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君臣【喝了超多肉芒芒甘露高兴加更】
周围似乎十分嘈杂,她却什么都听不清。
听觉恢复后的第一声响是鸟鸣,沈知微眼睫颤了颤没睁开,突然很想再睡一觉。
空气没有熟悉的药苦,这个时候自己不在东宫,殿下应该已经败了。
还活着吗?
沈知微向来是个悲观的人。
胸中钝痛仍在,沈伴读还是睁开了眼,屋内的陈设陌生,她极慢地转动眼珠,看见徐竖伏在床边小憩,眼底一片青黑。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惊动了浅眠的老太医。
“醒了?”他猛地抬头,见她睁着眼,浑浊的眼睛一亮,随即垂下,“陛下每日寅时来探脉。”
“嗯…停灵多久?”沈知微眨了一下眼睛,感觉自己脖颈僵硬极了,她往右偏过头,像是久未动作的活尸。
“当日便下令移棺皇陵,”徐院判叹了口气,“先帝大行,按制停灵四十九日,如今已是新朝。你还没到能起来的时候,别费力气。”
新朝。
两个字,尘埃落定。
她昏睡了远比想象中更久,多年以来的机关算尽,终究是彻底翻了过去。
话音未落,无需通传,珠帘便被掀起。萧望卿走进来,他一身玄色常服,左脚有些微跛,并未拄拐。
他身形如孤魂野鬼,走路几乎没声,眉宇间带着疲色,挥手让徐竖退下,室内只余他们二人。
“感觉如何?”萧望卿声音压得有些低,在床沿坐下。
“死不了。臣这副残躯,能得善终已是侥幸,不敢劳陛下挂怀。”沈知微扯了扯唇角淡淡应道,试图抽回手,却被他先一步伸手探向她的腕间。
萧望卿的指尖带着屋外沾染的凉意,落在她跳动的脉搏上,动作生疏却小心。沈知微指尖微蜷,终是没有挣开。
许久,他才松开手,替她将手臂掖回被中。
“徐竖说,你脏腑受损太重,根基已毁,”他声音听不出情绪,“需得仔细将养数年,或有弥补之望。”
“用一场宫变,无数人命,换我这残破之躯多熬几年。陛下,这买卖亏得很。”
萧望卿沉默片刻,起身上前一步,逼近榻边。
“朕知道你要什么,”他直直地看着她,看得沈知微心口发慌,“山河清晏,海内承平。你辅佐皇兄时,所求的不就是这些?他能给你的,朕能给得更多,更彻底。”
“朕许你政由己出,许你革除积弊,许
你一个真正河清海晏的江山。这难道不比你昔日蜷缩东宫一隅,饮鸩止渴,替他行那些阴私勾当,更值得你倾尽所学?”
沈知微长久地沉默着。
山河清晏,海内承平。
他不知道,她辅佐萧翎钧,不过是因那份使她续命的交易。她为此呕心沥血,也为此沾染污秽,甚至甘愿饮下毒药,将性命与良知一同典当。
萧望卿把她想得太好。
如今,旧主已逝,新帝登基。他以这样一种疯狂的方式,将她从既定的毁灭中剥离出来。
代价是血染长街,皇权更迭。
她该斥责他,该痛恨这场以无数人命运为赌注的兵变。
可心底深处,依旧有一丝可耻的松动。
她又不是圣人,管他原因是什么,至少自己确实是不用死了。
“陛下可知,”她有些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嗓子不似每次醒来那般干哑,“政由己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臣若点头,往后史书工笔,但凡有苛政,有骂名。臣便是陛下的挡箭牌,是蛊惑君心的奸佞。”
萧望卿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移:“朕若惧史笔如刀,便不会走到今日。朕要的是盛世清明,非一人贤名。你若愿担,朕便予你绝对的权柄。你若不愿,朕亦不强求,只求你好好活着,看朕如何实现你昔日所愿。”
他顿了顿,于床榻前半跪下来:“朕所求,从不是那座龙椅。若这皇位能换沈公子展颜,换你施展抱负,朕现在就可以拟旨,禅位于你。”
……
沈知微不知道该说什么,扶着床板往床角挪了挪。
禅位。
他掀起宫变,弑兄夺位,如今竟轻飘飘说出禅位二字。
疯了,当真是疯了。
可萧望卿的眼神认真得让她心惊,那里面没有试探,没有算计。他似乎真的认为,只要她想要,只要她觉得那样会更好,这万里江山他便可随手奉上。
沈知微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这种话,不要再提。臣……担不起,亦不想担。”
萧望卿眼底的光微微黯淡下去,唇线绷紧。
“但,”沈知微继续说,“若陛下真愿开创清明盛世,许臣革除积弊……臣愿竭尽残力,辅佐陛下。”
权当是给自己积德,国不可一日无君,她总不可能真的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好。”
萧望卿眼底那点黯淡顿时消失无踪,生怕她改变主意,连忙开口应下。
他没有起身,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仰头看她,这个角度让他显得不再像一个刚刚踏着鲜血登基的帝王。
“朕……”他抿了抿唇,改口,“我明日便拟旨,加你太子太傅衔,参领机要,总揽政事堂。”
这已不是商议,权柄就这样从他口中轻描淡写地交付。
沈知微蹙眉:“陛下,此举过于急切。朝局初定,人心未附,如此擢升,恐惹非议。”
“非议?”萧望卿罕见地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朕杀得尽逆党,便镇得住朝堂。谁有非议,不妨到朕面前来说。”
他话语中的血腥气一闪而逝,随即又被他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目光重新落在沈知微苍白的脸上,声音放缓:“但沈公子若觉得不妥,便依你。你想任何职位,或无名无分,你只需知道,从今日起,凡你所想,皆可推行。无人能阻,包括朕。”
这不是一个皇帝该对臣子说的话。沈知微感到一阵无力,她试图坐直些,却被胸腔间的闷痛阻止,只得靠在软枕上,轻轻喘了口气。
“臣需要知晓眼下朝中情形。”她选择忽略他那些逾越的言辞。
萧望卿立刻道:“内阁辅臣三人,两人是皇兄旧党,已下诏狱。另一人告老,朕准了。六部尚书空缺其四,侍郎中可擢升者,名单在此,”他竞直接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放在她榻边,“勋贵中,襄王……上表请罪,自请削爵。”
沈知微指尖一颤,拿起那名单翻看。
“陛下如何处置?”
“夺其禁军统领之职,保留爵位,闭门思过,”萧望卿看着她,“谢明煦…朕将他派去皇陵督修了,暂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处置得比想象中温和。
沈知微稍稍安心,又问了几个关键人物的动向,萧望卿皆对答如流,显然早已将朝堂脉络梳理清晰,只等她来执棋。
他甚至提到了几项亟待处理的政务:漕运因宫变短暂停滞,需即刻恢复,以免影响京城粮草;春耕在即,各地农具种子发放需督促;还有边境,他自己的根基所在,需赏罚分明,安抚军心。
条理清晰,轻重得宜。
沈知微默默听着,不得不承认,他并非只知兵戈的武夫。或许在北疆的几年,他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孱弱皇子。
“……很好。”她最终只能给出这两个字。
萧望卿因她这简单的认可,不自觉地欣喜起来。
此后,沈知微在徐竖的精心调理下,身体极其缓慢地恢复着。
不再服用那慢性毒药,她的神思日渐清明,虽然脏腑的损伤和咳疾依旧缠绵,但至少脑中那层混沌的雾障彻底散去。
萧望卿每日都来,有时带着亟待裁决的奏疏,有时只是静坐看她翻阅卷宗。他从不催促,只在她蹙眉沉思或咳嗽不止时,递上一杯热茶,或命人将地龙烧得更暖些。
他践行着他的承诺,给予她极大的权柄。新政的雏形,官员的任免,甚至军务的调整,他都会先询问她的意见。
沈知微起初只是试探性地提出几条关于漕运整顿和税制微调的建议,不过数日,便以新帝的名义颁行下去,雷厉风行,无人敢阻。
朝堂上下很快意识到,这位深居简出的前东宫伴读,在新朝的地位远超想象。非议不是没有,但都被萧望卿以铁腕手段强行压下。
他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他甚至希望所有功劳都能归于沈知微。
沈知微也问过徐竖萧望卿这疯病该吃点什么药。
老院判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视线从沈知微脸上慢悠悠转到窗外,半晌才道:“陛下这病,老夫开过方子,”他收回目光,看她一眼,“药引子不在太医院,在你这儿。”
沈知微蹙眉,还未开口,外间便传来脚步声。萧望卿今日来得比平日早些,常服下摆沾着未拍净的雪屑,指尖冻得微红,却攥着一支刚折的红梅,蕊瓣上还凝着冰晶。
他将梅枝插入榻边玉瓶,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这才转向徐竖:“沈公子今日脉象如何?”
“回陛下,沈大人脏腑虽损,徐徐图之,假以年月,或有康泰之望。”徐竖躬身答得滴水不漏,收拾药箱退下前,却轻轻朝沈知微摇了摇头。
萧望卿并未留意这些,只凝眸看她:“方才在说什么?”
“说陛下的疯病,”沈知微笑着垂下眼,翻过一页卷宗,墨迹未干的批注旁已添了几行清隽小字,“老师说药石罔效。”
他静了片刻,竟低笑出声:“他说得对。”随即自然无比地探手,指腹轻触她搁在案上的腕脉,感受片刻,眉宇微松,“今日比昨日暖和些,手却还凉。”说着便将案角的手炉塞入她掌心,不容推拒。
沈知微挣了一下,反被他顺势握住指尖。新帝的掌心粗粝带茧,是常年握缰绳与剑柄留下的痕迹,温度却灼热,熨得她冰凉的皮肤微微发烫。
“陛下,”她试图抽回手,“君臣有别。”
“别动。”萧望卿握得更紧,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绢帛,铺展于案。竟是拟好的旨意,加封她为太子太傅、领内阁首辅,总揽朝政。
“名字空着,”他指向诏书落款处,“要签要印,随你。”
沈知微盯着那方空白,胸腔闷痛猝然袭来,激得她掩唇低咳。萧望卿一愣,立即撤了诏书,轻拍她背脊。
“不要便不要,”他抿紧唇,“何必动气。”
她缓过气,抬眼看他:“陛下可知,此诏一下,史笔如铁,您就是昏聩之君,我就是祸国之臣。”
“那便做一对昏君奸臣,”萧望卿答得很不要脸,“朕要海晏河清,更要你长命百岁。若二者只能择一,朕选后者。”
窗外雪落无声,红梅冷香暗渡。
沈知微垂下眼,极轻地叹出一口气。
“漕运新章第三条,苛捐杂税当减三成,陛下批了照准?”她问。
萧望卿一怔,随即颔首:“是。”
“北疆军饷奏销存疑,陛下朱笔圈了彻查?”
“是。”
“前日廷推的江宁知府,陛下驳回了?”
“此人曾附逆党,不可用。”
沈知微抬眼,目光清凌凌落在他脸上:“既如此,陛下何必妄自菲薄?您并非昏聩之君,臣亦不愿做祸国之臣。这诏书,”她指尖轻点明黄绢帛,“烧了吧。”
萧望卿瞳孔微缩,攥着诏书的手指绷紧。
“但陛下若真愿开创盛世,便许臣以寻常阁臣之身,行应行之事。山河清晏之日,臣自当……”她停顿片刻,终是道,“陪陛下共饮庆功酒。”
最后三字极轻,却似惊雷落在他耳中。萧望卿猛地抬头,眼底骤亮。
“好。”他哑声应道,毫不犹豫执起诏书凑近烛火。
焦灰飘落间,他凝望她:“朕等你那杯酒。”——
作者有话说:太子府的侍者萧望卿没动,大多给了他们些银两打发出宫,自请留下的就拨到沈知微的居所
于是沈知微周身又变得热闹起来,只是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太子殿下,哦,现在该说是先太子了
她再没见过十七
作者有话说的作者有话说:
如果家里空空的,心里就会空空的
知道家里有一些旧东西,就会不害怕回家的孤独了
第23章 告别
沈知微的身子时好时坏,并未因新朝的安稳而有起色。
她像一架旧琴,虽勉强能奏出清音,但弦已松,木已朽。
咳疾缠身,畏寒惧风,入了秋便难得离榻,地龙烧得再旺,她的指尖也总是冰凉的。
徐竖的须发更白了,眉头也皱得更深。药方换了又换,药材皆是天下难寻的珍品,可终究只能延缓,难逆天命。
萧望卿批阅奏折的御案,早已稳稳当当地挪到了她外间的暖阁。皇帝陛下处理朝政的间隙,总能听见内间低抑的咳嗽声,那时朱笔便会顿住,直到咳声渐歇,才又继续落下。
他黏她黏得厉害。
若非必要朝会,几乎寸步不离。大臣们早已习惯在禀报时,偶尔听到内间传来轻缓的呼吸或翻书声,也习惯了陛下时常心不在焉,目光总往那垂落的珠帘瞟。
秋雨渐沥,沈知微精神稍好,披着厚毯靠在窗边软榻上,看庭中残桂被雨打落,碎金铺了一地。萧望卿坐在不远处,正蹙眉批着一份关于边市税收的奏疏。
沈知微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萧望卿立刻抬头:“怎么了?”
“想起殿下……先太子当年,也总为边市税额与朝臣争执,”她弯着眼睛,语气平淡,目光仍落在窗外,“他总想压得太低,示恩于蛮族,以求边陲暂安。”
萧望卿放下笔,走到她榻边坐下,极其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手拢入掌心暖着。
“皇兄惯会用怀柔之策,”他哼了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却又迅速压下,只低头揉着她的手指,“殊不知边患如疥癣,暂安必生大乱。以战止战,以利固边,才是长远之道。”
沈知微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她近来时常如此,会忽然想起一些关于萧翎钧的碎片,无关爱恨,只是忽然记起,便随口说了。
萧望卿起初会紧张,会绷紧下颌,眼底沉得吓人。后来发现她真的只是想起,并无追念之意,便也只默默听着,偶尔搭一两句话,努力试着将那些属于皇兄的痕迹,一点点用自己的存在覆盖掉。
沈知微自己倒很平静。没事的时候,她会靠在窗边,看庭院鸟雀落上枝丫,又四散而去。
偶尔想起萧翎钧,也不是想起那些阴谋算计,想起他最后近乎疯魔的掌控。她想起的,往往是很多年前,东宫书房里,那个还会因为她一句夸奖而耳根微红的少年储君。
想起他握着她冰凉的手,一笔一划向她求教策论文章。
想起地牢阴冷,他脱下狐裘裹住她颤抖的身躯,说别怕。
记忆被时光滤去了尖锐的棱角,只剩下模糊而温软的轮廓,搁在角落,落着灰,偶尔被目光拂过,泛起一点微茫的光。
萧望卿大半时间都耗在她处理公务的偏殿,美其名曰共商国是,实则往往是沈知微批阅奏章,他就在一旁看着,或是研磨,或是递茶,像个沉默且笨拙的书童。
他如今已是真正的九五之尊,眉宇间积威日重,朝堂上杀伐决断,无人敢直视其锋。可一到沈知微面前,那点在北疆磨砺出的冷硬便荡然无存,时常显得无措。
沈知微咳嗽久了,他便坐立难安,眼神惶惶。
沈知微若因精力不济伏案小憩,他能屏退左右,一动不动地在旁边守上两个时辰,连呼吸都放轻。
他甚至开始搜罗各种稀奇古怪的民间偏方,祥瑞吉物,一股脑送到她面前,也不管是否合乎药理,只巴巴地看着她,盼着她能露出一丝笑意,或点头说一句尚可。
这日,他又捧来一个锦盒,里面并非药材,而是一尊雕工粗糙的猫像,材质似木非木,似石非石,透着股古朴诡异的气息。
“这是?”沈知微拿起那尊不过巴掌大的小猫端详,它与她四目相对,面目模糊,唯有眼睛处嵌着两粒幽黑的石子。
“母族那边…前日递了信来。说是族中供奉的那位古神,近日祭坛常有异动。族老们传言,或是神明垂怜,”萧望卿说得有些含糊,眼神飘向别处,“他们说,供奉此神,可……可涤荡罪孽,予人重来的机会。”
他说完自己先嗤笑一声,显然并不真信,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神像底座:“荒诞不经之说,朕本不想拿来扰你。只是…万一呢?”
沈知微放下神像,目光掠过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的青黑。她想起静姝偷偷告诉她,陛下近来常于深夜独自在宗庙中枯坐,有时一坐便是整夜。
她轻轻叹了口气:“陛下是天子,天子代天牧民,何需求助于异域小神?至于罪孽……真要论罪,臣算计倾轧,桩桩件件不比陛下少上多少。”
“神明若真有眼,怕也懒得分辨你我谁更该死些,”她顿了顿,微微侧头,“活着的人好好活着,便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求神问鬼,不如问心。”
萧望卿沉默下去,许久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将那神像默默收回盒中,不再提及。
偏殿内一时只闻沈知微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萧望卿并没有离开,他只是换了个位置,坐到离她软榻不远处的窗下,拿起一本她批阅过的奏折,看似翻阅,目光却久久未动。
沈知微批完最后一本,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她抬眼,正看见自家陛下对着那本奏折发呆的侧影,竟无端看出几分可怜。
像只被雨淋湿了皮毛,却不知该往何处去的大型犬。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唇角便真的弯起一点极淡的弧度。
萧望卿似有所觉,猛地抬头,他眼底那点未来得及掩藏的惶然被她瞧个正着,下意识便想别开视线,却又强自忍住,只喉结微动:“可是累了?歇一会。”
沈知微朝他伸出手。
萧望卿一怔,忙起身过去,半跪在榻前,将她微凉的手合入自己掌心,小心暖着:“要什么?茶?还是冷了?”
她摇了摇头,指尖在他掌心极轻地挠了一下。
“陛下,”她笑道,“奏折拿反了。”
萧望卿耳根蓦地一热,回头瞥向方才搁下的那本奏疏,果然倒置着,他竟对着反着的字发了半晌呆。
一丝窘迫爬上眉梢,他抿紧唇,默不作声地将她的手拢得更紧些,仿佛这样便能将方才的失态遮掩过去。
沈知微任他握着,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萧望卿
的触碰从无关情欲,她起初还不适应,逐渐也习惯了。
殿内一时安静,只闻窗外细雨敲檐。
她轻声道:“陛下,臣若走了…”
萧望卿猛地攥紧她的手,力道大得几乎捏碎她的指骨,又惊觉失态,慌忙松开,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红:“不准说。”
他气息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日长街血战,踏着尸山将她抢出时都未曾颤抖的手,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
沈知微沉默地看着他笑了笑。
她忽然觉得有些倦了,不是身体的倦,而是心倦。那些算计、担忧、对身后事的种种安排,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分量。
她反手,用尽此刻能聚起的一点气力,回握住他颤抖的手指。
“好,那就不说。”
萧望卿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脱力般将额头抵在她手背上,呼吸沉重而潮湿。
“朕,”他声音闷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含糊不清,“朕让人新寻了些上好的银炭,地龙今夜会烧得更暖些。徐竖说冬日将至,需得格外仔细。”
他絮絮地说着这些琐碎的安排。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指尖在他发顶轻轻拂过。
深冬的雪在夜间悄然而至,清晨推窗,外面已是琼装素裹。
沈知微难得睡了个安稳觉,醒来时听见外间宫人扫雪的声音。她撑身坐起,透过窗隙看见一片皑皑白光,竟比往日精神好些。
“静姝。”她轻声唤。
小宫女忙掀帘进来,眼底带着喜色:“公子醒了?今日气色真好。陛下早朝前还来看过,见您睡着没让吵醒。”
沈知微笑了笑:“我想出去看看雪。”
静姝一愣,随即为难:“外头风大,徐院判说您不能受寒……”
“就一会,”沈知微望着窗外,“替我穿厚些。”
静姝拗不过,取来最厚的银狐裘,又塞了手炉,将她裹得严实,才小心扶到廊下。
雪光澄澈,映得她久未见日色的脸愈发透明。沈知微倚着廊柱,看小太监们将积雪扫拢成堆,轻声道:“都下去吧。”
静姝迟疑:“公子……”
“无妨,”她笑了笑,“我想独自待片刻。”
宫人终是退尽了,庭院空寂,只余雪落枝头的轻响。她走上前去,慢慢弯下腰,狐裘下摆浸在未扫净的雪沫里,很快洇开深色。
她之前也是堆过雪人的,和小妹,和萧翎钧。
后来小妹不在了,萧翎钧也不在了。
她摇了摇头,佝偻着回忆雪人的堆法,隔着大氅捏出来一个人形,随后颇没公德心地折了梅枝插进雪人两侧做手臂。
……
她折了雪人左手的一半枝条下来。
左腕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无论是以前的沈伴读,还是现在的沈太傅,一直都是一个记仇的人。
不过报复方式非常幼稚。
毕竟她总不能对皇帝做些什么,国家安定,乐无央兮。
这样就很好了,将死之人别无所求。
这个国家经不起再一次的战火。
*
雪停了。
萧望卿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奏折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他抬眼望向内殿垂落的锦帘,那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咳嗽也无。
这安静让他心口一松,又隐隐泛起不安。
平日这个时候,她该醒了,总会有几声压抑的低咳,或唤静姝斟茶的微哑嗓音。
今日却太静了。
他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指尖撩开帘幔一角。
她不在榻上。
狐裘也不在。
萧望卿眉心一蹙,转身快步走向殿外。候在门边的内侍见状慌忙躬身,不及开口,皇帝已一阵风似的掠过庭阶。
然后,他看见了。
庭院东南角的梅树下,她裹着那件厚重的银狐裘,背对着他,像是在端详雪地里的什么。
新雪初霁,晨光稀薄,勾勒出她清瘦而不堪摧折的轮廓。
她面前堆着一个小小的雪人,歪歪扭扭,插着两截梅枝作手臂。其中一截梅枝被折去了一半,断口新鲜。
萧望卿的脚步顿在原地。
“沈公子?”他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自己都陌生。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庭中风止,万籁俱寂。
萧望卿一步步走过去,他已经比沈知微高出许多,老皇帝给他取名望卿,为了让他谨记自己的身份,卑微到永远只能仰望九五之尊的位置,连争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现在是皇帝。
积雪在他靴下发出吱呀的轻响。他绕到她身前,半跪下来。
她闭着眼,长睫低垂,唇色极淡。一只手还虚虚地搭在那雪人的断臂上,另一只手蜷在狐裘深处,握着尚且温热的手炉。
那双总是清冷沉静,或带着倦怠,或偶尔掠过一丝锐光的眼睛,安静地阖着。
萧望卿的手伸出一半,悬在半空。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冰雪堵住,挤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周遭的一切声音骤然褪去,世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他猛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探向她颈侧。
触手一片冰寒。
没有脉搏。
那细微的,他曾无数次在深夜凝神捕捉,以此确认她仍存于世的跳动,消失了。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淮安雨夜,她递来那半只糖凤凰时,指尖蹭过他掌心的微痒。想起她咳着血,笑着说你懂什么。想起她批阅奏折时微蹙的眉心,窗下小憩时轻缓的呼吸。
想起她昨夜最后一句极轻的:“陛下,雪停了。”
他当时只嗯了一声,想着下朝后要陪她看雪景。
原来那不是闲谈。
是告别。
萧望卿缓缓俯下身,额头抵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萧望卿罢朝一日。
暖阁地龙依旧烧得滚烫,熏香也换了她平日惯用的冷梅调,可怀中的身躯还是一寸寸冷了下去,僵硬得硌人。
他枯坐良久,直到日影西斜,才抬手,摸索她枕边常抚的那处暗格。
格中并无多少物件,只一册纸边已泛黄卷起的旧札。
他颤着手翻开。
墨迹深浅不一,多是病中勉力写就,越到后来越是潦草,甚至有些字被咳出的血点洇开,化作模糊的暗斑。
「腊月廿三,冷宫。救下一猫,甚凶,咬人。东宫碳火,貂裘皆赠之,或可一用。恐殿下见责,然见其蜷缩雪中,如见小妹当年。」
「腊月廿七,宴上。殿下不悦,我亦心惊。此子非池中物,或成殿下心腹大患。」
「正月十六,江淮行船。谢家世子可用,三殿下沉默太过。其伤处脓血不止,换药时能忍痛不吭,心性之韧,非常人。」
「二月廿二,雨。查账三日,江南道蠹虫皆现形骸。周茂年伏诛前睨我,笑言‘东宫鹰犬,他日亦同此下场’。屁话。」
「二月廿六,灯市救林氏女。其容肖我,绝非偶然。」
「三月初七,咳甚。殿下亲煎汤药,斥我不知自惜。药苦胜黄连,然其眉间沉郁较我更深。十年主仆,竟累他至此。」
「三皇子北疆捷报至。殿下掷卷冷笑,夜半独饮。我奉醒酒汤而立阶下,见月华浸透他肩头龙纹,忽觉天家孤寒,非人臣可暖。」
指尖抚过那些洇开的血点,他继续翻页,墨迹愈见潦草虚弱,行距散乱,仿佛执笔之人连握稳笔杆都已是勉强。
「四月初十,晴。移居西偏殿。地龙过暖,咳稍缓。陛下……萧望卿令人将奏折皆搬至外间,批阅时亦不避我。其朱批日益果决,然每闻我咳,必顿笔良久。」
「四月十七,雨。夜半痛醒,见他伏案小憩,灯花落满肩头竟不自知。想唤他歇息,开口却又是一阵呛咳。他惊醒奔入,眼底血丝骇人,却只哑声问‘可要喝水?’。何苦。」
「五月初五,端阳。静姝偷塞入粽子一枚,甜腻异常。被陛下察觉,斥其不知分寸。然午后,案头多了一碟剔净核
的蜜枣。」
「八月中秋,桂子落满砚台。他摘枯枝编环,强戴我发间。簪歪了,欲正之,却见他眼底血丝如网,终默许这荒唐。横竖史笔如刀,不差这一桩。」
「清明雨至,他携酒坐我榻前,自斟自饮至天明。醉时絮絮言北疆风沙,言淮安糖画,言若重选,宁做雪地饿殍换我不沾东宫业障。昏话连篇,枉为帝王。」
「十月初三,雪。他携梅枝入殿,发间沾白亦不知。想拂去,抬手却咳得蜷缩。其惶然欲上前又怯,状若幼犬。忽忆冷宫初遇时,彼亦这般瑟缩警惕。十年轮回,可笑可叹。」
墨迹至此骤断,最后数行散乱如蛛网,勉强可辨。
「萧望卿,望卿。」
「此名甚好。望卿为明君,望卿守山河。」
「我知你终将得见此册。若天道垂怜,许你在我去后方启此格。」
「十年饮鸩,非你之过,亦非殿下之罪。是我贪生,是我愿赌。雪地一命,东宫十年,江山万里,皆是我心甘情愿。」
「你灭门夺位,史书难免暴君之名。然暴君若止兵祸、削豪强、轻徭赋、开边市,使老有所终,幼有所长——」
「则百年后,青史自有公论。」
「北疆铁骑可镇边关,不可镇民心。谢家世子可用不可信,林氏女…善待之,莫因像我而迁怒。」
「今我去矣,勿悲勿念。唯愿你持此社稷,御极天下,做四海清平之主,成万民仰望之君。」
「若他年史书工笔敢记你半字昏聩,我必于九泉之下掀翻阎罗殿案。」
萧望卿跪在榻前,指腹死死按着那未干的墨迹,直至指尖染透漆黑。
他俯身将额角抵在冰冷榻沿,从喉间挤出极低的一声笑。
“好。”
“朕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景书本纪》载:武帝萧望卿践祚后,革前朝积弊。罢榷税,减田赋,三年而仓廪实。开边市,通西域,设登闻鼓于宫门,凡冤抑者皆得叩阙直陈。
然帝终身不立后,无子嗣。每岁腊月廿三,辄独闭暖阁,对雪枯坐。近侍尝闻阁中低语:“卿可见,海晏河清矣。”
小苦瓜前世结束咯,现世会尽量写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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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大捷的凯旋日,亦是镇国大将军沈恪战死时。
一夜之间,林榆从云端跌落,成了京城人人唏嘘的未亡人。
她守着将军府的一方天地,素衣寡淡,只想平安了此残生。
却不知,那场惊心动魄的庆功宴上。
至高无上的太子殿下,觥筹交错间望向她的那一眼,早已为她布下天罗地网。
“沈恪能给你的,孤能给。他给不了的,孤也能给。”
他夺去她手中为亡夫祈福的长明灯,将她强行囚于金玉雕成的华笼。
“阿榆,这世间唯有孤,能护你无忧。”
她柔弱无依,如雨中白荷。
他的强取豪夺,她的默然抵抗,成了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直至边关烽火再起。
那本该马革裹尸的大将军,竟身披玄甲,踏碎凌霄,悍然归来。
“殿下,强占臣妻,此罪当诛!”
林榆×沈恪×晏青禾
所囚金雀,所求金雀
观前小贴士:
1.强取豪夺
2.女弱,小林是以汲取他人养分为生的菟丝花,如果以小沈(沈知微)为标准的话,道德低下
3.人无完人,血腥爱情故事
4.不虐女
第24章 重生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没有痛楚,没有纷扰,唯有无边无际的沉寂,是沈知微渴盼了太久太久的安宁。
或许这便是死后的世界。
也好。
她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意识自发地下沉,缓缓坠向永恒的安眠。
然而,总有什么东西不肯放过她。
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声响,穿透了那厚重的死寂,苍蝇般嗡嗡作响,起初极远,逐渐变得清晰。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语调拿捏得恰到好处,温和,持重,令人心安。
“……只需如此。殿下年纪尚小,经不得吓,你放下便走,无人会察觉。”
沈知微蹙了蹙眉。
这声音有些耳熟,并非日常相熟之人,而是在更久远的,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角落里,蒙着尘,一时难以辨认。
她不是死了吗,为何还能听见声音。
而且,这声音提及殿下。
纷乱的念头如同从水底浮起的气泡,刚一冒头,便被更强烈的感知冲散。
温暖。
一种陌生的暖意包裹着她,血液在血管里顺畅奔流,心脏在胸腔里平稳有力地跳动,每一次呼吸都深长而轻松,不再有那种撕扯般的窒闷和痛楚。
轻盈得可怕。
沈知微下意识动了动指尖。
触感真实,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细腻光滑的衣料,以及衣料下温热的肌肤。
这不是她那具破败不堪的残躯。
惊骇瞬间驱散了所有混沌的睡意。
她猛地睁开眼睛。
睁眼的动作在过去本十分困难,如今却流畅得令她一怔。垂落肩头的长发乌黑丰沛,视线清晰明亮,胸腔里没有熟悉的滞涩痛感。
这不是她的身体。
四下望去,房间内陈设雅致,与她记忆中东宫的奢华或后来居所的简朴皆不相同,一个身着深青色锦袍的中年男子背对着她。
空气里弥漫着书卷墨香和一种清雅的甜香,甜香来自她身旁小几上的一盏青瓷盖碗,碗口冒着热气。
而她正坐着,双手平稳地交叠在膝上,其中一只手里,攥着一个冰凉坚硬的小小物事。
她低头,摊开手心。
那是一个不足拇指大的瓷瓶,素白底子,没有任何纹饰,瓶塞紧塞,却隐隐透出一股浅淡的杏仁苦气。
老熟人了。
前世十几年,她饮下的每一碗汤药里,都藏着这缕勾魂索命的气息。
那背对她的男子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清俊,眼神温润。比她记忆中要略显年轻些,少了几分暮气。
太子太傅,林文远。
林大人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掌心上,那枚瓷瓶在她指尖泛着冷光。他唇角噙着纵容的笑,像是看着一个闹别扭的孩子。
“此事关乎你与安榆的前程,也关乎沈家能否重振声名,更关乎殿下。太子殿下仁厚,待三殿下亦是宽宥,只是三殿下身边总需有个知根知底的人…将这安神散放入他的饮食,让他安稳睡上一觉,免去许多烦忧,于他亦是好事。”
萧望卿若喝了这个,确是免去烦忧,直接入土。
沈知微的目光从瓷瓶缓缓移到林文远脸上。
她认得这种眼神,前世,他便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看着萧翎钧。
这双手,这身体是陌生的,却又被林文远以如此熟稔的口吻叮嘱着。
许多记忆的碎片撞入脑海。林初瑜那张与自己酷似的脸,萧翎钧讳莫如深的态度,林文远此刻的言语……
她重生了。
重生在一个与林文远关系匪浅的女子身上,此刻正被他唆使着,去毒害那个尚且年少的萧望卿。
简直荒唐。
林文远见她只是盯着自己,不言不语,那点慈和的笑意便淡了些许:“知微?可是还有何处不明?”
他叫自己知微。
“微儿可是又怕了?”她听到林文远的声音放得更缓,“莫怕,姑父岂会害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事成之后,东宫那边…自有你的好去处。”
他提到东宫那边。
“此事一成,姑父必在殿下面前为你沈家美言。安榆那孩子,往后在宫中也能多得几分照拂,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沈知微动了。
没有预兆,毫不迟疑。
她那只握着瓷瓶的手倏然翻起,并非攻击,而是向上疾探,五指扣向林文远的手腕脉门。
林文远温润的笑意瞬间僵在脸上。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腕骨骤然一麻
,一股绝非眼前这娇弱甥女应有的力量狠狠扼入筋脉,剧痛钻心,整条手臂瞬间酸软无力。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要挣脱,另一只手疾抬格挡。
但沈知微的动作更快。
扣住他脉门的手指如生根般纹丝不动,借着他本能后撤的力道,她整个人已从椅中旋身而起,另一侧手肘猛地撞向他肋下某处。
动作干净利落。
“呃!”林文远所有力道顷刻泄去,呼吸一窒,眼前发黑,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沈知微顺势侧身,扣着他脉搏的手向下一压一扭。
一声轻响。
林文远已被她反拧着胳膊,脸朝下死死按在了方才她坐着木椅的硬扶手上。冰凉的木棱硌得他颧骨生疼,半张脸都挤压得变了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当朝太傅,此刻以一种屈辱而狼狈的姿势被制住,动弹不得。
沈知微的脑子很乱,也很烦。
其实她也不想这样,记忆中的林文远还是那个会笑着轻抚她额发的长者。只是她来得太突然,又正撞见教唆犯罪的现场,总得问个清楚。
林太傅试图挣扎,却发现压在他背后的那只手看似纤细,力量却沉得吓人,捏着他脉门的手指更是控住了他全身气力流转的关窍,让他连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剩下林文远强压下来的粗重喘息。
沈知微俯身,气息平稳,她刚被吵醒,算不上好脾气地凑近他耳边。
“林大人。现在,我问,你答。”
林文远身体猛地一颤。
“……你,”他艰难地侧过头,试图从扭曲的角度看清制住他的人,眼底尽是惊疑与骇然,“你是谁?”
沈知微没回答,指尖在他脉门上又加了一分力。
林文远额角瞬间渗出冷汗,咬紧牙关才咽下痛哼。
“我问,你答,”她侧过头思考了一下,余光瞥到自己垂到肩膀上的流苏耳坠,“从头开始,我是谁,这是何处,你口中的殿下、安榆又是谁,而你,为何要借我的手,去毒害三皇子萧望卿。”
她每说一句,林文远的脸色就苍白一分。他瞳孔紧缩,面露不解,但腕间加剧的剧痛令他难以忍受。
沈知微没什么耐心跟他耗。
她空着的那只手松开,那枚素白瓷瓶从她指间垂落,悬在林文远被迫仰起的视线正前方,瓶身轻轻晃动。
“林大人是聪明人,”她慢条斯理地咬字,语气不耐,“应当知道,我既能瞬间制住你,也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只不过,那些法子都不太体面,想必太傅大人不愿尝试。”
她的指尖轻抚过冰凉的瓶身。
“譬如,将这瓶里的东西,尽数喂给大人尝尝?想必药性,大人比谁都清楚。”
林文远动作一僵,盯着那近在咫尺的瓷瓶看了一会。
“此处是林府西苑,我的书房。你自然是沈知微,你父沈晏,前漕运总督,因江宁府库亏空案获罪,满门抄斩,”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你与你妹妹沈安榆因你母出身林家,由我出面保下。”
“太子殿下仁厚,念及旧情,偶尔垂询。安榆几年前已被送入宫中,由皇后照看,”他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你一向…心慕殿下,曾多次恳求我代为引荐。”
心慕谁?
沈家依旧被满门抄斩,但她与林文远的关系,叫安榆的幼妹,心慕。
沈知微扣着他脉门的手指收紧,得到林大人压不住的痛呼。
这都什么跟什么。
“至于三殿下,”林文远痛得厉害,加快了语速继续道,“他生母卑贱,性子阴戾,近日却不知如何入了陛下的眼,屡有恩赏。太子殿下宽宏,但身为臣子,总需为殿下分忧,防患于未然。”
“所以,这防患未然,便是让我这个心慕太子的孤女,去毒杀皇子,一石二鸟。成了,替太子铲除障碍;败了,便是我沈家余孽怀恨在心,蓄意报复,与太傅您毫无干系。”
沈知微替他说完,笑了笑:“真是好算计。”
林文远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没有否认。
沈知微松开手,向后退了半步。林文远立刻踉跄着撑住椅背,急促喘息,手腕上一圈深红指印迅速浮现。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像在看一个突然从画皮里钻出的妖鬼。
她没理会他的目光,只垂眸掂了掂那枚瓷瓶,随即手腕一翻,将其掷向墙角。
林文远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沈知微看也没看那堆残渣,转身走向紧闭的房门。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门钮,动作微顿。
窗边的矮榻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团墨黑。
那是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体型不大,蜷缩在暗色锦垫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鎏金如两颗凝固的琥珀,正一瞬不瞬地瞧着她。
与她记忆中,萧望卿曾献宝般捧到她面前,又被她随口打发掉的那尊诡异猫像,几乎一模一样。
沈知微的目光在那猫身上停留了一息。猫没有任何反应,不叫,不动,连尾巴尖都未曾晃一下,只是看着。
她收回视线,拧开门钮,径自走了出去。门外长廊空寂,无人看守,想必是林文远为行隐秘之事早已屏退左右。
她漫无目的地左右看了看,朝府邸的更僻静处走去。脚步落在光亮的青石板上,几乎听不见声响。这具身体年轻,轻盈,充满陌生的活力,与她前世那具破败的躯壳天壤之别。
好事。
在林府花园转了又转,她找到出去的侧门,停下脚步,略略回身。
那只黑猫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就停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沈知微看了它片刻,扯了扯唇角。
“跟着我做什么?”她比前世有气力了许多,声音落在寂静的庭院里,清晰得有些突兀,“我这里没有你要的因果,也没有旁人的性命可供你戏耍。”
猫自然不会回答——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前世死去的幼妹不叫沈安榆
小沈大人的记性不错,但她病得太久了,前世的细枝末节也不大清楚
所幸重来一世,除了她高兴之外的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作者有话说的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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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山楂
沈知微也不指望它答,转身推开那扇虚掩的侧门,迈步跨了出去。门外是条僻静的小巷,青石板湿漉漉的,墙角生着薄苔。
她没回头,却能听见身后很轻的脚步声,肉垫踩过石板的动静微不可闻,却又固执地缀着。
她快,那声音也快;她慢,那声音便也缓下来。
沈知微轻啧一声停下,巷口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半侧过身,看向几步开外那乌黑毛绒的一团。
它也跟着停下,蹲坐下来,尾巴尖绕到前爪,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我说了,”沈知微叹了口气,语气算不得好,“没吃的,也没热闹看,更没什么因果债等你来讨。”
黑猫歪了歪头,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咕噜声。它站起身,迈着步子走近,用脑袋不轻不重地蹭了蹭她的裙角。毛发柔软,带着一点夜露的湿凉。
沈知微垂眸看着它。
蹭完了,它也抬头看她,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拖得长了点,带点柔软的钩子。
“……”沈知微沉默片刻,终究弯下腰,伸出手指,挠了挠它的下巴。
猫立刻得寸进尺地仰起头,喉咙里的咕噜更响亮了,甚至就地一滚,露出柔软的肚皮,四爪朝天,尾巴尖轻轻晃动着。
一副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摸了,那我就大发慈悲让你再挠挠的架势。
沈知微看着毫不设防的毛绒肚皮,指尖动了动。
最终还是低咳一声,收回手直起身。
“跟着可以。不准吵,不准惹事,不准往我身上掉毛。”
黑猫一个翻身灵巧地站起来,抖了抖毛,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根本没在意。它几步跟上沈知微的脚步,这次不再保持距离,而是贴着她的裙边并行,尾巴尖偶尔会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脚踝。
毛茸茸的,有点痒。
沈知微没再赶它。
一人一猫,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京城的夜色里。
巷口的风裹着市井的喧嚣吹来,长街灯火次第亮起,摊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与马蹄碾过青石板的脆响汇成一片鲜活的嘈杂。
沈知微站在巷口,微微眯起眼。
这喧闹人间,她已许久未曾真切地置身其中。前世最后几年,她多半困于病榻,窗外四季更迭都隔着一层药味的昏沉。
黑猫贴着她的裙角,喉间发出低低的呼噜声,鎏金的猫眼倒映着晃动的灯火,看不出是警惕还是好奇。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目光掠过那些热气腾腾的食摊。
这身体似乎对甜食有些本能的渴望,胃里泛起一丝空落。她停下脚步,在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翁摊前顿了顿。
红彤彤的山楂裹着亮晶晶的糖壳,在灯火下诱人得很。
老翁见她驻足,忙笑着招呼:“姑娘,来一串?刚蘸的,脆甜!”
沈知微下意识去摸袖袋,指尖却只触到细腻的衣料。
这身衣服不是她的,自然也没有半文钱。
她正欲摇头离开,身侧却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熟悉得让她脊背僵直。
“老丈,要两串。”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将一块碎银轻轻放在老翁摊开的掌心上。那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虎口处带着一层薄茧。
沈知微没有转头,她认得这只手,也能感觉到那人专注的灼热目光落在自己侧脸上。
黑猫却像是被惊动了,倏地扭过头,冲着来人方向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警告般的低吼,尾巴也炸开了一圈。
那人似乎这才注意到她脚边还有这么个小东西,视线微垂,掠过那团漆黑的毛茸茸,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如常。
他并未在意一只野猫的敌意,只对着老板温声笑道:“不必找了。”
老翁连声道谢,忙不迭取下两串最红最亮的糖葫芦,用油纸包了,先递向沈知微。
沈知微没接。
她缓缓转过身,看向站在身侧的人。
萧翎钧。
比记忆中要更年轻些,眉宇间的温润尚未被后来那些沉郁与算计彻底浸透,但那份属于储君的雍容气度已然成型。
他穿着一身墨蓝常服,用料考究却不张扬,只腰间一枚羊脂玉佩显出身份不凡。
她抬眼时他也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很深,像是要透过这张属于沈知微的脸,看到什么别的东西去。
这张脸,这双眼,曾是沈知微前世十年间最熟悉的风景,温润的,含笑的,偶尔掠过阴霾的,每一分变化她都了然于心。
旁人见惯了他不达眼底的笑意,但这画面在她眼中倒有些新鲜。
沈知微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后落在他递来的糖葫芦上。糖壳晶莹,映着灯火,也映出她此刻的倒影。
唇红齿白,面如珠玉。
白吃白喝,哪有不接的道理。
沈知微伸出手,指尖避开了他握着竹签的位置,接过了那串糖葫芦,冰凉的糖壳触感透过油纸传来。
“多谢公子。”她弯着眼睛道谢,低头咬了一口。山楂酸涩,糖衣脆甜,滋味在舌尖蔓延,陌生又熟悉。
“甜吗?”萧翎钧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甜,”她笑着轻晃竹签,“公子也喜欢这个?”
萧翎钧捏着另一串糖葫芦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眼底掠过几分困惑,随即又被更深的温润覆盖。
“偶尔尝个新鲜,”他的目光未从她脸上移开,“姑娘是京城人士?瞧着有些面善。”
黑猫在她脚边焦躁地甩了甩尾巴,喉咙里的咕噜声带上了明显的警告意味,猫眼死死盯着萧翎钧。
沈知微仿若未觉,又咬下一颗山楂,慢条斯理地嚼着,酸甜的汁水浸润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生动的暖意。
“许是长得寻常,公子瞧谁都面善,”她叼着糖葫芦,弯腰拍了一下猫的脑袋,语气松散又漫不经心,“这糖葫芦滋味甚好,多谢公子破费。”
她吃得坦然,没有半分闺秀的忸怩,也没有寻常女子面对他时的敬畏或羞怯。
那姿态,倒像只是路边遇了个合眼缘的陌生人,被顺手请了客,彼此都无需挂怀。
萧翎钧唇角的笑意淡了些,目光在她眉眼间细细巡梭。
“能合姑娘口味便好,”他沉默片刻才又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莫名沉了几分,“夜色已深,姑娘独自一人,还是早些归家为好。”
沈知微对着他略一颔首。
“是该回去了,公子也请慢行。”
她说完便转过身,没再多看萧翎钧一眼,咬下最后一颗山楂,竹签随手丢进道旁的渣斗。甜味还腻在舌尖,她咂咂嘴,觉得有些过甜了,齁得喉咙发干。
黑猫跟在她脚边,尾巴依旧炸着毛,眼睛还警惕地瞟着身后。沈知微感觉有些好笑,用鞋尖轻轻碰了碰它的屁股。
“走了。”声音带着点糖壳黏连的含糊。
猫似乎听懂了,最后冲萧翎钧的方向龇了龇牙,才扭过头,小跑着跟上她的脚步,贴着她裙摆的影子往前走。
甜食总能让人心情好些。
她沿着长街缓步而行,糖葫芦的甜腻还黏在舌尖,夜风一吹,泛起些微涩意。黑猫亦步亦趋,尾巴尖偶尔扫过她微凉的脚踝,带来一点毛茸茸的痒。
灯火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喧嚣声浪裹挟着尘世的热气扑面而来,过于鲜活,反倒让她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这具身体年轻,康健,步履轻快得令她陌生。胸腔里没有那盘踞多年的滞痛与窒闷,每一次呼吸都顺畅得近乎奢侈。
可她仍是沈知微。
那个从慎刑司爬出来,饮了十年毒药,最终死在雪地里的东宫伴读。
没钱,没去处,还有个太傅姑父刚被她拧了胳膊。
麻烦。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细软罗裙,又瞥了眼脚边那团黑漆漆的毛球。
叹了口气,转身循着记忆往林府方向去。
黑猫迈着轻巧步子跟上,尾巴尖在地面扫过,悄无声息。
林府侧门依旧虚掩着,她推门进去,庭院里静悄悄的,与她离开时并无二致。
穿过回廊,越往深处走,空气里那点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便愈发明晰。
书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一丝光亮也无。
沈知微脚步未停,径直上前,抬手推开。
门轴转动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室内昏暗,只能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勉强看清一个人影蜷在角落的木椅里,正用一方帕子死死按着额角。
林文远听得动静,猛地抬头,模糊看见门口逆光立着的纤细身影,瞳孔骤缩,按着伤口的手下意识收紧,喉头滚动,却没能立刻发出声音。
他显然没料到她还敢回来,更没料到她回来得这样快。
沈知微反手合上门,她没走近,只倚着门板,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锁住他那团狼狈的影子。
“姑父,伤可要紧?”
林文远呼吸一窒,按着额角的手指捏得发白。帕子下渗出的血已将布料洇湿一小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试图坐直些,维持住往日太傅的威仪,可稍一动弹,脱臼的胳膊和额角的伤便齐齐作痛,激得他闷哼一声,又跌坐回去。
“你…你究竟…”他声音嘶哑,“你不是微儿…你到底是…”
沈知微没接话。
角落里传来极轻的啪嗒一声,她循声瞥去,只见那黑猫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正蹲在博古架底下,拿爪子拨弄着一个滚落的瓷笔洗,猫眼在黑暗里亮晶晶的,瞧着她,又瞧瞧狼狈的林文远。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椅子里的人。
“我是谁不
重要,”她语气淡淡道,“重要的是,姑父方才同我说的事,我思来想去,觉得不甚妥当。”
林文远喉咙发干,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丝毫熟悉的痕迹,却一丝也无:“……有何不妥?”
“毒杀皇子,无论成败,我都难逃一死。姑父倒是摘得干净,”她往前走了两步,“这买卖,于我而言,太亏。”
“微儿何出此言?此事若成,殿下面前…”
“殿下面前,姑父自是能替我美言几句,”沈知微打断他,“或许还能得些赏赐,让我那在宫中的妹妹日子好过些。但姑父,您觉得我会信?”
她停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微微俯身,阴影将林文远彻底笼罩。
“姑父深夜入宫劝谏淑妃,隔日她便急病薨了;三皇子坠马前,您刚偶遇过他的马夫;还有五皇子那个意外溺毙的伴读…您觉得,这些事若捅到御前,或是让太子殿下知晓他敬重的老师背着他做了这些,会如何?”
林文远的脸色在黑暗中一点点变得惨白,比按在掌心的帕子还要白上几分。他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极大,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站在眼前的人。
“你…你胡说什么,”他声音尖利起来,却又因恐惧而压得极低,生怕被门外听见,“这些无稽之谈…你从何处听来?!”
“是不是无稽之谈,姑父心里清楚,”沈知微直起身笑,语气没什么起伏,“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往后,我在府里住着,吃穿用度,照旧。您那些大事,不必再寻我。我妹妹在宫中,也劳您多费心,让她安稳长大。”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微微发抖的手上。
“至于您那些事…放心,我暂时没兴趣替天行道。只要姑父安分,它们便永远是无稽之谈。”
角落里,黑猫玩腻了笔洗,伸了个懒腰,轻盈地跳上窗台,蜷缩起来,只留下一双金色的眼睛瞧着这边。
林文远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良久,他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瘫软在椅子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气音:“……好。”
“姑父伤得不轻,早些歇着吧。”沈知微点了点头转身,拉开门,月光流水般泻入,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
“对了,”她脚步一顿,半侧过身,“明日我房里要添个炭盆,天凉了。”
说完,她摆了摆手,径直走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轴合拢的轻响过后,书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林文远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黑猫从窗台跳下,悄无声息地溜出门缝,追着那道远去的背影去了——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喜欢毛绒绒的东西,萧望卿是在即位第二年知道的这件事
那之后小沈大人的居所里再不缺猫咪和鸟雀,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并不闹人。短时间还好,但久而久之,小动物们聚成几团叽叽喳喳,未免有些太吵了
于是小动物连同陛下本人被请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26章 宫宴
林府的日子变得极清静。
沈知微住到了西苑角落那座小楼,一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花样精致,温度恰好。林文远再未踏足过西苑,偶尔在前院撞见,也是远远便绕道而行,脸色青白交错。
沈知微乐得清闲。
她多数时候倚在窗边软榻上看书,手边总温着一壶茶。那黑猫成了她榻上的常客,起初还矜持地蹲在脚踏上,几日后便熟门熟路地跳上来,寻个离她不远不近的暖和地方,团成一团打呼噜。
它不像寻常野猫那般警惕,反而懒洋洋的,给摸给抱,喂到嘴边的鱼干来者不拒,吃相斯文,舌头上的倒刺舔过指尖,有点痒,却不疼。
沈知微有时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挠着它的下巴,它便仰起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透亮的猫眼眯成细缝,一副极为受用的模样。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晒得人骨头发酥。沈知微拿着一卷前朝水文志,看得有些昏昏欲睡。黑猫团在她腿边,毛茸茸的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书页。
窗外隐约传来前院的喧哗,似是有什么贵客临门。沈知微没理会,只将书卷翻过一页。
腿边的黑猫却忽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朝窗外方向望了一眼,喉咙里发出极低的一声叫声。它站起身,踩着她的腿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又回头看她,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腕。
“怎么了?”沈知微放下书,顺着它的目光望去。
只见前院仪门处,一辆极为眼熟的青篷马车正缓缓驶入,车辕上坐着的小太监,正是东宫的人。
萧翎钧来了。
沈知微挑了挑眉。
黑猫显得有些焦躁,在她手边来回踱了两步,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喉间咕噜声变得低沉。
沈知微觉得有趣,伸手将它捞进怀里,一下下顺着它的背毛:“慌什么?他又不是来抓你的。”
猫在她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却仍扭头盯着窗外,尾巴尖不安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臂。
前院的喧哗声渐近,似是往书房方向去了。
沈知微抱着猫,重新拿起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她能感觉到怀里的小东西心跳有些快。
约莫一炷香后,脚步声却朝着西苑来了。
很轻,只有一人。
沈知微抬起眼,看着那道明黄身影出现在她小院门口,身后并无随从。
萧翎钧站在那,目光先落在她怀里那团漆黑的毛茸茸上,顿了顿,才移向她,唇角弯起沈知微熟悉的弧度。
沈知微没起身,只将书卷搁在膝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黑猫的后颈。那猫在她怀里绷紧了身子,喉咙里发出极低的呜声。
“太子殿下金安,”她微微颔首,语气疏淡客气,“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萧翎钧缓步走进小院,目光在简朴却洁净的庭院里扫了一圈,定格在她倚窗的身影上:“孤与太傅议事,顺路过来瞧瞧。沈小姐在这西苑住得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吩咐下人。”
“劳殿下挂心,此处甚好,清静,”沈小姐抬眼,目光清凌凌的,不带丝毫怯意,“姑父待我周到,并无短缺。”
萧翎钧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她膝上的黑猫:“这猫儿倒是……瞧着野性未驯,沈小姐需当心些,莫被伤了。”
沈知微指尖轻挠着黑猫的下巴,猫儿舒服得眯起眼,喉咙里发出更响亮的咕噜声。她看向萧翎钧,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殿下说笑了,这小东西温顺得很,给点吃的便蹭人手心,哪来的野性?”她语气松散,“倒是有些人,瞧着端方持重,心里揣着什么念头,可就难说了。”
萧翎钧眸光微凝,盯着她抚弄猫儿的手指,那纤细指尖穿梭于墨黑毛发间,刺得他眼底隐痛。
“沈小姐见识不凡,”他笑了笑,向前踱了半步,“倒让孤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总爱说些似有所指的话,让人猜不透心思。”
黑猫瞥了一眼萧翎钧,甩甩尾巴。
沈知微低笑,逗猫的动作未停:“哦?那殿下猜透那位故人的心思了吗?”
萧翎钧沉默一瞬,视线从猫身上移开,望入她眼底,那目光深沉,仿佛想从这双年轻清澈的眼睛里打捞出另一道沉寂的影子。
“孤若说没有,沈小姐信吗?”
“我信不信有什么要紧,”沈知微垂下眼睫,语气轻飘飘的,“故人已逝,殿下纵有再多揣测,也不过是空扰心神。不如怜取眼前……”她顿了顿,指尖点点黑猫的鼻尖,“…喵?”
黑猫被她点得一愣,随即不满地用毛脑袋顶开她的手指,换了个方向,用屁股对着萧翎钧,尾巴却还勾着沈知微的手腕。
沈知微指尖还点在黑猫湿凉的鼻尖上,那声拖长了调子的猫叫刚落
,自己先忍不住弯了眉眼。
檐外日光正好,晒得她怀里的猫毛蓬松温暖。
萧翎钧被她这声学得惟妙惟肖的猫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她笑开的侧脸,日光勾勒出纤细脖颈的弧度,眼底那点沉郁的探究忽地碎开,波光晃动,竟也跟着笑了。
很淡,却真实。
“孤竟不知,太傅府上还藏着这样一位……”他顿了顿,斟酌着词句,“妙人。”
“殿下过奖,不过是闲来无事,学些逗趣的小把戏,比不上殿下日理万机,筹谋的都是经国大事。”
绵里藏针。
萧翎钧如何听不出,他眼底笑意深了些,向前走了几步,离窗更近:“孤倒是觉得,沈小姐这般心性,困于方寸庭院,可惜了。”
他话音未落,沈知微怀里的黑猫忽然猛地一蹬腿,毫无预兆地从她膝头窜了下去,落地无声,一溜烟钻进了床底,只留下一截炸毛的尾巴尖在外头不耐烦地甩动。
沈知微:“……”
萧翎钧:“……”
两人对视一眼,沈知微摊手:“瞧,野性未驯,殿下说得对。”
萧翎钧失笑,摇了摇头:“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北疆将士庆功,也算替三弟接风洗尘。届时京中适龄子弟皆会入宫,沈小姐若有闲暇,不妨也来凑个热闹?总比终日对着这只不通人性的猫有趣。”
床底下传来一声近乎磨牙的嘶气声。
沈知微挑眉,目光往床底一扫,又看向萧翎钧,慢悠悠道:“殿下这接风宴,是为将士庆功,还是专为三殿下设的鸿门宴?”
萧翎钧面色不变,温声回应:“沈小姐说笑了,自然是庆功宴。三弟在北疆吃了不少苦,如今回京,孤这做兄长的,总该表表心意。”
“殿下兄友弟恭,令人感动,”沈知微点头,语气诚恳,“既然如此,臣女一定准时赴宴,也好亲眼瞧瞧三殿下是何等英武人物,值得殿下如此挂心。”
两人心照不宣,胡说八道。她觉得没什么意思,用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盯着他瞧。
萧翎钧被她这话噎了一下,随即失笑:“沈小姐这张嘴倒是半点不饶人。”
“孤那点心意,旁人看不穿,莫非沈小姐也看不穿?”
“殿下的心意九曲十八弯,我这点微末道行,哪敢妄加揣测。万一想错了,岂不辜负了殿下特地顺路过来这一趟。”
萧翎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摇了摇头:“罢了,说不过你。三日后酉时,宫门落钥前,会有人来接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上素净的衣裙,“衣着不必过分拘礼,自在些便好。”
“臣女遵旨。”沈知微嘴上应得恭敬。
床底下的尾巴尖甩得更响了,几乎要带起风声。
萧翎钧像是完全没听见那动静,只含笑看着沈知微:“如此甚好。”
太子殿下略一颔首,转身离去。明黄衣角消失在门外,小院重归寂静。
沈知微这才弯腰,朝床底下伸手:“出来吧,人走了。”
一只毛爪不情不愿地搭上她的指尖,随即整只猫被拖了出来。黑猫鬃毛还炸着,眼睛瞪着院门方向,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呼噜声。
沈知微捡起一旁干净的软布,将它捞到膝上,仔细擦它爪子上沾的灰。猫僵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喉间发出舒适的咕噜声,甚至主动翻出肚皮,让她擦另一只爪子。
“瞧你这点出息,”沈知微指尖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人来了就钻床底,人走了就耍赖。”
猫不满地喵了一声,尾巴扫过她的手背,痒痒的。
三日后,暮色初合,宫灯次第亮起,将朱红宫墙映得流光溢彩。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林府侧门,来的是个眉眼恭顺的小太监,垂首静候。
沈知微推门出来,脚步轻快。
她并未刻意盛装,只穿了身青色的软缎长裙,衣料是江南新贡的浮光锦,裙摆绣着疏落的几枝白梅,用银线勾了边,素净却不失矜贵。长发松松绾起,斜簪一支白玉簪,行走时珠玉轻撞,清音细微。
她向来不喜繁琐,这般打扮已是难得上了心。
行至车前,她忽觉裙角一沉,低头看去,那黑猫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正用爪子勾着她的衣料,仰着脑袋,鎏金的猫眼里映着宫灯的光,竟瞧出几分……不情愿。
沈知微弯腰,指尖按了按它的脑袋:“怎么,也想去宫里吃席?”
黑猫喉咙里咕噜两声,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腕,尾巴尖绕上来,轻轻缠了一下。
“宫里规矩大,带不得你,”她轻笑,顺势将它捞起,塞给一旁候着的林府侍女,“看好它,别让它溜出去闯祸。”
侍女慌忙抱紧突然入怀的毛团,黑猫挣扎两下,冲着沈知微的方向不满地喵喵叫,到底没再动弹,只一双眼睛眼巴巴望着她。
沈知微没再耽搁,转身登车。
她靠窗坐下,听着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
宫宴…萧望卿。
她倒是真想瞧瞧,这一世的萧望卿是个什么模样。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直入宫苑,停在一处僻静宫道前。早有候着的內侍躬身引路,领着她穿过几重殿宇,喧哗笑语渐近。
宴设于临华殿,殿内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已有不少宗室子弟与官家小姐到了,锦衣华服,珠翠环绕,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谈笑。
沈知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她寻了个靠窗且不惹眼的席位坐下,立刻有宫人悄步上前,为她斟上温热的梅子酿。
她端起来抿了一口,酸甜适口。
几乎就在她放下杯盏的下一刻,殿外传来內侍略显尖利的通传。
“三殿下到——!”——
作者有话说:沈小姐与储君二人,胡言乱语,漏洞百出
心有灵犀
作者有话说的作者有话说:
写猫写得有点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写这章之前又去了趟猫咖,小猫们这个萌
第27章 萧望卿
殿内原本的谈笑和丝竹声骤然低了下去。
先踏入的是一双玄色厚底宫靴,沾着些许未掸净的尘灰,毫不避讳地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随后,一道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
萧望卿。
他并未穿着皇子常服的锦袍玉带,而是一身近乎戎装的墨色劲装,外罩同色大氅,氅衣边缘镶着一圈色泽黯淡的银狐裘。脸色略显苍白,长发高束,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落额角。
他的五官轮廓比沈知微记忆中要年轻锐利许多,看着不过十五六。眉骨很高,眼窝深邃,一双眸子是近乎纯黑的墨色,低头时像是隔着一层薄冰看人,仿佛眼前这场锦绣繁华的盛宴与他毫无干系。
像一柄刚刚饮血归鞘的古刃,误入了丝竹靡靡的温柔乡。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几位靠得近的娇贵小姐捏紧了手中团扇,向后微缩了缩。宗室子弟们的笑容僵在脸上,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
沈知微端坐在窗边,指尖捻着微温的酒杯。
她看着他。
看着这个尚且年少,未曾经历后来那诸多磋磨与背叛,也尚未与她有太多纠葛的萧望卿,心头掠过一丝极陌生的情绪。
像隔着雨雾朦胧的窗棂,看一幅早已褪色模糊的旧画。
殿内静了一瞬,随即又响起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目光却都有意无意地瞟向那独自立在殿门处的身影。
引路的內侍额角冒汗,躬着身子,几乎是屏息将他引至预留的席位,不算偏僻,但也绝不核心的位置,恰在几位郡王之子下首。
萧望卿对周遭的打量恍若未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目光平淡地扫过殿内,随后便径直走向那位置,撩起大氅下摆,沉默地坐下。
宫人小心翼翼上前为他斟酒,他看
也未看,只微一颔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
一时间,他周围仿佛形成了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无人靠近,也无人与他搭话。
沈知微支着下巴,远远瞧着,觉得有些好笑。这别扭又孤僻的模样,倒和此刻不知在林府哪个角落生闷气的黑猫有几分神似。
她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正想着先吃哪块点心,殿外又响起通传,萧翎钧到了。
殿内的气氛随着太子的到来陡然一变,先前因萧望卿而生的些许凝滞被一种更圆融的热闹所取代。
许因为是私宴,萧翎钧并未着太子冠服,只一身杏黄常服,玉带束腰,笑容温煦,一路行来,与相熟的宗室子弟颔首致意。
他的到来像是一道无形的旨意,丝竹声变得更婉转,谈笑声也更热烈。他并未立刻走向主位,反而像是随意踱步,停在了几位老宗亲桌前寒暄。
沈知微垂下眼,慢条斯理地又抿了一口梅子酿。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两道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
她佯装不知,只专心对付案几上一碟做得格外精巧的荷花酥。
宴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有胆大的公子贵女表演才艺,琴筝琵琶,诗词歌赋,皆是锦上添花,博得阵阵喝彩。萧望卿始终沉默着,面前的酒壶空了一半。
沈知微觉得有些无趣,正想着是否找个借口提前离席,忽听上首一位郡王笑着对萧翎钧道:“殿下,光是饮酒听曲未免单调,听闻三殿下在北疆历练多年,想必弓马娴熟,不知今日可否让我等开开眼界?”
投诚。
殿内静了一瞬,许多目光投向萧望卿。
萧翎钧端着酒杯,笑容温煦:“三弟意下如何?若是不便,也不必勉强。”
萧望卿抬起眼,面上看不出情绪,他放下酒杯:“皇兄想看什么?”
那郡王抢先笑道:“早闻北疆有种马上箭术,能于百步外射落鹰隼,不知三殿下可否演示一番?当然,宫中不便驰马,便以投壶代射,箭镞取下,以彩翎代之,博个彩头如何?”
这要求近乎刁难。
投壶本是雅戏,讲究的是从容仪态,与北疆那种悍烈的骑射完全是两回事。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萧望卿身上。
三殿下依旧坐着,指节分明的手搭在杯沿上。闻言,他眼睫微抬,瞳孔里映着殿内煌煌灯火,深不见底,窥不出一丝波澜。
“皇兄想看,自无不可,”他的声音带着些沈知微陌生的沙哑,像是久未言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彩翎无趣。”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殿角用以装饰的一盆金橘,其上果实累累,灿若金珠。
“换那个吧。”
满殿寂静。
以金橘为的,难度何止倍增。果体圆滑,极易打滑,且距离不近,非力贯指尖,控弦极稳者不能为。
萧翎钧唇角笑意不变,他抚掌轻笑:“三弟好气魄。便依你所言。”
内侍连忙小跑着去取金橘,安置于殿中开阔处。另有宫人奉上特制的轻矢,矢镞已取下,裹以软绸。
萧望卿起身,墨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挺拔孤直,行动间并无多余声响。他行至投壶线前,从宫人手中接过三支轻矢。
殿内落针可闻,连丝竹声也不知在何时停了。
他并未多看那金橘一眼,亦无瞄准之态,只随意掂了掂手中矢,随即手腕一振。
第一矢破空而去,并非直射,而是带一道微妙的弧线,笃的一声轻响,竟不是击中果实,而是精准地擦过果柄,那枚金橘微微一颤,并未坠落。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第二矢已至,同样轻巧地擦过另一侧果柄。
紧接着是第三矢,速度稍快,力道微重,正正撞在果实底部。
三矢力道角度拿捏得妙到毫巅。
只见那枚金橘被最后一矢的力道轻轻一托,竟脱离了枝头,向上抛起一个极小弧度,而后稳稳地…落在了最先射出的,此刻斜插于地的那支轻矢的软绸顶端。
金橘圆润,绸布柔软,它竟就那样颤巍巍地停住了,在矢杆顶端微微晃动,灿金果实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光泽。
整个临华殿鸦雀无声。
这已非简单的投壶之技,近乎于艺。
沈知微看着那打着颤的金橘,咬了一口荷花酥,又回忆了一下前世新帝闷葫芦的做派。
不知他这辈子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如此行事还是年纪太小,不过只做威慑之意,倒是足够了。
萧望卿看也未看那成果,转身朝萧翎钧的方向微一颔首:“献丑了。”
他走回自己的席位,重新落座,执起宫人重新斟满的酒杯,再次沉默下来,将周遭一切惊诧忌惮的目光隔绝在外。
沈知微目光不经意扫过殿外浓郁的夜色,无趣地想起林府西苑小楼里,此刻不知正窝在哪个角落舔毛打盹的黑猫。若它在此,见了这场面,怕不是又要不耐烦地甩尾巴。
萧翎钧的笑声打破了寂静,他抚掌赞叹,言辞恳切,仿佛真心为弟弟的技艺折服。殿内气氛重新活络起来,赞美之词此起彼伏,只是多少带了些言不由衷的谨慎。
宴席继续,丝竹再起,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投向萧望卿的目光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慎。
沈知微吃饱了。
她有些倦了,正欲寻个借口离席,一名小宫女悄步至她身侧,低声道:“沈小姐,太子殿下请您偏殿叙话。”
她抬眼,见萧翎钧已不在主位。略一沉吟,她放下酒杯,随小姑娘悄然离席。
偏殿静室,灯烛柔和,熏着淡淡的龙涎香。萧翎钧负手立于窗前,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
“觉得无趣了?”储君半倚着窗棂笑道,显而易见的调侃姿态。
“宫中盛宴,锦绣繁华,怎会无趣,”沈知微带着你说得对的表情胡言乱语,“只是臣女见识浅薄,久处其间,恐失仪态。”
萧翎钧笑了笑,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清淡的眉眼间:“孤请你来,并非真要你应酬这些。只是想着,你或许……会想亲眼看看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萧望卿。
沈知微眉头动了动,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萧翎钧的眼神很复杂,沈知微读不懂也不想费神,反正万般种种他都不可能害她。
“殿下说笑了,”她认真思索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三殿下天潢贵胄,英姿勃发,臣女远远瞧着,便已心生敬畏。”
敬畏。
恰到好处,又无比疏远。
萧翎钧凝视她片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如此便好。知微,离他远些。那些纷扰,那些算计,都别再沾了。你就这样,看看花,逗逗猫,轻省自在的,很好。”
他鲜少这般直白地流露出维护之意,褪去了储君的姿态,更像一位不愿家妹卷入风雨的寻常兄长。
沈知微一怔,虽然早有预感,倒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口:“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
“说来,今日倒是未见谢家世子列席?这般热闹,不像他的性子。”
萧翎钧闻言,眼底那点沉郁略散,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你倒是记着他,北疆军报后续有些琐务,父皇点了明煦去兵部协理,此刻怕是还在文书堆里打滚,抽不开身。”
说着,还微微向前倾身:“怎么,阿微想见他?”
他又在叫她阿微。
“…不过随口一问,”沈知微无端心虚,往旁侧移了移视线,“只是觉着宴席上少了会凑趣的人,安静了些。”
萧翎钧笑了笑,不再多言,只道:“时辰不早,你也累了,我让人送你回去。晚了,阿微的那只猫许是要闹了。”
“多谢殿下,”想到那只脾气不小的黑猫,沈知微不由弯了弯唇角,“它脾气是大些,但哄一哄,也就好了。”
萧翎钧失笑,摆手让人安排。
马车驶出宫门,京城夜市未散,灯火阑珊,人声依稀。
沈知微靠在车壁上,指尖撩开帘幔一角,望着窗外流泻而过的光影。
萧望卿。
方才殿中那惊鸿一瞥的少年身影,与记忆中雪地里逐渐冰冷僵硬的轮
廓重叠,却又不完全相似。
那一手精妙绝伦的投壶,与其说是炫技,不如说是一种宣告。
这一世的萧望卿,似乎更锐利,更孤僻,像一头被迫困于华笼中的幼兽,浑身写满了未驯的警惕与疏离。
与他后来那将所有心思深埋的性子,相去甚远。
不过人也不可能始终如一,更何况这还是没有她在的今生,或许他身边还会有第二个“沈知微”。
这些都未可知。
这样也很好。
马车轻轻一顿,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林府侧门那盏昏暗的灯笼的光透了进来。
她弯腰下车,脚刚落地,一团黑影便从门边的阴影里窜出,精准地扑到她的裙摆上,喉咙里发出委屈又不满的咕噜声,用脑袋使劲蹭她的手腕。
是那只黑猫,她的猫,它竟一直等在这里。
沈知微低头,对上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猫眼。它仰着脑袋,尾巴高高竖起,尖梢不耐地快速摆动,浑身的毛似乎都比平日蓬松了些,显是等得久了,憋了一肚子脾气。
她弯腰,想如常揉揉它的脑袋,它却一扭身避开了,只用尾巴不轻不重地扫过她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是在抱怨。
“等急了?”她觉得好笑,指尖挠了挠它的下巴熟稔地哄,“宫里没什么好吃的,点心太甜,酒也一般。”
猫儿歪着头,像是打量她是否在说谎,鼻尖翕动,凑近她袖口嗅了嗅,似乎闻到了陌生的熏香和酒气,立刻嫌弃地打了个喷嚏,后退两步,又冲她叫了一声,这次调子更委屈了。
沈知微叹了口气,伸手将它捞进怀里。它起初还扭动两下,爪子勾着她的衣襟,到底没舍得用力,很快便瘫软下来,脑袋抵着她下颌,呼噜声震天响,仿佛要将分离这几个时辰的份都补回来。
她抱着这团暖烘烘毛茸茸的小东西,走到窗边软榻坐下。
就这样吧。
她这一世,只想守着这只脾气不小的猫,看看花,吃吃点心,偶尔瞧瞧热闹。
至于那些翻云覆雨,那些棋局与棋子,都离她远些才好——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这些天总是心神不定,好像无论何时她都能想到她的猫
宫宴的时候想猫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睡好,以至于全程都兴致缺缺,唇角在想到它的时候忍不住扬起弧度
她觉得自己有些被魇住了,不能这样,但下马车看到那小小的一个毛团,又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猫会等她回家
第28章 花笺
林府的日子流水般过着,没有值得让她留心的事,也没有需她动脑的阴谋算计,沈知微乐得如此。
一晃几月过去,那黑猫俨然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窝,白日里蜷在她脚边打盹,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夜间则不知溜去何处,天蒙蒙亮时,又带着一身夜露的凉气钻回她榻上,拿微湿的鼻尖蹭她的手腕。
它如今挑嘴得很,厨房送来的鱼脍若不够新鲜,或是火候稍过,便只嗅一嗅,嫌弃地撇开头,尾巴甩得啪啪响。
沈知微瞧着好笑,有时故意将那不甚合它心意的吃食推到它面前,看它拧着身子,用屁股对着她生闷气。
这般闲散,直至这日午后,院外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仆役的脚步声,带着点恣意的响动,径直朝着她这小楼来了。
黑猫先抬了头,耳朵警觉地转动一下,随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跳下软榻,溜达到门边,蹲坐下来,尾巴尖轻轻摆动着,盯着那扇门。
沈知微放下书卷,抬眼望去。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先探进来的是一把折扇,扇骨莹润,扇面风流。随即,一个身着绯色锦袍的少年侧身而入,发束金冠,腰缠玉带,眉眼秾丽得近乎张扬,唇角天然上扬,未语先带三分笑。
不是谢明煦又是谁。
他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窗边素衣乌发的沈知微,又瞥了眼蹲在门边虎视眈眈的黑猫,随即笑意更深。
“哟,这是哪儿来的仙子,躲在这清静地界儿独享逍遥?可叫我好找。”
谢世子一如她印象那般嗓音清亮,自来熟得很,但看着那张过分秾丽的面庞,意外地不让人觉得轻浮。
沈知微看着他,没起身,只将膝头的书卷合拢,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谢世子,”她笑了笑,“什么风把你吹到这来了?”
谢明煦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疏淡,自顾自地踱进来,折扇轻摇,极其自然地在沈知微对面的绣墩上坐了,一点不见外。
“自然是惦记你的风,”他眼尾微微上挑,天然一段风流,“前些日子被兵部那些老古板按着整理军报册子,闷得我长出蘑菇来。好容易得空,听说你在这儿,便来瞧瞧。”
他说着,视线落到她脸上,眸光流转:“我说沈知微,几月不见,你怎地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世子爷这话问得随意,沈知微却不能当作随意来听。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水温正好。
“人总是会变的,”喉头滚动,沈小姐放下茶盏,抬眼睨他,“莫非谢世子还指望我永远是从前那个跟在你和殿下身后,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小丫头?”
谢明煦摇扇的手顿了顿,随即笑开:“这说的什么话,从前那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折扇指向她膝头方才放下的那本书,“如今倒是用起功来了,看的什么?山河志异?你以前不是最嫌这些枯燥,只爱看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吗?”
“闲着也是闲着,随便翻翻,”沈知微懒得装什么,随口应付他,“倒是世子爷,兵部的差事都忙完了?竟有闲心管我看什么书。”
“差事哪有做得完的道理,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谢明煦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尾音甜腻地拉长,“太子哥哥也是,如今使唤起人来越发不手软,恨不得把我当三头六臂的骡子使唤。”
他抱怨得真情实感,眉眼耷拉下来,竟显出几分委屈。若论做戏,京中恐怕难有出其右者。
沈知微有些好笑地看他装模作样,无论何时何地,世子殿下都能把这副“我很可怜你快心疼我”的姿态做得浑然天成。
“能者多劳,”她慢悠悠地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太子殿下倚重你,是好事。”
谢明煦瞥了眼那杯清茶,没急着喝,只拿扇子虚点了点她:“你如今说话,倒是一套一套的,跟那些老学究似的,无趣得很,”他略一歪头,问道,“前几日宫宴,你也去了?可见着那位了?”
他虽未明说,但指的自然是萧望卿。
“远远瞧了几眼。”沈知微道。
“感觉如何?”谢明煦挑眉,兴致勃勃地追问,“是不是阴沉沉的,活像谁都欠他八百两银子?北疆那苦寒地方,怕是连点人气儿都磨没了。”
沈知微想起殿中那少年孤直的身影和那手惊艳的投壶,淡淡道:“瞧着还好,话少了些,但不像全然不通人情世故的。”
谢明煦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以扇掩唇,笑得肩膀微颤:“哎哟,我们知微如今看人眼光也毒辣起来了。不过我可听说,宴席散后,有几个不长眼的想凑上去套近乎,愣是被他那眼神冻得三步外就打了退堂鼓。”
他边说边摇头,状若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
沈知微指尖摩挲着微凉的茶杯壁,闻言只是淡笑:“趋炎附势之徒,冻退了也好,省得聒噪。”
“这话说得在理,”谢世子合起折扇,轻轻一拍掌心,“那些墙头草,见了风才动,无趣得紧。还是咱们知微有意思,几日不见,说话都带着钩子了。”
沈知微想了想,索性顺着他的话头,半真半假地叹道:“人嘛,总要学着让自己过得舒坦些。”
“舒坦?”谢明煦挑眉,视线在她这间陈设简单却处处闲适的小楼里转了一圈。
“我看你如今倒是会享清福。这地儿不错,清静,比外头那些乌烟瘴气的强多了。就是……”
他话音一顿,折扇朝四下点了点:“少了点人气,也亏你耐得住寂寞。”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左右张望。
“咦?你那只黑漆漆的小祖宗呢,方才还蹲门口瞪我来着,怎么一转眼没影了?”
沈知微经他提醒,也才发现方才还蹲在门边摆尾巴的黑猫不知何时溜走了。她心下觉
得奇怪,那猫虽神出鬼没,但少有在谢明煦这等外人在场时不声不响消失的时候。
“许是嫌你话多,吵着它耳朵了。”她面上一派淡然,随口揶揄道。
谢明煦被这句噎得折扇都忘了摇,瞪大眼睛,随即抚着心口作受伤状:“沈知微啊沈知微,你如今这嘴是真真不饶人。我大老远跑来瞧你,水都没喝上一口,倒先被你这小没良心的编排一顿。”
世子殿下嘴上抱怨着,眼神却亮晶晶的,分明觉得这般牙尖嘴利的她有趣。
沈知微感到一阵恶寒,向后方微微仰身。
随后便见世子爷自来熟地拎起小几上的玉壶,给自己续了杯茶仰头灌下,又嫌弃地撇嘴:“太淡了,你这里就没点好酒?”
“清修之地,哪来的酒?”她觉得好笑,眼皮都懒得抬,“世子要喝,出门左转,酒楼多得是。”
“无趣,无趣至极,”谢明煦夸张地叹气,扇子摇得呼呼响,“从前来你这儿,好歹还能骗出半壶桂花酿,如今倒好,直接清修了。我说,你真打算就在这四方小院里对着只黑猫终老啊?”
“有何不可?”沈知微被他闹得耳边嗡嗡,无奈地给他添茶,“清净,自在,没人聒噪。再喝一杯,清清火。”
谢明煦紧抿着嘴唇,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开口:“我说真的,知微,你…就没想过以后?总不能一辈子寄人篱下,看林文远那老狐狸的脸色吧。虽说太子哥哥他护着你,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沈知微抬眸,对上他难得认真的目光。
“以后?”她想了想,“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说不定明日我就卷了铺盖,去江南开间点心铺子,日日做荷花酥吃。”
谢明煦先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折扇差点敲到小几上:“好好好,沈大小姐志向远大。到时候可记得给我留个雅座,招牌点心务必管够!”
笑闹间,窗外悄然染上暮色。
谢明煦才惊觉时辰不早,哎呀一声站起身:“光顾着跟你说话,忘了太子哥哥还让我去户部对个账目,那老尚书唠叨起来可比你可怕多了。”
他嘴上说着怕,动作却不见匆忙,理了理袍袖,又朝她眨眨眼。
“得了空再来看你,下回记得备点好酒…或者好茶也成。”
说完,也不等沈知微回应,摇着扇子,潇潇洒洒地走了。
他人刚消失在院门口,那团黑影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溜回沈知微脚边,拿脑袋蹭了蹭她的裙角。
沈知微弯腰将它捞起,指尖陷入柔软温暖的皮毛里,感受着那小身躯传来的安稳心跳。
“嫌他吵,方才躲哪儿去了?”她低声问。
猫在她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舔了舔爪子。
沈知微失笑,抱着它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将庭院染成暖金色,远处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衬得这小院宁静得如同世外桃源。
谢明煦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寄居林府,终究非长久之计。林文远如今慑于她拿住的把柄,更慑于萧翎钧的维护,不敢妄动,但绝不会甘心一直受制于人。
她低头,看着怀中眯起眼打盹的黑猫。它似乎全然不关心这些世俗纷扰,只在意今日的鱼脍是否鲜嫩,阳光是否暖和。
这样也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本事就弄死她。
几日后,林文远那边果然有了动静。
并非直接发难,而是迂回地派了个管事嬷嬷过来。
嬷嬷说着姑娘年纪渐长,终日困于小院恐非良策,不若多出去走走,与京中闺秀们交际应酬,也好为将来打算,还递来一张花笺,是安阳郡王府千金设的赏花宴请柬。
沈知微捏着那枚熏了浓香的花笺,似笑非笑地听着嬷嬷唾沫横飞地描绘宴席如何盛大,与会者如何尊贵,机会何等难得。
黑猫蹲在她脚边甩着尾巴,对那过于甜腻的香气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宿敌(三合一)
沈知微指间捻着那张香气过馥的花笺,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嬷嬷舌灿莲花。
她本欲直接回绝,但听到“安榆小姐在宫中颇得皇后娘娘喜爱,此次宴席也会回来小聚”时,指节微微一顿。
沈知微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沈安榆,她那名义上的,在宫中的幼妹,她今生未曾见过一面的血亲。林文远将她推出去的手段拙劣,但确实有用。
也罢,去见见也好。
她确实该去看看,无论如何,那孩子流着沈家的血,是她如今在这世上有几分血缘牵连的人。林文远将她送入宫中,美其名曰由皇后照拂,实则与质子无异。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抬眼对那殷切望着她的嬷嬷淡声道:“知道了,届时我会过去。”
嬷嬷显然没料到她答应得这般爽快,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间,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堆起笑:“哎哟,姑娘能想通真是再好不过,老奴这就去回禀老爷。”
黑猫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腕。
沈知微将它抱起,走到窗边。
庭院寂寂,日光暖融。
赏花宴设在城西的郡王府,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沈知微到得不早不晚,递了帖子,由侍女引着入内。她依旧是一身清淡打扮,月白裙裳,只在发间簪了支略鲜亮的珊瑚珠花,算是应景。
安阳郡主是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侄女,性子活泼,最爱热闹。
园内早已衣香鬓影,笑语喧阗。各家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赏花、品茶、投壶、作诗,目光流转间,难免有无声的较量。
沈知微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波澜。
林府虽显赫,但她这个寄居的表小姐身份微妙,加之近来深居简出,在众人眼中颇有些边缘。
她意不在此,只耐心等着那个据说会来的妹妹。
侍女奉上香茗点心,她端起来,假意欣赏池中游鱼,将周遭的低声议论收入耳中。多是些谁家得了新宠,谁家又闹了笑话的闲谈,偶有提及近日朝堂动向,也很快被更轻松的话题盖过。
约莫一盏茶后,园子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有重要人物到来。沈知微抬眸望去,只见安阳郡主亲自迎了过去,笑容比方才更热切几分。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穿着樱草色宫装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双环髻,簪着珍珠发箍,正挽着郡主的手说话,姿态亲昵。
她生得极好,杏眼桃腮,唇红齿白,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举手投足间神采飞扬,顾盼生辉。
几乎在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沈知微捻着茶杯的手指便是一僵。
这孩子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那少女似乎也在寻找什么人,目光在园中逡巡,很快便精准地落到了沈知微所在的敞轩。她眼睛倏地一亮,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提着裙摆,雀跃着小跑过来。
“阿姐!”人未到,声先至,嗓音清甜脆亮,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与欢喜。
她几步跑到沈知微面前,微微喘着气,脸颊因奔跑泛着红晕,眼睛弯成了月牙:“阿姐,可算见到你啦!皇后娘娘允我今日出宫来玩,我第一个就想来见你。”
沈知微看着她,心中那点因容貌相似而产生的异样感,被她这扑面而来的热情冲淡了些许。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唇角牵起一个还算温和的弧度:“安榆?”
“是我呀阿姐!”沈安榆用力点头,很是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沈知微的胳膊轻轻摇晃,“阿姐在府里过得好不好?姑父有没有欺负你?我、我在宫里好想你……”
她说着,眼圈竟泛了红。
沈知微身体有些僵硬,她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重生后比先前还要不擅长表达情感。
但看着少女微红的眼眶,那与她酷似的眉眼间纯然的
依赖和思念不似作伪,她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这是她的妹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她放缓了声音抬起手,略显生疏地拍了拍沈安榆的手背:“我很好,你在宫中可还习惯,有人为难你吗?”
“没有没有!”沈安榆连忙摇头,抹了几下带着湿意的眼睛,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皇后娘娘待我极好,太子殿下也时常关照我,没人敢欺负我的。就是有时会闷,想阿姐,想家……”
小姑娘的声音又低下去。
沈知微心中微软,想起林文远的话,看来萧翎钧确实履行了承诺,将安榆保护得很好。
“习惯便好。”她语气柔和了些许。
沈安榆立刻又高兴起来,挽着她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起宫中的趣事,哪宫的娘娘养了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御花园的牡丹开了碗口大,小宫女们偷偷玩叶子牌被嬷嬷发现……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或应和一两个单字。她看着沈安榆明媚无忧的笑脸,心中那点或多或少因前世绷紧的弦,也稍稍松弛了些。
这一世,或许真的不同了,至少她可以远远地看着,守着这唯一的血亲平安喜乐。
沈安榆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塞到沈知微手里:“阿姐,这个给你!”
“这是?”
“是安神香囊,宫里太医配的,味道可好闻了,助眠最有效了,我特意多要了一个给阿姐!”小姑娘献宝似的说着,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她。
“阿姐夜里睡得可好?挂着这个,一定能睡得很香!”
沈知微捏着那枚还带着少女体温的香囊,丝缎细腻,嗅之确有清雅宁神的淡香。她看着妹妹纯然关切的眼神,心中微暖,便将香囊收纳入袖中:“多谢你费心。”
沈安榆见她收下,笑得更开心了,又缠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直到有其他相熟的贵女来寻,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她的手臂,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别处。
沈知微重新坐下,袖中的香囊散发着淡香。她望着妹妹在花丛中穿梭的明媚身影,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弧度。
赏花宴过半,她渐觉无趣,正欲寻个借口先行离去,安阳郡主却兴致勃勃地提议移步去府中临湖的水阁,那边备了更精致的茶点和时新的玩意。
众人自然附和,沈知微被裹在人群中,只得随之前往。
水阁临湖而建,四面轩窗洞开,垂着浅碧色的轻纱,风过时纱幔拂动,带来满室荷香。远山如黛,映着一池碧水,确是个清雅所在。
阁内已重新布了席,小姐们各自寻了相熟伴当坐下,言笑晏晏。沈知微拣了处靠窗的僻静位置,既能赏景,又可远离中心。
侍女重新奉上茶点,是新制的荷花酥和冰镇梅子饮,玲珑剔透,瞧着便觉清凉。
她刚执起玉箸,却见入口处光线微暗,原本的谈笑声低了下去。
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水阁门前。
萧望卿。
他来这赏花宴做什么。
三殿下依旧是那身近乎戎装的墨色劲装,与外间锦绣繁华的景象格格不入。
他面色似乎比宫宴那日更苍白些,唇线抿得极紧,眸色沉静,像敛了所有光线的深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引他前来的内侍额角冒汗,躬身低声解释着什么,似在说男宾席设在对岸的敞轩,此处是女眷所在。
安阳郡主已笑着起身迎上前,言辞热络,试图圆场:“三皇兄可是走岔了路?对岸景致更开阔,备了上好的梨花白……”
萧望卿目光平淡地扫过阁内,对那些或好奇、或畏惧、或隐含审视的目光视若无睹。
最终,在那一片姹紫嫣红中,落向了窗边那抹素净的月白。
沈知微正拈着一块荷花酥往嘴里送,察觉到他的视线,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动作微顿,抬眼迎上。
隔着大半个水阁,隔着袅袅茶烟与浮动的香风,他的目光沉静而直接,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一息。
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好奇,更没有寻常男子见到她与沈安榆容貌时的讶异,只是一种纯粹冰冷的打量,像在看一件物品。
沈知微心中莫名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点头致意,便自然地垂下眼睫,继续小口吃着那块酥点,仿佛他的到来与注视都与她无关。
事实也是如此。
阁内气氛依旧凝滞。
萧望卿似乎对郡主的安排并无异议,也未再看她第二眼,只对安阳郡主略一颔首,说了句抱歉,便转身随着内侍离去。
玄色衣角消失在门外,那股无形的压力也随之撤去,阁内众人这才松了口气,重新活络起来,只是交谈声明显压低了许多,目光仍不时瞟向门口。
沈安榆凑到沈知微身边,拍着心口小声嘀咕:“阿姐,那就是三皇子殿下?瞧着好吓人,比太子殿下凶多了……”
沈知微拍了拍她的手背,没说什么。心下却有些疑惑,萧望卿为何会出现在这种他明显不感兴趣的场合。
当然,原因为何,都与她毫无关系。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在众人渐次忘却方才插曲,重新沉浸于嬉戏时,对岸却隐隐传来骚动声。
起初是杯盏落地的脆响,随即是几声压抑的惊呼,还有男子拔高了声调的呵斥,虽听不真切,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却隔水传来,令水阁这边也渐渐安静。
小姐们面面相觑,皆不知对岸发生了何事。
安阳脸色微变,正要遣人过去询问,却见一名郡王府的家丁慌慌张张跑来,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的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强笑着对众人道:“对岸几位公子吃酒玩闹,失了分寸,无甚大事,大家不必惊慌,继续继续。”
说罢,便匆匆带着人离席而去。
话虽如此,但水阁中的轻松氛围已荡然无存,猜测和低语声四起。
沈知微放下杯盏,目光投向对岸。树影掩映间,依稀可见人影晃动,似乎有侍卫模样的人围住了某处。她心念微动,想起萧望卿方才离去的身影。
不过片刻,便有消息灵通的贵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惊惧与兴奋透露:“说是三殿下不知为何突然发作,掀了桌子,险些动了剑!谢家世子上去劝,好像还挨了一下子……”
对岸的喧哗似乎很快被压制下去,但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息却弥漫开来。
沈知微蹙眉。萧望卿虽性子冷硬,但绝非冲动无脑之辈,在郡王府的宴席上公然动武?这不像他的行事风格。
脂粉香气与娇声软语萦绕四周,令她有些气闷。她本就意不在交际,眼见沈安榆已被相熟玩伴拉去投壶嬉戏,便悄然起身,欲寻个更清静的所在透口气。
她避开人群,沿着水阁相连的回廊缓步而行。回廊曲折,渐行渐深,周遭喧嚣渐次褪去,唯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流水潺潺。
郡王府的这片园林景致颇佳,林木幽深,倒是个躲懒的好去处。
行至一处岔路口,本欲往更僻静的荷塘方向去,鼻尖却忽然捕捉到若有似无的铁锈气。
沈知微脚步蓦地一顿。
前世缠绵病榻,汤药不断,但偶尔萧望卿深夜带着一身寒气归来,掩得再好,她也总能从他身上嗅到一丝洗刷过后依旧顽固残留的血腥。
这并非宴会应有的气息。
沈知微屏息凝神,那气味极淡,风一吹便散了,仿佛只是错觉。
她驻足片刻,正欲继续前行,一阵微风自右侧竹林深处拂来,带来了更清晰的一缕。
不仅仅是血,还夹杂着一种压抑着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绝非寻常。
沈知微眸光一凛,几乎瞬间,那宫宴上萧望卿苍白而隐忍的面容自脑海中闪过。
她下意识地朝那竹林中望去,只见翠影重重,深处光线晦暗
,瞧不真切。
她应当立刻转身离开。
萧望卿此人,无论前世今生,都与麻烦二字紧密相连。他此刻明显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撞破此事,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这一世只想远离纷争,安稳度日。
理智在尖锐地预警。
她甚至已经向后挪了半步,裙摆擦过青草,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然而,那压抑的喘息声似乎骤然急促了半分,随即又死死扼住,变成一种窒息的沉默。
沈知微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紧。
她想起很多事情。
想起那个雪夜,那个眼神凶得像狼崽子的少年。想起自己也曾满手沾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知道濒死时无人伸出援手的绝望。
她可以对算计、阴谋、倾轧冷眼旁观,甚至可以亲手布下杀局。
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她可能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无声无息地死去,无论那人是谁。
像她当年无法对万千流离失所的灾民视而不见,像她无法对与自己酷似的林初瑜无动于衷。
像她终究,无法对萧望卿彻底硬下心肠。
哪怕他此生于她已是陌路。
真是冤孽。
她深吸一口气,终是抬步,踏入那片幽深的竹林。
竹影森森,遮天蔽日,光线骤然暗淡下来。
只见竹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萧望卿背对着她,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死死撑着一根粗壮的竹竿,另一只手捂在腹间,指缝间有暗红的液体渗出,将他墨色的衣料洇染得更深。
他垂着头,乌木簪束起的长发有些散乱,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宽阔的肩背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又死死压抑着,不肯泄露出一丝呻吟。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明白了方才对岸的骚动从何而来,他并非无故发作,而是强忍着重伤借口离开。
她在他身后几步远处停下。
“三殿下。”
她的声音很平稳,并不算大,却令萧望卿撑在竹竿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绷得惨白。
他猝然回头,墨色的瞳孔在晦暗光线下骤缩,里面翻涌着警惕,以及未曾掩饰的惊愕,冷汗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他似乎想直起身,但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处,让他闷哼一声,额角青筋迸起,不得不更用力地撑住那根竹子,才勉强维持住跪姿,没有彻底倒下。
四目相对,竹叶沙沙作响。
沈知微的目光落在他捂紧腹部的指缝间,那暗色正在缓慢洇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微微蹙了下眉。
“伤在何处?”她问。
萧望卿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极力吞咽下涌到嘴边的什么。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她脸上剖出些什么。
“……无碍。”他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知微像是没听到他的否认,上前一步,蹲下身,与他平视。这个距离,她能更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气的冷冽气息,看到他苍白皮肤下因忍耐而微微抽搐的肌肉。
她伸出手,并非探向他流血不止的伤口,而是精准地扣住了他撑在竹竿上的那只手腕。
萧望卿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要挣脱,但那看似纤细的手指却蕴含着挣脱不开的力量,稳稳地制住了他。
“松手,”她命令道,“让我看看。”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警惕与审视几乎要化为实质。
沈知微的指尖能清晰感受到他腕骨下奔流的脉搏,急促而紊乱。
这触感莫名熟悉,让她恍惚了一瞬。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是一个夜晚,或许无雪,烛火跳动得厉害,映得那位已成君王的萧望卿眉眼晦暗不明。
他应该是喝了酒,难得在她面前硬气几分,抓着她手腕却不敢用上任何力气,只是松松地拢着,声音低哑地问她:“沈知微,你我之间,究竟算什么?”
那时她刚咳过血,唇色苍白,闻言只是惫懒地掀了下眼皮,有意逗他,便笑着答:“陛下是君,臣是臣。”
“……只是君臣?”
“若陛下非要个名目……宿敌,如何?”
君王沉默良久,末了只是极轻地叹了一下,伸手替她掖好滑落的毯角,再未追问。
宿敌。
那时觉得这回答差强人意,坦率又疏离,正好堵住他后续的所有话语。可心底深处,又隐约觉得这二字太空,太浮,根本框不住他们之间那十年纠葛的万一。
如今隔着生死,隔着时光的长河,再看到眼前这个浑身是刺又脆弱不堪的少年萧望卿,她才恍然惊觉。
宿敌二字,何其轻飘。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那般泾渭分明的关系。
腕间的脉搏在她指尖下跳得愈发狂乱,萧望卿似乎耗尽了力气,支撑着竹竿的手臂猛地一软,整个人的重量向她这边倾颓过来。
沈知微下意识收紧手指,另一只手迅疾地托住他肘部,稳住了他下滑的身形。
他的额头几乎抵上她的肩,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不稳的喘息。墨色的发丝扫过她的手背,冰凉而濡湿。
“松手…”他再次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气息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错辨的抗拒,“……走开。”
沈知微疑心他本来是要说滚。
她垂眸,看着他因忍痛而紧咬的下唇渗出血丝,看着他那双犹自挣扎着不肯失去焦距的漆黑瞳孔。
极轻地叹了口气。
“三殿下,血再流下去,会死。”
她顿了顿,指尖微微用力,一根根掰开他死死捂在腹间的手。
“让我看看。”
没有僵持太久。
萧望卿紧绷的肩线骤然一松,并非全然信任,更像是一种权衡后的放弃,或是痛楚已容不得他再逞强。
暗红的血液立刻涌出更多。
沈知微的手指顺势下滑探向他的腹部,触手一片湿黏温热,血腥气愈发浓重。
她面色不变,只低声道:“得罪了。”
指尖灵巧地挑开他墨色外袍的系带,掀开内里深色中衣。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自他左腹斜划向上,皮肉翻卷,边缘泛白,仍在汩汩渗血,瞧着不似刀剑所致,倒像是被什么沉重钝器撕裂。
伤得不轻,且位置凶险。
沈知微眸光一沉,手下动作却极稳,迅速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方素白绢帕,叠了几叠,用力按压在伤口上方。
“唔……”萧望卿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而下,撑在地上的手背青筋虬结,却硬是咬紧牙关,没再发出半点声响。
她抬眼看他,见他唇色已失尽血色,唯有一双墨黑的眸子死死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剧痛和审视。
“殿下这伤,不像宴席玩闹所致。”她笑了笑,手下用力,声音压得极低。
萧望卿喉结滚动,咽下涌至喉头的腥甜,哑声道:“林中…遇袭。”
“何人?”
“不知。”他答得极快,眼神却避开了她的注视,望向竹林深处,“身手利落,一击即走。”
谎话。
沈知微心下冷笑,这伤口走势刁钻,若非刻意留手,早已伤及脏腑。更像是苦肉计,或是灭口未遂。
但她并未戳破,只道:“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处理。”
她撕下自己一截内衬衣摆,动作利落地将按压的绢帕固定住,暂时止住汹涌的血势。萧望卿安静地由她摆布,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脸上。
就在她打好最后一个结的瞬间,他忽然开口,声音因失血和疼痛而低哑破碎,却带着可怖的执拗。
“我们……是否见过?”
沈知微系结的手指一顿。
竹影摇曳,漏下的光斑在萧望卿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指尖无意识地捻过染血的绢帕,沈知微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手下稍稍加重了按压的力道,引得三殿下又是一声压抑的抽气。
“殿下失血过多,开始说胡话了,”她笑了笑,“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离开这里。”
“殿下的伤,并非寻常利刃所致。剑刃带钩,是军中专用于对付皮糙肉厚的战马的,一旦刺入,撕裂伤口,极难止血。”
萧望卿撑着她的身体微微摇晃,闻言,抬眸看她,眼神深邃莫测。
“方才对岸骚动,殿下是故意发作,借机离席,以免当众失态,暴露伤势?只是这伤拖不得,再不止血,恐伤及根本。”
她顿了顿,看向他苍白如纸的脸:“殿下是想我此刻去唤人来,还是你自己能撑回府?”
萧望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和混乱稍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凭借竹竿的支撑站起来,却因失血过多而踉跄了一下。
沈知微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的手臂坚硬如铁,肌肉紧绷,透过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和细微的颤抖。
他看了一眼她扶住他胳膊的手,他沉默片刻,哑声道:“……西北门。”
沈知微没有松开手,反而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稳稳扶住他的腰侧,避开伤处。这个姿势让她几乎半抱着他,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因忍痛而绷紧的颤抖。
她的声音很平稳:“扶稳些,尽量别牵动伤口。”
萧望卿身体僵硬了一下,似乎极不习惯与人这般贴近,尤其对方还是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但他失血过多,眼前阵阵发黑,此刻也由不得他逞强。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极低地嗯了一声,将一部分重量倚靠过去,尽量自己稳住下盘。
两人沿着竹林幽深的小径,踉跄而行。
竹叶沙沙,掩盖了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沈知微目视前方,步伐稳健,尽可能选择隐蔽的路径。
她能感觉到肩上传来的重量越来越沉,萧望卿的脚步也开始虚浮,但他始终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在即将穿过竹林,隐约能看到西北角门轮廓时,前方岔路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女子低低的交谈声,正朝这边而来。
沈知微脚步一顿,萧望卿也立刻绷紧了身体,本痛到恍惚的视线瞬间清明,手下意识按向腰侧,却摸了个空,他的佩剑早在对岸“发作”时便已卸下。
沈知微反应极快,几乎是立刻,她扶着萧望卿猛地向旁侧闪去,两人一同隐入一丛茂密的凤尾竹后。
竹影晃动,将他们的身形彻底吞没。
脚步声渐近,伴随着女子娇俏的嬉笑声。
“……都怪你,非说这边景致好,僻静,结果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无聊死了!”
“哎呀,好姐姐,是我错了不成?谁知道安阳郡主这园子这么大,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嘛…咦?前面好像有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风吹竹子罢了!快走吧,我可不想待会儿宴席开始了还找不到回去的路,丢死人了…”
狭窄的空间里,沈知微几乎整个人被萧望卿笼罩在阴影里。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几层衣料,能清晰感受到那急促而滚烫的心跳,以及因忍痛而压抑的沉重呼吸。
萧望卿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
他的手臂为了稳住身形,不得不虚环在她身侧,手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竭力避免真正触碰到她。
距离太近了。
近得她能数清他眼睫上凝结的细密汗珠,能看清他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能感受到他胸腔每一次艰难起伏时带来的细微震动。
沈知微稍稍偏开头,指尖抵在他紧绷的腰侧,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外面的说笑声渐渐远去。
竹林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吹叶动的沙沙声,以及两人之间清晰可闻,并不平稳的呼吸。
沈知微刚要松一口气,试图将两人这过于暧昧的距离拉开些许,萧望卿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撑在她耳侧的手臂猛地一软,整个人的重量彻底向她压来。
她猝不及防,被他带得向后踉跄,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竹丛上,发出一声闷响。几片竹叶簌簌落下。
萧望卿的头颅无力地垂落,额头抵着她的肩膀,墨色的发丝扫过她的下颌,带来冰凉的痒意。
他似乎是彻底昏厥了过去,又或许只是痛得失去了意识,眉心紧蹙。
沈知微被他压得动弹不得,试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入手一片滚烫的湿黏,血还在渗。
不能再耽搁了。
她咬了咬牙,费力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他的手臂重新架到自己肩上,半拖半抱地,搀扶着他朝着西北门的方向挪去。
这段路走得极为艰难。萧望卿身形比她高大许多,此刻全然失去意识,沉得厉害。她不得不走走停停,倚靠着沿途的树木或假山喘息,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
西北门果然如萧望卿所言,较为僻静,守门的婆子也不知被支去了何处,门虚掩着。
沈知微费力地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搀着萧望卿挪了出去。门外是一条狭窄的后巷,停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小车,车辕上坐着个带着斗笠的车夫,正低头打着盹。
听到动静,车夫立刻惊醒,抬头看见他们这般模样,脸色骤变,慌忙跳下车辕迎上来,压低声音:“殿下!”
沈知微将萧望卿整个人的重量卸给了那车夫,车夫身形精悍,动作却极稳,一言不发地架住昏迷的三皇子,利落将人抱起进了马车。
沈知微站在车外,看着车帘落下,隔绝了内里情形。她袖口沾染的血迹已经变暗,指尖还残留着粘腻的触感。
车内传来萧望卿压抑的咳声,以及车夫低沉的询问。
她看了一会,准备当作今日什么都没有发生,转身欲走。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车帘被一只苍白的手猛地掀开。
车帘猛地被掀开,萧望卿半靠在车壁上,脸色比竹林里时更加灰败,唇上不见半点血色,气息急促而浅,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底却亮得骇人。
“姑娘…”他开口,声音嘶哑,“叫什么名字?”
沈知微脚步微顿,回身看向车内。
她知道萧望卿的性子,前世便是如此,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今日她出手相助,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份情他必定会记下。他如今势微,回报或许不会立时显现,但绝不会少。
“臣女沈安榆。”想着,她声音平稳,吐字清晰,将自己那胞妹的名字报了出去。
他或许会查,但更大的可能,是将这份恩情默记于心,然后以不声不响的方式,加倍偿还在安榆身上,绝不让她为难。
至于萧翎钧那边…自己今日行事隐秘,应无人察觉。即便日后萧望卿查到她与安榆的关系,以萧望卿的心性,也绝不会将安榆置于险境,更不会主动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引来太子猜忌。
百利而无一害。
像极了她曾经喂过的一只流浪犬,冬日里给它一口吃食,它便默默跟了她半条街,不叫不闹,只远远望着。
后来她病了几日未曾出门,再出去时,发现院门口每日都放着推成小山的柴火。
沉默,忠诚,省心。
“沈…安榆……”不知自己在恩人心中被比作犬类的三殿下低声重复。
剧烈的咳喘打断了他的话,他不得不松开帘子,用手死死按住腹部的新伤,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脸色白得吓人。
车夫见状,焦急地低唤了一声殿下,欲要上前。
萧望卿却猛地抬手止住他动作,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腥甜,目光再次望向沈知微。
“今日之事,”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每日说几个字就要停顿喘息,“多谢沈姑娘,林中…多有冒犯,他日必当相报。”
“殿下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伤势要紧,还请速回府医治。”沈知微略一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沈知微回到赏花宴时,席间正行至酣处。
安阳郡主已从对岸折返,面上重又挂了得体的笑,正与几位宗室小姐玩投壶,银箭撞入铜壶,叮当作响,引来阵阵娇笑喝彩。
方才那点风波似乎已被旖旎香风吹散,无人再提,无人敢再提。
她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侍女重新奉上温茶,她端起来,指尖隔着微烫的瓷壁,慢慢暖着。
袖口那点暗红的血渍已被她用帕子蘸了茶水仔细揩净,只余下一圈极淡的水痕。
目光掠过喧闹的席面,很快寻到了沈安榆。
小姑娘正与人玩双陆,眉眼飞扬,掷骰子时手腕扬起一串清脆的响,输了便跺脚娇嗔,赢了便拍手
笑开,颊畔梨涡浅浅。
沈知微静静看了片刻,心下稍安。
宴席终了,宾客渐散。
沈安榆玩得尽兴,小脸红扑扑地跑来寻她,挽着她的手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哪家的点心最甜,谁投壶输得最多,末了才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雀跃:“阿姐,方才太子殿下身边的内侍过来,悄悄塞给我这个!”
她摊开手心,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金丝荷包,绣着精致的云纹,鼓囊囊的,透着甜香。
“说是殿下赏的糖渍梅子,宫里新制的,让我带回来慢慢吃。”她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得了宝贝的欢喜。
沈知微目光在那荷包上停留一瞬,金线细密,纹样是东宫惯用的制式。萧翎钧惯会用这些细致功夫,施恩于无形,最是能笼络人心。
她抬手,替妹妹理了理跑得微松的发髻,温声道:“殿下厚爱,要记得谢恩。只是糖吃多了伤牙,每日尝一两颗便好。”
“知道啦!”沈安榆用力点头,宝贝似的将荷包收好,又絮絮说起宫中琐事,说皇后娘娘待她如何慈和,太子殿下如何关照,全然一副不谙世事,备受宠爱的天真模样。
沈知微安静听着,目光落在妹妹无忧无虑的笑靥上,心中那点因竹林遭遇而生的波澜渐渐平复。
她伸手,指尖拂过沈安榆鬓边一枚略微歪斜的珠花,细心将它簪正。动作轻柔,珍而重之。
“在宫中一切可还顺心,”她状似随意地问,声音放得更缓,“可有人为难安榆?”
沈安榆正说得兴起,闻言眨了眨眼,挽着她的手臂撒娇般晃了晃:“没有呀!宫里可好了,娘娘待我极好,太子哥哥也常让人送新奇玩意给我,宫女嬷嬷们都不敢怠慢的!”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声音低了些许:“就是……有时会觉得闷,规矩也多,不能像在家里时那样跑跑跳跳……”
她很快又扬起笑脸:“不过能时常见到阿姐,我就很开心了!”
日光西斜,将离席宾客的身影拉得细长。安阳郡主亲自送至二门,笑语温言,周到得体。沈知微携安榆随人流缓步而出,登上来时那辆青帷小车。
车厢内,安榆仍沉浸在宴席的余兴中,捧着那金丝荷包爱不释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沈知微倚着车壁,不时点头接上两句,为说得口干舌燥的小姑娘添一杯热茶。
马车驶回林府时,暮色已浓。
早有仆妇候着,见她们下车,忙迎上来。安榆依依不舍地拉着沈知微的衣袖:“阿姐,我过几日还能来找你玩么?宫里规矩多,闷得很。”
“想来便来,”沈知微替她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珠花,“只是需得先回了皇后娘娘,莫要任性。”
“知道了阿姐,别总把我当小孩子。”沈安榆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笑着应下,说完又黏着她要抱,许久才心满意足地随着前来接引的嬷嬷走了。
沈知微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方才转身,朝着自己那僻静小院行去。
小院一如既往的清寂,只廊下悬着一盏孤灯,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
她推门而入,室内地龙烧得暖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雅的梅香,与她平日所用熏香略有不同。
目光掠过临窗的软榻,只见榻中央的小几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碟新制的点心。
并非宴席上常见的甜腻糕饼,而是几样做得极精巧的咸口小食,酥皮金黄,隐约可见内里裹着火腿和菌菇,瞧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碟子旁还搁着一只素白瓷盅,盅盖微掀,热气氤氲,溢出清甜的百合莲子羹的香气。
沈知微脚步微顿。
侍女悄步上前,低声道:“小姐,太子殿下晌午遣人送来的,说…说是瞧您近日胃口寡淡,让厨房试着新做的几样小点,给您换换口味。”
沈知微走到榻边坐下,指尖拂过那尚温的瓷盅边缘。
盅里的羹汤温度恰到好处,清甜不腻,点心酥脆咸香,皆是合她脾胃的样式。她口味偏淡,不喜过分甜腻,这些细微的偏好,寻常人绝不会留意到。
萧翎钧却记得。
重生一世,他待她依旧细致入微,只是这份好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补偿。
她执起银箸,夹起一块火腿酥,送入口中。酥皮在齿间碎裂,咸香恰到好处。
用完点心,盅底还温着。她起身欲唤人送热水来沐浴,却见屏风后已备好了沐桶,水面飘着几瓣干燥的白梅,热气袅袅,温度也是正好。
一切都被无声无息地安排妥帖,无需她费心开口。
她褪下衣衫,浸入温热的水中,白梅的冷香随着水汽蒸腾,舒缓着紧绷了一日的神经。
她闭上眼,眼前是竹林里那双隐忍痛楚的漆黑眼眸,宴席上萧翎钧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目光,以及安榆毫无阴霾的笑脸。
水声轻响,她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水中,漾开圈圈涟漪。
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这一方暖融天地,这一盏为她而亮的灯,是真实而熨帖的——
作者有话说:沈知微有时觉得萧望卿像一只田犬
忠诚可靠,能看家护院,不过分黏人
被夸奖时会更加卖力
这种想法在她于书案间抬眼,对上君王沉默而直白的目光时愈发加深-
收拾收拾剧情准备兄弟扯头花了[害羞]
第30章 十七
沈知微沐毕,换了一身素净的软缎寝衣,长发用一根玉簪松松绾在脑后,倚在窗边软榻上,就着烛火翻看一本前朝杂记。
窗外的风似乎比往日更急了些。
案几上萧翎钧送来的那碟点心还剩下一半,瓷盅早已被侍女悄无声息地收走。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蒸腾后的湿润,以及令人安神的冷香。地龙烧得暖融,将她方才在外沾染的那点寒意彻底驱散,只余下通体的舒泰与松懈。
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将翻过一页的瞬间,一种极其细微,几乎融入风声的异响,极轻地叩在了窗棂上。
嗒。
轻得像是雪籽坠落,或是夜鸟误触。
沈知微翻书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并未立刻抬头,目光依旧落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仿若全然未觉。
榻脚边团着的黑猫却猛地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猫眼眯起,警惕地望向紧闭的窗棂,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呼噜,尾巴尖缓慢拍打着榻面。
沈知微伸出手,指尖轻轻挠了挠猫的耳根,示意它安静。
室内烛火平稳,窗外风声依旧,那异响之后再无动静,仿佛只是错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声响太规矩,太刻意,训练有素,绝非自然之声。
是萧翎钧的人。
这个念头浮起的瞬间,她心中并无多少讶异,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赏花宴竹林一事,虽她自认处理得隐秘,但萧望卿重伤离席,动静终究不小。以萧翎钧之缜密,东宫的耳目不可能毫无察觉。
他既知晓她当时也在场,即便信她不会主动生事,派个人来护着,以防万一,再正常不过。
只是不知来的是谁。
她合上书卷,声音不高不低,对着空寂的室内开口:“既然来了,便进来吧,难不成还要我来请你?”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噼啪轻响。
片刻后,窗棂被人从外无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黑影如夜雾般滑入,落地悄无声息,单膝跪在了榻前不远处的光影交界之地。
来人一身再普通不过的
青色劲装,并无任何标识,面容平凡,是那种落入人群即刻便寻不见的相貌,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水。
他垂首抱拳,声音平稳无波:“属下十七,奉主子之命,前来护卫小姐安全。”
十七。
沈知微握着书卷的指尖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良久。
是他。
前世那个总藏在东宫檐角阴影里,被她用半块桂花糕就能哄下来的少年影卫。那个会在她咳得睡不着时,默不作声从窗外递进一碗温蜜水的十七。
她记得他嗜甜,却因身份从不言说,记得他执行命令时从不问缘由的沉默背影,也记得萧翎钧震怒时,他跪在她殿外阶下,替她领受责罚后,一瘸一拐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一个实诚得有些过分,好忽悠,却又在某些方面固执得可怕的孩子。
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她咳血咳得最厉害的那段日子,萧翎钧几乎将他钉死在她院外的阴影里。
后来……后来便是宫变,血火滔天,她再未见过十七。
但想来,以他的性子,定是死战护主,最终血溅阶前,成了新朝铁蹄下无数无名枯骨之一。
如今再见,他依旧是那副模样,平凡,沉默,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刃,唯有在需要时才会露出锋芒。
只是这一世,他眼中再无半分熟悉与暖意,只有全然的服从。
他不认得她。
也好。
沈知微压下心头那点微澜,将书卷搁在一旁小几上,声音放缓:“殿下有心了。只是我此处僻静,并无甚风险,劳你走这一趟。”
十七头垂得更低,语调毫无起伏:“主子吩咐,近日京中不甚太平,令属下暗中护卫,绝不可扰小姐清静,小姐只当属下不存在即可。”
“暗中护卫?”沈知微唇角弯了弯,目光扫过他跪得规矩的身影,“你这般现身,还算暗中吗?”
“小姐灵觉敏锐,属下隐匿不及,自当请罪。”十七答得一板一眼。
沈知微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倒是与前世一般无二,心下一松,旧友再见,她起了些促狭的心思。
沈小姐倾身,从案几上的碟子里拈起一块方才未用完的火腿酥,递到他面前。
“起来吧,殿下既让你来,便是信你。这酥饼味道不错,尝尝?”
十七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视线落在眼前那枚精致喷香的点心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又立刻压下,垂眸硬邦邦地道:“谢小姐,属下职责在身,不宜……”
“不宜什么?”沈知微打断他,向后倚在软枕上,“殿下是让你来护卫我,理应全都听我的。吃了,这是命令。”
十七沉默片刻,终是伸出手,极快地接过那枚酥饼,指尖小心地避开了她的接触,低声道:“谢小姐赏。”
然后便站起身,退后两步,重新融入墙角的阴影里。
沈知微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重新拿起书卷,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萧翎钧派十七来,确实只是保护。
她了解他,若真有监视之意,来的绝不会是十七这样心思简单,只知服从的影子。她的殿下会用更精巧,更不着痕迹的方式。
而十七他既来了,便会像钉子一样守在这里,除非萧翎钧亲至下令,否则谁也撵不走他。
这很好,有他在,至少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林文远那边若再想动什么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东宫的影卫。
寂静在室内蔓延,只有她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十七。”她忽然开口。
“属下在。”阴影里立刻传来回应,没有丝毫延迟。
“你在东宫当差多久了?”
“回小姐,四年零七个月。”
“哦……”沈知微指尖摩挲着纸张边缘,似是随口闲聊,“那……你可认得一个叫静姝的小宫女?大约这么高,眼睛很亮,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小梨涡。”
阴影里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声音再度响起,依旧平稳无波:“回小姐,东宫名录中,并无此人。”
沈知微掐紧了书角。
“那小禄子呢?说话有点结巴,但腿脚很利索的那个小太监。”
“并无此人。”
“春杏?管小厨房的,江南来的,但很会做辣菜的嬷嬷。”
“并无此人。”
一个个名字问下去,得到的答案都是冰冷的并无此人。
那些曾经在东宫里,与她朝夕相对,在她病中悄悄抹泪,在她偷吃时帮忙望风,鲜活而具体的面孔,在这一世,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是萧翎钧……他把他们都送走了?送去了安全的地方?用另一种方式,护住了那些微末的、本该悄无声息湮灭在宫变浪潮里的性命?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微涨。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萧望卿那边,怕是更要认定救他之人就是安榆了。以他的性子,这份恩情只怕已经加倍偿还在了安榆身上。
而萧翎钧可知晓竹林中的细节,可知晓萧望卿的伤究竟从何而来。
许是不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且压下。
接下来的几日,十七果然如他所说,彻底不存在了。
沈知微再未见过他的身影,也听不到任何异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或许是院中的某棵树上,或许是某片屋檐的阴影下。
那只黑猫有时会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龇牙炸毛,旋即便被不知从何处弹来的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打中脑门,委屈地喵呜一声跑开,便是证明。
沈知微的生活依旧平静。看书,喝茶,偶尔被谢明煦突如其来的拜访吵得头疼。
世子殿下依旧是那副风流恣意的模样,摇着扇子,说着京中最新鲜的趣闻,目光却总会似有若无地扫过院中几个易于藏匿的角落,唇角噙着了然的笑。
“啧,太子哥哥真是小心过头了,”某次他来时,正撞见黑猫对着西墙角那棵老梨树低吼,不由嗤笑一声,“就你这小破院子,还能藏进什么魑魅魍魉不成?”
沈知微正低头剥着橘子,闻言头也不抬:“殿下也是好意。”
“好意是好意,就是忒无趣了些,”谢明煦凑近些,压低声音,桃花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哎,我说,要不要本世子帮你把他引开?保证神不知鬼不觉,让你清静半日。”
沈知微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了,又给世子爷嘴里塞了一块,才抬眼看他:“然后让你被殿下扔去北疆啃半年沙子?”
谢明煦立刻夸张地打了个寒颤,扇子摇得呼呼响:“罢罢罢,当我没说!我可不想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跟萧望卿那张冷脸相对。”
提到萧望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极低:“说起三殿下,你可知他近日干了件好事?”
沈知微剥橘子的手顿了顿:“他又怎么了?”
“前几日,兵部那老尚书不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卡了他麾下一个将领的升迁调令么?”谢明煦啧了一声。
“你猜怎么着?咱们这位三殿下,直接拎着两坛烈酒,闯了人家的寿宴,当着一众宾客的面,非要跟老尚书以酒论英雄。喝得那老家伙当场趴下,人事不省,第二天愣是咬着牙把调令给批了!”
谢明煦笑得东倒西歪,险些打翻茶盏:“真是土匪做派,不过倒也痛快。就是太子哥哥气得够呛,直骂他胡闹,有失体统。”
沈知微安静地听着,脑中与前世记忆对了又对,怎么也想象不出谢明煦口中的萧望卿是何等模样。
她垂下眼,将最后一瓣橘子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蔓延。
“殿下…太子殿下只是训诫了几句?”她状似无意地问。
“不然还能如何?难不成真为这点事罚他?老三如今在北疆军中声望正隆,父皇也多有倚重,太子哥哥总不能……唉,总之就是头疼呗。”谢明煦摆摆手。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交谈。
守在院门处的侍女快步进来禀报:“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皇后娘娘赏了些东西下来。”
沈知微与谢明煦对视一眼,面上皆有些意外。皇后虽对安榆不错,但对她这个寄居林府的表小姐,向来只是面子情分,少有单独赏
赐。
两人起身迎至院中,来的是一名面生的中年内侍,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两个锦盒。
内侍笑容得体,宣了皇后口谕,无非是些“沈小姐温良恭俭,特赏珠花两对,新缎四匹,以资嘉勉”的套话。
锦盒打开,里面的珠花和缎料确实精致,却也算不上多么出格的重赏。
沈知微谢了恩,让侍女接过赏赐。
那内侍却并未立刻离去,目光在院中扫了一圈,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一直懒洋洋倚在廊柱旁,百无聊赖把玩着扇坠的谢明煦身上,笑着补充了一句。
“娘娘还说,安榆小姐在宫中一切安好,让沈小姐不必挂心。另,太子殿下今日得了一篓极好的洞庭碧螺春,想着沈小姐素爱清茶,已命人送了一半至林府,想必稍后便到。”
谢明煦把玩扇坠的手指顿了一下。
沈知微心中了然。
赏赐一来是替太子安抚她这个受了惊吓的表小姐,全了礼数;二来,怕是做给某些人看,亦是提醒某些人——东宫盯着这里。
话自然是说给谢明煦听的,意在告诉太子已知晓他在此处。
莫要久留,徒惹是非。
沈知微忽地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萧翎钧是不是比起前世,更疯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论明月高悬
萧翎钧:恨明月不高悬亦独照我
萧望卿:我不管明月照不照我,但谁要是妨碍明月高悬那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