索性推脱了。


    这也是合理之举,季胥这番好好招待眼下来相帮的人,一是感激,二是想让旁人看见,自家并不是那占便宜的,日后也才好做事。


    “庄婶儿,这是给你做去乡市买卖的四十个。”季胥提了篮子,去至冯家院内。


    庄蕙娘原说留下来一并帮忙的,因而昨日也没来定数量。


    季胥哪里心安理得的受着,陈家二老已是跟着忙前忙后,没的还要再让庄蕙娘丢下挣钱的营生来帮忙,便劝道:


    “婶儿安心卖蒸饼去,我这两日没空去卖,好歹还有婶儿帮着挣点呢。”


    庄蕙娘也言说不来她,无奈笑了,她君姑吕媪遂道:


    “既然都做出来了,你也别墨迹,去乡市做买卖去,卖完早些回来还能帮个半日,胥女家的事,有我先帮衬着。”


    庄蕙娘便去了,临走道:“待我下半晌儿回来,再帮着垛泥,好歹快些。”


    季胥又向吕媪打听了木匠的事,她家的门窗还没定下来,吕媪听说后,笑道:


    “这事我替你虑到了,那寻常的木头牛脾山就能伐来,你若不嫌弃,我家阿大会些木工活儿,他跛了腿,挑担伐木的力气活儿没法做,正好让他在家帮着做些木工,你看可好?”


    陈大漯病跛足后,闲时便在家琢磨木工,想着日后熟手了,能给家里捡些家用,门窗他是会打的。


    “不过就是不如外头老木匠做的伶俐,但保管结实耐用。”陈大憨厚的道。


    “可省了我多少事,这样,合该给的工匠钱,仍按外头的……”


    吕媪摆手打断她,道:“快别提工钱,练手的粗笨玩意儿还怕你嫌弃呢,哪里要的了工匠钱,不过让他也同去你家吃一餐晡食,饱饱口福罢了。”


    这分明是谦词,季胥哪能不知,瞧着陈家这明显是新木头色的门窗,想来是陈大琢磨做出来的,很是灵巧细致的做工,一点也不粗笨。


    待她还要再说,吕媪拉了她,缓了声口道:


    “听车儿说,王典计待他,态度倒软了几分,大母知道,这亏的有你告诉那茭瓜菜的法子,又帮着去给王典计庖厨,大母知道你的真心,心里也感激着,所以啊,打门窗这事可不许再跟我厮拧,左右盖房花销大着,还愁你那点钱没处使?”


    季胥不禁笑了,索性得了便宜卖乖道:


    “既这样,为着陈叔的手艺,我也该备上好饭菜来招待才是!”


    说的吕媪并陈大都笑了。


    不多时,响应来盖房的妇人汉子们,分别按陈老伯吩咐的,各带了家里有的扁担、筐箩、锄头、铁臿、铁锯、木杵这类的家伙什,来陈家集了人。


    季胥篮里还余着二十多个肉馅蒸饼、二十多个白玉蒸饼,每人二个肉馅、二个白玉的递送给他们。


    都不敢置信,瞪了眼道:“还管朝食哪?这哪家盖房也没有过呀。”


    俱是自家吃朝食,在东家忙到午时就地歇歇,再到晡食吃东家一餐,虽是气力活,剩在人多,能帮替着来的多,不至于累狠了,干一会子也都能在旁歇歇肩,况且,那哪能卖死力去干呀,又不是自家盖房,下半晌虽饿了,但东家的晡食会早些,倒也能捱过去,因也没有哪家会给做朝食的。


    “这还是肉馅儿的罢?”


    有的见那皮子都浸着肉油,便道。


    “听说这肉馅的两钱一个呢,太破费了。”


    “活儿还没干就先拿上吃了。”有的接时不好意思道。


    季胥一面笑道:“饿了也能垫垫。”


    有的在家本就吃个半饱,拿了便先趁热吃一个香香嘴,


    “早都听说了,这味真好。”


    “你放心,吃了这气力大涨,保管将你家墙夯的结结实实。”


    众人不禁笑开。


    曹氏也在一旁安静的露出笑意,扯了两片大桑叶子,将蒸饼包好,塞在了怀里。


    各自浑身干劲,往牛脾山去了。


    依照陈老伯的分工,有的肩扛木头,有的担土回来,这季胥家屋前既堆了瓦,届时还要垛泥,施展不开。


    这一根根的黄楩木,便先运到陈家院儿里,由陈大给刨皮处理停当,滑滑溜溜了,再扛去季胥家上梁排檩,照陈老伯的说法,这木头最好要晒干了再做梁,但季胥家这破草屋子不顶风寒,没有这样的时间来晒木头,便这般先用着了。


    “快些收回去,稻草垛子不值什么!家里头多着。”吕媪推着季胥递去的六枚钱。


    这墙要垛泥再打夯,牛脾山能挖公家的泥,但这垛泥,还得掺了稻壳、稻草碎,如此更结实,还能防潮。


    季胥家这阵子舂米攒有些稻壳,但稻草可并无现成的,吕媪也替她虑到了,默不作声就从自家,接连拎了好几捆干稻草去季胥家。


    “起头便想着从您家买些,盖房销用大,哪就能白拿的。”


    陈家种地要沤灰肥,住着的是草顶屋子,这稻草用处大着,


    那头木匠钱省了,季胥说什么也要给这份钱,厮拧有一会,吕媪拗不过,只拿了三钱,说道:


    “就算是卖,卖你也不能按市价,给点意思就行了。”


    季胥心头一暖,搂了吕媪道:“吕大母待我真好,倒像是我亲生的大母。”


    这样腻歪,吕媪哪受得住,点点她鼻尖笑道:“快些撒了手,耽误这会子功夫,我还得去把草剁了呢。


    你去找你陈大父,再同他说说你那厕所的事,他昨儿听了,怕是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说起厕所,这是季胥盖房一定要有的,说来惭愧,她们家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厕所,用的还是陈家建在路边的旱厕。


    现如今,乡里人家建厕所,都不建在自家家里,多建在那路边,矮矮的一间草棚,掘个大方坑,上面搭两块蹲脚的木板,为的是便是让更多过路的、或者本里的人去用,自家便能多得些粪肥,用来沃地,庄稼瓜菜长的更好。


    季凤亦是珍惜这点肥,自从家里种菜后,都想拉着季胥,夜里偷摸着去屋后菜地方便,后来回过来,这样行不通,不兑水菜要被烧死了,便可惜的作罢。


    这本固里路旁的厕所,倒也并不多,冯家这样的富户,自


    是建在自家院内了,他家养猪,因此厕所就建在猪圈斜上方,排泄口下头便是猪圈;


    更多人家缺这人力物力去盖造的,便自家用恭桶了事。


    季胥是打定主意要造厕所的,恭桶便不费这钱去置办,就在陈家厕所,眼睛绝不往下稍看,迅速的对付了事。


    这房子的格局建法,陈老伯看过了,就在这草屋基础上,向东西,再挖出两间内室的地基,草屋的墙敲了,重新打夯,安了木窗,换上瓦顶,形成一堂两内的格局。


    至于灶屋,大小倒是足够,就是矮了些,显得逼仄,陈老伯也能解决,将它加高,再改了窗,格局就开阔了。


    唯独这厕所,陈老伯仍在屋后那块地丈量,琢磨着。


    “胥女,来,你看陈大父琢磨的对不对?”


    陈老伯把着一方长木尺,朝她招手。


    用手划拉道,“这儿,掘一方八尺长的坑,这坑呢,抹了白垩并石灰来防水,要有三格,两小一大,且里头的小格要留着相通的口子,小的这向,连着厕所这头儿,这样厕所那头用完,带水冲了下来,留在前两个格子,经过些时日,透到这第三个大格子的,就腐熟成水了,也没有什么味儿,在上头揭开石板盖儿,便能舀去旁边浇菜,是不?”


    “正是,这便是我说的那化粪池。”


    季胥说道,心觉陈老伯不愧是老把式,这就理解透了,她其实也只囫囵知个原理,实操还得靠陈老伯。


    “倒也便宜,可这多好的青石臼,就用来做了厕坑了?”


    陈老伯指那墙边的青石,这多浪费哪,照他来,就掘个坑搭两块木板了事。


    只见那青石被打磨的细腻光滑,条长的圆状,像个盆,可里头有个圆口子,是漏的。


    乃前些时日季胥在乡市凑巧得的,那老叟背了来,原是当石臼,卖个三十钱的。


    当时要粗糙的多,季胥多添了一倍的价钱,请他打磨光滑,且底部带点前高后低,又在边缘的低处,凿出个圆洞,用作如厕后的下水口,至于那连同池子的管道,季胥准备用家里早先存着的竹兜节,又密又硬。


    “阿姊,我和小珠找来了石头!”


    季凤喜着喊道,二人自牛脾山回来,各自怀抱一块平整的厚石。


    季胥将这两块石,向青石盆两侧一摆,向陈老伯道:


    “您瞧,这就是踩脚的。”


    如此一来,厕所的材料便齐全了,陈老伯是琢磨明白了,就是替她可惜这多好的青石臼,生生被凿出口子来,惜了惜,自是两手一唾,开始掘土了。


    旁边是在挖房屋地基的,还有那从山里担石头回来的,俱是有条理的忙着,这些无需季胥操心。


    她自喊上季凤,去乡市买菜了,十余人的晡食是项大工程,须的早早开始齐备。


    季凤临走还交待季珠,看着那些瓦,别让猴崽子们碰了摔了。


    季珠乖乖应下。


    王利在旁拍胸脯,“有我呢。”


    “你跑来做甚?防的便是你这猴儿。”走出一段的季凤,回头指他一指。


    王利吐舌露个鬼脸,溜去了曹氏身旁。


    曹氏正在屋前垛泥,摸出怀中的蒸饼,叫他带家去,留着他们爷仨做晡食,“我今儿在这吃,不用留我的份。”


    又吩咐道:“下午晌懂事些,别往这头跑了,尤其晡食的点,别让人觉得你这毛孩子也来蹭吃,知道不?”


    王利自是应着。


    季珠则同着陈穗儿,向着那瓦,蹲在檐下嫩生生的说小话。


    “真好,你家都盖瓦房了。”陈穗儿看着那瓦,艳羡道。


    “你家以后也会盖的。”季珠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呀。”


    “那你先来住一下我家的好不好?”季珠又道。


    “好呀,除日后我到你家来做客,宿在你家,可不能让我二兄来。”


    陈穗儿想了想,捂嘴笑道,悄悄的同她咬耳朵,


    “告诉你,我兄爱出虚恭,会把你家熏臭的。”


    两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头,季胥领着季凤,在窑场见上了王典计,她是按约来送今日五十个皮蛋的。


    皮蛋被王典计放至数个漆木匣内,他道:“我当你这季蒸饼忘了这事,正叫悔,没签这半月的文契。”


    季胥道:“只因家中盖房,耽搁迟了,答应王典计的实不敢忘。”


    把王典计听的笑眯眯,送她出门,见檐下搁了筐菜,自道:


    “今早又得了些茭瓜,并这半筐芦菔,嗳哟,没的就爱往我这送,你说说,我就是有十个肚皮也吃不来哪?


    你既盖房,少不的要食飨待之,这筐子菜,你便背去做炊罢。”


    因他爱吃炖烂的芦菔块,这做来也简便,他随便使唤哪个小子给做了来就行,便捡出来两根芦菔,自留着,余的,都送了季胥,做不费钱的人情。


    季胥笑纳道:“那我就谢过王典计了,也就是典计在甘家劳苦功高,有这资历,换做谁,能有这样的体面呢。”


    听的王典计飘飘然,亲自送她至窑场外头。


    季凤一路都在说那窑场可真大、砖瓦可真多、值好多钱呢,从前只能远远的看那窑烧出来的烟,但凡近些,要被那虎背熊腰的汉子作贼驱赶,如今竟是进出自如,还有甘家典计相送。


    “阿姊真有本事,那王典计,我从前听说他可会骂人了,如今对阿姊笑脸相迎的。”


    可把季凤稀罕坏了,就等回去学给旁人听了。


    二姊妹一面朝盛昌里的里市去,得了茭瓜、芦菔,季胥便在盘算晡食添作什么菜式了。


    还需再买肉食,这里市,有比外头乡市贵的,也有比外头便宜的,季胥如今买了瓦,并些零碎的,诸如半石的石灰白垩、二丈的麻布,手头便剩个五百五十钱了,要做两日朝食、晡食,哪能大手大脚的花,自是要货比三家。


    “季蒸饼,来这买菜哪?”


    路途不少熟客同她招呼,就连里市的蔡膏环,也招呼道。


    只见她刚卖出去一份掺了秫米粉的膏环,听季胥说家里盖房,要买鸡宰杀,便亲带她去至一个小贩处,只见前边笼着的家禽,鸡鸭鹅俱是鲜活,嘎嘎叫唤。


    蔡膏环笑的油滑,大嗓门儿道:“这我老熟人了,你给最经济的价,不给以后别想吃我家膏环。”


    “那这鸡,算你五十钱,我从外头农户家贩来都不只这价。”


    “太贵了,你这鸡可都嫩着,四十。”蔡膏环道。


    “不成不成,四十五最少了!我这鸡贩来之前都养了小半年的。”


    就这样,蔡膏环还逮了他一只肥嘟嘟的,一面向季胥道:


    “这只好,掂着重。”


    季胥瞧着,这鸡嘴小翅小身大,拿来做白斩鸡最合适不过,况且价也经济,这便付了银钱,


    “谢过婶儿了,改天给你送蒸饼吃。”


    “谢啥。”


    蔡膏环将她手一按,正欲说什么,后头摊子有客在叫,她便匆匆去了。


    后又追出来好远,塞了块膏环到季凤手里,季凤原在看季胥的示意,别着手没收。


    蔡膏环跑的满头汗,道:“给你妹子香甜个嘴儿。”


    季胥唤她接过说谢,季凤依言,一路喜滋滋的拿在手里,吃着软软糯糯的,粘牙的香甜,举着喂给季胥,又留了些,带回去给季珠。


    “女娘今日倒早,还是五斤脂肉?”乡市的李屠夫招呼道。


    她平日俱是在这如数买肉,回去包肉馅蒸饼。


    “十斤脂肉,再来五根肋。”季胥道。


    “今日倒不一样了。”李屠夫笑道。


    一听是盖房这样的大喜事,季胥又是他的大主顾,便拾过旁的那两根筒子骨,剔的还剩小圈的薄肉,他道:


    “这两根筒子骨,给女娘做搭头了,祝你新屋大吉!”


    这好些肉、骨头,落入篮子里,季凤把着沉甸甸的,临走不忘小嘴甜道:


    “也祝您生意火旺咧!”


    李屠夫笑着应好,还言她俩不愧是二姊妹。


    “鳣鱼欸——十钱一条


    ——”


    乡市,路旁渔农叫卖着,桶内的鳣鱼鲜亮活泼、游动自如。


    季胥将绑了足的鸡放地上,撸起袖子亲去抓两条那灵活的。


    季凤见有鸡、有肉有骨,都是大荤,还要买鳣鱼,不由的肉疼道:


    “阿姊,这些都很足够了。”


    要知道,本固里的人家盖房,能给做一个油荤菜,吃上扎扎实实的白米饭,就已算上乘的,人家也都挑不出错来了。


    季胥听出来她俭省的好心,如今手头确实不宽裕,但这不同于上次孩子们分享蒸饼,有关家中和邻里相处的人情世故,她解释道:


    “那些来给咱家帮忙的人,都是要下力气的,我们尽量让他们吃好点,他们也有力气,也领咱们的心意,能把房子盖的又快又结实是不是?日后若再开口,人也愿来相帮。”


    季凤道:“这些个东西,多费钱哪,都是阿姊挣的辛苦钱,给他们一顿饭食花这样多,朝食还给蒸饼,我都心疼死了。”


    季胥若非手脏,真想摸弄她脑袋,便只能笑道:


    “没事,手艺在,钱还能再挣,再说,咱们白得些茭瓜和芦菔,省出不少素菜钱来,便再买些鳣鱼,好不好?”


    想了想,又道:“阿姊就馋这鳣鱼,划丝去骨,砍成小段,拿来爆炒,滋味好极。”


    季凤听的她想吃,总算不再守财,撅了嘴道:“那还是要买了来吃,他们真有口福了。”


    “你呀。”季胥便乐了。


    同她去称了些佐菜配料,诸如菹菜、怀香花椒饴饧之类的,便回去了,手里还余有三百三十钱。


    “你们看,胥女买了好肥一只鸡!”


    “瞧瞧,二凤提那肉,得有五六斤罢!还有鳣鱼!”


    一路看的本固里的人叹呼不止,有那悔了肠子的,


    “早知我就去了,这么大荤大肉的,富户的席面也就如此了。”


    走在前头的季凤不由的笔直了腰杆,小脸容光焕发起来。


    家里已经在垒墙了,一见买来这样多的荤菜,都在期待那餐晡食。


    只见季胥进了灶屋,这就烧水杀鸡,她预备用这只鸡做上一道白斩鸡、一道炒鸡脯子、一道菹菜炒鸡杂。


    旁边汉子妇人们忙着打夯垒墙,二个妹妹,就围着在檐下,向着陶盆里被沸水烫过毛的鸡,你一手,我一手的拔鸡毛。


    “小珠,你像我这样。”


    季凤说道,薅下一把鸡毛来,露出白白的鸡皮。


    季珠用嘴衔着那块带给她的膏环,腾了手,也学着拔,把鸡剥的光溜溜,端进灶屋给季胥。


    妇人们便道:“这俩小女可真能干哟,不像我家那个,成天里满山坡的野。”


    “阿姊,这鸡是怎么个做法?”


    季凤剥完自家种的蒜,兴头甚浓的问,这会,鸡、豕、鳣都处理停当。


    旁边一张从陈家借来的食案,个个竹盘,备的都是佐菜配料,红的青的,复杂多样,季凤也瞧不明白各有何用。


    “做白斩鸡来吃。”


    二个妹妹又是一新奇,哪也不去,就在旁观看。


    只见季胥将鸡掏去内脏、鸡油,整下釜煮,后又镇一遍凉水,复又放回釜内闷煮,


    待到汤汁漂浮着一层黄黄的油,重复镇入凉水中,只见那整鸡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紧致,十分饱满圆鼓。


    季胥刀工利索,将那鸡剁成块状,往盘中一码,还在上头摆上一根芹菜叶做点缀,淋上她调的蘸汁,一碗外皮黄澄油亮,骨红肉嫩的白斩鸡便做好了。


    这菜本就是凉吃的,因而她最先做。


    那鸡杂,也不浪费,连着半碗烫熟的鸡血,切成丁子,搭着在小郎那买的二头菹菜,炒上一盘鸡杂碎,酸辣又下饭。


    这香味一出,惹的外头肚子都在空叫唤,各自咽了口水,


    “这味可真好!”


    待到那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膳段、茭瓜炒肉的香味一飘出去,更是了不得。


    把人馋的,互相都能听见彼此的肚叫,都巴巴望着,赶紧到晡时。


    至于那两根筒子骨,季胥早已用它在隔壁灶眼熬汤了,这会咕嘟咕嘟响,算着时辰,把那切成块的芦菔一放,待烂了便成了。


    趁这会子,手快的炒了盘素芹,这芹菜是在自家屋后拔的,头茬儿,嫩的很。


    灶屋这头将要妥帖了,季胥唤那陶醉的在嗅香味的季凤:


    “去吕大母家,借些碗筷来。”


    她家的餐具暂时还没置办,就只有三只碗,盘子用的也是竹制的,不过哪怕置办了,今日这样的人数也还是不够的。


    本固里人家遇着大喜事做席面,都往各家借些餐具使。


    不一会儿,季凤抱着碗筷来了,共有十余副,陶的有、木头碗的也有。


    一并帮着拿的,还有吕媪,只见她手里抱有一条木食案,她家陈大跛足后常琢磨木工,家里一些粗糙的木制品是不缺的。


    季凤道:“可巧就在半路碰上了。”


    吕媪笑道:“猜到你家这些碗盏啊、木案哪还未置办,这么些人肯定是不够的,便从家里匀了来。”


    说罢便帮着忙起来,太阳半落,两条食案被并在外头瓦堆旁,案旁铺着陈家借来的苇席,筒骨芦菔汤、白斩鸡、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鳣段、菹菜炒鸡杂、茭瓜炒肉、炒素芹、酸辣渍芦菔,渐次端了出去。


    “乡亲们,这里备了水,咱们洗洗手,吃饭罢!”


    季胥朝新屋那边招呼道,又自去屋后,请陈老伯来吃饭。


    众人一听,能吃晡食了?


    垛泥的放下铁锹,挑担的搁下扁担筐箩,那夯土墙的,站在四尺左右的夹墙板上,高挥木杵使劲舂墙,闻言,也放下木杵,从那梯子爬下来,说说笑笑来洗手,早都把眼往那食案瞅,惊道:


    “这多少大荤哪?胥女破费了!”


    只见那鸡,足装了两盘,可见整只鸡都拿来做炊了,那有的小气人家,杀鸡都只肯做一半,还得留一半自家吃;


    再说那豕肉,亦是装了两盘,满的都冒尖儿了,可见量大。


    “哪里,招待不周。”


    大家伙洗完手,魂儿都扑在肉上了,但还是记着乡里礼数,请陈老伯坐上席,又笑对季胥道:“胥女坐这儿!”


    季胥忙的客气:“我年小,不拘哪里偏个夹菜的位置便好了。”


    “不成不成,东家得坐南座。”


    按这的食飨之礼,若客有年长者,北上席便谦让给年长者,东家便退坐在南下席,季胥让了一番,才告了坐。


    旁的便按辈分岁数,在东西二席都坐了。


    坐不下的年轻小郎们,便从旁的缺口那,夹了菜,到屋檐下去吃,随便哪一蹲,你一嘴我一舌的,他们倒还觉得比与长者同席自在的多,


    “这鸡可真香,嫩滑多汁。”


    “还有这红煨肉,早都听冯兴霸说它天上人间的,今儿我们也算吃着了!”


    席上这头亦是,吃的别提多畅快,这鸡也好,鳣鱼也妙,那鸡杂碎、茭瓜,下饭极了,季胥蒸了一大甑子的白米饭,足让每个都吃了个饱。


    季珠和季凤二个小孩,在灶屋吃的,偶尔便挨在季胥旁,由她搛些菜去。


    季珠爱羞,都在季胥耳畔,悄悄的说自己想吃哪个,


    “阿姊,那个鸡肉好好吃……


    想吃渍芦菔……”


    席上的妇人们便逗趣儿笑道:“小珠要吃什么?响声说出来,婶母与你夹。”


    季珠羞的含起脸,直往季胥身上靠,季胥搂着道:


    “婶母是客,已是招待不周,哪


    能让您来,我给她夹好了。”


    也不多逗季珠,让她吃去,季珠捧着小碗跑走了。


    轮到季凤,亦是被逗趣儿着,季凤可不羞,季胥也就笑着看,不去打岔,只见她奉上碗道:


    “那就劳婶儿给我夹些那鸡杂碎,我极爱吃这,可下饭了。”


    “婶儿也觉着,你阿姊手艺,真是十里八乡再没有比她好的了!”


    夸的季凤都不肯走了,就在旁边言说起来,“说明婶儿您这舌头会吃。”


    把人逗的一笑。


    案上这些菜,都被吃的干净,米饭亦是,没有余的。


    天色暗下来时,个个都吃的极为尽兴,互相约定道:


    “明日我们天擦亮就到这来,这垒的墙也干了,一早便能上梁排檩,安门窗,盖房瓦,一定帮胥女把这房子完工!”


    还有好心的叮嘱季胥:“这瓦可得看好了,别被哪个小贼偷去了。”


    渐渐散去,走的回家了。


    有邻居问:“胥女家,吃的可好?”


    “极好!大荤大肉,样样好吃,就连那素芹菜,都放了荤油咧!”


    听的人酸了心,悔恼着,怎的自己就没答应着去呢?


    还有一听这样的好饭食,便有想明日去帮的,


    “听说少了人手呢,明日我也去。”


    被那刚回来的妇人臊道:


    “昨儿人胥女并陈家的来请,你三推四阻的,如今想去啦?用不着这么些人了!我们明日早些去,都能给她做完咯!”


    那人灰着身,悻悻进屋了。


    第39章


    陈家二老、陈大夫妻俩也归了家,庄蕙娘道:


    “母去歇歇,我去给他们孩子做些莼羹吃。”


    只见小兄妹噌的跑出来,陈穗儿拍拍肚道:“我和兄都吃了!”


    陈狗儿道:“是凤姊并小珠送来的饭菜。”


    原是季胥想着陈家大人都在她家帮忙,不能看顾自家的晡食,况且忙累了一日,哪能再让他们回家还得生火造饭,若是独独叫了陈家兄妹来吃,显得冷了旁人,便让两个妹妹,趁热捧了饭菜送去,那会儿都入席了,因此陈家的是一点也不知的。


    吕媪责道:“怎的就接下来了?哪有没去帮忙还同着吃白食的。”


    陈狗儿挠挠头,“凤姊说,大母让我们接着来吃的呀。”


    陈穗儿指着灶屋道:“这份是大兄的。”


    只见那灶上,一只大陶碗,米饭上铺满了各式菜,鸡、肉、肋,俱是他们在那边才吃过的。


    连在窑场上工尚未归家的陈车儿都考虑到了,一家子不由的暖了心肠,吕媪又笑又无奈:


    “这胥女呐……”


    这晚,季凤都没怎么睡,想想,明日这四周的土墙要敲了重新打夯,顶头的茅草,也要换作瓦顶,她就直挺挺的激动,季珠亦是。


    季胥倒心态平稳,但她惦记屋外的瓦,便也没睡,听妹妹们窸窣了半宿的话。


    索性醒着,不如把蒸饼给做了,便蹬了鞋起来,一开门,土垄上一道原要往里来的黑影,一下受惊,蹿溜远了。


    后脚出来的季凤,跳叫起来:“抓贼!抓贼了!”


    等季胥到灶下用燧石亮了松明追出屋,土垄远处只一片漆黑了。


    周边门户一听有贼,纷纷亮了火光,家里汉子抄着根门闩,出来察看。


    连住的稍近的王麻子,也从床上弹起来,抄了竹帚把奔出来,倒不是多好心,实是担心他不露面,旁人该疑心他是那贼了。


    “贼在哪?”


    “在哪?”


    季胥道:“才刚我出门,他朝这条路蹿远了,没瞧见模样,只看到一个黑影,兴许是想来偷瓦的。”


    不然夜半在外溜达,见她开门便跑,实在说不通。


    “快点点,你家瓦少了没?四钱一片呢。”有人道。


    季胥已然察看过,那瓦堆的方正,倒是没缺哪个角,因道:“不少。”


    “那就万幸,这狗贼,别教我们逮到,一顿好打。”邻里汉子们挥拳道。


    “手脚生疮的褓人,偷我家的瓦!别让我逮着,让十里八乡都看看你这脏心烂肺的模样!”


    季凤激烈的詈骂着,主要是冲着隔壁院墙,她觉着是金氏,见不过自家好。


    隔壁始终紧闭着院门,更是令季凤生疑,她掰过季胥,垫脚凑耳道:


    “定是伯母!不然她早骂着出来了!怕是跑远了还没回来。”


    话才落,隔壁金氏便豁啷一下开了门,骂了出来:


    “睡的正好搅吵什么!烂了舌头的,拿话向我家,我呸!不看看我家住的什么?还用的着偷瓦?”


    季凤听着回应,遂歇了骂,皱着张脸,再琢磨不透是谁来偷了。


    “那贼定是个穷疯的,为偷了去卖钱。”


    “外头来的也不一定。”


    汉子们七嘴八舌,一时论不出罪魁。


    住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陈车儿,听着信也来了,各人手里一根大棒子,问了始末,陈老伯道:


    “等明日盖好房,我把这事报给乡里,得让求盗知道有这么个偷瓦未遂的贼。”


    “你们女娘依旧进屋睡觉去,留我家车儿守在屋外,看守这堆瓦。”


    季胥道:“车儿白日还得去窑场上工,不好欠觉,索性我也是准备出来做蒸饼的,并不睡了,能看着的,


    那贼人被如此震吓一番,相必也不敢再来了,陈大父和车儿便回去睡觉罢。”


    陈老伯想了想,点头道:“若有事,便大喊一嗓子,我陈老汉别的没有,还是有一身胆气对付毛贼的。”


    “哎,知道了。”季胥道。


    接着谢了那些抄家伙出来的邻里。


    渐渐的都散了,才露出站在后头的人,冯恽竟也来了,一盏夜不离手的铜卮灯。


    正扭头要走,那灯芯啪嗒一下熄了。


    只见那黑影不知道拌哪了,那么大一个,轰的倒了。


    季胥举着火把过去,他才爬起来,正摸索那卮灯。


    她捡过来看了,是里头灯油烧尽了才灭的,说:“难为你有夜盲还出来。”


    说罢拿了那灯,到灶屋挑了点猪油膏子进去,用松明化开了,重新点燃芯子,猪油不比麻油,烧起来有股子黑烟,但也够他这一路了,到底是因自家喊贼才来的。


    “拿着照路罢。”举着还给他。


    “你究竟想起来和我说话了?”冯恽一时没接。


    季胥说:“灯油又该燃尽了,快些回去罢。”


    便将卮灯一塞,回屋去做蒸饼了。


    又用昨日煮鸡的那汤头,下了两把米,来做粥吃,两脯瘦肉切细,熬入其内,盛出时浇些煎热的鸡油上去,撒些葱碎,唤妹妹来。


    “来吃朝食,阿姊煮了鸡粥。”


    凤、珠还在外头摸索着,细细清数那瓦,闻声进内,松了松气道:


    “可算数清了,是一千片,还好没少。”


    “阿姊,你说那贼会是谁呢?”季凤道。


    “暂时也想不出来。”


    见她们愁眉苦思的,季胥道,


    “待房子盖好,门前也就没有惹眼的陶瓦了,阿姊再去置办一把铁锁回来,把灶屋也上了锁,咱们睡觉闩好门,那贼若再来,叫嚷起来四邻都能听见,想来也讨不着好。”


    “最好能让求盗逮了去。”季凤忿忿道。


    季珠也捏着拳,“关起来!”


    后来吃着稠香温热的鸡粥,才暂将不愉快抛忘了。


    待这日的季胥并季凤买完菜回来,季珠早在蜂子坡那迎她们,喜的挨过来道:


    “墙都垒好啦!”


    为着今日要敲墙新起,她们早些时候将房中的物件,诸如那些罐子封的皮蛋、墙上挂的一筒饼酵,并那张睡觉的床,没吃完的粮食,甚至灶屋里的一应炊具,都搬空搁去陈家西屋了,好在家当也不多,陈家能搁的下。


    今日这顿晡食,还得借陈家的灶屋来做,到时提了柴禾去,仍用自家的调料。


    一回去,果见墙都夯好了,她的钱是不够买上六七石白垩并石灰来抹遍里外的,也就买的起半石,只能顾的上厕所那点地方。


    不过汉子们架着梯子,在各处墙壁抹些细腻的泥,也能让其看起来更加光滑。


    “胥女,来看看陈大父这厕所做的可好!”陈老伯招手唤道。


    只见那间厕所,上头铺瓦,青石盆安在土


    坑内,旁侧两块踩脚石,后头连着坑,日后在角落放上一桶水,用完舀去一冲,洁净又方便。


    “我的姑舅大母咧,这是厕所?”


    “可咋用哪?”


    围观的叹为观止。


    “胥女,他们长安都使这样的厕所?啧,还没我那方便。”


    季胥也跟着笑起来。


    那厕所之西,是原先有的浴间,如今也搭上顶了,刮风下雨都能在这洗漱,比先前好的多。


    再说那灶屋,加高了墙,原先的坛子口窗,被安做木窗,一进里头,明亮开阔,季胥心欢意足。


    日头当空时,


    “上梁喽——”


    孩童们唱起来,热热闹闹跟着,汉子们抬着梁,梁中央系一只装有稻、黍、稷、粱、麦、菰的红布橐。


    这红布是上午季胥在乡市花二十钱扯了小一尺,这处做了上梁布橐,取了好意头,日后拿来裁作鞋面,或是做抱腹,都是有用处的,并不会浪费了。


    里头装的六谷,稻谷是自家有的,粱、菰是她找本固里种了的人家,用稻谷换来的,那黍、稷、麦,淮南之地耕种不来,乃在粮肆各买了一升来的。


    只见墙上地下的人配合着,将那大梁吊了上去,安在槽口里,吕媪喜念道:


    “粮食丰收,上梁大吉——”


    后头梁檩渐渐都上妥,便开始拣瓦,下头站了人,拣在筐里,绳索拉上房顶,渐次的铺开来。


    她家这房不算大,一个时辰便铺完了。


    “安门喽——”


    只见四个汉子抬着陈大做好的门扉,向着堂屋大门处去,好些孩童跟着吆喝,热热闹闹的。


    那门柱脚下,季胥按着吕媪所说的好意头,左右各放了五枚钱,


    吕媪喜道:“脚踏金银,富贵盈门——”


    乡里那讲究的富户,会在门下埋银饼,他们则放些铜钱,也取这寓意。


    “左门开右门开,左进人丁右进财——”


    依着楚越流传至今的古老习俗,门上挂了羊头,是清早在屠夫那买来的,


    另悬一把桃枝,用苇索绑着,这是在牛脾山摘的,并不费钱。


    随着季胥左右推开两扇楩木门扉,一旁的吕媪好嗓门的道。


    “好!好!”


    这是最后一步了,众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拍手称好。


    尤其凤、珠二妹,小小的身板站在人堆前头,时而和旁的小孩推搡一下,笑的只见糯米牙了。


    只见两日前的破草屋子,拔地起来一座瓦房,那土墙结结实实,不再有缝隙,里外还抹了细泥,很是平整,窗子亦不是坛子口了,是糊了麻布的格窗,


    一堂两内的格局,外加一间灶屋,虽称不上阔气,到底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了,季胥心头也百感慰藉。


    菜馔先时备好了,案上点了香,季胥依吕媪说的,先请了土神,口中念道:


    “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


    三姊妹顿首拜了拜,这样的解土仪式为着是祭谢土神,避免祸殃。


    这番过后便请众人入座,也都大荤大肉,季胥还在梁酒人处沽了两坛子秫酒回来,众人吃酒用菜,热闹极了。


    过路的嗅着酒香,再一看那菜,都感叹这东家可真豪气,一时悔了肠子,当初合该应了来相帮的。


    这头酒馔欢饮,说说笑笑,隔壁的金氏将要咬碎一口银牙,她朝那头啐了口,守着院子,不许季虎孩出门露出讨吃相。


    季虎孩嗅着那香,魂儿都向肉去了,可又怕挨揍,只得在院里顽瓦狗,瞧着金氏进灶屋,就踮了脚向外。


    “去哪?”金氏喝道。


    季虎孩两股一战,又蹲着顽瓦狗,嘟囔道:“不去哪呀。”


    两日被东家这样尽心招待,众人干劲大,原还以为人手不足,要拖了时间的,没承想下半晌便竣工了,这会子吃完晡食,天都还没黑。


    那两个十来岁的干瘦小郎互相商量道:


    “你我力小,做活不如旁的大人,我听说,这新屋要有多多的柴,意味着灶火兴旺,不如我们趁天还早,去山里拣些柴禾来,作个好意头?也不辜负了胥女这两日的好饭食。”


    他们家穷,本是为了吃顿好的才报名来相帮的,这会子另一个也点头,


    “好,咱们多拣些来!”


    背石挑土他们不如那成丁的汉子,但拣柴禾还是手快的,一连去了两趟,背回四大捆柴禾来,默默的堆在季胥家屋檐下,瞧着就喜庆。


    两人相视一笑,拍拍手走了。


    这会子,季胥她们在陈家,送了那些借的碗筷之类的,再将自家那些家当往回搬。


    板床自然在摆东屋,那些皮蛋、粮食一类的杂物,便放在了西屋。


    只见西屋房梁上缀着麻绳下来,拴着木勾,方便日后挂东西。


    东西两间内室,门口都挂着麻布,打帘便能入内,堂屋则是能内闩外锁的门扉。


    跛足的陈大送来两条食案,说道:“这是你家那两扇旧门,我给改了改,做出两张食案,你瞧着可好?”


    季胥喜道:“好,太好了,家里正缺这食案,陈叔的木工活做的真好。”


    家里先前吃饭还是围着陶灶的,没有食案,平素也不好施展,尤其厨前配菜,都没地方搁。


    如今这两张矮脚食案,又宽又长,这么一叠,就成两层置物的案台,若要吃饭便搬下一张来,别提多便宜,也省了她再找木匠置办。


    陈大憨厚道:“胡乱琢磨罢了。”


    各处收拾停妥了,烧了水来洗漱,今日搬东西忙累,三人便洗的热水澡。


    那带顶的浴间都把两个妹妹稀罕坏了,水烧烫了,洗的舒舒服服,她们如今,头虱子皆已根除了,且都渐被季胥训练的爱洁,脸和屁股每日都洗,一日不洗都睡不着。


    如今季凤喜滋滋的用新巾子浇水,一面道:“有瓦顶的浴间!真好!”


    两个妹妹躺着挨在一块说话,兴奋的睡不着,


    “这屋子可真大哪。”


    “对呀,都空旷了许多。”


    “那窗糊了麻布,风可算吹不进来了,一点都不凉。”


    “是哪,小珠总算可以不像小猫似的往阿姊身上贴了。”季凤哈上口气,来挠她痒,两人笑闹作一团。


    忽地,季凤悄了声道:“嘘,阿姊睡着了。”


    只见那外侧的季胥,洗过的黑发拖陈于臂,白肤浴在月光下,阖着眼皮,气息均匀。


    妹妹们遂都捂着嘴,静静的躺下了,屋子明明不透风,后来仍旧依偎着一处。


    “什么?”


    鸡鸣时分,灶屋的窗子透着暗黄的光亮,烧火的季凤一声惊呼。


    原是她才刚问季胥,家里如今还剩多少银钱,得知分文不剩,忙的去东屋,数她那的钱。


    她这钱原先藏在老鼠洞的,如今家中焕然一新,哪还有老鼠洞,她便藏在了床板底下的缝隙里。


    如今季珠还在熟睡着,她窸窸窣窣,将钱袋扣出来,带到灶屋去,数了数,说道:


    “好在我这还有二十钱。”


    因着昨日买菜沽酒、买羊头,季胥这的钱便花光了,她好心态道:


    “今日卖蒸饼还能再挣,得钱了,尽早买把铁锁回来,再给我们仨制身冬衣。”


    说到冬衣,这天已是凉津津的,她和季凤都将两身衣裳穿着了。


    再过两日就立冬了,这温度若是骤降,她们这身单衣就该冷的打抖了,得尽快做身塞绵的冬衣来。


    季凤连连应好,家里有了瓦房,阿姊还预备要买铁锁、制冬衣。


    眼下钱虽花净了,但日子满是盼头,就像这灶膛里的火一样,越烧越旺。


    第40章


    昨日那悬门的羊头,因遭贼一事,季胥怕人惦记,睡前便取了下来,挂进西屋了,如今天气凉爽,不至于走味,这会子正好烹了来。


    这羊买来便是褪了毛的,连羊角也锯去了,十钱一斤,照西汉的度量衡,有八斤重。


    解开绳索,发现还有些细小的毛,便烧了火来烫干净,用磨利的柴刀剁开,羊脑、口条先取出来。


    将那腥鼻子刮洗了,至釜内煮到七八分熟的时候,不忘将口条


    捞出来,把裹着的一圈老皮去净。


    如此加了姜、椒、葱,接着在釜里慢火清炖。


    这陶釜做汤菜还是便宜的,只是炒菜就有些不够火候,日后有钱了,再慢慢的置办铁家当。


    “咱家还没吃过羊肉呢,瞧着可真好,阿姊,这得熬多久?”


    季凤馋的不行,长这么大头一回闻着自家的羊膻味,从前只见冯家吃过,或是乡里祭祀远远的见过香案上的。


    “得熬个把时辰。”季胥道。


    这汤头越熬越白,中途又切了根芦菔进去。


    这芦菔还是王典计给的,两日也没吃了,现下还有好些。


    炖了一个时辰,将那先时取了的羊脑下进去了,这可是精华,不能过早放进去煮老了。


    那羊头已是软烂脱骨,闻着一股子乳香。


    把季凤馋坏了,咽了口水道:“熬的好像羊乳似的!阿姊,是不是能吃了?”


    “还差一步。”季胥笑道。


    只见她也不怕烫,捞了那羊头来,皮儿胶肉儿烂的,在一片热气中,将那骨头轻易剔去,肉则片成片,码在碗里。


    切上葱花,淋上盐酢,研些椒粉,捞了三五块芦菔,浇上一勺乳白的羊汤,这碗羊肉芦菔便成了。


    勾的季凤早咽了半车口水,早早的将食案搬好了,搁在灶旁。


    天气变凉了,她们姊妹三人,朝食便在灶屋吃这羊肉芦菔汤,就着灶膛的余热,吃的身上暖和。


    “阿姊,这羊肉汤香极了,我还要喝一碗。”季凤好胃口道。


    季珠也喝了两碗,把肚子撑的鼓鼓的。


    家里头一遭吃羊肉,哪能不开心,季胥也吃饱喝足,依旧去盛昌里卖蒸饼了,家里碗筷有妹妹们抢着洗,是不用她操心的。


    她眼下想的还是攒钱,家里房子盖了,若手里有钱,便可以慢慢的添置家当了。


    灶屋里有的两张食案,是陈大做了送来的,一尺多高,是时下跪坐着进食用的,照说应该还有垫地的席,但家里也就一张睡觉的苇草席子,也没有余的能铺在地上来用的。


    屋内铺不起地砖,也没有坐榻,虽说泥地夯的瓷实滑溜,直接跪坐着地上也难免脏了裤子,夏日衣裳轻薄方便洗,等到冬日就不便了,一人能做出一身厚绵衣就不错了,哪能时常换洗。


    季胥想着,席子,不说贵的竹簟坐榻了,起码苇席应该买一张回来,搭着食案用才便宜。


    再说铁釜、菜刀木俎、盘盏、柜箧、针黹、冬日取暖的炉子……这些家里都还没有。


    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先置办一把铁锁,都是那贼惹出来的顾虑,新建的灶屋到底惹眼,里头也有不少家当,不论外出还是夜里睡觉,锁着才安心。


    还有要紧的,便是御寒的冬衣被褥了。


    想了这么多,就一个字,钱啊。


    好在肉馅蒸饼的生意还能做,至于皮蛋,还欠着王典计十三天的量,暂时是没有进项的。


    所以这趟,篮子里依旧是蒸饼。


    惦记着蔡膏环那日给自己讲价买鸡的情,这日去盛昌里时,送了两块蒸饼与她吃,厮拧了一番,蔡膏环才收下。


    一旁的孙吝郎笼着袖子,斜斜瞅着她们,在看不到的地方把白眼一翻,嘀咕道:


    “什么时候这两人好的合穿一条裤了。”


    他如今,胡饼里的羊肉多放了些,有两指甲盖那么多,不过生意还是冷冷清清的,偏生蔡膏环那头客来客往,可把他酸的牙颤。


    出了里市,季胥便先向窑场去,给王典计送那五十个皮蛋。


    她还从篮里拿出个竹筒,倒出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芦菔,正是朝食留出来的,想着不能白得人家一筐菜蔬。


    季胥因道:“还是听车儿说起过,王典计爱吃炖的软烂的芦菔,说话就要立冬了,这是我做的芦菔羊汤,冬宜食羊,王典计若不嫌弃便尝尝。”


    车儿哪里凭白的说起这样的话,这两日季胥家里盖房,也没工夫见过车儿,他不曾说过,实是那日见王典计特地拿了两根芦菔出来,留着自个儿吃,他那口牙又不好,猜来的。


    闻的此言,王典计那贱硬贱硬的心肠也不禁有些软了,咕哝一嘴道:“车儿倒细致,更难为你这份心了……”


    直接上手捻了块叼进嘴里,那恰好的软烂,汁水混着羊肉香,咂了咂嘴,多好的味。


    后来她正卖蒸饼时,王典计领一小仆,喘嘘嘘跑来,说道:


    “季蒸饼!快与我去,给王女做道朝食。”


    季胥承过王典计的情,自是愿相帮,但也得自己这头的事停当了,她这蒸饼还没卖完呢。


    王典计急哄哄道:“等不了了,王女昨日染了风寒,食欲不振,这可不正是你的机会?”


    实则是王典计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如此争功显弄的时机,这报信的小仆一来,他便来找季胥了。


    大手一挥道:“你这下剩的蒸饼,我全买了。”


    “不成,这好些是有人家两日前预定的。”


    季胥商量道,“不若烦典计给我送去?余的典计再包圆了,我去给甘王女做朝食。”


    “好说好说。”


    王典计这便拿过她手中的篮子,交由旁边的小仆,“这是通儿,在本家外院伺候的,时常帮着跑腿儿,你将哪家多少数目,都告诉他,他保管帮你送到。”


    通儿活泛和季胥打了招呼,细细记下,跑着去了,王典计可惜的摇了摇头。


    这通儿在上任主家那被烫坏了眼,连着左脸一大块狰狞的疤,属实是破了相,做典计少不的要与人应酬,若非他这张脸,王典计早将通儿收为徒弟了。


    季胥并王典计二人,才回至窑场后排房,那专事给王典计送朝食的小仆便丧着张脸回来了,撇嘴道:


    “王典计又是要生鹿肉、又是要兔肉要活鸡的,我没那么大本事要来,牛厨夫把我好一通呛,


    说那些好肉都得紧着主子,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典计,哪那么大福气……便只给我这些。”


    只见他手中提着半块鸡骨架,上面的肉被取的不剩多少,倒是赘着几块肥鸡油。


    那是本家那头的东厨用不上的,小仆将东西往王典计手里一塞,没好气的噔噔噔跑走了。


    王典计登时气的跳脚,“我王典计在甘家多少年了?夫人许我和主子一般的伙食,要几样肉自己来烹,如何不行?


    他牛厨夫不过仗着自己侄子也做上典计了,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忘了他从前狗腿子似的围着我转的时候了!这些外头聘的,没一个好东西……”


    王典计吹胡子瞪眼的,攒着火,要向本家那头去,和牛厨夫詈骂一番。


    被季胥及时叫住:“待典计去了那头,耽误多会儿功夫,哪怕将各式的肉取回来,早也错过甘王女吃朝食的点了。


    不若就用这块鸡骨架,我看也行,做道鸡粥,暖和开胃,不成问题。”


    王典计回过神来,这牛厨夫定是猜到他想做吃食在夫人面前谀奉卖好,故意丢他一块鸡骨架的,


    他若是吵闹开来,不仅耽误功夫,夫人知道,也会觉得他倚老卖老,没的更倚重那年轻的牛典计,


    想到这,他不由的止住脚步,然这心还是悬着的,因问道:


    “这要如何做的出来?”


    “我有法子。”季胥道。


    王典计半信半疑,然时辰紧促,也无法了,只得由季胥去做。


    只见她将灵活的使着铁刀,那鸡骨架翻转几下,剔出半块鸡脯子肉,并些肉片肉丝,细细刨刮成丝,骨头便没入釜中,用以熬汤,浓汤中下米煮粥。


    季胥道:“我见窑场守门的甘贱土,棚子顶上会晒些香蕈,王典计去买一小撮来罢。”


    窑场临着甘家的山,雨后山头地皮上会冒出一朵朵的香蕈,窑场的小子们便会去捡,烹来吃个新鲜。


    甘贱土没法离岗,不过大家伙儿为了进出方便,各自会匀一点来孝敬他,他吃不完的便晒在棚顶上。


    “贱土弟,羹什么好东西呢?”


    王典计趴在窗外,笑嘻嘻的向着里头。


    只见甘贱土在内生了丛火,在炙雀儿,他旁边还靠着一张木弓,平日这附近的鸟雀,少不的要被他射下来烤炙。


    “你那个,匀我一


    些呗。”


    王典计朝他床头案上的一口麻袋努嘴,那破了的边角露出些香蕈干的枯褐色。


    甘贱土比出个指头,说道:“一钱一颗。”


    “真小气,白长那么大块头……”


    王典计不情愿的使了十个钱,拢着五颗蕈干并一撮笋干走时,还在回头抱怨。


    甘贱土也不理他,收了钱,自顾自吃炙雀儿。


    “还有笋干?”


    于季胥倒是意外之喜,想必是春日时晒下的,倒点热水很快便泡发了,再切成碎丁。


    这粥已然炸开米花,随着鸡肉、笋丁、蕈丁一放,汤头越熬越浓、越熬越香,最后季胥还将那两块黄澄澄的鸡油给煸出热油,浇在粥里头,滋滋啦啦的香味四溢,临了撒上把葱花,缀绿相宜,又丰富了香味。


    王典计在旁暗自咽口水,季胥先盛出一碗给他,


    “王典计是吃惯好东西的,先尝尝看,可还能入您的眼?”


    王典计还未吃朝食,正等着呢。


    这一口下肚,稠软香浓,不知不觉这碗就见了底,咂嘴颔首道:


    “味道可以,拿红陶碗盛了,我这就送去本家那头。”


    他去房中拿出那漆木食盒和红陶碗来,季胥盛好递与他,王典计先时一碗羊肉芦菔、这会子一碗鸡粥下肚,难得的好心肠,问道:


    “若是夫人有赏,你可有何想要的?我自帮你要了来。”


    季胥想了想,因道:“家里盖了新房,缺一把铁锁。”


    如今盐铁官营,若说食用的盐,还能由一些中小商贾,在缴纳重税的前提下,逢圩就市,车载人挑的来卖;


    那铁制品就格外严谨,比如这铁制的锁,若是要自己攒钱去买,得去县里铁肆才有的卖,铁肆是县里专设的点,有官府吏员负责,价贵不说,且不方便,那县城离本固里足有三十里路,家里也没车,为买锁去一趟,得耽误一日卖蒸饼的工夫。


    王典计自是清楚这去县城的不便,甘家库房这类铁具倒攒有许多,因而点头,自去了本家。


    在内院撞上牛厨夫,登时从鼻孔喘出一道冷哼,牛厨夫把眼往他手中食盒一瞥,笑道:


    “王典计又让你那徒儿鼓捣了什么?


    要说还是王典计清闲,我那侄儿,为山林田地算账的事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功夫在旁的吃食上钻营。”


    牛厨夫渐知这王典计,竟将手插到他东厨来了,又是什么茭瓜菜、什么擂茄皮蛋,还给夫人献了许多皮蛋送礼,这一桩桩的,好似他们东厨的人不尽心似的,要一个算账的典计来忙活吃食上的事。


    王典计一面朝里,一面道:


    “算账能费我多少事?那些生手自是比不得我,我一看便能捋清的账,那些门外汉,少不得要算上一宿呢。”


    牛厨夫暗啐一口,忆及当初还是自己大意,误使王典计的餐食到了甘王女那里,才有的后续,便不由的咬碎后槽牙,不过今时还是笑道:


    “王典计怕是白费了闲工夫,早起夫人才叫丫鬟来东厨,要我做一碗兔肉芋子羹,给小姐做朝食,眼下已是送去了,我才刚出来呢。”


    话音未了,听的门吱嗳一声,一丫鬟捧着原封不动的兔肉芋子羹出来,丧着的脸瞧见王典计,立时唤道:


    “王典计带了什么吃食来?小姐没胃口,夫人正欲寻你来呢。”


    二人便说着话,入了内。


    不多时,王典计面带喜色出了来,丫鬟携钥匙开了库房,取出一只铁簧锁与他。


    这铁簧锁,内里利用三片板状的铜片来做开关,钥匙孔形状复杂,能严防了贼人破锁,锁身呈方柱状,做工结实精巧,实乃上乘之物,少说得值三百钱。


    比王典计用的还好,一路拿回去,都爱不释手,想着,将自己房门那普通的旧铁锁,取下来与了那季蒸饼,将此铁簧锁留着自用,岂不美哉?


    一连两日都在叫卖蒸饼的季胥并不知那头的事,昨日有王典计包圆还不觉着,今日才发觉这项买卖并不似早先火热了,毕竟连日吃蒸饼也有腻味的一日,


    况且盛昌里就这么大,一百多户人,如今大家都过了过去那新鲜争抢的劲,朝食预定的数量,也不及原先多了。


    一起头能卖一百来个的,渐到今日,就平稳卖出五十来个了,加上庄蕙娘那头挣的,若是刨除每日买鸭蛋,和猪肉为馅的本钱,便只能攒个五十钱的样子。


    她找庄蕙娘打听过,若是铁锁,县城铁肆里头最便宜的要一百五十钱一个;


    至于她们三姊妹要制冬衣,如今大部分人家冬衣里头塞的是络絮,譬如柳絮芦絮之类的;有钱人便穿皮裘,名贵的有狐裘、豹裘、貂裘,就连相对普通的羊裘、鹿裘,寻常百姓能有一件,都能传上好几代。


    绵的也有,是养蚕户卖的丝绵,一斤足足能要上一百钱,乡里富户方置的起。


    如今并没有棉花做絮的,木棉西域方有种植,棉布尚且少有,棉絮更是未普及了。


    像她这样的成年大女,一身冬复襦,得要三斤绵,一条带裆绔,则要二斤;


    妹妹们这样的使女和未使女,做出一身衣绔来,分别得要两斤半左右的绵。


    到底绵衣要暖和,季胥还是想给她们做绵衣的,这样一来,便要十斤左右的绵,加上扯一匹布的钱,得上千钱了。


    季胥将这笔账一算,不禁忖度起别的买卖来。


    一旁卖柰果脯的季止,见季胥这个点还未归家,再一瞅,篮里竟有没卖完的蒸饼,心里不禁好受些,主动和季胥并排走着,问道:


    “堂姊,蒸饼未卖完?”


    她篮里的果脯虽也没卖完,但遇上个阔气的老妪,倒比先前卖的多,今日挣了有十个钱,她准备自己藏三个,交金氏七个。


    “那没卖了的,给个我吃罢?”季止道。


    左右也没卖完,季胥从篮内拿来个递与她,“止妹拿去吃罢。”


    从天将亮叫卖到日中时分,季止怪饿了才这样问,接来吃了,摇头道:


    “还是热的要好吃些。”


    自然趁热味道更佳,但凉了也能凑合,季胥自己也在吃着充饥,二人向路走着,忽闻的后头有叫唤:


    “胥姊!”


    原是在窑场做工,临时追出来的陈车儿,身上还灰尘仆仆的,面上洋溢着笑,将手心一开,


    “这是王典计让我送出来给胥姊的。”


    只见是把铁簧锁,锁身粗实,锻打的平滑,一点铅都没掺,陈车儿这会子尚能想起王典计那副想给又有些牙疼的模样。


    “瞧瞧这锁,十里八乡我还是头回见这等做工扎实的呢!怕是甘家在外头专门找铁匠打的。”


    季止紧了紧篮子把手,不由的问道:“无缘无故的,王典计怎的送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堂姊?”


    “王典计说,胥姊帮了他忙,这是谢礼。”


    陈车儿道,具体什么忙他也不知,他只知今日王典计喜形于色的,对他也有笑脸,还夸他察人细致。


    这铁簧锁,被季胥携了回家,挂在堂屋门上,铁钥有两把,她这一把。


    还有一把草绳串了,挂在季凤颈项上,季凤像得了首饰一样开心,瞧着那簇新的大铁锁,喜道:


    “前儿才说要买一把锁呢,可巧今日就得了,到底是阿姊有门路,这旧的便用来锁灶屋,看哪个贼人再能来偷了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