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水滴声在甬道里回荡着,荀还是一直没有回头,即便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他都未曾有片刻停顿。


    手里火把的光线渐渐微弱,顶端的火星忽明忽暗,一点点小火苗只剩下个半透明的身影,保不齐哪一次暗了之后就再不会亮起来。


    他一手扶着墙壁,脚下动作很慢。


    穆则说得对,他这段时间确实不应该饮酒,本以为少喝点不会有什么,按照以往来说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赶着这个时候入了墓,两天前的酒似乎还没消化干净,挂在肠胃和喉咙里隐隐开始作祟。


    对于这个墓,荀还是只知道点细枝末节,他上次来去过于匆忙,除去知道空气中含了不明毒素以外,并未来得及过多接触,如今只能凭经验摸索。


    比如墙上的那些黏腻的东西,触摸之下便知道不是寻常玩意,入手之后隐隐有往皮肤里渗透的意思,带着点轻微刺痛。那点痛感太过轻飘,大抵被石头刺一下都比那疼,所以傅榕他们进来的时候即便手触碰墙壁,也未曾留意上面的异状,大多时候会以为是石壁不平整,不会另作他想。


    荀还是本就身体不好,虽在东都疗养了一个月,但近几日不仅没听医嘱擅自饮酒,又接连奔波,如此叠加下来,身子开始叫嚣着不满,胸腔内烧的厉害,整个喉咙里似乎被不明东西灌满,一股腥甜的味道充斥其中,似乎是空气里染上的味道。


    他脚步越来越重,视线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这并非全是他自身问题,也包括墓在作祟。


    上一次荀还是来这时同样中了招,那东西本身对身体无害,但会让人精神错乱,在不知不觉中,将真实视野中看见的东西替换掉,替换物大多是在中招前眼睛里剩下的景象。


    就像是荀还是自入了墓后,眼里只有甬道内的石墙,所以在中招后,即便面前就是门,他看见的依旧是无甚改变的墙壁,而文韶晋看见的便是荀还是背影。


    荀还是知道会有此一遭,所以即便感觉到整个甬道里只剩自己也不慌,继续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过那些人没有经验的很容易陷进一个循环中,因心智不坚,被这突然出现的场景吓到,而后惊慌失措做一些极端的事情。


    中毒后不止是视觉上受到影响,听觉痛觉等同样受到了蒙蔽,在那些人的眼里周围就只剩下自己,即便是挥刀砍到人都无甚感觉,所以那些人不可能全都活着出去,这也是为何荀还是并不急着灭口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混在其中的穆则如今如何,进墓前荀还是曾经和他打过招呼,但深陷其中之后,很多事情并非一人所能控制。


    摸着墙是唯一一个能找到门的方法。


    墙上涂着的东西荀还是至今没有搞清楚是做什么的,但托着这点东西的福,让原本逐渐麻木的手指找到了一点真实感,视觉上石墙依旧没有变化,手上却能感觉到细微的凹凸,那是与先前不同之处。


    他又沿着路往前走了一段时间,手指下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似乎匠人在建墓穴时越往里越不走心,墙壁逐渐归于原始,甚至还能摸到一点点泥土和树根草木,火把灭掉的前一刻,手指尖突然摸到一处凹陷。


    那处凹陷并不明显,似乎只是石缝衔接的位置,指尖沿着凹陷上下移动,仔细辨别方能察觉这条缝隙还算规整。


    荀还是松了口气,这应该是便是门了。


    唯一一点光线消失,荀还是彻底成了瞎子,不过视线被影响,见到的都是虚幻,瞎不瞎的倒没什么区别。


    灭了的火把被他随意扔在地上,另一只手终于空了出来。荀还是双手在墙壁上又摸索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处墙壁上另外一处凸起,他双手摁在上面蓄起内力。这门不知是什么材质,十分厚重,即便用尽力气也未曾移动分毫。


    他暂时停了手,晃了晃有些酸的手腕。


    门不能硬开那就应该有关窍,荀还是向后退了两步,仔细感受着周围空气,试图找寻气息不寻常之处,而就在这停顿的片刻了,一处微弱风带动了鬓边的几根碎发。无数次死里逃生锻炼出的危机感让他下意识向右侧一闪,而后就感觉到一道气劲贴着脸颊飞过——不知何时周围竟藏匿了一个人。


    那人见被发现便不再畏缩,顺势而上,荀还是落地后没再停留,紧接着连退数步。


    叮——


    利刃和石壁碰撞出一道白光,像是深夜里的闪电一般划破黑暗,虽说有了一瞬间的光亮,却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荀还是轻功不弱,脚尖在地上连点数步未曾留下一点声音,甬道再次暗了下来,他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周围动静,然而对方很擅长隐蔽,并不简单。


    荀还是冷笑。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但这个“备”冲得是谁不言而喻 。


    没想到这个小同盟一日不到就已经土崩瓦解,想必那三人凑到一起时就是心怀鬼胎,看似三伙人一起进来,真找到什么的话,就不是好言平分财宝,而是拼个你死我活了。


    文韶晋和傅荣在一起,那这个落了单的便是第三人——崔经武。


    崔经武藏匿在黑暗里许久未动,他摸不清对方底细,出声就意味着暴露了自己,将自己置于下风,他不想。


    这里的空气几乎没有流动,气味并不好,这会儿两人短暂的交锋之后,充斥在鼻腔里的甜腥味似乎更重了,跟先前的尚且有些差别,这会儿的味道里好像染上了一点点的温度。


    荀还是并不好受,不止是因为空气里的那点毒,还因着他不太好的身体。若是这个时候犯病,荀还是不用多想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或许是因为这一段日子过得太不顺,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幸运女神难得地有这么一时半刻站在了他的身边。


    原本和他一直僵持的那个人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毫无征兆地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小,即便在如此寂静的环境里也很难察觉,奈何荀还是耳力极好,会武功的人耳力都不差,自然捕捉到了那一点点声音。也就是在同一时刻,荀还是眸光一闪,脚下灰尘尚未来得及飘起,他人便已冲出很远,下一瞬站到了那个人的面前,一拳砸向那人的命门。


    崔经武在出声的同时就已经知道不好,墙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碰到皮肤之后就像是有生命一样拼命的往里钻,起初这点刺痛并不算什么,崔经武也没往心里去,然而在他整个身子都靠在墙壁上之后,那一点点疼痛突然被无限扩大,像是一把把匕首将他凌迟。


    这样的疼痛接二连三地刺激着他,在某一下终于没忍住发出一点轻微的声音,也就是这一点声音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虽说如此,崔经武心里并没有过于担心。虽说能到这样险峻地方的人没有一个简单,但在他心里对方不过是个病秧子。


    再怎么不简单,身子骨就这样,病人不止是身体柔弱,各方面反应也较寻常人有所迟缓,这是常识。


    崔经武面露嘲讽,动作却未曾有迟疑,不小心出声之后立刻离开原地,然而那病秧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灵巧,并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抬手间招式相碰,几招下来崔经武不仅没有占到一点便宜,还不小心率先露出了破绽。


    他堪堪侧头躲过一击,拳风擦着脸颊狠狠砸在了墙壁上只觉得脸颊火辣辣一片。


    荀还是完全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一击不中脚已经踢了出去。


    即便没有武器,荀还是身手依旧不是一般人能抵御的,那都是在生死搏杀中练就的招数,跟中规中矩门派教授的有些区别,在寻常人看来诡异多变,一招一式间全是杀气,为所谓的正道人士所不齿,可就是这为人不齿的能力将崔经武打的节节败退。


    崔经武越打越心惊,除去最开始的主动以外,他竟然一直被对方压着打,即便手上多了一把剑却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崔经武是正统门派出身,他虽说刚过而立之年,在江湖上还算小辈,可在同辈里已经算是不错了,除去一些武学天才,他走到哪里都得被人恭恭敬敬地对待着,而如今,他竟然被一个病秧子压着揍。


    拳脚之痛没有心上的屈辱多,从前他将自己捧得有多高,此时内心就有多憋屈,手中剑此时俨然成了累赘,招式也逐渐走了型,在几次破绽时候双臂镇痛不已,腹部更是中了好几次。


    再有一次被击飞后,崔经武咬牙刚从地上爬起来,对方的脚步已然停在身边。


    哪怕再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他跟病秧子之间的差距,只是没想到的是,那杀意已经铺天盖地的将他罩在其中,最后的杀招却迟迟没有下来。


    崔经武看不见四周,但是能感觉到对方就在身边,他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空气过于稀薄,还是对方给他的压迫感过重,这会儿胸口一抽一抽的疼。


    即便是门内长老也未曾给过他如此威压,崔经武咬着牙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话刚出口,他感觉到对方蹲在了身侧,一点青竹夹杂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隐约带着点甜腥味,那是长时间跟血打交道的人才会留有的味道。


    直到这时,崔经武终于意识到这个随时要断气的病秧子并不如面上看见的那么弱,或许因为交手的缘故,藏匿起来的血腥味逐渐蔓延开,这种味道就连门派内上了岁数的长老都不曾有过,他曾经听同门师叔说,只有真正的恶鬼身上才会带有经年不散的血腥,那是亡魂给予的诅咒。


    这种人世间很少能见到,大多杀人如麻没有人性,而且武功高强,如同恶鬼般,若是见到能避则避。


    崔经武自小就在江湖中混,不是没见过传说中的杀人魔,但是不管对方的传闻传得有多么邪乎,他都未曾闻到过师叔所说的味道,一度以为那是师叔胡诌吓唬他的,慢慢的就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师叔所描绘的味道并非是冲天的血腥味,其中带着一点甜,有点腻,贴着鼻腔一路席卷而去,没有想象中的令人作呕。


    那味道并不难闻,按理说不应该与那样骇人的传闻结合到一起,可是不知怎么的,崔经武下意识就想到了师叔的话,潜意识里觉得师叔所说的味道就应该是这种样子。


    崔经武浑身紧绷,他想不明白那样病恹恹的人如何能就成了师叔口中的恶鬼,可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退路可言。


    习惯了黑暗之后,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而后他听见对方开口唤道——


    “崔经武?”


    他的声音就如同外表给人的感觉一样不带一点攻击性,比外面的微雨还要柔和。可是再清新的雨都带着彻骨的寒气,尤其是用着这样的口气说出那三个字,崔经武浑身一颤,下意识问道:“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很确定,这段行程里未曾有人喊过他的全名。


    话方出口,他听见对方轻笑:“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另外两个人的身份,这些现在说来都没有意义,不如先告诉我你是如何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的?或者说,你曾经到达过这个墓?可曾见到过什么?”


    荀还是刚问完话便察觉到对方突然急促的呼吸,即便不开口也知道对方肯定知道些什么。


    有秘密那就好办。


    荀还是无声地笑了一声,眉眼弯成漂亮的弧线,身子微微前倾,两根手指向下用力,指尖正好抵在崔经武的手腕上。


    “我呢,耐心有限,没精力听你娓娓道来,直接挑重点讲,当然你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荀还是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然而他越是表现出一副可以沟通的样子,崔经武内心便愈发不安。


    抵在手腕上的两根手指纤细冰凉,指尖微微陷在皮肉里,看起来只是轻飘飘的一放,没有任何危险,崔经武却一动不敢动。乍一看就他像是认命了一般,然而在黑暗的掩盖下,另一只手却在看不见的地方曲起两个手指,一根银针夹在指缝间缓缓抽出。


    与此同时,崔经武轻笑了一声,靠着身子细微的颤抖掩盖了手上的动作:“哦~我知道,当年钟家在东都丢的那个小孩不会就是你吧?”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写的真的是越来越慢了QAQ


    第52章 第 52 章


    钟家小孩儿丢了那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依着崔经武的年纪,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屁孩,怎么都不可能参与其中。


    荀还是眼皮微抬,气息未变,语气也未曾有所波动:“江湖混够了便当起了老鼠,跑哪个墙头听见了闲话?”


    崔经武手上的小动作未停,听着话后脸色有一瞬间难看,但此时还不到发作的时候,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钟家的事邕州城内还有谁不知晓,不知从哪里来的小子被老夫人认成多年丢的孙儿接了回来,名不正言不顺,那孙儿都死了八百年了,老夫人年岁见长,耳聋眼瞎,鸠占鹊巢都不知晓,当个宝贝似的藏在了宅子里。既然被你捡了便宜好好待着就是,如今又为何来此冒险?岂不知贪得无厌的后果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地字刚出,银光突闪,藏匿在黑暗里的银针凭着感觉直奔荀还是的眼睛。


    荀还是反应很快,崔经武刚有动作,他手指先一步用力摁了下去,而后手腕向后用力一抓带着崔经武的手腕反方向拧去,另只手精准地抵住袭向眼睛的那只手,银针距离他的眼睛只余一寸。


    崔经武虽不知手指具体位置,但凭感觉也知道不会差太多,强忍着另一个手腕传来的剧痛,用力前压,意图将最后那点距离抹去。


    银针虽细,却非市面上惯用的暗器,他手里这种银针经门派专门淬炼,十分坚硬,若掌握好使用的方法,可直接贯穿人的头颅,杀人于无形。


    崔经武的想法是好的,然而已经被发现的偷袭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


    荀还是手指虽看起来纤细,但是力气丝毫不弱,起身的同时将崔经武从地上拎了起来,用力将他的一条胳膊扭到身后,另一只捏着银针的手指突然被掰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紧接着一声脆响。


    “啊!!”


    叮——


    崔经武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在狭小的甬道里回荡着,掩盖了银针落地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唤醒那些落在后面被迷了神志的人们。声音带动着甬道里的灰尘扑簌簌地自头顶落下,险些迷了荀还是的眼睛。


    荀还是做事从来不留后手,既然想要断了崔经武的手就不会给他修好的机会,那两根已经扭曲的手指在他刻意下又转了两圈,而后软趴趴地垂了下去了无生气。


    崔经武的声音戛然而止,剧痛让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十指连心,两根手指疼得他浑身痉挛,连那扭在身后的手臂也已经被忽略,似乎手指才是本体,断了便要了他的命。


    荀还是松了那两根无用的手指,掐着崔经武的手腕冷哼一声:“现在我们可否好好聊聊了?比如你是如何潜到我身边,可是曾经进到过这里面,见过什么碰见过什么?”


    崔经武的神经高度紧绷,耳朵嗡嗡一片,即便如此还是一字不落地捕捉到对方的话。


    “我……”崔经武两个手都被桎梏着,像一个待宰的羔羊,求生欲让他下意识说实话,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有什么可说,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真的是第一次来,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只是有人……有人跟我说这里藏有宝贝。”


    “第一个发现墓的是你?你又是如何安然渡过甬道?”荀还是问。


    “是……不是……我,我也是无意间听见有人说山涧有一处墓,藏得极为隐蔽,或许……或许有宝藏,之后又听见那人说这里空气有毒,能,能让人陷入幻觉。”


    荀还是眉头一挑,这座墓确实隐蔽,模样又普通,即便无意中被发现也不往特殊了去想,如此开来言话之人明显对此墓极为熟悉。


    “对方是什么人?”


    “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崔经武感觉到手上加重的力道,赶紧补上一句,生怕病秧子直接把他两条胳膊卸了。如今手指头已经从剧痛变成了麻木,让他的理智也回来了许多,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决定暂时不要跟对方硬刚。


    荀还是听着崔经武急切表达的样子,大致也能猜出来个所以然,估摸着这个愣头青是被人利用了。


    “那个人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还记得吗?”


    崔经武沉吟片刻,试探道:“大致穿着灰色的衣服,轻飘飘的,一副道貌岸然伪君子的样子,长相……我记不太清了,诶,我应该能记得……当时还特意看了一眼,怎么想不起来了……”他越说越茫然,似乎那段记忆是自己胡编乱造的,越说越没边,“好像是一群人,不对,好像就是一个人,他跟什么人在说来着……”


    “我知道了。”荀还是打断他,这一看就是被下了药,模糊了那段记忆,“你听见那个人说这墓穴的空气里似乎被下了毒,所以一个人不敢过来,这才叫这两个草包跟着一起来?”


    这句话似乎很戳崔经武的神经,他也认为那两个人是草包:“傻子而已,被当枪使都不知道,我原本不知道这个幻觉是什么,后来算是见到了,那些人估计没几个能活着出去。”


    “那你是怎么进来的?”荀还是进来时走在最前面,扶着墙壁一步步向前,这才没受到波及,而崔经武一直混在人群里,如何能安然走进来。


    崔经武说到这里有些犹豫,感觉手上疼痛再次席卷上来,他才猛然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处境不妙:“是是,是我从那个人那里拿着的药囊。”


    “你不是跟那个人没有交集吗?”


    “是没有交集,他们走的时候落下的,店小二把那东西当成废物正要扔的时候被我拾来了,本不确定这玩意好不好用,就刻意落在了队尾,想着若是不行的话退出去也来得及。进来后果不其然看见那些人跟无头苍蝇一样乱晃,看不见也听不见,我靠着药囊躲过他们,见着你自己一个人往里走就跟了上来。”


    荀还是许久没有说话,这事儿听着就更加蹊跷了。


    按理说身后有人跟踪他不应该没有察觉,荀还是自认自己警觉性很高,可如今实打实地让一个人跟在后面这么久,若非先前一个下意识行为,可能就要阴沟翻船真被崔经武偷袭成功。


    但这些都不打紧,更要紧的是那个给崔经武透露消息的人,


    事到如今,崔经武已经无甚大用,留与不留只在一念之间。


    到底崔经武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即便控制住他的病秧子未曾漏出一点杀气,他依旧察觉到不妙,趁着对方出神之际,脚下虚踏,身子紧接着向反方向一转,凭借着健壮的肉身直接欲将病秧子甩到墙上。


    荀还是身体尚未恢复,纯拼力量自然敌不过健壮的崔经武,眼看着身子被带偏了赶忙松手后退,身子在抵到墙上的瞬间向左侧一转,原本站着的地方掀起一阵飞灰,那里崔经武一脚踹了上去。


    几次交锋之下,荀还是武功虽在崔经武之上,体力却远不及崔经武,再加上这里空间过于狭小,对精神有着极大的消耗,这会儿精神和体力同时透支。


    他用力咬着下唇,血腥味充斥口腔才松了牙齿,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漆黑一片,流动的空气贴着面颊扫过,荀还是已经有些分不清方向,凭感觉伸手一接,在触及到冰凉的剑身时暗道不好,赶忙调转角度,剑身贴着掌心划过,噗嗤一声,那是皮肉被割开的声音。


    虽说受了点皮肉伤,但剑势彻底暴露了崔经武的位置,荀还是脚踢向身后墙壁,顺着剑来的方向飞身而去。


    崔经武有了前两次的经验已经学乖了,在未见到对方身影前率先弃剑逃跑。他此时彻底改了想法,不再恋战,四处躲避找寻出口想要离开这里。然而两人数次交锋后,早就辨别不出方向,只能一边逃命一边试探,想要找寻些蛛丝马迹。


    荀还是闭上眼睛,靠着声音来辨别方向,他不准备再给崔经武活命的机会——贪图这座墓的人,都不会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几次与崔经武错身而过后荀还是突然站住不动了。


    崔经武不对劲。


    按理说崔经武的手指已经被他折断,手臂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是这两样就足以让他行动大不如前。更何况荀还是曾经在崔经武的手腕上做了手脚,那一下不是随意一点,指尖触碰之处十分讲究,正好是一处命脉,即便崔经武当时没察觉到有什么,这会儿也应该开始浑身酸痛,内力不足。


    再看现在寻找出路的人,明明活蹦乱跳,甚至动作比先前还要灵巧,几次都让荀还是扑了个空。


    “你不是崔经武。”荀还是侧头听着声音,心中一阵心悸——这里什么时候藏着另一个人他竟然依旧没有察觉。


    荀还是话音方落,那四下乱动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也就是这时,被脚步刻意掩盖下的轻微呻吟声传入耳里,那是濒死的声音——真正的崔经武快死了。


    那人没有丝毫想要掩藏的意思,听着荀还是的话后嗤笑:“看来传说中的天枢阁阁主也不过如此,被我溜着团团转也就算了,竟然过了这么久才察觉到换了人,啧啧,果然传闻过于夸大,让我着实失望。”那人声音比崔经武低沉很多,隐隐带着点沙哑,似乎喉咙受过伤,像极了石头在墙上滑动的嘶啦声,听起来十分刺耳。


    荀还是记忆里似乎都没有这个声音,他不记得自己跟这样的人结仇,当然他仇家太多,并不是每个都说过话,忘了也正常。


    满满的嘲讽落入荀还是的耳朵里还没一个羽毛重,他轻笑一声,不甚在意道:“传言大多夸大其词,荀某担当不起。”


    “现在的你确实担当不起,若是早些时日,哪怕是去年,你都是担当的起的,荀阁主也不必妄自菲薄。”他似乎对荀还是的事情极为了解,张口就来,“当然你若是不对皇帝言听计从,少喝点那毒药,如今你还是如日中天的荀阁主,哪会像现在这样,听说你前段时间卧床不起吐了不少血?啧啧,哪怕吐血,皇帝都没停下来给你送毒药,若是江湖上的人知道荀阁主竟然如此乖顺,你说他们会作何感想啊?”


    前半句的时候荀还是尚且无甚反应,直到听见说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时,掩藏在黑暗里的眸子闪过一道暗光——这件事,哪怕天枢阁都无几人知晓,唯有穆则和卓云蔚。


    宅子里有奸细,但不会是这两人。


    且不说他们跟了荀还是多年,荀还是最狼狈最脆弱的时候穆则都见过,他若是想要荀还是的命太简单了,所以不可能是他,至于卓云蔚……理由更简单,没那个脑子。


    “阁下既然对我的事情如此了解,又在旁边看了这么久的戏,如今忍不住现身不如说说自己的目的?”荀还是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他此时是什么情绪。


    对方先是轻笑了一声,他的笑声比说话还难听,估计他自己也察觉到了,笑了两下便收了声:“我这人热心肠,见着阁主多年费心想要寻找此处,给您提供个方便罢。阁主不谢我也就算了,怎的还疑心我呢?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人都像荀阁主这样狼心狗肺。”


    骂人的话荀还是听多了,再难听都不会激起任何反应,既然对方想聊,他也有时间聊。


    经过这么长时间荀还是大致也能猜到,墓穴里致幻的毒应该是需要火把催发,这会儿没了火也就没了效用,所以也不会再影响他的感官。


    “阁下似乎对于我效忠陛下这件事很是不满,不知您是不满陛下,还是不满我呢?”荀还是不以为意,“人各有志,阁下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而左右他人的决断,即便今日陛下赐我自绝于此,那也是我选的路,跟阁下又有何关系?”


    对方听见此话后先是一阵沉默,而后慢慢笑出声:“真不愧是皇帝养的狗,这点江湖上倒是一点都没冤枉阁主。”


    荀还是但笑不语。


    “既然如此,那阁主百般寻找此处便是为了皇帝而找了?当初人活着的时候利用一次还不算,如今死了还想再拉出来用用?皇帝不愧是皇帝,坐上那个位置就将人性一起扔了。”话已至此,他不欲与荀还是多聊,随意地往地上扔了个东西,“既然你非要执着于此,我也不再勉强阁主。你的命是他早年所救,如今你又这么执着于找他,既是如此那就直接去见他吧。”


    说罢直接闪身进了甬道里,动作之熟练,完全不似先前乱撞的样子,想必早就知道哪里是出路,刻意拖着荀还是消耗体力。


    那人不知道扔地上了个什么东西,咔拉咔啦地连弹数下。


    荀还是分辨不出此为何物,潜意识认为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他此行目的尚未达到,还不能离开。


    咔啦咔啦的声音最后停在了墙角,荀还是下意识远离,脚刚走了两步,那东西不知道触发到了什么机关,周围突然开始猛烈晃动。


    哐当一声,一块石头砸在脚边,这一下只是个开端,紧接着整个甬道开始晃动不止,碎石不停下落,荀还是下意识扶着墙壁,原本平坦的路开始出现裂缝。如此下去,整个甬道要不了多久便会彻底坍塌!


    荀还是在躲过一块跌落的石头后,摇晃着凭记忆去找那扇墓门,双手胡乱摸索了好几处才中心找到中间的凸起,顺着凸起往周围摸索,可是原本沉着的时候都未曾找到的关窍,这会儿乱了心绪后更是没有章法,无论往哪里摸都没能找到一处能藏有机关的地方。


    碎石越落越大,尖锐的尖端在他身上留下稀碎的伤口,脸上也擦破了好几处,而他就好像没有知觉一般,手掌中心横着的剑伤不停渗血,他没有在意,几乎将所有能触碰的地方都摸了个遍。


    他很急,不是怕自己埋在这里,而是怕他打不开这扇门,他怕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见不到。


    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淡青色的衣服破了许多处,他早已不如寻常那样波澜不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墓穴,哪怕真的塌了,找人再来挖就是,可此时的他却好像忘了还可以这样,似乎不亲自打开这扇门,不亲眼瞧见里面躺着的人这辈子都不会甘心。


    又一大块石头擦着头皮落下,只要再偏一点他可能就要陪着崔经武葬身于此,荀还是却好像丝毫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在那片石门上寻找。


    周围已经不只是摇晃那么简单,眼看着碎石渐多,甬道已经坍塌了一半,即便荀还是现在想出去也来不及。


    慢慢的,荀还是终于认了命,双手垂在身侧悠悠地叹了口气,而后苦笑了一下,双手再次抓向门中央的两块凸起,这已是穷途末路后的最后一试了。


    再次续起内力,荀还是用力先前推,明明不如先前的力道,此时纹丝不动的门却突然有了动静。


    厚重的石门和地面摩擦时发出沉重的声响,荀还是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当他正以为自己寻到了关窍,终于将这扇门打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杀意。


    那道气息来的突然,藏匿在碎石里,荀还是双手正抓着石门,根本没有躲避的机会,实打实地将自己的破绽全都暴露了出来,即便现在收手也已经来不及——这一剑,避无可避。


    荀还是咬牙正准备用身体接了这一剑,他肩膀突然被什么拉住,身体向前倾倒,侧身的同时一阵劲风迎着身后长剑而去,紧接着自己跌入一道温暖的气息中。


    这道气息太熟,以至于荀还是尚未看见来人便已经确定对方身份,紧绷的心神瞬间有所放松——他好像,不用死在这了。


    长剑叮的一声被打落在地,杀意消失,那人偷袭不成彻底消失在甬道里。


    荀还是感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环在腰间,力道虽大却不疼,正好可以将他带进了门里。


    后脚方一踏进门里,轰隆一声,巨大的石头落在身后,将刚打开的门彻底堵死,荀还是心有余悸。


    “你怎么来了。”他试探着张了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沙哑,暗自松了一口气后又察觉到不对劲,问,“你怎么会在门内?”


    话问出了口,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人答话。


    若不是荀还是还靠在那人身上,都快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手下尚且能感觉到一片温热,是个实打实的活人。过了会儿他听那人叹气道:“只有傻子才会按部就班地从墓门走,这等小墓,直接挖开不好吗?”


    荀还是正因着墓主人的身份有些心虚,听见这话后先是一愣,而后一言难尽地抬起头。这里面不比甬道一片漆黑,周围已经点上了几根蜡烛,虽说光线没有太亮,却足以看清里面的情况——周围一眼看去竟有近十人,而他就像是个柔弱的姑娘般靠在了谢玉绥的怀里。


    活了这么多年,荀还是第一次知道尴尬为何物,轻咳一声想要不动声色地站起来,他蜷缩着手指刚准备收回,就听头顶那人率先嗤笑一声道:“怎么,如今有着其他人就不浪了?你可以继续浪,这些人不会对外说什么,放心。”


    放个屁心!


    荀还是内心骂了一句,但面上还是端着一个天枢阁阁主该有的派头,站直身子后退一步,笑的一脸风淡云轻道:“谢公子玩笑,多谢谢公子救命之恩。”


    “哦?你竟然谢我?”谢玉绥的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以为阁主会怪我救了你呢,看着先前那形式,这里不会是你自己给自己选的坟墓吧?”


    荀还是轻咳了一声:“谢公子玩笑。”


    “我玩笑?那我就跟你玩笑玩笑。”谢玉绥前进了半步,低着头看着面前狼狈却不自知的人,危险地眯着眼睛,“听说阁主在东都吐了一个月的血,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戏码,阁主可要给我讲讲?”


    荀还是原本察觉到越来越近的气息有些不适应,正想避避,然而听着谢玉绥的话后却也什么都忘了,猛地抬头:“你听墙角?”


    “倒不是我想听墙角,我只是怕阁主大人死在了那条甬道里,到时候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所以努力寻找开门的机关,没想到竟是听见这样有趣的事情。”谢玉绥嘲讽地笑了笑,“怪不得喝酒都要偷偷摸摸,怕是再喝下去心肝肺都要烂光了吧。”


    荀还是皱着眉头迎上谢玉绥的目光:“你今天这是吃错药了?火气竟然这样大。”


    谢玉绥是火气很大,听见荀还是只带着一人便混在江湖人里进了山时,他的火气差点将整个风鸣山烧着,顾不得其他赶忙叫着人一起上山。


    他知道荀还是武功高,但那也是中毒前的荀还是,如今即便武功还在,内力还在,却不再如从前那边运用自如。荀还是在江湖上的名声有多差,不用打听便知晓,若是他身份暴露,即便没有仇怨那群人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单单是杀了天枢阁阁主荀还是这个名头,都能让一众江湖人趋之若鹜。


    多么诱人的名头,而那块散发着香味的肥肉就这样大喇喇地自己跑到了苍蝇堆里,擎等着一群苍蝇发现之后将他咬得体无完肤。


    谢玉绥赶到墓前时只看见一地凌乱的脚印,他不敢贸然进去,墓穴里的路太小,他怕贸然进入引起动荡,到时候谁都别想出来,所幸他带出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略微懂点这方面知识的,在周围摸索了一圈后寻了个方向直接开洞下来。


    若不是这次机会,谢玉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还有这种奇人。


    经过一段狭小的通道之后就到了这间墓室,里面空空荡荡,中央一个棺椁大敞着,里面什么都没有,而他们刚进到这里没多会儿就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


    奇怪的是这个门似乎是单方面隔音,他们在里面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一丝一毫声音泄露出去,反而外面的声音悉数入了耳。


    但也是得贴着门才能听见荀还是和他人对话。


    “既知道危险为什么不跑,留在那里等着活埋吗?”谢玉绥语气越来越差,尤其是看见荀还是那张姣好的脸上如今横七竖八叠了不少细小的伤口,虽说已经不再流血,看起来却还是触目惊心,身上就更不用提,好好的青色衣衫如今看起来像是唱戏的,五颜六色,真是好不凄惨。


    可是如此凄惨的人如今一点觉悟都没有,但凡谢玉绥他们开门再晚一会儿,就可以给荀还是收尸了。


    荀还是对自己是死是活不太在意,在从见到谢玉绥这件令他震惊的事情挣脱出来之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赶忙扒拉开人,几步间跑到棺椁处,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里面却空空如也。


    谢玉绥慢一步到他身后,拎着荀还是的脖子将人拽了出来,脸上表情略有些精彩,犹豫片刻后道:“这不会……真是你给自己准备的坟墓吧。”


    荀还是依旧双眼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棺椁,从谢玉绥手下挣脱之后向后退了两步,绕着棺椁走了一圈。


    棺椁上的雕花一看就不是近代,是个有些年头的东西,和荀还是之前的认知相符,只是如今本应该躺在里面的身体却不翼而飞。


    “你……”荀还是抬眼看向谢玉绥,瞧着他还算淡定的表情,思来想去应该没有发现这里躺着的人是谁,那只能说明在他们来之前,棺材里的人就已经被带走了,而能带走的,应该就是先前在甬道里暗算他的人。


    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荀还是叹了口气,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衣领又被谢玉绥拎在手里,原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被这样抓着像极了做坏事被抓包的小孩子,尤其是身上还占了不少泥土,看起来可怜巴巴。


    周围跟着谢玉绥来的人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他们起初被唤来时一路过于匆忙,直到进了墓穴都不知道要找的人是谁,这会儿见着人才明白,原来自家王爷找的竟是这个。


    他们不说话不代表其他人会这么老实。


    石门上的机关是邬奉找到的,一切变故来的太快,这会儿安静下来他才慢慢回过神,视线一直落在荀还是略显破烂的衣服上,憋了半天后终于没憋住,指着荀还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妖孽你也有今天,堂堂天枢阁阁主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你不是浪吗?继续浪啊!”


    荀还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虽说脸上看起来惨不忍睹,但是那双眼睛依旧亮的惊人,轻飘飘看过去时乍一看没什么意味,但是接触到视线的邬奉瞬间就收了声,好像那眼神里带着直至灵魂的冷,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邬奉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荀还是一个眼神吓到了,扭头看向一旁廖庐欲寻求战友,然而廖庐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般,不动声色地将头转向了另一侧。


    邬奉再转看向其他人时,发现每一个接收到他视线的人都会不自觉地转头,他实打实地被晾在了角落。


    邬奉最后没办法,吸了吸鼻子,悻悻地找个角落蹲着。


    荀还是收了视线后也不再执着于棺椁,眼睛粗略的扫了一圈,除了脚落地摆放着些许祭品以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神色恹恹地不太有精神。


    谢玉绥见着荀还是老实,拉着他的手臂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让他先坐到石头上:“还得在这里等等,先前动荡将我们进来的洞被堵上了,大石头封路,恐得再找个方向才行。如今外面下着雨不知多大,即便挖洞也需要提防泥土坍塌,且先休息一下吧。”


    荀还是懒懒地“嗯”了一声,而后靠向石壁,一副极其疲倦的样子。


    谢玉绥瞧着这一幕微微皱眉,拾起他一只手刚想探脉,结果触手一片温热,低头就见他掌心中间横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伤口横向贯穿,皮肉泛起,血不停往外渗着,泥土和着血肉在一起,看起来惨不忍睹。


    谢玉绥一时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就这样蹲在荀还是面前,那只原本苍白纤细,虽不娇嫩却十分好看的手,如今已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而这只手的主人此时却靠在墙壁闭上了眼,似乎睡着了,任由谢玉绥牵着纹丝未动。


    荀还是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原本就不深,只因着他皮肤过于苍白,对比之下显得有些骇人,如今烛光照映,又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他就像是被事先安排在这里陪葬的瓷娃娃,脆弱易折。


    谢玉绥收回目光又看了看手心上的伤口,叹了口气后拿出个手帕将上面的石子轻轻掸去,只有在手帕第一次碰上去时,那只手轻微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就一动不动地任由谢玉绥折腾。


    其实是疼的,谢玉绥知道,也因着这个缘故,他知道荀还是没有睡着。


    没有清水冲洗,也只能掸掉一些比较大的颗粒,谢玉绥冲着廖庐招了招手,一个小小的瓷瓶被递了过来。


    廖庐在旁边看了一眼,问:“爷,可需要帮忙?”


    “不必,你且跟着纪唐先找找怎样才能出去,我们……”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了眼荀还是,对方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谢玉绥知道荀还是现在应该是极其难受,那只一贯冰冰凉的手此时越来越热,他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出去。”


    廖庐看了一眼荀还是,随后点头应了一声,去找那边摸摸索索的纪唐。


    纪唐虽然年龄小,祖辈却曾做过盗墓贼,谢玉绥虽知道纪唐的来历,但不知道他竟然年纪轻轻就继承了家族技能,当初是因着跟家族人走穴被抓,而他年龄太小,谁都觉得他是无足轻重的小跟班,后辗转到了谢玉绥麾下,事到如今才清楚,纪唐哪里是跟班,他其实是主谋之一。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谢玉绥对于主谋还是跟班这事儿也不是很上心,纪唐在忐忑一会儿过后也就随遇而安了,他原本就心大。


    纪唐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重操旧业,可惜没带上趁手的工具,只能凭感觉摸索,想要出去还得等一段时间。


    谢玉绥撕了自己的衣摆,先给荀还是简单包扎了一下,见着血并未透过布料,这才放了心,而后手指搭在脉上,想要一探究竟。


    谢玉绥手指刚动,原本闭着眼睛似睡未睡的人不知道被触及到了哪根神经,猛地起身坐正,另一只手动作极快地拉住谢玉绥的手腕,眼底讳莫如深。


    他这个动作委实有些大,将四周的人全都惊动,一个个拔出武器直指向他,当真是一个洪水猛兽。周围下属看似专心找寻能出去的路,实则每一个人都在荀还是身上留了个心眼——毕竟他是荀还是,邾国天枢阁阁主。


    周围声势浩大,荀还是却好像没有丝毫察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谢玉绥,用力抿了下嘴唇:“我好像说过,莫要回我。”


    跟平时轻浮上调的音调不一样,气息里的热度高的吓人,说出来的话音却冰冷刺骨。


    谢玉绥任由他拉着,目光直视不曾有半分偏离:“荀阁主对‘回’这个字是不是有所误解。”


    荀还是嗤笑一声,晃了晃自己被缠的严实的手:“那王爷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谢玉绥眼神未动,也跟着笑了一下,向后摆摆手,示意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待人重新散开对荀还是道:“看来荀阁主这辈子过得委实凄惨,不过一个简单的包扎都能让你觉得这里有些别的情愫,还是说其实你巴不得我给予回应,却又害怕我是居心叵测,刻意接近,怕你自己深陷其中后不能自拔,到头来只有你一个人动了感情却又没有把握将心收回。荀还是,我竟不知你是如此胆小之人。”


    荀还是先是盯着谢玉绥看了两眼,而后身子前倾,压着嗓子道:“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上次分开时说过的话,既然王爷忘了,我就再提醒你一句,当时你爹……”


    话尚未说完,荀还是的衣领突然被攥住。谢玉绥猛地将人向前拉住,两人额头险些撞到一起,谢玉绥眸光暗沉,嘴角提起一个讽刺的笑容:“我发现荀阁主有一个毛病。”


    荀还是被拉得突然,话说了一半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然而他惯于将情绪收敛,即便自己如今狼狈不堪,气势上却不曾下落半分,依着两人极近的距离,目光下落在谢玉绥的嘴唇上,轻笑一声,轻佻地舔了舔唇角,暗示之意极其明显:“王爷说来听听?”


    “比如……”谢玉绥学着荀还是的样子,眼神上下打量着,将那个自以为很浪,实则惨兮兮的脸打量了一圈,轻薄的嘴唇扬起个弧度,“每次你很惨的时候都会把我往外推,这是你的什么癖好吗?像个小猫一样,受伤了就自己找个地方缩着。”


    小猫这个词像是一个开关,荀还是笑容瞬间消失殆尽,从未在谢玉绥面前展现过的冷意逐渐散开,那股被压制很好的血腥味再次蔓延出来,一如崔经武师叔所说的味道。


    “王爷似乎觉得自己对我很了解。”


    “了解算不上,只能说知道一点。”


    “哦,那我倒是好奇,王爷所知道的究竟是什么?”


    谢玉绥松了荀还是的衣领,然而两个人谁都没动,依旧保持着暧昧的距离,只是两个人眼睛都格外清明,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看似亲密无间,实则暗潮汹涌。


    原本四散在周围的人在察觉到这边风向后不自觉地缩成一个小堆,围在中间的自然就是知事较多的邬奉。


    不过邬奉还没有嚼舌根的胆子,只是闭嘴摇摇头,示意大家远离保平安,随后就一个个贴着墙当起了人俑。


    荀还是话问完之后好一会儿都没得到答案,本以为这话题到此就算完了,他不觉得谢玉绥会知道什么关于他的事情,毕竟知道他过去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如今的那些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骂名,听不听没什么意思。


    几句话的功夫,荀还是身上那股疲倦再次爬了上来,只希望找个地方睡一会儿,哪怕睡不着,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所以他没再等谢玉绥开口,而是垂着眼皮懒懒地想找个地方靠着,结果手刚要撑到一旁的石头上就先一步被攥住。


    谢玉绥低头瞧着那又开始渗血的手掌,不悦道:“你若是想死在这直接找块石头撞上去,别浪费我这上好的伤药。”


    荀还是抿嘴,这似乎不是他求着包扎的吧,也没求着上药,合着现在倒是自己浪费了。


    他有些不高兴,因着身体不适情绪也不高,不愿与谢玉绥说话,只当听不见,闭着眼睛直挺挺地就要倒下去,谢玉绥瞬间站了起来,眼疾手快地将手掌垫在他的脑后。


    荀还是突然张开眼,迎面正好看见谢玉绥贴近的脸,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带着点戏谑。


    荀还是有些不自然,错开眼神道:“做什么,又撞不死。”


    谢玉绥:“我以为荀阁主刻意如此,就是为了让我们的距离拉近点。”


    荀还是:“……”


    这人从前也这么骚包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比自己还要骚包?


    他侧头不言,谢玉绥却不打算放过他,依着这个动作身子向下,直接将荀还是整个人包裹在自己的影子里。


    “荀阁主就不好奇我为何依着你的性子在这邾国待了半年,由着荀阁主牵了这么久的鼻子……”谢玉绥说话时呼吸打在荀还是的耳朵上,即便光线昏暗,谢玉绥依旧看见那只小巧白皙的耳朵逐渐染上了颜色。


    谢玉绥轻笑一声,低沉的笑声落入荀还是耳朵里痒痒的,他想要抓却又觉得这个动作像是在示弱,强忍着躲开的心思,问:“为何?”


    谢玉绥未作答:“别的我们可以慢慢聊,我觉得有件事你可能想知道。”


    荀还是没有转头,看着前面一地碎石,问:“什么事?”


    “父亲失踪前曾给家里寄了封家书,其他事由暂且不提,他跟我说……”谢玉绥话音一顿,荀还是的那只手依旧被他攥着,他垂眼向下,正巧见到那根脏兮兮的手指上,一颗漆黑的小痣紧贴在上面。


    话音间隔略久,荀还是疑惑地转过头。


    谢玉绥再抬眼正好撞上荀还是的眼睛,看着他即便面无表情也会上翘的眼尾,轻笑一声:“他跟我说在东都见到一个极其漂亮的小孩儿,可惜是个孤儿,流落街头于心不忍,若是有机会欲带回裕安城。”


    “他说那小孩儿模样出众我一看定会喜欢,可给我做个玩伴。那小孩儿很好辨认,除了模样漂亮以外……”说话间,谢玉绥的手指正好点在荀还是指间的痣上,“他左手食指间便是有一颗很小的痣。”


    作者有话说:


    凌晨的时候写完了,但是熬不住了没修文就没发,今天上班忙一天没空出时间,晚上才修,滑跪!QAQ看在肥章的份儿上原谅我吧!!


    第53章 第 53 章


    荀还是许久未曾体会过震惊为何物,因着年少时见过太多大风大浪,一度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快忘了。


    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并非空穴来风,臭名昭著里也包含着阴晴不定,他总给别人“惊喜”,也经常欣赏别人满是难以置信的脸,不曾还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他因为过于震惊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么崩坏,说不上难看,就是滑稽,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难以置信的样子让谢玉绥一度怀疑自己说的不是一封再正常不过的家书,而是邾国灭亡了。


    荀还是的目光虽是落在了谢玉绥的脸上,仔细看却会发现,那光里并未有谢玉绥的影子,而是透过他看见了背后。


    谢玉绥见此慢慢站了起来:“所以你之前所说的对我的感情,实则是因我长得与父亲极为相似,故而将将感情寄托于我的身上了罢,俗称——”


    “替身。”


    听着谢玉绥再次开口,荀还是眼神茫然地向上抬了抬,迎上谢玉绥的目光时嘴唇下意识一抿却未曾开口。


    谢玉绥见着这个模样叹了口气,其实他并不确定父亲家书里的人就一定是荀还是,毕竟指间痣这种并非唯一,而容貌好看的人又没有依照标准,只是两者加在一起,谢玉绥下意识就觉得应该是眼前人,所以他才在邕州城外的破草堆间救了他。


    “我大致能猜出来你为何要将我引至东都,那些事我不点破,都是你自己的思量就由着你想。待这次出去后,我也该回到祁国,将来如何,还望荀阁主保重。”谢玉绥这话说的过于严肃,荀还是久久未出声,只是盯着谢玉绥的脸看。


    一会儿两会儿还好,时间长了谢玉绥有些兜不住,侧过脸道:“荀阁主所中这毒我并未见过,现在所用之药大多温补,以后若是听闻相关消息再与阁主知会。”


    谢玉绥以为自己说几句客套话,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应该结束了,结果客套话刚进尾声,就听对方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视线回落,就见先前还一脸茫然的人此时正笑的开心。


    “笑什么?”


    荀还是笑的浑身颤抖,声音虽不大,但谢玉绥不知怎么的,总觉得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待荀还是笑够了,擦着眼尾笑出的泪光,“哎呀”了一声后说:“从前没发现王爷竟是如此可爱。”


    这可不是什么夸人的好词儿,谢玉绥沉着脸:“荀阁主若是没有其他话也可以选择不说。”


    “别生气啊。”荀还是眼底的倦意全都被笑容浸满,此时眼底依旧带着光,谢玉绥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如此好笑,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于是脸色更加阴沉。


    荀还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眼瞅着面前之人不高兴也不知道收敛,手指抵着眉间闭着眼睛又笑了一会儿,之后才重新抬头:“只是觉得,王爷不愧是他的儿子。”


    谢玉绥:“这算是承认身份了?”


    “承认什么?”问话已出口,荀还是恍然,“老王爷捡的那个小孩儿?对啊,是我啊,早前不是跟你说过吗,老王爷捡了我,然后我去通风报信,这才有了进天枢阁的机会,这事儿你去邾国朝廷里打听打听,保不齐都知道,这已经不算是秘密了,我从未否认过。”


    谢玉绥冷笑一声:“你这张嘴真是长得多余,得找根针缝起来,才能让你老实上一时片刻。”


    荀还是无所谓谢玉绥信不信,耸耸肩没再多做争执。


    另一边人忙活了好半天都没个动静,荀还是经过一番折腾后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是真的很累了,靠在墙上眯着眼睛,强打着精神问:“我先睡会儿可好?”


    “睡便睡,问我作甚?”谢玉绥坐在一侧同样靠在石壁上。


    荀还是轻笑一声:“我怕我睡着的时候,王爷垂怜我的美色,意图对我不轨。”


    谢玉绥瞥了一眼荀还是那张花猫似的脸,嗤笑一声道:“荀阁主真应该找面镜子自己照照,看完估计就说不出这话了。”


    荀还是抿嘴一笑,彻底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确实不踏实,荀还是身体忽冷忽热,即便不摸他都知道自己肯定又发烧了,这身体当真是越来越破了,迷糊间荀还是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身子乏累的很,醒醒睡睡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再一次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是被一声巨响震醒,只是他眼皮沉重的很,无论如何都睁不开,明知道此时周围出现了状况,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感觉手腕被什么人握在手心,而后有人趴在耳边叫着他的名字。


    一声一声,沉稳好听。


    他想回应,嘴巴跟眼皮一样没有一个听话的,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他想着不搭理算了,反正旁边也没有别人,结果念头刚起就感觉到胳膊被人抬了起来,紧接着腰间一紧,竟是直接被人抱在了怀里。


    这绝对不是一个优美的姿势,荀还是感觉到自己靠在一个火炉上,紧接着又听见什么人在耳边说话。


    听不太清说话内容,但荀还是猜测,应该找到出口可以出去了。


    鼻尖充斥着熟悉的味道,荀还是隔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味道所属何人,又估算了一下自己即便真的晕过去,对方可能也不会要了自己的小命,遂十分干脆的真的晕了过去。


    *


    邕州的小雨一连下了好几天,荀还是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这次没能躲过谢玉绥,也没能找机会将人赶走,听卓云蔚说谢玉绥顶着一身血将他抱进来,那血全是他吐的。


    荀还是想不到一身的血是多少,算算自己如今这小身板即便把血抽干了都未必能有一身,估计卓云蔚又是夸大其词,反正他没看见谢玉绥一身的血,所以不会承认。


    荀还是躺在床上当了几天的祖宗,谢玉绥在墓穴里时说自己要走,可真出来后却没有急着离开,做了几天的杂役,每天端茶倒水熬汤药。刚刚脱离汤药没几天的荀还是又被药腌入味,俨然一个行走的药罐子。


    自回来后荀还是再没出过门,听卓云蔚说外面快闹翻天了,三个门派的人在风鸣岭死伤惨重,好不容易爬出来一个话没说利索就咽气了,最后一个活的都没有,以至于那三个门派连墓在哪里都不知道,无处宣泄的后果就是三个门派对立了起来,最后约在风鸣岭要一较高下。


    荀还是听这话时正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嗑瓜子,卓云蔚则绘声绘色地讲着凤鸣山上的打斗,说到激情处还比划了两下。


    “你上山去看了?”荀还是将瓜子皮扔到纸上,拍了拍手上的皮屑,“可见着穆则了?”


    “啊……那倒没有,说起来好几天没他的信儿了。”卓云蔚说这话时一点都不担心,甚至因荀还是打断他讲故事而有些不高兴,比划着准备继续先前没说完的话,结果又被荀还是摆摆手打断。


    “那几个门派就算不斗过段时间也该消失了,皇帝想整治江湖,大的门派没能力没精力搞,就只能弄点小的杀鸡儆猴,你看这三个不就送上门来了吗?这事儿让方景明去解决就行。”


    方景明是天枢阁的老人了,比荀还是进去的还要早,据说是上一任阁主在他还小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的,自小就跟在老阁主身边深受信任。他办事能力一流,可惜是个哑巴。


    正因为是个哑巴,所以许多事情皇帝都喜欢交给方景明。


    方景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在东都,去了焦祝国办事,估摸着这几天也快回来了。


    卓云蔚不太喜欢方景明,或许是因为先天有残疾,那个人极其孤僻,跟什么人都合不来,给人阴森森的感觉,正好和卓云蔚的性格相反。


    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卓云蔚站到了一侧,荀还是赶紧把瓜子收了起来,囫囵个地塞到了卓云蔚怀里,擦了擦嘴将自己塞进被窝里,而后柔弱地唤了声:“进。”


    这几日卓云蔚已经习惯了自家阁主的变脸,从最开始的震惊逐渐变得麻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配合着阁主将瓜子塞到衣服里,保证没有露出破绽后中规中矩地站在一侧不吭声。


    房门被人推开,谢玉绥端着药进来,瞥了一眼卓云蔚后视线落在地上——床边脚踏处尚且残留着未来得及毁灭的瓜子壳。


    谢玉绥将药端到荀还是面前,看着荀娇娇柔弱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地坐了起来,随后冲着谢玉绥摆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轻声道;“辛苦王爷了。”


    说罢接过药碗,闻着冲鼻的苦味整张脸皱到了一起,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将嘴唇碰到药碗,将苦药一饮而尽。


    谢玉绥收回药碗却没离开,将碗递给站在一侧的卓云蔚。


    卓云蔚见着面前的空碗下意识接过去,而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谢玉绥,谢玉绥没有看他,但是他接到了荀还是向门口一瞥的眼神。


    这几天戏码看多了,一个眼神卓云蔚就知道荀还是什么意思,嘴角一咧乐得地出了门——接下来的剧情他大概能猜测,要不了半个时辰,这位王爷就会黑着脸出去,之后消失半天。


    卓云蔚出门后哼了个调子,没急着将碗送到厨房,屋子里面的戏见不到,谢姓王爷出门时脸上精彩的表情还是很有趣的,所以他坐在廊下,靠着柱子,从旁边地里揪了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


    自卓云蔚走后,荀还是就靠在床上等谢玉绥下文,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对方开口,自己嘴里的苦味却越来越重,他觉得今天的药味似乎比先前的重很多,嘴里难受的紧,最后一个能指使的人出去了,这一任务就只能委屈王爷了。


    荀还是刚要讨一杯茶,嘴巴张开的瞬间却立刻被塞了个东西直接压在舌头上,原本要上卷的舌头被压得平平展展,那一个“劳烦”也就直接堵在了喉咙里。


    他砸吧砸吧嘴,感受着嘴里的味道,甚为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而后又想起自己现在还病弱,不能表现得太过,随即没骨头似的歪斜到枕头上,柔声道:“辛苦王爷操劳,不知王爷将人支走可是有事?我现在虽身体柔弱,但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帮,您开口吩咐便是。”


    谢玉绥看着面前娇娇弱弱的人,苍白的脸上自洗漱干净之后,细小的伤口就显得更加明显,嘴唇上依稀能看见牙齿咬过的痕迹——那张过于漂亮的脸上添了伤口后委实有些暴殄天物的感觉,不由生出一点遗憾来。


    好在这种伤口不会留疤,月余也就痊愈了。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将那颗梅子吃完,这才将一个小纸包放在被子边缘:“吃零嘴便吃,避讳着我作甚,当我是洪水猛兽?”


    “王爷玩笑,我如今身弱,哪有胃口吃零嘴。”荀还是低头看向纸包时正好瞥见床边的落下的瓜子壳,不动声色地想要将它勾进被子里,结果手指刚从被窝里伸出来就被压住。


    一只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好压在被子边缘,荀还是那根手指惨遭连坐一起被压在了下面。


    此时瓜子皮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他的脑子尚未来得及给予指示,向下的指肚就已经调转向上,在那个温热干燥的掌心上勾了勾。


    谢玉绥本意是想掸去床边的那点罪证,结果没想到恰巧蹦到了一个不安分的爪子,又恰巧被那个爪子挠了一下。


    圆滚的指尖在手心上抓一下并不疼,带着点痒,顺着皮肤似乎一直向上游走,整条胳膊都有些发麻,然而不出于什么心思,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抽回手,当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那根作乱的手指,而手指主人此时正挑眉看着这一幕。


    如此的场面着实有些尴尬,虽然最开始是荀还是主动,但一根手指的主动怎么都不能成为罪证。


    谢玉绥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眼看着荀还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得意,他脑子一闪,直接将那只手摊放在被子上:“我看看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牵着的手虽然放开了,荀还是却攥着拳头迟迟没动,谢玉绥疑惑地抬眼看向荀还是,却只看见荀还是一脸戏谑。


    “怎么……”话刚说完,他眼睛再次落到手上时就已经发现了问题——受伤的不是这只手。


    如此一来就更尴尬了,谢玉绥抿嘴没有说话,那只攥成拳头的手也已经松开抓着被子,荀还是笑得前仰后合。


    谢玉绥有些懊恼:“有这么好笑吗?”


    “哈哈哈!”荀还是笑的十分开心,眼看着谢玉绥的眉眼也染上了笑意,他倾斜着身子歪头瞧着谢玉绥,随后慢慢收了笑意,只留下一个上挑的嘴角,问道,“你说你不喜欢我,如今又对我这般好,到底是因为你口是心非,还是真的为你父亲的那封家书?”


    谢玉绥表情有片刻的停顿,其实他也说不清,最开始救荀还是的时候确实一大部分是因为家书,后来察觉到荀还是的身份时也有片刻的犹豫,说是完全出于好心那是不可能的,只为了一封家书也有些假,最后决定救他其实还是因为荀还是的身份。


    这话谢玉绥自然不会说,就像荀还是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他为什么非要将谢玉绥拉到东都一样。


    谢玉绥看着荀还是的眼睛,叹了口气说:“为什么要将话说明白呢,有些事情一知半解才是最好的时候。”


    了解的太深,再美好的东西都会露出丑陋的一面。


    荀还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之后没再追问这个话题,眼角瞥向谢玉绥搭在床边的手,不由分说地拉了上去,还是用着绑着绷带的那只残手。


    谢玉绥乍一被拉住时下意识后撤,听见荀还是哼哼唧唧的声音顿时不敢动了。


    绷带缠着手掌一大圈,依着皮肤,一时有些分不出二者谁更白,倒是显得荀还是更可怜了。


    不过拉个手而已,便由着荀还是牵着。


    荀还是正用眼角偷看谢玉绥,见他没有动作之后暗笑了一下,猜到谢玉绥不会与他计较,就是为了卖惨才故意用着受伤的那只手,而后一点点将那只手拉到自己的面前,又一起拉进了被子里,见着谢玉绥越来越黑的表情后,嘿嘿一笑。


    “王爷可不要跟在下一般见识,我受伤了,心里空落落的,得找个人陪着。”说完荀还是直接滑进了被窝里,抱着谢玉绥的那只手就不松。


    谢玉绥这几天天天见着荀还是耍无赖已经习惯,难得的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抽回来,由着荀还是牵着,结果那人不知道在被窝里做什么小动作,窸窸窣窣一会儿后,一处柔软压在了食指指节上。


    荀还是干这事儿时脸上笑容别提多恶劣,可有着被子的遮挡,却是将那既不纯真也不善良的笑容全都藏匿了起来,无须再费心思管理表情,如此一来,所有的感官就都集中在那只被他抓住的手上,也就清晰的感觉到,当他嘴唇印上去的那一刻某人哆嗦了一下。


    因着这一下,荀还是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以至于鼓起的被子也跟着颤抖,过了一会儿听头顶那人声音悠悠,带着点无奈道:“逗我这么有意思?”


    “嗯。”荀还是一点都没客气,探出了半个脑袋坦然道,“特别有意思。”


    谢玉绥脸上的无奈更甚。


    见着这一幕,荀还是有些好奇:“你都是没脾气的吗?我们认识这么久,似乎都没见过你发火,就连上次我刻意踩着你的逆鳞,你都只是一言不发的离开,当真是没有脾气?”


    “有,只是你没看出来罢。”谢玉绥轻笑一声,“你这是承认刻意气我了?”


    荀还是觉得自己真是个坦诚的人,为什么江湖上都说他嘴里没一句实话呢?看,这位王爷问什么他不就答什么,多好。


    他在心里默默地把自己夸了一顿,而后表情就有一点嘚瑟:“刻意是刻意,但也是实话,王爷不信我也没办法。或者说,王爷实则对我情根深种,以至于仇怨当前都能安然自若,对我倍加照顾,真让我受宠若惊。”


    说完他将谢玉绥的手又拿到面前想要亲亲,这次谢玉绥没再给他机会,抽手的动作十分快。荀还是也没想着还能得逞,甚至都没有用力拉着,所以谢玉绥轻松地就将手抽走了。


    荀还是借着这事儿又笑了一会儿,那笑容太过耀眼,让谢玉绥的眼尾跟着有些许柔软。


    那天他带荀还是回来时场景委实吓人,卓云蔚说吐了他一身的血并未夸张,谢玉绥当时还在想,一个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吐也吐不完似的,和着雨水腥味甚重,直到今日,谢玉绥感觉自己的鼻尖还缭绕着那股味道。


    之后荀还是一连烧了两日,直到第三日意识才慢慢清醒,不知道这人性格就是这样,还是从前日子磨练成如此,只要睁了眼似乎就已经痊愈,性子恼人不说还不听话,怪不得被穆则盯着禁酒。


    这几日喝着谢玉绥给的药,荀还是精神好多了,脸上不再灰败,虽说依旧苍白,至少还是个人。


    谢玉绥知道荀还是之所以这么闹腾,就是想让他看见他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担心,想告诉他,你可以走了。


    说到底,荀还是还在赶谢玉绥。


    天气如今已经有了温度,窗户大敞着,屋外一连几天都未曾见到太阳,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瓦砾,而后顺着房檐落到地上啪啪作响。如今乌云没有前几日那么低沉,天光也还算亮堂,透过窗户打进屋里时十分柔和,尤其是映在荀还是的脸上,让他原本就苍白的脸看起来像是白玉一般,光落在长长的睫毛上再映入眼里,像碎落的星河。


    谢玉绥坐在一侧看着荀还是弯起的眼角,过了一会儿开口:“过段时间我确实要回祁国一趟,那边有事情等我处理。”


    荀还是:“何时启程?”


    “再过些时日吧,倒是不急。”谢玉绥道,“你这身体如今看着好了很多但也莫要再折腾,这样下去恐怕你三年之期也活不到。”


    “王爷玩笑。”荀还是的声音染上了一些郑重,“上次您说三年之期还是年前之时,现在细算下来,也就两年半了吧,跟折不折腾的没什么关系。”


    谢玉绥:“我是说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荀还是抬眼,“王爷且去办自己的事情就好,无需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心神,感谢王爷此次出手相救,日后荀某自当多加注意,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两年半的日子过满,不会负了王爷的好意。”


    荀还是话音平静,然而谢玉绥还是听出了他藏匿在其中的不悦,遂软下态度道:“虽说那毒暂时没有头绪,如今按着我给的方子调理身子或许能再拖些时日,只是莫要再将自己置身险境便是。”


    荀还是:“王爷所说的险境可是那墓地?王爷可知那墓地里葬的是何人?”


    谢玉绥未答。


    荀还是提着嘴角,看起来像是笑着,然而那笑意未曾蔓延到眼睛,只停留在嘴角处,很快又消失。那日他跟神秘人说话时未曾点破埋葬之人的身份,他估计谢玉绥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才能表现得如此淡然。


    “王爷且先忙着吧,若只是因为一封家书而对我如此照顾大可不必。”荀还是靠坐着,一收从前的轻浮,如今的模样倒是和他寻常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人没有心肺,即便王爷对我再好,也不会为了这些恩情为您做些什么,更何况老王爷之事确实因我而起,不知道王爷您究竟听了什么见了什么才会不相信我的话。”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不过我这人确实挺没信誉。”


    “你似乎很自豪?”


    “自豪谈不上,但也没觉得不好。”荀还是不是很想就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事实上除了调侃以外,他似乎没什么可以和谢玉绥说的话,到这里就收了声没再开口。


    两人就这样静对着听了会儿雨,正当荀还是以为谢玉绥要走的时候,谢玉绥却突然前倾给他盖了盖被子。


    “原本这些话我想下次来了再跟你说,但如今看来,估计我走了的话你又不知道要作成什么样子,那我们今天可以在这里谈谈。”


    荀还是由着谢玉绥将他裹成个粽子,疑惑道:“你想谈什么?”


    “谈谈……”谢玉绥重新坐了回去,目光灼灼地盯着荀还是,“比如,谈谈那个墓里为什么会葬着我父亲,谈谈你将我引到东都后想利用我做饵这件事,再谈谈,你妄图复刻当年邾国起兵攻打祁国,想要邾国皇室彻底消失这件事。”


    谢玉绥每说一个谈谈,荀还是的眼睛就瞪大了一番,尤其是到最后,即便再控制,他也感觉到自己呼吸逐渐急促,盖在被子里的双手狠狠抓着褥子,一道轻微的撕拉声掩盖在雨声之下。


    “你……”


    看着荀还是准备开口,谢玉绥率先抢话:“你不必急着否认,我原本就猜测为何我那位皇叔到现在都没催着我回去,虽说他将我放置边缘,为了名声着想,也不应该让我在外面晃荡这么久,如今看来应该是你跟他有所联系,又或者许了他一些好处,作为交换便是让我到这邾国。”


    “你不用否认,起初你的打算是什么我不太知道,但是在从墓里出来之后,你似乎更急于将我赶走,是原本的计划做了调整还是我已经没有用了?”


    荀还是抿嘴不言,他不太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尤其是对方当着他的面剖析他的计划。


    “所谓的跟梁家复仇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你是想借此激发皇帝和太子的矛盾,让他们内斗,加快邾国的内耗。当然邾国内耗是不够的,邾国存在百年,简单的消耗并不会动其根本,此时就需要有外忧。焦祝那些小国不堪大用,接连引发邾国对周遭小国动手的话太过明显,就需要找一个野心勃勃、能力却不低的国家来抗衡,如此你便选中了祁国。”


    “两国交战绝非小事,按照邾国现在安逸的程度,一般事情也不会让他们动了出兵的念头,而祁国又还在发展国力,整体建国时间没有邾国时间长,所以国库也比不上邾国充盈,也背不起让百姓民不聊生主动发动战争的名声,我那位皇叔最注重名声了,暴君这两个字绝对不可以跟他有所牵连,那就必须要邾国主动才行。”


    “想必荀阁主十分清楚邾国皇帝心中有一根刺,那便是早年他为了向祁国名正言顺发兵,便将一个祁国王爷打上了奸细的名义,并因此烧掉一整条街,如今你想复刻当初的阴谋,就必须有一个有地位并且有争议的人出现在东都。”说到这,谢玉绥脸上表情依旧平静,完全没有被利用后的恼怒,甚至还能对着荀还是笑,“这便是我出现在东都的原因吧。”


    起初听见那些话时,荀还是的表情确实有片刻的崩坏,但当那番话说完时,脸上的震惊逐渐消失,甚至比之前和谢玉绥说话时还要平静。


    “你许了皇叔什么要求?”谢玉绥问,“总不会是我的命吧。”


    “不是。”荀还是没有对此作出一丁点的辩解,平静地说道,“与你无关。”


    谢玉绥点点头:“既然不是我的命,那就是邾国皇帝的命了,看来你当初入天枢阁就是为了颠覆邾国,我父亲要是知道自己当初见的小孩儿如此有情有义,想必也会欣慰。”


    “呵……”荀还是突然笑出声,“他应该正在后悔救了我,若非是我,他也不会惹上杀身之祸。”


    “所以当初指认我父亲是内奸的人为何人?荀阁主就不必再往自己身上拦责任了,我话既然已经说开,希望荀阁主也能坦诚,这样说不准我还能帮到你。”


    “帮我什么?王爷准备亲自带兵达到东都吗?”荀还是不以为然,“王爷把我想的太好了。”


    谢玉绥:“好好说话。”


    荀还是一噎,闭嘴扭过头。


    谢玉绥:“对于你把我当饵这件事我可以不追究,你想在邾国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但是墓的事情我会自己调查,你最好不要在这上面做太多事。”


    “你这是威胁吗?”


    “如果你觉得是的话也可以,还有,你最好等我回来之前消停一段时间,不然我不介意将你绑了带在身边。”谢玉绥冷哼一声。


    荀还是觉得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鱼肉,被谢玉绥拿着刀不停解剖,越听越难受,正想做一回乌龟找个借口将人赶出去睡一会儿,结果最后一句话直接将他从周公那里拉了出来,如此一来他顿时有了精神:“怎么绑?要关小黑屋吗?”


    谢玉绥一愣,对着他脑袋敲了一下:“天枢阁里到底教了些什么东西。”


    荀还是短暂地皱了下没眉,揉揉脑袋:“你没听说我原本进天枢阁是为了送给别人的玩……”话还没说完,头上就又被来了一下。


    “那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教你怎么好好说话。”谢玉绥站在床边,敲完脑袋后又在上面揉了揉。


    荀还是被揉的一愣,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记忆里只有小孩子才会被揉头发,而他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残存下来的大多和杀戮有关,所以这一次让他彻底愣了神,倒是让谢玉绥揉了个彻底,只是在他撤手的前一刻荀还是率先反应过来,紧接着抓住那只乱动的手。


    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谢玉绥:“王爷这又是何意,真将我当成儿时玩伴?”


    谢玉绥:“且不说我没有玩伴,即便有,像你这样也早就被打死了。”


    荀还是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谢玉绥的手腕:“那这又是作何。”


    作何……谢玉绥其实也不知道作何,只是下意识做了。


    荀还是眼底暗潮汹涌,心里不知怎么的突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情绪,这一刻他似乎见不得谢玉绥这样温柔的动作,也看不得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因为这股情绪,甚至忘了自己还在装一个病人,突然暴起,扯着那个手腕直接将人甩到床上,欺身而上,瘦弱的身体暗藏着强大的力量,谢玉绥一个不防当真被荀还是得逞直接压倒身下。


    被子跌落,梅子顺着脚踏弹了几下后滚得老远。


    荀还是穿着雪白的里衣压在谢玉绥身上,一只手撑在他耳边,另一只手依旧拉着谢玉绥的手腕,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荀还是眼睛深邃,看着谢玉绥眼底自己的倒影。


    “王爷这是要回应我?”


    谢玉绥不得不承认他对荀还是提防越来越少,以至于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得了现在这个境地,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不能就在这床上打起来,若是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荀还是不知道自己沾了名声的光,手指沿着谢玉绥的脸颊滑动,最后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轻轻一按:“若是王爷真有此意,那我就收回起初的话,我发现王爷回应我也挺好的,总比一个人唱独角戏要有趣的多。”


    “我记得我说过,我确实与父亲很像,荀阁主莫要混淆了自己的感情。”


    谢玉绥这话说的太过一本正经,若是寻常时候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换成现在这个状况下就显得过于滑稽,滑稽到荀还是落在喉结的手指一顿,之后视线才慢慢移到谢玉绥脸上,一言难尽地迎上他的目光:“你不会以为……我喜欢你父亲吧?”


    谢玉绥:“荀阁主不至于做出有违常理之事。”


    “那你说这话又是为何?”


    这次谢玉绥没有答话。


    荀还是盯着谢玉绥近在咫尺的脸想了想,随后恍然:“你以为我对这张脸有所依赖,所以将那种依赖认知成不同的感情,才会对你如此?”荀还是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最后噗嗤一下笑出声,“王爷果真可爱。”


    谢玉绥脸色不是很好看,但荀还是却很享受现在:“虽说我命不久矣,但因着这张脸也曾让许多人趋之若鹜,若是王爷想……”


    他手指逐渐向下滑动,挑动着谢玉绥的衣领,指腹在锁骨上下流连,眼看着那只手越来越不安分,谢玉绥突然抓住荀还是作乱的手,趁荀还是不注意一个用力,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荀阁主自重。”


    两人处境倒调,荀还是头嗑在床上发出咔哒一声,他睫毛一颤,随后抬眼皮看向压在身上的人:“王爷这就不讲理了,到底是谁不自重,如今我可是被您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谢玉绥听此言赶忙就要起身,然而衣领却被对方拉住,上身起了一半立刻又被拉了下去,这动作太过突然,鼻尖直接撞在一起。


    太近了……谢玉绥看着面前勾人的眼睛,只要再往前一点,那道屏障就会被击得粉碎,原本还可以当成是荀还是的轻佻,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不再是简单的调戏可以涵盖的过去。


    呼吸纠缠在一起,谢玉绥甚至能看到荀还是脸上细细的绒毛,一道血痂横在鼻梁之上,让他原本恼人的脸上多了点楚楚可怜,若不是看见荀还是眼底那点一闪而过的戏谑,谢玉绥差点就沉浸在这暧昧的氛围里。


    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敢说话,这样近的距离动动嘴皮就可能擦到一起。


    这气氛太奇怪了,谢玉绥眉头越皱越深,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顺着对方的呼吸进到了血液中,他感觉自己似乎也中了和荀还是一样的毒,通过气息盘踞到经脉中,一点点沿着血管流到心脏,而后蔓延至全身,酥酥麻麻的,让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挣脱离去。


    错过了最佳时机,再反驳或者挣脱看起来就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做了这么多年王爷,即便总被人看轻,却还有骨子里的高傲,而那点高傲此时都用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甚至没注意到现在这个动作有多么危险。


    这点危险并不危及生命,而是来自身下的人。


    荀还是向来对自己很了解,他不可否认在最开始见着谢玉绥时确实因着他跟老王爷过于相似的脸才被吸引,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毕竟他跟老王爷接触的时间并不长,只能记得一个大致的模样,那时候他才几岁,二十年下来即便当时记得再清也都忘了。


    一如话本子里所说的,有时候让人心动的未必是威胁生命之际,对方奋起挡箭的动作,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逆着阳光的回眸。


    荀还是知道,自己对谢玉绥的好感建立在老王爷之上,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当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以后,再想去亲近一个人就太简单了,至于从何时心动已经记不清了。


    感情说到底是一笔糊涂账,追溯再远也很难算得清,但是另一笔账还是算得清的,荀还是原本引谢玉绥来东都不只是想要邾国出兵以致内外消耗这么简单,当年若单单只是一个邾国,如何能让谢炤元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荀还是想的从来都不是邾国一个国家,他想要邾国和祁国一起死。


    这话他不会对谢玉绥说,事实上他原本将谢玉绥引到东都前,原计划里谢玉绥会有一个和谢炤元一样的死法,然而事到临头计划还是更改了,所以他选择和太子合作,也有了那一次跟太子的交谈。


    如今他的计划里又多了一条,要将谢玉绥从其中摘出去,不单单出于自己的情感,也是因着谢炤元——起初他曾以为谢玉绥是个狼心狗肺之人,明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于一场阴谋,明知道祁国王座上坐的那个人是杀父仇人,却还能安然地做着他的王爷。


    直到那次在东都城外遇刺,荀还是刻意将刺客留给了谢玉绥处置,虽说那次处置荀还是没有过问,但在东都城下相当于天枢阁家门口,如何能逃得过他的眼睛,自然也就知晓了谢玉绥所问之事。


    哪里来什么纯良王爷,不过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刺客被折磨的没了个人样,颠三倒四没说出太多有用的话,谢玉绥虽说没有主动问问题,但是荀还是看时看出了谢玉绥想要知道的事情——谢玉绥之所以着急要谢炤元的手书,很有可能跟他在祁国谋划的事情有关。


    荀还是曾大胆猜测了一番,或许他在等一个时机,起兵造反。


    当然这一切都是荀还是的猜测,并无实据,荀还是对此也无甚关心……从前无甚关心。


    如今他想,反正岁月只剩下三年不到,及时行乐又如何。只期盼着谢玉绥能一如从前般不要动心,不要有感情,能给他一个胡乱折腾的机会,他只想在死之前少有的为自己做一件事。


    荀还是拉着谢玉绥衣领的手一直没松,弯着眉眼道:“我可是给过你离开的机会,你自己不珍惜,怪不得我。”


    这句离开一语双关,包含着身体,也包含着荀还是给出却不想要回应的感情。


    谢玉绥没听过这么不讲理的话,若非他留在此处,此时荀还是的丧事都该要办完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为自己辩驳,结果话尚未出口衣领又是一紧,眨眼间两个人仅剩的那点距离因为荀还是突然的动作消失不见,两唇相撞,所触之处一片柔软。


    第54章 第 54 章


    不知道哪阵风将屋外的雨带进了窗户里,打湿了窗台边的桌子,湿了上面平展开尚未用过的宣纸,雨水如墨般散开。雨水敲打着窗棂,像是一首乐曲,富有节奏地哒哒作响。


    雨水止在了窗前方寸之地,风却不那么安分,穿过层层帷幔飘进了屋里,傍夏天的风到底还是过于柔和,堪堪到了床位就只剩下一点点力道,卷着纱幔颤了两下后悄无声息。


    没了风也没了雨,本应该安稳的床却传来细微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挣动,也似乎有人在压抑。


    突如其来的亲密像是点了谢玉绥的穴道,他瞳孔骤缩,一时反应全无,任由荀还是的舌头在他薄唇上描绘了一圈。


    柔软的小舌在唇缝间摩挲,谢玉绥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五感皆被牵着走,鼻尖满满的青竹味,带着一点悠悠的血味,甜腻腻的。


    荀还是做这事儿时并不如表面上那样自若,到底是第一次干这档子事儿,虽说平时跟谢玉绥说话不着四六,但也止步于说话上。


    他常年穿梭在血腥里,既没时间也没精力跟什么人调情,见过的风花雪月估计还没谢玉绥多,更别说对什么人如此亲近过。


    不过这话说出去估计没人信,就他那样祸国殃民的脸,看着就不像是个安分的主,虽说他其实本人安分极了。


    出格的事情既已做出,荀还是不是个矫情的人,凭着感觉去探寻对方的气息,轻咬着对方柔软的唇瓣,呼吸纠缠,徒生一室暧昧。


    直到一次不经意的撕咬咬破了谢玉绥的唇角,谢玉绥猛地回神,意识回笼的瞬间便感觉到软舌正在舔舐着他的唇角,满是挑逗。


    谢玉绥浑身一僵,理智终于重新爬了回来,已经没眼看多看,双手撑着床意图从这出格的纠缠间挣脱出来,然而头刚抬起就被荀还是摁了回去,牙齿相碰,鲜血浸染唇齿。


    谢玉绥危险地眯了眯眼睛,打量着荀还是近在咫尺的表情,因着太近,难得地在荀还是的脸上看见了一点点红晕。脖颈上的手拷镣一般让他动弹不得,谢玉绥心下一沉,用力咬了下去。


    荀还是吃痛松手,摸了摸自己惨不忍睹的嘴唇:“你是属狗的吗?”


    谢玉绥趁机挣脱桎梏,抓住荀还是的两个手腕举至头顶,垂眼看着沾了血迹的嘴唇——平时因着他身体不好,这一处也是看不出颜色,如今因着剧烈的摩擦却像是染了胭脂。


    谢玉绥面无表情:“你是不是找死。”


    荀还是似乎觉得自己骚得不够,舌头顺着唇缝舔了一圈,将那点血迹带到了舌头上,喉结滚动,随即轻笑一声道:“怕王爷过于矜持,给您个台阶下,我都这么主动了,王爷就不曾有片刻心动?”


    一贯温润的嗓音染上了点沙哑,像极了藏于深山里的妖怪,善于蛊惑人心,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诱惑,勾着谢玉绥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荀还是在墓里时,曾用力咬破嘴唇以保持清醒,如今旧伤未好又添新伤,薄红的眼尾含着水意,看着楚楚可怜却又让人生出一种想将他蹂/躏更惨的心思。


    怪不得那么多江湖人窥视着天枢阁阁主的容貌。


    谢玉绥深吸口气,强压着内心的暴虐,咬牙道:“阁主请自重。”


    荀还是原本还想继续浪,敲门声突地响起,敲散了一室旖旎。


    两人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又僵持片刻,谢玉绥瞧着荀还是老实没再多动,本以为到此应该止步了,他意欲松手起身,不成想荀还是一只胳膊立刻环上脖颈,挑眉道:“不如就这样让人进来?”


    “你……”谢玉绥难以置信。


    这人的脸皮当真比鞋底还厚。


    谢玉绥用力掰开荀还是的胳膊,看着他那双瞪大后依旧漂亮的眼睛,刚升腾起来的火气就这样被盯没了,最后叹气道:“别闹。”


    充满无奈的两个字属实取悦了荀还是,他低笑两声,趁其不备撑起身子在谢玉绥的唇上啄了一下:“这次先饶了你。”


    谢玉绥眯着眼睛,开始怀疑荀还是是不是见谁都是如此轻浮,心中火气再起,骤然想起了永极楼里的那些晃动着腰肢儿形形色色的人,冷哼道:“看来荀阁主是想尝尝做青楼小倌是什么滋味。”


    荀还是听见这话一愣,谢玉绥趁机翻身而起,站在床边整着被压皱的衣服。


    荀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玉绥,正当对方准备扬声唤人进来时,他才反应过来谢玉绥说了什么,突然轻笑一声,眨眨眼睛道:“永极楼的小倌哪有我好看,然而王爷非要做柳下惠,送上门都不要。”


    谢玉绥刚要唤门口之人进来,声音抵在喉咙里又被他收了回去,被荀还是那模样直接气笑了,躬身上前,双手撑在床上:“荀阁主这是缺男人?”


    “缺你。”荀还是舔着嘴唇,残破的嘴唇因着方才的摩擦染上了一点蜜色,好像先前经过如何激烈的情事一般,让人很难不想歪。


    谢玉绥实在是受不了他现在这样,捡起地上的被子将荀还是从头盖到脚,眼不见为净。之后未再多停留,他怕多待一会儿会控制不住一刀捅了某人。


    门拉开的瞬间,谢玉绥恰巧看见对方的手停在半空中,许是因为等了久了还没听见动静想再敲门。


    谢玉绥冲着对方点点头,擦肩离开。


    卓云蔚在院子里吃了半天的冷风,远远见着谢玉绥出来后赶忙站了起来,今天等的时间有点久,从前也就一炷香的时间,今日竟过了半个时辰。


    原本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去敲门时他还有些幸灾乐祸,没想到真把人敲了出来。


    眼看着那人进了门,卓云蔚小跑着过去。


    推门而入,他见着荀还是正趴在被子里,懒懒地抬着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那眼皮又耷拉下去。


    卓云蔚手里尚且拿着先前盛药的碗,随手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站到一人身侧,打量了一圈后嗤笑一声道:“全须全尾啊,可惜了。”


    穆则瞥了他一眼,因着荀还是在场没有理他。


    卓云蔚调侃一句也就收了神通,虽然他有时不着调,但是当着荀还是的面还算老实。


    荀还是趴在床上闭眼歇了一会儿,方才跟谢玉绥一番闹腾后头有些晕,亏着这头晕才放了谢玉绥,不然某阁主好不容易下决心要吃的肉,哪能这么简单就让他跑了。


    缓过劲儿,荀还是拾了声音正色道:“你出来的时候可曾见着可疑的人?”


    没有寒暄,没有废话,面对下属的荀还是一贯直奔主题,连最起码的笼络人心都懒得做,而那些不着调大多也都是留给了谢玉绥,在其他人面前,他只是个阴晴不定的魔头。


    穆则早就习惯荀还是的风格,并不会因为少几句关心就心生怨念,能回来能站在面前就够了。


    “未曾见到可疑之人。”穆则疑惑,“除去那三伙人以外并未见着可疑人,也或许是因着甬道里的毒药导致视觉听觉短暂地出现了偏颇,不能保证这期间没有可以人出入。”


    这是实话,荀还是点点头,未对此有所苛责。


    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在人群里,又跟在身后不被发觉,显然身手不凡更是有了万全之策,不然怎么敢孤身一人前往,只可惜那时荀还是急于开墓,并未与那人过多纠缠。


    这事儿暂且只能搁置,荀还是想起另一件事:“不知何人放出消息,说我作为钟家小公子被找了回来,图谋钟家的财产,我们来的时候还算低调,之后也是作为客人暂居于此,钟小公子失踪多年,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多人关注,也不应该与我们有所牵连。”


    “阁主是怀疑有人给我们下套?”


    荀还是沉吟道:“怕是为了限制我们的行动。邕州城地界不大,很少会有新鲜事儿,我们这种送上门的想必街坊邻居很乐意多做打听,钟家之事已是陈年旧事,知道的人多是老人。虽说我们到邕州并未掩藏踪迹,但是消息未免传的太快了,意图以百姓之力控制我们的行踪,这事儿不简单。”


    穆则点头:“这事我等下去查查。”


    荀还是:“莫要声张,就看看是谁在幕后操纵就行。”


    “好。”穆则应下,转而又想到关于钟家之事,遂问:“那钟老夫人的委托,可需要我们派人在东都探探?”


    “探探吧,哦对了,方景明要回来了,这事我今天跟卓云蔚提过,你也当心。”


    方景明究竟站在哪边很难判断,他这个人心机很深,情绪从不外露,虽说长时间替皇帝办事,却又没有表现出与皇帝多么亲近,也没有因为荀还是这个年轻于他的人上位而心生不满。


    又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卓云蔚和穆则一起出门,出门前穆则将门窗都关好,确定荀还是身上盖着棉被才放心。


    卓云蔚瞧着穆则一系列动作在内心连连惊叹——真不愧是在他到宅子之前,唯一一个被荀还是留在内院的人。


    门窗遮住了屋外大半的雨声,荀还是强行掀开眼皮又看了看周围,确定屋内没有其他人,翻身扯着被子将自己裹个严实,眼睛一闭见周公去了。


    穆则带着卓云蔚出门后并未急着离开,一时做了守卫站在廊下,卓云蔚也跟着站在一侧。两人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偶尔有雨水被风吹了进来,正巧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虽说即将入夏却还是有些冷。


    过了会儿穆则开口道:“阁主的身体……”


    “我知道。”卓云蔚少有板正了脸,一只手探了出去,雨水敲打在手掌上顺着指缝滑落,“虽说你们都没有提过,但是我也能猜到。”


    穆则转头看他。


    卓云蔚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难看:“那些事情你们从未避讳我,即便再没脑子我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你放心,无论怎么样我都是站在阁主这边。”


    穆则盯着卓云蔚看了会儿,之后噗嗤一下笑出声。突如其来的笑声将卓云蔚打得措手不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着穆则当着他的面笑的这么明显。


    两人难得的相处这么久还没拌嘴,卓云蔚玩笑道:“怎么的,我表露忠心这么好笑?晚点我要去跟阁主告状,说你有异心。”


    “阁主不会在意。”穆则收回视线看着下落不停的雨,同时也收了笑容,“天枢阁里面有几个没异心的,阁主从来都不在意。”


    卓云蔚同样看着庭院,目光却放的更远:“阁主在不在意的,都不影响我站在阁主身边。”


    穆则没想到卓云蔚会说出这种话,诧异地转头,却见着卓云蔚异常纯净的眼睛。


    即便穆则跟了荀还是这么久,即便荀还是什么事都未曾避讳穆则,穆则也未曾背叛过荀还是,但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说不上信任,也说不上算计,穆则只做着自己认为的分内之事,畏惧是有的,敬重谈不上,就更不会像卓云蔚这样表明忠心。


    说句难听的,若是哪天荀还是跌落泥潭下场凄惨,穆则也可以毫不留恋地离开,这点荀还是本人也很清楚。


    那种可以付诸全部信任,将背后交于对方的关系在任何地方都可能司空见惯,唯独天枢阁不会有。


    如今看似荀还是稳坐天枢阁阁主的位置,然而在他命不久矣这条消息放出去后,他就已经不再安全,天枢阁里虎视眈眈的人会时刻盯着荀还是,像是黑暗里的毒蛇一样,等着将荀还是撕成碎片。


    见着这一幕,穆则少有地内心感慨,一方面觉得卓云蔚过于单纯,一方面又有些羡慕他的单纯。


    “看阁主的样子估计还要在邕州待上些时日,那位王爷这几天便会离开,他离开后阁主就该有动作了。”穆则第一次主动跟卓云蔚说荀还是的计划。


    卓云蔚并未表现出应有的好奇,伸手玩着雨水,半眯着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


    “说起来那位王爷怎么回事,不会跟阁主在屋子里打起来了吧,我瞧着那王爷的嘴破了,被揍了?”穆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话音方落,卓云蔚噗嗤一下笑出声,刚想对此发表意见,就听身后房门哐当一声被什么东西砸中,紧接着某阁主的声音悠悠传来。


    “阁主夫人也是你们能讨论的?快滚!”


    卓云蔚:“……”


    穆则:“……”


    作者有话说:


    某阁主:单方面宣布,即日起这就是阁主夫人了。


    某王爷:哦,提醒你最好跟属下将这段时间的事情都交代完毕,想来有段时间他们见不到你了。


    某阁主:作甚?


    某王爷:做你。


    亲亲不知道会不会被锁诶,虽然只是亲亲(某位作者真的越写越慢了,轻拍QAQ)


    第55章 第 55 章


    之后没几日谢玉绥便走了,临走前荀还是当着两个下属的面上演了一出被负心汉抛弃的戏码,无助可怜嘤嘤嘤了一路,最后某位负心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事实上自上次两个人都磕破嘴皮后,谢玉绥就没再给荀还是好脸色,药照常送,只是盯着荀还是喝完药就走人,一刻都不曾多待。


    这期间谢玉绥曾经将穆则叫到一侧,问关于当初他离开东都那段时间荀还是卧床之事。


    荀还是先一步已经跟穆则吩咐过,卖惨!使劲卖惨!


    穆则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干这种事儿,所以当谢玉绥叫住他问话的时候,穆则思来想去了很久,最后只挑他觉得比较凶险的场景说了一番——


    “很惨,吐了很多血,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一直发烧体力不支,几次差点以为活不下来了。”


    之后谢玉绥便一言不发的走了,穆则沉默地看着谢玉绥的背影,默默地给这位新晋“阁主夫人”送上祝福,希望佛祖保佑他长命百岁,至少要活的比他家阁主命长。


    话虽如此,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祝福委实不算是祝福,某阁主的小命如今也就剩两年半,那还是继续祝王爷长命百岁吧。


    再之后没两日谢玉绥告辞离开,荀还是在邕州又多呆了许久。


    白天依旧清闲地在院子里逗弄卓云蔚,偶尔带着卓云蔚一起调侃穆则几句,似乎这位在东都搅风搅雨的天枢阁阁主一日之内开了窍,安于享受生活,不再作乱。然而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不见月光的夜里,那间单独辟给他的房间里却安安静静,不见人影。


    因墓聚到一起的三个门派后来又在风鸣山上打了几次,原本不过是争一口气的打斗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演变成了门派斗争,最后竟是倾全派之力不死不休,混战过后到底还剩下什么不得而知,那段时间无一人愿意踏入风鸣岭,原本风过林间,留下的一串响铃般的乐曲,自那场争斗之后,风里带上了血腥的味道,隐约还能听见一丝哀哭。


    门派争斗人数众多,隐隐危及邕州城,朝廷因此增派兵驻守于此,重修安抚使司,另指一安抚使做督军用。


    有邕州做例,其他地域一视同仁。


    同年七月,朝廷下旨各地增派驻城军,限制江湖人进城活动,欲带兵器进城需提前报备,且单人兵器不得超过一件,去往何地所为何事都需一应报备登记在册,如若有偷奸耍滑者一应按谋反罪处理。


    以邕州为引,江湖人一度被打压在荒郊野外,虽心生不满却也不敢真的对朝廷对抗。


    此为后话。


    六月末时,荀还是应诏回了东都,结束了悠闲大半年的生活。


    因着太子在东都的那番作为,除了江湖人被打压以外,连带着梁家也受到了牵连,梁家公子梁弘琛被指到礼部,名义上梁公子能力卓越,于工部做工部侍郎未能人尽其才,故而迁至礼部,看似平迁,实则手中无甚实权,被扔到礼部整理典籍打杂去了。虽说此次未动梁和昶,但皇帝的意图尤为明显,就是为了打压太子的势力。


    尤其是后来皇帝明旨召回荀还是,天枢阁阁主归位,就像是将一把见血封喉的剑悬在朝中大臣的头顶上,凭着皇帝想砍谁砍谁,任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无法躲过那夺命鬼的毒手。


    除去梁弘琛以外,还有几个与太子交好的大臣被寻了个由头贬谪外地,提拔几个寒门学子入仕为官。


    此时太子被禁足太子府,此番禁令至七月才取消,待太子再从太子府出来时,朝廷已经换了半边天。


    倒是焦广瑞未曾因为与梁和昶之间的关系而受到牵连,不知是皇帝十分相信这位中书令,还是怕动的太多从而动了朝廷根本。


    经过这番动荡,再瞧着朝野众人,皇帝恍然惊觉朝廷依旧需要一把血腥的刀悬在高堂之上,才能镇住这些野心勃勃的臣子。


    荀还是此次回东都后,皇帝一改常态,未曾再给他送加了料的饮食,甚至还在他刚回东都就将人叫到宫中嘘寒问暖了一番,俨然一个慈祥的长辈,除去公事以外,将荀还是从头至尾关心了个遍,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挂了。


    荀还是从宫里出来时卓云蔚等在外面,穆则并未与他们一起回来。


    马车低调地停在宫墙边,荀还是穿着一身官服,上车之后拢了一件略厚的毛毯——即便太阳已经有了温度,他身上依旧泛冷,似乎他周围常年有一个冰罩,无论太阳多么热,都照射不到他的身上。


    卓云蔚将一个汤婆子塞到荀还是的手里:“这样急着召见可是有何吩咐?阁主你若是身子不适,让我去办便可。”


    “没有,就是突然发现我的重要性,不舍得我死了。”荀还是身体不好这事儿如今天下皆知,他没想着再瞒卓云蔚,也知道瞒不住,倒也坦然,“等会儿回去你做饭?穆则不在,厨子被打发走了,我们俩总不至于真要饿肚子吧。”


    卓云蔚没有接话,两根手指扣弄着毛毯的边缘,闷闷不乐。


    荀还是只是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真无吩咐,这段时间朝廷事情颇多,皇帝怕自己压得太紧将某些人压反了,所以才急着将我找回来做了护宅神兽,你当我这只看门狗是白养的吗?”


    听见此话,卓云蔚看向荀还是,过了会儿嘟囔道:“才不是看门狗呢,谁家的狗这么凶。”


    “你家阁主我这么凶,赶紧赶你的马车去。”荀还是耐心告罄,踹了卓云蔚一脚,“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做饭,要不到街上买点也行,左右那么大的宅子如今就只剩下咱们两个人。”


    荀还是的宅邸既没什么怕偷,也没什么怕看的,从前因着有卓云蔚在,倒是留了几个杂役和一个厨子,而这次出门人走的太干净,穆则怕人走光了,剩下的厨子和杂役成了靶子,被什么人劫持带走以为能问出些秘密,或者为了膈应荀还是直接下了毒手,总归是谁都不想看见的场面,故而在离开前穆则就会将人遣散干净。


    说来这杂役和厨子还是卓云蔚来了之后找的。


    宅邸一如既往的空旷,荀还是径直回了内院。


    院子里树上的桃花早已开尽,树叶葱郁,遮盖了小半个院子。


    荀还是进门站在树下抬头看了两眼,卓云蔚停了马车进来时就见着这样一幕。


    偌大的桃树下,一个修长纤瘦的身影仰头不知看向何物,因着今日穿着正式,头发同样高高竖起,苍白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透着亮,原本闲散的模样多了一点端庄。


    阳光透过树木间的缝隙投射到荀还是的身上,柔和的光线下,他周身的轮廓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周围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起来是那样岁月静好。


    卓云蔚有些不忍心打破这样的场景,即便看了再多次,他依旧会在不经意间被那张脸吸引,会出神,会想若是这个人没有进天枢阁会怎样,若是他身在富贵人家娇生惯养长大会怎样。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看起来再美好的一个人,他的双手依旧被鲜血浸满,身上带着数不清的罪孽。


    卓云蔚不自觉地靠向一旁的柱子,半眯着眼睛,瞧着这一幕隐隐出神。


    正当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眼神越来越空时,树下之人身形未动,嘴唇微张,温润的嗓音里带着些薄凉。


    “既然来了躲在那作甚?难不成还要我去请你?”


    卓云蔚一惊,以为自己的心绪被发现,歪斜的身子倏地站正,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我没躲着,我一直站在这。”


    “没说你。”荀还是拢着双手,转过身看向卓云蔚背后,“难不成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劫人?”


    “嘿嘿嘿,我哪敢啊。”


    声音从卓云蔚背后传来时吓了他一跳,慌忙地往前跑了两步这才看向身后,却见程普不知道何时站在那里,身子靠墙,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程普的话虽是对着荀还是说,视线却是落在卓云蔚身上。


    卓云蔚脸色难看,若是眼神能杀人估计程普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程普似乎对此无甚察觉,甚至因为卓云蔚看着他十分高兴。


    眼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卓云蔚脸色越来越黑,他正磨磨牙想着怎么将程普的眼睛挖出来时,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卓云蔚浑身一僵,聚起来的怨气瞬间消散干净,他侧身让了半步,低声道:“阁主。”


    荀还是点头:“你去街上买点吃的,再带壶酒,清木坊的酒就不错,走了这么长时间没喝到有点想了,正好他家旁边饭馆的鸭子也好吃,你顺便都买了罢。”


    他身子如今好了许多,偶尔饮点酒无碍,就算有问题别人也管不动他,穆则看得那么紧都让他偷喝了好几口,更何况卓云蔚一向听话,他只是在听见酒字后有片刻的犹疑,之后看着荀还是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又看了看程普,猜到两个人之间应该是有话要说,故意遣他去远些地方——那酒肆和饭馆来回得小半个时辰。


    卓云蔚先是狠狠地瞪了一眼程普,随后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落,直到彻底瞧不见身影,程普叹了口气道:“你是不是在背后说我坏话了?怎么每次他看见我都跟见了仇人似的。”


    荀还是:“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每日忙得很,可没那个空档嚼舌根。”


    “确实挺忙的,刚回东都就马不停蹄地进了宫,怎么样,皇帝看你的眼神像不像见了祖宗?快把你捧上天了吧。”程普一贯不知道忌讳为何物,嚼起皇帝舌根不带丝毫停顿,一边打量着荀还是的装束,一边啧啧称奇,“别说,你穿上这身官服之后也是人模狗样的哈?”


    程普一身灰扑扑,衣角沾着灰尘,明显赶路回来衣裳尚未来得及换就过来了,和荀还是站在一起显得尤为寒酸。


    “要不你进天枢阁,我还有两年半的活头,到时候这阁主的位置给你,你也穿这身衣服出去晃晃。”


    “不了不了。”程普连连摆手,“这地儿也就你坐得安稳,上一任阁主都没你自在,睡觉的时候身边不知道布了多少人,睡觉都睡不踏实,这位置不要也罢。”


    荀还是轻笑一声,转身坐到廊边,没头没尾地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程普显然很明白荀还是说什么,一脚跨到荀还是身侧坐下:“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才被你这样差使。”


    荀还是:“谢玉绥已经开始动手了?”


    “昂。”程普学着荀还是的样子抬头看着头顶的树杈,“那位王爷也真是厉害,被边缘了这么久还能在朝中笼络势力,虽说刚刚开始发力,但是就目前的形式来看,架空祁国皇帝不难。祁国皇帝膝下儿孙众多,事到临头一个能用的都没有,畏手畏脚不堪大用。”


    荀还是:“我让你处理的事情处理了?”


    “这话问的,你交给我不就是放心我办事吗,现在才开始担忧是不是有点晚了?”程普耸耸肩,“不用我出手那位王爷也能解决,如今祁国皇帝身体乍看无恙,实则内里空虚,没多久活头,你俩倒是可以拼拼看谁命长。”


    荀还是:“……”


    程普笑够了继续道:“如今看来看起来豫王爷这局已经布了不知道多久了,只是祁国这样内耗恐生事端,焦祝那边蠢蠢欲动,我感觉他们有趁火打劫的意思,你说焦祝的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


    荀还是双手绞在一起,习惯性地扣弄左手食指间的痣,结果刚扣了两下,脑海里突然想起当初在墓穴中,一只温热的手指曾点在这里,原本无甚感觉的痣突然变得火热起来。


    程普虽说面朝着天,眼尾却一直留意着荀还是,见他略有些呆愣的表情,脑子一转道:“话说,先前你怎么在邕州城待了那么久,难不成邕州城内真有什么宝贝?还是说……因为那个地界曾经有过什么人,不舍得走?”


    荀还是直接忽略掉程普后半段的怪声怪调,道:“钟家的事情有点意思,留在那查了点过去的事。”


    “哦?查到什么了?”


    荀还是转身看着程普:“说到这个我还想问问你,你跟在太子身边,不知道有没有听说早年梁弘杰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程普:“是有过,当时差点没救过来,后来梁大人的夫人就极其宝贝这个小儿子,娇惯得不行,结果后来就成了那么个德行。我怀疑根本不是娇惯出来的,说不准小时候脑袋烧傻了。”


    荀还是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程普不悦,他觉得自己被嘲笑了。


    荀还是微笑着摇摇头:“那你有没有觉得梁弘杰和梁弘琛一点都不像?”


    “这……你想说什么?”


    荀还是:“我不是跟你说我在邕州城查出了点有意思的事情吗?我在想,会不会早年梁和昶的小儿子就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病里,而后来的梁弘杰不过是一个替身。”


    程普一愣:“替身?”


    荀还是眯着眼睛,视线虽落在树杈上,目光却放的很远。


    程普突然想到一个事:“我记得梁小公子病重的时候正巧就是祁国王爷烧杀邾国百姓前几日,所以有法师说梁小公子有天人之相,提前预料到了那场灾祸,奈何身子骨太弱,不能以一己之力承担气运,最后只求得一个小孩儿得以生还,那小孩儿……”


    “我记得当初就是那个小孩儿指认了祁国王爷,虽说童言不能作为证词,但是我们这位皇帝原本就有发兵祁国的打算,正好以此作为发兵的理由。”程普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当初那小孩儿不都说是……”


    “我。”荀还是轻笑一声,“对,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