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萧翎钧
谢世子何等机灵,立刻打了个哈哈,扇子一合,对沈知微笑道:“既是娘娘赏赐,太子哥哥又送了茶来,我便不叨扰你了。”
说罢,冲着那内侍随意一拱手,便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内侍目的达到,也含笑告辞。
沈知微起身把他们送出门去,谢明煦那辆招摇的马车刚驶离巷口,车轮声还未散尽,另一辆青呢马车便停在了林府门前。
车帘掀开,下来的是萧翎钧身边的那位心腹太监,面容白净,步履无声地行至阶前,躬身一礼。
他对着迎出来的林府管家略一颔首,声音尖细:“太子殿下口谕,道是西郊新辟的马场今日有番邦进贡的几匹良驹试跑,想着小姐素日闷在府中,特请小姐前去散散心,瞧瞧热闹。”
说着,他堆着笑朝沈知微弯了弯腰,咬字轻了许多。
“殿下还说,请了几位宗室子弟作陪,皆是年轻活泼的性子,让沈小姐随心就好。沈二小姐今日亦会从宫中出来,几位宗室子弟和三殿下也在,人多,也热闹些。”
话说得周全妥帖,予人听来是储君体恤表妹,邀约同乐,连安榆都一并考虑到了。
没有拒绝的理由,而且自己也确实久未出门了。
沈知微对他颔首:“殿下厚爱,臣女岂敢推辞,这便更衣随行。”
那太监笑容更深,侧身让开道路:“小姐不急,奴才在这等您。”
马车驶出城门,一路向西。车内的熏香,座椅软垫皆按她的习惯布置,舒适妥帖。
沈知微靠着车壁,指尖扣着窗棂上的雕花发呆。萧翎钧总是如此,将一切细节做到极致,让人挑不出错处,无从拒绝。
沈知微也从未想过拒绝。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缓下。
车帘被侍从掀开,午后明亮的阳光涌入,带着青草与尘土的气息。
西郊马场视野开阔,远处青山如黛,近处草场新绿,已被布置成临时的宴饮场所。彩幔舒卷,铺设着锦毯的看台错落有致,已有不少华服子弟在场中骑马嬉戏,或聚在一处谈笑。
沈知微刚下车,便听得一声欢快的呼唤:“阿姐!”
穿着樱色骑装的沈安榆像只雀儿扑过来,挽住她的手臂,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太子哥哥说你也来,我还不信呢!这里好玩极了,你快看那边,好多漂亮的大马!”
她顺着安榆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围栏内,果然有数匹神骏异常的西域良驹,毛色油亮,正被驯马师牵着慢行。
“嗯,看见了。”沈知微拍拍妹妹的手,目光缓慢扫过马场。
几位郡王世子正赛马归来,笑声爽朗;数名娇俏的贵女坐在遮阳的锦棚下,指着场中指指点点,掩唇轻笑;更远处,一群年纪更小的宗室子弟正笨拙地学着控马,惹得侍从们紧张围护。
场面热闹而……正常。
然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看台一侧,临水的一株垂柳下。
萧翎钧正坐在那里。
他今日着一身天青色素面锦袍,玉带松松系着,外罩了件云灰色的狐裘敞衣,墨发以玉簪半束,余下披散肩头。姿态闲适地倚着凭几,手中把玩着一只酒盏,正含笑听着身旁一位老宗亲说话。
温润,清雅,如春风拂柳。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来,隔着一片嬉闹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
他朝她举了举杯,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眼神温和,示意她过去。
沈知微一愣,随即颔首,携着安榆缓步走去。
“殿……”她走近,刚欲行礼。
“免了,”萧翎钧已笑着摆手,语气自然亲昵,“出来玩不讲那些虚礼,瞧你脸色比前几日好些。方才安榆还念叨你闷在屋里,正好出来透透气。”
沈知微依言在他身侧的空位坐下,安榆立刻挨着她另一边坐了,叽叽喳喳地说着方才骑马的趣事。萧翎钧含笑听着,偶尔颔首,目光温和地掠过安榆,最终却总是落回沈知微沉静的侧脸上。
侍从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是她偏爱的清茶和几样咸口小食,温度恰到好处。
马场上蹄声雷动,少年子弟们的呼喝声与娇俏的笑语交织。
萧翎钧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随口问道:“方才过来时,瞧见谢家那小子的马车刚走?他又去烦你了?”
沈知微捻起一块杏仁酥,闻言指尖微顿:“世子爷过来坐了坐,说了些京中趣闻,并未久留。”
“他倒是清闲,”萧翎钧笑了笑,不再多问,转而指向场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瞧那匹玉狮子,是大宛今岁新贡的,性子烈得很,摔了好几个好手。安榆方才还闹着要试,被我拦下了。”
沈安榆立刻嘟起嘴:“那马儿多漂亮啊!太子哥哥小气!”
“等你何时能独自驯服你那匹小红马,再来说这话。”萧翎钧笑着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沈知微看着妹妹揉着额头撒娇,唇角不由也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日光暖融,草场喧嚣,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尘土的气息,混合着远处烤炙肉食的焦香。
这鲜活热烈的场景,与她平日独处的清寂截然不同,却也并不令人讨厌。
萧翎钧见她神色舒缓,便自然倾身过来,指尖拂过她鬓角,语气温和自然:“沾了点飞絮。”
他的动作极快,一触即离,指尖的温度却短暂地烙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沈知微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并非抗拒,只是久不与人这般亲近的习惯使然。萧翎钧像是浑然未觉,已收回手,转而执起玉壶,为她续了半盏热茶。
“尝尝这茶,南诏新贡的雪芽,味道清冽,你应该会喜欢。”他将茶盏轻轻推到她面前。
沈知微端起茶盏小口啜饮,茶汤清甜,确实合她口味。
“殿下费心了。”她轻声道。
“你喜欢便好。”萧翎钧笑了笑,视线重新投向马场。
这时,场中响起一阵更大的喧哗与喝彩声。
只见那匹桀骜不驯的玉狮子竟被一人勒住了缰绳,虽仍在暴躁地扬蹄嘶鸣,却已被牢牢控在场中一隅。
驯马的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将领,虬髯阔面,是北疆军中的人物。
萧翎钧眸光微凝,唇角笑意淡了些许。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侧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马蹄声。
只见一行人正缓辔而来。为首的男子一身玄色骑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正是萧望卿。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身着北疆军服的亲随,个个神情
肃穆。
萧望卿勒住马,翻身而下,动作间似乎牵动了某处,眉心极快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朝萧翎钧所在的方向稳步走来。
“皇兄。”他行至看台前,拱手一礼。
萧翎钧放下茶盏,唇角噙着温和笑意,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三弟来了,北疆风沙磨人,回京正该好生将养,怎也跑来这马场凑热闹?”
“听闻有番邦良驹,过来瞧瞧。”萧望卿言简意赅,视线掠过萧翎钧,在他身侧的沈知微和沈安榆身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看到安榆时神色微缓。
“沈二小姐。”
“三、三殿下……”沈安榆猝不及防被点了名,肩膀一抖,下意识往沈知微身边缩了缩。
萧翎钧像是未曾察觉,笑着指了指身旁的空位:“既来了,便坐下歇歇。驯马尚需些时辰,待会儿才有精彩的可看。”
萧望卿并未推辞,依言在稍远些的位置坐下。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萧翎钧却似浑然不觉,重又执起玉壶,亲自为沈知微空了的茶盏续上,声音温润:“这雪芽冷后泛涩,需得趁热喝。”
沈知微颔首,端起茶盏轻抿。
这时,场中那北疆将领终于驯服了那匹玉狮子,白马虽仍不时甩头喷息,却已肯让人牵着缓行,四周响起一阵叫好声。
萧翎钧抚掌笑道:“好!北疆将士果然骁勇,赏!”
立刻有内侍端着赏银过去。
那将领谢了恩,目光却望向看台这边,在萧望卿身上停留,得到后者一个几不可见的颔首,方才退下。
“皇兄麾下,亦是人才济济。”一直沉默的萧望卿开口。
萧翎钧抬眼看他,笑意温润:“江山代有才人出。三弟在北疆历练多年,麾下猛将如云,才是国之栋梁。”
太子殿下语气诚挚。
“方才驯服玉狮子那位壮士,瞧着便是一员虎将。”
萧望卿目光与他对上一瞬,复又移开,淡淡道:“皇兄过誉,粗野武夫,不及东宫卫士训练有素。”
两人一来一往,言辞客气,气氛却无端更冷了几分。
场中的热闹仍在继续,少年子弟们开始赛马,马蹄踏过草皮溅起细碎的泥土,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
萧翎钧看了一会收回目光,侧过头看向沈知微,声音放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此处喧闹,陪孤去那边走走可好?有几匹温顺的小马驹,安榆方才嚷着要去看。”
沈知微抬眼,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眸。
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没待她细想,那点微妙的尾巴已像游鱼般滑走了。
一旁的沈安榆已雀跃起来:“真的吗?太子哥哥快带我去!”
萧翎钧笑着揉了揉她的发顶:“自然是真的。”
他站起身,朝沈知微伸出手。
他的手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态。阳光落在他掌心,映出清晰的纹路。
周遭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沈知微看着那只手,有一瞬间的恍惚。前世十年,他无数次向她伸出手,或扶持,或牵引,或在她病重虚弱时,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攥入掌心暖着。
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姿态坦荡,理由充分。
她沉默一息,终是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
他的指尖立刻收拢,将她微凉的手稳稳握住,力道不轻不重,掌心相贴的温度却有些高。
他牵着她起身,对一旁的老宗亲笑道:“皇叔稍坐,孤带她们去瞧瞧小马驹,去去就回。”
老宗亲连忙笑着应了。
萧翎钧一手牵着沈知微,一手虚扶着蹦蹦跳跳的沈安榆,走下看台,朝着马场边缘一处用矮栅栏围起的僻静草坡走去。
那里停着几匹毛色鲜亮,体型娇小的马驹,正悠闲地低头啃着青草。
他们的离开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只萧望卿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追随了一瞬,便又转回场中。
走出喧闹的中心,耳边的声音顿时清净不少。草坡地势略高,微风拂过,带来青草与野花的清新气息。
沈安榆欢呼一声,跑向那些小马驹,侍从们连忙跟上照料。
萧翎钧却并未松开沈知微的手,反而牵着她又往旁边走了几步,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下。
树荫浓密,恰好将他们的身影半掩其后,既能看见不远处嬉笑的安榆,又远离了其他人的视线。
他依旧握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面容在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里的景致倒比下面看着开阔些。”
沈知微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越来越高,摩挲的力度略大,克制地停留在不让她感到疼痛的程度。
沉默。
“阿微,”萧翎钧忽然转过头来看她,眼底映着细碎的光,唇角弯着,“今日玩得可还高兴?”
沈知微抬眸迎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马场热闹,景色也好,谢殿下费心。”
“高兴就好,”他的声音有些哑,“你总是太安静,闷在屋里不好,该多出来走走。”
沈知微试图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他的指尖却倏然收拢,将她握得更紧。
“殿下?”她微微蹙眉。
萧翎钧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树影在他脸上摇曳,那双总是蕴着春风暖意的眼眸,此刻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储君风光霁月的温润表象一寸寸剥落,露出内里压抑浓稠的暗色。
“阿微,看着我。”
沈知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此刻的萧翎钧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优雅的皮毛被撕开,露出内里鲜血淋漓的獠牙。
“殿下,您……”
“你喜欢什么?”
……
“阿微,你究竟想要什么……爱?权力?地位?甚至是这江山……”
“我把一切都捧到你面前,我可以做到…我的命也给你……”
“别选他。”
第32章 妄念
“告诉我,阿微。”
萧翎钧握着沈知微手腕的指尖收紧,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骨头,却又在下一刻惊觉般微微放松。
他逼近一步,将她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周身那股清雅的松香被一种更加混乱的气息取代。
“只要你开口,我都给你。我能给的,远比他多,比他彻底。”
他的呼吸凌乱,眼底的血丝蔓延开来,胸膛却并无起伏。
沈知微看着他,看着他素来从容的面具彻底崩裂,看着他眼底那片荒芜的痛楚,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即便是前世最后那几年,他眉宇间沉积的阴郁与偏执,也总是被一层温润的假面妥帖地包裹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她面前,尊严尽碎,将内心最不堪的部分血淋淋地剖开,只为了求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开口时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您冷静一点。”
说完她便觉得有些好笑,他们两个人分明都不太冷静,也与彼此认知中的模样相去甚远。
“冷静?”萧翎钧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要我怎么冷静?阿微……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冷静?”
他的指尖顺着她的手腕下滑,改为轻轻握住她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又因压抑的力度透出失控的危险。
“阿微,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他声音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前世十年,我倾尽所有,护你,用你,也…伤你。我知道那药蚀骨噬心,我知道你彻夜难眠。”
“我总在想,如果我不是储君,如果我不去争那个位置,你是不是就不用喝那些药,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点。”
“这一世,我小心翼翼,不敢再逼你半分,只想护着你,让你平安喜乐地活着。”
“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走向他?哪怕他此生于你已是陌路
……那天,你明明可以不管他的。”
沈知微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面对这样的萧翎钧,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疏离而理智的说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碗碗汤药递到她手中时,他指尖的微颤,他眼底被她刻意忽略的挣扎与痛色。
他们之间,从最初的交易开始,就缠绕着太多的不得已与互相折磨。她饮鸩止渴,他何尝不是在亲手喂她毒药的同时,将自己也凌迟了千万遍。
她对萧望卿,确实有心软,有因前世牵连而生的,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责任感。
沈知微被他眼中那浓烈的绝望和质问钉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能说什么呢?
说她对萧望卿并无私情?说那只是出于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说在她心里,他萧翎钧的地位远比萧望卿重要得多?
可这些话,在此刻近乎崩溃的萧翎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确实一次次对萧望卿心软了。在前世,在今生。
她看着萧翎钧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心底涌起一阵铺天盖地的…
难过与心疼。
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救一个濒死之人,于她而言是天经地义的事。可面对这样的萧翎钧,她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驳。
他对她的感情,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却也真实得让她无法忽视。
“殿下,”她放缓了声音,另一只手轻轻覆上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背,指尖冰凉,却带着安抚的意味,“我没有选他。”
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没听懂。
“我没有选他,”沈知微重复道,“我救他,与他是谁无关。殿下,换作任何一个人倒在那里,我都会去看一眼。”
萧翎钧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眼底的疯狂和痛楚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分辨出这话的真伪。
“任何一个人?”他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得厉害,“那你告诉我,阿微,为什么偏偏每次都是他?为什么你看向他的眼神…总是不一样的?”
沈知微沉默了。
为什么?
她自己也说不清。一开始或许是因为在那片雪地里,蜷缩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小妹,而且救他或可让储君狠下心来。
虽然事实证明效果微乎其微。
后来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里总有种不管不顾的执拗,像野火,烧得她这种早已冷透的人莫名烦躁。
萧望卿这人,就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前世是,今生看来也没差。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他却总能自己凑上来。
她递过去的每一份微不足道的援手,或许是一件狐裘,一瓶偷偷塞过去的伤药,一次看似无意的提点,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分波澜,却总能换来他日后千百倍的偿还。
麻烦得要命,却又不知该如何推开。
沈知微的沉默在树荫下蔓延。
萧翎钧不再追问,只是看着她,那双总是蕴着春风暖意的眼眸,此刻被浓稠的绝望与偏执浸透。
那不是质问,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明知无用,却无法放手。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心口那点连自己都未必清晰的心虚,忽然就被这眼神烫了一下,泛起细密的刺痛。
她不是会任由旁人这般咄咄相逼的性子,若换作他人,早已冷下脸拂袖而去。
可他是萧翎钧。
是那个在地牢阴寒中脱下狐裘裹住她的人,是那个在她病榻前彻夜不眠翻阅医书的人,是那个……亲手将毒药递到她手中,眼底却藏着比她更深痛楚的人。
她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即使这份不同与风月无关。
“殿下,”沈知微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您是在以什么身份问我这句话?”
萧翎钧瞳孔骤然一缩。
沈知微没有移开视线,继续道:“是储君质问臣女为何私助皇子,惹来非议?还是……”
“萧翎钧在问沈知微,为何一次次对旁人施以援手?”
她轻轻抽回手,这一次,萧翎钧没有用力阻拦,任由那微凉的指尖从他滚烫的掌心滑脱。
“若是前者,殿下尽可以治臣女一个窥探皇子行踪、行事不端的罪过。臣女认罚,绝无怨言。”
“若是后者……”她微微偏过头,看向远处正小心翼翼抚摸小马驹鬃毛的安榆,“殿下,我们之间,从最初就不是能问这句话的关系。”
不是能问“为什么是他不是我”的关系。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一场交易。
他予她续命的毒药和庇护,她予他呕心沥血的辅佐与忠诚。
他们共享最深沉的秘密,也给予彼此最刻骨的伤害。
这样的纠缠里,掺杂进对旁人的一点心软,本就显得可笑又奢侈。
萧翎钧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比方才更加难看。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戳破伪装后的灰败。
他像是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挺拔的肩背微微垮塌,向后退了半步,靠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树影摇晃,光斑落在他失焦的眼底。
“是啊……”他的笑声空洞,“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的关系。”
他抬起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指尖冰凉。
“是我失态了,”再放下手时,储君眼底那些骇人的疯狂与痛楚已强行压下去大半,“只是阿微……”
他看着她,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没有嘶吼,没有泪意,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无。
“别再让我看到第二次。”
“别再让我觉得,你又一次选择了他。”
沈知微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心中暗叹。
她当然听得懂。
这不是储君温雅的告诫,而是萧翎钧剥开所有伪饰后,近乎绝望的最后通牒。那平静语调下翻涌的,是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失去的恐慌,是若再被触碰便会彻底失控的偏执。
她抬起眼,望向倚在树干上的,少年样貌的萧翎钧。
日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将那强压下去的疯狂与脆弱照得无所遁形。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后,或许无风。
那时萧翎钧刚与老皇帝据理力争,保下了因直言进谏而触怒天颜的御史大夫,眉宇间还带着未曾散尽的疲惫与郁色。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指尖抚摸着那枚与她相配的玉珏,望着庭中积雪出神。
她奉茶上前时听他开口唤她,声音依旧温润,却低得只有她能听见。
“阿微,若有一日,孤不得不做一件……你我皆不愿见之事,你会如何?”
她当时如何回答的?
似乎只是垂着眼,将温热的茶盏又往他手边推了推,语气平淡地笑:“殿下是君,自有决断。臣只需知道,殿下所做,必有不得已的理由。”
她看得出他很累了,沉默良久才抬眼看她,笑声带着说不出的倦意:“是啊,不得已……”
后来她才知晓,那日他保下御史的代价,是默许了其政敌将御史独子远调苦寒之地。那少年才华横溢,本有锦绣前程,却就此断送。
萧翎钧从未提及此事,她也只作不知。
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太多的不得已,太多的不可言说,层层叠叠,将最初那点或许存在的微弱暖意也彻底掩埋,只剩下互相寄生的牵绊。
等到想要将彼此剥离的时候,才发觉血肉早已黏连在一起,如何都分不开。
前世,他让她替林初瑜穿上嫁衣,坐上花轿。
那时她只当是他权衡利弊后,将她置于最危险的棋位,以确保真正太子妃的万全。她甚至已备好匕首,若事有不成,便自刎于轿中,绝不累及东宫声名。
却从未深想,为何那嫁衣如此合身,为何凤冠的重量恰好是她能承受的极限。
那般精密的测量,若非日日相对,寸寸留心,怎能做到。
或许在那位心思深沉的储君心底
,也曾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妄念。
若命运垂怜,若风波不起,或许能借此与她做一日名正言顺的夫妻。
只是这妄念未来得及见光,便被萧望卿染血的剑锋彻底斩碎。花轿未至,宫变先起。他精心布置的一切,连同那点隐秘的期盼,尽数化为泡影。
沈知微看着眼前几乎被不安与偏执吞噬的萧翎钧,终究无法说出任何指责或推开的话。
他待她,确有不公,确有利用,确有伤害。
可他也确确实实,将所能给予的一切都给了她,即使感情沉重得令人窒息,扭曲得近乎病态。
“殿下,”她轻轻摇了摇头,语调有些无奈,“不会有第二次。”
萧翎钧的身体一震,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丝毫敷衍或欺骗的痕迹。
但是没有。
沈知微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继续道:“臣说过,救他,与他是谁无关。若殿下不喜,臣日后避嫌便是。”
这不是他最想听的承诺,却已是她此刻能给出最大限度的纵容。
储君并不像三殿下那般好哄,但他张了张嘴,眼底的疯狂终究褪去,声音干涩地开口:“……好。”
她说什么,他都信。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侍从低低的惊呼。
沈知微与萧翎钧同时转头望去。
“三殿下,这边是……”
“让开。”——
作者有话说:关于萧翎钧
前世沈知微未见他最后的神情,也从未问过萧望卿,他最终是否留过只言片语。
她不敢看,不敢听,亦不敢问。
第33章 安榆
萧望卿不知何时已离开看台,来到了这僻静处。
他身形挺拔,眉宇间凝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郁。两名内侍被他周身迫人的气势所慑,拦得手足无措,又不敢真去触碰皇子玉体。
“三殿下,这边是殿下吩咐照看的小马驹,性子虽温顺,但怕惊扰了贵人……”一名内侍壮着胆子躬身道。
萧望卿没有应声,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树荫下的沈知微和萧翎钧。
萧翎钧的手早已在萧望卿出现时便自然垂下,此刻他面上温润笑意不变,上前半步,恰到好处地将沈知微挡在身后些许,语气温和依旧:“三弟也对这些温驯的小马驹感兴趣?倒是难得。”
萧望卿并未理会他的问话,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三步远处站定。
他看了一眼正小心翼翼抚摸一匹枣红小马驹鬃毛的沈安榆,视线便又落回沈知微身上。
“皇兄雅兴,”他躬身行了一礼开口,“只是此处风大,沈小姐瞧着单薄,恐不宜久待。”
这话说得突兀,甚至有些失礼。萧翎钧眼底的笑意淡了些许,面上却不显,只道:“三弟有心了,孤正欲带她们回去。”
沈知微垂着眼睫,能感觉到萧望卿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让她极不自在。她下意识地往萧翎钧身侧靠了靠,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似乎取悦了太子殿下,他周身那股压抑气场稍稍缓和。
然而,下一瞬,沈知微就看见萧望卿朝她伸出手。
他的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羊脂玉牌,玉质温润,雕着简单的云纹,系着深色丝绦。
“方才驯马时,在场边拾得此物,”他微弯下腰看着她,墨色的瞳孔深不见底,“瞧着像是小姐们惯用的样式,可是沈小姐遗落?”
沈知微一怔,看向那玉牌。她今日并未佩戴任何类似饰物,正欲摇头,一旁的沈安榆却闻声转过头来,眼睛一亮。
“呀!是我的!”小姑娘雀跃地跑过来,脸颊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定是方才跑闹时不小心掉了,多谢三殿下!”
她伸出手想去拿那玉牌。
萧望卿指尖捏着丝绦,玉牌在他掌心微微晃动,手腕一偏,玉牌稳稳落入沈安榆掌心:“既如此,物归原主。”
沈安榆欢欢喜喜接过玉牌,小心地系回腰间,轻轻拍了拍,确认它不会再掉落后才仰起脸,对着萧望卿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
“多谢三殿下!这可是太子哥哥前岁赏我的生辰礼,若是丢了,我可要心疼坏了!”
萧望卿的目光在她的笑脸上停留一会,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沈知微看着妹妹高兴的模样,心头那点因萧望卿突兀出现而生的异样感便散了。
萧翎钧将一切收于眼底,面上笑意不变,只道:“既是寻着了,便收好些,别再毛手毛脚。”
沈安榆吐了吐舌头,应了声句知道了,又忍不住去摸那玉牌,爱不释手。
萧望卿沉默地立在一旁,似是不经意地再次看向沈知微。
沈知微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脸,避开那过于直接的视线。
“风确实有些凉了,”萧翎钧适时开口,自然地虚扶了一下沈知微的肘部,“孤送你们回去歇息。”
萧望卿的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开,落到萧翎钧的脸上,兄弟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碰撞,某种冰冷而尖锐的东西在温润与阴郁的表象下暗中交锋。
“三弟可要一同回看台?方才番邦还进献了几匹新到的烈马,想必合三弟胃口。”
“不必。”萧望卿摇了摇头,拒绝得干脆利落,视线最后在沈知微脸上一扫而过,转身便走,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草坡之下。
沈知微呼出一口气。
萧翎钧的手仍护在她身侧,并未真正触碰,他垂眸看她,声音很轻:“累了?”
“还好。”沈知微摇头。
回到看台,喧嚣声浪重新包裹上来。
萧翎钧的神色已恢复如常,与迎上来的老宗亲谈笑风生,只是不时落在沈知微身上的目光,比以往更密了些。
沈安榆也很快重新活泼起来,拉着沈知微的手,指着场中赛马的少年们叽叽喳喳地说笑,完全忘了玉牌的小插曲。
日头渐渐西斜,马场上的喧嚣并未平息,反而因一场即将开始的赛马而愈发热烈起来。
彩旗招展,骏马嘶鸣,少年郎们意气风发,勒紧缰绳,在起跑线前跃跃欲试。贵女们的娇笑与助威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青草被踏碎后浓郁的生机与尘土飞扬的躁动。
沈安榆看得目不转睛,小脸兴奋得通红,扯着沈知微的衣袖,一会儿指这个说“阿姐你看那匹黑马真神气!”,一会儿又担心那个“哎呀他的马鞍好像没系紧!”,叽叽喳喳,片刻不停。
沈知微被她晃得有些头晕,无奈地笑了笑,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被场中那股鲜活的朝气所吸引。连一向沉稳的萧翎钧,也含笑与身旁的老宗亲点评着几匹热门马驹的脚力,眉宇间难得染上几分闲适。
就在裁判手中令旗即将挥下的前一刻,异变陡生。
靠近他们看台一侧的栅栏处,一匹原本安静等候上场的枣红色小马驹不知为何突然受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猛地扬起前蹄。
牵着他的小马倌猝不及防,被带得一个踉跄,缰绳脱手。
那马驹不再仅仅人立而起,而是猛地调转方向,铁蹄狠狠刨地,溅起一片草皮泥屑,朝着栅栏外人群聚集的方向疯狂冲撞而来。
“啊——!”
“马惊了!快躲开!”
人群顿时大乱,看台上的宾客惊慌失措地起身后退,杯盏果盘被打翻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侍女们吓得花容失色,互相推挤着躲避。
场中的赛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波及,有的受惊扬蹄,有的躁动不安地原地打转,场面一片混乱。
那匹惊马赤红着双眼,鼻孔喷着粗气,竟是不管不
顾,直直朝着沈知微他们的方向冲来。
速度极快,势头猛恶。
“护驾!快拦住它!”萧翎钧脸色骤变,厉声喝道,一把将身旁的老宗亲推向身后侍卫,同时伸手就要去拉沈知微。
电光石火间,沈知微只觉眼前一花,一道樱粉色的身影竟比她反应更快,是站在她外侧的沈安榆。
“阿姐小心!”小姑娘像是吓坏了,声音带着哭腔,非但没有向后躲,反而猛地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扑向沈知微,似乎想用自己单薄的身子将她完全护在身后。
这个动作极其笨拙,甚至可以说是鲁莽而毫无章法的保护。
她扑过来恰恰挡住了萧翎钧伸向沈知微的手,也挡住了沈知微可能向后闪避的空间。
那惊马已近在咫尺,赤红的眼珠暴突,带着狂乱的腥气,铁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踏落。
电光石火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本能地一把将扑在自己身前的妹妹揽入怀中,旋身用自己的脊背迎向那致命的蹄铁。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耳边是马匹凄厉的嘶鸣和沉重的倒地声,混杂着人群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脚步声。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紧紧抱着怀中的沈安榆,两人都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那匹发狂的枣红马驹倒在几步开外,痛苦地抽搐着,咽喉处深深钉入一支乌木箭矢,箭羽仍在微颤。
而萧望卿不知何时已挡在她们身前,手中握着一把沉重的铁弓,弓弦犹自嗡鸣。他保持着放箭的姿势,□□。
“三……三殿下……”沈知微怀中的沈安榆似乎才反应过来,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死死抓着沈知微的衣襟,“阿姐!阿姐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呜呜……”
她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显然是受惊过度。
沈知微的心跳依旧急促,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的悸动,轻轻拍抚着妹妹的后背:“没事了,安榆不怕,阿姐在。”
她的目光越过沈安榆的发顶,看向收弓转身的萧望卿。
“多谢三殿下出手相救。”她声音微哑,双腿还有些发软。
她自然也想多活上几年。
萧望卿的目光在她和沈安榆身上快速扫过,确认无碍后,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淡:“举手之劳。”
他的视线在小姑娘梨花带雨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看向正疾步走来的萧翎钧。
萧翎钧脸色铁青,方才那一瞬的惊变显然也让他失了方寸。他快步走到沈知微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伤到哪里没有?”他的声音紧绷,眼底是未散的惊怒和后怕,仔细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认她真的无恙,才猛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短暂而用力,几乎勒得沈知微喘不过气。随即他便松开她,转向仍在啜泣的沈安榆,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严厉:“安榆!方才为何如此莽撞!若不是三弟箭术精准,你与你阿姐此刻焉有命在!”
沈安榆被他一训,哭得更凶了,抽噎着道:“我……我看见那马冲过来,我怕它撞到阿姐……我……我没想那么多……呜呜……太子哥哥我错了……”
她哭得可怜极了,眼睛红肿,像个做错事又受了极大惊吓的孩子。
萧翎钧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没再斥责,只是眉头紧锁,对赶来的侍卫厉声道:“查!立刻给孤查清楚!这马为何会突然受惊!马倌何在?!”
场面一片混乱,侍卫们慌忙控制现场,安抚受惊的马匹和人群,将那匹死马拖走,寻找那名闯祸的马倌。
沈知微轻轻挣开萧翎钧的手,继续安抚着怀中的妹妹。她看着沈安榆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尖,又回想起之前她挡在自己身前的场景,心头忍不住地发软。
刚才那么危险,她第一反应竟是扑过来保护自己。
“好了,不哭了,安榆乖,没事了,”她柔声哄着,用帕子轻轻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下次不可再这般冲动,遇到危险要先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嗯…嗯……”沈安榆抽噎着点头,依赖地靠在她怀里,手仍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萧望卿已经将弓交给身后的亲随,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侍卫处理现场。
萧翎钧的怒火并未平息,他周身气压极低,马场管事早已连滚爬爬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地请罪。
经过一番盘查,那失职的马倌很快被找到,他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回话,说是那马驹平日极为温顺,不知为何突然被看台那边飞溅的火星惊吓到了,这才骤然发狂。
听起来像是一场意外。
萧翎钧面色阴沉,显然并不全然相信,但眼下并无更多证据,只得先将一干人等收押,容后细审。
经此一事,赏玩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
萧翎钧无心再留,当即下令摆驾回宫。他亲自将沈知微和沈安榆送上马车,脸色依旧难看,吩咐侍卫严加护卫。
马车驶离马场,沈安榆眼睛仍有些红肿,蔫蔫地靠在沈知微肩头,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姐姐的衣带,偶尔吸一下鼻子。
方才马场的惊险似乎耗尽了她的精力,小姑娘此刻安静得有些反常。
“吓坏了?”沈知微低声问,指尖拂开她额前微乱的碎发。
沈安榆轻轻嗯了一声,往她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点鼻音:“就是……就是突然好怕……”她顿了顿,仰起脸,眼圈又红了,“阿姐,你刚才……你刚才为什么要转身?那马蹄要是落下来……”
“傻话,”沈知微打断她,语气放得更缓,“你不是也扑过来想护着阿姐?我们安榆长大了,知道保护姐姐了。”
沈安榆的睫毛颤了颤,垂下眼帘,将脸更深地埋进沈知微的肩窝,闷闷道:“可我差点害了你……”
“意外之事,谁能预料,”沈知微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阿姐……会一直待我这样好吗?”
沈知微被问得一懵,认真想了想。
“会。”会吧。
“那…那安榆也会!待阿姐很好很好的。”
第34章 匕首
马车驶回林府时,暮色已深。
沈知微由小妹靠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她的背脊,低声安抚。
车帘掀开,林府门前的灯笼光晕昏黄,将沈安榆哭得微肿的眼睛照得愈发可怜。
“今日便在府中歇下吧,”沈知微扶着她下车,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鬓发,“我让人去宫中递个话,就说你受了惊,明日再回。”
沈安榆仰起脸,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她:“可以吗?皇后娘娘会不会生气?”
“无妨,殿下会替你周全的。”沈知微摇了摇头,以萧翎钧的性子,今日马场惊变,他绝不会让安榆此刻独自回宫。
果然,二人下车时,候在门前的东宫内侍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二小姐放心,殿下已吩咐奴才去宫中回话,娘娘那边自有殿下分说,请您安心在府中将养。”
沈安榆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挽住沈知微的手臂,将半边身子倚靠过去,声音又软又甜:“那……我跟阿姐睡,好不好?我一个人怕……”
沈知微垂眸看她,小姑娘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一副惊魂未定,亟需依赖的模样。
她心下微软,点了点头:“好。”
吩咐侍女去准备安神汤和干净的寝衣,沈知微携着妹妹穿过庭院,回到自己居住的西苑小楼。
楼内烛火温暖,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是萧翎钧早先命人送来的。
沈安榆一进屋,便像是被这熟悉安稳的气息包裹,稍稍放松了些,但仍亦步亦趋地跟着沈知微,不肯离开半步。
“先喝点热汤定定神。”沈知微将她按在窗边的软榻上,接过侍女奉上的甜白瓷碗。汤水温热,带着红枣和百合的清甜气。
沈安榆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始终黏在沈知微身上。
“阿姐,”她忽然放下汤碗,声音细细的,“对不起…”
沈知微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帕子拭了拭她唇角:“道什么歉,你是为了护我。”
“可
…可是……”沈安榆咬了咬下唇,“若是……若是换作别人,阿姐也会这样吗?”
“比如?”沈知微挑眉,觉得这问题有些孩子气。
“比如…三殿下和太子哥哥?”沈安榆的声音更低了,“若是他们遇到危险,阿姐也会……那样护着他们吗?”
沈知微一怔,随即失笑:“怎会想到他们?他们是皇子,自有侍卫护持,何需我出手。”
沈安榆像是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重新端起碗,将剩下的汤慢慢喝完。
沐浴更衣后,小姑娘穿着一身与她同色的月白寝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头,带着一身清甜的皂角香气,像只归巢的雏鸟,迫不及待地挤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将脑袋靠在她肩上。
“阿姐在看什么?”她声音还带着点沐浴后的慵懒,手指好奇地拨弄着书页的角落。
“一本杂记,讲些各地风物。”沈知微侧了侧身,让她靠得更舒服些,指尖将书页往后翻了一页。
“哦……”沈安榆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显然对书的内容并不真感兴趣,只是享受这份亲近。她安静了一会,目光在室内逡巡,忽然咦了一声。
“阿姐,你养猫了?”她指着不知何时蜷在榻脚锦垫上的那团墨黑。
那黑猫不知何时溜了回来,正团成一团,舔着爪子洗脸,鎏金的猫眼在烛光下幽幽发亮。
听到动静,它抬起头,瞥了沈安榆一眼,尾巴尖懒洋洋地甩了一下,算是回应,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清理自己的皮毛。
“嗯,不知从哪儿跑来的,瞧着还算干净,便让它待着了。”沈知微随口应道,目光并未从书页上移开。
沈安榆却像是被吸引了,她从沈知微肩上抬起头,蹑手蹑脚地滑下软榻,蹲到那黑猫面前,试探着伸出手指,想去摸它的脑袋。
“咪咪?”她声音放得很轻,小心翼翼地讨好。
黑猫的动作顿住,猫眼审视地盯着眼前陌生的少女,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呼噜声,不算友善,但也没有立刻躲开或龇牙。
沈安榆伸出指尖,想要碰一碰那油光水滑的皮毛。
黑猫却猛地一扭头,避开了她的触碰,伸了个懒腰,几步跳上软榻,精准地窝进了沈知微的怀里,用脑袋不轻不重地蹭了蹭她的手腕,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沈安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许。她蹲在原地,看着那猫在姐姐怀里蹭得惬意,嘴唇微微抿起。
沈知微感觉到怀里的重量和暖意,低头看了看那自来熟的毛团,无奈地笑了笑,空着的手顺手挠了挠它的下巴。
黑猫舒服得眯起眼,呼噜声更响了。
“它好像不太喜欢我……”沈安榆慢慢站起身,走回榻边,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眼神仍黏在那只猫身上。
“野猫性子独,不亲人也是常事,”沈知微并未在意,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头发还湿着,过来,当心着凉。”
沈安榆依言坐下,却不再靠着她,只是挨着她腿边,目光时不时瞟向那只霸占了姐姐怀抱的黑猫,手指绞着寝衣的系带。
室内一时安静,只闻毛团满足的呼噜声和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响。
窗外风声渐紧,吹得窗棂微微作响。
沈安榆轻轻打了个哆嗦。
“冷了?”沈知微察觉到,放下书卷,探手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发丝,扯过旁边的毯子将人裹紧,“怎么不擦干些?”
“忘了……”沈安榆小声嘟囔,顺势往她身边蹭了蹭,这次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猫的位置,将冰凉的手塞进沈知微的掌心,“阿姐帮我暖暖。”
她的手确实冰凉。
沈知微蹙眉,将她两只手合入自己掌心,轻轻揉搓着:“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仔细身子。”
沈安榆仰起脸看她,眼睛在烛光下亮晶晶的,带着全然的依赖:“有阿姐在嘛。”
这时,那黑猫似乎被挤得不舒服,在沈知微怀里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尾巴尖扫过沈安榆的手背。
沈安榆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沈知微一怔,看向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沈安榆垂下眼睫,“它尾巴扫到我了,有点痒。”
她说着,重新将手塞回沈知微手中,这次有些用力,指尖轻轻掐了一下沈知微的虎口。
“阿姐只疼它,都不疼我了。”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将脸颊贴上沈知微的肩头轻轻磨蹭。
沈知微只当她是小女孩心性,与一只猫争宠,觉得好笑又心软。她抽出手,替她将微乱的鬓发捋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廓,触手依旧微凉。
“胡说八道,”她语气放缓,“多大的人了,还跟只猫计较。”
说着,她欲将猫从怀中抱开。
那黑猫却像是察觉了她的意图,爪子勾着她的衣袖,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呜呜声,赖着不肯走。
沈安榆看着这一幕,眼底的郁色更深,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推开猫,而是抱住了沈知微的胳膊,将自己整个人贴上去,声音闷闷的:“那阿姐抱我,不要抱它。”
她的拥抱有些紧,沈知微被她抱得微微一晃,怀里的猫受惊,喵一声跳了下去,落在榻下,不满地甩着尾巴,仰头看着她们。
“安榆?”
沈安榆却只是将脸埋在她肩窝,不肯抬头,手臂收得更紧:“阿姐是我的……只是我的。”
沈知微怜她今日受惊过度,心绪不稳,拍着她的背脊柔声安抚:“阿姐在呢,没人跟你抢。”
她语气里的纵容似乎安抚了沈安榆。
小姑娘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但抱着她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像藤蔓缠绕着乔木。
“阿姐,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就算……就算我有时候不乖,惹你生气?”
“又说什么傻话,”沈知微用指腹擦过她干燥的眼角,“你是我妹妹,不对你好对谁好?”
“那说好了,”沈安榆抓住她的手指,贴在自己脸颊上,低声絮絮叨叨,“阿姐要永远对我好,只能对我最好。不能喜欢别人比喜欢我多,不能对别人比对我好……不然…不然我会很难过很难过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眼神却亮得惊人。
沈知微心中一动,觉得妹妹这话孩子气得有些过火,但转念想到她今日险些丧命,心绪激荡也是常情,便只作是小女儿家的痴语,并未深想。
“好,只对安榆最好。”她笑了笑,语气敷衍得显而易见。
沈安榆却像是得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承诺,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脸上重新绽开甜蜜的笑容,她凑上前,飞快地在沈知微脸颊上亲了一下。
“阿姐最好了!”她心满意足地重新窝回沈知微身边,这次不再紧抱着她,而是乖巧地倚着,拿起那本被搁下的杂记,胡乱翻阅,“阿姐,这个字念什么?”
沈知微看着她高兴的模样,心下稍安,耐心地指着书上的字教她认。
黑猫在榻下蹲坐了一会儿,见无人再理会它,悻悻地甩了甩尾巴,轻盈地跳上窗台蜷缩起来。
夜渐深,烛火渐微。
沈安榆打着哈欠,眼皮开始打架,却仍强撑着不肯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知微说着话,内容天马行空,从宫里的点心说到新学的琴谱,又抱怨哪个嬷嬷管得太严。
沈知微耐心听着,直到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沈知微小心地将她放平,盖好锦被,自己却毫无睡意。
帐幔低垂,烛火被她捻暗,只余一角灯盏散发着朦胧的光晕。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身旁妹妹清浅的呼吸,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上,白日里马场的惊险,萧翎钧的失控,萧望卿那支精准的箭矢,以及妹妹异常依赖的言语,交织在脑海中,纷乱难理。
翌日清晨,沈知微醒来时,身侧已空。
侍女听得动静,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洗漱,低声道:“二小姐天刚亮便醒了,怕
吵着您,自己去外间梳洗了,这会儿正在小厨房盯着人给您熬粥呢。”
沈知微还有些没睡醒,起身简单洗漱了下,披衣走出内室。
刚进小厨房,她便看见沈安榆挽着袖子站在灶台边,正拿着小银勺尝着砂锅里的粥。
“味道淡些,阿姐口味轻,再撇点油花下去,”她小声吩咐着厨娘,“糖渍的花生米备好了吗?要碾得碎碎的,撒在上面才好喝。”
那厨娘连声应着,脸上带着笑。
沈知微站在帘后,没有进去。
她口味其实不轻,轻的应该是原本的那个沈知微。前世缠绵病榻,汤药灌得舌根发苦,她便格外嗜好那些滋味浓烈的食物,辛辣的,咸香的,能压过喉间那股药味和血腥的东西。
“安榆。”她在心中暗叹,轻声唤道。
沈安榆闻声回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放下银勺小跑过来,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阿姐醒啦?粥快好了,我让他们按你的口味做得清淡些,你尝尝喜不喜欢?”
“不必如此麻烦,”沈知微抬手,用指尖拂去她颊边沾到的一点灶灰,“宫中嬷嬷们伺候得周到,何必自己动手。”
“她们熬的粥总不如我盯着放心,”沈安榆仰着脸笑,眼睛弯成月牙,“阿姐昨日受了惊,该好生补补。”
她说着,拉沈知微到桌边坐下,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又撒上细细的糖渍花生碎,推到她面前:“快尝尝!”
粥熬得火候正好,米粒软烂,香气扑鼻。沈知微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温度恰到好处,只确实过于清淡了些,几乎尝不出什么滋味。
她面上不显,慢慢吃着,抬眼看向对面双手托腮,眼睛亮晶晶望着自己的妹妹:“很好喝,安榆用了心。”
沈知榆立刻笑得更开心,絮絮说着熬粥的窍门,又抱怨小厨房的婆子手脚不够利落,需得她时时盯着才行。
用过早膳,沈安榆又忙不迭地亲自去沏茶,挑的是昨日萧翎钧送来的碧螺春,水温、冲泡手法竟都像模像样。
“阿姐尝尝,我跟着宫里茶嬷嬷学的,不知合不合你口味。”她将茶盏轻轻放在沈知微手边。
沈知微端起茶盏,茶香清冽,入口回甘。她看着妹妹那副屏息等待评价的模样,心中那点异样感再次浮现,却又被她压下。
或许……只是妹妹想与她更亲近些。
“很好。”她放下茶盏,语气温和。
沈安榆唇角弯起,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挨着她坐下,拿起绣绷,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
这种近乎黏人的依恋持续了一整天。
沈知微看书,她便在一旁安静地绣花,偶尔递上一块剥好的果仁;沈知微临帖,她便磨墨铺纸,眼神专注地追随着她的笔尖;甚至沈知微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她也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事,轻声问:“阿姐可是闷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的照顾无微不至,眼神却让沈知微坐立难安,又不好也不想发作。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
午后,谢明煦不请自来,人未到声先至:“沈知微,昨日马场那般热闹,你也不遣人叫上我!听说我们三殿下又出了风头?快与我说说……”
他话音未落,原本挨在沈知微身边看书的沈安榆立刻抬起头,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放下书本站起身,挡在沈知微身前半步,对着走进来的谢明煦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谢世子安好。”小姑娘声音清脆,礼数周全,脸上带着浅笑。
谢明煦脚步一顿,扇子摇得慢了些,桃花眼在沈安榆身上转了一圈,又瞟向后方安然坐着的沈知微:“哟,安榆妹妹也在?这是……防着哥哥我呢?”
沈安榆面色不变,依旧笑得甜美:“世子说笑了,只是阿姐昨日受了惊,需得好生静养,不便待客。世子若无事,不妨改日再来?”
这话说得客气,逐客令却下得明明白白。
谢明煦何曾吃过这种闭门羹,当下挑眉,扇子一合,似笑非笑地看向沈知微:“沈知微,你这妹妹…几日不见,倒是越发有主意了?”
沈知微放下书卷,无奈地看了一眼梗着脖子挡在前面的妹妹,对谢明煦道:“她年纪小,昨日又受了惊吓,世子莫与她计较,”说着,轻轻拉了拉安榆的衣袖,“安榆,不得无礼。”
沈安榆抿了抿唇,极不情愿地侧身让开半步,却仍紧紧挨着沈知微站着。
谢明煦嗤笑一声,自顾自地在旁边椅子上坐了,翘起腿:“成,哥哥我大度,不跟小丫头一般见识。”
他凑近沈知微,压低声音:“哎,说真的,昨天怎么回事?听说那马疯得邪乎?萧望卿那箭射得当真那么准?隔着那么远……”
他话未说完,沈安榆端起方才给沈知微倒的那杯茶,递到谢明煦面前:“世子请用茶,这茶是太子哥哥昨日刚赐下的,滋味甚好,世子多品品。”
谢明煦被她这话一堵,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看着那杯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没好气地接过来,灌了一大口,烫得直吐舌头。
沈安榆像是没看见,转身又给沈知微续了杯热的,柔声道:“阿姐,喝热的,方才那杯凉了,对身子不好。”
谢明煦:“……”
沈知微:“……”
谢明煦碰了一鼻子灰,又见沈安榆像防贼似的防着他,顿觉无趣,胡乱扯了几句闲篇,便摇着扇子悻悻走了。
送走谢明煦,沈安榆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她重新挨着沈知微坐下,拿起书卷,语气轻快:“烦人的总算走了,阿姐,我们继续看。”
沈知微看着她的侧脸,心中那点疑虑再次浮起,却又抓不住头绪。
这似乎…不像她之前那个怯生生的妹妹。
如此过了两三日,沈安榆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沈知微,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同时也无形中隔绝了所有外来打扰。连林文远遣人来请安,都被她三言两语软中带硬地挡了回去。
直到这日傍晚,宫中来了嬷嬷,说是皇后娘娘思念安榆,命她即刻回宫。
沈安榆显然不愿走,拉着沈知微的衣袖,眼圈微红:“阿姐,我能不能再多留一日?就一日……”
沈知微替她理了理宫装的襟口,温声道:“娘娘召见,不可任性。在宫中要谨言慎行,好好听娘娘和殿下的话。”
沈安榆咬着唇,低头沉默片刻,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乖巧的笑容:“嗯,我知道了。”
“阿姐……要记得想我。”
“会的。”
送走妹妹,小楼里骤然安静下来。
沈知微独自坐在窗边,竟觉得有些不习惯。案上还放着安榆未绣完的帕子,针脚细密,绣的是同心莲。
她拿起那帕子,指尖拂过光滑的丝线,微微出神。
或许是自己多想,安榆只是因为那日受了惊,才太过依赖她罢了。
如此想着,心下便也释然。
榻脚的黑猫终于得了与她亲近的空间,跳进她的怀里揣起爪子,眯着眼打盹。
阳光暖融融地晒着,沈知微抱着猫倚上软榻,也有些昏昏欲睡。
眼睛还没合上,窗外忽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她轻啧一声,抱着猫走到院外。
只见院门处,林府管家正拦着一名身着北疆军服的将官,面色为难地说着什么。
那女子身形挺拔,面容被军帽遮挡大半,手中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盒。
“小姐正在歇息,不便见客,将军有何物事,交由老奴转呈便是。”
将官却摇了摇头:“殿下有令,此物需亲手交予沈小姐,并有一句话要当面带到。”
沈知微打了个哈欠,微微眯起眼睛。殿下?北疆军服…是萧望卿的人。
她正沉吟间,那将官似有所觉,抬头朝小楼方向望来。目光触及站在窗边的她时,立刻抬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姿态恭敬。
“沈小姐,”她扬声道,声音穿透庭院,“卑职奉三
殿下之命,前来送还小姐昨日遗落之物。”
遗落之物?她昨日并未遗落任何东西。
沈知微心下明了,这不过是萧望卿寻个由头派人前来探看的借口。
她略一颔首,对楼下扬声道:“有劳将军,请进来吧。”
管家见状,只得侧身让开。
将官走进小院,至楼前阶下止步,再次行礼,双手将木盒高举过头:“殿下吩咐,此物完璧归赵,请小姐查验。”
侍女上前接过木盒,呈到沈知微面前。
盒子入手沉甸甸的,雕工古朴,并未上锁。沈知微指尖微动,掀开盒盖。
里面并非她预想中的珠宝珍玩,而是一柄带鞘的短匕。
匕鞘由鲛皮所制,触手温凉,其上并无繁复纹饰,只镶嵌着几颗色泽黯淡的铆钉,简洁异常。
她抽出短匕,刃身并非亮眼的银白,而是一种经过特殊淬炼的暗沉乌色,刃口极薄,是把好刀。
匕身靠近护手处,刻着一个极小的徽记,是北疆萧望卿麾下精锐玄甲营的标记。
这绝非闺阁女子会佩戴的饰物,而是一柄真正饮过血的,战场上的杀人利器。
“三殿下还有何话?”她合上盒盖,声音平静无波。
那将官垂首道:“殿下说,京城风大,小姐身子弱,平日深居简出为好。若遇疾风,当以此物斩断枯枝,护佑自身周全。”
言辞隐晦,言意赤裸。
沈知微沉默片刻,将木盒递给侍女:“替我谢过殿下厚赠。殿下的心意,我明白了。”
那将官并不多言,再次行礼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萧望卿所赠的那柄乌色匕首,被沈知微随手收入了妆匣底层,与几件不甚常用的旧饰物搁在一处。
她无意动用这柄沾染着北疆风沙与血腥气的凶器,更不欲与那位寡言的三皇子再有更多牵扯。
那日马场惊变,他出手解围,她承了情,道了谢,便该两清。
至于这突兀的赠礼,她权当是那位殿下心思难测,一时兴之所至。
日子重归平静,只是院外的眼睛似乎又多了几双。
萧翎钧并未明言,但东宫对她这方小院的守护加固了一层又一层。她偶尔推窗,能瞥见远处屋檐下掠过不属于十七的侧影。
她只作不知。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中弥漫着雪前的湿冷。
沈知微颇觉烦闷,一时兴起,吩咐备车,欲往城南的归元寺去。并非为礼佛,只是那寺中有几株老梅,据说是前朝遗种,花开时冷香浸骨,她想在雪前先去瞧瞧。
她并未带太多随从,只一名车夫,两名侍女,左右东宫护卫如影随形,不需她太过费心。
归元寺十分僻静,香火不算鼎盛,古木参天。寺中知客僧认得林府的马车,恭敬地将她引至梅园附近便悄然退下。
园中果然有梅,并非大片栽植,只疏落几株,枝干上已星点缀了些许花苞,大多还紧闭着,唯有向阳的几朵耐不住性子,抢先吐露出一点嫩黄的花蕊。
沈知微沿着小径缓步而行,侍女捧着暖炉跟在身后几步远处。
她在一株花开得最盛的老梅前停下,仰头细看那凌寒而绽的娇嫩,胸中烦闷稍减。
她看得入神,未曾留意到梅林深处,另一道几乎与灰褐色枝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
作者有话说:沈安榆此人,笑语嫣然,娇憨类稚。素纱其表,心曲如锁。
纤指拂过锦瑟弦,低眉掩去眸底锋。
和绿茶无关,只是肯为阿姐花心思罢了。
第35章 梦魇
看得久了,颈后微微发酸。沈知微稍稍退后半步,目光仍流连在花枝上,却冷不丁撞上一片玄色衣角。
她骤然转头。
萧望卿就站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梅树下,隔着疏朗的枝桠,身影挺拔料峭。他似乎比她来得更早,肩头氅衣的狐毛沾了些水汽,不知是霜是雾。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愕,没有回避,萧望卿的目光沉闷得像潭深水,不起波澜,却也未因她的注视而移开。
沈知微率先收回视线,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看似游刃有余,实则并非如此。
她无意与这辈子的萧望卿有更多牵扯,尤其是在这僻静之处,东宫的眼睛就在某处看着。
她转身欲沿着小径继续往前走。
“沈小姐。”萧望卿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知微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停下脚步:“三殿下也来赏梅?”
“路过。”他答得简短,脚步声自身后靠近,最终停在她身侧三步之外。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不至于失礼,又恰好能让人听清言语。
“这梅,开得比宫里早些。”
沈知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另一侧的白梅,花苞莹白,缀在黝黑枝干上,确实已有零星绽放。
“地势高,向阳,自然早些。”她随口应道。
萧望卿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继续道:“北疆苦寒,少见梅花。偶有商队带来几盆,也活不长久。”
……示弱。
他气色似乎更差了些,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前世最后几年,那人已是九五之尊,眉宇间积威日重,却也会在深夜批阅奏折疲惫时,在她面前揉按额角,露出类似的神情。
今生萧望卿与那个雪地中的孩子显然不同,手握兵权,敢于宫宴上那般行事,可这股在她面前流露的弱势倒是一点没变。
有的放矢,沈知微向来吃软不吃硬。
“殿下如今回京,尽可细赏。”她淡淡道。
萧望卿收回目光,看向她:“京中繁华,确实与北疆不同。”
“人也不同。”
沈知微笑了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是不同。”
两人一时无话,小径将尽,前方是一处小小的六角凉亭。沈知微本欲径直穿过,萧望卿却停下了脚步。
“亭中歇息片刻如何?”他问道,语气算不上征询,却也并非命令。
沈知微抬眼看了看天色,铅灰色的云层愈压愈低,似乎真有落雪的迹象。
她出来得急,并未带伞,若真下起雪,逗留亭中暂避也无不可。更重要的是,她察觉到暗处那道属于东宫暗卫的气息,此刻若断然拒绝,反倒显得刻意。
“也好。”她点了点头,率先步入亭中。
亭内石凳冰凉,侍女忙将捧着的锦垫铺上。沈知微坐下,萧望卿则站在亭柱旁,看着亭外景致并未落座。他身姿挺拔,即使只是随意站着,也自带一股收敛的锐气。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至亭外等候。
寂静再次蔓延,比方才并肩而行时更令人难耐。沈知微不是擅长没话找话的人,萧望卿更不是。
沈知微端坐锦垫之上,并未去看身侧伫立的萧望卿。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沉静而直接,不带丝毫掩饰,却也并无逾矩的冒犯,只是看着。
这种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至于恼怒。
就在沈知微开始觉得石凳的凉意透过锦垫渗入肌肤时,身侧一直沉默伫立的人,忽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晃动的幅度很小,若非沈知微感官敏锐,几乎难以察觉。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
只见萧望卿依旧保持着靠亭柱而立的姿势,但那双总是锐利的墨色眼眸,此刻却失了焦距,长睫低垂。搭在亭柱上的手指微微收紧,竭力维持平衡不让身体倒下。
竟是……站着睡着了。
沈知微有些头疼,若非亲眼所见,她绝难相信,警觉如萧望卿,会在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姿态。
是伤后体虚,还是连日奔波劳累所致?
她看着他苍白脸上难以掩饰的倦怠,那双总是带着警惕与疏离的眼睛紧闭着,竟无端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与她记忆中那个无论多累多痛,都强撑着挺直脊梁的少年别无二致。
沈知微看着亭外愈加密集的雪幕,又看了看依旧沉睡的萧望卿,轻轻叹
了口气。
她起身走到亭边,对候在远处的侍女低声吩咐了几句。
侍女领命,悄然退下。
不过片刻,侍女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正是萧望卿之前解下放在一旁石凳上的。
沈知微接过斗篷,触手冰凉。她走到萧望卿身前,略一迟疑,还是抬手将斗篷轻轻披在了他肩上。
动作间,她离他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
斗篷落下的瞬间,萧望卿的肩膀微抖,即便在沉睡中,那份刻入骨子里的警觉依旧存在。
但他并未醒来,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随即像是卸下了某种重负,微微偏过头,脸颊蹭过斗篷风毛的边缘,像一个寻求温暖的孩童。
沈知微替他拢好斗篷,指尖无意间擦过他颈侧的皮肤,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意,竟是冷汗。
随后便裙角被什么轻轻扯动。
她低头,只见那团墨黑不知何时从马车里溜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蹲在她脚边,正用爪子勾着她的裙摆,仰着脑袋,鎏金的猫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咕噜声。
它怎么跟来了?方才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她下车时便没惊动它。
沈知微弯腰,想将它捞起,免得它惊扰了亭中沉睡的人。
黑猫却灵巧地一扭身,避开了她的手,转而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萧望卿脚边。它先是警惕地嗅了嗅那靴履上沾染的尘土气息,随即竟绕着他走了两圈,在他脚旁的阴影处蹲坐下来,尾巴尖轻轻摆动,并未像往常对待陌生人那般龇牙或躲闪。
沈知微新鲜地挑眉,这猫性子独,除了她,对旁人向来爱答不理,连谢明煦那般凑上来讨好都能甩一尾巴灰,今日对着这位煞气内敛的三殿下倒是反常地温顺。
她没作声,只静静看着。
萧望卿依旧沉睡着,对脚边多了一只猫毫无所觉。他呼吸平稳绵长,只是眉心依旧微微蹙着,像是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斜斜打入亭中,在石阶上积了薄薄一层。寒意渐浓。
沈知微拢了拢自己的披风,目光落在萧望卿肩头那件单薄的斗篷上。他穿得本就不多,方才又站了许久,此刻虽在睡梦中,唇色却似乎比方才更淡了些。
她正犹豫是否要唤侍女再取个手炉来,脚边的黑猫却动了。
它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轻盈地跳上了萧望卿身旁的石凳。它先是凑近他垂在身侧的手,用湿凉的鼻尖小心翼翼地嗅顶了顶他的指尖。
就在这时,沈知微注意到,萧望卿搭在亭柱上的手指动了一下,眉心再次蹙起,呼吸也变得略微急促。
几乎同时,蹲在他脚边的黑猫也忽然动了动耳朵,喉咙里的咕噜声停了下来,它抬起头,望向萧望卿的方向,背脊的毛微微炸开,尾巴不安地拍打着石凳。
一人一猫,竟似被同一种无形的痛苦牵引。
太奇怪了。
她并非关心则乱之人,只是眼前景象实在蹊跷。萧望卿何等警觉,即便重伤虚弱,也不该在外人面前睡得如此沉,更不该流露出这般……近乎脆弱的痛苦神色。
还有这只猫,她的猫。
得说沈知微有些不快。
她的视线落在黑猫身上,它平日对生人避之不及,只肯与她亲近,此刻却明显对萧望卿表现出异样的关注。
得说沈知微真的有些不快,虽远达不到迁怒的地步。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萧望卿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他整个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喘息急促,仿佛被某种庞大的无形之物重击。
沈知微心头一紧,这反应不似寻常梦魇,或许是旧伤复发,她想起竹林里那道狰狞的伤口。若未妥善处理,反复发作亦是常事。
或者……
沈知微本不信鬼神,但重生一遭,已不是她信不信的问题。
她屏住呼吸,向前挪了半步。
萧望卿的眉头锁得更紧,面容因梦魇而微微扭曲,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看似在说什么,实则连声音都未发出。
她眉心微蹙,下意识上前一步,几乎要伸出手去推醒他。
然而,她的指尖尚未触及萧望卿的衣袖,他却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先一步睁开了眼睛。
墨色的瞳孔在睁开的一瞬间全然涣散,沈知微正对上里面盛满的惊悸与痛楚,还有…狂喜。
那眼神太过复杂,也太过陌生,绝不属于她所认识的,这个年纪的萧望卿。
更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跋涉了太久太久的人,骤然窥见了一线光亮时,混杂着巨大希望与更深恐惧的眼神。
她的手僵在半空。
四目相对。
第36章 亏欠
亭中积雪渐深。
萧望卿骤然睁开的眼眸里,那片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惊悸与狂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涟漪便迅速沉底。
他眨了眨眼,长睫上凝结的细微水汽颤落。视线先是茫然地落在沈知微僵在半空的手上,继而缓缓上移,对上她近在咫尺的昳丽面容。
他猛地向后退了半步,脊背撞上冰凉的亭柱,发出一声闷响,动作间免不得牵动伤势,无声倒吸一口凉气。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比平日更低沉几分,听不出任何异样,唯有耳根通红。
沈知微心中暗笑,收回手退后半步,拉开一个合宜的距离,目光扫过亭外愈发密集的雪幕。
“雪势渐大,殿下若是疲乏,还是早些回府歇息为好。”
萧望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亭外,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着,迷蒙了远山近树。
他沉默一瞬,才道:“无妨,只是旧伤偶有反复,歇息片刻便好,”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她,“劳沈小姐久候。”
“并未久候,”沈知微摇了摇头,“我也正欲赏梅。”
亭内一时寂静,石凳上的黑猫甩了甩尾巴,跳下地,蹭到沈知微脚边,仰头看着她。
萧望卿的也随之落在猫身上,看了片刻,忽道:“这猫……倒是颇有灵性。”
沈知微弯腰将猫捞起,指尖陷入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野惯了,不过是瞧着乖巧。”
萧望卿没再接话,视线却并未移开,依旧看着那团窝在她臂弯里的墨黑。他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透过猫在看什么别的东西。
半晌,他开口,声音很轻:“沈小姐……家中可还有兄弟?”
沈知微抚着猫背的手指一顿,她抬眼看向萧望卿,他依旧望着亭外风雪,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臣女家中遭难,唯余姊妹二人相依为命,”她缓缓道,“并无兄弟。”
“是我唐突了,”萧望卿先道了歉,抿了抿唇,“只是……近日总梦见一位故人,心中有些感慨,故而失言。”
“哦?”沈知微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黑猫的皮毛。那毛团在她怀里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知是怎样的故人,竟能入三殿下梦境。”
他摇了摇头,微微蹙眉,像是不习惯这般倾诉,话语却未停:“记不清了,或许也算不得故人。梦境模糊,只依稀记得他也姓沈,身形清瘦,性情……极好。”
他像是不知该如何形容,想了半天,只说出一个珍而重之的极好。
“性情极好?”沈知微觉得有趣,抬起眼笑了笑,“能让殿下用上极好二字,想来是位光风霁月的君子。”
萧望卿被她问得一怔,像是自己也未深思过此节。他沉默片刻:“或许……并非君子。”
沈知微抚着猫的手微微一顿。
“梦中那人,似乎总是蹙着眉,”萧望卿继续道,声音有些含糊,像是于背后说人心虚,“待人接物算不得温和,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他沉吟几时,似乎在搜寻更确切的词句:“但他心是善的,见不得无辜受累,看不得弱小受欺。明明自身难保,却总想护着旁人。”
沈知微垂眸,捻着猫儿柔软的耳尖。黑猫舒服地仰起头,蹭了蹭她的手腕。
“听起来,倒是个矛盾的人。”她轻声道。
“是有些矛盾,”萧望卿颔首,笑了一下,那
笑意短暂地驱散了他眉宇间的阴郁,却更添几分涩然,“有时觉得他心思深沉,难以揣度;有时又觉得……简单得一眼便能看透。”
“只是我总在惹他生气。”
沈知微抬起眼。
雪花从亭外飘入,落在他披着的氅衣肩头,顷刻消融,留下深色的水痕。
“殿下为何会这般想?”
萧望卿的目光从亭外纷扬的雪片上收回,落在她怀中慵懒的黑猫身上,似乎借此避开与她直接对视:“不知。许是我总在梦中做些蠢事,说些蠢话,惹他不快。”
他顿了顿,像是斟酌词句:“又或许,是我总想护着他,却总也护不住,反倒……累他更深。”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
沈知微抚着猫儿的手未停,指尖感受着皮毛下温热的搏动。她想起前世最后那几年,萧望卿已是九五之尊,权势滔天,却依旧会在深夜踏入她药味弥漫的寝殿,屏退左右,只为亲手替她掖一掖被角,或是默然坐于榻前,直至天明。
那时他眼神沉静,喜怒不形于色,她却总能从中窥见一丝类似的,深埋的无力与悔意。
如今听来,这悔意竟似从更早时便已种下。
“护不住,便不护了吗?”她略一思索,抬起眼看他,“若真心想护着一个人,尽力便是。成与不成,有时也由不得自己。对方若知你心意,便不会怪责。”
萧望卿倏然转头看她,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叹息。
“沈小姐……说得轻易,”他声音愈发低沉,“若那代价,是对方永不宽宥的厌弃呢?”
沈知微闻言轻笑:“殿下梦中的那位故人,听起来不像心胸狭隘之辈。为着旁人待他好过,便记恨上对方,这等事,大约是做不出的。”
她怀中的黑猫似被她的笑声惊动,仰头蹭了蹭她的下颌。
萧望卿的视线追随着她的笑意,怔忡片刻,才低声道:“沈小姐似乎,很了解这类性情的人?”
“不算了解,”沈知微摇头,指尖点了点黑猫的鼻尖,“只是觉得,肯在梦中让殿下这般记挂的人,总不至于是个是非不分,恩将仇报的。”
她语气松散,仿佛只是随口一说。他此刻的神情,与记忆中那个因她一句重话而闷闷不乐数日的少年君王,隐隐重叠。
“是非不分……恩将仇报……”萧望卿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品味着其中的意味,“他自然不会,是我不配。”
这话说得极重。
沈知微眉头蹙了一下,她不喜听人这般妄自菲薄,尤其不喜萧望卿如此。前世他便是这般,将许多并非他过错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沉默地背负着,直至将她身死的重担也一并扛下。
“配与不配,岂是殿下自己说了算的?”她语气淡了些,“若对方觉得值,那便是值了。”
萧望卿肩头的氅衣已被雪水洇湿深色的一块,他却恍若未觉,只定定地看着沈知微,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一字也吐不出。
良久,他才移开视线,声音飘忽得像梦呓:“若他……从未觉得值过呢?”
“殿下又非他,如何知晓他心中所想?”值与不值,早已算不清。她向来不懂萧望卿在自伤什么,听到这话眉心一跳。
“梦境终究是梦境,当不得真。或许他早已释怀,独留殿下在此耿耿于怀。”
“但我…亏欠他良多。”
人死如灯灭,前尘旧怨,纠缠无益。更何况,这一世的萧望卿,尚且年少,未曾经历那些蚀骨锥心的抉择,更像一头伤痕累累,却依旧试图保持骄傲的幼兽。
“三殿下,”她揉了揉额角,感觉拳头有些硬了,“梦境之事,虚妄难凭。或许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近日劳顿,旧伤末愈,心神不宁也是常事。”
“至于亏欠与否……若梦中之人当真如殿下所说,是位至情至性的君子,想必他行事但求心安,未必会执着于他人是否感念回报,殿下又何必自扰?”
萧望卿身体僵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沈知微脸上,这一次盯着她看了许久。
“沈小姐……”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有时说话的神态,与我梦中那人,竟有几分相似。”
“是吗?那倒是臣女的荣幸了。只可惜,臣女福薄,并无殿下梦中故人那般‘极好’的性情。”
她话中的自嘲恰到好处,将他那句相似轻轻揭过。
萧望卿却并未被她带偏,依旧凝视着她,眼神深邃:“不止神态…就连这般……不肯承情,惯会避重就轻的性子,也像。”
沈知微抚着小猫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她抬眼,迎上萧望卿的目光,那双墨色的瞳孔里映着亭外灰白的天光,也映着她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试探质疑。
她心下微哂。这辈子的萧望卿,心思比她预想的还要敏锐些,或者说,执拗些。梦境之事,虚无缥缈,他竟也能联系到真人身上。
不过,他梦到的既然是沈公子,想来记忆仍是错乱的,并未将她与前世那个病骨支离的东宫伴读联系起来,这倒省去不少麻烦。
“三殿下此言何意,”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冬日凛冽的空气沁入肺腑,多少让脑子清醒几分,“臣女与殿下梦中故人素昧平生,这像字从何谈起?莫非殿下以为,臣女与那位故人有什么渊源不成?”
萧望卿被她这般直白地反问,怔了一下,眼底那点恍惚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窘迫,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多么唐突失礼。
“我并非此意,”他微微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耳根那点薄红又深了些许,“只是梦中情形太过真切,偶尔见到与梦中人气质相近者,便难免……胡思乱想。冒犯之处,还请沈小姐见谅。”
他道歉得干脆,语气诚恳。
沈知微见好就收,神色稍缓:“原是殿下思虑过甚。梦境光怪陆离,做不得真,殿下还需以身体为重,莫要沉溺其中才是。”
萧望卿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沈知微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沈小姐说的是。只是有些梦,即便知道是梦,醒来后心口仍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怅然若失,难以释怀。”
“若换作沈小姐,可会怨恨一个……本想对你好,却总将事情搞砸的人?”
沈知微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到自己身上。
她垂眸思索片刻,复又抬眼:“怨恨与否,要看那人本心如何。”
“若本心是善,只是力有不逮或方法不当,纵使结果不佳,也谈不上怨恨二字。”
萧望卿的视线紧紧锁着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敷衍或回避,但是没有。
“力有不逮,方法不当,”他低声重复,“若那本心……也并非全然光明,掺杂了私欲和妄念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私心杂念才是常情。只要那点私心,不曾真正伤害到想护着的人,便算不得大错。”
“论迹…不论心?”他喃喃道,缓缓直起身,“若那人所为,最终反倒成了束缚他的枷锁,令他……不得自由,甚至痛苦呢?”
沈知微闻言叹气。
“三殿下这话,倒像是戏文里唱的痴男怨女了。”
“这世间,谁又能真正束缚得了谁?所谓的枷锁,多半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若那人自己觉得是枷锁,旁人给的一切,自然都是负累;若他觉得是甘之如饴,那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算不得什么。”
“便如同父母之于子女,师长之
于学生,严厉管束,初心或许是为其好,但若方法不当,成了桎梏,惹来怨怼也是常事。可这便能全盘否定那份初心么?似乎也不能。”
萧望卿怔怔地听着,梦中的那份沉重亏欠,那份无论如何努力似乎总是差之毫厘的无力感,在此刻仿佛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出口。
“若我……从未给过对方选择的机会呢?”
“……”
“殿下似乎总将梦中那人想得过于脆弱,又将自己看得过于重要。仿佛您的每一个举动,都能轻易决定他的悲喜生死。”
萧望卿被她的话刺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从驳起。
“或许……是我自负了。”他最终低声道。
“非是自负,”沈知微纠正道,目光重新落回怀中慵懒的黑猫身上,“是执念。殿下陷在梦境带来的情绪里,将梦中人的感受与自己的愧疚无限放大,反倒看不清最简单的事实。”
“最简单的事实?”
“那便是,无论梦境如何,现实中,殿下与那位故人早已殊途。他若安好,殿下耿耿于怀不过是自寻烦恼;他若不幸,殿下沉溺过往亦于事无补,”她语气鲜少这样平和,“殿下如今更应顾惜自身。北疆初定,京中局势未明,殿下身为皇子,肩负重任,实在不该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耗费过多心神。”
萧望卿沉默良久。
“沈小姐似乎总能一语中的,”他声音低沉,“倒显得我…庸人自扰了。”
沈知微颔首:“臣女妄言,殿下不怪罪便好。”
“岂会怪罪,”萧望卿摇头苦笑,“只是……道理虽明,心结难解。或许真如沈小姐所言,是我执念太深。”
“若……我是说若,有机会再见梦中那人,沈小姐觉得,我当如何?”
“若真有缘再见,殿下不妨问问他,可曾后悔。”
“后悔?”
“问问他,可曾后悔遇见殿下,可曾后悔走过那段路。若他答不悔,殿下便可释然;若他答后悔……”
“那殿下更该释然。”
“因为一个真心后悔过往之人,绝不会希望故人因他而困于原地,止步不前。”——
作者有话说:沈小姐今生温良许多
因他们不甚相熟,即使萧望卿不能辨明自己是否确是梦中公子,即使明白萧望卿不会因此动怒,即使她火气渐盛
也多少压住了大嘴巴子抽他的念头
第37章 香饼
雪粒子不知何时变成了细密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梅枝,将方才那点零星嫩黄也尽数掩埋。
天地间一片素白,萧望卿的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雪。
“沈小姐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他垂着眼睫开口,那些外泄的情绪已被妥帖地收敛回去,“是望卿执拗了。”
沈知微轻轻抚着怀中猫团的下颌,并未接话。
有些话,点到即止。说多了,反倒显得刻意。
萧望卿转过身,对着她,极为郑重地拱手一礼:“今日叨扰小姐清静,听望卿妄语良久,又蒙赐教,感激不尽。”
沈知微侧身避过:“殿下言重了,不过闲谈几句,当不起殿下谢字。”
“当得起,”萧望卿恭敬地直起身,目光在她面上一掠而过,很快移开,“雪深路滑,小姐身子单薄,不宜久留风寒之地。望卿……先行一步。”
他不再多言,转身步入雪中。身影很快被漫天白絮吞没,消失在梅林小径尽头。
细雪落下,不过片刻便将足迹覆盖,一点都不剩了。
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彻底消失,怀中的黑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团成一团,继续打盹。
沈知微无声叹气。
萧望卿最后那几句话,听起来像是被她说服。可他离去时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深邃,不像是释然。
她并非毫无触动,只是前尘旧事早已过去,再多的纠葛与亏欠,也该随着那一碗孟婆汤尽数勾销。这一世,她只想护住想护之人,过几天清静日子。
归元寺的梅,终究没能在雪落前看尽。倒也无甚可惜,花开有时,强求不得。
沈知微倚在窗边,指尖捻着一页书角,闭目养神。
今日梅园之事,萧翎钧此刻必然已知晓。但他今日未曾出现,也未遣人来。
这不像他。
自她重生以来,她的殿下几乎无孔不入地将存在感渗透进她生活的每一寸缝隙,用那种看似温和实则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她牢牢圈定在他的视野之内。
此刻的沉寂反倒不寻常。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添茶,见她望着窗外出神,低声禀道:“小姐,方才东宫遣人送了些新制的梅花香饼来,说是殿下瞧着今冬初雪,想起小姐素日爱用,便让膳房试着做了,请小姐尝尝鲜。”
沈知微回神看去,案几上确是多出一碟精致点心,梅花形状,酥皮洁白,透着淡淡的粉,瞧着便惹人喜爱。
“殿下呢?”她问。
“来人只说殿下吩咐送到,并未多言其他。”侍女垂首答道。
沈知微嗯了一声,挥挥手让侍女退下。她拈起一块香饼,送入口中,酥脆香甜,是她会喜欢的口味。他总是记得这些。
只是这点心送来了,人却未至,连只言片语也无。不像问罪,倒像是…等待。
等待她的反应,或是等待她先一步开口。
他在怕。
这个认知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萧翎钧怕他那日的失控将她推得更远,怕他步步紧逼的守护令她生厌,怕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
于是便选择退开一步,将她可能的不悦与抗拒预先避开,只留下这些不会说话的点心,小心翼翼地试探。
沈知微看出来了,反而觉得喘不过气。
萧翎钧予她的,从来都是密不透风的包裹,是算无遗策的周全,是哪怕伤害也要握在掌心的偏执,何曾有过这般近乎怯懦的退避。
她闭上眼,指尖按上微跳的太阳穴。烦乱,但并非厌恶。太子殿下的感情沉重到令她无法回应,也无法推开。
她从不觉得自己亏欠萧翎钧。前世十年,彼此利用,彼此折磨,彼此支撑,早已算不清谁欠谁更多。可这一世,他捧着滚烫的一颗心到她面前,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接受?她心已冷,倦得很,实在分不出那般炽烈的感情去回应。
推开?……似乎也狠不下心。
并非余情未了,只是…终究不同。
沈知微沉默良久,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帮我取纸笔来。”她对着空寂的室内开口。
声音不高,却惊动了角落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存在。
十七如夜雾般悄无声息地现身,很快便备好了笔墨纸砚,置于临窗的案上,又无声退入阴影。
沈知微走到案前,铺开素笺,执起笔,却一时不知该写什么。
问他为何不来?太过直白,不像她。
谢他点心?未免刻意,显得生分。
解释今日梅林之事?不要,仿佛她真做了什么需要辩解的事。
笔尖蘸墨,悬停良久,一滴墨汁坠下,在纸笺上晕开一小团灰黑。
沈知微看着那滴晕开的墨迹,笔尖终究落下。
「香饼甚好。雪夜独酌,惜无对手。」
墨迹在素白笺上洇开,字迹疏懒,与她平日端稳的笔法不同。她吹干墨迹,将笺纸折起,并未放入信封,只以指尖压在砚台下。
“十七。”
阴影微动,无声近前。
“将此笺送至东宫,不必等候回音。”
“是。”
十七小心地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诗笺,垂首应是,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沈知微重新坐回窗边,看着十七的身影消失在庭院尽头,心绪更添几分烦躁,她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她并未期待萧翎钧会来。
那句惜无对手,与其说是邀约,不如说是一种姿态,一个信号。告诉他,她收到
了他的心意,并未因梅林偶遇或他之前的失控而心生芥蒂,
她了解萧翎钧,这信号于他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但他同样骄傲,且心思深沉。她这般过后,他未必会立刻放下身段赶来。
或许会等上一等,或许会遣人再送些东西。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窗外风雪声被某种更急促的声音短暂盖过。
不是马车,更像是数匹快马勒停。
沈知微执着书卷的手一颤,险些将其脱手。
有谁踏在清扫过又落了薄雪的石板上,脚步声不疾不徐,停顿的空档像是被精心丈量过,稳定得刻意。
没有通报,没有请示,门被无声地推开。
萧翎钧站在门口。
他并未穿常服,只一身青色衣袍,外罩墨色大氅,带子凌乱松垮地系着,氅衣肩头落满了未及拂去的雪花,墨发亦沾染着雪粒,在室内的暖融空气中迅速消融,留下细碎的水光。
他似乎是策马疾驰而来,气息尚且急促,面颊被寒风吹得微红,那双总是蕴着春风或深潭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地扫过,确认她无恙,安稳地坐在那里,指尖还拈着半块香饼,怀中的黑猫因他的闯入而警惕地竖起耳朵。
那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什么东西,似乎缓缓落回了实处。
“殿下?”沈知微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懵了一下,放下酥饼,欲起身行礼。
“不必。”萧翎钧的声音沙哑,像是被雪沫呛了嗓子。他抬手虚按,阻止了她的动作,反手关上门,将风雪隔绝在外。
他走到炭盆边,解下浸湿的大氅,将其挂在一旁的梨木架上,动作略显仓促。
他像是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匆匆离席,连更衣都顾不上。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一只不太友善,瞪着不速之客的黑猫。
萧翎钧站在炭盆边,指节分明的手悬在炭火上方。氅衣上的雪水受热,蒸腾起细微的白汽,缭绕在他周身,让他看起来像是从一场风雪幻境中匆匆走入现实的剪影。
他没有立刻开口,也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烤着火,仿佛专程而来,只是为了借这一盆炭暖。
沈知微怀中的黑猫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噜声,尾巴不悦地甩动着,对这个侵入者表达着明显的不满。她抬手,指尖轻轻挠了挠它的耳根,它才勉强安静下来,但一双竖瞳仍警惕地盯着炭盆边的身影。
沈知微没有问他为何而来,答案彼此心知肚明,问出口反倒显得矫情。
良久,萧翎钧似乎终于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他转过身,走到她对面的椅榻上坐下,姿态看似放松,脊背却依旧挺直。
他看向她手边那碟只少了一块的香饼上。
“不合口味?”
“尚可,”沈知微抬眼,将书卷合上,置于一旁,“只是方才用了些茶点,还不太饿。”
萧翎钧点了点头,视线又扫过她膝头的黑猫:“这猫倒是愈发黏你了。”
“野性难驯,不过是贪图此处暖和。”
又是一阵沉默。
萧翎钧的指尖在膝上无意识地轻点了几下,像是斟酌着词句,他今日似乎格外难以维持那副游刃有余的假面。
“今日……原该去兵部议事,”他终于又开口,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年关将至,北疆的粮草辎重,需得加紧调度。”
沈知微静静听着,并不插话。
“几位老将军争论不休,都觉得自家麾下儿郎该得头份,”太子殿下微微蹙眉,像是真的被政务所扰,“吵得人头疼。”
他说着,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指尖白皙,骨节处因长久握笔习武而带着薄茧。
沈知微看惯了这双手,垂眼为他倒上一杯热茶。
“殿下辛劳。”她客套了一句。
萧翎钧放下手,看向她:“看到你遣人送来的笺子时,户部的老尚书正拉着我核算来年春耕的银钱。”
“吵嚷声,算盘声,炭火盆子烧得太旺的燥气混在一起。”
“待展开信笺,看到那几行字,”他语速渐缓,“忽然就觉得……那些声音,都远了。”——
作者有话说:萧翎钧忽然有些后悔。
后悔来得这样急,这样狼狈,将那份因她只言片语而掀起的惊涛骇浪,明晃晃地摊开在她面前。
他本该再等等,等夜深一些,等雪再大一些,或许遣人再送一坛新酿的梅花酒来,附上一句更得体的话。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一身未掸净的风雪,坐在这里,近乎笨拙地、徒劳地,试图从她随手书写的字句里,抠出一星半点他渴望的东西。
他怕了。
怕她这近乎施舍般的缓和背后是更深的疏离。
怕她什么都不再向他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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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拒绝
“兵部与户部的老爷们若知道殿下为了一碟香饼撇下他们,怕是要捶胸顿足,骂我红颜祸水了。”
萧翎钧闻言,端起茶盏的手一顿。炭火的光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他们不敢,”他笑了笑,“况且,你怎知我不是寻了个由头,将后续事宜丢给谢家那小子,自己抽身而来?”
沈知微也笑了:“那世子爷怕是又要来我这儿抱怨了。”
“让他抱怨去,”萧翎钧将那碟酥饼往她的方向推了推,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北疆军报抵京,老三那边…又添了新伤。”
他看着她,话题转得突兀。
沈知微抚着猫背的手未有停顿,面色如常:“三殿下骁勇,负伤亦是常事。殿下是担忧北疆局势?”
萧翎钧盯着她瞧了片刻,像是确认了什么,他缓缓靠向椅背,姿态似乎松弛了些。
“局势尚稳,只是人不太安分,”太子殿下半躺在圈椅上,朝沈小姐这边侧过身,看着她眨了眨眼睛,“父皇有意年后让他去巡营。”
沈知微的眉头微微抬起,将猫双手捞起来,托着屁股抱在怀里:“这是陛下的信重。”
“信重?”萧翎钧轻笑一声,“或许吧。”
他不再谈论萧望卿,视线重新落回那碟香饼上:“这点心,膳房试了几次火候,总觉得差了些意思。你若不喜欢,我让他们再改改方子。”
“不必麻烦,”沈知微摇摇头,“已经很好了,劳殿下费心。”
萧翎钧看着她捻着半块香饼的指尖,看着她垂眸时微颤的睫羽,看着她怀里那只不知何时已放松警惕,重新团卧起来的黑猫。
炭火哔剥,室内暖融,她坐在那里,像一幅被精心收藏的旧画,静谧,温软。
那些在兵部与户部积攒的焦躁,那些因梅林暗卫回报而升起的不安,都被这一刻的画面熨平了。
“阿微。”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哑。
沈知微闻声抬眼,目光里带着询问。
萧翎钧到了嘴边的话忽然打了个转。他倾身,执起小炉上一直温着的玉壶,为她见底的杯盏续上热茶。
水声潺潺,白雾氤氲。
“年节下,宫里会有些热闹。”他放下玉壶。
“嗯,听闻今年要为太后的千秋操办,想必极是隆重。”沈知微顺着他的话接道。
“母后近日,常召安榆入宫说话,”萧翎钧看着她,“小姑娘活泼,很得她欢心。”
沈知微笑了笑,真心实意地说:“娘娘慈爱,是安榆的福气。”
她听出了,但不愿深想。
“阿微,”他心中一沉,声音褪去了方才的温和,“东宫,一直空悬。”
沈知
微面上的闲适也消散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雪夜,以这样一种平淡的方式被提起。
怀中的黑猫似乎察觉到气氛微变,耳朵动了动,抬起头看了看两人,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她沉默着,没有立刻抬头看他,良久才极轻地叹了口气。
“殿下,东宫之事,关乎国本,非臣女所能置喙。”
萧翎钧沉默几息,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又像是被某种情绪推动着,不得不开口。
“是不能置喙,还是不愿置喙?”
“殿下,”沈知微呼吸一滞,放缓了声音,“东宫之位,关乎国本,牵连甚广。立谁为妃,需考量家世、德行、朝局平衡,非是……非是殿下或臣女一人之心意可决。”
她避开了不愿,只谈不能。道理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萧翎钧的指尖摩挲着杯壁,依旧看着她,目光不曾移动分毫:“若孤说,这些都不必你考量。家世、德行、朝局,孤自会处置得妥妥帖帖,绝不会让你有半分烦忧。你只需……点个头。”
他的语气近乎诱哄,姿态放得极低。
“阿微,留在孤身边。若你点头,东宫会是你最稳固的屏障,无人再敢轻慢你、算计你。你想护着的人,孤会同你一起护着。你想过的清净日子,在东宫,孤一样能给你。”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直白的承诺。剥开所有算计与权衡,只剩下最核心的诉求。
留住她。
沈知微指尖蜷紧,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放得很轻。
“殿下,您知道的,我…并非不愿伴您左右。只是东宫之主母之位,太重了。”
她稍顿,试图弯一弯唇角,却只牵起一个淡淡的苦笑。
“我这般散漫性子,受不住那般拘束。每日晨昏定省,宗亲往来,宫中典仪…想想都觉头疼,”她垂下眼,指尖抚过黑猫温暖的背脊,“如今这般,偶尔能与殿下说说话,品品茶,于我而言便很好。”
“是受不住拘束,”他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还是…受不住我?”
沈知微心口微微一刺:“殿下何出此言?我若受不住您,此刻又怎会与您对坐饮茶?”
“那便是只愿与我饮茶,却不愿与我共度晨昏?”他放下茶盏站起,撑着床榻的边缘俯身,吐息凌乱,“阿微,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一个可以闲谈品茗的…故友?”
室内一时静极。
沈知微张了张口,那句“是”却卡在喉间,怎么也吐不出来。对着他那双此刻清明的眼睛,她说不出口。
“阿微,只论此刻,你对我可有一分……男女之间的心意?”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男女之间的心意?
有的。
怎么会没有。
他是萧翎钧。是那个在她最绝望时给予她庇护和毒药的人,是那个与她纠缠折磨了整整十年,早已融入她骨血的人。重生归来,见他小心翼翼,见他患得患失,见他依旧将她放在心尖最重的位置……而她并非铁石心肠。
但那点心意,太微未了,像雪地里的火星,闪烁一下,便迅速被更庞大的疲意和冷静覆盖。
见她不语,萧翎钧眼底微沉,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盒身光滑,透着常年摩挲才会有的温润光泽。
他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
玉佩的样式很奇特,并非龙凤呈祥,也不是常见的花鸟瑞兽,而是一对鸳鸯的轮廓,线条极其简洁流畅,玉质温润无瑕,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这是……”沈知微怔住。
“母后当年的嫁妆之一,”萧翎钧咬了咬唇,“据说能温养人的精气神,我瞧着这颜色……很配你。”
他拿起玉佩,那玉佩下方还缀着细细的银丝流苏,晃动间悄无声息。
“我知你不喜奢华,厌烦拘束。东宫的规矩困不住你,那些凤冠霞帔若你觉得沉重,亦可减免,”他将玉佩递到她面前,“阿微,我并非要一座完美的泥塑木偶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要的是你。只是你。”
“你可以继续看你的杂记,养你的猫,嫌烦了就把谢明煦轰出去,甚至……偶尔去见见你想见的人,”他说最后一句时,语调未有丝毫变化,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我只要你肯点头,肯让我名正言顺地护着你,陪着你。”
“答应我,至少…多考虑一下。”
玉佩悬在她眼前,那暖白的微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他给出的条件优厚得惊人,几乎颠覆了她对太子妃的所有认知。他像是在用尽全部力气,为她打造一个镶金嵌玉却无比宽松的笼子,只求她愿意走进来。
沈知微看着那枚玉佩,又看向萧翎钧。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眼睛,泄露了太多情绪。
他在怕她拒绝。
她知道,只要她此刻点头,接过这枚玉佩,前世今生的许多遗憾、错误、纠缠,或许都能得到一个看似圆满的解决。他会将她捧在掌心,给她无上的尊荣和纵容。
可是不行。
拒绝的理由,沈知微自己也说不清。并非厌恶,并非畏惧,也并非心中另有他人。只是…不愿意。
就像鸟儿不愿被关进华美的笼中,哪怕那笼子由金玉铸就,饲养者倾尽真心。
“殿下,”她没有接那玉佩,将暖融融的猫团抱得更紧了些,“您给我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萧翎钧没动,连呼吸都屏住,只一双眼睛锁着她,亮得灼人。
“金尊玉贵,万民景仰,那是世上多少女子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您待我的心意,我明白。若说一丝一毫也不曾动容,那是欺瞒殿下,也作践自己。”
“可这份福气,于我而言,太重了。”她叹了口气,语调残忍又坦诚。
“重到我接不住,也不想接。”
萧翎钧举着玉佩的手颤抖了一下。
“殿下,”她唤他,声音有些疲惫,却又柔软得不可思议,“您将我放在心尖上,予取予求。我知道,若我点头,您会为我挡去所有风雨,辟出一方天地,容我肆意妄为。”
“可那终究是在东宫。是您的天地,您的规则。我再散漫,也需戴着太子妃的冠冕,行太子妃的仪轨。您亲手打造的笼子,纵然是金的,铺着云锦,挂着明珠,它依然是笼子。”
她微微摇头,发丝拂过苍白的脸颊。
“我倦得很,殿下。前世十年,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与人斗,与命争,从未真正松快过一日。如今侥幸偷生,只想过几天真正属于自己的日子。看看闲书,逗逗猫,天气好时出去走走,不必思虑言行是否得体,举止是否合规,是否会牵动朝局,影响您的清誉。”
“这样的日子,在东宫,我过不了。即便您给我,我也过不了。心里挂着太子妃三个字,便永远不得自在。”
萧翎钧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比窗外积雪更甚。
“所以,”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说出一字都觉喉咙生疼,“你对我,终究只有故人之情?只有疲惫,和…怜惜?”
沈知微沉默了。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却重重砸在萧翎钧心口。
“殿下,情之一字,太复杂了,”她微微偏过头,看向窗外积得深厚的雪,“您于我,是不同的。这不同里,有十年相守的熟悉,有生死相托的信任,有……或许是连我自己都未曾厘清的牵绊。”
“可这牵绊,是否足以让我心甘情愿再次走入那座宫廷,戴上那顶凤冠,我不知道。”
“或许是不够。或许我只是……怕了。”
“怕重蹈覆辙,怕终究有一日,会辜负您今日这番心意。”
萧翎钧猛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手中的玉佩无力垂下。
他懂了。
不是不喜欢,不是厌恶,只是不够爱。不够她为他再次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她对他有情,却不足以让她放弃珍视的自由。她怜他,却不会因此妥协。她甚至怕辜负他,而这怕字本身,就是最明确的拒绝。
所有的理由都摊开,赤裸裸的,无处遁形。没有误会,没有阻碍,只是她不愿。
千金台易筑,难得有心人。
他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却独独给不了她最想要的自在。而她,不愿为他困守。
“我明白了。”许久,萧翎钧极轻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所有的激烈情绪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空茫。
他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莹白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点尖锐的痛楚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原来……是孤……一直强求了。”他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惯常的笑,却失败了。那弧度看起来异常僵硬,甚至有些可怜。
沈知微心口一酸,几乎要脱口说些什么。但她最终只是抿紧了唇,将所有的言语都咽了回去。此刻任何安慰,都是更深的羞辱。
她看着他缓缓直起身,将那块玉佩收进怀中。
他不再看她,声音飘忽:“今日之言,孤记住了。”
“阿微,”他忽然又唤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若这是你想要的……也好。”
他转过身,走向门口,脚步竟有些虚浮。手按在门扉上,却没有立刻推开。
“风雪大了,不必送。”
他说完,径直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入那片纷扬的大雪中。
第39章 夫君
寒意最先醒来。
像沉在冰湖深处,意识被厚重的冰面与流水阻隔,朦胧而滞涩。她试图睁眼,眼帘却重若千钧,只撬开一丝微弱缝隙。
头痛。
像有人拿着钝器在颅内狠狠敲凿,更糟的是虚空,无边无际的茫然,
她蹙眉,对抗着那沉重的晕眩,费力地掀开眼帘。
模糊的光影逐渐凝聚。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陌生的承尘,玄色为底,以金线绣着暗沉的云纹。室内萦绕着一股清冽的冷香与药味。
她是谁?
这里又是何处。
细微的脚步声靠近,极轻,却依旧惊动了她涣散的神思。她努力偏过头,视线艰难地对焦。
一道身影立在床榻边,隔着纱幔,显得有些朦胧。是个男子,身形很高,穿着墨色的长衫,几乎融进室内暗淡的光线里。
他沉默地站着,似乎在观察她是否醒来。
她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搭在锦被上的指尖蹭过滑凉的缎面。
那身影立刻动了,纱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光线涌入,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缓缓睁开。
男子的面容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极好看的男人。墨发,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下颌线条利落,唇色很淡,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他的眼睛很黑,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此刻正垂眸看着她,看不出是忧是喜,唯有专注。
他扶她坐起的动作很小心,手掌隔着寝衣传递来温热的力度。
“你醒了?”他的声音比他的气质要温和些,“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
她茫然地摇头,嗓子干涩:“水……”
他立刻转身倒了温水,小心地递到她唇边。水温恰到好处,润泽了她火烧般的喉咙。
“我……”她尝试发声,声音嘶哑得厉害,“这是哪里?”
他闻声,去桌边又倒了半杯温水递过来。这次她试着想自己接,手指却虚软无力,险些打翻杯盏。他稳稳托住,杯沿依旧凑到她唇边。
“小心烫。”
温水入喉,她感觉好了些。
“你是谁?”她问,“我又是谁?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抬手想按一按依旧作痛的额角,却发现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得艰难。
男子的身形有些僵硬,那双过于幽深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
他放下杯盏,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些:“你叫沈知微,”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是萧望卿。这里是我的府邸。”
沈知微。
萧望卿。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在空荡的脑海中扫了一圈,一丝熟悉感也无。
“你受了伤,昏迷了数日。太医说,或许会有些后症,记忆缺失是其中之一,需要好生静养,慢慢恢复。”
受伤?昏迷?她试图去回想,颅内的钝痛立刻加剧,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几分。
“别勉强,”他出声制止,指尖微动,似乎想上前,又克制地停在了原地,“想不起来便不必想,身子要紧。”
他的劝阻让她从徒劳的努力中挣脱出来,只能将目光投向他:“嗯,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问出口,她感到一阵虚浮的无依,眼前这个自称萧望卿的男人,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太危险了,但又没有其他可信之人。
萧望卿沉默几息。
“我是你的夫君,”他的目光不曾移开,亦不曾闪烁,“你前些日子不慎从阁楼的梯子上摔了下来,撞到了头,昏睡了许多日。”
夫君。
沈知微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他脸上。
他的确生得极好,眉骨鼻梁的线条如寒山削成,唇薄而色淡,看人时眼神专注沉静,天然一段冷冽气质,但对她说话的语气却放得格外缓,确是丈夫对妻子的温软。
也确是她喜欢的样貌。
沈知微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属于夫君的印记,脑中却依旧空空荡荡,连带着心也空落落的,无处着依。
也是,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印象,枉论其他人的呢。
她哦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眼下除了信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更何况对待照顾自己的人,她也拿不出尖锐的态度对待。
萧望卿又端来一直温着的药,漆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气味苦涩,令她下意识蹙眉。
“太医开的方子,对你身子有益,”他将药碗递近些,语气是不容商榷的,动作却带着耐心,“温度刚好。”
她就着他的手,屏息将药汁一口口咽下。苦涩味从舌尖蔓延到喉管,她忍不住别开脸,轻轻咳了一声。
一方素净的绢帕适时递到她唇边。他替她拭去唇角药渍,指尖隔着绢帕,并未直接触碰她的皮肤,分寸掌握得极好。
“蜜饯。”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碟,里面盛着几枚琥珀色的糖渍梅子。
她捻起一枚含入口中,甜意很快冲散了苦涩。她抬眼打量这间寝室,陈设华贵却不失清雅,触目所及,帷幔、案几、熏炉无一不精,矜贵而低调。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她问,总觉得这房间的规制气象,不太像寻常皇子府邸。
他神色如常,边回她,边将药碗和碟子放回一旁的托盘:“嗯,你平日若觉闷,可去后面园子走走,那里景致尚可。只是如今你身子弱,需得有人陪着,不可独自走远。”
“我睡了很久吗?”
“七日。”他回答。
“是怎么受的伤?”
“你从高处跌坠,头部受了撞击,昏迷了数日。”他语调平稳,言简意赅,听不出任何异常,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原来如此,是摔坏了脑子。
她沉默下来,试图接受这个事实。失去过往,像一个凭空出现的人,依附在一个陌生的名字和一位…冷若冰霜的夫君身上。
这认知让她无措,甚至生出几分荒谬感。
“那我的家人呢?”她带着一丝希冀问,既然已成婚,总该有父母亲族。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说道:“你家中并无其他亲眷了,只有一个妹妹,如今在宫中陪伴皇后娘娘。”
孤身一人,唯一的妹妹还在宫里。沈知微皱了皱眉,她垂下眼,盯着锦被上繁复的暗纹,不再说话。
他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是道:“你好生休息,有事便唤人。”
“好,谢谢。”
脚步声渐远,门被轻轻合上。
至少,他没有急于表现亲昵,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沈知微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望着头顶陌生的雕刻,心绪如同乱麻。
萧望卿。沈知微。
她的夫君。她的名字。
一切都冰冷而陌生。
接下来的几日,她便在这间陈设精致的殿室内静养。
汤药每日准时送来,极苦,但她每次都安静地喝完。身体逐渐恢复力气,头也不再时时作痛,只是记忆依旧是一片空白。
萧望卿每日都会来,时间不定,有时是清晨她刚醒时,有时是傍晚。每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问几句身体情况,嘱咐她听话用药,然后便沉默地坐一会,批阅一些她熟悉但不懂的卷宗。
他话很少,神情总是冷冷的,但沈知微能感觉到,那冷硬之下藏着笨拙的关切。
她夜里睡不安稳,时有惊悸,他便在外间榻上歇息,她稍有动静他便披衣而来,点一盏灯,默然陪坐片刻,有时会读几页书,直至她再次安睡。
他情绪鲜少外露,甚至有些刻意的疏远,仿佛生怕靠近些就会惊扰她。这份小心翼翼,反倒让她在面对这个夫君时少了许多压力。
她试着从他口中探问过往。
“我们……成婚很久了吗?”
他正看着窗外落雪,闻言侧过头来,想了想答道。
“不久。”
“那……我是怎样的人?”
萧望卿沉默了片刻,才道:“安静,喜欢看书,不喜热闹。”
和她这几日对自己的认知倒也吻合,她确实喜静,侍女送上来的书卷能一看便是半日。
“我们……”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似乎并不太亲近?”
这话问得直白,他身形似乎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黑眸看向她,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
“我常驻军中,性子冷,不擅与人相处,”他像在说别人的事,“你…性子也淡。如此相处,便好。”
原来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沈知微心想,倒也符合他们之间这古怪的氛围。
她没再追问。
既然过去如此平淡,想必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值得铭记。忘了,便忘了吧。
待到身体稍好,她开始试着探索这处被称为府邸的地方。
侍者们很恭敬,称她夫人,称萧望卿三殿下。她这才知道,自己这位冷面夫君,竟是当今皇子。
所居的殿宇很大,回廊曲折,庭院幽深。只是太过安静,甚至可以说冷清。不像是一位皇子正妃的居所,倒像是一处精致的别院。
她向侍女问起,侍女只低头答:“殿下喜静,不惯人多伺候。夫人您以往也吩咐,无事不必近前打扰。”
这倒很像她会做的事。
她偶尔也会遇到其他仆从,皆是屏息静气,行动无声,对她恭敬有余,却无半分熟稔。仿佛她在这里,也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客人。
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又很怪异。
什么都不记得,身处陌生之地,面对一个冷若冰霜的夫君,但不知为何,她并未感到害怕。
或许是因为他虽冷,却从未伤害她,甚至称得上呵护备至。
又或许……只是因为那副皮相实在好看,让她本能地愿意多信几分。
不想了。
既然想不起,便暂且如此吧。
至少此刻,汤药是温的,床榻是软的,那个自称是她夫君的男人,虽然冷了些,却并未让她感到不安。
至于其他……等头不再痛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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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共浴
沈知微在这座宽敞安静的府邸里渐渐摸索出一点规律,她的夫君似乎真的很忙。他总在清晨她将醒未醒时悄然离去,又在深夜她睡意朦胧时带着露水归来。
白日里,这偌大的殿宇便只剩下她和几个极守规矩的侍女。
汤药是雷打不动的,一日三次,苦涩依旧。沈知微试过询问自己的病情,侍女只低眉顺眼地答:“太医吩咐,夫人需静养,奴婢不知细情。”
她便不再多问。
她有时会坐在窗边,对着庭中一株枯瘦的老梅发呆,试图从那些光秃的枝桠里揪出一点往事的影子,却总是徒劳。
转眼半月过去,雪难得停了,沈知微午憩醒来,觉得身上有些黏腻。自她醒来后,因怕受凉,侍女只敢用热帕子为她擦拭身体,此刻被阳光一照,更觉不适。
她唤来贴身伺候的侍女:“我想沐浴。”
侍女闻言,面上露出一丝为难:“夫人,殿下吩咐过,您身子未大好,不宜盆浴,恐引寒气入体。还是让奴婢为您擦洗吧?”
沈知微皱了皱眉,她虽不记得往事,但骨子里那份不喜受人过分约束的性子却还在。
“无妨,今日暖和,殿内也烧着地龙。备水吧,我用偏殿那个小汤池便好。”她记得前两日散步时,曾见主殿旁有一处引了活水的汤池,瞧着不大,但胜在隐蔽温暖。
侍女见她态度坚持,不敢再劝,只得应声去准备。
沈知微披了件外袍,跟着侍女穿过几道回廊,来到那处偏殿。
殿内果然暖湿,白玉砌成的汤池氤氲着热气,水声潺潺,是活水。池畔燃着淡淡的安神香,角落屏风后已备好了干净的寝衣和布巾。
侍女躬身退至殿外,轻轻合上了门。
汤池殿内水汽氤氲,暖意融融,将冬日的寒意彻底隔绝。沈知微解开外袍,搭在旁边的衣架上,仅着寝衣走到池边。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硫磺与草药混合的气息,沁人心脾。
她试了试水温,正好。正欲褪下寝衣,目光却不经意扫过汤池另一侧。
池水引的是活泉,源头处有嶙峋假山石遮挡,形成一处天然隔断,水声正是从那边传来,比池中其他处更显清越。
方才进来时未及细看,此刻凝神,才发觉那假山石后有细微的水流扰动声,不似泉眼自然涌流。
沈知微动作顿住,寝衣的系带松了一半。她并非有意窥探,只是那声音……过于规律了,像是有人在那后面。
这处偏殿汤池,据侍女说是专为她养病所辟,平日不应有旁人。是负责添换热水的仆役?但侍女方才并未提及。
她只迟疑了一会,便放轻脚步,绕过池边摆放的盆栽绿萝,朝假山石后望去。
氤氲水汽如纱如雾,缭绕不散。
假山石后,一个身影背对着她,浸在水中。
墨色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贴在线条流畅的背脊上。水波荡漾,映着殿顶透下的天光,在那片光洁的肌肤上流转。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利落,随着他抬手掬水的动作微微起伏。
是萧望卿。
沈知微怔在原地。
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时辰,他通常在宫中处理事务。
他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到来,依旧背对着她,动作舒缓地撩起水,冲洗着肩颈。
水珠顺着他紧实的肌理滑落,没入水中。他的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在这温泉水中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不见丝毫疤痕。
沈知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脊柱线条向下,没入水面之下。水波晃动,隐约可见劲瘦的
腰线。
很漂亮。
他是在……勾引她吗?
这个念头突兀地冒出来,有些荒谬,却又并非全无可能。
这些时日,他待她虽克制守礼,但那份无声的关切和对她喜好的了然,都暗示着他们之间并非全然陌生。
一个丈夫,用这种方式引起失忆妻子的注意?似乎也说得通。
沈知微唇角弯了弯,若真是如此,她的这位夫君,倒是用了点迂回的心思。
她确实吃这套,也非忸怩之人,既然撞见了,便没有立刻退走的道理。更何况,这画面确实赏心悦目。
沈小姐索性放松下来,倚着身旁冰凉的假山石,好整以暇地继续欣赏。目光大胆地在他身上巡梭,从湿透的墨发,到宽阔的肩,紧窄的腰线,再到没入水中、引人遐想的臀腿轮廓。
水温似乎升高了些,连带着她脸颊也泛起热意。
不知过了多久,萧望卿终于察觉到异样。他撩水的动作顿住,随即缓缓侧过头来。
水汽朦胧中,他的视线对上了她毫不避讳的目光。
萧望卿侧过头,湿漉漉的墨发贴着他线条流畅的颊侧,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滴答一声,敲在沈知微的心尖上。他的目光穿过迷蒙的水雾,直直撞进她毫不避讳的打量里。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此刻像是被投入了石子,骤然漾开一圈清晰的涟漪。惊愕,猝不及防,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掬水的动作停在半空,水从他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回池中。冷白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从脖颈一路漫上耳根。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飞快地瞥了一眼搁在池边矮凳上的墨色中衣,那衣服离他有些距离。
沈知微倚着冰凉的山石,将他这瞬间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点被勾引的猜测忽然就动摇了。
这反应太真实了,不似作伪。倒像是个不设防时被人窥见沐浴的……少年郎。
有趣。
萧望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转回身,将整个背部重新对着她,动作快得带起一片水花。声音隔着水汽传来,带着被氤氲湿气浸润后的沙哑。
“你……夫人怎么来了?”
他还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沈知微看着他紧绷的背脊线条,那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随着他有些紊乱的呼吸微微颤动。
她慢条斯理地直起身,拢了拢松垮的寝衣领口,脚步轻缓地绕过假山石,走到池边,离他更近了些。
“侍女说,此处汤池是专为我养病所辟,”她声音如往常那般平淡,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我不知夫君也在此。”
沈知微蹲下身,指尖探入池水中,搅动了一下,感受着恰到好处的温热。
“水温正好,”她抬起眼笑了笑,目光落在他湿透的墨发上,“殿下也是来…解乏的?”
这话问得寻常,在此刻情境下,却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萧望卿的背影更僵了,他没有回头,声音闷闷的:“嗯,不知你会来。”
“那看来是凑巧了,”沈知微轻笑一声,指尖从水中抬起,带起几串水珠,滴落在池边的玉砖上,“我躺了半月,身上黏腻,想好好泡一泡。既然殿下先到,那我……”
她作势要起身离开,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不必,”萧望卿几乎是立刻开口打断,语速比刚才快了些许,“夫人既需要,便用吧。我……我这就出去。”
他说着,便要起身,水面因他的动作漾开更大的波纹。
“夫君何必麻烦,”沈知微却出声制止,她重新蹲稳,手肘支在膝上,托着腮,欣赏他水下的背影轮廓,“这池子不小,容得下两人。还是说……夫君觉得不便?”
萧望卿起身的动作顿在半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沉默着,水汽中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愈发红透的耳廓。
沈知微心中那点恶趣味得到了满足。她不再逼他,转而开始解自己寝衣的系带。动作不疾不徐,衣料摩擦发出窸窣轻响,在这只有水声回荡的殿内格外清晰。
萧望卿的背影明显绷得更紧了,连肩胛骨都微微耸起。
沈知微褪下寝衣,仅着贴身小衣,莹白的肌肤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她试了试水温,然后一步步走入池中。温水漫过脚踝、小腿、腰际,带来熨帖的舒适感。她选择了一个离萧望卿不远不近的位置,背靠着池壁坐下,舒服地喟叹一声。
水波荡漾。
萧望卿始终背对着她,像一尊僵硬的石雕,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沈知微闭上眼,感受着热水包裹全身的松弛。她知道他在紧张,在窘迫,这反而让她放松下来。若他真是处心积虑勾引,断不会是这般反应。
过了许久,久到沈知微几乎要在这暖融中睡去,才听到身旁极轻微的水声。
萧望卿极其缓慢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但依旧没有转过身来。
“你……身子可好些了?”他低声问,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
“嗯,多谢殿下挂心,头痛轻多了,”沈知微懒懒应道,睁开眼,看向他浸在水中的墨发,,“只是依旧什么都想不起。”
那发丝如水藻般散开,看着便觉得手感不错,于是她往他的方向挪了几寸。
沈知微的指尖缠绕着那缕湿透的墨发,触感比想象中更凉滑,像上好的丝绸浸了水。她并未用力,只是松松地绕着,指尖偶尔蹭到他颈后微湿的皮肤。
萧望卿的背脊猛地一僵,他依旧没有回头,但沈知微能清晰地看到他耳根那抹红迅速蔓延,染红了整个耳廓,甚至向下蔓延到颈侧。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后颈泛起细微的颤栗:“……夫人?”
沈知微没有应声,指尖顺着发丝的走向,轻轻滑到他肩胛骨中央的位置。那里的肌肉绷得像石头,随着她的触碰微微颤抖。
此情此景,面对这样一个看似冷硬实则青涩得惊人的夫君。
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
她向前又挪了半步,温热的池水漫过她的胸口,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呼吸可闻。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令人有些眩晕。
“夫君似乎很紧张?”她开口,明知故问,“同池共浴,便让夫君如此不适吗?”
萧望卿的呼吸骤然急促,他猛地向旁边侧了侧身,试图避开她过于贴近的气息和那只在他背上作乱的手。这个动作让他小半个胸膛暴露在她视线中,紧实的肌理线条在水光下清晰可见,冷白的皮肤泛着诱人的光泽。
沈知微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那片肌肤上,甚至顺着水波向下,扫过隐约可见的腹肌轮廓。她不得不承认,这副皮相,实在对她胃口。
“并非……不适。”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闷在胸腔里,依旧不肯完全转过身来面对她,侧脸线条绷得极紧,长睫低垂,在水汽中染上湿意。
“只是……”他顿了顿,“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沈知微轻笑出声,指尖终于离开他的背,转而点在他僵硬的肩头,“殿下是我夫君,我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夫人,夫妻之间,何来于礼不合?”
除非他在骗她,从一开始就在骗她。
萧望卿的身体僵得更厉害了,他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煎熬,猛地转回头来看她。
他的眼睛很黑,此刻被水汽浸润,像是蒙了一层薄雾。
她看着那双眼睛略一思索,向前倾身,几乎要贴到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还是说…夫君其实,是害羞了?”
萧望卿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最隐秘的心事。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池壁挡住,无处可退。他的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嘴唇抿得发白,眼神闪烁,不敢与她对视。
这反应取悦了沈知微。
她不再逼近,反而向后靠回池壁,拉开些许距离。
“看来是我唐突了,”她故作叹息,语气却带着笑意,“原以为殿下邀我共浴,是存了亲近之意,却不想反倒让殿下为难了。”
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试探,也是调侃。
萧望卿猛地抬眼看向她:“我并未……”
“并未什么?”沈知微打断他,歪着头看他,水珠从她鬓角滑落,“并未邀我?那为何我进来时,不见侍从阻拦?为何这池中,偏偏是殿下在此?”
萧望卿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眼睛,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眼,低声道:“是巧合。”
“巧合?”沈知微挑眉,显然不信,“那这巧合,可真是……妙不可言。”
她说着,目光再次在他身上流转,欣赏之意毫不掩饰。
萧望卿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并拢双腿,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只露出锁骨以上的部分。
美色当前,气氛暧昧。
沈知微伸出手,这次没有触碰他的头发或肩膀,而是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感受到他皮肤滚烫的温度和细微的颤抖。
他的睫毛颤了颤,没有避开。
“殿下,”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声音轻柔,“我们既是夫妻,有些事,是不是本该如此?”
她的指尖缓缓下滑,掠过他的下颌线,停留在他的喉结处,感受着那里急促的滑动。
萧望卿的呼吸彻底乱了,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她,眼神渐渐迷离,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蛊惑。
沈知微仰起头,凑近他的唇。
距离近得能数清他眼睫上凝结的水珠。
“夫君,要不要……试试?”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催化剂。
萧望卿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他猛地伸手,不是推开她,而是扣住了她的后颈,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将她按向自己。
冰凉的唇瓣相贴,带着池水的湿意和彼此灼热的呼吸。
这个吻来得突然而猛烈,毫无章法,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宣泄与确认。他的牙齿磕碰到她的唇瓣,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很快便被更汹涌的浪潮淹没。
沈知微有一瞬间的怔忡,随即闭上了眼。
她能感觉到他手臂的颤抖,能听到他胸腔传来擂鼓般的心跳。这个吻,笨拙,急切,还带着她无法理解的。
绝望。
不像算计,更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水波荡漾,氤氲水汽将两人紧密缠绕的身影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剪影。殿内只剩下彼此紊乱的呼吸声和水流滑过肌肤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萧望卿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开了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依旧急促,脸颊红潮未退,眼神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里面带着一丝茫然和后怕。
沈知微喘息着,唇上还残留着他带来的触感和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大约是刚才磕碰所致。她看着他染上艳色却依旧难掩清俊的眉眼,心中五味杂陈。
试探的结果,似乎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她抬手,用指尖抹去他唇上沾染的一点水色。
“夫君,”她轻声问,“现在,还觉得于礼不合吗?”
萧望卿没有回答,只是再次低下头,这次吻得轻柔许多,小心而珍重。
沈知微没有拒绝。
温泉水滑,春意渐浓——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笑纳了
记忆全无,孑然一身,唯有一个活色生香的夫君。
太多太多的顾虑随着过往被滤去后,只剩下一个清白干净的沈知微。
而沈小姐从来都是肉食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