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后


    茶水微温,入喉却好像带着她指尖残留的凉意,一路熨帖到心底那点难以言说的焦躁处。


    萧翎钧放下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叩击。


    “阿微,”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温和些,“礼部今日上了折子,提了选秀的事。”


    沈知微正拿起筷子,好歹夹了一根青菜,闻言动作没停,将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她觉得好笑,装模作样地沉默一会,咽下食物才抬眼看他:“陛下登基已有时日,后宫空悬,确非长久之计。礼部依制提请,也是分内。”


    萧翎钧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不豫或勉强,却只看到一片沉静,连涟漪都无。


    “朕也觉得,”他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是该选几个懂事的进来,打理宫务,也省得你总被那些琐事烦扰。”


    他伸手,用银筷夹了一块她方才避开的炙肉,放入她碟中,动作自然:“尝尝这个,御膳房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尚可。”


    沈知微看着碟中那块油亮的肉,没动,只道:“陛下若无意选妃,驳了便是。何必拿这话来试探我。”


    他若真不想,有一百种方法让礼部闭嘴。如今在她面前提起,无非是想看她反应,看她是否会因选妃二字流露出丝毫在意。


    幼稚得很。


    萧翎钧被戳穿,也不恼,反而笑意深了些,眼底那点阴郁散开,透出点真实的光亮来。他倾身过去,指尖拂过她垂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将它们别到耳后。


    “阿微总是这般通透,”他叹息着在沈知微耳边低语,用脸颊轻贴她的侧脸,“那你说,朕是该选,还是不该选?”


    沈知微偏头躲开些,伸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清汤,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喂到他的口中:“这是陛下的家事,亦是国事,知微不便置喙。”


    “家事……阿微,你就是朕的家人,”萧翎钧一愣,就着她的手喝了,将她指尖拢在掌心,显然极为受用,“朕若说,只想听你置喙呢?”


    沈知微抬眼,对上他含笑的眸子,她沉默片刻,抽回手,拿起筷子,将那块炙肉吃了。


    肉质鲜嫩,酱汁浓郁,极合她的口味。


    “陛下既开了金口,臣遵旨便是,”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拭嘴角,“选妃立后,是祖宗规制,亦是稳定朝纲所需。臣以为,并无不妥。只是人选需得仔细斟酌,家世、品貌、性情,皆要配得上天家威仪。”


    萧翎钧看着她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眸色沉了沉,随即又漾开笑意,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发顶,手臂收得紧。


    “好一个并无不妥,”他声音闷在她发间,带着满足的喟叹,“那阿微帮朕选,如何?”


    沈知微眉心蹙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臣不敢僭越。此事当由礼部主持,太后娘娘裁定。”


    “朕要你选,”萧翎钧语气不变,声音甚至带了几分笑意,“就按你的喜好来。家世、品貌、才情……你觉得谁合适,谁便合适。”


    “三日后,宫中有场小宴,算是为选妃之事预热,”他亲昵地吻了吻她的侧脸,“阿微陪朕一起去。”


    他拥着她,不再提选妃之事,只闲话些朝中趣闻,或是问她今日看了什么书,那只猫儿可还乖巧。沈知微靠在他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经常答到一半就神游天外。萧翎钧也不在意。


    殿内冰鉴散着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也隔开外界的纷扰。这一刻的宁静,竟有几分像失忆时在那太子府中的错觉,只是抱着她的人,不再是那个笨拙模仿兄长的太子,而是真正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


    晚膳后,萧翎钧照例批阅奏疏,沈知微坐在一旁看书,黑猫蜷在她脚边打盹,殿内烛火明亮。


    直到夜深,萧翎钧放下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眉心,脸上倦色难掩。他起身走到沈知微身边,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歇息吧。”


    沈知微没有抗拒,手臂松松环住他的脖颈。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床榻上,替她除去外衫,盖好薄被,自己则在她身侧躺下,如往常般将她揽入怀中。


    他的怀抱很暖和,带着淡淡龙涎香的气息。沈知微闭上眼,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也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却忽然低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又清晰,吓得她脊背一僵。


    “阿微,”他唤她,手臂微微收紧,“待局势再稳些,朕立你为后。”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是告知。


    沈知微眼睫颤了颤,没有睁眼,也没有回应。


    立后,谈何容易。她沈家罪臣之女的身份,朝中那些老臣岂会轻易答应。


    更何况,她与萧望卿那段前缘,虽无人敢明言,却也是心照不宣的忌讳。


    萧翎钧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背脊,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无需担忧,”他的语气笃定,“朕自有安排。这后位,只能是你的。”


    沈知微依旧沉默,萧翎钧也不再说话,只是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夜色深沉,沈知微却毫无睡意。


    她听着身边人逐渐均匀的呼吸声,思绪纷乱。


    三日后的小宴,设在御花园的临水轩。夜色初降,宫灯次第亮起,映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倒也颇有几分意趣。


    沈知微随萧翎钧一同出席,她穿着萧翎钧特意让人准备的宫装,颜色是极淡的月白,料子却是千金难求的流光锦。发髻梳得简单,只簪了一支素银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与萧翎钧出现时,原本有些喧闹的轩内瞬间安静了。在场的有宗室亲王,朝廷重臣,以及他们身边正值妙龄的女儿或姐妹。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落在她身


    上,带着好奇、探究、忌惮,还有……敌意。


    萧翎钧仿佛浑然不觉,牵着她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侧的席位。那位置离龙椅极近,意味不言而喻。


    宴席开始,丝竹管弦响起,舞姬翩跹入场。觥筹交错间,气氛渐渐活络起来。不断有大臣上前敬酒,说着恭维的话,眼神却总忍不住往沈知微这边瞟。


    萧翎钧心情似乎不错,偶尔会与臣子交谈几句,或是点评一下歌舞。但他大多注意力都在沈知微身上。


    他会亲手为她布菜,低声问她可合口味;会在她酒杯将空时,示意宫人续上;甚至会在她看向某处歌舞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后附耳问她是否喜欢。


    他做得自然,沈知微被伺候惯了,也由着他。


    对于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她只当不见,偶尔与某位大臣女眷的目光对上,也会微微颔首,算是回礼,态度疏离又不失礼数。


    酒过三巡,一位宗室老王端着酒杯起身,笑呵呵地对萧翎钧道:“陛下,今日良辰美景,诸位小姐亦是才貌双全,不知陛下可有中意之人?也好让老臣等沾沾喜气,早日盼来皇嗣啊!”


    总是有人要问的。


    这话一出,轩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看向萧翎钧,尤其是那些带了女儿来的大臣,眼神更是热切。


    萧翎钧执杯的手顿了顿,脸上笑容温煦,看向身旁的沈知微。她正垂眸看着杯中清酒,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气人模样。


    他心中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皇叔有心了,”萧翎钧放下酒杯,声音提高,“只是立后选妃,关乎国本,需慎重。朕心中已有计较,届时自有决断。”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也没有否认,反而留下一个引人遐想的已有计较。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沈知微身上,意味更加复杂。


    沈知微垂着眼,面上依旧淡淡的。但她从来都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只能默念大悲咒,尽量屏蔽周围的窃窃私语和那些钉子似的目光。


    萧翎钧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弯了弯,随即轻咳一下又恢复如常。他伸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知微指尖颤了一下,没有挣脱。


    宴席散后,萧翎钧牵着沈知微的手,漫步走回清凉殿。月光如流水倾泻,二人的影子恍若一体。


    一路上,他都沉默着。


    直到踏入清凉殿院内,看到那只黑猫正蹲在新搭的猫爬架最高处,沐浴着月光,悠闲地舔着爪子。


    萧翎钧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猫。


    “它倒是会找地方。”他忽然说。


    沈知微也抬头看去,月光下,猫儿的轮廓有些模糊,只有那双鎏金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不似凡物。


    “嗯。”她应了一声。


    萧翎钧收回目光,看向她。


    “阿微,今日宴上那些女子,你觉得如何?”


    又来了。


    沈知微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有些无奈:“皆是名门闺秀,才貌出众。”


    “是吗?”萧翎钧向前一步,逼近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可朕觉得,她们加起来,也不及阿微万分之一。”


    “万分之一…”沈知微重复了一遍,“陛下谬赞。臣蒲柳之姿,不敢与名门闺秀相较。”


    “谬赞?”萧望卿微微倾身,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阿微何时学会这等自谦之词,还是说……你宁愿朕去欣赏那些,名门闺秀?”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到下颌,轻轻抬起她的脸,迫使她与他对视。


    “阿微,皇后只会是你。”


    沈知微呼吸一窒。


    “陛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他用手指抵住了唇。


    “嘘,”萧翎钧摇头笑了笑,“别说让朕不高兴的话。”


    他俯身,吻上她的唇,酒气的灼热随着亲吻渡了过来,力道凶狠,不像是吻,更像是一种标记和宣告。


    沈知微被动地承受着,直到他放开她,才瘫软下来喘息。


    “累了,歇息吧。”他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殿内,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夜深人静,沈知微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身侧是已经熟睡的萧翎钧。他依旧习惯性地从背后拥着她,手臂横在她腰间,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沈知微睁着眼,浑身酸软,但毫无睡意。


    皇后。


    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她轻轻挪动了一下,想翻个身,腰间的手臂却立刻收紧了,耳边传来萧翎钧带着睡意的咕哝:“别动……”


    沈知微僵住,不再动弹。过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掰开他环在她腰间的手,动作轻缓地坐起身。


    她披上外袍,走到窗边。清凉殿的院墙不算高,但宫禁森严,外面有层层守卫。


    她推开窗,夜风带着凉意吹进来,燥热逐渐散去。


    就在这时,墙头黑影一闪,一个身影动作轻盈地避开了巡逻的侍卫,几个起落来到她的窗下。


    月光照亮了来人的脸。


    是萧望卿。


    他穿着一身夜行衣,墨发高束,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神情。


    沈知微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床榻的方向。


    萧翎钧依旧沉睡着。


    她再转回头,萧望卿已经无声翻窗而入,落在她面前,带来一身夜露的凉意。


    “你……”


    沈知微刚开口,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嘴——


    作者有话说:斟酌结局


    如果小沈称帝的话?


    第52章 偷情


    沈知微没挣脱,任由那只手将她往窗边带了几分。月光勉强勾勒出来人隐在暗处的轮廓,挺拔而沉默。


    “你怎么进来的?”沈知微压低声音。皇宫禁苑,守备森严,他竟能摸到这里。


    萧望卿松了松手,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掠过她鬓角,拂开一丝她被风吹乱的发,低声道:“来看看你。”


    猫儿轻巧地跃上窗台,尾巴缓缓甩动。沈知微抬手按住猫脑袋,将它推回屋内。


    “危险。”她皱起眉。


    “知道,”他答得简短,目光在她脸上细细巡梭,“他待你如何?”


    “如你所见,”沈知微偏头示意殿内华贵的陈设,又指了指内间她与君王的安歇之处,笑了,“锦衣玉食,牢笼一座。”


    萧望卿看着她脸上的笑意默了默,望向内殿方向,那里帷幔低垂,寂静无声。


    “他睡沉了?”


    “嗯,”沈知微倚着窗框轻声答,也看着那边,“今日饮了些酒,睡得比平日沉些。”


    “锦衣玉食……”他垂下眼睛,不知怎的又回过来咀嚼她方才那句话,“沈小姐不在乎这个。”


    沈知微挑眉,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也是个人,怎么会不在意。


    “殿下深夜冒险前来,总不至于是来与我讨论膳食好坏的?”她转移了话题。


    这情形实在诡异,当朝新帝就睡在几步之遥的内室,而他的弟弟,北疆的统帅,正一身夜行衣站在她面前,像极了……


    偷情。


    这念头让她有些想笑,又觉得荒唐至极。


    萧望卿似乎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或者听出了但不在意。他向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夜露的寒气扑面而来。


    “京中局势复杂,他初登大宝,根基未稳,行事难免……激进,”他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她能听见,“你在此处,如同置身漩涡中心。”


    “我知道。”沈知微敛了笑意。她当然知道,从她决定回京的那一刻起,就清楚自己踏入了怎样的龙潭虎穴。萧翎钧的偏执,朝臣的猜忌,各方势力的窥探,她都心中有数。


    “知道是一回事,”萧望卿摇了摇头,紧盯着她,“身处其中是另一回事。”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黑色瓷瓶,瓶身光滑,没有任何标记。他递到她面


    前,动作极快,几乎只是一晃。


    “这是什么?”沈知微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那个小瓶上。


    “假死药,”萧望卿答得干脆,耐心解释,“无色无味,服下后十二个时辰内气息全无,脉象停滞,与死人无异。三日后会自然苏醒,只是会虚弱几日。”


    沈知微心下一沉,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假死药?他竟准备了这种东西?他想让她……诈死脱身?


    “哪来的?”


    “一直都有,以备不时之需,”萧望卿将小瓶又往前递了递,“若有一日,你觉得此地再也无法容身,或他有负于你,危及性命……可用此物脱身。我会安排人在外接应。”


    他说得冷静,条理清晰,显然是深思熟虑后的计划,而非一时冲动。


    沈知微只觉得那小小的瓷瓶有千斤重。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用了,就是彻底斩断与萧翎钧和这座皇宫的一切联系,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


    而萧望卿将承担巨大的风险。


    “你……”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若是败露,你便是欺君之罪,形同谋逆。”


    萧望卿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身处其中是另一回事。为何要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沈知微轻啧一声,今生他们之间本无瓜葛,就算加上竹林的那次,他之后也帮了她,算得上扯平,两不相欠。


    萧望卿静默片刻。


    “…沈小姐值得。”他答。


    不是我心悦你,不是我舍不下你。


    而是她值得。


    值得他敬重,值得他冒险,值得他倾力相护。


    沈知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地一撞,酸涩难言。


    萧望卿尊重她的选择,体察她的处境,甚至在她可能深陷绝境时,默默为她备下一条生路,却从不强求。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瓷瓶。萧望卿松开手,小瓶落入她的掌心,小巧冰凉。


    “收好,莫让任何人知晓。”他叮嘱道。


    “嗯。”她微微颔首。


    内室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翻身响动,夹杂着萧翎钧模糊的梦呓:“阿微……”


    两人俱是一僵。


    萧望卿反应极快,立刻后退一步,身影重新没入窗边的阴影里,收敛气息气息。


    沈知微下意识地将小瓶攥紧,藏入袖中。


    短暂的寂静后,内室的呼吸声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萧望卿从阴影中走出,低声道:“我该走了。”


    沈知微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


    萧望卿点点头,看了她最后一眼,随后便翻出窗外,融入阴沉的夜色,几个起落消失在宫墙的重重阴影之后。


    沈知微独自站在窗前,许久未动。袖中的小瓶硌着她的手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


    荒唐,确实荒唐。


    可偏偏,做出这等荒唐事的,是那个一向以冷静克制的萧望卿。


    前世他篡位时沈知微也是这么想的。


    在与她相关的事情上,他好像总是这样令人……难以预测。


    沈知微走到桌边,就着月光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心头的躁动。


    她将小瓶从袖中取出,在月光下仔细端详。瓶身漆黑,触手温润,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她打开瓶塞,凑近闻了闻,无色无味。


    假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两个字产生关联。


    沈知微将小瓶重新塞好,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首饰匣底层,将小瓶小心地放了进去,用几件素银首饰掩盖好。


    先放着吧。


    无他,萧翎钧给她一种会抱着她的尸首跳皇陵的错觉。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躺回床上。身侧的君王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她一钻进被窝,就感到他手臂的收紧,将她往怀里带去。


    沈知微安静地靠在萧翎钧胸前,抬起手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心。


    萧翎钧在睡梦中似有所觉,肩颈微松,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喟叹,将脸埋在她肩窝处,呼吸渐渐沉缓。


    一个用尽手段将她禁锢在身边,一个默默为她备下逃生之路。


    这对兄弟,真是……


    她闭上眼,思绪纷乱。


    值得。


    这两个字,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沈知微从不认为自己值得。


    翌日清晨,萧翎钧醒来时,天色已微明。他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收紧手臂,确认怀中人的存在。感受到那温软的真实触感,他眼底最后一缕梦魇带来的阴戾才缓缓散去。


    他低头,看着沈知微安静的睡颜。昨夜饮了酒,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宴席上她疏离的态度让他心口发闷,回来后似乎……有些失控。


    他抬起手轻轻蹭过她红肿的唇瓣,眸色暗了暗。俯身,很小心地在那唇上又落下一吻,才缓缓起身,尽量不惊扰她休息。


    宫女们无声地进来伺候他更衣洗漱,萧翎钧束发时,从镜中看到沈知微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着。


    他挥退宫女,独自走到床边,为她掖好被角,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去。


    殿门合上,沈知微才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她抬手摸了摸唇角,长叹一声,一头撞进被褥里。


    她在锦被里闷了半晌,直到呼吸不畅才抬起头。


    晨光透过绡纱帷幔,将殿内映得一片柔亮,身侧的位置空着,余温尚存。


    沈小姐慢悠悠坐起,掀被下床,赤足踩在冰凉光滑的砖地上,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后半夜下了场雨,院中那几株木槿经过露水滋润,重新舒展开枝叶,绿意盎然。黑猫不知从何处溜达回来,轻巧地跃上窗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


    一切宁静如常。


    “沈大人,您醒了?”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见她站在窗边,连忙取来外袍为她披上,“清晨风凉,当心受了寒气。”


    沈知微嗯了一声,打着哈欠由侍女伺候她洗漱梳妆。


    早膳摆上,依旧是精致可口,但她没什么胃口,只就着辣椒用了半碗清粥便搁了筷。


    “陛下临去前吩咐,说今日天气好,让娘娘得空可去御花园散散心。”侍女一边撤下碗碟,一边低声回禀。


    散心?沈知微笑了笑,只怕散心是假,让某些人看清她这宠妃的现状才是真。她没说什么,只道:“知道了。”


    正沉吟着是看书还是习字打发这漫长白日,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慌张的低声劝阻:“……郡主,您慢些,容奴婢先通传一声…”


    “通传什么?我见自己阿姐,还要等你们一层层报进去不成?”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猛地推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带着风闯了进来。


    沈安榆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脸颊因疾走而泛红。她今日梳着双环髻,簪着几朵新鲜的茉莉,一身娇俏打扮。


    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欲言又止。


    “阿姐!”沈安榆看到沈知微,眼睛一亮,脚步更快了几分,走到近前才像是想起礼数,微微福了福身,“我等不及通传了,阿姐莫怪。”


    小姑娘似乎清减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不少。


    沈知微心下稍安,摇头笑道:“无妨,过来让阿姐看看。”


    沈安榆没立刻答话,看向在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语气淡了些:“你们都下去吧,我与阿姐说会体己话。”


    宫女们看向沈知微,见她微微颔首,才躬身退下,轻轻合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姐妹二人,还有蜷在窗台晒太阳的黑猫。小猫懒洋洋掀开眼皮瞥了沈安榆一眼,停了一会才阖上打盹。


    沈安榆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凑到沈知微身边撒娇。


    她站在原地,手指绞着帕子,沉默了片刻,忽然提起裙摆,跪在了沈知微面前的地砖上。


    “阿姐,我死过一次。”


    第53章 代价


    安榆……不,或许该叫她,林初瑜。


    那个前世与她有着一模一样面容,却命运迥异的女孩。那个她在江淮查案时偶然救下,此后便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无音讯的…妹妹。


    原来,她也回来了。


    “跪着做什么,地上凉。”沈知微起身走到她面前,弯腰握住她的手臂。


    沈安榆没抬头,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沈知微只


    能看到她没什么血色的唇瓣。


    她没有动,反而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闷闷的:“阿姐,我做错了事。”


    沈知微用了些力气,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按到旁边的绣墩上坐下。


    小姑娘顺势靠进她怀里,手臂环住她的腰,把脸埋在她肩窝,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多大的错事,值得你这样?”沈知微揽着她,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脊背,笑着低声哄。


    沈安榆在她怀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沈知微以为她不会说了,才哽咽着开口:“我……我把阿姐留在林府,自己进了宫。”


    沈知微拍着她背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嗯,然后呢?”


    这平静的反应让沈安榆噎了一下,她抬起头,眼圈红得厉害,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吸了吸鼻子:“还有…西郊马场,那匹受惊的马……是我做的。”


    沈知微这次沉默得久了一些,她低下头,看着妹妹这张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因激动和恐惧微微扭曲。


    西郊惊马,当时宾客众多,若非萧望卿反应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想要谁的命?”沈知微用指腹蹭去她眼睫的泪水。


    “谁死了都好!”沈安榆猛地抓住她的衣袖,眼眶通红,“他们两个……凭什么好好活着?一个把你囚禁,一个假惺惺装好人!都死了才干净!”


    沈知微眉心一跳。


    “……为什么?”


    “为什么…”沈安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却把她抱得更紧了点,“阿姐,你问我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前世,我差一点,就在大婚当天,穿着凤冠霞帔,替你死了。”


    沈知微倒吸了一口气。


    她与萧翎钧大吵的那一架,终究是全无功用。


    小姑娘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闷在她衣料里:“林家……他们对我好,吃穿用度,从不短少。林夫人甚至请了女先生教我琴棋书画,她总看着我叹气,说可惜了……可惜什么?可惜我不是真正的沈知微,可惜我这张脸,只能做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我那时候不懂,真的不懂。我以为是我命好,被林家收养,过上了小姐的日子。我还偷偷高兴过,觉得自己躲过一劫,不用和爹娘一起死……”


    “后来…宫里来了旨意,说太子选妃,点名要我,”沈安榆的身子贴到她的身上,水蛇一样缠了上来,“大婚那天,我穿着最漂亮的嫁衣,盖着红盖头,坐在花轿里…想,太子殿下会是什么样子?他会不会……喜欢我?”


    “点名要的话,应该是喜欢的吧。”


    “直到花轿到了东宫侧门,没人迎接,只有几个面生的太监把我推进一间漆黑的偏殿,从外面锁死了门。”


    沈安榆的声音染上恐惧,“我躲在桌子底下,听见外面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还有人在喊……‘保护太子妃’……可是,他们喊的不是我的名字,他们喊的是‘沈小姐’!”


    “后来…后来声音渐渐小了,门被撞开,进来的不是太子的人,是穿着另一种盔甲的士兵……他们看到我,也很惊讶。然后……然后我就被带走了,关在一处别院里。再后来,有人送来很多银子,告诉我,新帝登基,我自由了,但……不能让人知道我的存在。”


    她看着沈知微,眼泪流得更凶:“阿姐,你明白了吗?我从头到尾,就是个替身,一个随时准备替你死的赝品。萧翎钧要的不是我,他要的是你这张脸,去替他挡灾,去替他死!他连面都没见过我,就能毫不犹豫地让我去死!”


    “还有萧望卿……”她的恨意转向另一个人,“他倒是救了我,给了我银子,可他也派人日夜监视我!就因为我长得像你!我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背后盯着我……我就像个物件,被他们争来抢去,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个活人看!”


    她的妹妹在哭。


    沈知微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拿出帕子一点点拭去小妹的眼泪。


    “我嫉妒过你,阿姐,我真的嫉妒过,”沈安榆偏过头吸鼻子,声音低下去,带着浓重的哭腔,“为什么同样一张脸,你可以活得那么耀眼,可以得到那么多人的注视……甚至……甚至连死,都有人为你争得头破血流。而我……我就像阴沟里的影子,连活着都像个错误……”


    她用力抓住沈知微为她擦眼泪的手,把脸埋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可是…后来我知道你病了,知道你喝那些药…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好!我就不嫉妒了……我只觉得…只觉得难过……阿姐,我们明明长得一样,为什么命运差这么多……为什么他们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


    沈知微搂住怀里颤抖的身躯,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她想起前世最后那段时间,缠绵病榻,心力交瘁。原来在另一个角落,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妹妹,也以另一种方式承受着痛苦。


    “都过去了,安榆,”她拍着妹妹的背,声音有些哑,“那些都过去了。这辈子,阿姐在这里,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沈安榆在她怀里摇头,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过不去,阿姐……只要他们还在那个位置上,就永远过不去!这次是把我推出去替你死,下次呢?下次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你?对付我们?”


    她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起来,眼底布满血丝:“阿姐,我们不能再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了!凭什么?凭什么我们要担惊受怕,要看人脸色?你明明比他们都有本事!萧望卿肯把北疆军权分给你,肯听你的意见,他心里是有你的!只要我们……”


    “安榆,”沈知微心下一惊,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条路,走不通。”


    沈安榆还想说什么,沈知微用手指轻轻按住了她的嘴唇。


    “听我说完。不是能不能的问题,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尽量婉转地解释,“为了我们两个人可能的安全,掀起一场波及全国的战乱,让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让边境烽烟再起……安榆,这个代价,我们背不起,我也不想背。”


    沈安榆的嘴唇在姐姐指尖下微微颤抖,她抓住沈知微的手腕,将那手拉下来紧紧攥住。


    “那我们的代价呢?阿姐,我们的代价就活该被牺牲吗?你总是想着别人,想着天下,想着黎民百姓……他们给过我们什么?林府给我锦衣玉食,是为了养肥了替你去死。萧翎钧给你宠爱,是为了把你锁在身边。萧望卿……呵,他倒是帮了你,不过在宫里长大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不过蛇鼠一窝!”


    “我们也是黎民百姓,阿姐!我们两个人的命,难道就比千万人轻贱吗?凭什么要我们一次次退让,一次次忍耐,用我们的血肉去填他们的野心和贪婪?”


    沈知微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她看着妹妹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着两世积攒下来的恨与不甘,灼得她几乎无法直视。


    她无法和沈安榆解释那两个人对自己的感情,感情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根本算不得保证的资本。


    “安榆……”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阿姐,”沈安榆打断她,忽然松开她的手,转而抱住她的腰,把脸贴在她小腹上,声音软了下来,“你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她的肩膀微微发抖:“我怕哪天醒来,你又不见了,或者……或者我又被推出去,顶着你名字去死。阿姐,我只有你了……如果连你都不肯为自己、为我们争一争,我们还


    有什么活路?”


    她抬起泪眼,眼神却异常清醒,哪有半分撒娇的迷糊:“你说代价太大,我明白。可阿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流血?以你的手段,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拿下很多事。萧望卿……他手里有兵,他听你的话,这就是最大的筹码。我们不需要打仗,我们只需要……换个人坐在那里。”


    沈知微听着妹妹带着哭腔的恳求,她抬手,一下下抚摸着安榆柔软的发顶,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傻话,”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柔软下来,“谁说我们不争了,我们现在不是好好活着吗?你如今是郡主,我是陛下亲封的沈大人,住在清凉殿,锦衣玉食,无人敢怠慢,这难道不是争来的?”


    沈安榆在她怀里猛地摇头:“这不一样!阿姐,这不一样!这些都是他给的,他随时可以收回去!就像前世……他一句话就能让我替你去死!”


    “安榆,”沈知微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擦去她不断涌出的泪水,看着她的眼睛,“你看着阿姐,听我说,这辈子不是上辈子了。萧翎钧他确实偏执,手段也未必光明。但他现在……不会那样对你。”


    她顿了顿,选择了一个更温和的说法:“他需要我,就不会动你。更何况,你现在是名正言顺的郡主,有宗室玉碟,他若动你,便是自毁长城,朝野上下都不会答应。他不会做这种蠢事。”


    “有阿姐在,天塌不下来。”——


    作者有话说:沈安榆是纯恨小猫,除了阿姐之外的人都打起来才好


    林文远那些人一巴掌,萧望卿两巴掌,萧翎钧更是降龙十八掌


    第54章 折子


    沈安榆的眼泪还在往下掉,但抱着沈知微腰的手臂松了些力道。她把脸埋在阿姐的胸脯里,闷闷地吸了吸鼻子。


    “可是阿姐……”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就算他暂时不会动我,可你在这里,每日对着他……我不放心。他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吃下去一样。”


    “傻丫头,阿姐又不是纸糊的。他吃不下我,真要论起来,谁吃谁还不一定呢。”


    沈安榆的肩膀放松了些,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知微:“真的?”


    “自然是真的,”沈知微拿出帕子,仔细擦掉她脸上的泪痕,“你阿姐我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留在这里,有留在这里的好处。至少……能看着你,护着你,让你安安稳稳做你的郡主,将来觅个如意郎君,平安喜乐一辈子。”


    沈安榆撇了撇嘴:“我才不要什么如意郎君……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沈知微不禁失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好,我们安榆不想就算了。只是……惊马的事,不能再有下次。阿姐不希望你的手上沾血,更不希望你日日活在算计和恐惧里。”


    沈安榆沉默下来,长长的睫毛垂着。她靠在沈知微怀里,听了一会自家阿姐的心跳声,被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淡香包裹。


    过了好一会,她才低声说:“……那你答应我,要好好的。不能有事。”


    “好,阿姐答应你。”沈知微应道。


    “也不能再喝那些乱七八糟的药。”


    “不喝。”


    “要是他欺负你,你要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让你去跟他拼命?”沈知微笑着摇头,“放心吧,他欺负不了我。”


    沈安榆鼓着嘴抬起头,仔细看着沈知微的脸,沈知微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坦然。


    小姑娘终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回她身上,小声嘟囔:“……那你以后要多陪陪我。宫里闷死了。”


    “好,以后常召你过来说话。”沈知微揽着她,吻了吻她的发顶。


    “还有……我有点饿了,”沈安榆摸了摸肚子,耳根有些泛红,往她怀里钻,“早上急着过来,没吃什么东西。”


    沈知微笑了,扬声唤道:“来人。”


    守在殿外的宫女应声而入。


    “去小厨房看看,有什么新鲜点心,再沏壶茉莉香片来。”


    “是。”


    宫女退下后,沈知微拉着沈安榆坐到窗边的榻上,拿起梳子,帮她重新梳理乱成一团的发髻。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她们身上。


    沈知微没怎么做过这种事,但手下尽量放轻,小姑娘舒服得眯起眼睛。


    沈安榆安静地坐着,任由姐姐摆弄,偶尔从镜子里偷偷看沈知微一眼。


    “阿姐,”她移开视线,轻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真的无路可走了……”


    沈知微梳头的手顿了顿,将最后一缕发丝绾好,簪上一朵新摘的茉莉。


    “阿姐不会让你有无路可走的那天。”


    安抚好妹妹,又陪她用了些点心,沈知微才让宫女送她回去。临走前,沈安榆一步三回头,眼神依旧不安,但总算不像来时那般激动。


    殿内重归宁静,沈知微却有些静不下心,书卷摊在膝头,半晌未翻一页。直到日头西斜,宫人掌灯,萧翎钧如期而至。


    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的倦色淡了些,进来时还顺手揉了揉趴在窗台上打盹的黑猫脑袋,那猫罕见地没躲,只是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


    “听宫女说,安榆今日来了?”他走到沈知微身边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贴着她发顶,“姐妹俩聊了什么,这么久?”


    沈知微靠在他怀里,指尖卷着他垂下的发带,嗯了一声:“小姑娘家,心思重,跑来诉苦撒娇罢了。”


    “哦?所为何事?”萧翎钧的声音依旧,手指一下下顺着她的长发。


    沈知微抬起眼,斜睨着他,唇角弯起弧度:“说是怕陛下将来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她这郡主也做到头了,求我给她寻条活路呢。”


    萧翎钧愣了一下,低笑出声:“小孩子话。朕答应过你的事,何时反悔过?”他低头,寻到她的唇吻上去,气息温热,“有朕在一日,便无人能动她分毫。”


    沈知微任由他亲了一会,才推开他,手指点在他心口:“陛下记得就好。安榆是我的命,她若有个好歹……”


    萧翎钧垂下眼,不太高兴地握住她的手指,送到唇边咬了一下,又舍不得用力,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有朕在,安榆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


    沈知微感到指尖温热的潮气,任由他握着,没再挣脱:“陛下金口玉言,臣记下了。”


    萧翎钧似乎很满意她这片刻的温顺,低头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才揽着她走到书案边。案上堆着些奏疏,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是礼部关于秋祭的章程,批阅得仔细。


    “今日朝中无事,陪朕看会折子?”他坐下,将沈知微拉到自己身侧,手臂依旧环着她的腰。


    沈知微点了一下头,放松下来,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她目光扫过案头,在一堆明黄卷轴边瞥见几本略显不同的素白封皮折子,混在其中,并不起眼。


    她没伸手去拿,只淡淡收回视线。


    萧翎钧却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低笑一声,伸手将那几本素白折子抽了出来,丢到一旁:“无关紧要的东西,不必理会。”


    沈知微没接话,随手拿起他批过的一本兵部关于北疆冬衣拨付的奏疏翻看。萧翎钧的字迹清峻有力,批复条理清晰,她看得专注。


    殿内一时安静,那只黑猫跳上空着的椅子,团成一团,金色的竖瞳半眯着,尾巴啪啪地拍着扶手,一副颇为不满的样子。


    萧翎钧批完一本,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敲一下那猫的额头,侧头看沈知微:“北疆苦寒,今年冬衣拨付,朕想着再加三成,你看如何?”


    沈知微从奏疏中抬眼:“陛


    下圣明。北疆将士戍边辛苦,多加些御寒物资是应当的,只是户部那边……”


    “户部不敢有异议,”萧翎钧笑了笑,指尖卷起她一缕发丝,“朕已让内阁拟了条陈,明日便发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随意了些:“说起来,三弟前日递了军报上来,说今冬雪大,营中将士操练不便,他想抽调部分兵力,协助凉州府清雪通路,顺便加固民房,以防雪崩。”


    沈知微翻动书页的手指停了一下:“此举甚好,既安民心,亦不废练兵。”


    “朕准了,”萧翎钧看着她低垂的侧脸,凑近些又偷了一吻,“阿微觉得好,那便是真的好。”


    沈知微见惯了他这副模样,懒得躲开,被他亲了个结结实实,等他退开些,沈小姐才抬手用指腹蹭了蹭自己湿润的唇角,斜睨他一眼:“陛下今日兴致倒好。”


    萧翎钧低笑:“有阿微在侧,批折子也不觉枯燥,”他目光扫过案上那几本被丢开的折子,笑意淡了些,“只是总有些不相干的人,爱递些不相干的东西来烦心。”


    沈知微顺着他目光看去,没接话,只将手中那本兵部奏疏合上,放回原处:“北疆事重,陛下多费心是应当的。至于其他……臣懒怠理会,陛下自行处置便是。”


    萧翎钧捏着她发丝的指尖微微用力,将她带近几分:“阿微这般放心朕?”


    “不是放心,”沈知微耸了耸肩,“是知道陛下心中有数。更何况……”话中的调侃显而易见,“安榆还在宫里挂着郡主的名号,臣总得替她多想着些,免得哪日陛下被新人迷了眼,旧人便无立锥之地了。”


    萧翎钧眸色一暗,手臂收紧,将她牢牢圈在怀里:“又说这话激朕。朕说过,后位只会是你的,安榆也会一世荣华安稳。你何必总拿话刺朕?”


    “不是刺陛下,是提醒自己,”沈知微靠在他胸前,神色倦怠,声音柔软,“臣与安榆,如今所有尊荣体面,皆系于陛下一念之间。陛下重诺,臣感激。可人心易变,帝王心术更是难测,臣不敢全然倚仗。”


    萧翎钧沉默片刻,低头用鼻尖蹭她的发丝,声音闷闷的:“你在怪朕将你强留在宫中。”


    “若说怪,当初便不会回来,”沈知微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坐直身子,伸手拿起朱笔,蘸了蘸墨,递到他面前,“陛下,批折子吧。臣饿了,想早些传膳。”


    她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萧翎钧看着她递来的笔,又看看她笑意显见的面容,终究没再纠缠,接过笔,重新埋首案牍。


    只是批阅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时不时抬眼看看身侧的人。沈知微随手拿起另一本闲书翻看,并不理会他的目光。


    晚膳时分,菜肴依旧精致,沈知微胃口似乎好了些,多用了一碗火腿鲜笋汤。萧翎钧见她肯多吃,眉宇间舒缓不少,多夹了几筷她平日喜欢的菜。


    用罢晚膳,宫人撤下杯盘,奉上清茶。


    他执起茶壶,为沈知微斟茶:“过几日便是秋祭,礼部拟了章程,朕看过了,还算稳妥。阿微可要同去?”


    沈知微接过茶盏,捧在手中暖着:“臣去做什么?徒惹非议。”


    “有朕在,谁敢非议?”萧翎钧端起茶抿了一口,“朕想让你去,宗庙祭祀,国之大事,你在一旁,朕心安。”


    沈知微垂眸看着杯中的茶叶,没应声。


    萧翎钧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递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沈知微没接,只抬眼看他。


    “礼部与钦天监合议,选了几个吉日,”萧翎钧将绢帛展开,铺在桌上,指尖点着上面朱砂圈出的日期,“朕觉得,腊月十八这个日子最好。年节前,万象更新,正好行册封大典。”


    册封大典。


    沈知微目光落在那个被朱笔重重圈出的日期上,心口一紧。


    “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会这样快,“如今朝局初定,百废待兴,立后之事,不妨缓一缓。”


    “缓?”萧翎钧轻笑一声,指尖在绢帛上敲了敲,“阿微,朕等得够久了。前世等不到,今生不想再等。腊月十八,正好。朕已让内务府开始筹备。”


    沈知微知道,这事已无转圜余地。她沉默片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陛下既已决定,臣无话可说,”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只是,安榆她……”


    “朕知道,”萧翎钧走到她身后,双臂从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朕会晋她为长公主,享双倍俸禄,赐公主府。日后她的婚事,由你亲自把关,朕绝不干涉。”


    “阿微,这是朕的底线。后位,江山,朕都可以与你共享。但你要留在朕的身边,永远。”


    沈知微看着窗外黑沉的夜色,远处宫灯星点,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抬手覆上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背。


    “臣人都在这里了,陛下还担心什么?”


    萧翎钧手臂收得更紧,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怀里,鼻尖埋在她颈侧,贪婪地汲取她身上的气息。


    “怕你心里还装着别人,怕你哪一天……又不见了。”


    第55章 药粉


    秋祭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九。


    重阳节,登高祭天,是极好的寓意。礼部呈上的章程繁琐而庄重,从斋戒沐浴到祭服规制,一丝不苟。清凉殿内也多了几分不同以往的肃穆,宫女太监们行走间皆屏息静气。


    萧翎钧坚持要沈知微同去。


    祭前几日,尚衣局送来了为她特制的祭服,并非后妃规制的凤冠霞帔,而是一套极为庄重的深青色礼袍,纹饰简约,只在衣缘袖口处以银线绣着云纹,低调却尊贵,连同送来的还有一套相配的青玉头面。


    沈知微看着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将那套祭服展开,她没有说什么,只由着她们伺候试穿。尺寸分毫不差,像是早已量好。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端庄肃穆,陌生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怔忡。


    萧翎钧傍晚过来,看到她穿着祭服站在镜前,脚步顿在门口,看了许久才慢慢走近,从背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


    “很好看,”他低声说,手臂收得很紧,“阿微穿什么都好看。”


    沈知微能感觉到自他胸腔传来的震动,以及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安与占有欲。她看着镜子里重叠的身影,他穿着明黄常服,与她这身礼袍极不搭调。


    “陛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沉默许久,最终只是无奈地开口,“一套祭服而已,依制便可。”


    “依什么制?”萧翎钧轻笑,侧头蹭过她的耳廓,“朕的阿微,自然要穿独一无二的。”


    独一无二,意味着与众不同,也意味着再无退路。


    秋祭前夜,宫中彻夜燃灯,檀香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处宫阙。沈知微沐浴斋戒后,独自坐在窗边,看着宫人将明日要穿的祭服最后熨烫平整。


    她伸出手,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绸面。


    明日之后,这身衣服,这座宫殿,还有那个固执地要将她锁在身边的人……或许都将成为前尘旧梦。


    梳妆匣底层,那个黑色的小瓶安静躺着。


    她不是没有犹豫过。萧翎钧待她,除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占有,亦有真切的维护。她想起他批阅奏折时紧蹙的眉头,想起他深夜归来身上沾染的露水寒气,想起他偶尔在她面前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


    他们像家人,也像怨偶。


    可她终究不是愿意被囚于金笼的雀鸟,北疆的风沙,书院的墨香,甚至市井的喧嚣,都比这四方宫墙更让她觉得自在。


    “大人,时辰不早,该歇息了。”宫女轻声提醒。


    沈知微回过神,应了一声,由着宫女伺候她卸下钗环。她躺到床上时,翻了个身才觉身侧空着,萧翎钧今夜


    宿在斋宫,以示虔诚。


    她睁着眼,直到窗外泛起熹微的晨光。


    九月初九,天未亮,宫中便忙碌起来。钟鼓齐鸣,仪仗肃列。


    沈知微换上那身祭服,青玉头面衬得她肤色苍。宫女们为她整理衣冠时,动作格外轻缓恭敬。


    萧翎钧已在斋宫外等候,他穿着玄端祭服,庄重肃穆,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伸手替她理了理并不存在的衣襟皱褶,指尖在她领口顿了顿,最终只是虚虚拂过。


    “走吧。”


    祭坛设在京城东南的圜丘,车驾行过重重宫门,沿途侍卫宫人跪伏一片。銮驾内空间宽敞,萧翎钧坐在主位,沈知微坐在侧首,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一路无话。


    圜丘坛高九丈,玉阶层层叠叠,直通云天。祭乐庄严肃穆,百官按品阶列队,鸦雀无声。萧翎钧执圭在前,沈知微落后半步跟随,礼袍曳地,步履沉缓。


    登上坛顶,寒风凛冽,吹得她衣袂翻飞。祭天仪式繁琐而漫长,燔柴、奠玉、献牲、读祝……萧翎钧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步骤,神情专注而虔诚。


    沈知微静立一旁,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前世很多年前,他还是太子时,在先帝祭典上略显青涩却同样认真的模样。


    时辰渐移,日头升高,祭礼接近尾声。最后一项是饮福受胙,象征承接上天赐福。内侍奉上祭酒,萧翎钧接过,转身,目光落在沈知微身上。


    按照礼制,此刻应由帝后共饮。但沈知微并非皇后,礼部原本安排了宗室亲王代行。萧翎钧却端着酒爵,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坛下百官隐隐骚动,但无人敢出声。


    “阿微,”他将酒爵递到她面前,声音透过呼啸的风传入她耳中,“与朕同饮此杯。”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微凉的爵身。


    与他同饮此杯。


    饮下,便是昭告天下,她与他共享这天赐福泽,从此名分既定,再难回头。


    沈知微垂下眼睫,看着爵中微微晃动的酒液。她计划的,本是在祭礼结束后,回到清凉殿再行事。那里更隐蔽,更不易察觉。可此刻,在这万众瞩目之下,他逼她做出选择。


    也好。


    就在这里,在苍穹之下,在列祖列宗和文武百官面前,做个了断。


    她抬起眼,对上萧翎钧的视线。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沈知微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费尽心机将她锁在身边,此刻却像个讨要承诺的孩子。


    她弯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如同过去许多个日夜,他批阅奏折疲惫时,她递上热茶时那般。


    萧翎钧怔住了,似乎没料到她会笑。趁他这一瞬的失神,沈知微执爵的手腕微微一翻,宽大的袖口垂落,恰好遮住了她另一只手的动作。


    指尖探入袖中暗袋,摸到那个瓷瓶,拔开塞子。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她将酒爵凑近唇边,作势欲饮,袖中的手指却极快地将瓶中药粉抖入爵中。无色无味的粉末瞬间消融在酒液里,不留痕迹。


    然后,她将酒爵递还给萧翎钧。


    “陛下先请。”她声音平静。


    萧翎钧深深看了她一眼,接过酒爵,没有犹豫,仰头将爵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祭酒入喉。他将空爵递给身旁的内侍,目光没有移开。


    内侍立刻奉上另一爵酒。


    沈知微接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做任何手脚。她只是看着那清澈的酒液,然后抬眼,望向坛下黑压压的人群,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城,望向高远苍茫的天空。


    自由。


    她闭上眼,将爵中酒饮尽。酒液辛辣,滑过喉咙落入腹中,化作一片滚烫。


    饮福受胙的仪式完成,钟磬再鸣,祭乐奏响,宣告祭礼圆满。


    萧翎钧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很烫,喘息有些急促,牵着她转身面向坛下百官。


    “礼成——”司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唱。


    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涌起,震耳欲聋。


    沈知微站在高高的祭坛上,她被萧翎钧牵着手,感受他掌心传来异于寻常的灼热温度。


    药效,开始发作了。


    只是微量,足以让他精神恍惚片刻,却不至于真正伤身,她计算过分量。


    回銮的车驾比来时更加肃穆安静,萧翎钧依旧与沈知微同乘,但他一上车便靠坐在软垫上,阖着眼,眉心微蹙,呼吸比平时沉重些。


    “陛下?”沈知微轻声唤他。


    萧翎钧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努力聚焦在她脸上:“阿微……”他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倦意,“朕……有些头晕。”


    沈知微倾身过去,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这药效似乎比她预想的要猛一些,或许是他近日操劳过度,身体本就虚弱。


    “许是累了,陛下歇息片刻,很快就到宫里了。”她心下一紧,面上放柔了声音,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冠冕,动作越快,起身要去传太医。


    萧翎钧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贪婪地感受那一点微凉:“别走……阿微,陪着我。”


    “臣在。”沈知微任由他握着,繁华的京城,困了她许久的牢笼,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得不做,她却只觉愧疚。


    车驾驶入宫门,直接到了清凉殿外。萧翎钧几乎是被内侍半扶半抱着下的车,他脚步虚浮,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意识似乎有些模糊,却仍紧紧攥着沈知微的手不放。


    “传太医!”沈知微眉头紧皱,扬声吩咐。


    宫人顿时乱作一团,有人飞奔去请太医,有人忙着准备热水帕子。沈知微扶着萧翎钧躺到寝殿的床榻上,他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干燥起皮。


    “水……”他含糊地呓语。


    沈知微端来温水,小心地喂他喝下几口。他吞咽得很困难,水渍顺着嘴角流下,沈知微用帕子轻轻擦去。


    太医很快赶到,诊脉后,眉头紧锁:“陛下脉象浮紧,似是感染风寒,又因祭礼劳累,邪气入体,以致发热昏沉。需即刻用药发散,好生静养。”


    沈知微点头:“有劳太医开方。”


    她守在榻边,看着宫人煎药、喂药,忙碌不堪。萧翎钧时而昏睡,时而惊醒,每次睁开眼,必定先寻找她的身影,看到她在一旁,才会安心地再次阖眼。


    夜幕降临,清凉殿内灯火通明。萧翎钧的高热退下去一些,但人依旧昏沉。沈知微遣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两个心腹宫女在外间候着。


    殿内终于安静下来。


    沈知微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看着榻上之人。萧翎钧额头渗着冷汗,嘴唇紧抿,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紧蹙的眉头,试图将那褶皱抚平。他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


    “阿微……别离开朕……”


    沈知微的手顿住了,额头用力撞向柔软的床榻,脑中嗡嗡作响。


    她终究是舍不得的。舍不得看他伤心,舍不得让他独自面对这孤寂的皇位。


    可是,她更舍不得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金丝笼里,做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雀鸟,她会枯萎,会死去。


    长痛不如短痛。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那个首饰匣,取出了黑色的瓷瓶。瓶身冰凉,握在掌心却觉得烫手。


    她倒出里面剩下的所有药粉,分量足够让她死得透彻。然后,她走到桌边,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将药粉倒入茶中,用银簪轻轻搅匀。无色无味,溶入澄澈的茶汤,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沉默许久。


    端起杯盏,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写点轻松的酒量小排名


    静姝>沈知微>>萧翎钧>谢明煦>沈安榆>萧望卿>>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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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清醒


    药力发作得比预想中更快。


    沈知微最后看到的,是萧翎钧在榻上不安的睡颜,以及窗外透进来的稀薄晨光。随后,意识便如植入地底的根系,迅速被黑暗吞没。


    无边无际的倦意席卷而来,将她拖入一片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


    最先恢复的感知是寒冷。刺骨的寒意,沈知微感觉自己赤身裸体被扔进了冰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在打颤。


    紧接着,是颠簸。一种规律而剧烈的摇晃,伴随着某种有节奏的沉闷声响,像是木槌敲在石板上。


    她试图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痛楚。假死药的药效尚未完全褪去,身体机能复苏得极为缓慢,连动一根手指都是奢求。


    她感觉自己被裹在厚厚的皮毛里,但寒气依旧无孔不入。有人紧紧抱着她,用身体为她


    挡去部分风寒,那怀抱算不上温暖,甚至有些僵硬,却异常稳固,不至于让她在剧烈的颠簸中被甩出去。


    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清冽,带着很淡的金属和皮革的味道。这味道她并不陌生,在北疆军营常能闻到。


    沈知微不用睁眼,就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萧望卿。


    这个认知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些许,她真的出来了,离开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离开了萧翎钧身边。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闷闷地疼。并非后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和愧疚。她想起萧翎钧最后攥着她手时滚烫的体温,和他昏沉中无意识的呓语。


    她闭了闭眼,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路是自己选的,没有回头可言。


    颠簸不知持续了多久,就在沈知微觉得自己快要散架的时候,马蹄声终于慢了下来。周围传来模糊的人声,说的是北疆的方言,语调急促。


    裹着她的皮毛被掀开一角,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有人探了探她的鼻息,指尖冰凉。


    “将军,气息稳了些。”一个粗犷的男声低声道。


    抱着她的人嗯了一声,声音沙哑疲惫。萧望卿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更紧地护在怀里,低声吩咐:“直接回我帐中,让军医候着。动作轻些,莫要惊扰。”


    “是!”


    她被小心翼翼地转移着,进了一处相对避风的地方。


    身下是硬实的木板,铺着厚厚的毡毯,虽然依旧寒冷,但已经比在马背上好了太多。


    有温热的苦涩液体被小心地喂进她嘴里,她本能地吞咽着,喉咙的灼痛感稍稍缓解。


    有人用温热的布巾擦拭她的脸颊和手脚,拿着布巾的人似乎总是找不准位置,他擦得很慢,动作笨拙却轻柔。


    沈知微疑心他是闭着眼擦的。


    她始终无法完全睁开眼,意识在清醒和昏沉间浮沉。能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守着,有时是军医低声交谈换药的声音,有时是萧望卿压抑的咳嗽声,有时只是长久却令人安心的寂静。


    再次彻底清醒过来,是在一个深夜。


    帐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火光摇曳,将宽敞的帐篷映得影影绰绰。她躺在厚实的毡毯上,身上盖着好几层皮毛,虽然依旧能感受到帐外呼啸的寒风,但身体已经回暖,不再冰冷刺骨。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僵硬感消退了不少。喉咙也不再干痛,只是有些痒。她轻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微弱。


    几乎是立刻,守在床边的人动了。


    萧望卿就坐在床榻边的矮凳上,身上还穿着白日里的墨色轻甲,肩头湿着。他似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到动静,立刻倾身过来,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他的指尖带着凉意,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醒了?”他问。


    沈知微眨了眨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许久才终于看清萧望卿的脸。


    他瘦了很多,神色愈发凌厉,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黑沉,此刻正看着她,眼底清晰地映出她憔悴的影子。


    “嗯。”她发出一个单音,想撑着手臂坐起来,肩颈一麻又倒了回去。


    萧望卿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能靠坐着。他的动作很小心,避开她可能不适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转身从旁边的小几上端来一碗一直温着的清水,递到她唇边。


    沈知微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正好,润泽了她干涩的喉咙。她喝得很慢,萧望卿极耐心地端着碗,一动不动。


    喝完水,他放下碗,又沉默地看着她,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清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这是……殿下的军帐?”沈知微揉了揉发昏的额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嗯,”萧望卿站起身,把她披着的毯子拢严实了点,“沈小姐昏睡了三天。”


    三天……从京城到北疆,快马加鞭也需要半月,他竟只用了三天就把她带了出来?这其中的艰辛和风险,可想而知。


    沈知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毛皮上的手,指尖因为虚弱有些不听使唤,搭在上面发颤:“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明说他是谁,但她与萧望卿心知肚明。


    “皇兄……”萧望卿沉默一会,斟酌着开口,“病了几日,高热反复。太医署的人守了三日,才稳住病情。”


    沈知微咬了下唇,她下的药量分明计算过,只会让他短暂昏沉乏力,绝不至于高热反复到需要太医署严阵以待的地步。除非……他本身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呢?”她追问。


    “能起身了,但精神不济,朝政暂由几位阁老协同处理,”萧望卿抬起眼,“宫里对外只说是积劳成疾,需静养。关于沈小姐……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


    这意味着萧翎钧选择了掩盖。他或许猜到了,或许没有,但他没有声张她的失踪或死亡。


    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沈知微能想象他醒来后发现她不见时的震怒与疯狂,可他竟然压下去了。是病体支撑不住,还是……别的考量?


    她闭上眼,指尖揪紧了身下的毛皮。帐外风声呼啸,卷着沙粒打在帐篷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这声音陌生而真实,提醒她已远离了那座雕梁画栋的牢笼。


    “你感觉如何?”萧望卿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倒了一碗温水递过来,这次没有直接喂她,而是将碗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军医说药性霸道,虽用了温和的方子化解,但伤及元气,需慢慢将养。”


    沈知微伸手去端碗,手指还有些抖,碗沿磕得牙齿发酸。她慢慢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滑过喉咙,缓缓呼出一口气:“还好,”她放下碗活动了一下手腕,对他笑了笑,“就是浑身没力气。”


    “昏睡三日,滴水未进,自然无力,”萧望卿重新坐下,距离不远不近,正好能看清她脸上细微的变化,“想吃点什么?灶上一直温着肉糜粥。”


    肉糜粥,在宫里她晨起用的多是精致的点心羹汤,这般粗犷的食物倒是久违了。她点了点头:“有劳殿下。”


    萧望卿起身走到帐门边,低声对外面吩咐了一句。很快,一名亲兵端着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浓稠肉粥,香气扑鼻。亲兵放下碗,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萧望卿将碗端到她面前,又递过一把木勺。沈知微接过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粥熬得极烂,肉糜混着米香,味道朴实,却让她空荡许久的胃部感到一阵熨帖。


    她吃得很慢,一碗粥见了底,额角渗出细汗,力气也回来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沈知微靠在软枕上,微微合着眼,却没有睡意。她能感觉到萧望卿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并不紧迫,更像是无声的确认,确认她真的在这里,真的醒过来了。


    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他那双乌黑的眼睛。


    他坐在矮凳上,背脊挺直,是多年行军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即便在此刻放松的状态下,也未见丝毫松懈。肩头那块深色的水渍尚未干透,想来是刚才出去吩咐人时沾上的夜露或霜寒。


    “殿下一直守在这里?”她想了想问,声音比刚才润泽不少,但依旧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


    萧望卿


    猝不及防被点名,浑身僵硬了一下,随即答道:“军务处理完,便过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沈知微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心知绝非看看那么简单。


    三天,她昏睡的三天,他既要安排撤离京城的后续,稳定北疆军心,还要分神守着她这个死人。


    “辛苦殿下了。”她轻笑道。


    萧望卿摇了摇头,没接话,目光转向她放在毛皮上的手。


    沈知微的手指纤细,指尖全无血色,静静地搭在深色的皮毛上,像一截易碎的玉。


    那截冷玉白璧无瑕,受万人争抢。


    终却缓缓靠近,落在了他的眉心上。


    第57章 自由


    沈知微的手指很凉,轻按在萧望卿紧蹙的眉心上。


    她久病初愈,如今四肢尚且虚软,那一点微弱的力道却令他全身僵硬。


    萧望卿下意识想要后退,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停留在原地,甚至微微前倾。


    他实在贪恋那片刻冰凉的触感,也就循着本能一点点侧过头,不时用余光偷看沈知微,若沈小姐面上没有嫌恶之意,便得寸进尺地再偏一点点。


    其实沈知微只是看他发呆蹙眉,下意识抬手欲抚平那褶皱。她本想收回手,却见他非但没躲,反而微微偏头,将眉心更贴近她的指尖,长睫低垂,一副任她施为的模样。


    这反应让沈知微有些意外,指尖停留的时间便长了些。帐内灯火昏黄,将他棱角分明的脸镀上一层柔光。


    像被主人爱抚的大型犬类,在她面前褪去所有厉色,又会在下一刻对他人露出尖牙。


    像前世那样。


    她轻轻叹了口气,用指腹揉了揉那紧拧的结,顺着眉骨的弧度下滑,掠过他高挺的鼻梁侧翼,最终停在他紧绷的唇角附近,虚点了一下。


    随后就见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三殿下,此刻竟像个被先生抓住错处的学生僵住了,那双向来黑沉的眼睛缓缓抬起,对上她的视线。


    “殿下总是蹙着眉,”沈知微被他看得不太自在,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比想象中要暖得多,“北疆风沙大,容易生皱纹。”


    萧望卿怔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看起来有十之一二的低落,声音也发闷:“习惯了。”


    油灯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晃动,将影子拉长又缩短。


    沈知微靠回软枕,觉得身上依旧乏力,但精神好了许多。她环顾这间军帐,陈设简单,一张床榻,一张书案,几把椅子,角落里立着兵器架,上面挂着弓和剑。


    书案上堆着些卷宗和地图,笔墨纸砚齐全,和她记忆中在北疆时见过的将领营帐并无不同,只是更整洁,也要大上一些。


    “这段时间,军中事务可还顺利?”她寻了个话头。


    “尚可,”萧望卿答得简短,起身走到书案边,拿起最上面一份文书,走回床边递给她,“凉州冬防已布置妥当,军屯过冬的粮草也已分发下去。这是昨日的军报,沈小姐可要过目?”


    他递文书的动作自然,仿佛她仍是那个在营帐中与他商议政事的沈大人。


    不过她确实也并未改变什么,于是沈知微心安理得地接过那份文书,纸张粗糙,墨迹是军中常用的劣质松烟墨,字迹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杀伐气。


    她翻开看了看,内容是关于边境几个小部落因雪灾南迁,与当地牧民发生摩擦的处理方案。批复是萧望卿的字,凌厉果断,准了下面将领提出的以粮换地的临时协定,并调拨部分军粮赈济,以安抚为主,避免冲突升级。


    处理得稳妥且有人情,不像他外表那般冷硬。


    “将军处置得当,”她合上文书递还给他,“雪灾年景,以安抚为主是上策。只是军粮拨付需有度,莫要影响将士们过冬。”


    “嗯,已令军需官仔细核算,留有充足余量,”萧望卿接过文书放回原处,又看她一眼,“沈小姐刚醒,不宜劳神,这些琐事不必挂心。”


    沈知微笑了笑:“躺了三天,骨头都僵了,看看文书反倒觉得清醒些。”


    萧望卿没再坚持,转身从角落的小炉上提起一直温着的铜壶,给她续了半杯热水,又从一个瓷罐里舀了一勺蜂蜜搅进去,递到她手边。


    “军中没有好茶,蜂蜜水将就着润润喉。”


    沈知微眉梢微挑,她记得萧望卿并不是细心到会准备这些的人。接过陶杯,蜂蜜的甜香混着热气氤氲开来,她喝了一口,甜度恰到好处,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


    “多谢殿下。”沈小姐捧着杯子小口啜饮,帐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比刚才舒缓了许多。萧望卿重新坐回矮凳上,不再看她,但也没有离去,浓密的长睫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沈知微靠着软枕,慢慢喝着蜂蜜水,身上渐渐暖和起来,疲惫感再次涌上,眼皮有些发沉。她强打着精神,不想刚醒就又睡过去。


    “殿下日后……有何打算?”她问,声音带着倦意。


    萧望卿闻声抬眼,认真思索后答:“驻守北疆,保境安民。”


    回答干脆利落,是他一贯的风格。


    “那…我呢?”沈知微抬起手挠了一下脸颊,感觉自己有些像年节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我如今……算是什么身份?”


    萧望卿皱了皱眉:“当然是北疆军的客卿,是我的老师,此事营中皆知。”


    “我知道,但殿下不怕惹人非议?毕竟……”她指了指自己,“如今不似初次,我来自京城,且与宫中…关系匪浅。”


    萧望卿神色未变:“北疆军中,只认军功与才干。至于京城如何,与此地无关。”


    沈知微心下一松,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天高皇帝远,在这片由军功和铁血构筑的土地上,皇权的威慑力确实要淡薄许多。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身份有了着落,浓重的睡意再也抵挡不住,眼皮沉沉阖上。


    “累了就再睡会,”萧望卿站起身,替她掖好被角,“军医说你需要静养。”


    沈知微嗯了一声,闭上眼。她能感觉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床边站了一会,然后才转身,脚步声极轻地走向帐外。


    门帘掀动,带进一丝凛冽的寒气,随即被人很快拢好,于是营帐内只剩下温暖。


    她独自躺在黑暗中,听着帐外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自由了。


    虽然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虽然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她不后悔离开那里。


    翌日清晨,沈知微是被帐外传来的操练声唤醒的。号角低沉,士兵的呼喝声穿过厚厚的毡帐,将她从深沉的睡眠中拉扯出来。


    她睁开眼,帐内光线昏暗,只有天窗透下几缕微弱的晨光。身上盖着的皮毛厚重温暖,驱散了北疆清晨的寒意。


    沈小姐试着动了动四肢,虽然依旧酸软无力,但比起昨日已好了许多,至少能够撑着床铺缓慢坐起。


    室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里小炉上的铜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水汽氤氲。她昨日用过的陶碗和木勺已被收走,书案上也收拾得整整齐齐。


    帐帘被轻轻掀开,一名穿着棉甲的女兵端着热水进来,见到她已起身,放下食盘利落地行礼:“沈大人醒了,将军吩咐,您若醒了先用些热水洗漱,早膳马上送来。”


    “有劳。”沈知微点了点头,挪过去洗漱。水温正好,她用热帕子敷了敷脸,感觉精神清明了不少。早膳是简单的面饼、肉汤和一小碟腌菜,与宫中精致繁复的膳食天差地别,她却吃得比往日香甜。


    用罢早膳,她双腿还有些虚软,起身时眼前一黑,扶着桌沿站了一会,才慢慢挪到书案边,拿起一份关于边境互市的条陈翻看,思路清晰,措施得当,只是批阅的笔迹,比记忆中更显沉郁顿挫。


    没过多久,帐帘再次被掀开,萧望卿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铠甲,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脸色比昨夜好些,但眼底的倦色依旧明显。


    “沈小姐醒了?”他看到沈知微坐在案前,脚步顿了一下,“军医说还需静养几日。”


    “已经好多了,”沈知微放下手中的书卷,对他笑了笑,“多谢殿下挂心。”


    萧望卿走到书案边,目光落在她刚才翻看的条陈上。


    “互市的事,沈小姐有何见解?”他的头低了些,看着她问。


    沈知微指尖在条陈上点了点:“殿下批复得妥当。雪灾年景,以粮易物,既可解部


    落燃眉之急,又能缓和边境紧张,一举两得。只是需防有人趁机囤积居奇,或是以次充好,需派得力之人监管。”


    “嗯,已着秦怀玉负责此事,”萧望卿颔首,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放在案上,“京中来的密报。”


    火漆上是皇室专用的龙纹印记,她心下一突,没立刻去拿,只抬眼看向萧望卿。


    “诏书中言,秋祭当日,陛下突发急症,性命垂危,幸得……皇后舍身相护,以自身福泽为陛下祈福,感天动地,陛下乃得转危为安。然皇后福薄,竟因此薨,”萧望卿缓慢地看着她解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语速却很慢,“陛下感念其德,追封后位,封号元敬,以皇后之礼厚葬,并下令辍朝三日,举国哀悼。”


    元敬皇后,祔葬皇陵。


    沈知微嘴角微抽。


    萧翎钧什么都知道了。知道那杯酒里的手脚,知道她的假死脱身。可他非但没有震怒,反而编造了这样一个……全她名节,亦全他体面的故事。


    他以帝王之尊,为她这个叛逃的臣女铺就了一条最荣耀的归路。从此史书工笔,她沈知微不再是莫名失踪的罪臣之女,而是为君捐躯的忠烈之后,是救驾有功的元敬皇后。


    他将她彻底地从这尘世中抹去,却又用最隆重的仪式,将她的名字留在身边,留在了皇家的历史里。


    生不同衾,死同穴?


    他甚至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可供指摘的余地。


    一个救驾而死的皇后,谁能质疑?谁敢质疑?


    从此,世间再无沈知微,只有一位已故的元敬皇后。


    也好。


    彻底断了念想,也绝了后患。


    “还有,”萧望卿顿了顿继续道,声音将她的思绪打断,“陛下晋封沈二小姐为镇国长公主,享双倍俸禄,赐公主府,允其参政。”


    沈知微猛地抬起头。


    镇国长公主?参政?这殊荣远超寻常公主规制,几乎是将安榆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他这是在……


    “安榆她……”沈知微声音有些干涩,“可还安好?”


    “诏书下达当日,长公主殿下曾闯入清凉殿,与陛下密谈近一个时辰,”萧望卿合上军报,“出来后,神色平静,接了旨意。如今已迁入新赐的公主府,深居简出。”


    密谈。


    沈知微能想象出安榆会说什么,会如何质问、愤怒、甚至……威胁。而萧翎钧,竟然接受了,还给了她如此尊荣。


    这不像他的作风。


    除非他是真的放手了。


    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她葬入皇陵,给了安榆至高无上的地位和保障,彻底绝了外界所有猜测和流言,也绝了她回去的可能。


    沈知微扶着桌面缓缓坐下,呼出一口气,心中百味杂陈。


    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他……病可大好了?”


    萧望卿看了她一眼:“太医署称,陛下仍需静养,但已无大碍。朝政暂由内阁处理,大事方需陛下决断。”


    那就是没事了,沈知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沈小姐要留下来吗?”萧望卿忽然问道。


    沈知微被问得一怔,抬眼看向萧望卿。


    她如今是已死之人,是史书上为君捐躯的元敬皇后,是北疆军营里一个来历不明,被主帅尊为老师的女子。


    她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页边缘,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暂且还没想好。如今这般,已是叨扰殿下了。”


    “谈不上叨扰,”萧望卿答得干脆,转身走到炉边提起铜壶为她倒茶,“北疆虽苦寒,却也自在。沈小姐既来了,便安心住下。军中儿郎敬你才学,无人会慢待。”


    他将水杯递到她手边,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尽量放轻语调:“养好身子最要紧,其余诸事,容后再议不迟。”


    话说得稳妥,既给了她安身之所,又留足了余地,不让她感到被施舍或束缚。沈知微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低头抿了一口,轻应一声。


    “殿下军务繁忙,不必总守着我这里。我已无大碍,能自理起居。”


    萧望卿点了点头,没再多言,只道:“帐外有亲兵值守,需要什么,吩咐他们即可。我晚些再过来。”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去,带着她没拆的信函一起。


    沈知微独自坐在帐中,捧着那杯热水,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


    元敬皇后。


    她轻轻咀嚼着这个封号。


    就这样吧。


    这样也好——


    作者有话说:[小沈尚未得见的信件]


    知微亲启:


    见字如晤。


    京中今岁冬寒尤甚,殿外积雪没膝,呵气成霜。朕独坐清凉殿,批阅奏疏至夜半,宫人添炭时,恍惚见你仍坐于窗下榻上,就着灯火看书,闻声抬眼,眉目温然。然烛影摇红,榻上终是空无一人。


    元敬皇后之事,史官已着人妥善记载,你救驾之功,贤德之名,当流芳百世。安榆晋封长公主,享双倍俸禄,赐府邸,参朝政。朕会视她如亲妹,保她一世尊荣安稳。你在意的一切,朕皆已安置妥当。


    北疆苦寒,风沙凛冽。朕已命人备下些御寒之物与常用药材,随信送至三弟处,他自会转交。


    近日朝务繁杂,朕偶感风寒,夜间时有咳喘。太医署日日进奉汤药,苦不堪言。若你在,定又要蹙眉。念及此,竟觉汤药也并非难以下咽。


    阿微,朕知你向往山林,不喜宫闱拘束。然这万里江山,若无你在侧


    勿念京中诸事,勿忧朕躬。社稷为重,朕自有分寸。


    望自珍重。


    翎钧手书


    第58章 伏击


    北疆的冬日来得迅猛而酷烈。


    几场大雪过后,天地间便只剩下苍茫的白与刺骨的风。军营驻扎在背风的山坳里,帐顶积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像一座沉默的白色丘陵。


    沈知微在军帐中已住了月余,身体渐渐恢复,日常起居已无大碍。萧望卿没有拨人贴身伺候,饮食起居皆按她的习惯安排,细致周到。


    他本人军务繁忙,并非日日都能过来,但每隔两三日,总会抽空来她帐中坐上一会,有时是询问她对某件军务的看法,有时只是沉默地对坐片刻,饮一盏茶便走。他待她始终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军中上下,似乎对她这位去而复返的沈大人接受得极为自然。将领们议事时若遇上难解之处,仍会习惯性地来请教她,士兵们远远见到她,仍会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一切都与她原先在北疆时别无二致,就像她只是因处理军务离开了一段时间,如今又回来了,本该如此。


    雪势稍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随时要塌下来似的。沈知微披着厚重的裘衣坐在帐内火盆边看书,手边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是军中厨子按北疆土法熬煮的,味道浓烈,初时喝不惯,如今倒也觉出几分暖身的妙处。


    帐帘被掀开,裹挟着一股寒气,萧望卿大步走了进来。他今日未着甲胄,脸色比平日要白,唇色也有些淡。


    “殿下。”沈知微放下书卷,起身相迎。她注意到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眼下青黑愈发明显。


    萧望卿对她点了点头,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火,指尖冻得有些发红。


    “刚巡营回来,”他解释了一句,“今年雪大,几个哨卡都报了积雪封路,辎重运送比往年艰难。”


    沈知微替他倒了杯热奶茶递过去:“边关苦寒,将士们辛苦,殿下


    也需多保重身体。”


    萧望卿接过杯子时指尖与她相碰,他垂下眼收回手,低头喝了一口奶茶。


    “嗯,”他应了一声,在火盆边的矮凳上坐下,视线飘得远了些,“辎重还是小事,近日边境不太平。”


    沈知微缓缓皱起眉。


    萧望卿沉默片刻,才继续道:“西北几个小部落,因雪灾断了生计,有合流南下的迹象。斥候报回的消息,他们人数虽不多,但行事彪悍,专挑边境零散村落和商队下手,烧杀抢掠,动作极快,一击即走,难以追踪。”


    “边境守军未能拦截?”


    “防不胜防,”萧望卿摇头,“他们熟悉地形,化整为零,利用风雪掩护,神出鬼没。边境线太长,守军兵力分散,难以面面俱到。已有三处村落遭袭,伤亡不小,粮畜被劫掠一空。”


    沈知微放下书卷思索,这并非简单的流寇作乱,而是天灾人祸的结果。那些部落民是为了活命,但手段残忍,波及无辜,必须制止。


    “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已加派了巡防兵力,严令各关卡提高警惕,遇袭即刻烽火传讯,”萧望卿看着她,犹豫再三开口,声音弱气几分,“但被动防守终非长久之计。我欲亲率一队精锐,深入雪原,寻其主力,一举歼灭。”


    深入雪原,追踪神出鬼没的敌人,风险极大。北疆的暴风雪瞬息万变,一旦迷失方向,或是被敌人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设想。


    沈知微将书卷放下。


    “殿下亲自去?”她当然不甚赞同,“军中不乏善战之将,何须殿下亲身犯险?”


    萧望卿扯了扯嘴角:“正因为风险大,才需我去。寻常将领,未必能镇住场面,也未必能果断处置。此事关乎边境安稳,不容有失。”


    “况且,唯有速战速决,才能最大限度减少边境百姓的伤亡。拖得越久,变数越多。”


    沈知微与他对视片刻,知道他心意已决。萧望卿并非莽撞之人,他做出这个决定,必然是权衡利弊后的结果。


    还是那么倔,她没什么办法,只能叹口气问:“何时动身?”


    “半日后,”萧望卿道,“需准备些物资,挑选人手。”


    “带多少人?”


    “精骑三百,轻装简从,每人配双马,带足十日干粮和燃料。”


    三百人,在茫茫雪原中,如同沧海一粟。沈知微不再劝阻,只道:“殿下务必小心。雪原之上,天时地利皆在敌手,需格外谨慎。”


    “知道,”萧望卿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开,“我离营期间,军中事务由副将暂代。若有急事,可寻秦怀玉商议。沈小姐……在此固守后方,等我回来。”


    沈知微只是点头。


    萧望卿离开时,天色已近黄昏。沈知微站在帐门口,看着他带着三百精骑消失在茫茫雪幕中,马蹄踏碎积雪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被风声吞没。


    营地里似乎瞬间空寂了许多。


    沈知微照常在帐中看书,处理一些送来的文书,偶尔与前来议事的将领交谈。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如常,但每当帐外风声骤急,或是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她总会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帐门。


    她并非不信任他的能力,只是……心下难免悬着。


    这种悬心,并非全因大局。沈知微清楚,若萧望卿只是北疆统帅,她或许会担忧边境安稳,会思虑战略得失,但绝不会像此刻这般,心绪不宁,连书上的字都看不进去。


    秦怀玉来过几次,汇报边境巡防和物资调配的情况。这位女将军行事干练,言语间对萧望卿的决定毫无异议,只专心执行命令,稳固后方。


    沈知微从她口中得知,萧望卿离营后,已按计划派出数股小股斥候,伪装成商队或流民,试图引诱那些部落骑兵现身,主力则隐蔽行军,等待时机。


    策略听起来稳妥,但沈知微心中总隐隐不安。那些部落民能在严冬雪原上生存并频繁袭击,必然极其熟悉环境,且有一套独特的联络和隐匿方式。


    萧望卿虽善战,毕竟对这片特定区域的地形和对手的习性不如当地人了解。主动出击,风险极高。


    第五日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狂风卷着雪粒砸在帐篷上。沈知微正对着一卷舆图出神,试图推演萧望卿可能的行进路线和遭遇战的地点,帐帘被猛地掀开,一名斥候满身冰雪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


    “沈大人!紧急军情!”


    沈知微心下一沉,站起身时险些带翻了手边茶盏:“讲。”


    斥候单膝跪地,声音颤抖:“将军率部在鹰嘴崖遭遇伏击!敌军人数远超预估,且利用暴风雪设下陷阱,我军……我军被冲散!”


    沈知微身体尚未大好,听闻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桌案边缘:“将军现下如何?”


    “混战中末将突围时,将军尚在率亲卫死战崖口,为大部队撤退争取时间……”斥候抬头,脸上破了口子,蹭着雪水和血污,“但暴风雪太大,崖口地形险峻,末将离开时,已、已看不到将军身影…”


    “敌军主力动向?”


    “似在崖口合围后,向西面黑谷方向遁去。”


    “伤亡情况?”


    “初步估算,伤亡近百,失散者……不详。”


    帐内死寂,沈知微沉默片刻问:“秦怀玉将军可知情?”


    “秦将军已得报,正调集兵马准备接应,但雪势太大,大军难以快速驰援……”


    “知道了,”沈知微打断他,“你下去处理伤口,将详细地形和敌军特征报与秦将军。”


    斥候领命退去,沈知微立刻走到悬挂的巨幅北疆舆图前,扫了一眼鹰嘴崖至黑谷一带。那里山势陡峭,沟壑纵横,是极易设伏也极易迷失的绝地。暴风雪天,敌军选择那里,分明是要借天时地利全歼萧望卿这支精锐。


    他太急了,急于毕其功于一役,反而踏入了对方的圈套。


    沈知微转身走向帐门,对守在外面的亲兵道:“备马,去秦将军帐中。”


    亲兵愣了一下:“沈大人,外面风雪正狂,您……”


    “备马。”


    秦怀玉的军帐内气氛凝重,几名将领围在沙盘前,个个眉头紧锁。见沈知微进来,秦怀玉立刻迎上:“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情况我已知晓,”沈知微直接走到沙盘前,心脏跳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目光落在那沙盘上,面上不显,“秦将军眼下作何打算?”


    秦怀玉指着沙盘:“已派三支轻骑斥候冒雪探路,但回报皆言能见度不足十丈,难以搜寻。大军若此刻出动,非但无法救援,恐自身亦陷险境。只能等雪势稍缓……”


    “等不了,”沈知微摇头,“暴风雪不知何时能停,殿下和数百将士困在雪原,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敌军既向黑谷方向去,说明他们在谷中有据点或预设退路。鹰嘴崖遇伏,殿下若突围,最可能的选择是哪条路?”


    一名老将指着沙盘上一条细窄的沟壑:“鹰嘴崖后只有两条路,一条通往开阔地,但易被追击;另一条是穿云涧,涧底有暗河,地形复杂,但可直插黑谷侧翼。以将军的性子,必选穿云涧,险中求胜。”


    “穿云涧……”沈知微凝视那条蜿蜒的细线,“涧底暗河这个时节是否完全封冻?”


    “据往年经验,冰层应已厚实,但暴风雪下,冰面情况难测。”


    沈知微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秦怀玉:“秦将军,给我五十名熟悉穿云涧地形的精锐士卒,备足绳索、钩爪、药物和火种,我带队去穿云涧寻找殿下。”


    帐内众人皆惊,秦怀玉愕然:“沈大人!这太危险了!您怎能亲身犯险?末将已派人搜寻……”


    “大规模搜寻在暴风雪中徒劳无功,反而打草惊蛇,”沈知微不耐地提高声音,“小股精锐悄无声息潜入,方能出其不意。我熟悉他的用兵习惯,也略通堪舆,比盲目搜寻更有把握。况且,”她顿了顿,“殿下若真被困涧底,寻常士卒未必能应对复杂伤情。”


    秦怀玉还要再劝,沈知微抬手制止:“不必多言。殿下临行前将后方托付于我,如今他遇险,我责无旁贷。立刻点齐人手,半刻钟后出发。”


    秦怀玉盯着她的眼神看了几息,最终咬牙抱拳。


    “末将遵命!”——


    作者有话说:萧望卿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若北疆的将领是沈小姐,若他是她的副官,情况一定会比现在更好。


    如果真的是她就好了。


    第59章 归营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沈知微伏在马背上,紧紧攥着缰绳,五十名精锐骑兵沉默地跟在她身后,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能见度极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方向,引路的老兵凭借对地形的记忆和岩石轮廓艰难地辨认路径。


    沈知微的裘帽边缘结了一层冰霜,每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握缰的手几乎失了知觉。


    穿云涧,顾名思义,两岸峭壁如刀削斧劈,涧底深不见光。此刻暴风雪中,更是如同通往地府的裂隙。队伍沿着陡峭的涧壁边缘缓缓下行,绳索和钩爪成为唯二的依仗。冰层湿滑,不时有碎石滚落,坠入深涧,许久才传来微弱的回响。


    “大人,小心脚下!”老兵嘶哑着嗓子提醒,伸手扶了沈知微一把。她的靴底在冰面上打了个滑,险险稳住身形,心口怦怦直跳,但面上不能显露分毫,只点头示意继续下行。


    越往涧底,风雪声似乎被陡峭的岩壁隔绝了一些,但寒气更重,呵气成冰。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混杂着从崖壁剥落的冰凌,踩上去咯吱作响。


    “分散搜寻!以火光为号,发现踪迹即刻回报,不得擅自行动!”沈知微压低声音下令,士兵们无声领命,三五人一组,迅速散入风雪弥漫的涧底阴影中。


    沈知微沿着可能是主河道方向的冰面缓慢前行,风雪模糊了视线,她只能依靠直觉和偶尔发现的痕迹向前摸索。


    一片被撕裂的染血布条,几处凌乱拖曳的印记,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种久违的焦灼升腾。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雪天,她将重伤濒死的萧望卿从雪地里挖出来,那时他尚且瘦弱,年轻的脸庞上满是血污,却拼尽全力咬了她一口。


    “这边!”前方探路的亲兵压低声音喊道,手中火把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晃,照亮雪地上一道明显的拖痕,带着零星的血点,蜿蜒通向一块巨大的冰岩后方。


    沈知微的心猛地收紧,她示意众人放轻脚步,分散包抄,自己则带着老向导和两名亲兵,贴着冰岩边缘缓缓靠近。


    风雪在此处被岩体阻挡大半,越往前走,血腥味愈发清晰。


    绕过冰岩,眼前的景象让沈知微瞳孔微缩。


    冰岩背风处,一片相对平整的雪地被清理出来,中央燃着一堆微弱的篝火,火苗在狂风中艰难维生,映出周围或坐或卧的几十个身影。


    他们大多带伤,衣衫褴褛,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皮毛,紧紧挤在一起取暖,脸色青白,眼神疲惫而警惕。篝火旁,几名伤势较轻的士兵正用雪水擦拭同伴的伤口,动作因寒冷僵硬迟缓。


    而在人群最外围,靠近岩壁的地方,萧望卿靠坐在那里。


    他身上的墨色轻甲多处破损,左肩胛处插着一截断箭,箭杆已被削短,但箭头显然还深嵌在内。鲜血浸透了他肩头的衣物,冻结成暗红色的硬块。


    他脸色苍白如雪,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额发被冷汗和雪水浸湿,紧贴在皮肤上。但他坐姿依旧挺直,右手紧握着一柄出鞘的长剑,剑尖插在身前的雪地里,支撑着他大半的重量。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此刻半阖着,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还活着。


    沈知微悬了一路的心,在看到他的瞬间,重重落回实处。她走上前,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过去。


    篝火旁的士兵们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她,先是愕然,随即人群爆发一阵骚动,有人试图起身行礼,却因伤势或虚弱而踉跄。


    “沈大人!”


    “是沈大人来了!”


    带着哽咽的惊呼声在人群中传开。


    萧望卿闻声,半阖的眼睫猛地抬起。


    那双总是沉静的黑眸此刻映着跳动的篝火,清晰地映出沈知微逆着风雪快步走近的身影。


    风雪卷起她裘衣的下摆,她的发丝沾着雪粒,脸颊被寒风刮得泛红,呼吸间呵出白气,却仍步履不停地跑向他。


    篝火旁原本低沉的骚动在她跑近时瞬间平息,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希冀与敬重。


    萧望卿握剑的手下意识收紧,他看着她越走越近,近到能看清她睫毛上凝结的细霜,近到能闻到她身上带来的帐中暖炭与书卷的熟悉气息。


    她不该出现在血腥的战场,他又一次让她…


    又一次?


    沈知微在他面前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他全身,最后定格在他左肩胛处那截断箭上。箭杆粗糙,断口不平,周围的衣物被暗红的血痂和冻住的冰碴黏连在一起,伤口显然未经妥善处理。


    “别动。”她皱着眉开口,声音因寒冷和急切有些发紧。她先探向他的颈侧,指尖和脖颈都是冷的,相触反而不似预想那样冰凉。


    脉搏虽弱,但节奏尚且平稳。


    萧望卿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抿紧了苍白的唇,任由她的手指停留。


    沈知微收回手,转向身后跟进来的亲兵:“伤药,热水,干净的布,”她的语速很快,“先处理重伤者,能行动的帮忙生火,清理出更大避风处。动作快,此地不宜久留。”


    “是!”


    士兵们精神一振,听令立刻行动起来,低迷的气氛全然驱散。有人递上随身携带的皮囊,里面是仅存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清水,沈知微接过水囊:“忍着点。”


    没等萧望卿回应,她用小刀割开他肩头与伤口黏连的衣料,动作尽量轻缓,但布料撕离皮肉时,萧望卿的身体还是僵硬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知微用温水浸湿布巾,小心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和冰碴,露出狰狞的创口。箭头是倒钩的,嵌得很深,周围的皮肉已经有些发白肿胀,边缘泛着青紫色。


    “箭头必须取出来,否则会溃烂。”她抬头看他。


    萧望卿点了点头,声音低哑:“嗯。”


    沈知微不再多言,从亲兵递来的药囊中取出烈酒和金疮药。她用酒仔细清洗了双手和小刀。


    “没有麻沸散,会很疼。”


    “无妨。”萧望卿闭上眼。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一手稳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持刀,刀刃精准地避开主要血管,小心地划开被箭头撑开的皮肉。鲜血立刻涌了出来,温热粘稠,滴落在雪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萧望卿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没有挣扎,只是将头向后仰,重重抵在冰冷的岩壁上,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痛呼。


    沈知微手下不停,垂眼盯着伤口,尽量不去看萧望卿的神色。她用刀尖探到箭头的倒钩,小心地将其撬松,然后用力一拔!


    “呃!”萧望卿发出一声痛吟,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又无力地靠回岩壁,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鬓角。


    带血的箭头当啷一声落在雪地里。


    沈知微紧咬着口中软肉,她立刻用大量烈酒冲洗伤口,撒上金疮药粉,用药布紧紧按压住伤口止血。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萧望卿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篝火的光晕中,沈知微低垂着眼睑,专注地为他包扎,侧脸线条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柔和。


    萧望卿很少见她这样。


    ……


    很少吗?


    沈知微本该是什么样的?


    某一瞬间,眼前的景象与某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碎片重叠——也是这样的


    冰天雪地,也是身受重伤,也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为他处理伤口……那时那人似乎穿着男装,眉眼更显英气,动作却带着相似的…


    画面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头绪,却让萧望卿心口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熟悉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碰触什么,却在半途颓然落下。


    沈知微正打好最后一个结,抬头便对上他异常复杂的眼神。那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清明冷静,也不仅仅是重伤后的虚弱,里面掺杂了太多她一时无法读懂的情绪。


    ……哭了?


    她看着萧望卿发红的眼尾愣了一下,以为是剧痛导致的生理反应,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湿腻:“怎么了?可是还有别处不适?”


    萧望卿这才回过神,他避开她的触碰,微微摇头:“……无事,有劳…沈小姐。”


    沈知微收回手,没再多问,只道:“伤口暂时处理了,但失血过多,需尽快回暖,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她站起身,环顾四周。士兵们已经在老向导的指挥下,利用冰岩和积雪勉强垒砌起一道挡风的矮墙,篝火也添了柴,烧得更旺了些。重伤员被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的地方,轻伤者互相包扎,秩序井然。


    “清点人数,统计伤亡,能走的搀扶不能走的,收拾行装,一炷香后出发。”沈知微开口下令,她的声音还有些虚浮,却清晰地传遍这片临时营地。


    无人敢质疑她的命令。


    无人愿质疑她的命令。


    队伍重新集结,比来时更加艰难。伤员需要搀扶,风雪依旧肆虐。沈知微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一名腿部重伤的士兵,自己则与其他人一道步行。


    萧望卿拒绝了亲兵准备的简易担架,坚持自己行走。他拄着长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肩头的伤口因动作而不断渗血,脸色白得吓人。沈知微走在他身侧,不时伸手扶他一把,避开冰滑处。他的手极冷,指尖因失血和寒冷微微颤抖。


    回程的路格外漫长,风雪模糊了来时的足迹。天色彻底黑透,只有火把的光在无边黑暗中摇曳,如同萤火。


    沈知微的裘衣早已被雪水浸湿,寒气透骨,她始终走在队伍最前方,与老向导一同探路,不时回头确认萧望卿的状况。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军营瞭望塔上微弱的灯火。营地留守的士兵发现了他们,立刻派人接应。


    归营时,已是后半夜。


    秦怀玉早已带人等候在营门,见到狼狈却基本完整的队伍,尤其是被沈知微和亲兵一左一右搀扶着的萧望卿,明显松了口气,指挥军医上前接手伤员。


    萧望卿被直接送回了主帅军帐,军医仔细检查了他的伤口,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又灌下了驱寒和补气血的汤药。他失血过多,加之寒气入体,很快便昏睡过去。


    沈知微一直守在帐中,直到军医确认他性命无虞,只是需要长时间静养,才稍稍放下心。


    她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浑身湿冷,疲惫欲死。


    秦怀玉安排她到早已烧热的军帐休息,沈知微没有推辞,简单洗漱后,倒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床榻上,瞬间便陷入沉睡。


    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来。阳光透过帐顶的天窗洒下,帐内暖意融融。她起身时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痛,但精神好了许多。


    简单用了些粥食,她便去了萧望卿的军帐。


    帐内药味浓郁,萧望卿依旧昏睡着,脸色比昨夜好些,但依旧苍白。一名亲兵守在床边,见她进来,无声行礼。


    沈知微走到床边,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是有些低热。她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唇线和微蹙的眉心上。


    睡梦中,他似乎也并不安稳。


    她在床边站了片刻,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到他极低地呓语了一声。


    声音模糊不清,但她隐约捕捉到了两个字。


    “……公子……”——


    作者有话说:正文快要完结啦,感谢老板们支持[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