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世俗
水波渐渐平息,氤氲的热气也散了些。
沈知微靠在温润的池壁上浑身松软,连指尖都懒得动弹。方才的激烈与缠绵耗尽了力气,也驱散了连日盘踞在心头的寒意与陌生。
她的夫君此刻就在她身侧,手臂仍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下颌抵在她湿漉的发顶,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沈知微闭上眼,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平稳心跳,以及皮肤相贴处传来的温热。
这感觉不坏,甚至有种莫名的安心。
仿佛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尽管这港湾的主人沉默得像块石头。
侍女们不知何时进来,放置了干净的寝衣又悄然退去,体贴得未曾打扰半分。
“水凉了,当心受寒。”萧望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事后的沙哑与未散尽的潮热。
沈知微轻轻点了点头,任由他扶着自己站起身。
温水从身上滑落,带走了最后一点暖意,风一吹,沈知微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去。
萧望卿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将她更紧地圈在怀里,另一只手抓过旁边宽大厚实的棉巾,将她从头到脚裹住,动作有些急,却并不粗鲁。
“冷?”
“有一点。”沈知微打了个哈欠,任由他用棉巾擦拭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体,他的指尖偶尔会划过她的皮肤,指腹带着薄茧,触感清晰。
他替她擦干身子,又拿过准备好的干净寝衣,是一件白色的软缎长袍,触手生温。
他帮她穿上,小心系好衣带。
沈知微垂着眼,配合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在他勾着绸带的手指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这双手,刚刚还在她身上留下过灼热的痕迹。
沈知微不免有些耳热。
穿好寝衣,萧望卿又拿起另一块干布,为她擦拭湿发。
他的动作很轻,用棉巾包裹着她的长发,一点点按压、揉搓,吸走发间的水分。他的手指偶尔会穿过她的发丝,梳理开微小的缠结,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扯痛。
沈知微背对着他,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后颈。这种细致的照顾令她恍惚,仿佛他们真是一对相处已久,彼此熟稔的夫妻。
可她脑中依旧空空如也,关于他,关于他们之间的一切,仍是空白。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萧望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棉巾被移开。她的长发虽未全干,但已不再滴水,松散地披在肩后。
“多谢夫君。”“无妨,分内之事。”
过了一会,沈知微被妥帖地安置回寝殿的床榻上,他替她掖好被角,手指拂过她尚带湿气的鬓发时顿了顿,终究没再多留。
“你好生歇着。”他声音低哑,说完便转身离去,背影依旧挺直,无端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目送他离去,陷在温软被褥里闭上眼,脑海划过自家夫君紧绷的肌理、克制又失控的喘息、以及不知多少次落在眼睫嘴唇还有留在…某些地方的,仓惶的吻。
爽到了。
殿内地龙烧得暖融,将冬日的寒意驱散。
沈知微醒来时,殿内无人,她拥被坐起,寝衣滑落,露出肩颈处几处浅淡红痕,昭示着昨夜的荒唐与亲密。
身体依旧酸软,神志却奇异地清明。
失去记忆的混沌似乎被某种更切实的东西取代,尽管那东西依旧包裹在迷雾里,但触手可温,不再令人心慌。
侍女进来伺候洗漱,态度比往日更添几分小心与恭敬。沈知微由着她们摆布,目光掠过镜中自己懒散的眉眼,心头并无多少羞赧。
既然已是夫妻,肌肤之亲亦是常理。更何况,她那夫君皮相着实赏心悦目,技术虽显生涩,却足够认真投入,并不惹人讨厌。
用过早膳,她倚在窗边软榻上翻着一本地方志,殿外传来细微的动静。不是萧望卿平日的脚步声,倒像是某种……抓挠和低呜。
她抬眼望去,只见殿门虚掩的缝隙处,一团墨黑的东西正努力往里挤。
那是一只通体
乌黑的猫,体型不算大,一双鎏金色的眼睛在廊下亮得惊人。它似乎有些焦躁,用爪子扒拉着门框,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咕噜声,试图钻进殿内。
一名侍女连忙上前,轻声驱赶:“哎呀,这小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出去,莫要惊扰了夫人!”
那黑猫却不肯走,反而弓起背,冲着侍女龇了龇牙,尾巴高高竖起,一副戒备又不讲道理的模样。
沈知微觉得有些好笑,放下书卷摇了摇头:“让它进来吧。”
侍女一愣,犹豫道:“夫人,这猫儿性子野,怕冲撞了您……”
“无妨,”沈知微招了招手,“瞧着挺精神。”
侍女只得侧身让开。那黑猫立刻像得了特赦,嗖地一下窜了进来,脚步轻盈落地无声。它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鼻子翕动了几下,随即看向榻上的沈知微。
沈知微与它对视,心中一动。这猫的眼神,不像寻常牲畜,倒似通几分人性。
她试着伸出手,指尖对着它勾了勾:“过来。”
黑猫耳朵动了动,犹豫片刻,竟真的迈步走了过来。它保持着一种矜持的姿态,走到榻边,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她身侧的空位上。
它先是凑近她垂在身侧的手,用湿凉的鼻尖仔细嗅了嗅,然后抬起头,看着她,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轻柔、近乎满足的呼噜声。它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做过千百遍。
沈知微指尖陷入它温暖柔软的皮毛,一种奇异的温暖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低头看着这团主动投怀送抱的墨黑毛团,唇角不自觉弯起。
“你倒是不认生。”她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黑猫舒服地眯起眼,呼噜声更响了,甚至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刺痒。
这时,殿门再次被推开,萧望卿走了进来。
他今日的衣衫色泽比往常浅一些,眉宇间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他的目光先落在沈知微身上,见她气色尚可,神情安然,眼底掠过一丝安心。随即,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她手边那团墨黑上。
几乎在萧望卿进门的瞬间,那原本惬意享受抚摸的黑猫猛地抬起头,全身的毛微微炸开,喉咙里的呼噜声戛然而止。它金色的瞳孔缩成细线,紧紧盯着萧望卿,尾巴烦躁地拍打着榻面。
态度转变之快,判若两猫。
萧望卿的脚步顿了一下,看着那猫,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厌恶,也无喜爱。他走到榻边,在沈知微另一侧坐下,与那猫隔着她。
“哪来的猫?”他抬起手,为她捋了捋略显凌乱的长发。
“自己跑进来的,”沈知微一边安抚着瞬间僵硬的小猫,一边答道,“瞧着倒是与我投缘。”
萧望卿嗯了一声,视线扫过那猫:“府里野猫不少,你若喜欢,留着解闷也好。”
然而,那黑猫对他的靠近显然极为不满。它不再看沈知微,而是弓着身子,冲萧望卿的方向发出更明显的哈气声,背毛耸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沈知微挑眉,觉得有趣。这猫对她亲昵异常,对萧望卿却敌意十足。莫非是这府里的猫,也懂得看人下菜碟,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她伸手将猫抱到怀里,轻轻顺着它的背毛:“怎么了,不喜欢夫君?”
黑猫在她怀里稍稍安静了些,但依旧警惕地瞪着萧望卿,喉咙里咕噜咕噜响。
萧望卿似乎并不在意这猫的敌意,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沈知微身上:“今日感觉如何……还痛吗?”
“好多了,”沈知微轻咳两声答道,指尖抚摸着它的尾巴,“这猫……我瞧着甚是喜欢,不如就养在身边吧?”
萧望卿看了那猫一眼:“随你,只是夫人需得小心些,莫要被抓伤了。”
“它很乖。”沈知微低头,用脸颊蹭了蹭猫儿毛茸茸的头顶。黑猫似乎极其受用,眯起眼,用脑袋回蹭她,发出撒娇般的细弱叫声,与方才对着萧望卿龇牙咧嘴的模样截然不同。
萧望卿看着这一幕,沉默了片刻。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也摸一摸那猫。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猫头的瞬间,黑猫猛地一缩脖子,避开他的触碰,同时发出尖锐的呲声,爪子也亮了出来,虽未真的抓下,但警告意味十足。
萧望卿的手僵在半空。
沈知微抬眸看他,见他脸上并无愠色,只是有些无奈。
她心中微动,笑道:“看来它只认我,夫君还是别招它了。”
萧望卿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指尖在膝上捻了捻:“畜生而已,由它去吧。”
“夫君今日似乎清闲些?”
他闻声抬头,墨色的眸子看向她,里面的情绪沉淀下去,只余一点温和的光:“嗯,年节下琐事暂告一段落。”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话题,身体微微前倾:“整日闷在殿中也不好,过几日若天气晴好,夫人可想出去走走?”
“出去?”沈知微挑眉。
自她醒来,活动范围仅限于这处殿宇和相连的庭院,对外面的世界尚且陌生。
“去何处?”
“城外有处梅岭,此时梅花应开得正好,”萧望卿想了想又道,“或者…去西市逛逛?年节将近,市集上热闹些。”
他给了两个选择,一个风雅,一个世俗。
沈知微对梅花并无执念,这半月来花没少看,周遭太静了,静得让人心头发空,反而让她好奇那热闹是何等场面。
“去西市吧,”她做了决定,“听听人声也是好的。”
他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黑猫在她怀里动了动,金色的竖瞳瞥了萧望卿一眼,尾巴不轻不重地甩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将脑袋埋进沈知微臂弯,只留个屁股对着他。
沈知微没忍住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沈小姐日记
一月十一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一月十二日:沈知微啊沈知微!你怎么如此堕落!先前定下的试探计划都忘了吗!
一月十三日:被夫君勾引,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第42章 口味
沈知微觉得,自那日汤池之后,萧望卿似乎有些不同了。
具体说不上来,他依旧话少,神情也还是那般淡淡的,但待在她身边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以前多是晨昏定省似的探看,如今却常常一整日都留在殿中,哪怕只是各做各的事。她看书或逗猫,他则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批不完的文书。
偶尔他会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目光撞上她的,也不说话,只是那么看着她,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比窗外的冰雪消融得更快。
那只溜进殿里的黑猫黏人得厉害,整日腻在她身边,却从未对萧望卿放下戒备。
只要他试图靠近沈知微,那猫便会弓起背,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仿佛他是意图不轨的入侵者。
她的夫君似乎很无奈,尝试示好都被猫儿毫不领情地一爪子拍开,甚至龇牙哈气。几次过后,他只得作罢,远远看着沈知微将猫抱在怀里轻柔抚摸,眼神复杂。
“它好像特别不喜欢你。”沈知微有一次笑道,指尖挠着小猫的下巴,那猫舒服得直打呼噜,尾巴尖却仍对着萧望卿的方向不耐烦地甩动。
萧望卿看着那团霸占了她全部注意力的毛团,眉头皱了皱,语气平淡:“性子野,养不熟罢了。”
话虽如此,沈知微却觉得,他看那猫的眼神并非全然不在意,倒像是被冒犯了的郁闷。
转眼便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晨起时,窗外天色灰蒙,像是憋着一场雪。侍女端着铜盆热水进来,手脚放得轻,怕惊扰了榻上相拥的两人。
沈知微其实醒了有一会,只是懒怠动弹。身后贴着一具温热胸膛,手臂横在她腰间,力道不松不紧。
初夜以来,他夜夜宿在她这里,起初还有些僵硬拘谨,如今倒是越发自然,连睡梦中都会无意识地将她往怀里带。
她轻轻挪了一下,想转身,意料中感到腰间的手臂立刻收紧了。
“醒了?”萧望卿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响在耳后。
“嗯。”沈知微垂着眼睛应了一声,感觉到他埋首在她颈窝,呼吸温热,将那一小片皮肤蒸腾得绯红。
他似乎贪恋这片刻温存,又抱了一会,才缓缓松开手,起身披衣。沈知微看着他背对着她系好衣带,墨发披散,肩背线条流畅利落。
确是赏心悦目。
用早膳时,那只黑猫被侍女抱着进门,轻盈地跳上空着的椅子,眼睛直勾勾盯着桌案。侍女布菜,它便歪着头看,尾巴尖轻轻摆动。
沈知微瞧着有趣,夹了一小块剔了刺的鱼肉,放在手心递过去。猫儿凑近嗅了嗅,舌头一卷便吃了,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
萧望卿坐在她对面,正舀起一勺清粥,见状动作一顿,没说什么,只低头继续喝粥。
他好像不太喜欢这猫。
也是,这猫自打出现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每次他想靠近她些,猫便龇牙低吼,一副护食的凶相。
沈知微最近总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
不是具体的画面或声音,而是一种感觉。比如看到桌上那碟红亮的茱萸酱时,一种模糊的意识涌上来,这似乎该是身侧的人喜欢的口味。
她伸出筷子,夹起一片油亮的炙肉,在酱碟里蘸了蘸,放到萧望卿面前的碟子里。
酱汁红亮,裹着薄薄的肉片,瞧着便觉辛辣开胃。
“这个,夫君尝尝。”
萧望卿执筷的手顿了顿,视线落在那片裹着红油的肉上,随即抬眼看向她,眸色深了些许。
“好。”他应了一声,夹起那片肉,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沈知微看着他,见他喉结滚动,将食物咽下,脸上并无异样,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味道如何?”
“尚可。”他弯了弯唇角答道,只是端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大口。
沈知微没太在意,自己也尝了尝别的菜。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膳食似乎比往日更合她胃口些,尤其是几道清淡的时蔬和一道用火腿吊汤的煨笋,鲜甜爽口。
她用了一些,见萧望卿似乎对那盘炙肉不再动筷,便又夹了一筷子辣炒的豆苗,放到他碗中。
萧望卿看着碗里的豆苗,沉默一瞬,仍是夹起吃了。
沈知微得了趣,又给他布了几样她觉得滋味浓厚,或是带些辛香的菜式:“这个煨笋入味,还有这个菌子,用了茱萸提味,你定然喜欢。”
萧望卿看着面前碟子里迅速堆起的小山,默然片刻,一一吃了。只是每吃几口,便要喝些茶水,一顿饭下来,额角甚至渗出些许薄汗。
沈知微当他是吃得热了。
只是窝在她脚边的黑猫,在她又一次挖了一勺辣子鸡丁准备递过去时,忽然喵了一声,用毛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腿。
“怎么了?你也想吃?”沈知微低头,好笑地揉了揉猫脑袋,“这个太辣,你可吃不得。”
被这一打岔,沈小姐也就忘了继续给夫君布菜。
更没看到萧望卿松了口气,悄悄将面前那碟红彤彤的辣子鸡丁推远了些。
膳后,侍女撤下杯盘,奉上清茶。萧望卿坐在她身侧,手里拿着书卷。
殿内暖融,沈知微靠着软枕,手指梳理猫毛的动作越来越慢。
身侧的人许久没有翻动书页,她懒懒抬眼望去。
只见萧望卿仍保持着执卷的姿势,目光却落在虚空处,像是在出神。殿内烛火的光晕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拢上一层暖色。他唇色比平日红些,许是方才辣酱的缘故。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书卷,起身去斟茶。
沈知微看着他执壶的手,指节分明,腕骨清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深青色长袍,肉漏得比平日要多出一些,领口微敞,露出一段锁骨,随着他动作,衣料下的肩背线条若隐若现。
沈知微一下子醒了。
那截锁骨线条利落,皮肤在烛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泽,随着他斟茶的动作微微起伏。沈知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线条向下,没入衣领的阴影处。
他倒完茶,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
萧望卿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反而迎着她的目光走了回来。他将其中一盏茶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自己则在她身侧的榻沿坐下,距离比平日近了许多。
“看什么?”他问。
沈知微没答话,觉得他明知故问,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茶。
她抿了一口茶,目光仍落在他身上。这袍子颜色衬得他肤色更白,领口松垮的设计能让她轻易透过衣领看到别的东西。
“这衣裳,以前没见你穿过。”她放下茶盏,随口说道。
萧望卿垂眸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动作慢条斯理:“库房里翻出来的旧衣,穿着随意些。”
沈知微哦了一声,视线在他整理袖口的手指上打转。
她想起这双手昨夜是如何在她身上流连,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肌肤时引起的战栗,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心中暗叹自己定力不足。
殿内一时安静。
萧望卿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他拿起方才放下的书卷,领口那片肌肤,在烛光下晃得人有些眼晕。
沈知微觉得殿内比刚才更热了些,她抬手扇了扇风,目光像被黏住般,无法从他颈侧那片光滑的皮肤上移开。
被灼热的视线盯得久了,萧望卿侧过头来看她,笑了笑:“热了?”
沈知微下意识点头,随即又觉得这反应有些傻气,抿唇不语。
他却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抬手,极其自然地解开了领口最上方的那颗盘扣。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勾着那粒小小的玉石扣子,轻轻一挑,衣领便松开了些许,露出更多锁骨的轮廓,甚至能隐约看到其下紧实的胸膛线条。
“是有些闷,”他开口,“地龙烧得太旺了。”
萧望卿解完扣子,并未看她,视线重新落回书卷上,颇有几分良家妇男的姿态。可他微微向后靠向椅背的姿态,却让那片敞开的领口更显眼了。
黑猫在她脚边团成一团,睡得正熟。
沈知微放下茶盏,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来打破这莫名黏稠的气氛。可脑子里空空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乍泄的春光。
她轻轻咳了一声。
萧望卿闻声抬眼。
“明日去西市,”沈知微寻了个话头,“可需准备什么?”
“不必,”他答得简短,“穿暖和些便好。”
说完,他又垂下眼去看书,可沈知微瞧见,他执书的手指微微收紧,书页半晌未曾翻动。
她觉得有些口干,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已温,入口微涩。
沈知微能感觉到他身体传来的温热,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是勾引。
明晃晃的勾引。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被美色迷得昏头转向。于是伸出手,指尖碰上他松开衣扣后露出的锁骨。
萧望卿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躲闪,反而微微侧过头,任由她的指尖在那里流连。
他的皮肤微凉,触感光滑。沈知微的指尖顺着锁骨的线条缓缓滑动,感受到他肌肤下细微的脉搏跳动。
她的动作很轻,见他并无抗拒,便加肆无忌惮,缓缓探入松垮的领口边缘,触碰到更温暖的肌肤。
萧望卿的呼吸骤然加重,他猛地伸手抓住她作乱的手腕,却只是松垮地握着,掌心的温度很高。
“阿微……”
沈知微笑了笑,仰头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
“夫君,”她声音很轻,“你抖什么?”——
作者有话说:是过渡章,老板们国庆快乐[撒花]
国庆尽量写多一点
第43章 除夕
“…阿微。”
萧望卿偏过头用脸颊贴上她的掌心,眼底粘稠得像要滴出蜜,略微弯起眼睛,又唤了她一声阿微。
那笑意很浅,却一下子让他的面容柔和起来。
有点不像他。
一种陌生的熟稔悄然漫上,说不清道不明。她眼睫低垂,抬手环住他的脖颈,指尖陷入他墨色的发间,吻了上去。
帷幔被扯落,遮住了窗外渐浓的暮色。
沈知微再次醒来时,腰仍是酸的。身子已经被清理过,窗外的天光透过绡纱照进来,将殿内映得一片柔亮。
身侧的位置空着,余温尚存,空气里还浮动着昨夜纠缠时的暖昧气息,混着萧望卿身上那种清冽的熏香。
她打了个哈欠,指尖蹭过锁骨上一处浅淡齿痕,轻轻倒吸一口凉气,昨夜混乱的记忆碎片般回涌。那人情动时低哑的喘息,滚烫的掌心,还有一声声贴在耳畔,带着湿热吐息的“阿微”。
每次他这样唤她,她心口总会莫名一空,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也曾有人这般对她笑,这般唤过她,只是那声音模糊,抓不住踪影。
她甩甩头,将这点莫名的悸动抛开。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她洗漱,为她梳妆时都带着了然又恭敬的笑意。沈知微对着镜中眼波流转、眉梢带倦的自己,有些怔忡。
这半月来的夫妻生活,他们亲密得如同真正的恩爱眷侣,填补了她记忆空白带来的惶惑,却也令她生出更多不解。
他待她极好,细致入微,甚至可称纵容。
可那份好里总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时而笨拙,时而热烈,却鲜少与她谈及过往,仿佛他们之间除了这突如其来的夫妻名分和床笫缠绵,便再无其他根基。
用过早膳,萧望卿便来了。他今日换了身寻常的青布袍子,墨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着,褪去了几分皇子气度,倒像个清俊的读书人。
“可还累?”他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手,在她的腕骨内侧轻轻按揉,那里昨夜被他攥得有些发红。
“还好,不是说今日去西市?”沈知微由侍女帮着披上厚厚的斗篷,风毛出得极好,簇拥着她气色红润的脸。
她抬起眼,萧望卿今日这身打扮,确是方便出门的模样。
马车早已备好,低调朴素,混入街市车流中毫不显眼。萧望卿扶她上车,自己随后踏入,车厢内空间不算宽敞,两人并肩而坐,膝头几乎相贴。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寒气。他握住她的手,指尖有些凉,她便反手将他整只手包在掌心暖着。
马车驶出安静的府邸,汇入街市。喧闹的人声透过车壁传来,沈知微心头一动,拨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
年节将近,街上行人如织,货摊琳琅满目,各色幌子迎风招展,孩童举着糖葫芦奔跑嬉笑,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爆竹燃过的硫磺味。
很热闹,与她这半月来所处的清寂府邸截然不同。
她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感觉身侧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才转过头。
“看什么?”
“看你,”他答得坦然,看着她被兜帽绒毛围拢的脸颊笑了笑,“喜欢外面?”
“嗯,”沈知微点头,“比府里热闹。”
他沉默一瞬,道:“夫人喜欢,日后我常带你出来。”
马车在西市口停下。
他先下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沈知微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跳下车,双脚落地。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牵着她走进人流。侍卫们分散在四周,不远不近地跟着。
西市人潮熙攘,年节前的热闹像一锅煮沸的汤,各种声音气味混在一处,扑面而来。沈知微被萧望卿牵着手,裹在厚实的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
她久居深院,见到这般鲜活的市井气息不免新鲜。年画的摊子红艳艳一片,写春联的老先生挥毫泼墨,空气中飘着刚出炉的烤饼香气,还有干果炒货的甜腻。有孩童举着风车从她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冷风。
萧望卿始终走在她外侧,替她挡开拥挤的人流。他的手很稳,掌心干燥温热,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
他最近笑容多了不少,行事依旧妥帖,会顺着她的目光,在她对某个泥人或是花灯多看两眼时,低声问:“喜欢?”
沈知微大多摇头,她只是觉得热闹,看看便好。倒是在一个卖绒花的摊子前,她停下脚步。那些绒花做得精巧,有梅花、海棠,还有小兔子小老虎的形状,毛茸茸的,瞧着便觉暖和。
摊主是个笑容和气的妇人,见他们驻足,忙拿起一支红梅形状的递过来:“娘子好眼光,这梅花衬您气色。买一支吧,过年戴着喜庆!”
那支红梅绒花做得精巧,花瓣层叠,染着恰到好处的绯色,衬着墨绿的叶。
萧望卿接过那支绒花,指尖捻了捻柔软的花瓣,低头看向沈知微。兜帽下,她看着那些绒花犹豫,没有什么表情,眼睛却很亮。
他没问,直接付了钱,然后抬手,将那支红梅绒花,轻轻簪在了她的鬓边。
萧望卿的动作有些生疏,簪的时候指尖不小心蹭到她的耳廓,两人都顿了一下。沈知微感觉耳根有些热,又庆幸自己还有兜帽遮掩。
他端详了一下,似乎觉得位置不对,又小心地调整,指尖拂过她的发丝,尽量不弄痛她。
“好了。”他声音低低的。
沈知微抬手摸了摸那支绒花,触感柔软。她抬眼看他,他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温柔得有些晃到她的眼睛。
“好看吗?”她问。
“好看。”他答得毫不犹豫。
“好看就多看看。”
他们又逛了一会,萧望卿给她买了不少东西。
看见卖糖画的,他给她买了一只昂首展翅的凤凰,糖壳亮晶晶的;看见卖香囊的,他挑了个绣着莲花的,说气味清雅,适合她;看见卖玉簪的,他拿起一支素净的白玉簪,在她发髻上比了比,觉得不如她头上那支珊瑚珠花鲜亮,便放下了。
萧望卿花钱很大方,审美极好,挑的东西却不见得都名贵。他的手里很快拿不下了,便让跟在后面的侍卫接过。
回府的马车上,沈知微有些倦了,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萧望卿将她揽过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她没有抗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渐渐阖上眼。朦胧中,感觉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
这似乎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察觉萧望卿待她愈发亲昵自然。
比如用膳。
桌上总会摆几样红艳艳的菜,辣子鸡丁,茱萸煨肉,油亮亮地勾着食欲。沈知微自己口味偏淡,但每次看到这些,总觉得身侧的人该是喜欢的。她便也会自然地夹一筷,放入他碗中。
他从不推拒,总是面不改色地吃下,甚至还会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道一声尚可。只是她渐渐留意到,他吃完这些,总会多饮几口茶,额角也偶尔会渗出细密的汗珠。
起初她以为是天冷殿内燥热,后来才慢慢咂摸出点别的滋味。有一次,她故意将一勺满是辣椒的豆豉蒸鱼腩舀到他碗里,他执筷的手顿了一下,随即依旧平静地送入口中,咀嚼得缓慢,喉结滚动时,似有艰难。
沈知微垂下眼,舀了一勺清淡的蟹黄豆腐。人总是会变的,或许他如今口味确实不如从前嗜辣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他似乎在用一种极温和的方式,缓缓向她渗透着他如今的喜好。
这一切发生得自然而然,如同春雨润物。沈知微并未感到不适,反而觉得现下的日子闲适安逸。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被细致妥帖照顾的感觉,尤其是当她那位夫君,有意无意地展露些风光时。
他越来越懂得如何拨动她的心弦。
他不再总是穿着严谨的皇子常服,取而代之的是些料子柔软,款式更显随意的衣袍。领口总会松垮一些,行动间偶尔会露出一截线条漂亮的锁骨,或是弯腰拾取书卷时,后颈一段白皙的皮肤没入衣领,看得沈知微指尖发痒。
他练字时,会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劲瘦的小臂,执笔的手指骨节分明,运笔时腕骨微动。沈知微有时会借口研磨,站在他身侧,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溜向那截手腕,或是他睫毛浓密的侧脸。
他察觉了,便会抬起头
,眸色深深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那么看着,直到她先败下阵来,耳根发热地移开视线。然后,他便会放下笔,伸手将她拉入怀中,吻得她晕头转向。
床笫之间,他不再是初时的克制生涩,反而流露出一种与外表不符的黏人。事后总喜欢从背后拥着她,下颌抵在她发顶,手臂环着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偶尔在夜里醒来,她会发现萧望卿正在看她,眼神在黑暗中看不清情绪,但当她稍有动静,他便立刻闭眼假寐。
这些沈知微尽收眼底。
他唤她阿微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每情动时,或是清晨醒来将她揉进怀里时,那一声声低哑的阿微总让她心头发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塌陷下去,微酸带涩。
他对她的喜好似乎了如指掌。膳食总是合她口味,点心茶水温度恰到好处,连她偶尔多看一眼的书册,隔日便会出现在她案头。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他的存在,甚至开始享受这种被珍视的感觉。
过去依旧是一片空白,但眼前的温暖和满足是如此真实。沈知微想,若一直如此,似乎也不错。她甚至很少再去费力回想什么,只觉得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这日午后,下了今冬最大的一场雪。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将庭院妆点得银装素裹。沈知微坐在窗边看雪,手边放着一卷游记,脚边趴着那只愈发圆润的黑猫。
萧望卿一早入宫,尚未回来。
她看了一会雪,觉得有些闷,便起身走到殿门处,想推开一丝缝隙透透气。
刚拉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便裹着雪沫卷了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噤。正要合上,眼角余光却瞥见庭院角落的梅树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一身玄色装束,风雪很大,吹得他墨发飞扬,肩头积了薄雪。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纷飞的雪幕,望向她所在的殿宇方向。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跳。
似乎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转过头。
隔着风雪,看不清面容。
沈知微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砰地一声合上了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守卫森严的府邸内院?
她定了定神,告诉自己或许是府中的侍卫,或是萧望卿的部下有事禀报。
殿内温暖如春,她却无端觉得有些冷。黑猫被关门声惊动,抬起头,疑惑地喵了一声。
沈知微走到窗边,透过绡纱再次向外望去。梅树下空空如也,只有风雪依旧,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她的错觉。
或许是看错了。
傍晚时分,雪势渐小。萧望卿回来了,披着一身寒气。他先去换了常服,才到她殿中。见她坐在窗边,神色有些怔忡,便走过来,从身后拥住她,下巴搁在她颈窝,声音带着倦意:“看什么这么出神?”
沈知微放松地靠进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方才那点不安消散了大半。
“没什么,看雪,”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提下午看到的那个身影,只道,“夫君今日回来得晚了些。”
“嗯,宫里事多,被父皇留了一会,”他蹭了蹭她的脸颊,手臂收紧,“想你了。”
这话说得自然又亲昵,沈知微耳根微热,心里那点疑虑彻底抛到了脑后。她转过身,抬手替他拂去发间沾着的零星雪粒:“用了晚膳不曾?”
“还没,陪你一起。”
用膳时,他依旧细致地照顾她,将她喜欢的菜夹到她碗中。沈知微想起下午那个身影,若真是侍卫或部下,为何会那样孤身站在雪地里,还那般看着她。
“夫君,”她状似无意地开口,“今日我在院里,好像看到个生人,穿着玄色衣裳,站在梅树那边。”
萧望卿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将一块剔了刺的鱼肉放入她碟中:“许是哪个不当值的侍卫躲懒,或是你看错了。这府里守卫严密,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
听他语气平静,沈知微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或许真是她多心了。
夜里就寝时,萧望卿似乎比往常更黏人些,抱着她不肯松手,吻也粗暴又不由分说。沈知微被他扰得晕晕乎乎,很快便将白日的插曲忘得一干二净。
又过了几日,便是除夕。
天还未亮,萧望卿便起身了。
沈知微睡得浅,感觉身侧一动,便也醒了。殿内烛火未燃,只能浅浅看到他起身穿衣的轮廓。
“吵醒你了?”他系着衣带,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今日宫中有宴,我得早些入宫准备。”
沈知微翻了个身,看着他背对着她整理袍服。这些时日,她已习惯了他每日在身边,乍然要分开一整日,还是年节下,心里不免有些空落。
“要去很久吗?”她问,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萧望卿系好最后一根衣带,转过身来,在朦胧的微光中走到榻边坐下:“嗯,晚宴、守岁,怕是得到子时后才能回来。”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她散在枕上的发丝,“你一个人……若是闷了,就让她们陪你说说话,或者看看书,我尽量早些回来。”
他的语气歉然又依恋,沈知微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摸到温热的皮肤。她其实并不怕闷,只是觉得这团圆的日子,他不能陪在身边,有些遗憾。
“无妨,正事要紧,”她笑了笑,“我在殿里等你回来守岁。”
萧望卿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气息温热:“好,等我。”
他又叮嘱了侍女几句,这才起身离去。殿门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脚步声,也带走了殿内大部分的热气。
沈知微重新躺下,却没了睡意,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她嫁的是一位皇子,是身不由己的天家子弟。
独自用了早膳,又看了会书,殿内炭火烧得足,暖洋洋的,那只黑猫蜷在她脚边打盹。平静,却也有些过于安静了。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厚厚的积雪,几个小太监正在费力地清扫出一条小路。
午膳后,她小憩了片刻。醒来时,觉得殿内似乎比之前更安静了些,连猫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她正想唤人添茶,却听见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不是侍女惯常的轻盈脚步。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走了进来。那人身形高大挺拔,肩头还带着未拍净的雪粒,墨发高束,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与这暖阁香闺格格不入。
是那日她在雪地里惊鸿一瞥的人。
这一次,距离很近,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不会超过二十岁。五官轮廓深邃凌厉,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唇线抿得很紧。肤色是常年在外的麦色,与萧望卿那种养尊处优的白皙截然不同。
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萧望卿看她时,眼神总是温和的,带着暖意,甚至有些黏糊。而眼前这双眼睛,漆黑,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身姿如松。
沈知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何屡次出现在此?”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沙哑质感,与萧望卿清润的嗓音完全不同。
“沈小姐,”他唤道,语气比她想象中的要有礼貌,“你不认得我了。”
沈小姐?
“我该认得你吗?”她抿了抿唇,开始回忆房中何物能做趁手的武器。
那人眉头微蹙,似乎对她的反应感到困惑。他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风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是萧望卿。”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沈知微的呼吸骤然停滞。
萧望卿?
他说他是萧望卿?
那……那个,夜夜拥她入眠,唤她阿微的
人,又是谁?
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冷峻、完全陌生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自称萧望卿的男子看出了她的震惊和茫然,他顿了顿,补充道:“沈二小姐托我来的。她说你身处险境,让我务必带你离开此地。”
沈二小姐,沈安榆,她的妹妹。
沈知微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身旁冰冷的桌角才勉强站稳。信息量太大,太过冲击,让她一时无法消化。
险境?离开?
那过去这近一个月的时光,算什么?那个温柔体贴、与她耳鬓厮磨的“夫君”,又算什么?
“沈小姐,”见她脸色煞白,摇摇欲坠,萧望卿声音放缓了些,“此事说来话长,此处不宜久留。你若信我,便随我离开,详情容后细说。”
沈知微抬起头,重新看向他。阳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冷硬的线条。他的眼神坦荡直接,没有闪烁,没有伪饰。
和自己先前的夫君,完全不同。
他说的是实话。
被欺骗的不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一块精心伪装的华丽绸缎,被人猛地撕开,露出里面破败肮脏的棉絮。
她挺喜欢那个萧望卿的,是真的喜欢。喜欢他的陪伴,喜欢他的温柔,甚至喜欢他那点笨拙的黏人。对于空白的过去,她其实并不那么执着,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
可是,如果连身份都是假的,那那些好,那些温柔,那些看似真切的情意,又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演?
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她看着眼前这个真正的萧望卿,他站在那里,像一柄出了鞘的剑,冰冷,锋利,带着战场下来的煞气,却也…真实。
“我……”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一次轮到萧望卿愣住了,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
“失忆?”他重复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从何时开始?”
“大约一个多月前,”沈知微加快语速,涩声道,“醒来时,就在这府里。他们告诉我,我是三皇子妃沈知微,他是我的夫君,萧望卿。”
萧望卿沉默了片刻。
“他不是,”最终,他开口,“我才是萧望卿。至于里面那位……”
“是当今太子,我的皇兄,萧翎钧。”
第44章 戏言
面前的人才是萧望卿。
正在宫中的,夜夜拥着她,唤她阿微,待她千般好万般柔的人,是太子萧翎钧。
荒谬感像冰水兜头浇下,一种比恐惧更加钝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昨夜萧翎钧替她掖被角时,指尖划过她脸颊的温存触感。
原来全是作戏。
“…太子。”
她竟成了储君私下囚禁的……禁脔?似乎也不全然。除了最初醒来时的茫然,她并未受到任何虐待折辱。相反,萧翎钧待她堪称极尽呵护,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连情绪都小心熨帖。
这更像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用温柔和谎言构筑的牢笼。
站在她面前的年轻将领,或者说,真正的三皇子萧望卿,点了点头。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宇间凝着股化不开的冷峭。眼神倒是坦荡,黑沉沉的,直接看着她,不闪不避。
“是。”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
她确实对萧翎钧生出了些许依赖和好感,在以为他是自己夫君的前提下。
如今真相揭开,那点刚萌芽的情愫便显得可笑。
“沈安榆……”她想起他刚才的话,“我妹妹她如何知道我在此处?又为何托你前来?你与她相熟?”
萧望卿似乎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略一沉吟,答道:“沈二小姐在宫中,前几日偶然听到太子近侍议论,才知你被安置在此处。她无法脱身,便寻机托人递信给我。我与她……并无深交,但她既是沈小姐的妹妹,开口求救,我自当尽力。”
理由听起来合理,但沈知微捕捉到他话里的一丝停顿。他与安榆并无深交,却肯为她冒险潜入太子私邸救人,为免不合常理。要么他有所隐瞒,要么…他救人的缘由,更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沈知微本身。
可她与这位三皇子,又有什么渊源?值得他如此?
“我们以前认识?”她直接问道。
既然萧翎钧是假冒的,那她与这位真正的三皇子之间,总该有个名分吧?夫妻?兄妹?叔嫂?还是……更复杂的?
萧望卿的目光与她相接,语气平稳:“见过几面。”
“只是见过几面?”沈知微挑眉,显然不信。若只是泛泛之交,他何必蹚这浑水。
萧望卿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仍是简答:“沈小姐于我有恩。”
“什么恩?”
这次,萧望卿避开了她的视线:“……些许小事,不足挂齿。眼下离开要紧。”
他不想说,沈知微不再逼问。
恩情与否暂且不论,当务之急是做出选择,选择继续留在这个由谎言编织的温柔陷阱里,还是跟这个陌生,但似乎是唯一能提供真相和出路的人离开?
留下?萧翎钧对她确实极好,好到近乎宠溺。即便是假的,也足以让人沉溺。而且,她隐隐觉得,萧翎钧不会真的伤害她。
那种细致入微的照顾,那种情动时难以完全伪装的炽热,不像是纯粹的演戏。
可是谎言终究是谎言,建立在虚假之上的安稳,如同沙上筑塔。
离开?跟着这个只见过两面的皇子,去往一个未知的境地。
风险未知,前途未卜。
沈知微的脑子很乱,缓缓叹了口气。
未知,好过虚假。
“好,我跟你走,”她思考几息,抬眼看向萧望卿,“需要我做什么?”
她需要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为何会失忆,又为何会被萧翎钧如此对待。
萧望卿微松了口气,立刻道:“简单收拾一下,不必带太多东西。半刻钟后,我来接你。走后院小门,马车已备好。”他报给她具体的时间和位置。
沈知微点头:“好。”
萧望卿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融入风雪。
沈知微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带什么。
这殿内的一切,华服美饰,珍玩古物,都是萧翎钧为她置办的,却没有一件是真正属于她的。
室内陈设依旧,熏香袅袅,软榻上还放着她昨夜翻看一半的游记,一切都和她醒来后的每一个午后一样。
她走到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眉眼昳丽却略显苍白的脸,残留着几分被娇养出的慵懒。萧翎钧……不,太子殿下。他扮演她的夫君,扮演得如此投入,那些细致入微的照顾,那些情动时的低唤,难道全是演技?
沈知微抬手,指尖拂过鬓边。
那里,前几日他为她簪上的那支红梅绒花早已取下,但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触感。
她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真相如此,便没有留恋的必要。欺骗构筑的温柔,再令人沉溺,也是假的。
假的。
沈知微铺开一张素笺,研墨的动作有些急,墨汁溅出些许。
萧翎钧喜欢看她写字,常说她的字有风骨。如今想来,这话里也不知有几分真,几分是戏言。
她需要给他留几句话。不是质问,不是控诉,那毫无意义。她需要一种方式,既表明去意已决,又……或许能稍稍安抚她那颗即将失控的心。
她提笔,略一沉吟,落笔:
「殿下钧鉴:」
「一别仓促,未尽片
言。蒙殿下月余照拂,衣食无缺,冷暖知悉,此恩此情,知微铭感五内。」
「然,假凤虚凰,终非长久。镜花水月,徒乱人心。殿下予我暖巢,我心向往山林。各归其位,或为两全。」
「前尘已渺,来日方长。愿殿下珍重圣体,勿以微末为念。江山社稷重,东宫声名隆,万望自持,勿使执念误君。」
「勿寻,勿念。」
「沈知微顿首」
沈知微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在“顿首”二字上微微一顿,墨迹稍洇。
随后放下笔,将信笺轻轻吹干,折好,压在砚台下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环顾这间住了月余的寝殿。锦帐绣帷,玉屏香暖,每一处细节都透着精心布置的痕迹,是她醒来后全部的世界。
她走到衣箱前,取了一套最素净的棉布衣裙换上,料子普通,但行动方便。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褪下腕上的玉镯、耳上的明珠,连同发间那支萧翎钧亲手为她簪过的珊瑚珠花,一并整齐地放在妆台上。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蜷在软垫上打盹的黑猫身上。它团成一团墨色,呼吸均匀,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毫无所觉。
沈知微走过去,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它温暖柔软的背脊。猫儿舒服地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声,睁开鎏金色的眼睛看着她。
“不能带你走了,”她低声说,声音很轻,像是对猫说,也像是对自己说,“跟着我,颠沛流离,未必是福。留在这里,他……总会给你一口饭吃。”
她站起身,走到书案旁,另取了一张小笺,只写了寥寥数字:
「猫儿无辜,望善待。」
没有署名,她将小笺也压在砚台下,与那封长信并排。
约定的时间将至。
推开殿门的瞬间,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吹散了殿内残留的暖香。她裹紧了身上那件素净的棉袍,步入庭院。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密而安静,将假山枯枝都覆上一层松软的白。按照萧望卿所说,她沿着游廊快步走向后院。
后院果然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虚掩着。她轻轻拉开,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后巷,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那里,车辕上坐着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见她出来,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言语。
沈知微正要上前,巷子另一头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影。
是萧望卿。
他已换下那身显眼的军服,穿着一件与马车颜色相近的深灰色棉袍,脸上没什么表情。
“上车。”确认她无恙后,他侧过身为她留出空间。
沈知微没有多问,提起裙摆,利落地登上马车。车厢内陈设简单,但铺着厚实的毡毯,角落还放着一个手炉,触手温热。
萧望卿随后踏入,坐在她对面的位置,车帘落下,隔绝内外。马车立刻行动起来,颠簸着驶入巷陌。
沈知微靠在车壁上,看着对面沉默的萧望卿。他坐姿挺拔,即便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也依旧警觉,目光低垂。
他也很漂亮,是与萧翎钧不同的漂亮。
“安榆……”沈知微开口问他,“她怎么办?我们走了,太子会不会迁怒于她?”
这是她最大的顾虑,萧翎钧或许不会伤害她,但对安榆,未必会有同样的态度。
萧望卿抬起眼回答,将一旁的手炉捞起放到她怀里:“暂时不会。安榆在宫中,众目睽睽,皇后亦喜爱她。太子在未弄清你离开的缘由和我的介入程度前,不会轻易动她,以免落人口实。”
“我会尽快安排,寻机将她接出,但需要时机。”
这话让沈知微稍感安心,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她只能相信萧望卿的判断和能力。
“我们现在去哪里?”她换了个问题。
“先出城。京城不宜久留,”萧望卿答得简洁,“我在京郊有一处隐秘的庄子,可暂避风头。待风头稍过,再作打算。”
“然后呢?”沈知微追问,“殿下打算如何安置我?”
萧望卿沉吟了一下:“若你愿意……可随我去北疆。”
“北疆,”她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地名,“很远吗?”
“快马加鞭,半月余。若随车队缓行,需一月。”
“那里是什么样的?”她问。
她对北疆毫无概念,只从偶尔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苦寒、边关、战事这些模糊的印象。
萧望卿想了想答。
“地广人稀,风沙大,冬日极冷,”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得听不出喜好与否,“但天很高,很蓝。夜里星辰,比京城亮得多。”
很客观的描述,没有渲染艰苦,也没有夸大壮美。沈知微默默听着,试图想象那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天高星亮,听起来倒是比京城这四方天地要开阔些。
“殿下去过很多次?”
“嗯。自十六岁起,常驻军中。”他答得简短。
“我如果随殿下去北疆,要以什么身份?”
萧望卿被问住了,车厢内陷入短暂的寂静。过了一会,他才道:“可扮作我麾下文书女官,或……其他身份,容后再议。北疆军镇,规矩与京城不同,更容易遮掩。”
这回答略显含糊,显然他并未完全想好,或者有些打算不便明言。沈知微不再逼问,至少有个方向。
马车在寂静中行驶,穿过街巷,渐渐能听到城门守卫盘查的隐约人声。
萧望卿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样的东西,递给外面的车夫,低语几句,车夫应了一声。
马车速度未减,径直驶向城门。沈知微屏住呼吸,听到车外守卫的呵问,车夫递上令牌,几句简单的对答后,竟是顺利放行。
马车驶出城门,速度陡然加快,将巍峨的京城城墙甩在身后。
冷风从缝隙灌入,沈知微轻轻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背稍稍放松。她撩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在风雪中渐行渐远的巨大城郭。
一月的光阴,如同一场荒诞的梦。
此刻终于醒了——
作者有话说:萧望卿是高兴的。
自梅林一别,经由沈小姐点拨,虽梦魇仍在,醒时却再不似先前那般郁结。
他想了许久该如何感谢,挑挑拣拣,怎么都不甚满意,没想到礼物还没送出去。
先收到了二小姐求助的信笺。
第45章 老师
马车在苍茫的北疆官道上行驶了十余日,窗外的景色从京师的繁华渐次褪去,换作无垠的旷野与连绵的秃山。风变得硬朗,裹挟着沙尘与干草的气息,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沈知微裹着萧望卿准备的厚实裘衣,靠在车厢壁上看书。书是路上驿站买的杂记,内容粗浅,但足以打发时间。萧望卿大多时候沉默,或闭目养神,或查看地图。
行程安排得紧凑却并不艰苦,每晚都能找到干净的驿馆或可靠的民家借宿,饮食也尽量照顾她的口味。
她偶尔会想,若真如他所言,他们只是见过几面的关系,那他这份周到细致,未免太过。
但她不问,他亦不说。
这日午后,马车驶入一片地势渐高的区域,远处出现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脉轮廓。
“快到了。”一直沉默的萧望卿忽然开口。
沈知微放下书卷,撩开车帘向外望去。天地间一片苍黄,远处山脚下,隐约可见一片灰黑色的建筑群,旌旗在风中剧烈翻卷。
那是北疆军镇,凉州大营。
马车速度放缓,接近营寨辕门。守卫的士兵穿着厚重的棉甲,手持长矛,远远便喝令停车检查。
萧望卿递出令牌,守卫验看后,立刻肃然敬礼,高声通报:“三殿下回营!”
沈知微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打量营寨,兵士们的面容大多被风霜刻得粗糙,眼神却锐利有神。
马车最终在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前停下,院子由粗大的原木和石块垒成,看起来比路上经过的那些营房要规整些,门前站着两名持戟卫兵。
萧望卿先一步下车,对迎上来的一名身着低级军官服饰的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领命而去。
随后,他转身,向车厢
内伸出手。
沈知微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下车。北疆的风立刻扑面而来,比马车里感受到的更烈,吹得她鬓发微乱,裹紧了身上的裘衣。
萧望卿看了她一眼,见她除了脸色被风吹得有些发白,并无其他不适,便道:“随我来。”
他引着她走进院子,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干净,正屋的门开着,里面似乎已经生起了火,暖意隐隐透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院门外停下。一个身着银亮轻甲、披着暗红色披风的身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的卫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女子。
身量高挑,步伐矫健,麦色的皮肤,眉眼生得明丽大气,束着高马尾,带着一股逼人的英气。她的目光先是落在萧望卿身上,抱拳行礼,声音清亮:“殿下,您回来了。”
随即,她的视线便转向了萧望卿身侧的沈知微,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化为礼节性的打量。
沈知微也在看她,她难得升起一种模糊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位,但仔细去想,脑中又是一片空白。
萧望卿对那女子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目光转向沈知微,开口介绍:“这位是沈……”
“沈知微,我的老师。日后在军中,你们称她沈大人即可。”
话音落下,不仅那女将军和沈知微愣住了,连萧望卿自己也怔了一下。
老师?
她何时成了萧望卿的老师?路上他们商议的,分明是文书女官之类的身份,虽也特殊,总不至于如此……惊世骇俗。一位皇子,拜一个来历不明、年纪相仿的女子为师?
沈知微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萧望卿,他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身形挺拔,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介绍本该如此。
萧望卿抿了一下唇,似乎也意识到这个称呼的突兀,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继续对那女将军道:“老师学识渊博,日后会在营中暂住。”
秦怀玉却似乎全然接受了这个说法,她看向沈知微的目光里,惊讶过后是恍然大悟,是毫不掩饰的敬佩。
“末将秦怀玉,见过沈大人。”她很规矩地对沈知微行了一礼,声音清亮。
沈知微被她亮晶晶的目光看得心虚,轻咳两下,勉强敛下心头的波澜,微微颔首回礼:“秦将军不必多礼。”
萧望卿适时开口:“怀玉,老师一路劳顿,先安排歇息。营中事务,稍后再说。”
“是,殿下,”秦怀玉立刻应道,侧身让开道路,对沈知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沈大人,这边请。住处已经备好,虽比不得京城舒适,但还算干净暖和。”
沈知微随着秦怀玉走向院内正屋,萧望卿则转身对迎上来的另一名将领低声吩咐起军务,似乎真的只是将她安置下来。
正屋果然如秦怀玉所说,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中央的火盆烧得正旺。窗明几净,书案、屏风、床榻,虽质朴,却打理得井井有条。
“沈大人看看可还缺什么?尽管吩咐。”秦怀玉站在门口,语气恭敬。
“已经很好了,有劳秦将军。”沈知微环视一周,真心说道,这比她预想中军营的艰苦条件要好上太多。
秦怀玉笑了笑,那笑容爽朗,冲淡了几分她眉宇间的英武之气:“大人客气了。殿下吩咐过,定要照顾好您。”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道,“说起来,末将之前还奉命给大人送过东西,只是当时匆匆,未能拜见。”
送过东西?沈知微心中一动,看向秦怀玉。她对此毫无印象,但秦怀玉的神情不似作伪。是了,在她失忆之前,或许真与这位女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她忘了。
“是吗?”沈知微面上不露分毫,只笑道,“琐事劳烦将军了。”
秦怀玉摆摆手:“分内之事。”
她似乎不是个多话的人,见沈知微面露疲色,便道,“大人先歇着,热水饭菜一会儿就送来。末将还需去殿下那边复命。”
沈知微点头:“将军请便。”
秦怀玉行礼退下,屋内只剩下沈知微一人。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院外是整齐的营房,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一切尚且陌生。
老师……萧望卿为何要给她安上这样一个身份?是为了让她在军中立足更名正言顺?还是……有别的她尚未参透的用意?
她轻轻合上窗,走到书案前。案上已经备好了笔墨纸砚,还有几卷北疆地理志和兵书。她随手翻开一页,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面。
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
晚膳是秦怀玉亲自送来的,简单的面饼、肉汤和几样腌菜,味道粗犷,却热气腾腾。用饭时,秦怀玉并未多留,只简单说了几句营中规矩和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去。
萧望卿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夜幕彻底笼罩了凉州城,寒风呼啸着刮过院墙,沈知微正准备熄灯歇下,门外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然后,叩门声响起。
“沈小姐,歇下了吗?”是萧望卿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些。
沈知微起身,走到门边,拉开木栓。
萧望卿站在门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衣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殿下。”沈知微侧身让他进来。
萧望卿走进屋内,将食盒放在桌上:“营中厨子手艺粗陋,怕你吃不惯。这是城里买的点心,你夜里若饿,可以垫一垫。”
食盒打开,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糕点,与晚膳的粗犷风格截然不同。在这北疆苦寒之地,弄到这些,想必费了些功夫。
“多谢殿下,”沈知微道谢,没有动那些点心,看着他直接问道,“殿下今日…为何说我是您的老师?”
“先坐。”
萧望卿斟了两杯热茶,将一杯推到沈知微面前,在桌前坐下。
“今日……有些仓促,”他握着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老师之称,并非虚言。”
沈知微抬眼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萧望卿思忖许久该如何措辞,但对上她目光的那刻,又觉得先前那般思虑皆为徒劳。
他开口解释:“我军中儿郎,勇武有余,但于经史韬略、政务民生,多有欠缺。我虽有心教导,却常觉力不从心,不得其法。”
“沈小姐通透睿智,见解往往独到。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闲暇时,为他们讲讲书,析析理,开阔些眼界心胸。不必拘泥于形式,随心即可。”
原来如此。
他并非真要她教他什么高深学问,而是借老师之名,让她有一个合理的身份留下,并赋予她教导军中将士的职责。这既给了她地位和尊重,也给了她事情做,不至于无所事事。
很周全的安排。
“殿下过誉了,”沈知微垂下眼睫,“我学识浅薄,只怕有负所托。”
“沈小姐不必过谦,我信自己的判断。”
“凉州虽苦寒,却非蛮荒之地。军中儿郎,亦非只知厮杀的莽夫。他们缺的,是有人引他们看更高,更远之处。”
他顿了顿:“此事……并非托付,是请求。若沈小姐觉得不妥,或不愿沾染这些俗务,亦无妨。老师之名,不过是个方便行事的称呼,你在营中,一切照旧,无人敢怠慢。”
这话说得客气又退让,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里。可话中意也显而易见,他需要她,或者说,他需要她所能带来的某种改变。
他好像真的认定她有什么了不
得的才学。
沈知微觉得有些好笑,一个养尊处优,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人,要去教导一群在沙场上搏命的将士。可看着萧望卿那张一本正经的脸,那点笑意又咽了回去。
“殿下既如此说,那我便试试。”她揉了揉额角,喝了他斟的茶。事已至此,推脱反而显得矫情。
“有劳…沈大人。”——
作者有话说:小沈大人来北疆后,偶尔也会水土不服
北疆膳食不像京城那般精细,风也大上许多
但天朗气清,幅员辽阔
而且战马的鬃毛很好摸
第46章 呜咽
萧望卿离开后,沈知微独坐案前,杯中茶水已温,不再烫口。
老师。
她一个记忆全失、连自己是谁都尚且模糊的人,如何去教导他人?
但无论如何,既然应承下来,便不能敷衍。
她起身走到书案边,案上除了原有的笔墨纸砚,不知何时多了一摞书册,皆是北疆地理风物志,甚至还有几卷基础的兵法纲要和史论。书页边缘略有磨损,显然是常被翻阅的。
是他放的。
沈知微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凉州志略》,翻开。书页间有淡淡的墨香和旧纸特有的气味,一些页边留着清瘦劲挺的批注,书的主人看得颇为仔细。
她坐下,就着跳动的烛光,一页页读下去。
凉州地势、气候、物产、民俗……沈知微读得专注。既然要在此立足,至少要了解脚下这片土地。更何况,若真要为师,总不能对周遭一无所知。
夜色渐深,窗外风声呼啸,卷起沙粒打在窗纸上。营中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沈知微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兵书艰深,术语繁多,她读得有些吃力。
时间不算宽裕,至少不足以让她成为兵法大家,但不说出外行话,贻笑大方还做得到。
烛火燃尽了一根,她又续上一根。时间在书页翻动间悄然流逝。她发现自己并非全无基础,许多概念虽陌生,但理解起来并不十分困难,仿佛潜意识里有着相关的积淀,这让她心下稍安。
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操练的号角声隐约传来,沈知微才惊觉竟已通宵未眠。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
营中将士因萧望卿的态度而对她十分恭敬,看到她时皆停下动作,规矩行礼,口称沈先生或沈大人。沈知微一开始还很心虚,逐渐也就习惯了,坦然回应。
秦怀玉来得最勤,这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似乎对她抱有极大的好奇和敬意,时常送来一些北疆特有的干果、皮毛,或是几卷难得的书册,言语间热情又爽朗,却很有分寸,从不探问她的来历。
沈知微大多时候待在院里。萧望卿派人送来了不少书籍,经史子集、地理志异、甚至一些兵书杂谈,种类繁杂,像是把能找到的都搜罗来了。
白日里,她便坐在窗下看书。北疆的天高远辽阔,太阳很大,她看得很慢,很仔细。从这些陌生的文字里,拼凑出这个世界的轮廓,填补自己空白的脑海。
偶尔,她会抬头望向院外。能看到远处连绵的黑色山峦,看到校场上尘土飞扬中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也能看到萧望卿一身戎装,在校场边缘巡视时挺拔冷峻的侧影。
他真的很忙。练兵、巡防、处理军务,常常一天也见不到一面。
但每日晚膳,他总会准时出现在她的小院,有时独自前来,有时带着一两个将领,席间偶尔会谈及军务民情,毫不避讳。
饭菜简单,多是面食、肉干和炖菜。萧望卿话依旧不多,但会留意她的筷子动向,若她哪样菜动得少,下次便不会再见。
他开始问她对某些事务的看法。
沈知微起初谨慎,只拣些稳妥的话说。后来发现他是真的在听,甚至会将她的某些建议斟酌后付诸实践,便也渐渐放开,依着书中所学和自己残存的直觉,说出些见解。
逐渐地,她发现自己似乎对这些事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人心算计,在她脑中能很快理出脉络,给出令萧望卿颔首的方案。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仿佛她天生就该擅长此道。
萧望卿看她的眼神,也日渐深沉。那里面不再是最初的客气和试探,多了几分真正的倚重和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其他人。
沈知微想他看的可能是过去的自己。
这夜春寒犹重,窗外风声呼啸。沈知微正对着一卷策论蹙眉,书中涉及大量钱粮核算与田亩数据,繁琐至极。她看得投入,提笔计算,全然忘了时辰。
正焦头烂额间,窗外忽然传来一声猫叫。
声音很弱,被风声掩盖了大半。
沈知微动作一顿,疑心自己听错了。这北疆军镇,哪里来的猫?
她摇摇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卷上。可不过片刻,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清晰了些,带着点可怜的呜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扒拉窗棂。
心头莫名一跳,她扔下书卷,起身走到窗边,迟疑地推开一道缝隙。
寒风立刻灌入,吹得烛火摇晃。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见窗台下蜷着一团小小的黑影。通体墨黑,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是那只猫!太子府里的那只黑猫!
它怎么会在这里?从京城到北疆,千里之遥,它是怎么找来的?!
血流猛地涌上大脑,她顾不上穿外衣,猛地推开窗。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沈知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小猫冻坏了,也累极了,见她开窗,只是虚弱地叫了一声,试图站起来,却腿一软,又趴了回去。
它身上沾满了尘土草屑,原本油光水滑的皮毛变得灰扑扑的,甚至能看到一两处被划破的小口子,瘦了一大圈,只是勉强抬起头,用金色的眼睛看着她。
沈知微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胀,一种从未有过的尖锐刺痛窜上眼眶。
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探出大半个身子,也顾不得冷,将那团冰冷的小东西捞进怀里。入手是轻飘飘的一把骨头,隔着脏污的皮毛,能感觉到它细微的颤抖。
“蠢东西……”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眶又热又涩,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猫儿冰冷的皮毛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为一只猫掉眼泪。
可此刻,看着这小小的一团跨越千山万水,弄得如此狼狈却依旧找到她,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过去一个月的复杂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她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用体温去暖它,指尖颤抖地拂过它身上的尘土和细微的伤口,声音哽咽:“疼不疼?嗯?谁让你跟来的……这么远……你怎么找来的……”
黑猫在她怀里极轻地蹭了蹭,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却满足的呼噜声,闭上眼蜷缩起来。
沈知微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想起在太子府里,它总是霸道地占据她怀里最暖和的位置,挑剔着食物,被养得骄纵又水灵。萧翎钧虽不喜它,却也从未短过它吃喝,将它养得极好。
可如今……
她正心乱如麻,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萧望卿。
他通常不会这么晚过来,许是巡营刚结束。沈知微下意识想擦眼泪,却来不及了。
“沈小姐…”
萧望卿迈入院门,一眼便看到沈知微满脸泪痕,怀里抱着那只眼熟却狼狈不堪的黑猫,脚步顿在原地。
“怎么回事?”他快步走近,反手关上院门,阻隔了外面的风雪,先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谢谢…”沈知微哭得脑袋发昏,道谢后接过茶盏放在一旁,“它…不知道怎么跟过来了……”
萧望卿的目光落在黑猫身上,那猫似有所觉,勉强睁开眼,冲他极轻地龇了龇牙,发出一点虚弱的威胁声,随即又无力地闭上,只顾往沈知微怀里缩。
“从京城来的?”萧望卿睁大了眼睛,这距离对一只家猫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路程。
沈知微点头,眼泪又忍不往下掉:“劳烦殿下…有伤药吗?”
萧望卿看着她泪痕交错的脸,又看了看她怀里那团奄奄一息的墨黑。他点了点头,立刻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翻找出一个军用的皮质小药囊。
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浸湿了温水,递给她:“先擦干净看看。”
沈知微接过布,手还是抖的。她小心擦拭着小猫爪垫上的泥污和干涸的血迹,露出下面细小的划伤和磨损。猫儿疼得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但没有挣扎,只是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
萧望卿蹲下身,就着她的手查看。他的指尖隔着布,轻轻碰了碰黑猫后腿上一处较深的伤口,疼得它猛地一颤。
“需要缝合,”三殿下眯了眯眼睛,尽量让出口的语调温和,然而收效甚微,“但太小了,针进不去。只能用这个。”他从小药囊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锡盒,打开是黑褐色的药膏,气味刺鼻。
“烈性金疮药,会疼,但能止血生肌,防溃烂。”他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看着小猫虚弱的样子,心一横,点了点头。
萧望卿用竹片剜了一小块药膏,动作快又轻地抹在那处伤口上。猫儿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爪子无意识地抓挠,在沈知微手背上留下几道红痕。
沈知微咬紧嘴唇,忍住没缩手,反而将猫抱得更紧,低声哄着:“忍一忍,很快就好……”
萧望卿手下不停,迅速将其他几处小伤口也处理了,最后用干净的细布条将猫儿的后腿轻轻包扎起来。动作极为熟稔,显然做惯了这种事。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去盆边净手。沈知微看着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猫,它闭着眼,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些。她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感到手背火辣辣地疼。
萧望卿转过身,看到她手背的血痕,没说话,走过来拿起她的手,用刚才那块湿布仔细擦去血迹,又从一个白瓷瓶里倒出些粉末撒上。清凉的感觉瞬间缓解了刺痛。
“小伤,无碍。它需要暖和,和干净的水。”
沈知微连忙将猫儿往怀里又拢了拢,用裘衣裹紧。
萧望卿走到火盆边,添了几块炭,让火烧得更旺些,又将一直温在炉子上的水壶提过来,倒了一碗温水放在她手边。
黑猫似乎嗅到了水汽,挣扎着抬起头,沈知微小心地用手蘸了水,凑到它嘴边。它伸出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喝得很急。
看着它喝水的样子,沈知微鼻尖酸得厉害。她想起在太子府,它用的都是细瓷小碟,喝的是温牛乳或肉汤,何曾这样狼狈地舔食清水。
“别哭了,”萧望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有些生硬,“它能找来,是它的造化。军营里活物少,它来了,也能添点生气。”
这话算不得安慰,甚至有些别扭,但让沈知微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嗯了一声。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自己方才又哭又忙乱,定然十分失态。
“多谢殿下。”她低声道,视线飘向别处。
“无妨,”萧望卿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它既寻来了,便是缘分,日后便养在沈小姐院里吧。”
“嗯。”
沈知微抱着猫,在火盆边坐了很久,直到怀里的猫团呼吸变得绵长安稳,爪子在她衣襟上踩了踩,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彻底睡熟。她紧绷的肩背才缓缓松懈下来,一股深重的疲惫感席卷全身。
萧望卿一直没走,也没再说话。
他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添了几次炭火,又起身去外间拎了一壶刚烧开的水进来,沉默地续满她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作者有话说:萧望卿是个很安稳的人,仿佛将靠谱两个字写在了脸上,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安心。
迈入院子的那一刹那,看到眼前的景象。
说来惭愧,这是萧望卿第一次将沈小姐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而不是神。
他想,原来沈小姐这样的人也是会哭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沈知微总能让身边的人感到安心。
她浸透人间烟火,又仿佛无所不能。
第47章 圣旨
“它叫什么名字?”
沈知微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萧望卿是在问猫,低头看着怀里睡得香甜的毛团,摇了摇头:“没取名字。”
在太子府时,她只当它是只偶然闯入的野猫,并未想过要给它取名。后来习惯了它的存在,却也一直没动过这个念头。如今它千里迢迢寻来,这份情谊非同一般,但她依然不打算给它命名。
“名字是个牵绊,”她轻声道,指尖缓缓梳理猫儿柔软的皮毛,“有了名字,就有了归属。它若愿意留下,便留下。若哪天想走了,也不必被一个名字困住。”
萧望卿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道:“随你。”
小猫在沈知微怀里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睡得毫无防备。它似乎完全忘记了之前对萧望卿的敌意,许是累极了,也或许是感受到此地并无恶意。
黑猫在沈知微的院子里安顿下来。
它恢复得很快,军中的金疮药效果奇佳,没过几天,伤口便开始结痂,精神也好了许多。它依旧黏沈知微,整日跟在她脚边,或蜷在她膝头打盹。但对萧望卿的态度,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或许是那晚萧望卿亲手为它处理伤口,也可能是它终于意识到这里是谁的地盘,黑猫不再对萧望卿龇牙哈气。
萧望卿来时,它有时会警惕地看他几眼,更多的时候是视而不见,或者懒洋洋地甩甩尾巴。偶尔萧望卿心情好,会带些新鲜的肉干或鱼干给它,它起初不屑一顾,后来也会凑过去嗅嗅,若合口味,便慢条斯理地吃掉。
萧望卿对猫谈不上多喜爱,但也没有厌烦,更像是一种爱屋及乌的容忍。有时他坐在案前与沈知微讨论军务,猫儿跳上桌子,大摇大摆地从地图上走过,他也只是抬手将它拂开,继续刚才的话题。
沈知微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对萧望卿的感谢又添几分。他救她出牢笼,予她安身之所,如今连她身边一只任性的猫也能包容。这份情谊,或许已远超他口中那点不足挂齿的恩情。
她开始更认真地履行老师的职责。
萧望卿并非说说而已。他很快安排了几名年轻聪慧、识字较多的低阶军官和文书,每日固定时辰来她院中听讲。
讲授的内容不拘一格,有时是史书中的典故谋略,有时是地理志中的风土人情,有时甚至就是眼前凉州的民生利弊、军屯管理。
沈知微讲得深入浅出,她确实擅长此道,那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在她脑中能迅速理出脉络,用最易懂的方式阐述清楚,加以实践。
一次讲到前朝屯田制利弊,她便让众人去查军屯历年账册,核算亩产与耗费,再与凉州本地民户收成对比。
几个年轻人起初叫苦不迭,待真做出结果,发现其中巨大亏空与贪墨嫌疑时,个个脸色发白,又兴奋不已。萧望卿看了呈上的条陈,未置一词,只下令彻查,事后相关吏员撤换了一批。
自此,再无人敢小觑这位看似柔弱的沈大人。
萧望卿在那之后偶尔会来旁听,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只是听着。沈知微偶尔能对上他的目光,只移开视线继续讲她的。
北疆的春天来得迟,去得却快。转眼已是初夏,荒原上
零星点缀了些绿意,风沙却更大。
萧望卿开始教她骑马。
选的是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个头不高,通体黑色。沈知微第一次被扶上马背时,抓着缰绳的手心有些汗湿。马儿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踏着步子。
萧望卿站在马侧,一手稳着鞍鞯,一手虚扶在她腰后。
“放松,随它起伏,别较劲。”
他牵着马缰,在校场边缘缓步走了两圈。沈知微绷紧的背脊渐渐松弛下来。
几日后,他便松了手,只在一旁跟着,看她独自控缰慢跑。她学得极快,不过旬月,已能策马在校场上驰骋,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引来不少士兵侧目。
他也教她射箭,用的是军中常见的硬弓,对沈知微而言有些沉。萧望卿站在她身后,几乎是半环抱着她,握住她拉弦的手,调整她的姿势。
“肩沉,肘平,眼、准星、靶心,三点一线。”他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沈知微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她屏息,依着他的指引发力。箭离弦,嗖一声,歪歪斜斜地扎在靶子边缘。
萧望卿没说什么,只是帮她取下第二支箭。沈知微抿了抿唇,再次举弓。她一遍遍练习,虎口磨红了也不吭声。萧望卿只是默默陪着,在她力竭时递上水囊,在她动作变形时出声纠正。
那只黑猫成了校场的常客,它似乎极喜欢看她骑马射箭,每每此时,便跳上高高的草料堆,寻个舒服位置趴下,鎏金色的竖瞳懒洋洋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日子便在这般教学相长中平稳度过,沈知微感觉自己空白的脑海正在被新的知识和体验一点点填充,虽然过去的迷雾仍未散开,但眼前的真实让她感到踏实。
她与萧望卿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他敬她为师,遇有难决之事常来询问她的见解;她则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与外表不符的沉稳与担当,那份默默的照顾和尊重,让她无法将他仅仅视为一个需要报恩的对象。
有时夜深人静,她会想起萧翎钧,那个曾给予她极致温柔与欺骗的太子殿下,她并不恨他。
或许是因为那段时光里,他的好并非全然虚假,又或许是因为失去记忆的她,对爱恨本就感触不深。只是偶尔想起,心口会掠过怅惘,像风吹过水面,涟漪散尽无痕。
她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当下,放在了如何当好这个老师,以及……如何面对萧望卿那双日益深沉的眼睛。
这日,沈知微正为几名对水利感兴趣的百夫长讲解如何利用雪山融水修筑坎儿井,以缓解春耕缺水问题。
突然,营寨上空响起沉闷的钟声。
当——当——当——
钟声连绵不绝,节奏沉痛压抑,瞬间传遍整个凉州大营。
校场上的操练戛然而止,所有士兵都停下了动作,侧耳倾听。营房内外,无论是军官还是士卒,皆面色一沉,放下手中事务,面向东南方向——京城所在,缓缓跪倒在地。
沈知微身边的百夫长们也立刻起身,神色凝重地跪下。她不明所以,但也感受到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那种巨大悲恸与肃穆。
萧望卿正与几名将领在议事厅商讨军务,闻声脸色骤变。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厅外,望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嘴唇紧抿,脸上血色褪尽。
“殿下……”一名老将颤声开口。
萧望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沉痛的死寂。他缓缓抬手,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面向东南,撩起袍角,屈膝跪了下去。
整个凉州大营,数万将士,鸦雀无声,唯有那代表国丧的钟声,于天地间回荡。
沈知微站在跪倒的人群中,看着远处萧望卿跪得笔直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皇帝,驾崩了。
那个她只在模糊传闻中听过的,萧望卿和萧翎钧的父亲,死了。
新旧交替的巨浪,终于无可避免地,拍打到了这片看似偏远的北疆土地。
她也缓缓跪了下去。
萧望卿跪在那里,肩背挺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看不清神情。但她知道那挺直的脊梁下,压着何等沉重的负担。
先帝驾崩,太子萧翎钧即位,已成定局。而作为手握北疆兵权,曾与太子不睦的三皇子萧望卿,他的处境,瞬间变得微妙而危险。
钟声不知响了多久,终于渐渐停歇。
营中依旧一片死寂,无人起身。按照礼制,需跪满相应时辰。
萧望卿始终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直到夕阳西沉,一名内官打扮的人在一队骑兵护卫下,疾驰入营,手中高举明黄卷轴。
圣旨到。
萧望卿这才缓缓起身,因久跪而身形微晃,但他立刻稳住,面容恢复了一贯的冷淡,迎上前去。
所有将士依旧跪着,低头聆听。
沈知微跪在人群中,听着那内官用尖细的嗓音宣读新帝的旨意。无非是哀悼先帝,宣告即位,大赦天下,以及……命令各地藩王、镇守大将即刻回京奔丧。
旨意读完,萧望卿叩首领旨:“臣,领旨谢恩。”
内官将圣旨交到他手中,又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萧望卿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
内官一行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营中一片压抑的沉默。
萧望卿手握圣旨,转身面对依旧跪伏的将士,沉声道:“都起来吧,各归各位,加强巡防,不得有误。”
“是!”将士们齐声应道,声音沉闷。
众人默默散去,气氛凝重。萧望卿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的明黄卷轴,久久未动。
沈知微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
萧望卿握着那卷明黄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营中将士陆续散去,各归岗位。
“嗯,”他才终于应了一声,转过身看向沈知微,“先回院中。”
他没有多说,迈步走向她所住的小院,步伐比平日更快些,沈知微需得稍稍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院门合上,院内,那只黑猫正趴在窗台上晒太阳,见他们回来,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又阖上眼。
萧望卿将圣旨放在院中石桌上,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水珠顺着他墨色的发丝滚落,淌过脸颊和脖颈,浸湿了衣领。
他甩了甩头,水珠四溅。
沈知微站在廊下看着他。
“殿下需即刻返京?”她等了一会才开口询问。
圣旨明确要求各地镇守大将回京奔丧,新帝初立,这道命令,既是礼制,也是试探,更是束缚。
萧望卿用布巾擦着脸和脖颈,水汽让他冷白的皮肤泛起一丝血色。他走到石桌边,手指按在圣旨上。
“旨意如此。”他答得简短,但沈知微当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不去,便是抗旨,给了新帝动手的借口。去,便是自投罗网,将北疆军权和自身安危置于未知险境。
“何时动身?”
萧望卿将湿透的布巾扔回水盆,水花溅在石桌上,洇湿了圣旨的一角。
“三日后启程。”
三日,太急了。从凉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半月,这意味着他几乎要即刻动身,连稍作周旋的时间都没有。
“新帝……”她斟酌着用词,“可还有别的吩咐?”
那内官低声传达的口谕,绝不会只是表面上的哀悼与召令。
萧望卿转过身,背对着她,肩胛骨的线条在湿透的衣衫下起伏。
“皇兄说,”他的声音几乎是贴着齿关挤出,“北疆苦寒,非佳人久居之地。”
“望…早日归京,以慰相思之苦。”
佳人,思念。
这绝不像萧翎钧会对萧望卿说的话。
分明是……借萧望卿之口,说给她听的。
阿微,回来——
作者有话说:见字如晤。
凉州秋早,风里已带霜意。今夜月圆,清辉泻地,与营中篝火相映,竟不似人间光景。
知微飘零至此,蒙诸位不弃,一路相伴。或忧我前程,或探我旧事,字字关切,犹记在心。此身虽在千里之外,然每见案头书卷,便如见故人。
月有盈亏,事有圆缺。纵前尘渺茫,亦知此刻心安即是归处,愿诸位亦如是。
无论身在何方,心有所依,目有清光。纵有离愁别绪,亦能化作杯中醇醪,对月独酌也好,与亲友共饮也罢,皆成佳话。
边关月色,较之别处,更多几分澄澈辽阔。愿这一缕北疆清辉,能越千山万水,映照君前。盼君岁岁安康,时时顺遂,纵有坎坷,亦能踏月而行。
战甲未解,不便多言。惟以朔风研墨,借羌笛传声,遥祝:
月满心足,人间长安。
沈知微顿首
于北疆凉州军中
第48章 掌掴
萧翎钧知道她在这里,他一直都知道。甚至可能她与萧望卿离开京城的一举一动,都未曾真正脱离他的视线。
如今老皇帝驾崩,他再无顾忌,便用这种方式,轻描淡写地,将她,连同北疆的军权,一并召回。
萧望卿缓缓转过身,额发尽湿。
“你怎么想?”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知微耸了耸肩,走到石桌边,指尖拂过圣旨的绸面。
她想起东宫那些暖融的日夜,想起萧翎钧看她时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想起他一声声低哑的阿微。
那些好,那些纵容,那些看似真切的情意,此刻回想起来,都裹上了一层精心算计的凉意。
可他确实没有伤害过她,即便最后她留下那样一封信不告而别,他也没有立刻派人追捕,只是暗中看着她,等到时机成熟,用这种无法抗拒的方式逼她选择。
是选择留在北疆,与手握军权却前景未卜的萧望卿共担风险,还是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回到那个心思深沉的新帝身边。
“殿下,”她抬起眼,看向萧望卿,“圣旨已下,抗旨不尊,便是授人以柄。”
萧望卿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北疆军务紧要,殿下需得坐镇。此时返京,凶吉难料,”她用舌头顶了顶腮帮,继续道,“新帝初立,根基未稳,正是需要安抚各方的时候。殿下若此时回去,或许反而安全。”
这话半真半假。
新帝需要安抚不假,但更需要立威。一个手握重兵、曾与他不睦的皇弟,无疑是绝佳的靶子。回去,是赌萧翎钧暂时不会撕破脸皮,赌他还需要北疆的稳定。
留下,则是明目张胆的对抗,萧翎钧有无数理由可以发难。
萧望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那你呢?”他又问了一遍。
沈知微垂下眼睫,看着自己放在石桌上的手。这双手,曾经被萧翎钧握在掌心,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字。
“我若留下,便是殿下的负累,”她轻声说,又觉得好笑,弯起眼睛,“新帝的相思之苦因我而起,我在此一日,殿下便多一分忌惮,北疆便多一分动荡。”
“我回去。”
片刻死寂。
连趴在窗台上假寐的黑猫都动了动耳朵,抬起头,金色的竖瞳望向这边。
萧望卿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很轻地吐出一口气。
“你想清楚了?”他一直绷紧的肩膀塌陷下去,声音干涩。
“嗯,”沈知微点头,“劳烦殿下安排人手,送我回京。”
她答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也不需要犹豫。
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
“好。”
车轮碾过官道。
马车内,沈知微靠着车壁,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荒原景致。
萧望卿坐在她对面的位置,自三日前离开凉州大营起,他的话就更少了。大部分时间只是闭目养神,或是看着某处虚空沉默。
国丧期间,沿途驿站皆挂白幡,气氛沉重。他们的车队并不张扬,但护卫精干,车马精良,明眼人一看便知非同一般。每至驿站,早有官员候着,态度恭敬乃至惶恐,安排上房热水,不敢有丝毫怠慢。
萧望卿对此习以为常,往往只是略一点头,便径直入内,将一应交涉留给随行的副将。沈知微跟在他身后,能感受到那些地方官员探究又敬畏的目光,在她这个看似随行的女眷身上短暂停留,又迅速移开。
她依旧是他老师的身份,但此刻同行返京,这层身份便显得格外微妙。
无人敢问,无人敢议。
行程很紧,几乎昼夜兼程。萧望卿似乎急于赶回京城,又或者是想尽快面对那无法回避的局面。沈知微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跟随。
直到马车行至一处山隘,路旁有清溪蜿蜒。人马皆疲,萧望卿下令暂歇片刻。
沈知微下车透气,她走到溪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拍在脸上,倦意稍减。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溪边的鹅卵石上。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刺得她微微眯起眼。
就在这一瞬间,某个相似的画面猛地撞入脑海——也是这样的溪边,阳光,水声,只是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影,笑着说了句什么。
她维持着蹲姿,手还悬在半空,水珠从指缝间滴答落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清晰的画面,带着声音和温度。
冰冷的湖水裹挟着她下沉,水草缠住脚踝,窒息感扼住喉咙。推她下水的那只手,腕上戴着一枚熟悉的玉扳指……是太傅林文远。
紧接着,更多的碎片汹涌而至,争先恐后地挤占她空白的脑海。
她不是沈知微。
或者说,不完全是。
她是……重活了一次的沈知微。
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沈知微伏在溪边,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沈小姐!”
萧望卿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他快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手掌温热有力。
沈知微想也没想,猛地挥臂格开。力道不轻,萧望卿猝不及防,被她带得向后踉跄半步,手僵在半空。
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抬眼看他。
那眼神太过陌生,萧望卿眉头蹙起:“没事吧?”
沈知微没有回答,或者说,不知从何答起。她只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整理着一股脑挤进脑子里的所有记忆。
坠湖失忆,是太傅林文远的手笔,估计是怕萧翎钧为她发疯,想彻底除掉她。萧翎钧……他只是将计就计,杀了林文远,把她圈在身边,编了个夫君的谎。
他骗了她。
用一个月无微不至的温柔,织了张密不透风的网,偷走了一段本不属于他的时光。
人是怎么倒霉成这样的。
重活一世,步步为营,结果还是栽在了同一对兄弟手里,甚至比前世更离谱。
萧翎钧。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牙根微痒。
好得很。
那股恶心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荒谬。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
萧望卿还站在一旁看着她。
沈知微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她撑着草地想站起来,腿还是软的。
萧望卿这次没有贸然伸手,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等她缓过来。
“没事,”沈知微摆了摆手,自己起来了,“想起些……以前的事。”
萧望卿目光微动:“全部?”
“差不多。”沈知微弯腰,又掬起一捧溪水漱了漱口,直起身时,眼神让萧望卿莫名发怵。
抵达京城那日,天色阴沉。巍峨的城墙在铅灰色天空下显得压抑。国丧期间,城门守卫森严,盘查繁琐,但他们的车队手持特殊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京城依旧繁华,只是多了许多素白之色,行人神色匆匆。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一座皇子府或官邸,而是径直入了皇城,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停在一处极为幽静的宫殿前。
殿宇不算宏大,但规制极高,匾额上提着“清凉殿”三字,是先帝晚年静养之所。
萧望卿先下车,对迎上来的内侍低语几句。那内侍面色恭敬,眼神扫过随后下车的沈知微,头更低了几分。
“沈……大人,请随奴婢来。”内侍躬身引路。
沈知微颔首跟上脚步,萧望卿站在原地,并未被邀请随行。
清凉殿内陈设清雅,熏着金桂香,宫女太监们垂手侍立,屏息静气,行动无声。
内侍将她引至一处暖阁外,便躬身退下:“陛下稍后便到,请大人稍候。”
沈知微推门而入,阁内温暖如春,临窗设着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还摊开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奏疏。角落的多宝格里摆着几件她颇为眼熟的瓷器玉玩,都是她失忆前把玩过的旧物。
他连这些细节都复制了过来。
沈知微走到书案前,拿起毛笔看了看,在心中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那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熟悉的温暖气息笼罩下来。
“阿微。”
温润的声音响起,一如过去无数个日夜,他在她耳边低唤。
沈知微转过身。
萧翎钧就站在她面前,不过几步之遥。他穿着一身素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束着,褪去了几分太子时期的矜贵,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仪。
他瘦了些,眉眼间的轮廓愈发深刻,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凤眸,此刻幽深得像两口古井,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那目光专注依旧,却不再是纯粹的暖意,而是掺杂了太多她如今才能看懂的东西。
占有,算计,偏执。
他看着她,唇角弯起一个弧度,像是想如往常那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但并不成功,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一路辛苦。”
沈知微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他依旧俊美的眉眼,滑过高挺的鼻梁,落到那总是吐出缱绻情话的唇上。
萧翎钧眸色微沉,那点勉强维持的温和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阿微?”
就在他唤出第二声的瞬间,沈知微猛地抬手。
动作快得只余一道残影。
啪——!
清脆响亮的掌掴声,在寂静的暖阁内炸开,回荡不绝。
萧翎钧的脸被打得偏向一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他维持着偏头的姿势,完全愣住了。
暖阁内落针可闻。侍立的宫人早已骇得魂飞魄散,齐刷刷跪倒在地,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砖里,浑身抖如筛糠。
沈知微的手心火辣辣地疼,但她浑不在意,只是甩了甩手腕。
萧翎钧缓缓转回头,看向她。脸颊上的红痕鲜明刺目,他眼底最初的那丝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色。
他就那样看着她,目光像是黏稠的墨,一点点浸透她的肌肤。
“你打我。”他陈述,声音低哑。
“打你了,”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如何?”
她向前逼近半步,仰头看着他,“萧翎钧,这一巴掌,你欠了我很久了。”
不是陛下,不是殿下,是连名带姓的萧翎钧。
跪在地上的宫人抖得更厉害了。
第49章 愧疚
沈知微的手心还在发烫,那一巴掌的余震沿着腕骨往上爬。
萧翎钧慢慢转回头,口中尝到一点腥甜。这一巴掌力道不轻,脸颊上的指痕红得刺眼。他没理会门口的弟弟,只看着沈知微。
“都出去。”
一众太监宫女如蒙大赦,低着头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连带着把试图进门的萧望卿也挡在了外面。
门被轻轻合上。
“打得好。”萧翎钧声音低哑,不像动怒,抬手用指腹蹭了一下发烫的脸颊。
沈知微没接话,转身走到书案边,看向其上摊开的奏疏,素纸上的墨迹未干,是萧翎钧的笔迹,批阅得仔细,她拿起那支他惯用的紫毫。
“骗我很好玩?”她问。
萧翎钧走到她身后,距离很近,能闻到她发间清淡的皂角气,混着一路风尘的味道。
他伸手,想去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将触未触时,沈知微手腕一翻,笔尖点在他手背上,留下一点墨痕。
“别碰我。”
萧翎钧的手停在半空,墨迹迅速晕开。他低头看了看,又抬眼看她的侧脸。
“阿微,”他唤她,语气软下来,“那时你什么都不记得,我说我是萧望卿,是不得已。”
“不得已?”沈知微眉梢一挑,转过身,笔尖仍对着他,“不得已夜夜宿在我殿中?不得已唤我阿微?不得已演得那般情真意切?”
她往前一步,笔尖几乎戳到他胸口素白的衣料上,“萧翎钧,你把我当什么?一件你费心骗到手的玩意儿?圈养起来,玩一场夫妻恩爱的戏码?”
萧翎钧喉结滚动,他看着她因怒气而微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恨,只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失望,或许还有……疲惫。这种疲惫刺痛了他,比那一巴掌更甚。
“我不是……”他试图辩解,声音却干涩。
“你不是什么?”沈知微打断他,笔尖用力,在他衣襟上划开一道浅浅的墨线,“你不是存心骗我?不是处心积虑?萧翎钧,你连你父皇都敢杀,夺位逼宫做得干净利落,对我,倒需要这般迂回婉转的‘不得已’?”
她直白地戳破他弑父的隐秘,萧翎瞳孔骤缩,眼底神色一冷。
然而那冷意只持续了一瞬,便如潮水般退去。他看着她,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动。
“是,我杀了父皇,”他抹了一下眼角,承认得干脆,“因为他挡了我的路,也挡了接你回来的路。阿微,那个位置,我必须要。有了它,才能护你周全,才能让你……再也离不开我。”
萧翎钧伸手,不顾笔尖的威胁,一把攥住沈知微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蹙眉。墨迹染上他指尖,也蹭脏了她的皮肤。
“你都想起来了,”他凑得极近,气息拂过她耳畔,“前世如何,今生又如何?萧望卿救过你?那你可还记得前世他是如何踩着我的尸骨登上皇位?可还记得当年你自己说,顺手救他一命,不过是为了激我动手,求一个痛快解脱?”
沈知微手腕被他攥得生疼,试图挣脱,他却握得更紧。
“你从来就不爱我,阿微,前世今生,都一样,”他的笑音压得很低,如毒蛇吐信,“你看萧望卿的眼神和看旁人不同。哪怕我扮成他的样子,学他的寡言,模仿他对你的小心翼翼……你也只是觉得有趣,觉得我这副皮相尚可入眼,对吗?”
“你对我,有怜惜,有纵容,甚至有那么点习惯性的亲近,因为我们相识多年,相知相守相依,可那不是爱,”他指尖摩挲着她腕骨内侧跳动的脉搏,眼神幽暗,“我要的,你给不了。所以我就自己拿,骗来的,抢来的,都好过没有。”
沈知微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布满血丝,翻涌着她熟悉又陌生的情绪,偏执,阴郁,还有被她戳破心思后的狼狈。
说着这样发狠的话,眼眶却又湿又红。
“放手。”她强让自己狠下心来。
“不放,”萧翎钧答得干脆,非但没放,反而将她往自己身前又带近几分,两人之间几乎没了距离,“放了你,让你去找萧望卿?他比我干净?比我坦荡?阿微,你心里清楚,我们是一类人。这龙椅,这天下,哪一张不是白骨垒成?他萧望卿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我少。”
“至少他没骗我。”沈知微冷冷道。
“他没骗你,
是因为他不需要!”萧翎钧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
“他救你,护你,不过是偿还前世那点可笑的恩情,或是……看你如今这副模样,生了怜惜。可阿微,怜惜是什么?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一旦你变回那个冷心冷情、步步为营的沈知微,他还会如此待你吗?”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但我不同。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硬、所有的不堪。可我还是要你,骗也要,抢也要,把你锁在身边,日日夜夜看着你,守着你。这世上,只有我敢这么对你,也只有我……配这么对你。”
“阿微,”他声音也带着潮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可消了些?”
沈知微扯了扯嘴角,没什么笑意:“你以为我是在跟你闹脾气?”
“我知道你不是,”萧翎钧笑了,“你只是失望,失望我没能一直骗下去,失望我撕破了那层你勉强能接受的伪装。”
他另一只手抬起,指尖蹭过她掌掴他留下的红痕附近。
“可阿微,你想要什么呢?”他问,像真的困惑,“一个温文尔雅、克己复礼的君子?一个对你只有敬重、没有妄念的夫君?像萧望卿那样?”
他提到萧望卿的名字时,语调没什么变化,但沈知微感觉到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又收紧了一分。
“我装过,”他继续说,目光锁着她,“那一个月,我学着寡言,学着克制,学着像他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你确实放松了些,甚至偶尔会对我笑。”
“可我不开心,阿微。看着你对着那张脸露出笑意,我快嫉妒疯了。”
“每次你因为‘他’的靠近而耳根发红,每次你主动触碰‘他’的时候,我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强行按在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隔着一层素白孝服,能感受到其下急促有力的心跳,“都像被针扎一样。”
沈知微有些喘不上气,她想起那一个月里,有时会觉得他的眼神过于专注。原来不是错觉,是他快装不下去了。
“你看他的眼神,和看旁人不同,”他盯着她的眼睛,“哪怕我只是个拙劣的模仿者,你也会因为那张相似的脸,那点刻意营造出的笨拙,而多几分容忍,甚至……兴致。”
他用的词很微妙,不是爱,不是喜欢,是兴致,仿佛她只是对一种特定的类型产生了猎奇的心理。
沈知微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按住。掌心下的心跳急促而滚烫,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所以你就索性不装了?”她这才恍然发觉他瘦了很多,眉宇间积着化不开的倦意,指尖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用皇帝的身份把我弄回来,关在这清凉殿里?”
“你真是个疯子。”她吐出这句话,却发现自己声音里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斥责。她前世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前世如此,今生亦然。
“是,我是疯子,”萧翎钧坦然承认,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次的力道很轻,但又无法挣脱,“被你逼疯的,阿微。”
他的指尖冰凉,触到她温热的皮肤,引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前世你为救萧望卿,不惜以身作饵,引我入局时,可曾想过我会疯?今生你失去记忆,却依旧对他另眼相看,可曾想过我会妒?”
沈知微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我并未……”
“你有,”萧翎钧打断她,目光锐利如刀,“你看他的眼神,和看旁人不同。哪怕我扮得再像,学得再努力,你待我,也总隔着一层。那层隔阂,在你恢复记忆的此刻,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了。”
他缓缓俯身,向来温润的声音有些扭曲,甜蜜得近乎蛊惑:“是愧疚,对吗?因为前世,是你间接导致了我的死。”
沈知微面色一白。
“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萧翎钧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你总觉得欠了我,所以今生再见,即便我骗你、囚你,你心底深处,也难对我真正狠下心来。甚至……还有庆幸,庆幸我还活着,对吗?”
沈知微脸色发白,指尖微颤。她确实…有那么一刻,在刚恢复记忆,意识到萧翎钧并未像前世那样死去时的情绪,绝非纯粹的恨意。
萧翎钧察觉到了她的动摇,低笑一声,弯起眼睛的模样与前世的少年储君重叠。
“你以为是你害死我的,对不对?”萧翎钧低笑一声,“觉得是你救了萧望卿,才给了他机会反扑,才让我命丧黄泉。”
沈知微抿紧嘴唇,默认了。
“你以为是我败了,是我棋差一着,才被萧望卿一剑穿心,”他执起她的手,吻上她的掌心,“阿微,你太小看我了,也……太高看他了。”
沈知微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她无法挣脱,却又不会弄疼她。
“我看见了,”他继续说,“看见他藏在亲卫队里,看见他握剑的手在抖。那一刻,我本可以下令放箭,将他连同他身边那些死士,射成筛子。”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内侧缓缓向上,划过她敏感的皮肤,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但我没有。”
“我忽然想,如果坐上那个位置的人是他,是不是……你就不用再喝那些毒药,是不是就能活得轻松些,哪怕多活几年也好。”
萧翎钧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好笑,笑着将她往怀里带去,下巴紧贴着她的头顶低声喃喃。
“你看,阿微,我们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爱恨情仇。是纠缠,是亏欠,是孽缘,你甩不脱我的。”
“所以,别再想着离开。留在宫里,留在我身边。你可以继续做你的沈大人,可以过问朝政,可以像前世辅佐萧望卿那样……辅佐我。”
“这江山,如今是我的了。你想要的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我可以给你。”
“只要你留下。”——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样的。
满打满算,他们相识已有二十多年。
她太熟悉萧翎钧,熟悉他每个眼神后的算计,每句软语里的陷阱。她看着他表演,看着他故作可怜,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伤口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内里。
与之相对的,新帝也同样熟知他的阿微。
那份源于前世的愧疚如同沉疴痼疾,她确实欠他一条命,欠他一场本可避免的结局。
前世今生,早已分不清是谁的执念更深。
第50章 盛夏
沈知微沉默了许久。
那些话语像蛛网,密密匝匝缠绕上来,带着前世的债,今生的孽,将她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茧里。
江山,海清河晏。
沈知微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萧翎钧太了解她了。
他分明不知道前世他死后发生了什么,却依旧猜出她会辅佐即位的萧望卿。
这江山,若真能海清河晏,百姓安居,由谁来坐,于她而言,并无本质区别。
甚至萧翎钧即位,于她而言还要更方便一些,她对他不需像教萧望卿那般仔细,君王之道是他从小学到大的东西。
她看着萧翎钧近在咫尺的脸,他明明已是九五之尊,却在她面前,依旧像个讨要糖果不肯罢休的孩子。
表面如此。
实际上他只是要她。
沈大人觉得心累。
重生一世,失忆一场,兜兜转转,还是陷在这兄弟二人的泥潭里。前世机关算尽,最后落得那般下场;今生本想糊涂度日,却又被硬
生生扯回这场纠葛。
挣脱?谈何容易。他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她能逃出这皇宫,又能逃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提到了安榆,提到了北疆,提到了萧望卿的处境。他手里攥着的,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还有那只蠢猫……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罢了。
沈知微垂下眼睫,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指节用力到泛白。她轻轻动了一下手腕,不是挣脱,只是调整了一个不那么僵硬的姿势。
萧翎钧立刻察觉到了她这细微的松动,攥着她的力道非但没松,反而又紧了几分,像是怕她反悔。
“阿微?”他试探着开口,声音有些发抖。
沈知微有些无奈地抬起眼,原先带刺的态度悄然无踪,全然放松下来。
“陛下金口玉言,说了这么多,我若再不识抬举,便是自寻死路,”她笑了笑,“只是,我有条件。”
萧翎钧眸色一深:“你说。”
“第一,安榆必须平安。她若少一根头发,你我之间,再无转圜余地。”
“自然,”萧翎钧答得毫不犹豫,“她是你妹妹,朕会善待她,已拟旨晋封她为郡主,日后为她择一门好亲事。”
沈知微点点头,继续道:“第二,我在宫中,需有自由。清凉殿内外,不得限制我行动,我要见谁,陛下不得阻拦。当然,我不会让陛下为难,宫规礼制,我懂。”
萧翎钧沉吟片刻:“可。但出宫需朕允准,且需带足护卫。”
“第三…”她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现在提出来,“北疆,不能动。萧望卿,只要他不主动挑起战端,陛下便不能动他。”
萧翎钧眯起眼睛。
他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对萧望卿的特殊情愫。
沈知微任由他审视,继续道:“并非为了他个人。北疆安稳,关乎边境数万百姓生计。陛下初登大宝,内忧未平,不宜再启边衅。劳民伤财,非明君所为。”
萧翎钧沉默着,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
一下,又一下。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阿微总是这般……深明大义。”
他松开她的手,后退半步,整理了一下被她抓出褶皱的袖口,姿态恢复了帝王的从容,只是眼神依旧胶着在她身上。
“好,朕答应你。”他应承下来,语气听不出喜怒,“只要他安分守己……只要你留在这里,朕便容他守着北疆那一亩三分地。”
三个条件,他都应得干脆。沈知微知道,这已是帝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或者说,是他为她划下的、目前最为宽松的牢笼界限。
她不再说话,算是默认。
萧翎钧僵硬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他缓缓松开攥着她的手,指尖在她腕骨被捏红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一路劳顿,先歇息吧。缺什么,直接吩咐太监宫女,”他后退一步,恢复了帝王的仪态,只是目光依旧黏在她身上,“那只猫……朕已命人好生照看,一会便送来陪你。”
他竟然还记得那只猫。沈知微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微微颔首:“有劳陛下。”
萧翎钧又深深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去。
沈知微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力道,耳边回响着他那些似真似假,裹着蜜糖与砒霜的话语。
妥协吗?
是,也不是。
不过是审时度势,在别无选择时,为自己争取最有利的条件。更何况,待在这里,似乎与前世做伴读时并无不同。
她走到窗边,推开菱花格窗。清凉殿地势颇高,能看到远处层叠的宫阙屋檐,在暮色中沉默矗立。
沈知微没有等太久,那只黑猫就被送来了。
它被一个手脚伶俐的小太监抱着,装在一只铺着软垫的精致竹篮里。小猫在北疆时被萧望卿和各路将士喂得圆润不少,皮毛油光水滑,一双鎏金色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新环境。
见到沈知微,它鼻子翕动了几下,随即喵了一声,从篮子里轻盈跳出,蹭到她的脚边,用脑袋亲昵地拱了拱她的裙角。
沈知微弯腰将它抱起,入手沉甸甸的。它舒服地在她怀里打了个呼噜,寻了个姿势窝好,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千里跋涉的艰辛。
“看来他没亏待你。”沈知微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弯了弯唇角。在这冰冷的宫闱中,有这个小东西陪着,左右也不算那么寂寥。
清凉殿的日子,如沈知微预想的那般,并不难熬。
萧翎钧真的践行了他的承诺,她依旧顶着沈大人的名头,在偏殿设了一处小书房,宫人无一不恭敬有加。
沈知微每日看看书,逗逗猫,偶尔在清凉殿附近的花园里散步。她发现这宫里的人对她好奇又忌惮,私下里流传着关于她的各种猜测,却无人敢上前打扰。
萧翎钧每日都会来,有时是午后,带着几份奏疏,与她探讨政事;有时是傍晚,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喝一盏茶,问几句起居。
他待她极好,甚至比失忆那月更甚。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却不再有那种刻意模仿萧望卿的笨拙与试探,而是恢复了沈知微记忆中属于萧翎钧本身的,细致入微到窒息的掌控与体贴。
他夜夜宿在清凉殿,但多数时候只是拥着她入睡,并无更多逾矩。偶尔情动,也是极尽克制,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事后他总会将她圈在怀里,下颌抵在她发顶,手臂收得很紧,久久不语。
沈知微由着他。
她确实如萧翎钧所说,对他狠不下心。
她似乎总是在赎罪,前世是为了沈家,今生是为了萧翎钧。
现下的新帝虽偏执依旧,却也将她护得密不透风,让她在这深宫之中,得以保全一份难得的清静与权力。
那只黑猫也被妥善安置在了清凉殿。萧翎钧虽不喜猫,但见沈知微在意,便也吩咐宫人好生照料,专门辟了一间暖阁给它,备足了吃食玩具。
那猫极通人性,似乎也知道这皇宫不比北疆军营或太子私邸,大部分时间都乖乖待在沈知微身边,或是窝在暖阁里晒太阳,很少四处乱窜。
只是它对萧翎钧依旧爱答不理,萧翎钧偶尔想摸它,它便弓起背龇牙,萧翎钧也不强求,只冷笑一声“养不熟的畜生”,便由它去了。
窗外的蝉鸣一阵响过一阵,聒噪地宣告着盛夏的来临。
殿内四角摆着冰鉴,丝丝凉气逸散,驱不散那股闷热。沈知微靠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前朝野史,目光时不时落在庭院里那几株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木槿上。
书是萧翎钧让人送来的崭新抄本,还带着墨香。不止书,这殿里的一应陈设,从案上的紫毫笔到多宝格里的青玉貔貅,甚至她身上穿的软烟罗寝衣,无一不是她前世用惯的样式。
他复刻得精细,连她随手搁在砚台边,被墨渍染了一角的镇纸都仿了个十足。
像个巨大而华丽的笼子,每一根栅栏都依着她的喜好打造。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名宫女垂首敛目,端着午膳进来,悄无声息地布菜。菜式依旧精致,口味甜辣,是她喜欢的。
沈知微放下书卷,走到桌边坐下。筷子拿起,又放下。
“撤了吧,没胃口。”她与桌上的菜相了会面,还是没夹一筷。
宫女们动作一顿,交换了一个惶恐的眼神,却不敢多言,只低低应了声“是”,便要上前。
“放着。”殿门口传来声音。
萧翎钧走了进来,他刚下早朝,换了朝服便往这边来,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松松挽着,看着比平日少了几分帝王威仪,倒添了些文人清气,只是眉眼间的倦色依旧浓得化不开。
宫女们如蒙大赦,躬身退到一旁。
萧翎钧走到桌边,目光扫过纹丝未动的菜肴,又落回沈知微脸上。他没说话,只挥了挥手,宫女们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
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蜷在窗边软垫上打盹的黑猫。
“不合胃口?”萧翎钧在她身侧坐下,执起银箸,夹了一片嫩笋,递到她唇边,“多少用些,暑热伤气,你近来清减了。”
沈知微偏头避开,笋片擦过她的唇角,落在她膝头的素色裙裾上,洇开一点油渍。
“吃不下。”她声音有些倦怠,并不是想要和他过不去,而是真的吃不下。
萧翎钧执着银箸的手顿了顿,随即放下,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慢慢擦拭她裙上的污渍。
“可是身子不适?传太医来看看?”他问,擦得仔细,动作轻柔。
“没有,”沈知微收回目光,看向他低垂的眉眼,他眼下的青黑比前几日更重了些,“陛下近日……似乎睡得不好?”
萧翎钧擦拭的动作停住,抬眼看她,抿了一下唇。
他很快垂下眼,继续擦拭,只是力道重了些。
“朝务繁杂,无妨。”
沈知微没再追问。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更要紧的是清洗先帝旧臣,稳固权势。那些暗地里的倾轧,台面上的博弈,桩桩件件都需要他耗费心神。更何况,还有她这个罪臣之女被他明目张胆地藏在深宫,不知惹来多少非议和猜测。
他瘦了很多,偶尔拥着她入睡时,她能摸到他背上硌手的骨头。
沈知微沉默片刻,执起手边的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温茶,推过去。
“江山社稷重,陛下还需珍重圣体。”
萧翎钧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有瞬间的明亮,随即又沉黯下去。他丢开帕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
“阿微在关心我?”他问,声音轻了些。
沈知微垂眼,看着自己面前那碟没动过的菜:“分内之事。”
萧翎钧低笑一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能有第二次生命已是幸事,她也没有奢求更多的意思。
反应过来的时候。
她已经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猫和稳定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