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老鸨记不得自己年轻的时候如何到了这间青楼,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个地方。


    那时候因着模样出众,也曾盛极一时。


    但人总有老去的一天,在她脸上长了第一条皱纹开始,从皮肤不再如从前般细腻开始,他的客人渐渐从风流才子变成了挺着肚子的老爷,那些恩客说着爱她,大多是爱她的容貌,还有她风趣的言辞,可当她鬓染霜白之际,风趣变得无关紧要,从前的爱慕也如流水般而去。


    桃花虽美,零落之际,赏花之人从未因花瓣落地而有所驻足,一脚下去,再美的话也成了一滩烂泥。


    从前的感动和期望慢慢变得麻木,一个对爱情有过向往的女子,在即将凋落的年龄,终于抹去了最后的幻想。


    好在她是幸运的,在新旧交替的年岁里,率先遇到了贵人,并在贵人的帮助下逐渐掌控了这间青楼。


    她成了青楼名义上老板,手下花儿似的姑娘一茬又一茬,她虚假的笑意变得熟练,似乎对每个人都真诚无比,其实那颗心早已坚硬如石,除了钱财以外什么都不信了。


    她一直不知道在幕后支持她的是什么人,只当是个不想露面的官老爷,这倒也能理解,哪个官老爷想要跟青楼沾上关系?


    青楼开的时间久了总会闹出点事儿,尤其是那些急色之人,长时间混迹在女人间,再加上自身不知保养,偶尔会有猝死之人,这时候这位幕后老爷的用处就来了。


    别的青楼遇到这事,即便后来平息也没少花钱,可是永极楼唯一一次遇到时却能全身而退,那时候她就知道她身后的“老爷”官职绝对不低。


    可官职再不低的“老爷”用处之大也是对这贫民百姓,到了荀还是面前无甚大用。


    因为这是个疯子,彻头彻底的疯子。


    她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得到天枢阁阁主的关注。


    当初水儿之死出乎意料,她心疼水儿之余不免怨念损失了不少钱,所以当有人送钱上门,让她将前来询问之人引到城外时,没多想就应了下来,左右一句话的事。


    那些人若是说明引的是荀还是,借她两个胆子都不敢应下,如今见着这个场景没晕死过去已经算她胆子大。


    然而现在看来,还不如晕过去。


    *


    听了荀还是的吩咐,卓云蔚开始满屋子找能堵嘴的东西。


    他很少跟着荀还是出门,更没见过这种场面,他有些兴奋。


    最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到一块破抹布,没管馊没馊直接塞到了老鸨的嘴里,随后看向荀还是,脸上的激动掩饰不住:“阁主,怎么整。”


    荀还是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晃动着酒杯,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语气清淡:“果真待时间长了人容易待傻,下次穆则带着卓云蔚出去见见世面,如今话竟需要我重复第二遍。”


    穆则没再让卓云蔚玩下去,主要是他怕再玩下去被塞抹布的可能就不止老鸨一个。


    他拎着老鸨往外拖,临到门口时荀还是道:“卸了一条胳膊带回来问话,我没耐心跟她耗,若是没有说实话的意思就再卸一条。”


    穆则点头应下,老鸨一脸菜色,想要求饶奈何嘴里被塞满了东西,双手捆在身后,绝望地被拖了出去。


    门合上后荀还是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卓云蔚有些不懂,几次想要开口但又憋了回去,在第三次张嘴之际,荀还是先一步说道:“想说什么快说,张嘴闭嘴做哑巴吗?”


    卓云蔚嘿嘿一笑:“我就是不太明白阁主找这个老鸨做什么,不会就这么个老鸨有胆量算计着您,将您送到了牢里吧?那可真是要找她算账。”


    卓云蔚被人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城外死的那个就是青楼新花魁的父母,已经抓到真正凶手。


    凶手到底是谁卓云蔚不关心,反正他不想在牢里待。


    荀还是习惯性地咬着酒杯,慵懒地半垂着眼皮,除了先前跟老鸨的那次对视以外,他的视线一直都落在一个地方,好似对面真的有个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折腾。


    听着卓云蔚的话,他将酒杯放下,向后一靠仰着头,看着头顶的房梁,过了会慢慢悠悠道:“我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那阁主您这是……”


    “你觉不觉得青楼真是个好地方。”荀还是经常说话没头没尾,让人捉摸不透。


    卓云蔚跟了荀还是这么长时间,依旧没能习惯,“嗯啊”了两声后挠挠头,他听不出其中的含义,便只能顺着这句话向下:“挺好的……吧,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来了,不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想必是个好地方。”


    他没逛过,说不出太多好,只能依着记忆干巴巴地夸两句。


    荀还是头歪向一侧看着卓云蔚,直到把卓云蔚看毛了噗嗤一笑。


    这一笑眉眼同时弯了起来,长发颤抖着垂在身侧,末了他收回视线,继续盯着房梁,椅子稍向后翘起,长腿搁在桌子上没个坐相。


    卓云蔚经常被荀还是晾着倒是习惯了,他越跟荀还是接触,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傻的,可他又没那个胆子问,寻常还可以缠着穆则让他多解释几句,现下只剩下他一个人,问无可问就只能扮木头。


    卓云蔚刻意放缓呼吸,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屋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只有荀还是晃动椅子时发出的吱扭声。


    空气逐渐粘稠,正当卓云蔚快要被这个气氛憋死的时候,一句话打破了沉寂。


    椅子“哒”的一声落了地,荀还是道:“你觉得……先前来的那个客人怎么样?”


    “客人?那个自称于岁的?”卓云蔚问,“我看不太出,接触的不算多,几次相处来看虽说不算健谈,但感觉人还好吧,至少没跟我打听过什么事儿,还算个老实的。”


    听着“老实”这个评价荀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卓云蔚坐下,而后扔了一句:“你真应该去看看眼睛,年纪轻轻便有眼疾。”


    卓云蔚脸色一红,思来想去也没想到那位客人有何问题,悻悻闭嘴不打算自取其辱。


    好在这次荀还是没再留着卓云蔚自己消化,他道:“我们先在这里等着一个人,待这里事情解决之后你去趟邕州。”


    “邕州?”这是荀还是第一次给卓云蔚指派任务,他有些兴奋,“阁主您吩咐。”


    荀还是把玩着空了的酒杯:“去邕州……暗中跟着先前住在宅子里的客人。”


    “于岁?他去邕州了?作甚?”卓云蔚的问题一如既往的多,这若是换个人只会应声,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废话。


    好在荀还是早已习惯卓云蔚的话痨,耐心地补充道:“你且先跟着,记得给我传信……”


    说话间门口再次传来细微的声音,卓云蔚本还想听荀还是多说几句,结果却被声音打断。


    他以为是穆则卸完胳膊回来了,心里念叨着自己真是跟穆则反冲,好不容易荀还是肯让他出去了,结果就这样成了半句话,也不知道这个任务会不会泡汤。


    正嘟囔着,门被人推开,令人意外的是进来的并非穆则,一个穿着夜行衣,楼上戴着斗笠的人走了进来。


    斗笠上沾着水滴,阴沉了一早的天终于下起了雨。


    卓云蔚见此赶忙站了起来,防备着往荀还是身边挪了挪,但他视线落到荀还是脸上时,却发现荀还是没有丝毫惊讶的样子,似乎一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来。


    荀还是对卓云蔚道:“别在这杵着丢人,再去给客人拿个酒杯。”


    卓云蔚有些不放心,荀还是见他许久没动,手指一弹,一股起劲打在了卓云蔚腰上:“要我八抬大轿送您去拿杯子?”


    卓云蔚猛地反应过来,哪里还该待下去,只是在出门之际脚步有些犹疑,但因着“听话”二字作祟,还是乖乖将门关上,马不停蹄地去找酒杯。


    门方一合严,荀还是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没让来人坐到对面的位置。


    这雅间主座就两个,荀还是占了一个,对面一个。


    他所指的是次席,来人见着一愣,而后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但瞧着荀还是的模样又不似玩笑,便压抑住心中的不满坐到了那里,摘了斗笠后露出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孔。


    来人头顶玉冠,面色红润,一双桃花眼自带笑意,让人平生三分好感,虽说看起来年岁不大,但气质还算沉稳,坐在那里自带上位者气息,身上穿着普通的夜行衣,却被他穿出了罗绸锦缎的感觉,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荀还是手肘撑在桌子上,拖着下巴歪头看着这人,未曾起身行礼,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那人见荀还是既不起身行礼,也未有开口之意,倒也不恼,率先道:“今日来访唐突,荀阁主日理万机,想见不易,如此时机前来还望荀阁主见谅。”


    荀还是:“您客气,在下一介粗人,做的尽是些上不得台面之事,承蒙皇恩浩荡,给了荀某一个栖身之所,既归于皇家,自然也是您的下属,您这话客气了,太子殿下。”


    第42章 第 42 章


    太子二字本是地位的象征,可是从荀还是嘴里出来,不知怎么的,景言峯听出了戏谑的味道。


    他眸光闪烁,盯着荀还是那张无甚变化的脸看了半晌,轻笑一声,摇头道:“荀阁主还是与孤生分,孤早就对荀阁主有亲近之意,奈何阁主常年不在东都,见一次都难,如今终于寻得机会,望荀阁主能给孤一个表现的机会。”


    荀还是仿佛听不懂景言峯话音里的意思,一挑眉道:“太子殿下如此急着见在下,可是有宵小之徒欲行威胁国家之事?荀某虽效忠于陛下,但事情以大局为重,若真有叛国之人,自当回禀陛下后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两次的客套话都被荀还是打了回来,景言峯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坏,但那速度很快,几乎没留有痕迹,在这样一个光线昏暗的环境里极不易被人察觉。


    他不大喜欢荀还是,不仅是因为荀还是不为自己所用,更多的是因为荀还是阴晴不定的性格,即便荀还是真的倒戈,他也不敢保证自己放心。


    就连一手将荀还是提拔起来的皇帝都不能全然相信,每日都要以毒喂养,更何况他。


    面对着荀还是油盐不进的脸,想着来之前的打算,景言峯有些躁动的心情瞬间平缓,重拾笑容道:“荀阁主是个爽快人,孤便不再绕弯子,先前邕州城的事情是孤疏忽,本意是派人去跟您接触,欲寻求方子解了您身上的毒,不曾想那狗奴才会错了意竟伤了阁主,如今算是死有余辜,好在阁主安然无恙重返东都。先前走错的路孤希望其回归正轨,若是荀阁主有意,孤愿意倾全国之力来帮阁主寻解药。”


    荀还是挑眉:“哦?如此大费周章,太子需要荀某做些什么?”


    景言峯摇摇头:“无须阁主做些什么,您只需隔岸观火便好,大势所趋,非一人之力所能更改。”


    “既非一人之力所能更改,殿下又何必与我言此?在下卑微,入天枢阁之际便起誓效忠主君,当然在不远的将来,这个主君之位若归属于殿下,荀某自如此时般唯殿下之命是从。”


    “荀阁主。”景言峯打断荀还是没有营养的周旋,“您今日做这么一遭,无非就是想与孤一见,难不成费尽周折就只是为了表示自己‘中立’的心?荀阁主非池中之物,既被人如此对待都能忍气吞声,到底是孤太过高看荀阁主了,只为了眼前的苟且不顾将来。”


    不知消息来源如何,皇帝给荀还是下毒这事景言峯明显已经确认,直接搬到明面上成为谈判的筹码,全然忘了自己也在这场谋算中加了把火。


    “荀某还有将来?”荀还是一只脚踏到椅子上,没一点臣子的模样,浑身上下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桀骜,看向景言峯时微微抬头,垂着眼皮,“我还以为殿下欲除我于后快,毕竟陛下给您留了机会,让殿下杀我呢。”


    此话一处,空气瞬间凝固,荀还是面带笑意,老神在在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景言峯。


    皇室的人模样都不差,依着择优的标准,后妃除去德行之外,模样也都是万里挑一,自然后代子孙个个出挑。


    太子景言峯无论相貌才学都是拔尖,在东都名声赫赫,不知多少闺阁小姐倾慕于他。


    太子府时值今日只有一个侧妃和几个侍妾,正妃之位空缺已久,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不少家中有适龄女子的都蠢蠢欲动,倒是无形之中又给太子多了不少潜藏助力。


    依着周围光线黯淡,景言峯那双桃花眼眼底墨色渐浓。


    雷声乍起,透过墙壁传入房间时声音无甚消减,唯有闪电的光未能应进来,一切暗流都藏匿在黑暗之中。


    大厅中央那一点烛光映到雅间时,只能照亮荀还是一点发丝。


    这人似乎连发丝都很精致,雅间周围尽是颜色,饶是椅子上都缠着一圈圈暧昧的绸幔,身处其中的人衣着浅淡,却因着本身就带着浓妆艳抹的意味,与这个环境极为相称。


    景言峯就这样盯着坐在对面人,他有些不明白荀还是的意思,更不懂他说这话想要表达些什么,如今的布局很多都是仓促之下决定的,而导致这一切的起因如今就端坐在对面。


    “荀阁主此言何意?”


    雷声轰鸣中门被人敲响,是先前去找酒杯的卓云蔚。


    “进。”


    卓云蔚应声进门,将酒杯放在景言峯面前时一愣,而后低头像个寻常小厮一样,给二人都添上酒,因着酒坛冰凉,他手碰到酒坛时有短暂的停顿,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荀还是,本想问需不需要温一下,但即便卓云蔚再迟钝也感觉到屋内气氛不对,最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他认识景言峯,自不会再留在这里。


    卓云蔚出现的恰到好处,原本僵持的气氛因为多出来的人有片刻和缓,荀还是端酒敬了敬:“酒虽平常,难得有幸与殿下同饮,倒显得这酒添了些别的味道,分外香醇。”


    景言峯深深地看了一眼荀还是,而后叹了口气将酒饮尽,似乎很是无奈又无可奈何:“孤很欣赏荀阁主,同时也心疼阁主的遭遇,还是希望您能好好考虑。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实则祁国虎视眈眈,周遭其他小国也不是省油的灯,边境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不发便只能自断,而如今……”他说到这里话音稍顿,省去了那个称呼,“国政过于和缓,看似在养精蓄锐,实则就是内耗,且不说别的地方,单单东都而言,还有几个官员怀有热血真的想要为国尽忠效力?”


    “您看这永极楼,面上都是些不谙世事的花花公子,其实内里接待了几乎整个朝廷的人,贪图享乐不求上进便是邾国国情,再不做更改整个国家就要颓败。我知荀阁主是忠君爱国之人,若是国将不国,阁主要忠于何处?”


    景言峯这番话将两个人之间的交锋拉到了新高度,一个勾结党羽企图篡位的人,竟是觉得自己正在拯救邾国?虽说当今皇帝性子过于和缓,并不主战,但在年轻之时也凭借着自己的治国理念给邾国带来了盛世太平。


    不过景言峯有些地方没说错,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不止是官员,就连边疆战士都快忘了血性为何。


    邾国再不做改变,祁国的矛就会插进这东都城。


    荀还是微笑着没有应答。


    景言峯并无太激进的情绪,似乎只是闲聊,坐姿也变得随意起来。


    “父皇给阁主下的药孤有所耳闻,但一时找不到解药,虽说阁主不愿与孤亲近,但孤敬阁主一片报国之心,哪怕奉献自己也在所不惜,孤……本想以天下报阁主,然阁主现在的身子,想必并非面上看到的这么好。这事若是换做是孤定会觉得寒心,孤做不到阁主这样豁达。”


    他起身走到荀还是身旁,给自己添了杯酒,颇有些动容道:“孤替天下敬阁主。”


    说罢便要一饮而尽,然而手臂方一抬起便被荀还是起身拦下。


    “殿下严重了,臣不敢担此赞誉,早年若非老阁主搭救,臣早已不知死在何处,这些年不过是报救命之恩,殿下就不要给臣戴高帽了。”这是荀还是第一次在景言峯面前自称“臣”。


    一句听惯了的自称到现在似乎赋予了别的含义,景言峯眼睛一亮,一手搭在荀还是的胳膊上,执意将酒饮尽,而后拉着荀还是,拎着酒坛一起坐到了偏坐,两人距离很近。


    景言峯此时心情颇好,十分熟稔地扯着荀还是的手腕,一边叹息一边道:“阁主年长孤几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孤阅历尚浅,若从前有所得罪还望荀阁主见谅,孤并非有异心,那是孤的父皇,孤自当敬他爱他。”


    眼瞅着荀还是已久没有松口,景言峯换了个方向,先是表示了一下自己对父皇敬重,无反叛的意思,而后又解释道:“想来孤近段时间过于操劳国事,让有心之人寻到了空子,造谣孤心怀不轨,让阁主误会。其实阁主与孤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只是希望邾国日渐昌盛,如今孤只望父皇能听进谏言,重洗朝廷以正风气,善待武臣,储备粮草,希望……唉……都好吧。”


    荀还是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拎起酒坛给景言峯满上:“说来还有一事臣得请罪。”


    “何时?”


    “这永极楼……着实抱歉,先前臣不知此处跟您有关系,那老鸨……”


    景言峯低头间表情明灭。


    这句道歉没有丝毫诚意,他一点都不相信荀还是不知道永极楼有他的关系,不然怎么会跑到这里闹一出?


    但就现在这个情况,就好像他不承认自己派人去暗杀荀还是一样,心里念叨再多,面上都是笑眯眯的。


    “也不算是孤的地方,不过一属下人跟这老鸨有点交情,偶尔会寻求孤的庇佑,都是一群可怜人聚集到一起,孤不忍心,偶尔帮扶一二,只可惜有些事依旧无法称心,前些时日那水儿……着实可惜了,我依然找人安排入葬,并着她父母一同,总归是生了一遭。”


    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落在荀还是身上,话里未曾提及城外之事,但又全都涵盖其中,然而荀还是好似对此并无他想。


    景言峯原本想以此事将荀还是带到牢狱里,之后再聊此些事情,因着身份不同,谈条件更有底气,不成想半路杀出个别人。


    太子一直没查出来插手的是谁,本想借此机会试探一下,无果。


    荀还是自始至终都只是微笑,看不出什么态度。


    几杯酒下肚,荀还是面上无甚反应,倒是景言峯有了醉意,说话时染上了酒味和热气,矜持少了几分,带上了些少年该有的稚气。


    景言峯的变声期来的比较晚,如今还带着点沙哑,抻着长音说话时像是撒娇一样,再加上他那双桃花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见着荀还是有多深情。


    他双手捧着荀还是的手,捋开指尖,纤细修长的手指上布满薄茧,仔细看隐约能瞧见上面横着许多疤痕,因着年头已旧,荀还是皮肤又很白,所以痕迹并不明显。


    景言峯指尖正好点在荀还是手指中的那颗痣上:“荀阁主真的好厉害,据说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扬名江湖了,不像我,如今二十却无甚实权,空有一腔抱负,奈何父皇不信任我,觉得我就是个小孩子,可他已经老了啊,老了所以求安逸,殊不知边境诸国蠢蠢欲动,再这样下去不用其他国家攻打,我们自己就会把自己拖垮了,一群庸才蛀虫啃食着国家根骨,若不改革,早晚要完啊。”


    荀还是垂眼看着景言峯搁在桌子上的脑袋,未发一言。


    景言峯这会儿似乎酒劲儿上来,说话逐渐含糊,颠来倒去都是自己那一腔热血。


    荀还是正想着要不要找人将太子殿下带回去时,景言峯突然抬头,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眼底亮晶晶一片。


    “荀阁主,说实话,孤确实忌惮你,怕着你,生怕哪一天你的刀抹了我的脖子。”景言峯笑的有些无奈,带着点可怜,“父皇又不止我一个儿子,若是哪天……所以我怕您啊。”


    荀还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似乎在话音里听出了点哭腔。说完后他额头已经抵在了桌子上,像个小孩子一样蹭了蹭,嘟囔几句后没了声息。


    荀还是等了好半晌没等到对方有声响,抽回手后给自己倒着酒一杯一杯的喝。


    说出去可能没有人信,一贯唯皇命是从,杀伐决断的天枢阁阁主事实上一点都不关心邾国的走向。


    倒也不是一点都不关心,只是关注的点于一般人背道而驰,他想要邾国死!


    此次回东都,皇帝之所以没有传召荀还是理由有很多,一方面皇帝想要借着荀还是的死讯引出一些心存不轨之人,另一方面就如同荀还是先前所说——皇帝给太子留了杀掉荀还是的机会。


    荀还是这把刀太过锋利,即便是皇帝都掌控不稳,他不安却不舍得不动手,只有靠下毒来让自己心安。而太子适时出手正好顺了皇帝的意,寻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欲以此测一下太子的实力。


    说到底,皇帝不舍得荀还是这把利刃的同时又除之后快。


    皇帝确实阴毒,不过这都不是荀还是憎恨邾国的理由。


    酒水冰凉,这间屋子因着无客人便也不会有什么火盆,大雨之下水汽不知从何处钻了进来,带着点泥土的味道和春日残留的寒气,将屋子卷席了一边。


    凉酒进了身体后似乎变成了火,燎过每一处,荀还是的五脏六腑又开始抽痛,拿着酒杯的手也在细微颤抖着。


    酒被晃出了一圈圈波纹,他看着自己的手有片刻出神,而后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第43章 第 43 章


    外面雷声轰鸣依旧,雨水敲打着屋顶劈啪作响,倒显得楼内愈发安静。


    永极楼雅间内说话声已消失良久,房间一角的桌子上隐约能瞧见趴俯着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周围尽是酒气,似乎喝多了被人扔在这里无人问津。


    过了好一段时间,雷声又滚了滚,那个人影才有了反应。


    他慢慢撑起身子,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进袖子里,而后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摩挲了几下,慢慢坐正,头再次抬起来时除了脸颊有着不自然的红色以外,眼底哪还有一点点醉意。


    景言峯扶着自己的额头,沉默良久后肩膀渐渐颤抖,笑声渐大,末了仰头感叹一句:“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有说完,他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地面又坐了片刻,之后重新戴上斗笠推门而出。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许多人,在景言峯出来后集体行礼。


    景言峯拍拍靠他最近的那一个:“去吧,做的干净点。”


    雷声乍起,整一条走廊被闪电照得透亮,走廊尽头赫然映照出一个花花绿绿的影子,那人头发散乱在身侧,四肢扭曲,悄无声息,仔细看能瞧见她瞪大灰败的眼睛。


    几个呼吸间黑衣人消失在原地,未曾有一个人理睬那具早已冰凉的尸体,似乎这只是微不足道的装饰品,廉价的连一个眼神都不值得。


    直到走廊里只剩下景言峯和另外一个男人,景言峯终于舍得分出一点视线撇了下角落的尸体:“放这做什么,收起来还有用处。荀还是不是想用老鸨引孤出来吗?孤为了子民不得不现身,但因着天枢阁阁主手段过于狠辣,未曾遵守承诺,孤赶到时时辰已晚,荀还是残忍将其杀害后抛尸荒野。”


    老鸨确实老早就被穆则控制,可是他没有去抓逃跑的小厮,便是纵着这小厮给太子传了话。


    荀还是嘴上所说的卸了老鸨的胳膊,更多地是恐吓,想让穆则在她身上多挖出点信息,这样一个长时间在青楼里养尊处优的人,若真的卸了胳膊,估计能直接疼死,哪里还有问话的机会。


    荀还是确实狠,但也是会看人下菜碟,并非所有人都适合严刑逼供。


    所以至少老鸨在荀还是手里时还是全须全尾有口气儿的,可如今回到自己的主子手里却丢了性命。


    世人都道荀还是心狠手辣,然而大多数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们将自己的阴毒藏匿在伪善之下,反不及荀还是大大方方的狠。


    侍从明显已经习惯景言峯的办事习惯,眼睛未曾多眨,点头应下。


    永极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街角阴暗处一辆马车低调驶来。


    马车周围没有家族图腾,颜色内敛,大雨拍打在周围起了一层水雾,仿佛将马车笼罩在一层薄纱里。


    车门推开,景言峯钻了进去,掸掉身上的水汽,他将斗笠扔到一侧:“梁大人久等了。”


    “殿下劳累,不知结果如何?”马车里放着个小炉子,上面温着茶水,梁和昶倒了一杯递给景言峯。


    景言峯接过茶饮了一口。


    “再扑腾也不过是濒死的兽,孤就好奇父皇到底给荀还是下了什么迷魂汤,明知道被主君下毒,却能忠心依旧,换成您您能吗?”景言峯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梁和昶,一个问句似乎没带任何意图,未等梁和昶表忠心,自己率先将话圆了回来,“反正换做是孤万万做不到,正因如此便觉得有些可惜,像荀还是这样的人竟不能为孤所用。”


    “既不能收入麾下,便也不能留给别人,殿下仁厚,但为保全大局不得不牺牲他了,这也是为了邾国子民的无奈之举。”梁和昶虚情假意地宽慰了一句,随后话锋一转,“只是这荀还是突然出现在邕州,不知道是皇上授意,还是他另有他谋,总不会真的是无意路过。”


    景言峯:“邕州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人都死光了暂且无从查证,只是你那个小儿子……”


    梁和昶颔首:“承蒙殿下关怀,先前臣派弘琛去将杰儿骨灰接回,嘱咐内子料理后事,一切安好。好在这件事情里薛黎放了那把火,他一死整个安抚使司再也寻不到任何对我们不利的痕迹。”


    “你倒是舍得。”景言峯轻笑,“亲身儿子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孤都快怀疑那是不是你的亲儿子。”


    梁和昶依着低头的动作将眼底翻腾悉数掩饰,如此沉默倒是像是因丧子之痛而一时失了声,景言峯又看了下梁和昶的发顶,过了会儿伸手虚扶了一下道:“孤玩笑话,此事情委屈老师了,此番忠心,来日孤必将报答。”


    梁和昶抬起头时眼尾能见着一点红色,似乎在隐忍着什么,捻起袖袍擦了擦,轻叹道:“是臣这个做父亲的不称职,没给吾儿寻个良处,没想到那女人会跑到邕州城。”


    “当初许南蓉之事虽说是老师疏忽,却也怪孤当初势单力薄,无法举全国搜索,之后再想找已难探其踪迹,如今这结果非孤所愿,老师也不必过于自责伤了身体。”景言峯哀叹了几句,而后接着这句话转到了许南蓉身上,“既然许南蓉到了东都切记安顿好,暂且留着她的命,以后或许会有大用。焦广瑞目前仍不肯表现立场,很难不猜测他是不是对当年之事有所察觉,故而与你我生分。虽说令千金嫁于焦广瑞,但焦夫人到底是一介妇人,无法掌握焦广瑞也属正常,只是中书令这个位置我们不能放,若是焦广瑞持身中正,不愿偏袒任何一处也就罢了,若不肯……”


    后面的话没有言尽,因着他们手中目前无中书令人选,自是更愿意将焦广瑞拉过来,但又因着焦广瑞官职过高,真偏于太子阵营,恐惊动皇帝。别的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虽说荀还是所处位置也比较高,但因着身份敏感,皇帝姑且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动到一品大臣,怕会雷霆震怒,真动了景言峯后改立二皇子景言朔为太子。


    沉默片刻,给景言峯又添了一杯茶,过了会儿道:“那毒确定吗?说皇上已经下毒良久,可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并未见过他有何反应,邕州城派去的人也已经死光了,不得反馈,宫内给的消息靠谱吗?”


    “原本我也有些疑虑,但是今天见面已经确定了。”景言峯笑道,“荀还是已经病入膏肓,说来跟父皇比起来孤果然良善,荀还是无论如何也算是功臣,这么多年为父皇四处奔波铲除异己,真下的去手。”


    “荀还是如今身子糟透了,今天……”景言峯看着自己的手指,他今天刻意拉着荀还是就是为了一探究竟,虽说他对医术并不精通,但皇家之人可以不精通,但任何方面都要有所涉猎,所以只是短暂的搭在脉搏上便能探知一二,自然察觉到了荀还是脉搏无力。


    但……


    “说到这里有些奇怪,依着荀还是的警惕竟由着触碰,没有丝毫抗拒,就不怕孤使诈?”景言峯皱了皱眉头,他突然对势在必得的行动突然没了底,但命令已经下达,既不能收回就只能等消息。


    “还有,荀还是跟孤说,父皇刻意留有时间让孤对其动手,这一步有些不太明白。”


    梁和昶疑惑。


    景言峯摸着下巴:“孤不确定他是不是刻意使诈,他说之所以这段时间父皇没有给他指派任务,让他在京都休息便是给孤留有间隙,这一句梁大人怎么看?”


    梁和昶沉默良久,看着水壶上的热气:“会不会……皇上刻意试探殿下,想看您有没有反的心。”


    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是一惊,但是一想到二皇子才四岁,便又觉得这不太可能,若是真想废了太子不需要这么多周章,寻个由头废了就是。废太子简单,然二皇子太小,皇上这些年身子也不如从前,大病小病一直不断,若遭逢不测,新君年幼很容易大权旁落,江山到时候归于谁姓可说不准。


    这也是为何景言峯小动作不断,皇帝却一直没有真的下狠手的原因。


    “也许,皇上是想借着荀还是的手试探下殿下的深浅,毕竟皇上早就不满荀还是,下毒这事儿都能做得出,便是让荀还是当一块试金石。”


    景言峯撩开一侧的帘子,看着外面密集的雨幕,马车滚在青石板路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无论父皇是什么心思,荀还是都必死无疑。”


    沉吟片刻,景言峯突然开口:“老鸨已经没用了,还得找个另外一个人管理永极楼,水儿那事处理干净点,这老鸨也真是活得太过自在,不知道收敛,盖棺定论的事情非要闹到衙门,许南蓉那边也解决好,绝对不能给焦广瑞站到我们对立面的机会。”


    “臣明白。”


    “还有你那女儿……”


    梁和昶一惊,赶忙递话:“已经安排在城外一间比较偏僻的寺庙,在那边暂住不会回来,您放心,绝对不会节外生枝。”


    *


    大雨倾盆,将整个东都城清洗了一遍,树上刚刚缀上的花骨朵敲落了一地,可惜尚未绽放便糜烂一片。


    荀还是出门匆忙未曾带伞,身后跟着的两个人也不是细致的人,以至于三人往回走时个顶个狼狈。


    因着大雨街上几乎无人,偶尔有经过的也是快速跑掉,便显得三人过于格格不入,精神失常般在瓢泼大雨中闲庭信步。


    眼瞧着这路才走了一般,卓云蔚忍不住道:“阁主您最近身体不适,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别淋了雨加重病情。”


    春雨落在身上异常冰冷,带着侵入骨髓的寒意。


    荀还是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意有所指道:“无碍,不过一场雨罢。”


    卓云蔚想说的其实是风寒,然而荀还是语调又有些奇怪,像是回答,又好像自说自话。


    这话他听不懂,但是穆则听懂了。


    穆则抿着嘴,盯着荀还是的背影尝试着想要再劝一嘴,可话都已经到了嘴边,耳朵一动,突然在噼啪的雨声里听见了别的声音。他猛地踏前站到荀还是身侧,周身警戒,低头唤道:“阁主。”


    “嗯。”荀还是应下,没有多言,转头看向卓云蔚,“让你待在宅子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武功可曾懈怠?”


    “不曾。”卓云蔚下意识答到,他本想以为荀还是是想考问武学,但话音停歇的空档,同样听见了雨声中的不对劲,半眯起眼睛,看了眼另一侧的穆则。


    穆则同样看见他,目光触及的一瞬,手摸向腰间——他们这些人配着长剑出入各处多有不便,便用以软剑别在腰间,寻常时候看不出来,关键时候又能派上用场。


    这个习惯整个天枢阁的人都有,除了荀还是——天枢阁的人都知道荀还是寻常不佩剑。


    零碎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穆则嗤笑一声道:“真是没完了,听说阁主在回来的路上便多次遭伏,到底是天枢阁阁主的名头不如从前了,还是您荀还是这三个字不够骇人了?”


    卓云蔚一脸麻木地看着穆则。


    穆则很少会开玩笑,大多时候僵着一张脸,说什么话都像恐吓,不做表情都能吓哭小孩儿的程度,所以乍一听见穆则类似俏皮话,有种大雨淋进心里的感觉。


    雷直接在心中炸裂,随后听见有人突然笑出声。


    卓云蔚僵着脖子扭头,一眼就看见荀还是翘起的眼尾。


    许是还沉浸在“穆则竟然会开玩笑”的震惊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笑容所属何人,作死地生出一种“这人笑起来真好看”的念头,然后他真的说出口了,紧接着就轮到穆则震惊。


    四下寻来的刺客就这样没排面的被彻底忽视,穆则一脸“你是不是想死”的表情看着卓云蔚,而当事人在收到穆则的信号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荀还是轻飘飘的眼神同时落在他的脸上。


    然后他就看见荀还是踏前一步,靠的他极近,只要稍一动就能碰到对方的衣襟,紧接着荀还是眯了眯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滴,本就惑人心弦的眸子更是带了魔力一般。


    上一瞬刚爬上来的恐惧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逐渐散去,卓云蔚沉溺在了这双眼睛里,直到腰间一动才猛地回过神,再看去时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据他三步远。


    周围不知何时围了十数个黑衣人,本属于卓云蔚的软剑如今落到了荀还是的手里。


    “如今我们小不点真是长大了,学会调戏阁主了。”荀还是这话听不出息怒,落到卓云蔚耳朵里却冷飕飕的。


    完了,他死定了。卓云蔚欲哭无泪。


    而就是这样空档,一道声音破空传来。


    叮一声响在卓云蔚耳旁,竟是荀还是替他挡了一记暗器,随后他听见本应该将他舍弃的阁主轻笑一声道:“待会儿好好算算,你若是杀的人有我多,这事儿我便不计较了。”随后剑风一转,直接奔向人群。


    因着雨幕厚重,青色身影瞬间变得模糊,卓云蔚还愣在原地。


    穆则瞧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他自不能放任阁主自己去面对那么多人,却也怕这个小破孩愣神时间太久被人暗算,走之前拍了下卓云蔚:“当真是安逸日子过多了,这种时候都能跑神?活腻了?”


    言尽于此,穆则正提剑便要上,结果脚下刚走两步,就见卓云蔚已经跟了上来,眉头皱在一起:“你发现了没有。”


    “发现什么?”


    穆则有些佩服自己,这种要紧的关头还能抽空搭理卓云蔚,然后他就听见卓云蔚一脸埋怨道:“阁主不仅抢了我的剑,还快一步去抢人头,说什么若是我杀的多就不计较,我的武功本就不及阁主,他这是明摆着回头要跟我秋后算账!”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鞠躬~


    第44章 第 44 章


    能在东都的地界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多少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架势,十数人的出现让本就不宽裕的街巷显得额外拥挤。


    人数众多,且个顶个都是高手,身手甚至不比天枢阁里的人差,或许全盛时期的荀还是尚且能周旋于这些人当中,可如今,荀还是需分出一成功力压制体内的毒,以减缓其腐蚀经脉的速度。


    到底不是交锋的好时机啊……


    荀还是在躲过一记杀招之后,软剑顺势而上,错身的空档反手牵制住那人的手腕,而后剑身一横,直接切断了那个人的半个脖子。


    那人四肢尚且保持着进攻的动作,脑袋已然斜到了一侧,鲜血喷涌而出,和着雨水溅了荀还是一身。


    解决掉一个人后荀还是没有丝毫的松懈,虽说有另两人分担,但是这伙黑衣人明显冲着他而来,并不与那两人多做纠缠,将他围在一个圈子里,放眼望去都是人。


    剑影四起,带着冲天的杀意。


    荀还是剑法自成一派,以诡异著称,眼看着长剑向前却在半空化成一个弧度,而支撑着这样变化的便是澎湃的内力。


    荀还是从不缺内力,只是如今经脉过于脆弱,内力用的越多,身体变的越疼,同时因着这些疼痛让他意识更加清醒。


    雨水成了暗器,挥剑的同时无数的水滴飞溅而出,带着暗劲击打在人胸口,脚尖几次点地便又多出了几具尸体。


    十几个的黑衣人好像杀不完一般,明明已经躺了不少,周围的压力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荀还是一摸脸颊,半眯着的眼睛里满是危险,这种状态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因着大多时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上次在邕州城差点命殒,他表情都不曾像现在这样冰冷。


    又一波黑衣人倒下去,穆则终于寻了空档掠至荀还是身侧:“阁主,情况有些不对劲,这人越来越多,怕这幕后之人还有其他算计,等下您寻个机会赶紧离开,我跟卓云蔚殿后。”


    “自是有备而来,怎会轻易放我离开?你以为太子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到青楼跟我说一堆废话。”荀还是冷笑一声,“走是不可能走,从这到宅子这一路想必遍地埋伏,如今到了这一步,我若是还不死,那他就该死了。”


    穆则挥剑击退一人:“太子竟是这样明目张胆,就不怕陛下降罪吗?”


    “降罪?我可是给他送了个好大的消息。”永极楼里,荀还是亲口告诉太子,皇帝给他留了杀自己的机会,不管太子信不信,都会利用这次机会动手,“你且先顾好自己,这些小喽啰奈何不了我。你不会真当‘荀还是’这三个字空有名声吧。”


    穆则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尤为喜欢荀还是的张狂劲儿。


    一波又一波的人聚集于此,太子竟然在东都养了这么大的势力,今日杀掉荀还是已然势在必行。


    荀还是转身绕到一个人背后,捏着那个人的脖颈将其提至身前,作为盾牌挡掉一记攻击之后,荀还是手下用力,直接拧断了那个人的脖颈,然而那人跌落的瞬间,借着视野盲区,一柄小小的匕首直冲腹部。


    荀还是面色一凝,他此时正在半空中,只能借着下坠的尸体用力一踢,身子强行扭向右侧,匕首擦着左边腰际飞驰而过,青色衣衫上瞬间染上了红色。


    荀还是面色愈发冰冷。


    卓云蔚正在不远处跟人缠斗,他被荀还是夺了剑不得不空手而上,在杀掉一人后顺走了那人的长剑,虽说剑不顺手,但也比空手要强。


    他虽在府里许久,武功却并无懈怠,寻常时日经常找人打架——从前卓云蔚的嘴没有现在这样碎,就是为了找人切磋,才变得越来越能搓火,虽说天枢阁的人都知道卓云蔚的目的,但架不住那些话尤为气人,三两句准能打起来。


    如此下去的结果就是,卓云蔚的武功非但没有退步,反而越来越好。


    黑衣人的武功确实不弱,更多的是仗着人多,差的一点也因着密集的攻势有所找补,尤其是压力都不在卓云蔚和穆则这边,全都落在了荀还是那里,应对的空档,卓云蔚一直在关注着荀还是。


    眼瞧着荀还是周围已经躺了不少,方松一口气,就看见荀还是受伤的那一幕。


    通常暗器很少会用匕首,一来那东西有些大很容易被发现,二来不方便携带,即便能拿,身上也藏不了几把,不如细针之类的隐蔽。


    那把匕首究竟从何处而来卓云蔚也没看见,好在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但是当他触及到荀还是的眼神时心中一咯噔。


    天枢阁的人怕荀还是笑,却又怕荀还是不笑,尤其是现在这样面无表情的样子,更为吓人。


    他下意识往旁边让了让,险些撞到穆则身上。


    穆则一剑差点削了卓云蔚脑袋,怒骂道:“作死吗,离我远点。”


    卓云蔚完全没感觉到穆则的怒火,颤颤巍巍地说:“完,完……我,我想跑。”


    “你再不离我远点,你确实完了。”穆则警告。


    卓云蔚并未理会,强忍着发麻的头皮和内心控制不住的寒意,四下寻找机会想要到荀还是身边。


    穆则也发现了另一侧的不对劲,待他察觉到荀还是的异样时,内心暗道不好。


    他知道荀还是如今很少会用十成功力,便是因着那该死的毒,即便危及生命的情况都未曾有所改变,而如今到底是什么激得荀还是竟是不顾毒的侵蚀?


    血水的腥甜充斥着整个街巷,隐约夹杂着一点点臭味,若有似无,很难被人察觉。


    眼看着局势正中央的气息突然开始变得凝重起来,周围的雨点似乎都被影响,落下的速度慢了许多,一股子冷气蔓延开来,黑衣人察觉到了不对劲,顾不得外围的两个,心照不宣地一齐攻向荀还是。


    卓云蔚哪能容忍阁主被人欺辱,提剑就要上,穆则先一步拉住他,他刚想回头骂,就见穆则对着房顶努努嘴,四周房顶不知何时又多出来一波人。


    那些人同样一身漆黑,带着斗笠,周围满是肃杀的气息。


    卓云蔚立刻明白缘由。


    那些人飞身而下,将荀还是围在中间,剑尖向外,剑身泛着冷光。中间一个子较高的人走到荀还是面前,躬身行礼,道了句:“阁主。”


    *


    梁府的马车从云弄巷出来后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在主街上行驶了一段距离后拐到了一个弄堂里。


    大雨敲击在马车上发出咚咚声,像极了战场上的鼓点,一声比一声急促。寒风顺着门窗飘进了马车里,然而没延伸多远就被热气冲散,变成一股子沁人心脾的独特香气,那是雨天独有的味道。


    炉子上的茶水滚了又滚,景言峯闭着眼睛靠坐一侧,腰间垫着个鹅羽软垫,梁和昶则一直盯着茶壶上升腾的白烟。


    马车里安静极了,许久未曾有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景言峯慢慢睁开眼,视线同样落在茶壶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出声问道:“孤一直好奇,这荀还是真的没有背景吗?且不说他出众的样貌,就是这份武学上的天资也不应该是寻常百姓家该有的,他父母可否是隐士高人,或许正因着父母这层关系才格外效忠于父皇也说不定。”


    梁和昶摇摇头:“关于荀还是的身世背景上臣曾派过几波人去调查,本想寻些细则关系,若是能以此打动他更好,可是几次探查下来都是一个结果。”


    “他父母就是东都本地人,早年做一些小生意,算不得特别富裕,却也是衣食无忧,但因着早年的那场大火,跟着一条街的人全都烧死在其中,唯有荀还是自己逃了出来流落街头,那时他七八岁,在街巷间做了几年的乞儿,后因模样出众被上一任天枢阁阁主捡了回去,大体上跟江湖流传的一致,无甚秘闻。”


    景言峯脑子里都是荀还是那双妖魅般的眼睛,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当初那条街的人都死光了?可以确定都是普通百姓?”


    梁和昶点头:“可以,如今那条街上只有一个宅子,便是荀还是现在的住处,窄巷里已经寻不到火烧的痕迹,但是因着那里死了不少人,大多人觉得晦气,尤其是到晚上额外瘆人,所以后来那一处被荀还是要去时,陛下并未多说,左右也是空着。”


    “那条街……”景言峯沉吟片刻,“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孤方出生,只听说一点传言,父皇对此讳莫如深,大多数人也选择闭口不言,老师可知道其中具体事由?”


    梁和昶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左右看了看,这才想起他们在马车里,周围因着大雨并无外人,叹了口气道:“这事儿想必殿下或多或少听过一些,多年前祁国和邾国交火便是因着这件事,一条街上几十口人葬身火海,最后便是由那里逃生的小孩儿指控凶手,才坐实了凶手的身份竟是祁国间谍。”


    景言峯眸光一闪:“那小孩儿莫不是荀还是?”


    梁和昶:“不知,当时指证之后,小孩儿说自己仇怨已报便离开了,而后去向何处无人所知,不过我也听说那条街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倒有可能是荀还是。当初刑部审理这件案子,那刑部侍郎早已因年迈告老还乡,去年听说病故了,已经无从求证。”


    “卷宗呢?”景言峯问。


    “那件事后来被陛下下令封存,一应卷宗全部烧毁。”梁和昶皱眉,“毕竟有些念头,如今想查不太容易……”


    “确定是刻意杀人放火?若是这其中有些别的牵扯,荀还是的动机就值得深究了。或许,他会不会觉得是父皇为其父母讨回公道,才如此为父皇卖命,甚至不惜将自己搭进去。”说到这里景言峯自己都觉得好笑,“没想到那个恶名昭著的荀阁主会是这样有情有义的人。”


    “也不是不可能。”梁和昶应承,“不过无论缘由如何,今日之后都会归于尘土,殿下也得做好准备,荀还是一死,您就要接受陛下的发难了。”


    景言峯对此毫不在意,拎起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杯热茶,小酌一口:“据说当初那位祁国王爷至今不知尸身葬于何处,似乎是被随便扔到荒郊野岭了?”


    “是,因着他身上背负着几十条邾国子民的命,没将他碎尸万段已经是给祁国最后的颜面,便扔到了荒山里喂野兽了。”梁和昶嗤笑一声,“早知道当年就应该将那小崽子一起扔山林里喂野兽。”


    “那真是可惜了,如今小崽子长成了野兽,可不就来吃人了吗?”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像一盆冷水泼在两个人身上。


    而后马车门被人拉开,水汽带着冷意冲了进来,将满车厢里的热气冲散了大半,一股子冲鼻的血腥味紧随而来,紧接着一道青色的身影踏进车厢,盘膝而坐,拿起一个空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艳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原本就过于漂亮的脸因着这点颜色变得邪魅。


    血腥味充斥着整个马车车厢,他眯眼笑道,“二位倒是清闲,既然都到了附近,怎的不出来看个热闹?”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的好慢,半夜没更可能就到中午,别熬夜等哈,早睡。


    意识已经不清,明天我再修修,晚安。


    第45章 第 45 章


    荀还是被雨水洗礼过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脑后,脸上带着妖艳的红色,原本清淡雅致的衣服上盛开着大朵大朵娇艳的花,尤其是腰侧那里,整一朵艳丽的牡丹将他的细腰包裹在其中,像极了蛊惑人心的妖孽。


    妖孽端着茶水,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茶壶里带出来的一片叶子在上面起伏两次后沉了下去。他慢条斯理地小饮了一口,杯口所碰之处留下了一点红色的印记。


    “既然都已经见过面了,殿下为何事先不将话说完?荀某实在是不想通过现在这个方式跟您交谈啊。”他一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将遮挡在额头前的发丝悉数撩到脑后,露出沾着水滴的苍白的额头,“我想殿下也不会想见到现在的我吧。”


    太像野兽了!


    景言峯已经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骨子里发出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战栗,这种战栗类似于求生的本能,让他不至于四肢过于僵硬。


    此时他无比庆幸马车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梁和昶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短暂的失神之后,面色铁青,指着荀还是道:“荀阁主您不要太过分,如此衣衫不整满身血气地见殿下,是为人臣子应做的事情吗?”


    梁和昶看似无用的指控却正好提醒了景言峯,既然荀还是进来的第一下没有动手,想必还是顾忌着他的身份,哪怕火气再大,都不得不压制。


    想到这里,景言峯心中的那点恐惧瞬间烟消云散,甚至颇为高兴——


    你看,即便是野兽,见着身为太子的自己也不得不收敛自己的獠牙,当一个看门狗。


    眼瞧着荀还是只是微笑没有出声,景言峯不动声色地摆正姿势,跟先前在永极楼里亲近的样子不同,浑身一股子上位者的姿态,微微抬起下巴:“那荀阁主到这里可是还想再跟孤说些什么?不是阁主让孤动……唔……”


    景言峯本想说,“不是阁主让孤对你动手的吗?”,结果这话只来得及说了一半,那如冰山般一动不动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随之而来的是扑鼻的血腥味。待他回过神时,方才还端着茶杯的手已经掐在了他的脸颊上,直接将他剩余的话全都压了下去。


    养尊处优多年的脸被人狠狠掐着,手指在上面留下一个凹陷,他惊恐地瞪着眼睛,也只能瞪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荀还是。


    荀还是附身贴着他,还是先前微笑着的表情。


    景言峯本以为他是一个胆小的看门狗,如今再看,柔和的表情里分明满是杀意,而且从未隐藏过,只是他太过自傲,刻意忽略了这一切,也忘了这可是连他父皇都忌惮不已的野兽。


    景言峯浑身像是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荀还是轻笑一声:“为了让我们能够愉快的谈话,我觉得殿下可以先闭一会儿嘴,或者你想永久闭嘴也行。”


    冰凉的匕首不知何时起抵在了景言峯的脖颈上,疼痛提醒着他荀还是并非开玩笑,那锋利的刀剑已经刺破了皮肉,可以想象,若有一处不顺荀还是的心,那刀锋很有可能就会割破喉管。


    而同样处于震惊中的梁和昶此时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怒吼道:“荀还是你疯了吗?这可是太子殿下!还不放手!”


    荀还是歪头看过去:“他应该庆幸他是太子殿下,若换成梁大人您,现在可能头和身体已经分家了,可惜我只有两只手,暂时顾及不到梁大人,大人要不要靠近试试?”


    梁和昶本还想以此展现一下自己的忠心,赌着荀还是不会真的对太子动手,可他差点忘了荀还是可能不会对太子动手,但不代表不会对他动手,如此一来,脚步僵在原地就显得很尴尬。


    荀还是轻笑一声,没再管一旁的跳梁小丑,看着被自己控制住的景言峯道:“太子殿下是不是太单纯了,我只是说陛下给了您机会杀我,您就这样迫不及待的派人了?那我若说陛下给了您篡位的机会,您这怕不是要直接进宫去坐坐皇位?哟,这可不是小事,太子以后行事可要三思啊。”


    景言峯对其怒目而视,荀还是不以为然,瞥了眼自己因这番动作又开始流血的腰侧,冷笑一声:“一看您跟陛下就没有好好沟通过,陛下灌了我这么多年的毒药,依旧无法让我死的太快,这点经验竟然没有传授给您?岂不知有些东西用过一次后,第二次就无甚大用了吗?”


    荀还是腰侧破掉的衣服上残留着一点黑色,先前伤他的兵器上明显淬了毒,大致就是诱他毒发的药引。


    景言峯的脸成了猪肝色,自始至终大气都没敢喘,更是连嘴都张不开,荀还是弯腰,两人鼻尖险些碰在一起,就听他低声道:“太子胆敢在东都做如此大事,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收到陛下传召,可得想好万全之策才行啊。”


    说完他松了手,退回到原本的位置,茶杯稳稳地放在一旁,里面的茶水还冒着热气。


    景言峯突然获得自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摸向脖子,沾了一手的血,原本端庄干净的面容上满是污秽,黏腻难闻。他皱着眉头怒道:“你算计孤!”


    “这怎么能说算计呢,要说算计可是殿下在算计臣。臣一介莽夫,只负责清理腌臜,怎的就碍了殿下的眼,让您一而再再而三的起杀意,不如殿下说说究竟哪里对臣不满,臣可以改。”荀还是说话声音很柔,带着点哄人的感觉,同外面夹杂着雨滴的风比起来,更像是春天该有的味道,暖暖的,带着点深埋一冬天后开始复苏的,令人作呕的腐烂味。


    景言峯抿嘴不言,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该死的到了任人宰割的地步,而那个刽子手就坐在对面,悠闲地喝着热茶。


    马车外只有雨声,不知道是不是派去的人全部死光,自荀还是出现起,一直看在马车外围的那个人也没见着踪影,似乎此时此刻整个东都就只剩下他们几人。


    一杯茶喝完,荀还是没再添新的,咔哒一声将茶杯放下,抬起头:“不如臣跟殿下谈一笔交易吧。”


    “你这是谈交易的方式?”景言峯将染血的手指举到面前,“还真有诚意。”


    “荀某承认,先前所说的皇上给殿下留有杀我的时间是在诓您,礼尚往来,这和您比起来小巫见大巫,若真要算账,怕太子殿下您受不了。”荀还是不以为意,讽刺意味十足,却又做出一副十分大度的样子,“若是殿下不想谈,荀某自然不会勉强,今日之事后续如何殿下尽管去处理,荀某自不会多一句嘴,这点您大可放心。”


    看不出这是展现诚意还是威胁,总归不是什么好话,太子脸色越来越青。


    眼看着荀还是起身,整了整被雨淋透的衣衫,冲着景言峯鞠躬后真要走。一只脚已经踏出马车,景言峯突然开口:“荀阁主请慢。”


    荀还是嘴角勾起个笑容,转身时脸上适时地换成了疑惑,问道:“殿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荀阁主既然已经到此又何必卖关子,且先将话讲完便是。”


    荀还是却摇摇头:“既无合作之意,多说无用,这样的雨天太子还是早日回府歇息吧。”


    “荀阁主!”景言峯有些不耐,身子猛地向前,因着动作过于猛烈一不小心牵扯到脖颈处的伤口,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下意识皱了下眉毛,鲜血顺着皮肤纹路滑进了衣领。他强忍着心中烦躁,压着嗓子道,“荀阁主不说自己的目的,也不说想要谈的内容,让孤如何判断是否要跟阁主合作?”


    荀还是手摸着下巴做沉思状,少倾重新坐下:“殿下说的极是,在下也应该送点什么以表诚意,那便从殿下所求之事开始讲起如何?”


    “你知孤所求之事?”


    “既已经贵为中宫太子,所求不过是那一把椅子,这有何难猜。”荀还是不以为然。


    景言峯:“那荀阁主的意思是要助孤一臂之力?先前阁主可不是这样的态度,您忘了跟孤讲的‘救命之恩’了吗?”


    荀还是轻笑:“恩情自然要报,荀某自10岁起入天枢阁,说句自负的话,东都这些官员能安于享乐,每个人都得对荀某说上一句谢字,即便陛下言此在下也受得起。您觉得荀某这么多年所做之事还不算报恩?如今连毒药都眼睛不眨地喝下去,难不成真要将这条命拱手奉上?”


    景言峯:“冒昧地问一句,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荀阁主的想法,总不会因为外面那些不堪大用的喽啰成了改变您想法的转机?”


    “这就不牢殿下操心了,荀某的意思已经表达在这里,大势所趋之下,荀某也得寻条生路,这些都是个人事情,就不饶殿下清听。至于朝廷之事,还请殿下赎罪,目前荀某帮不上忙,也不会插手您与陛下之间的谋算。”


    景言峯冷笑:“荀阁主这话说的有意思,先表达自己想要加入孤的阵营,之后一不表明自己的动机,二不说自己所能做之事,三未曾带来有用的情报,空口白牙给孤扣了个意图谋反的帽子之后,又说自己不想掺合其中,孤倒是看不明白荀阁主究竟想做什么。”


    荀还是笑容不减:“我可以先送给殿下一个礼。”


    “哦?什么礼?”


    荀还是:“记得十年前的那件事吗?”


    十年前发生在东都只有一件大事,那年祁国一改惯例,派了本国的一位王爷到邾国做使臣,说是为两国建邦,以表诚意才会让王爷亲自出使,邾国并未他想,在王爷留与东都期间多次宴请,以礼相待。


    然而这位王爷到了邾国没多久,东都内就接二连三的死人,从贫民百姓到官宦人家,闹得人心惶惶。


    之后的某一天,城内的一条小巷里突然传来了犬吠,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叫喊,据说是当时去杀人的杀手出了纰漏,被起夜的人瞧了个真切。那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嗓子将几乎一条街的人都喊醒,之后那杀手发了性,直接屠了一整条街,本想一把火毁尸灭迹,造成意外走水的下场,不成想漏跑一人,而那人恰巧在跑出去时见到了幕后主使。


    据说那主使容貌姣好,温润如玉,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杀人的刽子手,经过几番调差和证人指正,确定这个幕后主使便是祁国的王爷——谢炤元。


    景言峯目光沉沉地看着荀还是:“阁主这是何意?”


    荀还是道:“殿下先前说过,邾国现在过于安逸,就连边疆的士兵都失了血性,如此一来早晚会被其他国家蚕食殆尽,既然这样不如给邾国添一把火。”


    “阁主的意思是将街上的打斗伪装成祁国细作的样子?”景言峯难以置信,“荀阁主,您这可是想要挑起两国战争啊,这怕不是为了孤,难不成真的是那个被祁国王爷屠了您全家,如今想拉着整个祁国陪葬?那告发祁国王爷的……”


    荀还是笑笑,只挑了最开始的问题否了:“殿下这个罪名臣可担当不起。”


    眼看着荀还是又将自称从“荀某”变成了“臣”,梁和昶在一旁瘪了瘪嘴,心道这人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荀还是完全没有搭理梁和昶的意思,继续道:“当然不能直接伪装成细作,太过明显反而显假。陛下不可能因为这样一点事情就发兵祁国,他会先怀疑这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布下的局,只要开始怀疑,殿下您在东都城内养了这么多高手的事情就暂时被含糊过去了。”


    “荀阁主不会觉得父皇这么好糊弄吧?”


    “唉,怎么能糊弄呢,我这是精打细算,首先就得将这些人的尸体都伪装成江湖人的样子,记得邕州城外寻宝的那群人吗?装成那样就行。”


    听着尸体二字,景言峯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两下——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养了许久的高手,竟然一夕之间被屠杀殆尽,怎么能不心疼。可若是天枢阁真的入了自己麾下,那……死不死就不重要了,即便景言峯依旧不能全身心地相信荀还是。


    荀还是似乎没有察觉到景言峯的异状,继续说道:“邕州城外满是寻宝之人,而梁大人的小公子就死在了那里,而如今寻宝的江湖人竟闹到了东都,这么长时间宝物依旧没有线索,若是没有人设计,这么多巧合下来您觉得换做是您您信吗?”


    “陛下一定觉得其中有猫腻,也会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有他国细作入了邾国,只要这个怀疑的种子进了心,即便有人参殿下一本,说您擅养私兵意图不轨,陛下都得掂量一下,还得考虑这个细作有没有渗透到朝廷里,故意挑起皇上和殿下的关系,就是为了动摇国之根本。”


    说到最后景言峯自己都开始心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还是:“孤开始怀疑,到底是孤想要招揽荀阁主,还是荀阁主刻意布这么个局让孤无路可走。”


    “臣也是为了邾国考虑,若是皇上和殿下有了异心,邾国内必将动荡,臣不想见着这一幕。只要皇上将注意力从皇位争夺转移到国与国之间的较量,您这边压力想必会小很多,边境也会开始留心防守,那殿下之前担心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


    景言峯:“可即便这样,父皇依旧不会放下对我的怀疑。”


    “何须放下,揣着这个念头又如何,皇上已经年老,这些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臣且还有三年的光阴,殿下说……皇上还有几年?”荀还是一点都不忌讳,“总不能将江山交到一个四岁的黄口小儿手中,到时候都不用祁国来打,就朝廷上那些老狐狸,想必邾国自己都能将自己闹没。”


    “荀阁主慎言。”一直安静在一侧的梁和昶此时突然出声,自荀还是进来之后,他就像是一个摆件一样,连呼吸都轻的几不可闻,如今乍一出声,就连景言峯都投去了一个眼神。


    梁和昶被两个人投过来的视线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硬撑着脖子回视荀还是,倒有点长辈教训晚辈的架势。


    荀还是不以为意,别说是梁和昶了,即便邾国皇帝在场,他都是现在这个模样,不然也不会得罪皇帝非要给他下药。


    话被打断,荀还是便没再开口,靠在一侧等着太子自己想,他很累了。


    马车的门并未关严,冷风和雨水顺着小缝飘了进来,因着雨天云层很低,这会儿虽未到晚上,天已经很黑,不远处几户人家已经掌了灯,那颜色温暖柔和,似乎能直接照到心里,让人心向往之。


    看着外面的雨幕和那闪烁不停的光,荀还是一时出了神,有一瞬间甚至忘了马车里还有两个居心叵测的人,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脸上的血迹有些干涸,贴再皮肤上极为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里才重新有了动静。


    荀还是没有转头,听着身后那人开口道:“荀阁主的这个礼我收下了。”


    荀还是勾起嘴角,慢慢站了起来:“殿下不必做太多,只需将那些人的衣服换换,之后就留给时间自己发酵便可,当然可以派一些人出去散播谣言,要知道人言可畏。不过在消息发酵之前可能要委屈殿下被陛下斥责,或许还要关上几天,但都是为了将来,还望殿下忍耐。”


    “荀阁主怎知父皇会相信那些流言,而不相信自己亲耳听见亲眼见到的?”景言峯对这个提议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次荀还是没多做解释,只给景言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即便是大雨天,街道也有些安静得过分,可能是为了对付荀还是刻意清了街道,总之荀还是从马车上下来回到宅邸的这一路一个人都没瞧见。蹲伏的刺客已经被天枢阁悉数处理干净,如今正躺在主街上,衣服已经被换了一遍,武器也变成不成体系的,乍一看真的像武林闲杂人士。


    荀还是走之前,景言峯最后问了一句话:“若是皇上问起这些人怎么死的要如何作答?”


    荀还是:“说我杀的便是。”


    “可天枢阁那些人……”天枢阁说到底是只属于皇帝的暗部,荀还是即便是天枢阁阁主,按理说也没办法彻底控制天枢阁。


    然而天枢阁阁主归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归荀还是,这个道理很多人依旧不懂。


    就见荀还是轻笑一声道:“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只要没死,天枢阁就全是哑巴。


    *


    回到宅子时,房间内已经被暖炉烤得暖烘烘,屏风后备好了热水和换洗的衣物,一旁还有绷带伤药,这种事儿卓云蔚没那么细心,大多是穆则备的。


    无论是卓云蔚还是穆则都极其熟悉荀还是的习性,没多余地等在这里想帮荀还是处理,只是将东西备全,其余不会多插手。


    荀还是进了门便脱掉衣衫进了浴桶里。温水冲刷着每一处毛孔,让原本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腰间一条两寸长的伤口显得有些触目惊心,翻起的皮肉上带着点黑色,那便是荀还是先前和景言峯所说的,第二次已经没用的药引。


    好在今天天枢阁的人到的及时,没让他放手去杀,否则失去压制的不止是体内的毒,还有一贯很少展现的暴虐,到时候就不是跟太子谈判,他真可能会要了太子的命。当然,这不是他所期望的,所以他事先安排了天枢阁待命。


    荀还是闭着眼睛仰躺在浴桶边缘,听着外面雨声昏昏欲睡,这会儿房门被人敲响,他睁眼唤了句:“进。”


    门推开的瞬间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即便荀还是在屏风之后,还是被风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房门赶忙被人掩上,而后他听见来人道:“阁主,药给您放桌子上了,待会儿再过来给您添一个火盆。”


    听声就知道是穆则,荀还是应了一声。


    穆则退出去前脚步在门口稍顿,隔了一会儿唤道:“阁主。”


    “嗯?”一个单音从鼻子里蹦了出来,带着点懒洋洋。


    “属下不知道阁主回来的时辰,所以水倒得比较早,别在里面待太长时间。”能从穆则嘴里听见这种关心的话实属难得,荀还是转身趴在浴桶上,隔着屏风看向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怕不是被卓云蔚附身了吧?荀还是猜测。


    穆则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有些别扭,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将别扭的话说完:“还有伤口不宜长时间碰水,阁主早点休息罢。”


    穆则的声音和卓云蔚有很大的差距,就如两人的脾性,穆则人比较沉稳少言,声音比较低沉浑厚,而卓云蔚性子轻佻,声音大多时候微微上扬,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天枢阁里很少会有这样的人,或许是因为年龄小,或许是因着被荀还是留了下来很少碰到血腥,才会还剩下点天真,再加上他本就有着点没心没肺在里面,倒是让原本沉闷的宅子多了点生气。


    虽然有时候很吵。


    穆则出去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浴桶里的水已经快冷透了荀还是才从里面爬出来,扯下搭在屏风上的长衫罩在身上,赤着脚走到桌前。


    火盆里的柴火烧的正旺,即便不用再加一盆也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冷。


    穆则进来时送了两碗药,苦味冲鼻。荀还是曾经吩咐卓云蔚,让他跟穆则说一声不必再煎药了,不知道是卓云蔚没有传达到,还是穆则觉得荀还是需要这玩意。


    荀还是只是看了眼便未理会,拿着另一侧的伤药撩开衣衫。


    伤口因淋了雨,又在浴桶里泡了好一会儿,翻起的皮肉有些发白。伤口周围白皙的皮肤之上隐约还能看见横七竖八的疤痕,因着年代久远,有些已经淡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有些还带着点嫩粉,应当是近几年才添的。


    伤痕太多,没法细数,很多荀还是都已经忘了,他熟稔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而后用绷带缠好。


    整理好衣襟之后,他本欲直接回床上睡觉,然而刚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看着桌子上的那两碗药,估摸着还是一碗防伤风,一碗则是依着谢玉绥的药方煎的。


    不知道谢玉绥给穆则下了什么迷魂汤,如此相信这位“客人”会专心医治他们阁主,并且还得坚信这药方真实有用,煎一次还不算,锲而不舍继续送。


    话说说来……这天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其实,谢玉绥也才走了一天而已。


    荀还是鬼使神差地端起那碗颜色稍深的药一饮而尽,苦味充斥着口腔,舌尖变得有些麻木,就这样带着满嘴的药味上了床。


    不知怎么的,盖好棉被闭上眼后,那些苦味里竟染上了一个人的影子,顺着他的嗅觉和味觉钻进脑子里,然后投射在眼皮上,那个一大早不辞而别的人以着这样的方式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虽然只有一个背影,似乎是在远去,却一直保持在同样的距离,既触摸不到却又甩不掉。


    即便走了都这么恼人。


    荀还是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本欲下去喝口水,这时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下一秒他跟一个人的眼睛对视在一起。


    卓云蔚本以为荀还是这个时辰应该已经睡了,想着过来给荀还是添点柴火,再送个汤婆子,然而没想到刚进来就见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不知怎么的坐了起来,衣衫散乱,雪白的肩膀露在外面,脸上还有被热气蒸腾出的红色,头发散了满床,微微掀开眼皮时,翘起的眼尾像是个妖精一般勾人心弦。


    卓云蔚呆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方向,一时忘了对方的身份,也忘了自己此行目的。


    直到荀还是出声才将他被勾走的魂儿叫了回来。


    “杵在门口做什么,觉得我这屋子太热了想要招点冷气?”


    人虽好看,声音却是冷的,卓云蔚打了个颤,借着关门的动作将眼底的异色掩去,在转身时脸上换上讨好似的笑容,将一个竹篮放在门口,而后抱着汤婆子走到荀还是面前。


    “怕您冷,今天吹了风又淋了雨,昨天还发烧,万一病情反复就不好了,所以先给您送个汤婆子。”


    荀还是也没矫情,接了过来之后塞到被窝里。


    确实暖和。


    荀还是的体温偏低,中毒之后更是冷的过分,饶是盛暑天都会盖着棉被,到了冬天更是难捱。他自己很少会去要求什么,好在有穆则,后来又有了卓云蔚。


    穆则比较直性子,荀还是说不要他大多时候就不去准备了,卓云蔚却不会这样,他觉得对荀还是好的都会硬塞。这种情况好的时候真好,恼人的时候也是真恼人,有时候荀还是恨不得将他扔到城外莲花池里喂鱼。


    不过像现在这就是好的时候。


    见着荀还是将汤婆子塞到被窝里,他眼观鼻鼻观心,眼睛没敢乱飘,荀阁主那件衣服有些大,穿在身上遮得了这边又会落了另一边,卓云蔚对荀还是没有其他的心思,没心思不代表没审美,他一直都知道自家阁主长得有多么好看,还曾经不怕死地跟穆则说过几嘴,最后不出意外地差点被穆则揍了。


    送完汤婆子,卓云蔚赶紧转过身,几步路差点顺拐,到门口拿着装有柴火的篮子,添到炉子里后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开门出去前道了句:“阁主早睡。”然后动作极快地跑了。


    荀还是看着这一幕着实觉得好笑,房门关严,最后那点冷风也被隔了出去,他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冲掉嘴里的苦味,而后拢了长发重新躺下却没再闭眼。


    腰间的伤口隐隐作痛,身子却逐渐变暖,不知道是不是谢玉绥那药起了作用,冰凉的身体里逐渐蔓上一股热气。其实荀还是知道,那药没什么效果,这股游走在身体里的热气也是十分微弱,只有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察觉一二。


    荀还是的房间很单调,颜色大多素雅,跟他的衣服很相似。


    荀还是对这些身外之物并无太多爱好,只是因在这肮脏的世界里混久了,总想找点清新的东西多看看,哪怕只是个颜色,这种一眼似乎就能闻竹香的青色就成了首选,次数多了,下属就觉得阁主大人是喜欢这个颜色的,给他布置采买的时候便会着重买这个色,一来二去他的衣服大多都是淡青色,倒也雅致。


    雨水敲打在窗棂上劈啪作响,荀还是很喜欢雨天,因为过于静谧的夜会让他精神紧张,反而有着这些动静能让他有片刻的放松。


    他四肢极为舒服地随意摆放着,仰躺着看着上面。


    屋子里唯有两盏蜡烛立在远处,床上能感受到一点点微弱的光,这点光并不影响睡眠,却将一些小物件的影子映的老大,投射在墙壁上,正好被荀还是瞧见。


    不知怎么的,他很困却又睡不着,瞪着眼睛盯着上方许久许久。


    即便漱了口,嘴里还有着挥之不去的苦味,恍惚间荀还是又想起了谢玉绥。


    想必没有他在,谢玉绥骑着马应该没多久就能到达邕州城,之后呢,会回到祁国吗?


    荀还是将自己的手举到了面前,谢玉绥先前总是时不时的就要给他号个脉,明知道毒入骨髓,药石无医,却还是坚持不懈地给他煎药,不知道是为了图个心安还是想要以此打动他。他潜意识里觉得谢玉绥对他好是抱有其他目的,却还是一次次地生出些不该有的情绪,所以不得不一次次地去试探谢玉绥,想要在那些好上面找些理由,一些个让他可以心安,可以确定对方在利用他的蛛丝马迹,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你看,没人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暂时可以利用罢了。


    只可惜目的尚未达到,谢玉绥便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也好,反正目前阶段该用的地方也已经用完了,至于救命煎药对他好这些事儿,只要将那封手书送过去也就算两清了,之后再见面可能两个人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今天的棋已经下了出去,想必明天就会传出“荀还是并没有死”和“荀还是身中剧毒,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这两则消息就会传遍江湖。


    若是谢玉绥听见消息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荀还是不自觉地想到他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想必最多动动眉毛,毕竟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三年的光阴……


    闭上眼前荀还是有些可惜,下次谢玉绥再到东都的时候,不知道他还在不在。


    荀还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总的来说睡得比较好,天亮时外面雨已经停歇,一夜大雨没能将院子里的嫩芽打掉,反而能看见树尖上多了几处粉嫩的花骨朵。


    荀还是一贯起得很早,站在院子里看着树枝上挂着水珠的花苞。


    穆则进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脚步顿在廊下,躬身道:“阁主,内侍送餐点来了,他说陛下今日想见见您,问您何时有空入宫一趟。”


    荀还是正牵着一根树枝,手指戳弄着上面小小的花苞,漫不经心道:“让内侍将吃食放下就可以走了,顺便回禀陛下,我最近身体不适,今天便不入宫了,改日再去请罪。”


    穆则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荀还是。


    荀还是许久都没等到答复,转头看着穆则,疑惑道:“怎么了?”


    “这样去回答皇上的话……没问题吗?”穆则有些不确定,虽说荀还是对皇帝一贯不当回事儿,但是确实第一次这样拒绝。


    荀还是不以为意地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那个小小的花苞。


    花苞没有指甲大,被他来回摆弄摇摇欲坠,似乎在他看来,一个小小的花苞都要比邾国皇帝还要重要,又等了会儿见穆则还没走,荀还是叹了口气:“无碍,这样回话就是。”


    三年的寿命,皇帝听见这个消息估计乐开了花,虽说他一直知道荀还是身子会受到毒药的影响,但是从未知道确切的时间,然而从今天起,天下都知道天枢阁阁主命不久矣。


    荀还是不在乎这个消息泄露,适当的卖惨有助于实施计划,哪怕是自己,他都会毫不客气地利用。


    不知道主街上的一众尸体已经收拾干净了没有,空气里隐约还能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麻雀又跑到了这个院子,它们是这个院子的常客,虽然很吵,但是荀还是从未驱赶,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去厨房拿些米过来喂,时间长了麻雀变得熟络,虽不至于落到肩膀上随他抚摸,但也没外面的怕人。


    太阳暖洋洋地照射下来,春天大雨过后气温明显有所上升。


    穆则在去打发完内侍后又折返回来:“阁主可要用膳?”


    荀还是靠坐在廊下没有说话,穆则自觉地补充:“属下昨天吩咐厨子早上做点粥,今儿街上没有早点,内侍的早点属下已经处理掉了。”


    “主街收拾干净了吗?若是被百姓撞见可不太好。”荀还是虽说下手比较狠,但也是针对部分人,他不太习惯将阴暗面暴露在普通人面前。


    穆则:“尸体夜半的时候便已经收拾干净,只是街道上依旧充斥着血腥味,百姓昨日听见了打斗声,再加上这血腥味,闹得人心惶惶,今日街上人也少了。”


    荀还是一听就知道是太子故意为之,就是想让事情闹得大一点,人尽皆知才好。


    “那太子呢?”


    “一大早就被皇帝关了禁闭,在太子府上不允许出门,据说皇上雷霆震怒,但也就是震怒,没有后续了。”


    “死了那么多人没说调查?”


    “调查是肯定的,阁里被唤去了一些人。死的那些是太子养的私兵,无从查起,想要推脱成江湖人士很简单。”


    荀还是看了穆则一眼,这些话他没吩咐过,但穆则似乎看透了一切。他笑了一声,手指轻轻点着自己的腿:“有些事情看的太明白不好。”


    穆则依旧是那个表情,没有因着这句似乎带着威胁的话多出忐忑,反而气定神闲地说:“阁主不想让属下知道的事情属下自然不会知道。”


    荀还是从始至终没想瞒着,对于穆则,荀还是还是可以信任的。


    “卓云蔚呢,被皇帝叫去了?”荀还是收回视线问


    “没。”穆则疑惑,“不是说您让他去邕州跟着先前的客人了吗?”


    荀还是这才猛然想起先前还有这么一遭。


    *


    谢玉绥和邬奉虽说直奔邕州城,这一路却走走停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能听见荀还是些许消息。起初是关于荀还是的死讯,没多久便成了荀还是还活着,之后又过了没几天就变成了“荀还是虽说还活着但快死了,没几年活头了,真是活该”。


    听见这话时,邬奉正在一个小镇上打酒,一旁穿着粗布麻衣,背着大刀的人同样在等店家打酒,正跟着旁边人闲聊,如是说道:“东都那边据说死了不少江湖人,便是因着那荀还是,好像邕州的宝贝被荀还是找到了,一些江湖人想要去东都碰运气,正好遇见了荀还是便打了起来。”


    “一群人打不过一个?那荀还是武功已经如此出神入化了吗?”


    “倒不是,据说当时有不少天枢阁的人出现了。毕竟是东都,那可是天枢阁的老巢,这些江湖人也真是为了宝贝不要命。”


    “什么样的宝贝能让他们如此拼命。”


    “不知道,你别说,如此一来我都有些好奇,想去看看。”


    “可别,那真是有命想没命用,我可不想跟荀还是打照面。”


    “荀还是又如何,不过命不久矣罢。”


    邬奉拿着酒壶瞥了一眼那一群人,这一看不打紧,正好瞧见个熟人。对方显然没想到在这处碰见了他,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邬奉刚要打招呼,谢玉绥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同样看见了来人,诧异道:“卓公子怎么会在此处?”他下意识看了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又问了一句,“没陪着荀阁主?”


    卓云蔚上前拱手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公子,当真是有缘。”


    屁话,他是刻意来寻人,跑死了不知道多少匹马才追上,哪有什么缘分。


    谢玉绥点点头,随口问道:“不知卓公子到此处有何事,可需要帮忙?”


    不过是客套话,卓云蔚自然听得出,他本想说不用了,毕竟荀还是给的命令是暗中跟着,没想到直接撞见。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那碗药来,又想到荀还是模棱两可的吩咐,暗中观察传递消息,又不说要什么消息,他突然想到一个跟在谢玉绥身边的好办法:“可是需要于公子帮忙,虽说是偶遇,却也是在下这边是刻意出来寻您,恰巧在此碰见。”


    谢玉绥挑眉,不知道荀还是又有什么花招,面上适时地露出一点关切的眼神。


    卓云蔚见着这表情不知道其中猫腻,念头一闪,想到荀还是那些时日对谢玉绥的态度,福至心灵道:“阁主近日吐血吐的厉害,怕是没多少时日了,在下想到于公子精通医理,想问问公子可有法子救救阁主,毕竟您跟我们阁主关系匪浅。”


    他哭丧着脸,抹了抹眼角道:“即便病重,阁主还在惦念着您。”


    作者有话说:


    卓云蔚:阁主那吩咐分明就是想人了,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出口,身为属下便要为阁主分忧!


    荀阁主:我真是谢谢您了!


    卓云蔚:阁主客气,为您分忧是属下的职责。


    来晚了,大肥章!鞠躬~


    第46章 第 46 章


    对于卖阁主这种事,卓云蔚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左右现在不用阁主不在身边,他也不用偷偷摸摸跟踪。明目张胆地跟在谢玉绥身边,这不比潜伏舒服多了,还能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比如——


    “于公子那日怎么不告而别?一大早阁主还问起来了。”


    “问什么了?”谢玉绥状似无意地道。


    “就,阁主以为那药是您煎的,本欲喝来着,一听您走了立刻倒了。”卓云蔚添油加醋,“估摸着不太高兴又不好意思说,反正闹别扭。”


    谢玉绥侧过头轻笑一声,另一旁邬奉接话:“就他还能不舍得?怕不是你们想多了吧,妖孽那狼心狗肺的样,这世上能有他留恋的人?”


    卓云蔚想想,觉得邬奉这话很有道理,遂毫无心理压力地跟着一起说起自家阁主的坏话:“确实挺妖孽的,别看我总在宅子里混,事实上都是我劳心劳力,我们阁主也就长得好看,平时什么也不干,日子得过且过,凡回到宅子就像一尊佛,少吃一顿饭都不会找的那种,我有时候真觉得没了我们,他是不是能把自己饿死。”


    谢玉绥在一旁听得新鲜,寻常只见到荀还是没个正型,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单单想着他颓在一侧什么也不在乎的模样都觉得好笑,后来又想到二人在馆子里吃饭时候的样子,似乎确实虽吵着饿,并未吃多少,餐食大多进了谢玉绥的肚子。


    邬奉问:“总不至于真有人会把自己饿死。”


    “难说。”卓云蔚深以为意,“我之前悄悄打听过,天枢阁没有跟阁主同一时期的人,详细情况没问出来,但是问了几个老人,他们说阁主杀虐太重,因残忍的场景见得太多,杀人更是不分场合,故而在阁主眼里任何地方都跟血腥沾边,再精致的菜肴都曾染过血,如此想来,换做是我也会没食欲。”


    见着卓云蔚和邬奉聊得火热,谢玉绥状似无意地插话道:“荀阁主没说我为何离开?”


    “啊?没有啊。”卓云蔚下意识回道,“不是您不辞而别,我们阁主惦念不舍吗?”


    “荀还是这么跟你说的?”


    “那倒没有,我们阁主那种人,即便惦念也不会说出口。”卓云蔚少有地算正态度,“毕竟阁主的那个位置,一旦有了喜好便会有了把柄,所以哪怕真喜欢也会藏得很深,若非要说的话,嗯……好像只有一个惯常做的小动作。”


    “抠手指。”


    “对,哈哈哈,您也发现了吗?”卓云蔚听见谢玉绥的话甚为高兴,“不过我听说那个小动作是阁主强行让自己养成的,因为他说一个人过于滴水不漏的话,更容易引起他人戒备,不如主动卖个破绽,这样既能自己掌握想要表达的情绪,又能给对方一个自以为可以用来揣度的漏洞,皆大欢喜。”


    “你们阁主想的挺周全。”


    “是挺周全,话虽如此,我自认为做不到,所以我挺佩服阁主的。”


    “你不怕他吗?”


    “怕啊,怕死了,每次见面都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是时间长就知道,虽说阁主性格阴晴不定,但还是挺有原则的。”


    “啥?你说啥?”邬奉瞪着眼睛难以置信,“你说谁有原则?”


    “你可小点声。”卓云蔚扣了扣耳朵,不愿意多说,转头问谢玉绥:“公子这是要去邕州城做什么?”


    “去……荀还是告诉你我要去邕州城?”


    卓云蔚丝毫没有说漏嘴的觉悟,点点头:“对啊,我就说我们阁主惦念着您,您还不信。”


    这话谢玉绥没再接,临走前荀还是说的那番话,赶人意图再明显不过,还有什么可惦念。


    卓云蔚却在这时道:“离开也好,离开便不要回去了。”


    谢玉绥看向卓云蔚,就见卓云蔚半眯着眼看向前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东都要变天了。”


    *


    这一夜他们留宿在平阳山脚下,距离邕州城尚且有一段距离。


    卓云蔚回到房间时还有些疑惑,按理说哪怕他脚程再快,这会儿谢玉绥两人也应该到了邕州城,怎的会在此处相遇,就好像这位叫于岁的公子刻意放缓了脚步在等人……


    卓云蔚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听见窗棂传来声响,此时天色已晚,不走正门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这是个人习惯,每次到一个地方留宿,枕头下必放匕首。


    垫着脚尖走到窗边,他没有盲目出声,站在一侧防止自己的影子映上去,又等了一会儿,敲击窗棂却在这时消失,一切都好像是卓云蔚的幻觉。


    直到他真的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幻觉时,那窗棂突然一阵晃动,紧接着一个人小声道:“再不开窗我可就要强闯了啊。”


    这声音卓云蔚太熟了,他先是表情一滞,而后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再隐藏身影,却也没有开窗的意思,手里握着匕首,大有对方进来就给对方一下,沉声道:“你来这做什么!”


    “来这当然是为了看你啊,不然我来干嘛,赶紧开窗,再不开我可就硬闯了,闹大了我可不管。”


    这话正好威胁在了点子上,卓云蔚一点都不想将事情闹大,重点是他不想让对方暴露在人前,最后没办法,开了个小小的缝隙。他是只想将人赶走,但是对方没这么斯文,见着窗有些松动后直接用力推开,翻身进了屋子。


    “你怎么擅闯啊。”卓云蔚很生气。


    对方似乎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冒昧,先是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确定没有外人便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趟,而后拍拍身边:“来,坐这。”


    卓云蔚能听他说话才有鬼,他收了匕首,将窗户关好后靠在一边,双手抱胸道:“你来这究竟是干什么的。”


    “真的是来看你,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说我惦记着你,你总觉得我在说胡话,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这么费心。”


    “你我立场不同,实在不必说这些。”卓云蔚面色不改,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点了点桌边示意对方坐过来,“程普,你现在这样究竟想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边缘的人,虽说属于天枢阁,但是大多时候都被阁主放在东都,什么都不掺合,你靠近我也不会得到什么东西。”


    程普从床上起来,乖乖走到桌子旁坐下,拿着卓云蔚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嗯,果然还是你倒的茶好喝。”


    卓云蔚脸色更不好看了。


    程普道:“之前在东都的时候,我听你家阁主说你往邕州这边来了,正好我在附近有任务,办完立刻来找你,你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心疼我一下,一杯茶水就应付了我?”


    “我又没求你来找我。”卓云蔚嘟囔。


    程普借着茶杯的掩饰瞟了一眼卓云蔚,嘴角上翘,心里念叨着太可爱了!但他面上却不敢表现得太多,怕将人吓跑。


    他可是为了这块肉没少在荀还是那里吃瘪,如今被荀还是指使着到处跑,可不得过来收点利息。


    卓云蔚自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是第一次遇见程普,也不是第一次见着他这样不着调,倒算是习惯了,遂坐到旁边没再多问,只是安静地喝着茶——


    卓云蔚只有在程普面前能安静下来,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被对方调戏,久而久之便不愿开口。


    程普是希望卓云蔚多说几句,但也知道自己肯定控制不住这张嘴,为了不让两个人好不容易相见的情况下闹不愉快,强忍着内心的愉悦,支着脑袋偏头看着倒也是好的。


    看的时间长了,程普高兴,卓云蔚却不高兴,他皱起眉头:“能不能别看了,有什么可看的。”


    “看你啊。”程普回答的很快,也十分诚实,一点遮掩都没有,“觉得你好看。”


    卓云蔚小时候确实觉得自己很好看,但那也是在他小时候,之后到了天枢阁,自见了荀还是才发现自己就像井底之蛙,留在一亩三分地里便觉得天下美男子就应该如他这样。


    这也不怪他,毕竟从井底爬出来后就遇到了荀妖孽,那点子自信彻底翻个底掉,之后再没了“自己很好看”的念头。


    程普见过荀还是,既是见过荀还是却还是当着面夸卓云蔚好看,在卓云蔚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给调戏了,根本跟好看不沾边。


    所以卓云蔚一点都不喜欢听这话,倒不如夸他武功好,可是跟程普论起来,他又未必能打得过,即便两个人从未交手过。


    他拉着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尽量远离程普,随口问道:“既然任务做完了不着急回东都吗?”


    “不着急。”程普动作没变,眼睛随着卓云蔚的动作移动,脸上笑容渐深,闲聊一般吐槽道,“你们阁主正在东都有大动作,我可不想去蹚浑水,万一把我牵连进去怎么办,到时候谁来保护我们小云蔚。”


    卓云蔚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冷战,直接忽略最后那句话。


    小云蔚……小个屎啊!


    虽说内心吐槽,但还是留意到程普前半句话。他走了有些时日,走之前东都还算平静,怎么才几天就大动作了,阁主不会又被偷袭了吧……


    程普好像能听见卓云蔚的心声,开口道:“偷袭是正常的,你们阁主早就习惯了,应对所谓的杀手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这算什么大动作,我说的大动作是朝廷。”


    卓云蔚早就习惯被程普戳破心事,连惊讶的表情都懒得做,想问朝廷怎么了,但是见着程普的样子又不像是会说,问题到了嘴边就又被他咽了回去。


    程普只是盯着卓云蔚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轻笑一声:“想问就问啊,我们小云蔚想要的我自会满足。这些事也不是不能跟你说,但是平白给你送情报怎么看我都很亏,你看我大老远的过来,从头至尾你都没给我个好脸色,如今我这心痛啊,便什么都不想说了。”他捂着胸口,眼梢一时瞟着卓云蔚,见对方表情有所松动,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或许你给我点好处,便是很么都好了,这些情报都是小事。”


    “要什么好处?”卓云蔚心生警惕。


    程普学着卓云蔚先前的的动作,拉着椅子往卓云蔚的方向挪了挪,慢慢靠近卓云蔚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我……”卓云蔚有些结巴,脸色不知道是因为烛光映的还是臊的,整张脸看起来红彤彤,连带着耳朵尖也变了颜色。他眼神躲闪,心中提防,小声道,“我,我不是断袖,你莫要再调戏我。”


    程普面色先是一怔,而后笑容逐渐扩大,他真是喜欢极了这个样子的卓云蔚,恨不得立刻抱上去亲一口。


    当然,他真的这么干了,然后就差点被卓云蔚劈了。


    好在程普跑得快,在卓云蔚出手前已经离了三步远,嘴唇上尚且残留着软糯的触感,他手指摸着自己的嘴唇,舌尖舔了一圈,甚为回味道:“那这福利我就算收到啦。”


    “你是不是想死!”卓云蔚怒火中烧,这次脸红肯定不是因为害羞,他直接快要气死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被一个男人轻薄,真是天大的耻辱。


    程普一路上积攒的疲倦瞬间消失,他心情极为愉悦,指着椅子道:“左右也被我亲过了,不听听热闹你不觉得有些亏吗?”


    卓云蔚咬牙切齿:“亏,亏大了!你给我讲,讲不出来个花我今天就劈了你。”


    他用力擦着自己的脸,十分嫌弃。


    程普嬉笑着坐回椅子上,给卓云蔚倒了点热茶,十分不知道检点地继续盯着卓云蔚猛看,眼看着卓云蔚又要发飙,程普这才收回视线。


    “还不是你们阁主在东都搅风搅雨,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再这么下去整个邾国都要乱套了。”


    一听见荀还是,卓云蔚瞬间端正,怒色稍减,问道:“我走的时候阁主还在院子里悠闲赏花,这几日可是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


    瞧着卓云蔚表情的变化,程普醋了,并且十分自觉地意识到自己醋了,他冒着满心的酸味默默给荀还是记了一笔,哼哼一声道:“了不得的事还挺多的,因着荀阁主,太子在府里被禁足了半个月呢,若是骂人能将人骂死的话,荀阁主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看着程普那幸灾乐祸的样子,一点太子手下的觉悟都没有,似乎对这个结果很高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托太子的福,我也跟着骂了几句。”


    卓云蔚的脸色又开始难看,程普见好就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别别,我开玩笑的,我骂荀还是干嘛,江湖上那么多人骂他,不差我一个,我就不添乱了。”


    卓云蔚皱着眉头,他听出了这句话的意思:“怎么江湖上的人也掺合了进来?”


    “可不是,要不我说荀还是是个搅屎棍……祸害?”程普试探地换了两个称呼,发现卓云蔚都不是很满意,他摸了摸鼻子,“日常搅弄风云的,我可夸不出来,你别想在我这得到什么好话,就算我们关系好也不行,荀还是没少坑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惨。”


    “呵,你能有多惨,说来听听,让我高兴高兴。”


    “你,你个没良心的,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程普话说一半正好触及到卓云蔚的眼神,话音一改,“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卓云蔚不知道程普又卖什么关子,他也不太关心:“你还没说江湖人怎么也掺合进来了。”


    “当初东都的那场屠杀你不是也在吗?别跟我说你忘了,我知道你掺合了进去。”说到这里程普有些不高兴,虽说这事儿发生在东都,卓云蔚身处东都又是天枢阁的人,避无可避,但是荀还是曾经答应过他全力保住卓云蔚。那天若不是天枢阁的人赶到及时,即便荀还是在场,也不能保证卓云蔚全身而退,这事儿回头他还得找荀还是算账。


    不过这都是他跟荀还是之间的事情,程普不可能让卓云蔚知道。若是卓云蔚知道是因为他,荀还是才不让自己离开东都,那估计卓云蔚能直接提刀杀到太子府,将他大卸八块。


    思绪到这里被程普强行打断,为了不让卓云蔚察觉到破绽,他轻咳了一声道,“那本是荀还是坑太子的一个局,荀阁主故意卖了个破绽让太子出手,这样皇帝就会发现太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养了不少私兵。按理说太子会为此付出不小的代价,哪怕没有被废也会卸掉很多实权,在天子脚下养了这么多人,即便皇帝再怎么宠爱儿子也不可能坐视不理,这种行为已经是明目张胆地有造反意图了。只是后来不知道荀还是怎么想的,事到临头又改了主意。”


    卓云蔚:“太子现在怎么样了,只是禁足?”


    程普:“朝堂之上太子没做太多的辩白,据说上朝的时候太子自干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


    看着卓云蔚因为好奇而不自觉靠近的脸,程普又差点没控制住占便宜,但他知道今天再来一次估计这辈子都见不到卓云蔚了,遂刻意把玩着茶杯分散注意力,略有些漫不经心道:“卖惨呗,一言不发地听着皇帝指责。皇上气急即刻命令他禁足太子府,派刑部和吏部配合调查,要将整个东都内的府兵排查一遍,还有近几个月的进出城记录,那可是个大工程。”


    “所以太子殿下被禁足个把月?”


    “倒也没有那么久,因为没多长时间陛下就得到消息,说是因为荀阁主在邕州城的那段时间,邕州城内盛传有宝藏,这群武林人士本路过东都时正好看见荀还是,便潜伏起来,以为荀还是去邕州就是为了寻宝,并且已经将宝贝据为己有,这些人才借着酒劲儿仗着人多想要对荀阁主不利,没想到全死了。”


    “那太子岂不是无事了?”


    “也没那么简单,之后太子府的警戒就没那么严了,调查之事就从东都一直延伸到了邕州,还牵扯到了梁小公子的死亡,反正乱七八糟搞到一起,江湖上人人自危。如今徘徊在邕州城的人也基本上散的差不多了,谁也不想触皇帝的霉头。虽说江湖之远,皇上未必能管得到,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得罪朝廷可不是什么好事,自然就避忌,暂且放弃了宝物的事情。”


    卓云蔚对这些阴谋算计并无太多兴趣,确定阁主没什么事后便有些神色恹恹:“那这么看来也不怪我们阁主啊,听来听去都跟他没什么关系,这不都是太子的事吗?”


    “是啊是啊,可不是没有你们阁主的事情,他只需要躲在幕后便好,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程普顺着卓云蔚的话说了几句,而后话锋一转,“但借着这件事情,皇上突然觉得江湖其实也是个威胁,尤其是某些武功高强的门派,万一有逆反之心,或者为谁所用,将来给国家带来的伤害不可估量。”


    “所以陛下想要对江湖出手?”


    “我这次来的任务就是打探江湖门派。”


    “你不是太子的人吗,怎么又给皇上干活了?”


    “没给皇上干活,给你们阁主干活。”程普翻了个白眼,若不是荀还是说卓云蔚在这边,打死他都不会过来,“总之皇帝一时没有那么多精力对江湖门派动手,却又不太放心,便让天枢阁收罗邾国境内江湖势力的信息,然后整合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我呢就是去邕州看看,瞧瞧宝物找的怎么样了。”


    “还真有宝贝啊?”


    “我哪知道。”程普一直觉得这都是荀还是编的谎话,但又不知道这谎话有何用,虽说在太子这件事上起了点作用,又不像是为了这件事而布的局,具体什么情况程普还挺好奇,“我刚从邕州城出来途经此处,白天在街上瞧见一个很像你的人,晚上就想过来试试,没想到真的是你。”


    “所以邕州城到底有什么宝贝?你去看了些什么?”


    程普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关心我。”


    “我就去那个烧光的安抚使司转了一圈,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那么多江湖人在那边乱转都没找到宝藏,我怎么可能这么快找到,你还真相信有宝藏?你们阁主的话,十句有九句半是假的,别信,真的,千万别信。”


    看着程普十分真诚的表情,卓云蔚瘪瘪嘴表示不赞同,虽然他内心也觉得荀还是说话没谱,但程普也不是个有谱的人,上一刻还说刻意来看他,这会儿又变成无意撞见。


    程普:“不过我觉得……”


    卓云蔚:“觉得什么?”


    “觉得梁家那个小公子有点问题,这点我还得再探探,我觉得荀还是想让我跑一趟邕州主要目的也是在此,只是暂且没什么眉目,就当我胡乱猜测吧。”


    这会儿夜已经深了,卓云蔚眼皮开始打架,程普见着他的样子站起来,一边往床边走一边伸懒腰道:“睡觉吧,这么晚了,赶了一天的路快累死我了。”


    卓云蔚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倒床上,咬牙道:“你是不是应该自己开一间房,霸占着我的床算怎么回事。”


    程普抬起脑袋看向卓云蔚,而后拍拍自己身侧:“小孩儿怎么不知道勤俭持家呢,床这么大,我们可以一起睡,快别矫情了,我要困死了,赶紧过来睡觉。”


    说的就好像卓云蔚才是后来的,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气呼呼地走到床边,扯着程普的胳膊往下拽,一边拽一边喊道:“赶紧给我滚,不然我要报官了。”


    程普只抬了一只眼的眼皮,懒懒道:“你报,等官老爷来了我就说我们俩是夫夫,你闹别扭才报的官。”


    “你,你这是污蔑。”


    “对啊,就是污蔑,可只有你自己知道是污蔑怎么办,明天这个小镇都会记得你这个人,跟自己的男人吵架闹到了府衙,或者因为被男人轻薄闹到了府衙,二选一吧。”


    程普把无赖精神进行到底,卓云蔚无法,一脚踹过去:“那你滚一边睡,床是我的,你睡地上或者睡桌子,二选一。”


    “我不,我就要睡床,这么大的床又这么舒服,你别闹。”说完不等卓云蔚反应,动作极快地坐起来,拦着卓云蔚的腰就一起倒在了床上。


    卓云蔚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回抱了过去,程普笑得别提多开心。


    之后两个人就在床上打了起来。


    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卓云蔚率先没了力气,手脚被程普牵制着,他彻底放弃了,仰躺在床上:“你先松开,我不赶你还不行?”


    “真的?”程普有些不确定。


    卓云蔚是真有点累,叹口气无奈道:“真的,大丈夫一言既出。”


    程普想了想卓云蔚的人品,觉得这话能靠点谱,先是试探地松了一只手,见着卓云蔚真的没有动作,这才全都松开,笑眯眯地躺在外侧道:“这才对嘛,反正睡一觉又不会怀孕……”


    砰——


    程普的话还没说完,卓云蔚一脚已经踹了出去,紧接着他跟大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程普揉着腰慢慢爬起来,上身支撑在床上,龇牙咧嘴地盯着卓云蔚:“说好的不赶我呢,大丈夫就是这样一言既出的?”


    卓云蔚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没有赶你啊,我只是踹了你一脚,这叫兵不厌诈。”


    程普委委屈屈地趴在床边看着卓云蔚,看着看着突然笑出了声,站起来时身子还在颤抖,眼角都笑出了眼泪,最后没再跟卓云蔚争下去,到柜子里找了一床被子,乖顺地说:“当真是跟荀还是混久了没学个好。那我睡那边的贵妃榻吧,若是你半夜害怕了,或者想我了,记得叫我哦。”


    卓云蔚嘟囔了一句:“我叫你个鬼。”


    程普大笑着去了贵妃榻,卓云蔚见他真的没再过来,这才好好躺回去,慢慢有了睡意,只是到了夜半时分,卓云蔚睡得正香的时候,某人悄默声地抱着被子又爬回了床上。


    程普这么多年学的武功都用在了这一刻,一点声响都未曾发出,上了床后得寸进尺地欲将人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手刚伸过去的时候,卓云蔚有一瞬间不踏实地皱了皱眉头,吓了程普一大跳,他动作停下,直到感受到卓云蔚的呼吸逐渐平稳,他才将胳膊放下去,嗅着对方的味道,浑身放松地闭上了眼睛。


    程普清晰地记着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卓云蔚的。


    那一天天气并不好,他跟着天枢阁一起出任务,卓云蔚作为天枢阁的新人第一次出勤,很多事情做得并不周到,可也是因着这些不周到,就像一个误闯入黑暗世界的向日葵,哪怕是皱着眉头,哪怕垂头丧气,身上都带着不容玷污的活力——


    在肮脏的世界里呆久了,他们这群人最缺的便是活力。


    程普承认,他最开始对于卓云蔚的感情并不是喜欢,更多的像是一种贪婪。他贪恋那股子热情,想要据为己有,也怕他哪一天消失,所以他跟荀还是做了一笔交易,其中有一条就是让卓云蔚少沾染这边的事情。


    天枢阁人虽少,倒也不差这一个。荀还是未问及缘由,欣然接受,相对换取的就是程普的帮助。


    原本程普还在想这位荀阁主当真是冷情冷性,自己的属下说卖就卖了,一句都不多问,后来程普才发现,他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他越喜欢卓云蔚,就越受荀还是的摆布,他这主动送给荀还是一个威胁自己的人质,让他连谈条件都属于被动之下,着实没什么好处。


    荀还是根本不需要问及缘由,因着卓云蔚无论如何都还是在天枢阁里,在他荀还是的眼皮子底下。


    程普只能恨当时的自己太嫩太傻,而那个他贪恋的少年,到今天才亲了第一口,当真是亏大了!


    程普看着卓云蔚的睡颜,表情逐渐变得柔和,单是看着卓云蔚的睡颜都觉得是一种享受。他有时候怀疑卓云蔚是不是荀还是刻意放出来勾引自己的饵,但细想下来又觉得不可能,他们这种人一贯藏得都很深,喜好更是捉摸不透,若是荀还是能扒出他的心脏,摸清他会对什么人动心,那就真的恐怖了,这不是活人能做到的事情。


    好在程普对于帮荀还是这件事并不太排斥,他喜欢看浑水,越乱越有意思。


    就这样他第一次抱着卓云蔚慢慢闭上了眼睛,从来觉得交任务一样的睡觉在这一刻终于成了享受,甚至希望夜晚过得慢一些,因为他已经预料到第二天一早若是卓云蔚发现他们现在这个样子会有怎样可爱的反应。


    想必气炸了。


    *


    卓云蔚跟着谢玉绥两人一起到了邕州城,至于程普在第二天被卓云蔚揍了一顿后便消失了,走的时候顶着乌黑的眼圈笑得十分开心,卓云蔚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打傻了。


    此时的邕州城跟他们上次来的时候区别很大,那时候大雪纷飞,如今四周树林郁郁葱葱。当初盛传荀还是葬身之所渐渐冷清了下来,因着皇上对江湖人的打压,让聚集在此处的人陆续离开,邕州城终于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进城前他们又到了上次的酒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熟人。


    钟德友自己占了一张桌子,闷闷不乐地一杯杯喝着酒,谢玉绥进来时就瞧着这一幕,转头看了一眼邬奉,后者心领神会地走上前,热络地打着招呼:“钟兄好巧啊,没想到又见面了,不知道钟兄近来可好?”


    钟德友乍一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抬眼就看见邬奉那张粗狂的脸,随即挤出一个笑容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乌峰兄弟,这是要准备离开?”叫的是邬奉第一次到这时假托的名字,邬奉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


    他拉了张椅子坐下:“刚来,先前在邕州落脚休整,没几天就走了,这会儿也是过来歇歇脚,待几日休息一下便走。”


    钟德友叹了口气:“唉,那还是早点走吧,最近邕州城可不好,别在这待时间长了。”


    “怎么,邕州城又出事了?”


    “不知道今年邕州城是不是冲了太岁,大事小事就没消停的时候,近段时间这里来了不少官府的人,四处戒严,就连一把火烧没了的安抚使司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想找什么。我不想在城里多待,出来避避风头,城里太压抑了,我劝乌兄还是不要在这多待。”


    邬奉趁着钟德友低头的空档对着门口两人点点头,谢玉绥和卓云蔚坐了过来。


    钟德友的视线在触碰到卓云蔚时有一瞬间的诧异,而后招呼着小二给几人上了酒杯。


    邕州城确实是个好地方,风景宜人空气也新鲜,这里人不多,因着江湖人离开后恢复成本来的样子,酒肆里零星只坐着几个人,显得有些冷清。大概是农耕时节到了,白日里都到了田地,只有夜晚这边才会热闹起来。


    邬奉叫着小二又上了点酒菜,而后他又担任了套话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钟德友闲聊。


    钟德友在邕州城是个教书先生,原本读书是想考科举,但因着家中突生变故,便只能待在此处。


    “唉,天命使然,让我只能居于此,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在下无甚大器,便只想尽孝。”钟德友喝着酒,说完这话后自嘲地笑了笑,“可惜这孝也并非在下所想的那样简单,果然世间不顺心才是常态。”


    邬奉不知道钟德友经历了什么,只能安慰几句,给他倒着酒。


    钟德友可能憋屈的时日太长,今日终于得了个可以言话的人,邬奉又惯于递话。钟德友甚为高兴,几句话便引邬奉为知己,脸上愁云少了很多,说什么都要让邬奉几人到自己家里留宿。


    邬奉推辞再三,最后不知道这位书生哪来的那么大脾气,不去就生气,甚至要爬到桌子上大声喊着邬奉就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邬奉虽然五大三粗,但是脸皮却薄的很,哪里能让钟德友这么闹下去,私下里得到谢玉绥的同意后应下了钟德友的话。


    钟德友十分高兴,引着几个人就进了城。


    城门确实较之前严格了许多,不再是几两银子就能含糊过去,好在有钟德友。他跟城门的几个守卫都很熟识,毕竟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邻里街坊或多或少都认识,几番裙带关系下来,大家即便没有热络,也算是点头之交,故而没太为难几个人,很顺利的就进了城。


    城里街上江湖人明显少了很多,钟德友带着几人在街巷里穿梭,之后停在了一个高门前,指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道:“看着是不是很气派?其实只是金玉其外,徒有其表罢了。”


    说罢推门进去。


    里面确实没有大门那样像样,假山光秃秃地立于一侧,中间的池塘乘着一湾清水,上面零星飘着几片莲叶,一看就知道这院子许久未曾修葺,虽不气派倒也算干净。


    院子不算小也不太大,过了两个门洞就到了主厅。钟德友引着三人方坐下,示意自己去安排一下便先离开。


    一个老妇人慢慢踱了过来,见着客人后点头笑道:“这几天倒是热闹,许久未曾有外人到此,这几日倒是接连见着。”


    谢玉绥起身行礼道:“是我们唐突了,未曾打招呼便突然造访,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无碍。”老妇人头发虽已花白,面色却好,身子也硬朗,走路身板笔直,一看就出身不凡。


    她笑着看了眼三人,自己走到主位坐下,示意几个人也不要客气:“这个家很久不来客人了,寻常时日多是我这孙儿的学生,难得见到其他人。寒舍简陋,还望几位客人不要介意。”


    谢玉绥:“夫人客气,钟公子为人热情,我等还要感谢钟公子收留。”


    老夫人:“见着极为器宇不凡,想必也是有出身的,竟原意跟我这孙儿结交,是他有福缘。不知各位来自哪里,到这邕州城又为何事?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虽说我们钟家已经没落,但本地结识的人颇多,说不准能帮上些忙。”


    “多谢老夫人,在下几人当真只是路过,并无目的,待上几日便要离开。”


    话已至此,老夫人没有再过问,只当是不方便说的目的,寒暄了几句后正好钟德友也回来了,她嘱咐钟德友安顿好客人便准备离开。


    脚步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道:“哦对了,西厢房那边也有几位客人,便是将东厢房收拾出来给这几位客人住吧,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见谅,寒舍粗陋,许多事情还得劳烦客人自己动手,怠慢了。”


    谢玉绥行礼道了句客气。


    老妇人走后,邬奉上前问道:“还有别的客人?那我们在这里方便吗?”


    钟德友说到这里时有点犹豫,过了片刻后支支吾吾道:“其实那客人各位也认识……”


    “认识?不知是何人?”


    “就……”不知道是什么人让钟德友如此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说出个人名,只说是奶奶请的人。


    谢玉绥正想着邾国境内他有什么熟人时,一股子不太好的预感爬了出来。


    他方要抓住那点头绪看看另一头究竟是什么人,之后这头绪就直接从脑子里跑了出来,明目张胆地溜到了门口,化成一件刺眼的青衫。那人长发竖起,手里摇晃着一个空白的纸扇,光线在那人身上描绘出耀眼的轮廓,且见那人笑容灿烂地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滑跪鞠躬QAQ(但是肥啊,嘿嘿)


    第47章 第 47 章


    谢玉绥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荀还是相遇,想到他们分道扬镳的原因,他面色一凝道:“荀公子,确实好久不见。”


    荀还是对于谢玉绥的态度没作任何反应,笑眯眯道:“谢公子似乎不是很想见到我。”


    谢玉绥:“你觉得呢?”


    荀还是没接话,转头对着钟德友点点头,道:“老夫人方才嘱咐荀某,若是看见钟公子让您过去一趟,许是有话要吩咐,钟兄现在可方便走一遭?”


    明显就是想将人支开,自荀还是出现后,钟德友面色便不太好看,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谢玉绥,见谢玉绥没有反驳,无法,拱手离开。


    最后一个外人离开,卓云蔚跑到荀还是身侧,愉悦地唤了句:“阁主。”


    “嗯。”荀还是应了声,但没有看他,目光一直落在谢玉绥身上。


    谢玉绥被荀还是看得浑身不自在,向后撤了一步,让出些距离,那带着压迫感的视线才好了许多。


    “荀阁主脚程倒快,竟是比我们先到了这里。”


    荀还是晃动着扇子,瞧着谢玉绥表情冷冰冰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生气。


    他自然知道谢玉绥在气什么,同样感觉到邬奉脸上不善的表情,转头对卓云蔚道:“你先带着这位邬公子出去转一圈,一会儿到了吃饭的时间,总不能让主人家自己忙活,穆则也在那边,你带着邬公子一起过去便是。”


    卓云蔚立刻明白了荀还是的意思,架着邬奉不管他的抗拒直接将人拉走。


    别看卓云蔚身板小,力气却不小,邬奉又怕伤了人,一步三回头地被拖走去往厨房。


    这下彻底没了旁人,谢玉绥冷哼一声:“荀阁主将人都支开可是还有话要讲?”


    荀还是做出一副委屈样:“王爷怎的这样不愿意见到我,难不成荀某因着中毒太深,病容残损,故而王爷不欲相见?”


    谢玉绥瞥了眼荀还是,虽说确实中毒已深,然而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破绽,除了面色苍白,即便推拖成体弱也是说得过去的。


    并无残损一说,仍是好看的。


    谢玉绥撇过头:“荀阁主过谦了。”


    荀还是沉吟道:“那既不是容貌销退,王爷便是因着先前荀某说的那番话而生气啦?”


    谢玉绥直接被荀还是气笑了。


    虽说他一直对荀还是言论心存怀疑,也曾想过寻个时机再试探一番,可今日真见到本人,更加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后面那个字的尾音又拐了好几个弯,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其中不着调的意味。


    当真是正经事都能说出勾栏音。


    被调戏多了,谢玉绥难得生出报复的念头,他想起来刚遇到卓云蔚时,卓云蔚的那番话,轻笑道:“倒也不是生气,只是听卓小公子说,荀阁主在我离开之日似乎闹起了别扭,之后更是对我极为思念又不好意思坦露出口,如今见着荀阁主的样子,未曾没见着相思成疾的样子,似乎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且不知这一番惦念念了多久?那阁主到这邕州城,不会真的是为了在下吧?”


    荀还是听见这番话后先是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谢玉绥看着,随后逐渐反应过来谢玉绥说了什么,问道:“这是卓云蔚说的?”


    “卓小公子说他们阁主对在下十分惦念,吩咐他务必到邕州寻着在下,打探药方是虚,寻人打探消息是实,那荀阁主不知寻我所为何?”


    谢玉绥少有会说这种带着轻浮的话,荀还是十分新鲜,便由着他讲话,直到话音彻底停下来,他才一展折扇,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一双眼睛半眯着。


    “若我说,此次到邕州便是为了寻王爷呢?王爷作何感想?”


    “感想?”谢玉绥看着荀还是上挑的眼尾,轻笑一声,“便会觉得江湖传言不虚,荀阁主性子阴晴不定,说您是狐狸都过于高看狐狸了。”


    “狐狸?这就当王爷是在夸我了?”荀还是倒是不客气,好话坏话全收了,向前倾身靠近谢玉绥,“荀某不过是自己送上门罢了,先前王爷不还说想要我吗?竟是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一走了之,当真让荀某伤心了很久。”


    谢玉绥:“荀阁主向来能说会道颠倒黑白,不是荀阁主说让在下滚?现在又换了念头了?”


    “王爷气我,我懂。”荀还是突然换上了正经的语调,表情也变得正常了很多,不再是轻浮不着调的样子。他收了折扇,端坐着,“先前我所说的关于早年那件事,王爷便是记在心上吧,务必不要忘了。”


    “你这是何意?”谢玉绥皱眉。


    荀还是轻笑没有答:“王爷应该记着这个仇,无论这仇是落在邾国皇室身上,还是落在我身上,王爷都应该要记得,一刻都不要忘。”


    谢玉绥不懂荀还是的意思,但是也听出来他话里有话,究竟藏了什么他一时想不出来。


    荀还是却没有说下去的打算,话锋一转道:“此次到邕州确有事在身,一方面遵从皇命,一方面也是应了钟老夫人的嘱托。若是王爷不欲见到在下,荀某自会避忌着些,事成之后便会离开,王爷自便,荀某自不会打扰。”


    谢玉绥不知道荀还是在打什么主意,道:“既然都住在这里,不打照面说不过去,荀阁主尽管忙自己的,本王不会添乱,歇上几日也会离开。荀阁主先前说的事情本王自会思量,不日便要回到祁国,下次不知何时再见,至于仇怨……牵扯太广,诸事还需从长计议。”


    荀还是:“王爷的打算荀某虽不全知道,但也了解一二。如今祁国内并不太平,跟邾国比起来不相上下,王爷回去也当保重,那祁国皇帝年纪虽轻,野心勃勃,更是对王爷忌惮不已,想必王爷日子也不好过,若是需要帮忙……”


    “这便不用荀阁主操心了,祁国的事情本王自会处理。”


    谢玉绥本以为荀还是还会跟他说上几句,毕竟将人全部支走,总归有些重要的话,然而这句话说完之后,荀还是直接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作揖道别。


    越是这样谢玉绥越觉得不对劲,晚上跟着钟德友一起吃饭时,钟德友说起来才知道,荀还是真的是钟老夫人请来的,因着家里早年的事情,钟老爷子和上一任天枢阁阁主有一点交情,所以才攀上了荀还是这条线。


    邬奉惊讶道:“原来钟兄知道那位荀公子的身份。”


    “本是不知道的。”钟德友苦笑,“后来奶奶跟我说家里要来个重要人物,怕我冒失得罪了人,毕竟那位在民间的名声并不算好,万一我做错了什么惹来杀身之祸就不好了,故而奶奶在人来之前率先将身份说与我听。起初我很忐忑,等见到本人,没想到竟然就是年前见到的那位荀公子。”


    说到这里,他一脸复杂地看向邬奉。


    邬奉挠挠头:“我们起初也是无意间碰见了那位,后来才知道身份,毕竟敏感,所以也不便多透露,还望钟兄见谅。”


    钟德友最开始确实有些不高兴,但是后来想想又觉得情理之中,而最近几日相处下来,似乎这位荀阁主也没有传闻中那么骇人,更多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模样确实好看,脾气似乎也不错,并不娇气,也没那么多毛病。


    钟德友:“乌兄不必在意,谁还没点秘密呢,传闻毕竟是传闻,荀阁主还算比较好接触。”


    邬奉哈哈一笑:“没想到邕州到底是卧虎藏龙,钟老妇人和天枢阁尚且有些关系。”


    “哪有什么关系,早年一点牵扯罢了。”钟德友似乎很不想说这些事。


    一顿饭吃完,谢玉绥和邬奉回到了西厢房,卓云蔚则在碰见荀还是后就乖乖地跟着走了,似乎被那个叫穆则的拎了回去。


    白天未曾觉得钟家有多大,到了夜晚因着人太少,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显得院落有些空旷冷清。


    西厢房说是厢房,其实是一间单独的小院,钟德友收拾出两间房间供他们住。


    谢玉绥暂时住在这,一连两天都是这样安静,荀还是就如他所说,除了第一日的见面以外,再也没有碰到过,似乎刻意避着,不然钟家这样不大的宅子不可能一次都没碰见。


    *


    白天应着钟德友的邀请在城中逛了一圈,晚上谢玉绥早早地将邬奉赶了回去,自己坐在窗前,守着烛光拿了本书看。


    书刚看了两页,门突然被人敲响。


    谢玉绥抬起头看向门扉。


    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落在上面,看身形就知道不是邬奉,又不太像钟德友——钟德友虽瘦,个子却不高,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人。


    谢玉绥将书放好,走过去拉开门,见着来人,无甚表情地问:“不是说不见了吗,来这做什么。”


    荀还是依旧一身青衫,手里却没拿折扇,拎着一壶酒,另一只手拿着两个酒杯晃晃:“要不要喝两杯?”


    谢玉绥盯着酒杯看了两眼,向旁边撤了一步,给荀还是让了个位置,荀还是笑着进了门。


    谢玉绥将门关好进屋时,荀还是正坐在他先前看书的位置,酒已经倒好,荀还是冲着谢玉绥笑笑:“过来坐。”


    明明是到了别人的屋子,如今却像是回了自己的地盘,自在地过分。


    谢玉绥走过去坐下,瞥了眼被放在一侧的书,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书,只是从钟德友那里随便借了一本打发时间。


    荀还是端着酒杯,闲聊道:“王爷这几天去哪闲逛了?可有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谢玉绥:“荀阁主每天都没个身影,早出晚归的,竟问我哪里有趣事?我还得问问阁主是遇到了什么竟如此忙碌。”


    谢玉绥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着荀还是能回答,故而问完之后就端着酒杯喝了一口。酒刚入口,就听荀还是道:“帮着钟老妇人调查一点早年的事情,顺便还得为着陛下查查最近入过邕州城的江湖人。”


    谢玉绥喝酒的动作一顿,抬眼惊诧地看着荀还是。


    荀还是笑笑:“怎么,觉得我不会跟你说?”


    谢玉绥没答,但是表情已经很明显。


    荀还是不以为意:“朝廷的事情并不要紧,不过范围太广,天枢阁一共就那么点人,又因着邕州城牵着梁小公子的事情,便由我过来看看,这是其一。”


    谢玉绥把玩着酒杯没有接话。有其一便有其二,他在等荀还是下文。


    荀还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谢玉绥。微弱的烛光下,硬朗的五官显得愈发深邃,漆黑的眸底比夜空还要深上几分。


    荀还是对于这个下“下酒菜”颇为满意,咬了下杯盏,轻笑一声道:“如果我说这其二便是为了来找你,你信吗?”


    第48章 第 48 章


    虽还是春天,屋外的风已经染上了热度,透过窗间的缝隙吹了进来时可以略过烛火,让那两簇小小的火苗跳动不已。荀还是脸上的光随着烛火的摇晃明灭变换,看不出他说这话时到底含了几分真心。


    谢玉绥直视着荀还是的双眼,虽未作声,但态度再明显不过——他不相信荀还是所说的话。


    荀还是又是笑了一下,未再多做解释,转而说起另一个话题:“钟老妇人的事情有些麻烦,牵扯的东西颇多。你也看到了,她家这个宅子在邕州城内算是数一数二,早年也曾出过朝廷要员,但因着祖上之人过于刚正不阿,不知道变通,被一贬再贬,落到了邕州这么个地方,好在家族内有人经商,便再次买了个宅子。后无意留于庙堂,便辞了官作为商贾人家也混得风生水起。”


    “钟家人到底是在东都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便也有些亲戚在那里,其中一个远亲就是梁家。”


    谢玉绥眉头一挑:“倒是哪里都能扯上梁家。”


    荀还是觉得这很正常:“官官相护你以为是哪里来的,不就是各种裙带关系吗?且不说一些官职高的,细算下来,或许某些个州郡的府尹还能攀上点远亲,更何况常年居于政治中心的,联姻下来,无论哪家都能扯上点关系,尤其是位高权重,为保全自己,也为了后代子孙,即便没关系也要绕出来几层关系。”


    谢玉绥好奇:“那钟家和梁家呢,是真的关系还是绕出来的?”


    荀还是:“自然是真关系,就因为是真关系,钟家没落之后,家里的子孙想要上东都赶考便向梁府递帖,而钟德友的父亲钟琮早年就曾往梁府递了帖子。”


    听到这,谢玉绥立刻明白为何荀还是会来此,遂笑道:“我方才真以为你就是想找个人喝喝酒罢了。”


    “我确实想找人喝酒啊,原以为王爷想听故事便说了一嘴,若是这个故事不好听不讲便是。”荀还是给谢玉绥酒杯满上,“酒带的不多,不够的话一会儿我再去取,因着不知道王爷的酒量,就只带了一壶。”


    “小酌怡情,一壶便够了。”许是因为夜深人静,谢玉绥看起来也不像前天那样冷淡,借着酒意表情柔和了许多,趁着这会儿气氛刚好,多说了一句,“有时候我真不懂荀阁主究竟想做什么,一会儿非要将我带在身边,一会儿又巴不得让我赶紧滚蛋,如今又找我喝酒,老天爷都没您这态度变得快。”


    荀还是听着类似指责的话笑出声,赶人是一时起意,如今来寻人才是正经的。


    虽说在明眼人看来,荀还是这段时间确实干了不少事,实际细算下来他其实什么都没干,哪都没去,在宅子里待了月余,直到去邕州的圣旨下来才出门。


    托这一个月的福,荀还是突然想通一件事。


    他看着谢玉绥的嘴唇因沾上了酒后,被烛光照着泛着一点光,看起来比酒还要诱人。荀还是舔了舔嘴角,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窗棂,道:“王爷既不想自己讲故事,又不想听我讲,那王爷想如何,难不成就这样对着我安静的喝酒?我倒是不介意让王爷多看几眼。”


    谢玉绥瞟了荀还是一眼,而后垂下眼皮道:“钟家父亲递了帖子之后怎么样了?”话刚说完,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谢玉绥不满地抿了抿嘴。


    好在荀还是没让他继续尴尬,用着温润的嗓音继续讲道:“那时候钟琮已年近三十,除了钟德友以外还有个小儿子。小儿子早产,自小体弱多病,时年四岁便已经药不离口,钟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听说东都名医多就借着赶考的机会,带着妻子和小儿子一起到了东都,不成想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


    谢玉绥一愣:“彻底没了消息?”


    荀还是:“无论钟老妇人怎么打探都没再得到消息,后来托人问了梁府,梁府说没见着钟家的人过去。因着名帖是事先托人递去,梁家收下之后钟琮才去往东都,所以梁家给的回复是,名帖入府许久都未曾见人,以为钟琮反悔不想去了就没再理会,没想到人就失踪了。”


    谢玉绥:“一家三口一点消息都没有?”


    “对,从邕州到东都每条陆路上钟夫人都派人打探过,虽说有些地方出现过小事故,却未听闻有人意外亡故。除了陆路,还有可能走了水路。从邕州出来往东走过上几日路程后便可以走水路,虽说船费要较马车贵,可时间会缩短很多,水路走到锡兰,上岸后五日便可到东都。后来钟夫人猜想,或许便是走了水路,因着小孙儿身子太弱,经不起沿途奔波,他们才冒险坐了小船。小船不稳,一家人落入了江河也说不定,每年在江河上失踪的人数不胜数,便也只能如此了。”


    “荀阁主便是这样来的邕州?”谢玉绥突然想到荀还是如此快的脚程,大概便是如此。


    荀还是笑笑:“早先收到信说王爷脚程并不快,一路悠闲,我算了下时日,找工部要了一艘船,紧赶着提前此处相候,本没想到会在钟宅相遇,不成想天公作美,这都能叫我遇见。”


    这点谢玉绥比较相信荀还是,毕竟他不可能连钟德友在城外吃酒撞见人都算的如此精准。


    荀还是见着谢玉绥面色渐松,心中暗笑,接着道:“因着早年钟老妇人曾经帮过天枢阁的忙,虽说这人情是上一任阁主欠下,但我觉得天枢阁还是要知恩图报,便应下了这个情。”


    谢玉绥嗤笑:“荀阁主竟然还知道知恩图报。”话里满是嘲讽,指的便是他救了荀还是一命后,却被处处牵制算计这件事。


    荀还是哈哈一笑,硬是不接谢玉绥这茬,给钟家的故事收了个尾:“虽说早年的事情有些难办,但也不是全无头绪,所以想来这邕州城看看。”


    谢玉绥:“既然早年的事情,当年为何钟老妇人没有找天枢阁帮忙?”


    荀还是:“因着早年钟老妇人问了很多人都说未曾见过,便以为这个儿子真的是在路上出了意外,虽说内心悲痛,却尚且有理智,不想在给自己一个希望后收到满满的失望,也是不想因着一己不甘打扰他人。”


    谢玉绥:“如今怎么又想查了?”


    荀还是:“说来也巧,这段时间因着很多江湖人到了邕州,行走间恰巧见到了钟德友公子,因着他跟父亲的相貌极为相似,一眼被人认了出来。那人曾与钟琮在东都有过几面之缘,还曾一起喝过酒,因着钟琮的才学故而印象深刻。钟老妇人跟那人再三确认过,并且证实钟琮跟着梁家人在一起。可是当初梁家明确说没见过钟琮,这样看来很有可能是梁家那边出了问题,接触到这个层面,钟老妇人不敢随便找人多打听,托人带话说想见我一面,我也是几番周旋下来才跟我说了实情。”


    “这个几番看来不容易,钟老夫人想必也是急切想知道原委,毕竟天枢阁属于皇上,你与梁家必定在东都有所交集,钟老夫人能信任你不知荀阁主又用了什么手腕?”


    “我只说帮忙查明事实,没说对付梁家,钟夫人年岁已高,只想知道真相,钟德友因着这个年岁已高的奶奶不得不留在这里,钟家现在就剩下两个人了,你说钟老妇人不得为这个孙子探明白前面的路?万一以后不明所以,再去找梁家,折在里面怎么办,钟家就真的绝后了。”


    谢玉绥想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因着那点关系,若是钟老妇人哪天不在了,钟德友还有考科举的心思,很有可能往梁府递帖子,到时候便真成了羊入虎口。


    “那现在有何进展?”


    “暂时还没有,我也是刚听说这件事,回头到东都再查查吧。”故事到这里草草结尾。


    之后荀还是跟谢玉绥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没多一会儿酒壶就见了底。


    荀还是晃了晃空了的酒壶叹息:“酒还是带少了,早知道再去偷一壶。”


    “偷?”谢玉绥一挑眉。


    荀还是趴在桌子上神色恹恹:“你不知道那个穆则管的有多多,我可能最近对他们太好了,一个个都忘了我有多吓人,什么都管,酒也不让喝,人生若是没酒多没趣啊。”说完他看向谢玉绥,“你看,你都知道我多可恶,那些人怎么就觉得我好欺负呢。”


    “哪个敢欺负你?”谢玉绥觉得好笑,荀还是喝酒后就像是换了一副样子,说话喜欢抻着长音,撒娇一样,本就温润的嗓音带点软绵绵的味道,听进去后整个耳朵都是软的。


    荀还是抬头,下巴杵在桌子上,就这样掀着眼皮看向谢玉绥,眼底带着点酒后的水光,眼尾泛红,眼睛虽清明,但还是能看见一点酒气,比平时更加勾人了。


    谢玉绥看了一眼就错开了眼神。


    荀还是眼看着谢玉绥将目光落在别处,勾了勾嘴角,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夜深了,王爷早点睡吧,下次等王爷备好酒之后叫我来,省的我还得费劲去偷。”


    邾国皇帝都无可奈何的人,一个属下还能管得了他?谢玉绥自然不相信荀还是这番话,但也没有反驳,只是笑笑。


    荀还是走了两步,回头看着谢玉绥还坐在原地。


    烛火在他周身轮廓上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光晕,谢玉绥惯于穿深颜色的衣衫,今日少有地穿了件湖蓝色的,几棵竹子由衣摆向上生长,腰封紧扣,因着收拾桌子的动作,将整身体线条暴露了出来。


    这人的模样就跟他那张脸一样,看上去硬邦邦的,正因如此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显得尤为难得,更是因着无意间的关切,才让荀还是一不小心踩到坑里。他眸光一暗,脚步调转方向又折返了回来,站在谢玉绥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谢玉绥察觉到荀还是的脚步声转身,一抬头正好撞向荀还是的眼睛——那双染了酒气的眼睛里映着烛火,隐隐带着点别的意味。


    不经意间的陷入让谢玉绥呼吸一滞,直到那双眼睛动了动,他才猛地回神。本想错开缓解尴尬,可是头还未动一只手率先探了过来,捏着他的下巴令他动弹不得。


    荀还是虽说话语轻浮,但从未真的动手。冰凉的手指碰到皮肤时谢玉绥浑身一紧,眯起眼睛遮住了眼底的危险。


    荀还是似乎并未察觉自己的动作相当于老虎头上拔毛,沉吟片刻后道:“虽说钟老妇人的这个人情我们天枢阁应下了,但是这种事其实并非一定要我亲自过来,皇上的圣旨也是针对天枢阁,而非我荀还是。”他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意味不明的光,“所以……”


    谢玉绥闻着荀还是身上的酒气,他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喝多了,方才走的那两步路也未曾有所晃动,可如今看着他的动作,感觉到下巴上过于用力的手指,谢玉绥觉得荀还是说自己酒量好其实也是屁话,这家伙绝对是喝多了,只是掩藏的比较深。


    下巴被他捏的生疼,谢玉绥内心叹了口气,不欲与醉鬼计较,想要挣脱,结果手刚抬起来,荀还是似乎早就料到,先一步掐住他的手腕,表情依旧,脸上带着点说不出的隐忍,过了会儿听见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说,我真的是为了你才来邕州呢。”


    第49章 第 49 章


    近半年的时间下来,虽说面上看着谢玉绥这一路都处于被动,自遇到荀还是起,每一件事都由着荀还是牵着头,无甚脾气的让做什么做什么,一件多余出格的事情都没有,完全一副任人揉捏的样子,实则他坐在了一个观戏最好的位置上,不时还会给这一出戏加一点料。


    如今到这邕州本意是想看看烧毁了的安抚使司,他不觉得随意的一把火可以把偌大的安抚使司烧得如此干净,这样的手法只能说明想要掩藏着什么。还有便是打探一下江湖人找的宝藏本身为何物,荀还是的局绝对不止面上那样简单。


    而如今安抚使司周围被严加把控,江湖人因着朝廷的关注也都四散开去,如此一来他心生离意,也因着从祁国出来已有大半年,总归得回去一趟。


    一连晴了好几日的天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了大多的乌云,天尚未亮起时便阴沉沉地压在屋顶,这会儿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谢玉绥站在廊里看了会儿,正巧见着卓云蔚鬼鬼祟祟地从邬奉房间出来。


    卓云蔚关门转身便瞧见廊下站着的谢玉绥,眼神对上的瞬间,他心中一股名为尴尬的情绪顷刻席卷全身,手指脚趾同时蜷缩,他下意识撇开眼睛,而后又觉得这样不合规矩,纠结之下慢慢吞吞地冲着谢玉绥作了个揖,本想着就这样离去,不料对方冲着他招了招手。


    卓云蔚这几日已经从穆则那里了解到谢玉绥的真实身份,自那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相见,一想到自己从前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就恨不得连夜回东都,这辈子都不想再见面。


    谢玉绥瞧着卓云蔚像是老鼠见了猫的样子有些好笑,不知自己如此吓人,本想问问荀还是今日如何,可将人唤到面前了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随便扯了句寒暄:“卓小公子这是急匆匆的作甚?”


    卓云蔚心里嘀咕了两句,他不是急匆匆,他是心虚,他曾经以为这位“于岁”公子是阁主的入幕之宾……


    这种事儿被荀还是知道反而没什么,荀还是对此种类似的玩笑从不曾放在心上,或许因为容貌的原因,自小便被开着各种下流的玩笑,过头猥琐的人大多成了刀下魂,其余便成了耳旁风。就像上次卓云蔚不小心说荀还是好看,荀还是嘴上说着秋后算账,实则秋后直接忘了,时至今日再未曾提起过。


    反倒是这位异国王爷,卓云蔚不确定若是被他知道了自己这点小心思,会不会将他拖回去大卸八块?


    呜呜呜,好可怕……


    卓云蔚欲哭无泪,别别扭扭地走到谢玉绥面前,行礼道:“见过王爷。”


    谢玉绥“嗯”了一句,问:“可是你们阁主有什么吩咐?”


    自上次荀还是与他分开后已有两日未见,若非屋子里多了一个空的酒壶,谢玉绥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接连两日都如从前般见不到荀还是的踪影,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躲着人。


    谢玉绥至今也没想好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荀还是,分别后的第二天他虽生了躲人的心思,可一连两日未曾见到又下意识想要找人。


    如今透过面前绵延雨幕里,他依稀还能看见荀还是与他说话时的表情,眉头微皱,眸光闪烁,不知是说话时内心颤动还是映在里面的烛光过于活泼,总之,那样活泛的眼神不似荀还是该有的。


    那样一句暧昧不明的话谢玉绥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他虽未娶过妻,王府内院也一直空着,可他同样未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男人,所以那时候的他是震惊的,直到荀还是离开依旧久久未曾回神。


    待蜡烛爆了个灯花,“啪”的一声将他意识拉了回来,他才猛然反应过来荀还是临走时留下的另外一句——


    “莫要回话,这样便好。”


    事实上若是荀还是死缠烂打,或者用着惯有的伎俩纠缠,谢玉绥未必会对他上心,甚至可以将此作为笑料,在某日荀还是又语言轻佻时怼回去,可如今,反而是这样一句明明前进却又后退的话,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那一晚谢玉绥少有的失眠了,瞪着眼睛到天亮。他有些分不清这是不是又是一个计策,关于某个他尚未了解的阴谋。


    雨水顺着屋檐落在地上,偶尔有一点被风吹着飘进了廊下打湿衣角。卓云蔚转动着眼珠瞥了一眼谢玉绥,见他问完话后微微出神,本就活泛的心这会儿又开始转动,一边不自觉地脑补出王爷和阁主之间不为外人道的爱恨情仇,一边骂着自己不要命。


    两边打架尚且没分出个高下,就听问话之人自己断了这个话题:“算了,左右与我无关,你且去忙吧。”


    卓云蔚松了口气,抱拳请辞刚走两步,突然想起来穆则说过的话,脚步一转又走了回来:“虽说此话有些唐突,但还是想跟王爷提一嘴。”


    “什么?”谢玉绥问。


    卓云蔚:“日前阁主曾找王爷喝酒,这事儿其实没什么,换做其他时候,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无权置喙,只是近几日王爷若见着阁主饮酒还请劝劝。”


    谢玉绥立刻想到那日荀还是说的穆则管他喝酒这事儿,本以为是荀还是打趣的话,没想到竟真有此事:“依着阁主的心智,想必不会因喝酒而误了正事罢。”


    “倒不是误事,阁主酒量一向很好,只是……”卓云蔚话有些说不下去,沉吟片刻后道,“总之,烦请王爷务必不要让阁主沾酒,云蔚先行谢过王爷。”


    话毕,卓云蔚未再次多做停留,闪身消失在雨里。


    院子又归于安静,谢玉绥眼前稀疏的雨幕不自觉地开始琢磨起卓云蔚的话。


    过了没多久,隔壁房间门被人推开,邬奉出来见到谢玉绥时也是一愣,走过来问了一句:“王爷可是要出去?您可是也听见消息了?”


    谢玉绥下意识想到了方才卓云蔚所说的荀还是近期不能喝酒的话,不经意地应了句:“嗯。”


    “那您等我一下,我带上家伙一起出城。”说罢邬奉转身就要走。


    “出城?去哪?”


    邬奉脚步一顿:“嗯?您不是听说城外一群江湖人发现了一个墓地吗?”


    谢玉绥眉头一皱,心中凭空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墓地。”


    “……您不知道啊。”邬奉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挠挠头,支支吾吾道,“这……唉,就是……虽说邕州城附近的江湖人因着朝廷撤了许多,但因着宝物尚未找到,还有许多不怕死的留在此处。昨晚我跟卓云蔚闲着没事儿就出去找了个酒楼吃酒,正巧就碰到几个,其中一人喝高了不经意说漏了嘴,说城外风鸣山里发现了一处墓地,依着规格形制不像是普通人的,今儿一早荀还是就带着人混在江湖人里一起进山……唉,爷您等等我,一起走!”


    眼看着谢玉绥大步走进雨里,邬奉看了眼自己的房间,又看了眼谢玉绥的背影,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赶紧跟上去——卓云蔚特意吩咐一声先不要声张,他到底还是说漏了。


    *


    城外风鸣山上此时聚集了不少人,这山听名字似乎不大,实则高峰险峻绵延十里,说是山实则更像是岭。因着地界太大,一波又一波的人数月下来珍奇药材见了不少,就是没见着宝藏。


    如今寻宝之人几乎散尽,余下的也就是碰碰运气,不成想真是偶然在一处陡峰处发现一墓。


    寻常百姓墓地不会放于此种险峻之地,而达官贵人的墓地更为讲究,无论什么身份都不会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所以这个墓的出现就显得格外突兀。


    发现此处的人虽不多,但不归于一派,谁都不敢贸然开墓,呼朋唤友下来就变成如今这副热闹的景象。


    山里因着树木茂密,雨水大多叶子遮挡,成了个天然的屏障,只是林间多雾,水汽照样湿了衣衫。


    荀还是带着穆则混迹在人群里,两人带着斗笠,站在角落十分低调,且看着这群人闹哄哄地讨论着如何下墓。


    穆则侧头对荀还是道:“主子,这墓莫不是……”


    “嗯。”荀还是应了一声,“就是我要找的那个。”


    “上次您无意间落入此墓,出来后便再也寻不到来路,如今看着这模样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难寻,可会有差错?”周围林木虽密,有心寻找还是可以找到,不应该如荀还是先前所说的那样难寻,然而转念一想,若是真的如此容易找,为何那么多江湖人在此逗留,时至今日才寻得此处。


    确实十分蹊跷。


    穆则紧接着道:“看他们那样似乎要下墓,我们跟着下墓吗?”


    “下。”荀还是言简意赅,既然找到就没有放过的道理,这里虽看着简单实则诡异的很。


    地上只能看见高立的半圆,上面长满了杂草,墓碑被推向一侧,后面露出一人高的门。乱七八糟的一群人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最前面三个领头的正站在墓门前争吵,似乎就谁打头阵,谁做总指挥之事僵持不下。


    一旁的荀还是面色阴沉得可怕,穆则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


    吵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其中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抬手道:“再这样下去天就要黑了,这样吧,反正大家对下墓这事儿都不熟悉,便由着在暗器和机关术上颇有建树的傅兄弟带路,这样若是出现异状,还可以凭借着傅荣兄弟的经验来应对。”


    嘴上说得好像是将一众人的身家性命托付于傅荣一身,实则就是找个人在前面用肉身探路。傅荣是落云宗的弟子,在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名号的,尤其在机关术上尤为出名。


    如今邕州宝藏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傅荣虽有想出风头以此扬名的想法,但是不代表他成为出头鸟被人算计,听见这话后轻笑道:“傅某虽略通机关之术,奈何武功造诣不高,若是出现紧急情况恐不能及时应对,若将大家带入险境,傅某吃罪不起,二位兄长莫要拿我打趣。”


    三人当中傅荣最小,另外两个都是江湖老油条,几番说辞下来未能说动傅荣打头阵,他们也不愿做探路石,结果就又陷入僵持。三人同时沉默,这时就显得风里夹杂着的那点咳嗽声尤为明显,文韶晋正想如何破解这僵局,下意识顺着咳嗽看去,就见人群角落里站着两个生人。


    聚集在这里的大多与三人同门,零星几个非门派内的人也都是熟识,似乎只有这两个身影完全陌生,其中一人更是看起来瘦弱非常,当真是个做炮灰的好。


    文韶晋一指两人道:“你们两个,站在末位莫不是想来捡现成?此处可不是你们偷奸耍滑之地,既是来了想必有些本事,何不让我们开开眼?”


    荀还是正因着一股子风钻进斗笠后呛了嗓子,穆则趁机念叨一句他就不应该喝酒,谁也没想到他们二人会在这时被点名。


    因着文韶晋的一句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一处。


    穆则眼角狠狠一跳,刚想开口却被荀还是拉住,随后他就看见某阁主娇娇弱弱地走到众人面前,苍白的手掌合在一起,对着领头三人作揖道:“抱歉扰了各位正事,在下身骨不好,受不得风,今日受人之托才不自量力地来到此处。”说到这里他咳了两声,声音变得有些沙哑,“在下有心想帮忙,奈何能力不足,怕坏了各位的大事,便不在此添乱了。”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三人眼看着这送上门的炮灰就要走,这哪里能放任,傅荣赶忙快一步挡在荀还是身前,笑道:“此行之路山峰陡峭,能到这里的都是有些本事,这位兄台何必妄自菲薄。兄台也说了是受人之托,既然来了空手而归岂不遗憾?此墓虽未曾有人踏足,但也非皇家陵墓,未必有多少凶险在里面,兄台不如与我等瞧过之后再一同离去,否则这雨天路滑,万一兄台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傅荣说完这话后对着另外两人使了下眼神,那两人心领神会地上前将荀还是围在其中好言相劝。


    荀还是起初不为所动,慢慢地态度有了松动,那三人见此事非常高兴,又找了几个借口游说了一番后,这位他们眼里的绝佳炮灰终于“犹犹豫豫”“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决定跟他们一起下墓。


    穆则冷眼旁观这一幕,在见着荀还是松口同时,默默地在心中给这三位兄弟各自点了一根白蜡。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这章补凌晨的更新,鞠躬~


    第50章 第 50 章


    墓里与外界不同,不大的坟包里通道斜着向下,周围石壁湿漉漉的,有些地方渗着水,石缝里长了不少青苔,入手湿滑,带着点不明粘液。


    荀还是手里拿着个小火把走在最前面,幽暗的甬道里不时传来咳嗽声。


    因着常年不通风,地下的空气着实不太好,越往里面走越干燥,乍一进来陌生人,带起了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不停往鼻子里钻。


    甬道空间狭小,荀还是在进墓前将斗笠扔在了外面,紧接着踏入墓门,只留给众人一个消瘦的背影。只有一两个靠的稍近的人看见他玉雕般的侧颜,低声嘟囔里一句:“这人到底是男是女。”


    荀还是率先走在前面,穆则紧随其后——穆则本欲走到前面但是被荀还是拦住了,那三人的担忧并不多余,大多藏有宝物的墓里都机关重重,提防着居心不良的盗墓贼。


    这个墓荀还是曾经来过,不过因着当时时间仓促,荀还是偶然落入其中,所以并未将整个墓看全,只带走了一枚玉佩——那枚凤凰玉佩。


    这间墓地别人或许不知道归属何人,但是荀还是知道,但也仅止步于知道,至于为什么那个人会葬在这里就不得而知。当初东都盛传,祁国奸细谢炤元在身份暴露之后被扔到荒郊野岭喂了狼,荀还是也一度以为如此,直到他到了天枢阁核心,偶然一次机会得知,那位王爷在被邾国皇帝囚禁一个月后突然失踪。


    那时候的谢炤元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自己一人万万不可能从高手如林的皇宫内逃跑,更不可能躲掉一波又一波人的追捕,但也因着谢炤元当时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后来未曾找到他的尸体,邾国皇帝也未曾真的担忧,只是那个将他从皇宫里带走的人成了皇帝一块心病。


    而这个墓里放着的便是谢炤元的尸身,这也是为什么荀还是派卓云蔚去和邬奉打招呼,暂且不要声张此事,生怕谢玉绥得到消息后失了分寸。


    墓的年头已久,原本的主人并非谢炤元,至于身份为何暂不可考证,而谢炤元又为何被大老远的带到这个地方就更加不得而知。


    第一次误入之后,派了好几拨人均未能找到踪迹。那时候时机未到,这件事就暂且搁置了,直到近日,一切事情都步上正轨,他才放出了这一带有宝藏的传言,借着他差点身死于此的讯息,将这个宝藏逐渐神话,本以为能将人吸引到这里一个月算是最好的结果,没想到这群江湖人竟然如此有耐心,一待就是好几个月,还真把这一处找到了。


    荀还是拿了个帕子捂着嘴巴,穆则凑上来小声道:“这里似乎并未有机关,看着规格似乎也不大,当真有宝物吗?”


    “有。”荀还是点点头,“我上次来的时候只见着两个墓室,里面放了不少陪葬品,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这个墓后来又被人开开,将原本的主人不知扔到了何处,换了个人葬在这里。”


    穆则:“鸠占鹊巢?不知何人大费周章要将人埋葬至此,这样一个荒郊野岭的地方,连扫墓都难吧。”


    “这风鸣山似乎有些奇特,或许季节因为变换之故,会让这座墓埋藏于林木之间,如今树木尚未茂盛,让这个藏在其中的墓地暴露出来。但若是这样,初春冰雪融化之际应该是最好发现的时机,可那么多人都未曾察觉,直到近日才找到踪迹,我猜想或许周围树木排列有所讲究,实则是个阵法,让人在其中寻不得方向,不然我当初派人前来查看不会无功而返。”


    穆则惊讶:“天枢阁都未能找到的地方竟然真的被一群江湖蛮人找到了。”


    荀还是倒不觉得有什么,天枢阁的人太过执着于杀戮,反而在一些机巧之术上无甚建树:“江湖上奇人异士颇多,能找到也无可厚非。”


    “那阁主您怎么打算,要在这里处理掉这些人吗?”穆则看了看周围石壁,犹豫下道,“此处甬道过于狭窄,恐无法施展拳脚,想要将他们全部灭口于此有些难。”


    荀还是:“暂时不必,这个墓穴中有些蹊跷,虽未曾发现致命的暗器,但是岔路众多,还有一些耳室,等到主墓室再说。”


    两人走在前面,其余人跟他们有一点点距离,看着似乎是怕这两人万一踩到机关自己受到波及,故意拉了一段距离,因着这个原因,倒是给了荀还是两人说话的机会。


    墓地里没有光,也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变的绵长,时间越久每一刻就变得愈发难熬,因着周围石头相似,有种原地踏步的错觉。


    走了不知道多久,面前终于出现个岔路口,一共三条路,荀还是的脚步一顿,傅荣紧接着跟了上来。


    荀还是捂着嘴巴侧身咳了两声,傅荣瞥了他一眼,看见他因咳嗽而有些泛红的眼尾,心中一颤,暗叹这人的眉眼竟是如此好看,火光染红了他的睫毛,每次颤抖都带着一触即破的脆弱感,这让傅荣心里不自觉地生出些怜惜。


    他站在路口处,拿着火把往三条路探了探,中间一条路稍宽,两边细窄,石壁上有着或深或浅的划痕,像是搬动重物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墓如今的规格来看,似乎并非大墓,依着小墓的结构,两边应该是车马库。


    傅荣沉吟片刻后对身后人道:“按照以往的经验,主墓室应该在中间这条路,左右两边应该是摆放着陪葬品,我们可先去主墓室看看,左右两边也派几个人查看一下,如此节省时间,墓里空气稀薄,恐待时间长有生命危险。”


    文韶晋点头应下,随便指了几个人让他们分两拨查看,自己则站在傅荣身边,先是瞥了一眼荀还是二人,随后又看向傅荣。


    只是一眼,傅荣立刻察觉出他的意思。


    如今到了这里,墓室的规模在他们心里已有大致了解,走了这么久都没见到机关,再往前走或许就到主室,有可能危险都在主室里,若是没有危险,这两个人都走在前面的话,万一发现宝藏,他们先一步进去将门关上,跟在后面的他们岂不是毛都捞不着?


    文韶晋的意思是将两个人分开。


    傅荣也有此意,他走到荀还是面前刻意用着关心的口吻道:“兄弟身体还好吗?可还能坚持得住?地下空气太差,还有很多灰尘,若是兄弟身体不适话我们这有些丹药,虽没有起死回生之效,但应该能缓解症状。”


    荀还是摆摆手,帕子依旧捂在嘴上,闷声道:“无碍,在下身子一向弱,药物起不到作用,便不浪费那些天材地宝了。”


    “诶,这哪行呢,我那带着药的兄弟就在后面,让你的这位兄弟过去拿一下便是。”傅荣一脚迈到两个人中间,冲着穆则笑笑,“劳烦兄弟去拿一下吧,咱这也没个大夫,万一出点什么事不好办。”


    穆则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人,双手攥成了拳头,对方盘算的那点事情他自然有所察觉,目光透过傅荣的肩膀看向荀还是,只待一个命令就能让他们血溅三尺。


    荀还是又咳了两声,抬眼瞥了眼穆则,示意他稍安勿躁不用担心,放心去便是。


    话虽如此,穆则依旧不放心,但现下不是闹翻的时候,空间窄小,对方又人多,打起来自己未必能讨到好,最后沉着脸往队伍后走。


    见两人分开,文韶晋拍拍荀还是的肩膀:“想必令兄弟很快就会回来,咱们先继续往前走罢。”说完一手揽着旬还是的肩膀往中间那条路带。


    荀还是略微皱了下眉头,毫不掩饰地拍掉肩膀上的那只手:“既然目标便在眼前,又何须与我虚与委蛇,我上前探路便是。”


    文韶晋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被这样大喇喇地戳破,手尴尬地擎在半空中,眼看着青色瘦弱的身影独自一人走到了黑暗中,轻咳声不时传来。


    直到傅荣站到身旁他才回神,傅荣问:“这人怎么回事。”


    “有些蹊跷,方才我触碰他时未曾感觉到一丝内力,寻常人怎么可能跟着队伍来到此处……而且我在邕州城似乎从未见过这号人。”文韶晋思来想去都没能对号入座,心中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都到这里总要进去看看,这墓室太浅,不像是有宝物的样子,或许是我们找错了地方。”


    傅荣也是这样感觉,若说能有宝藏的墓那也得是大墓,依着主人家的身份,随葬品自然不一般,如今这种小墓,连一般落寞的王公贵族都不会用。


    如今已经进来了,总要看看确定一下再离开。


    “崔经武方才说要去拿点东西,这会儿怎么还没跟上来?此墓虽小,但是我心里总是有些不安,抓紧时间探完赶紧离开。”傅荣回头看了眼身后,之后又望了眼前方缓慢前进的青色身影。


    崔经武是三头目之一,进了墓没多久说落了东西便回头去寻,然而走了好一会儿都没见他回来。


    文韶晋:“先走进去看看吧,再等一会儿那病秧子就要没影了。”


    说罢快步往里面走,傅荣跟在身后。


    这种小墓的结构相对比较简单,周围一圈陪葬大多是日常生活所能用到的物品,类似车马、乐器、厨具,钱银食粮等,中间主室则放着墓主人的棺椁。


    文韶晋步子走得不慢,但是不知为何总是追不上前面的人,似乎无论他脚步快慢,那点距离都从未改变过。


    越走文韶晋越心惊,好在傅荣一直在身侧,多个人就壮了一分胆。


    耳边隐约还能听见咳嗽声,身后是稀碎的脚步,明明还是那些人,也未曾见到什么东西,可就是这些听习惯了的声响在循环听了几次后,文韶晋隐隐听出了些别的意味。


    他内心发毛,侧头对傅荣道:“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我们在这里走了多久了?我怎么感觉一直在原地转圈,那病秧子看着病病歪歪的,我们脚步已经很快了,却一直没能追上。”


    傅荣:“我先前就感觉到了,会不会我们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走进了一条回廊才会如此。”


    文韶晋一听深觉有理,他停下脚步意图唤住前面带路的人:“兄弟且先慢走,或许我们走错了路,需要绕回去重新看看。”


    重新看看——


    看看——


    看——


    文韶晋的声音在甬道里不停回响着,一声一声沉闷,然而那青色身影没有丝毫变化,似乎还在往前走着,可是奇怪的是,文韶晋明明站在原地并未动弹,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这下文韶晋脸色彻底变了。


    混江湖的人很少有信鬼神,谁的手上没沾过点血,若真的每个都会化成冤魂找上门,他们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所以即便是下墓,他们心中也未曾有所惧怕。


    听说过有些墓会闹鬼,传说归传说,他根本不信这回事儿。


    然而事到如今,亲眼看见这种诡异的场景,一股子寒意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鸡皮疙瘩瞬间爬满全身。


    文韶晋四肢略有些僵硬,他想要问问傅荣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然而一转头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上一刻还在跟他搭话的人此时不知道去了哪里,身后同样空荡荡一片。


    火把映出的影子在墙上不停跳动,黑暗里似乎藏了许多不干净的东西,不知从何时起,这条路里面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不只是他一个人,面前还有那道青色的身影,依旧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向前走,可是该死地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分毫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