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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惯性(三)


    凌海的一年四季很是分明,就像教科书上所写的那样,春一季,夏一季,秋一季,冬一季,临换季之前,要替换被褥,衣柜里的衣服,于是相应的,到了想起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意味着季节也即将随之变换。


    不过,明愿的老家并不是这样。


    几乎是贴着海岸线的陆地极南端,一年中有至少两百多天的酷热,剩下的时间里靠着一件稍厚实的毛衣就能愉快度过。


    只要稍微注意下,感受不到丝毫寒冷的痛苦。十二月份,也依然可以享受到怡人的日光,且没有了高温的诅咒,甚至比热时要更加舒适。


    她只有过年和放寒暑假时才跟随父母回到老家,其余时间都生活在凌海,可她的性格却像是在这片炎热的土地上确定。


    那些热情,通透,殷勤,以及构建出她活力源泉的核心,都从假期里喝不完的橙汁,冰镇西瓜水,海边排排棕榈树,被晒到滚烫淹没脚腕的海水,受海风侵袭的长长坡道中塑造。


    秦静风的那条消息,对她而言,仅仅是字面意思。她知道凌海冷漠的冬日的确不值得期待,便迫不及待分享起自己周边的世界。


    明珠:[那是你没见过我老家的天气,这边没有一年四季的说法哦,夏天很热,冬天也热,而且就像我刚刚发给你看的,就在年末也能看见大片的白云。]


    她打开相册,挑了几张白天拍的照片,一股脑塞进对话框,继续打字。


    明珠:[等下次有时间,我们来这边旅游好嘛?]


    明珠:[我可以带你去尝试很多新事物,当导游,但不收你钱!]


    明珠:[猫咪打滚.jpg]


    对话框顶端的野风与正在输入间来回跳转,似乎对面犹豫不决。许久之后,才发来新消息。


    野风:[好,谢谢,那就先预约了。]


    临近过年,亲戚们像是夏日紧扑树荫下的过路人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挤进明愿家的二层小楼,在厨房中找到父亲,在坏掉的电视机内壳找到母亲,又在空调屋的漫画堆里找到明愿。


    “小孩,快过来见你舅妈,看看给你带了什么。”


    接连几天,明愿见了不少家人。她一向是个嘴甜讨喜的,祝福的话一说,口袋里塞满了鼓鼓囊囊的红包,数额不大,但看着叫人喜欢,红红火火。


    晚间,她和朋友们把红包摊在床上,挨个去数,拿到钱最多的人请吃饭。这一套从三岁玩到二十多,不会有人觉得幼稚,永远都有趣十足。


    今年的获胜者是闺蜜,她人爽快,一点不拖延,带着人浩浩荡荡去吃粥底火锅。


    从小就经常来的店,口味十来年没变,翻滚的白粥中冒出鲜虾的尖刺,鲜味弥漫。几人都撑到肚子浑圆才离开。


    闲来无事,沿着坡道走,消消食。


    潮湿黏腻的海风中,她们提议要放烟花,便去超市里购买,什么“仙女散花”,“小蜜蜂”,“孔雀开屏”等等,又找了个背风的地方点燃。


    一帮成年人,玩起烟花来,也挺有意思。火机一点,猛窜的火星撕开暗夜,举在手中,像举着一朵火花,以燃烧生命的代价放肆绽放。


    明愿找角度给手里捏着的烟花拍照,那短暂肆意的美中,有一个瞬间被定格在屏幕上。


    明珠:[看,学姐,我和朋友们在放烟花,好看吗?]


    野风:[好看,当心烧到手。]


    地面上掉落不少燃尽火药后光秃秃的杆子,明愿手中的光亮也悄然熄灭,恢复寂静。


    她跺了跺脚,正打算再点一支,忽而看到不远处,另一个角落里,恰好有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


    她们凑在一起,看着没有多少零花钱,买来的烟花都便宜,有哑巴的,还有的死活点不燃,但丝毫不影响兴致。


    一张张肆意欢笑的脸,那份如烟花般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快乐,似乎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都不会断绝的笑声,那无忧无虑的童年。


    明愿望着她们,心里觉得欣慰,却也莫名觉得怅然。


    十年前,她也可以做到这样无牵无挂,逍遥自在。


    直到看见这些孩子前,她都以为自己保持着童心,这些年来没有改变过。


    可惜,她们在二十分钟前的饭桌上,聊了工作,家庭,未来发展的话题。她绝望地意识到,这些事无法抛之脑后,且即将贯穿她们的一生。


    受那些现实拖累,她们依然放烟花,但方才在她手中绽放的烟花,仅仅是一场化学染色的燃烧,而不是纯粹的快乐。


    之前当然不是这样,每年的粥底火锅见证了她们谈话的转变。


    明愿也不想去聊这些,想说说自己最近在玩的游戏,再追的电视或动漫,讲讲不太浪漫的“幻想”话题,可她怎么都开不了口。


    朋友们中有人结婚生子,有的则在考公,考研,还有一些在创业,每个人的目标不一样,都在讲以后的发展。


    这个时候,你说你想谈谈诗句?还想谈谈爱与自由?


    茫然感沉淀在心底的灰尘深处,在上一家公司里出现过的格格不入感再次出现,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心无旁骛去玩乐。


    她看到的不再是烟花的绚烂,而是满地残梗。


    不知道会不会给环卫工人造成麻烦呢?


    “放完了!”


    “我家里还有,去我家拿!”


    孩子们扔掉了铁签,往巷子一头跑去。明愿站在原地,站在与她一般年岁的朋友间,看着那群十岁出头的孩子追逐着离开,她们被丢在原地。


    “我们也回家吧。”她说。


    第二天,有人张罗着一起去泡温泉,明愿打算过去,不忘和秦静风报备。


    明珠:[准备去泡温泉了,希望这次不会昏倒,好丢人。]


    她说起曾经有一回,因为太舒服,泡了太久,浑身都红了,直接晕过去,要不是朋友在,给她捞上来,估计就要重开。


    野风:[笨。]


    明愿想象着秦静风说这个字时的表情。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肯定在工作,盘腿坐在沙发上,穿着到膝盖的短裤,一条腿支着,一条腿伸直,搭上茶几。或坐在桌边,抿着咖啡,长睫掩映的眸子望着屏幕,手刮了下耳边的碎发,再悬于键盘上方。


    听到自己讲述的经历,她会先扯唇笑一下,而后偏过头来,眼睛里满是温润笑意,轻声说:“笨。”


    脑中的画面融化,明愿在床上翻了个身。


    明珠:[我家这边温泉还行,不知道凌海那边的怎么样。]


    野风:[有机会可以试一试。]


    试一试?


    这行字从对话框跳出来,明愿脑中反应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学姐要和她一起去尝试温泉?


    她愿意在自己面前脱衣服了?


    难道洗澡也要穿着衣服这个明愿高中时就好奇的问题,有生之年还有能够解读的机会?


    朋友来催促出门,明愿答应一声,把秦静风这句话给收藏,还设了个提醒,以免她回去之后就忘记了。


    今晚是跨年夜,白天时间被朋友安排得极满,泡完温泉,又要出去逛街。


    明愿玩得太开心,一不小心摔倒,膝盖磕破了皮,还流了血,刺刺得疼。


    为了不影响朋友们的计划,她先回了家,翻箱倒柜找到医疗箱,龇牙咧嘴着给自己上药。


    做完这些,她长叹口气,往沙发上一躺,感觉自己的力气在随着伤口流失。


    最近是不是太虚了,怎么玩一会就累了呢?


    耳朵听着空调低沉的嗡鸣,明愿闭着眼睛休息会,手摸到手机,按开来,随手刷新了一下朋友圈,看了会,没滋没味,退出,正要把手机扔掉时,又想起什么,点进了秦静风的对话框。


    舌尖舔了舔嘴唇,明愿拍了一张膝盖上的伤口发过去,接着卖惨。


    明珠:[呜呜呜,学姐,我刚刚摔倒了,摔倒了手和腿,还好没有流血,但是好痛啊!]


    发完之后,她往上翻翻,发现都是自己在主动说话,且事无巨细,去哪里玩,吃了什么,朋友说的一个好玩的笑话,而秦静风的回复都较为简洁,且没有任何关于她自己的分享。


    来回确认几遍,明愿有点不开心。


    这时,新消息来到。


    野风:[是不是已经消毒过了,再贴个创可贴,别砰水。]


    多么细心全面,这就是学姐的风格。


    但明愿更想看到的,是秦静风说说她在做什么。


    聪明的学姐不会做出平地摔的蠢事,应该也不泡温泉,那么是不是做了什么好吃的饭?还是每天喝咖啡?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与父母吵架了吗?


    明愿搓了下手指,没第一时间回复。


    因为她觉得奇怪。


    她的确是个喜欢分享的人,也热衷于讨论生活琐碎,之前和闺蜜也是一样,但从没有密集到这种程度,简直就是在直播自己的生活。


    同时,那份探究欲望,也强烈得不太正常。


    她只是跟秦静风一起生活了两个月左右,这了解彼此的习惯就如此深入骨髓了吗?


    心间诞生了疑问,明愿便下意识去寻找答案。


    想来,应该是她还在担忧学姐的安全,所以想要时时确认。


    从前她在身边看着,知道秦静风的生活还在正轨,那她不在了呢?


    学姐有没有对自己好一点?


    她不愿意分享,会不会是因为,本身就没有值得分享的事情呢?


    沉思半晌,明愿敲击键盘。


    [这才走了多久,我都想你了,我们打个视频呗,正好一起跨年。]


    第32章 惯性(四)[并肩走着


    距离随着一天一夜的车程被无限拉远,一想到她们之间相隔数千里,隔着无数她们尚不了解的风土人情,以及微弱的时间差距,那黏连的情绪便被削弱,变得稀薄,让撒娇都不再干脆。


    要是放在之前,明愿才不会询问,直接一个视频便打过去了。


    可如今,却在行动前,还要问一下,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顾虑些什么。


    明愿可以确定秦静风就拿着手机,并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她的消息,但却没有回复,仿佛是在犹豫。


    为何连打个视频都觉得困难?是与不是,学姐从来都是快速决定的人。


    一团毛线在明愿的心里纠结。


    过了一会,对面发来消息。


    野风:[没有和朋友们一起跨年吗?]


    白日里明愿发出的每一条消息,几乎都是和朋友在一起,会有这种疑问也是正常。


    如果不是一时兴起,想要找学姐打电话,明愿这会已经和朋友们躺在沙发上了,但今年,她想尝试下不一样的,也实在放心不下学姐在漫天的喧嚣中如何度过寂静,于是,说了点小谎。


    明珠:[她们在陪着家人。]


    对话框顶端几次变成对方输入中,足足半分钟后,才发来消息。


    野风:[稍等我两分钟,在吹头发。]


    明珠:[好!]


    发完那个字,想到待会就要与学姐挂视频,明愿居然感受到一丝紧张。


    她从床上滑下,原地站定,理了下头发,从柜子把手的反光中看到自己。


    “我干嘛呢?”明愿嘟囔一句。


    嘴上表达出疑惑,身体还是动作。


    仿佛看见了极速流逝的时间,她行动也迅速,像条小老鼠一样钻进厕所,打湿一点头发,再吹干,手指抓抓,硬是弄出了一个很适合她又微乱的发型。


    对着镜子左右看看,最近吃得垃圾食品太多,且作息不规律,脸有点点肿,嘴唇也没血色。


    她猛得拍拍脸,给自己填了一层薄口红。


    害怕电话随时响起,又急急回去。


    重新握住手机时,她在心里嘲笑这行为。


    又不是第一次与学姐相见,紧张兮兮得是在做什么。


    这时,手机振动,铃声响起,明愿看见屏幕里自己的脸,吓得差点把手机甩脱。


    “咳咳”


    把嗓子清到最佳状态,明愿才点下了接听键。


    “学姐”下意识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等看清手机上的内容,她的话顿住,手臂撑床,表情也微变。


    “你生病了吗?脸怎么这么白啊。”


    屏幕中,秦静风穿着与夏季不符的黑白相间的高领运动外套,逐渐收窄的脸有一部分藏在领口中。她肤色白得通透,上半边圆润饱满的唇呈现出一种血色缺失的淡粉,头发长了些,扫在耳边。


    有一束光从屏幕最上方打下来,勾着她的轮廓,身后则是浓墨般的黑暗,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看不清楚。


    “光线效果。”秦静风说。


    她那播音腔般标准磁性的嗓音里,夹杂着轻微的哑。


    比起这个答案,明愿觉得自己的猜测更为准确:“你生病了?”


    秦静风调整了一下坐姿,有一瞬间,脸格外靠近屏幕,明愿几乎能看到她脸上那在光晕下泛着金色的细小绒毛,和鸦羽般的长睫。


    几乎以为人要从这屏幕里出来,她下意识后倾身子。


    随后想到:若是能就这么过来也不错。


    “最近没休息好,有点感冒,”秦静风不再动作,像是稳稳靠住了什么,她唇边勾起一丝微弱的笑:“不许数落我,在吃药了。”


    两人还住在一起时,明愿就总喜欢说她为何不注意身体。


    其实,以秦静风的生活习惯而言,不应该经常生病才对,实际上也没有,但看着总是有点病殃殃的,或许是因为皮肤白到微微泛青,血管清晰可见,或许是因为她大方向不错,却总是小细节里折腾自己的身体。


    明愿不知道*答案,所以只好一遍遍去说她,全然不管习惯最糟糕的人其实是她本身,而秦静风好脾气得接受了一切。


    “给我看看。”明愿查岗。


    秦静风伸出手,从旁边拿过来一板药片,向镜头展示,看样子是新的,靠边的位置有两粒被扣出。


    “真吃了啊,”明愿不满道:“这点还算你好,但都快过年了,多休息一下不行吗。不要逼自己,那些工作等年后再做也是一样的。”


    到了秦静风这位置,公司并不能强逼着她推进度,甚至给了很高的自由安排权,来分配时间。


    但,由于她是工作狂,所以安排就失去了意义,直接拉到最满,连下班都要去处理邮件。


    明愿能理解她精益求精的性格,但也心疼她累到坐着都能睡着。


    她什么都有,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打拼什么,为何不能轻轻松得生活呢?


    秦静风有些无奈:“知道的。”


    明愿嚷道:“你才不知道啊。”


    她越说声音越小。


    今天好歹是跨年,就算她心有不满,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追着不放。


    更何况,脸白白任由她说的学姐,看着分外可怜动人。


    饶是明愿有钢铁心脏,也做不到说一句语气重的话,更别说她没有,只好作罢。


    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她生硬转移了话题:“我这样打扰你,你家人会不会生气啊。”


    那一刹那,秦静风脸上的表情格外复杂。


    她的五官几乎没有大动作,只有眯眼,勾唇,这类简单的细微扯动,但明愿却看出不同的表达。


    先是一个狡黠温柔的笑,似乎对于明愿主动转移话题得行为很是满意欣赏,紧接着,就突兀表现出厌恶和排斥。就好像在一碗爱吃的饭里,突然看到了蟑螂一样。


    虽然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一直关注着她的明愿却没有错过。


    回忆自己所选的话题,她有些理解秦静风的态度。


    好像提起学姐不喜欢的事情了,不过,明愿不后悔,她实在是想知道一点学姐家人那边的消息。


    目前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认,学姐十分厌恶“家人”这个词语。


    按照母亲的说法,她在家中也许没得到爱,所以无从信任,而目前,依明愿来看,那或许不止是爱的缺失问题,也许还有恨的存在。


    厌恶之情,犹如风吹过湖水,只有一线褶皱,风过即平。秦静风摇摇头道:“不会。”


    只有这两个字,沉默下去,不再多说。


    那应该是不可触碰的禁地,让学姐在团圆的日子,也提都不想提。


    明愿知道自己暂时不可能得到她的家庭信息了。


    想要探寻自.杀的秘密,恐怕也很难再下手。


    在心里劝说自己不要着急,明愿撑着下巴,绷着个笑脸,疯狂寻找新的话题。


    还没等她说话,秦静风似是意识到方才的失控,放柔了语气,主动道:“今天是不是很开心?”


    明愿从善如流,拿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戏,撒娇:“为啥这么问?”


    秦静风道:“回了老家,见了朋友,和家人一起过年,应当是很开心的事。”


    人在遥远的凌海,却在明愿事无巨细的分享中得知全部行程,也就对那始终高昂的情感明晰透彻。


    “当然,”抛开严肃话题,明愿也忍不住笑道:“那你呢?”


    “你要问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吗?”


    秦静风珍重道:“幸福。”


    让人一听便心里温暖的回答,明愿乐呵呵追问:“原来是幸福啊,那学姐在干什么?””洗了点照片出来,正在贴,”秦静风低下头:“都是些喜欢的瞬间。”


    她手忙碌的地方在镜头以外,明愿看不见,伸长脖子:“给我看看嘛,是什么照片啊,你出去玩了吗?”


    秦静风道:“不给你看。”


    她说这种略带嗔意的话,语气和嗓音都会与平常有小小的不同,失去了些端正,多了点柔软,说话时,眼睛也弯弯的,一片清澈,倒映繁星。


    看着,听着,总叫人心痒痒,想要她再说,哪怕是不好听的话也行。


    明愿明确知道,这是外人所不能看见的秦静风。


    能与她做朋友可真好。


    镜头外,被秦静风所刻意隐藏之处,放着一本相册。


    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床头小灯亮着,卡着合适的角度,照亮她的脸,却吝啬于分享,将别的东西都隐没。


    若是明愿能看见,就会发现,秦静风哪都没去,依然住在凌海她们共同住过两个月的家中,正将两人一起出去玩时拍的照片,塞入一个单独的相册中。


    她像藏起自己的过去与秘密,又露出修饰后的情绪一样,在明愿眼皮子底下做着这些。


    这有种走钢丝的刺激感,而她习惯从危机中获得平静。


    “让我猜猜你中午和晚上吃了什么,”明愿又在琢磨食谱:“我猜中午是尖椒炒牛肉,炖猪蹄,豆角焖面,晚上是铁锅炖,臭豆腐,红烧鱼,我猜的对吗?”


    秦静风道:“是你自己想吃吧。”


    明愿道:“不要戳穿我呀学姐。”


    她轻易就开心起来,一高兴,就忍不住翘小尾巴,想得寸进尺,问问秦静风人在哪。


    不过,还没出口,就被学姐截断:“我吃的烤肉。”


    客厅餐桌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狼藉。


    窗帘禁闭,冷硬的微光镀上碎裂的白瓷盘。


    五六瓶空了的酒横躺在桌脚边,桌面上,酒杯倾倒,按压成圆形的冰块从中滚出,在电话接通的两分钟前,随着小溪般的酒液自桌边坠落,又在持续通话的一分钟里,被热量融化。


    带着血色的水迹渗入地毯,蜿蜒着,像绘制着迷路之人的红色地图。


    那个人不在时,这个家失去热度,很难再有油烟升起。她说了谎,整整两天,粒米未尽,主食是酒,仅有一些回忆来当下酒菜,这就是全部。


    “注意安全哦。”


    明愿有点介意烤肉,毕竟上一次和秦静风一起吃,象征着不太好的事情即将发生,可她又不能直说,只好模棱两可说着注意安全,指望学姐能懂。


    也不知她懂没懂。


    “放心。”


    对学姐很难放心啊。


    真的是,生活比她还要规律的人,居然需要去担心这些。


    揉揉额角,明愿撇了眼时钟,发现距离跨年还有五分钟,语气又兴奋起来:“快到时间,我们一起听一首歌,这样在歌曲的结束时,新年也来了。”


    打开播放软件,她把链接分享到对话框,是颜人中的《夏夜最后的烟火》。


    秦静风加入了“一起听”,歌曲轮盘同时在两人手机上转动。


    [你的眼睛比海辽阔]


    被歌词提醒,明愿把手机里拍摄的海边照片全发过去:“你那里很难看海吧,我的珍藏,全都给你。送你一缕风,一滴水,一朵云,送你好天气好心情,不用客气哦。”


    视频缩小,自动跳到角落,秦静风望着不断从对面跳出来的照片,天蓝海清之中,明愿穿着短袖短裤,白得发光,笑得见牙不见眼,和朋友们嬉戏玩耍,无比自然。


    静静看了会,秦静风头没动,眼往下看,相册之中,装满了她们两人的合照,那也是同样的柔情快乐。


    [冰的啤酒代替不说的失落]


    她合上相册,在明愿发来的照片里,找了几张单人的存入。


    正筛选照片时,突然察觉周遭变得安静。


    秦静风眼皮微跳,抬眸,恰见明愿正望着她,笑嘻嘻的,眼眸认真。


    [当我抬起头你正看向我]


    心脏在胸腔中搏动,对于一个没能得到充分休息,过度酗酒,如破碎容器般盛满脆弱的人而言,那是难以承受的疼和麻木。


    神经在刹那间变细,对这世间所有的微妙都敏感到痛苦。


    她很想蜷缩,却不得不绷紧。


    “你现在在做自己的事,但等下我祝福你的时候,你要认真听喔,”明愿用手戳镜头,似乎能戳到女人的手臂:“你要说好的。”


    秦静风道:“好的。”


    明愿道:“那你打开窗帘看月亮,我们是同一轮月亮。”


    秦静风顿了下:“我这边是阴天,没什么好看的。”


    “嗷,我差点忘了这事,”明愿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调整了一下角度,把天上那轮白玉般的月亮纳入其中:“能看到嘛?”


    [灰暗的心竟然开始变鲜活]


    喉咙像是被一双手扼住,秦静风拼命与那看不见的力量抗拒,直到眼前模糊,才自虐般冷静道:“看得到。”


    “要倒计时了,”明愿双眼明亮,舔舔唇:“十,九,八,七”


    她或许在数着秦静风心跳的节奏,照片中的海水涌出屏幕,灌满房间与她的肺部,让她下意识屏息,无法控制着无力,被海水剥夺温度。


    “三,二”


    最后一个数字吐出时,明愿跳起来道:“新年快乐!!一生快乐!!”


    [并肩走着我就永远不会跌落。]


    第33章 肿痛(一)


    24年最后一场海风吹过明愿家的阳台,刷完数珠芦荟叶片与仙人掌的刺尖,卷走旧日的晦涩,越过窗棱,指引向万年不变的深蓝。


    湿热空气之中,明愿赤脚踩着格子深色地板,站在卧室门框前,绷直身体,贴紧门框,让父亲为自己画身高。


    新的一笔添下,没能刷新高度,只是将最上面那道痕抹厚了些。


    父亲说:“个子是没长,但是机灵涨了。”


    明愿道:“你可别安慰我,分明只有年纪涨了。”


    父亲道:“总要有东西交给时间。”


    盯住门框上尺距般的标记线,明愿摸下巴,从下往上搜罗,仿佛看到了每一个年龄段的自己,记录身高的样子。


    那个数字在十九岁时就停滞了,一如她最为纯粹的童真。


    年后,假期结束,明愿随着父母一同回到凌海。


    来不及缓和假期与工作日的割裂感,就要重回岗位。


    明愿脑子里灌满海风,吹走理智,把自己重新拼装时,难保哪里有些错,用起来就不利索。于是,第一天便迟到了五分钟,连早饭也没吃上。


    瘫坐在工位,明愿放空了好一会,看着同事们稀稀拉拉来到,坐进椅子,手搭上键盘,跟她状态相仿——


    双目无神,形容枯槁,不理解自己怎么又回到了工位,对一切丧失兴趣。


    就算再如何追忆假期的轻松,工作的无情碾压也会让人被迫投入,明愿清空大脑,让自己进入状态。


    点进软件之前,她最后打开微信,先回了闺蜜,再随便看了眼聊天界面,有无需要回复的消息。


    最后,抽搐着大拇指,点击秦静风的头像,她们的对话停留在昨天下午。


    明珠:[马上就到家啦。]


    野风:[好的。]


    两条消息相隔足足一个小时。


    回复这么慢,秦静风干嘛去了?


    今天也是,都重新开始上班了,也没说点什么。


    好歹是上司呢。


    人许是经不起念叨的,明愿刚在心中吐槽完,就看见那人一身带风穿过玻璃门。


    浅绿色系带衬衫,外面套一件薄短的羽绒,下身是一件双层的长裙,裙摆扫过黑色的靴子。撩动的发尾,淡然的神情,格外年轻靓丽,叫人眼前一亮。


    组长跟在她后头,一进来便开始分发红包。


    秦静风走到办公室中央位置,给诸位勾出一张完美的笑脸,十分迷人:“祝大家开工大吉。”


    组长应呵道:“开工大吉,开工大吉。”


    红包分到了明愿所在的位置,她接下,越过组长的脸,看向秦静风。


    那个女人的目光,也恰好转过来,在她身上停留了格外久的时间,似是微笑示意后,才挪开。


    明愿握住沉甸甸的红包。


    公司固定会给发开工红包,这一份则是秦静风单独给的。


    她对工作要求严格,但在别的方向,往往也做得很好,让人没话说。


    等秦静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周遭同事都迫不及待拆开红包,查看钱数。明愿却是抚摸着红包表面小蛇的纹路,想象秦静风准备这些东西时的样子。


    是在家里弄的吗?是在吃饭的桌子上,还是茶几,还是手工桌,还是卧室的桌子?


    更有可能是让别人做的。


    新的任务被发到群里,明愿长舒口气,放下红包,开始工作。


    一单投入,时间便飞快度过。


    午休时,她推开键盘,松了松紧张的背部。


    坐在位置上等了一会,明愿四处观察,趁大家都出去吃饭,或做自己事时,提上书包,穿过一排排办公桌,敲响了秦静风办公室的门。


    “进来。”


    推开门,明愿看见她那位坏学姐正在接水,上午时的惊鸿一瞥,落到实处。


    置身冷灰背景中,叶片肥大的绿萝衬着她衬衫的颜色,显得人更清瘦高挑,还有一丝天然的冷淡。


    听见开门声,女人转过头来,白净明晰的面容,双唇红润。


    她化了淡妆,哪里都恰到好处。


    “你还在忙嘛?”明愿问。


    秦静风端着杯子,吹了吹滚烫的水面:“有事?”


    明愿挺不喜欢这话,本想问问她假期都干嘛了,被那两个字噎住,也再说不出口,只好硬巴巴走到办公桌前,掏出书包里提前备好的特产,轻轻放在桌上。


    “我刚从家来,给你带了礼物。”


    秦静风的目光追随着她,从门边到桌前,最后落在那包特产上。


    礼物特意包装了,还系上彩带,小花看着并不完美,不是商家的手笔,应该是明愿自己做的。


    “谢谢,”秦静风也走过来,放下杯子,拿起特产:“难为你能想起我。”


    明愿脱口而出:“我经常想起你。”


    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迅速转移了话题:“晚上要不要去吃日料。”


    视线停在特产包装上,可焦点却不在,仿佛只是为了给目光找个存放的位置。秦静风不知在想什么,手指敲了下特产背部,摇摇头:“今天不行,他们留我开会。”


    似乎没料想到她会拒绝,尽管有着充分的理由,明愿愣了一下,才道:“那,不要喝酒。”


    秦静风笑笑:“开会喝什么酒,又不是饭局。”


    没接她的话,明愿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股奇异的尴尬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


    只是分开了几天而已,为什么会这样?


    明愿百思不得其解。


    可或许,这才应该是她们未同居之前正常的相处方式吧。


    她在那边纠结,都没发现,秦静风的目光早已离开了手中的特产,来到了她的脸上。


    先是观察了她穿的衣服,再到她微乱的长发,发根长出的黑色,再到眼下的疤痕,最后,黏连着离开,垂向不可见的深渊。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再想,明愿只遵循当下的心情,把嘴一撇,转头道:“东西送到,那我走了。”


    她步伐极快,也没等秦静风说话,便逃离了办公室。


    本以为那天的氛围只是分开后重聚的不适应,但明愿没想到,接下来连续几天,都是如此,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另外就是,秦静风越来越忙。她们回来已有一个星期,甚至经过了一个周末,却还没有约上一顿饭。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明愿对朋友间情感变动一向是敏锐的,就像小时候,和闺蜜还不太熟悉时,彼此碰撞磨合,总有不开心的地方,她可以第一时间察觉,找到问题,和对方沟通,两人一起解决。


    但同样的方法无法在秦静风身上适用。


    因为她了解闺蜜,却不了解学姐。


    好在她不是轻易放弃的性格。


    猜是猜不出,但可以使用排除法。


    她们俩之间发生什么可能导致学姐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同居快结束的那段时间,放假时,重新上班后的这一周。仔细回想一遍,都没有。


    如同笼罩在雾中,看不清方向,明愿更郁闷了。


    “闷闷不乐的。”


    声音从上方传来,鼻子被捏了下。


    明愿抬头,看见满脸笑意的母亲。


    她正躺在沙发上打游戏,界面上显示她打出了难得的好成绩,欢快的音乐播放着,但她脸上的表情可并不是该有的高兴,应该是被母亲看出来这份差异,才会过来问。


    “我有吗?”明愿不喜欢隐瞒母亲,但也没想好怎么说,便挣扎了一下。


    “给我腾腾地,”母亲推开她的腿,坐在沙发角落:“在我这还装。”


    明愿自觉把腿搭在母亲腿上:“不算是闷闷不乐,就是有点不习惯。”


    这回答,就是真有事了。母亲瞧她面色:“我看你在这公司待着,不是挺好吗?”


    明愿道:“和公司没关系,你还不了解我吗?上班的时候就算发生天大的事,我也不会把情绪带到下班之后,这就是我的原则”


    她把游戏机扣在胸前,直言道:“好吧,其实我是在想学姐。”


    母亲道:“学姐的事就可以带到下班之后了。”


    “我们俩又不是纯粹的同事关系,都认识差不多九年了,”虽然说过了很多遍,明愿依然再次强调:“人生的十分之一。”


    知道她这段时间都在为秦静风那些事烦扰,母亲能猜个大概,还是问道:“具体是想啥呢。”


    明愿舔了下唇:“从学姐家里搬出来之后,我感觉我俩变得陌生了,这几天氛围都怪怪的,一种又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我不喜欢,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还有啊,以前我和学姐,多长时间都见不了一次,见完就散,都不会特意再联系,也没说想过,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就老是挂念。”


    “而且,我觉得我从她家里出来后,就很不习惯,特别想回那里,和学姐一起住。”


    “妈妈你说,为什么呢?”


    明愿把这些天所有的感受都说完,像是沿着来路查看自己走了怎样的轨迹,又是在何时迷失的。


    听罢,母亲拍了下她的膝盖:“还能有为什么?”


    “那孩子把你当小孩一样照顾,给你做饭,开车送你上下班,周末还带你出去玩,出差回来还记得给你带吃的,心这么细,你能不喜欢想念吗?要是我,我也想啊。”


    “是喔。”明愿点点头,咧嘴一笑:“都说了,我学姐人好,所以疼我。”


    秦静风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且极有责任心,想要靠近她,依赖她,与她成为朋友,都是常理中的事。


    母亲道:“你也别总是叫人家照顾你,她也没比你大多少,还是个小领导,比你忙,能自己做的事就自己做。”


    明愿叹气:“都没机会再住了,说这些。”


    定定看了她一会,母亲想起了往事,帮她卷起裤腿,揉着膝盖,微笑道:“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旦和谁玩熟了,就粘人得很,抓着人家不愿意撒手,怎么哄都不行,一头热。”


    那些黑历史,明愿脑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小时候不在乎,现在可是要脸了,赶忙道:“早就不记得了!”


    “还不记得,那我告诉你。”母亲一一数落:“去别人家玩,玩得太开心,让你回家,头摇得像拨浪鼓,还大哭大闹的,非要缠着朋友,搅得人家家里都不安宁。”


    明愿大叫一声,捂住耳朵。


    下意识逃避,不过,她对自己幼时的脾性相当了解,也明白她就是个粘人性子,冲母亲撒娇:“别说啦,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母亲道:“你之前还说你能耐得住寂寞,真耐得住就有鬼了。”


    明愿嘟囔:“我明明说得的是耐不住。”


    “我能不知道你,等过几天你就不会挂念着了。”母亲起身:“现在你要实在想得慌,就等周末的时候,约人家一起吃个饭呗。”


    一想到这事,明愿又是郁闷:“秦大总监忙得要命,才没有时间分给我这个小喽喽。”


    郁闷完,她双手合十,在心中祈祷:


    求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和学姐住在一起吧!我这次一定不当懒猪,一定会好好帮学姐干家务的!


    我在此立下誓言!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道,这个愿望会那么快实现。


    第34章 肿痛(二)


    那天晚上与母亲谈话的结束其实并不怎么愉快。


    躺在沙发上,明愿双手合十,为能与学姐再次住一起而虔诚祈祷时,听见母亲的声音传来。


    “年后忙是正常的,人家都说不了,就别缠着,你去找你闺蜜玩玩吧。”


    “谁缠了!”明愿像是被踩住尾巴,一个激灵,先大叫一声,接着才汗津津地反应过来,低声道:“我可没有缠着她,我很大方的,没时间就没时间,还能怎样嘛,又不是强迫。”


    母亲笑看她,仿佛瞧出她的窘迫。


    明愿避开她的眼神,手指扣着游戏机的边缘,过了会,想起方才母亲的下一句话,哼道:“老闺蜜?她最近沉迷帅哥呢,才没有空理我。”


    所有的社交账号里,与闺蜜的私信内容都逐渐趋于一致,也许是到了适合恋爱的季节,闺蜜的注意力显然有所转移。


    “可是冬天算什么恋爱季节啊”明愿兀自嘟囔,没注意到母亲微变的眼神。


    等她从自己的世界中脱出,才抬头望向母亲。


    两双眼对视,明愿从母亲的眼中,解读出了她想要表达,却没有明说的意思。


    或许你也该恋爱了。


    明愿有些不自然,脊背僵了僵。


    两人都什么也没做,氛围却在瞬间变化。


    能理解母亲一定是出于对她的好意,希望她能从现在开始接触,能在“适婚”年龄与熟悉且喜欢的人结婚,才会有所催促。


    温柔的母亲甚至不明说,可明愿还是觉得心累。


    她始终觉得恋爱这件事需要靠缘分,等到了合适的时机,遇到合适的人,自然而然发展一段关系。


    若是以“恋爱”这个目的去交际的话,也许就会背道而驰了。


    更何况,她现在过得挺好,实在不想再去认识什么人,打破这么平静又舒服的生活。


    很担心话题由此开启,明愿以拇指指肚按了下太阳穴,抽回腿,起身道:“我要睡了,晚安喔。”


    她急急逃回屋,把自己塞进被子,重新开始打游戏。


    次日,她背着包上班,路过会议室。隔着窗户,看见秦静风一闪而过的发尾,以及把她层层包裹起来的人。


    明愿停住脚步,垫脚往里看。


    秦大总监习惯于给各位组长开早会,来确定最近的工作进度,以及需要协调的部分,明愿还没有等级参加,也就不太清楚会议的具体形式。


    她驻足,是因为好奇,却不是因为这个。


    干嘛都围着她呢?都看不见学姐人了,也不知道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越是想看,越是看不到,那道人影总被恰到好处的遮住,只露出一截若隐若现的白皙手腕,和那条猫牌腕带。


    最近也不知道学姐有没有继续增添猫粮,她从失去野风的悲伤中走出来了吗?


    如果明愿没有撞破那件事的话,是不会知道日常状态下一脸冷静的学姐,沉默着痛苦到何种程度了。


    那么如今,依然保持着得体微笑,成熟明媚的秦静风,是不是还用自己熟练的隐藏能力,把真实的情绪都给藏起来了呢。


    “在这瞧谁呢?”


    耳边响起陌生人的声音,明愿像是被雷炸了下,身板僵直,心咚咚直跳,腿都软了。


    转头一看,是组长。


    明愿松口气:“你吓着我了。”


    组长拖长音:“不做亏心事,不怕”


    为避免被当奇怪的人,明愿打断她:“就路过看看,想听听他们在讨论什么。”


    组长背着手,看看她,再看看窗户里,似是没找到明愿的“犯罪目的”,便微微俯低身子,警告道:“反正,别被抓到了,当心数落你,没领教过秦总监的恐怖吗?”


    她故意形容得吓人,明愿却只能想到秦静风整理床铺时的窈窕背影,干笑:“哈哈。”


    看着她的笑颜,组长把眼睛一眯:“说来,总监好像的确没骂过你。”


    秦静风对工作产出的内容要求严格,只要是她手底下的人,不管是刚接触工作多久,都多少被严肃“指点”过,而面前这个脸小小的,长相有些冷萌的可爱,满头金发的女孩,从未被点过名。


    她来公司时间也不短了,怎么就侥幸躲过一劫?


    不知怎的,明愿心里觉得和学姐相熟很骄傲,但同时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赶忙解释:“我还是实习生呢。”


    组长道:“实习生也是员工啊,要求都是一样的。”


    明愿大言不惭:“那是我优秀。”


    既然都这么说了,组长也不太好再去怀疑,只是拍拍她的肩膀:“那就继续好好干。”


    被她一打岔,明愿离开了会议室门口,回到自己工位。


    她以为只是早上看不见人而已,没想到,今天的秦静风格外忙,从会议室出来,便离开了公司,直到夜幕降临,时钟指向八点,也没有回来的意思。


    揉了揉因为紧盯屏幕而酸涩的眼睛,明愿来回滑动空白的聊天界面。


    连发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同事们开始下班,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她心里头止不住失落。


    所以,真就没看到哇,到最后也不知道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一想到这不仅仅是暂时看不到,而是以后都不能在随心所欲瞧见秦静风的穿搭,她就觉得难受。


    秦静风的衣柜里没有很张扬的颜色,就算是明亮色系,也是经过了温润处理的,套上了滤镜般的干净从容,怎么搭都是她那个独有的味道。


    之前,明愿还想参考一下,却发现并不适合自己,便放弃了,但还是很喜欢看学姐穿,手机里存了不少学姐暂且还不知道的照片,她也没敢明说。


    同居那两个月的记忆汹涌而来,明愿盯着电脑桌面,叹了一口气又一口气。


    母亲说得对,她很容易就依赖上谁,且一旦与一个人混熟了,短暂分离,就会有难以忍受的戒断反应。


    她又在心里祈祷: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想完愿望,却不知道该向谁许愿,能叫出名字的那些,什么玉皇大帝,财神爷,王母娘娘,女娲,都是老一辈祖宗的神。


    到了现代,就没有一个我们自己的神仙可以拜拜吗?


    明愿又在瞎想,心头不忿,过了会,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计算机之神,网络之神,美食之神,金钱之神,同事之神,水泥地公之神,拜托保佑我像条老鼠一样钻回学姐家里吧!


    叮咚!


    手机受到新消息。


    明愿猛地睁开眼。难不成真的


    她迅速打开手机,消息是组长发来的。


    组长:[明愿,看见我给你发的消息没。]


    “”明愿咬了下牙,后背用力撞上椅背。


    明珠:[我现在看。]


    她往上翻,看见组长发来的修改意见文件,打开看,足足有十条之多,顿时满脑门爬满黑线。


    明愿:[今天要修改出来吗?]


    她扫了眼时间,晚上八点十分。


    组长:[那边急要,辛苦你了,明天请你喝奶茶。]


    明愿心头有个秤砣重重砸下去。


    她无力打字:[好]


    重新打开工作软件,对招着修改意见,一一去调整,太多细节化的东西,弄得她心烦意乱,强压着不爽,一点点滑动鼠标。


    等改完最后一个部分,已经快要九点半。


    背部酸痛,大脑疲倦到麻木,眼睛更是睁不开,明愿把新保存的文件压缩后丢进工作群,再噼里啪啦打字。


    明珠:[麻烦组长查收一下。]


    她抱着双臂,把自己缩进工位,像一根即将油尽灯枯的孤灯。


    时间一秒一秒跳动,等待中,困顿的雾气笼罩她的意识,她抵不过困意,上下眼睫逐渐合拢。


    她睡着了,但只有一瞬间,因失去意识而点头的刹那,恢复清醒。


    明愿舔了舔唇,握住椅子扶手,转动眼珠,看了眼工位,这才发现,一层楼都空了,只有她一个人还在上班。


    忙起来时没觉得有什么,这会才发现,周围安静到可怕。


    远处的灯被关闭,一张张桌子和电脑被吞没在黑暗中,只余一道道有些模糊的影子与起伏,看不出来具体是什么。


    人的想象力总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变得丰富,一些*黑暗扭曲的形状向她爬来,明愿后颈的鸡皮疙瘩立起,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


    她忍不住催促着组长回复消息。


    这时,电脑右下角跳出一条弹窗广告,是某个游戏,花花绿绿的界面,不断跳出的鬼怪,狰狞的面容。


    明愿蹙眉:“真够烦人。”


    她操纵鼠标,点击了一下关闭键。


    就在这时,一道突兀的电器关闭声响钻进耳膜,屏幕瞬间变黑。


    准确来说,是她所处的环境,立刻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明愿下意识叫了声:“啊!”


    叫完她才反应过来,是停电了。


    尽管心里明白着知道这只是电路的问题,与神神鬼鬼没有关系,可当人身处于绝对的黑暗与安静中时,被剥夺感官,是无法保持冷静去思考这些的。


    明愿完全愣住了。


    好一会,她才开始细细地发抖。


    只要打开手机手电筒,慢慢走出去,再从安全出口离开,这没什么困难,不要害怕


    她不断扼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扶着桌面,想撑住自己站起来,却发现腿软了,且她总觉得有凉风吹到她后颈,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悄悄向她靠近。


    “呜。”明愿拼命忍住哭泣的欲望,做起深呼吸。


    “走出去走出去”


    忽然,她听到一阵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


    头皮一阵发麻,明愿精神紧绷到极限,再也受不了,大哭道:“啊!谁啊!呜呜呜”


    “明愿?”


    是秦静风的声音。


    明愿心头霎时明朗,仿佛在这一瞬间成为灾难电影中最后关头被拯救的人,她眼泪决堤,急急朝声音方向奔去:“学姐!呜呜呜呜。”


    许是因为她哭得太凄惨,本来还算冷静的秦静风也有些着急,一道光从前方打过来,却在靠近时闪了下,明愿听见一声压抑的忍疼吸气声。


    明愿脑袋清醒过来:“你没事吧。”


    秦静风道:“别哭,我在这呢。”


    她举着手电筒快步走过来,明愿战战兢兢等待着,直到某一刻,她闻到一股熟悉的苦香味,下一秒,被拥入一个踏实温暖的怀抱。


    后背搭着一双偏瘦但有力的手臂,女人的脸轻轻蹭着她的头,源源不断的温度顺着相贴之处游动,黑暗中所有张牙舞爪的妖魔顷刻间消失。


    明愿突然想起了童年时,有一次意外走丢,耳边听不到父母的叫喊,她在极端的快乐中,猛然惊醒,环顾四望,最熟悉的人,仿佛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逐渐黑下来的天色,散去的人群,只到大人腰间的视野高度里,她孤身一人,面对突然陌生的环境,恐惧到崩溃,大哭大闹。


    以为只要奔跑就可以逃离鬼魅般如影随形的恐惧,她迈动双腿跑起来,跑向没有终点的迷途,风吹过耳边,呼呼作响,再听不到别的。


    “没关系,不要怕,我在这里。”


    温柔的低声安慰始终回响在耳边,眼前那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骤然破碎。


    明愿的心脏依然砰砰跳动,却似乎不再是因为恐惧。


    缓了一会,她终于压下那阵惊慌。


    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一声痛吟,她也耐不住了:“你先不要安慰我,我想看看你的腿,你是不是摔到了?”


    秦静风否认:“没有。”


    “说谎!”


    秦静风嗓音卸了劲:“先出去。”


    明愿抹了把脸,在她看不见的暗色中,表情变得坚毅。


    她扶着比她高许多的秦静风,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微弱光芒,走出了办公室,又找到安全出口。两人搀扶着,慢慢挪了下去。


    走出公司,重获新生的那一刻,空气无比香甜,每一缕路灯都可爱至极。


    来不及享受自由的快乐,明愿低头往下面看,一只黑靴子裹住秦静风细瘦的小腿,看不出来那里的情况。


    “你怎样呀?”明愿抬眸,发现秦静风的脸色白得像纸。


    从刚刚扶着她走路时,明愿就察觉到,她肯定是受伤了,但没想到这么严重,心咯噔了一声,掏出手机:“我给你叫救护车。”


    秦静风按住她的手:“打车就好。”


    她意识还很清醒,与其等待救护车,也许打车会更快些。


    明愿判断局势,决定按照她说的做。


    迫切给与学姐治疗,她作为一个慢性子破天荒第一次催司机快些,还引来秦静风多次侧目。


    明愿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到医院后,却发现就连急诊都挤满了人。


    看着长长的队伍,她心急如焚:“怎么急诊都那么多人啊。”


    这个时间点正是热闹时候,被食物卡气管的,被狗咬的,摔倒后血液直流的,甚至出车祸的,每一个看着都令人胆战心惊。


    与她的满头大汗相比,秦静风显得沉稳多了,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还瘸着腿找了个两个空位置,拉着她坐下:“慢慢来,不着急。”


    明愿没有心思等待,着急转了两圈,她干脆利落蹲到女人面前,试图把她的靴子脱下来。


    秦静风似乎吃了一惊,抬手下意识想拦她,手已按在她肩膀上,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慢慢收了回去。


    “这样弄会疼吗?”明愿拆开靴子上的系带,抓住了靴子侧边的拉链,皱着眉,抬头看人,迟迟下不去手。


    这鞋子几乎包裹整个小腿,一直延续到膝窝,穿脱都不容易,目前还不知道是哪里受伤,万一不小心碰到了


    “多半是崴到脚腕,”秦静风垂眸:“也没多大事,别弄了,要不你先回家,我自己在这等,待会你妈妈该等急了。”


    明愿顿了顿,奇怪地看她一眼:“难道我受伤了,你会把我丢下然后离开吗?”


    秦静风微笑:“做什么类比。”


    “你少啰嗦。”


    明愿小心翼翼把拉链一点点拽下来,眼神则落在女人脸上,观察她的状态,察觉到她有一丁点疼的意思,就立刻停下,等她缓缓,再继续。


    由于过分注意,这鞋子脱得格外长久,她眼看着女人脖颈间出了汗,扣着椅面的手指尖泛白,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不禁感慨,学姐的确是能忍。


    把脱下来的靴子放在一边,明愿握住她柔韧的小腿,很想看看她脚腕的状态,然而,此刻正有人过来,问她们是不是也要看病。


    明愿一转头,才发现,该她们看医生了。


    她居然脱一个鞋子脱了那么久?她在干嘛?


    郁闷了几秒,明愿扶着秦静风去进了房间。经过一顿乱七八糟的检查,医生道:“崴到脚了。”


    眼神扫过来:“自己住吗?”


    秦静风道:“是。”


    医生叮嘱:“独自生活不大方便,找个人照顾你吧。”


    说完这个,又讲了一堆注意事项,明愿拿着检查单,带着人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


    还好没有大碍,她浑身肌肉松解了,抬手叫了个车:“我送你回家。”


    秦静风没有表达异议。


    十来分钟后,两人回到家里,看到熟悉的风格和家具,明愿感到一阵亲切,把人扶到沙发上坐下,又去摆好了鞋,这才揉着脖子慢悠悠转了圈,点评道:“没变化。”


    秦静风轻笑:“才过多久,你想要有什么变化。”


    明愿哼了声,又晃到她面前,抱着双臂,盯着人。


    这么静悄悄盯着人,怕是又在琢磨什么,秦静风道:“一脸有话要说的样子。”


    明愿道:“我今天晚上住在这。”


    秦静风:“嗯。”


    明愿强调:“我的意思是说,是我害你受伤的,医生也说要有人照顾你,所以就由我来吧,你也别找谁了。”


    秦静风沉默。明愿急了:“不讲话?”


    秦静风抬眸,睫毛忽闪:“明学妹会照顾人吗?”


    明愿避开视线,片刻,又转回来,手掌在脖颈上搓:“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吗?秦学姐少看不起人。”


    “没。”秦静风不想把人惹毛,温声问道:“会不会太辛苦你。”


    “就算再辛苦也是我该做的。”自觉和人达成了新的协议,明愿放松坐到女人身边,开始阴阳怪气:“秦学姐最近好忙喔,都不知道在忙什么。”


    想要一起住的愿望就这么突然的实现了,她满足之余,又有点心虚,担心是她许的愿导致她受伤,干脆翻起旧账,想起了年后这段时间不对的氛围,那股酸气又冒上来。


    本来想着要是能恢复同居,她就不会在意这些,可以全部一笔带过,现在看来,根本不能,她就是介意整整一个多星期饭都吃不上一顿,好不容易俩人有了对话时间,她就是要问清楚。


    秦静风好笑地看了她一会,问道:“想查我工作邮件?”


    明愿大声道:“哪敢僭越。”


    其实她心里能够理解,秦总监本来就忙,又不是故意,但嘴上还要发发脾气。


    秦静风老实道歉:“抱歉,冷落你了。”


    她口风忽而一转:“你会觉得失落吗?”


    没料到她有此一问,明愿愣了愣。


    她本以为主动权都在自己手里,却被询问态度,有些措不及防,不知道该怎么说。


    失落?当然会失落,但她怎么解释这份失落呢?


    秦静风看着她的侧脸,似乎不着急等待她的答案,正要把话题岔开,就听她道:“是有一点啊,我们在一起上班,那么近,结果吃个饭却这样困难,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故意的,在耍我呢。”


    秦静风笑道:“哪敢僭越。”


    “医生说你的腿要至少半个多月才会开始好转,”明愿看向她的小腿:“要疼这么长时间啊。”


    受伤者本人好像不是很在意,还转过头来安慰她:“听说一个人很久不生病,不受伤,最后积累在一起,就会严重的病一次,感谢你帮我打破这个魔咒。”


    明愿道:“但是你前段时间不就”


    话还没说完,唇前就竖了根手指。


    “嘘,”秦静风向后靠上沙发,微微眯起眼,轻笑:“好痛,让我安静会。”


    第35章 肿痛(三)


    她说疼,痛源来自崴到的脚踝,那恐怕很难忍受,可她笑着,让本该尖锐的情绪表达依然温和。


    她说要安静。


    手指就竖在唇前,若有若无地触碰,玉器般的凉意扩散。明愿望着她的眼睛,那两汪潋滟的湖泊,反射出她不可逼视的浅淡光芒。


    下意识移开视线,明愿后知后觉发现,今天的秦静风,穿了一身熨帖的改良版灰色长西装。


    从早晨起就横固在心间的问题,得到了解答。


    注意到她目光的游移,秦静风直了脊背,收回手前,还在女孩两边嘴角捏了下,才问:“看什么。”


    明愿很想说:我能看什么,我面前不只有一个你吗?


    可她没说,而是轻轻摇头,手摸索到秦静风小腿上,抓住挽起的裤腿,似是还想看看她的伤。


    方才在医院,她看到过,那只原本骨骼感很强的纤细脚踝,肿了一些,红彤彤的,十分可怜。


    她还想再看一下,顺便按照医生的叮嘱为她冷敷,却被拦住了:“没别的事能做吗?”


    从进家门起就围着自己打转,饶是秦静风不介意,也有些真实的窘迫了,拍了拍明愿垂下的手背:“你的东西都还在呢,先照顾好自己,再照顾我吧。”


    不可能突然来驱人,她这样说,肯定有原因。明愿站起来,眼睛还细瞅着她,没错过秦静风耳朵的红色。


    她意识到,学姐在脸红。


    回想了一下晚上发生的事,明愿有些茫然,不知道她在为哪一件事害羞。


    思来想去,只有可能是脱靴子。


    明愿自小就和那帮闺蜜们混在一起,出去玩是洗澡还是泡温泉,什么都见过了,习以为常,所以她一开始就对秦静风洗澡要穿衣服这件事不理解,但也知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或许秦静风就属于特别有边界感,不喜欢坦诚相见的那一类。


    那两个月的同居生活,也佐证了这个观点。


    秦静风看似温和,但原则性很强,说好的事,就不能忤逆,一定要做到,怎么撒娇打滚都没用,被她认定后的想法和观点,就是根深蒂固,需要严格执行。


    所以,哪怕是明愿多次耍赖,想要和她睡在一起,或者想要一起洗漱等,都被拒绝。


    秦静风不会凶她,更不会三令五申,就扬着那张漂亮的笑脸,柔柔说着“不行”,“不可以”,“你走开”,却是最坚固的铜墙铁壁。


    与此同时,她还不太能接受肢体接触,就算让明愿这个患有“皮肤饥渴症”的人腻着,也是短暂的,待一会就必须离开。


    而明愿方才的行为,即使放在她的闺蜜之间,也是少有的亲密。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但因为秦静风的脸红,她也下意识回忆起来。


    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明愿半蹲着,视野边界是冷硬的金属座椅,以及一双扣在边缘的,血管清晰的苍白手掌。


    那双手并不是一直都在这,而是先卷着手指,搁在膝盖,是因为明愿骤然蹲下的动作,因为她不可抗拒的态度,让手的主人感受到了不自然,才滑了下来,找到新的支点。


    小时候学习摄影时刻意练习的观察能力,在多年后的一个伴随着恐惧与肿痛的夜晚,让明愿看清了面前女人动作的每一处细节。


    目光顺着她手臂向上,明愿不自觉抖着睫毛,仿佛在笼着什么,不叫它从眼睛里溢出。


    不知道有没有起效果,反正,落点在那个女人的面容,每一寸柔软,温和,包容,早已被时间翻覆的冷漠,都显现在她微微圆润的眼角,细细的眉,高鼻梁,尖下巴,逐渐变长的黑发里。


    她唇色有点白,在医院惨淡的光线中尤为明显,但唇线依然清晰,像涂了裸色唇釉,明愿觉得那或许是青柚味的,也许不是,她又没尝过。


    怎么可能尝过。


    一手掌握住女人的小腿,一手捏着拉链,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明愿不想弄疼她,那未知的伤处像一颗地雷,迫使她不得不小心再小心。


    周遭市集般的喧闹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拉链的摩擦声,以及皮革剥落的声响,像是在玉米地里穿行,噼里啪啦在耳边炸着。


    能看到出来,学姐在刻意绷着表情,尽量不因为她的动作而露出弱处,这当然事与愿违。在靴子的狭窄空间,以及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挤压痛感中,不得不皱眉,咬唇,轻轻吸气。


    明愿耳廓发热。


    她剥落那只顽固的靴子,让紧紧包裹着小腿的灰色裤子出来透气,并看到秦静风骤然放松的肩颈。


    她想,就算是这样的学姐,也是漂亮的。


    回忆中的画面定格在学姐微微泛红的脸,明愿这会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格外暧昧,恐怕也越过了学姐承受亲密行为的边界。


    她又在趁学姐不舒服的时候,去欺负她了。


    但感觉还不错。


    有这种想法,却不敢说出来,要是让学姐知道她怎么在脑袋里冒犯,怕是真的要生气。


    “那你先歇着,我要去给我妈打电话了。”明愿走开。


    她钻进卫生间,很轻易便找到了自己的洗漱工具,因为秦静风根本没把它们收拾起来,明愿走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有种她还住在这里的错觉。


    给牙刷挤上牙膏,含在嘴里,明愿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把今天晚上的事说了说,母亲觉得匪夷所思。


    “都怪你个乌鸦嘴,这下好了,天天跟你学姐吃饭。”


    咬着牙刷,明愿也觉得心虚,这难道真是她祈祷许愿的结果?


    她是想和秦静风住在一起,但绝对不想让学姐付出这样的代价啊。


    内疚了几秒钟,明愿拍了拍脸。


    清醒点吧,要是许愿有用,早就有用了,她至今没暴富没长高没变得超级优秀,就说明了这些神神鬼鬼都不顶用!


    “你住就住了,别忘记我跟你说过的话。”母亲反复叮嘱,不想让她当个米虫。别人家都是啃老啃友,就她一个啃学姐,真是一朵奇葩。


    明愿吐掉泡沫:“知道了。”


    漱完口,再把脸洗干净,明愿肩上扛着毛巾,对镜子照了半天,手掐住自己的耳垂摸了摸。


    如果红了的话,会很明显吗?


    她拿指甲掐了下,白白嫩嫩的耳垂留下一道月牙印。


    感觉没有学姐红得好看。


    她转身想进客厅,可卫生间的门像是一道屏障,把她关在里头,禁锢住她的脚,让她出不去。


    她总想到医院时学姐的表情,以及方才,学姐懒懒靠上沙发,食指抵住她的唇,说好痛,让她安静。


    明愿倒退回卫生间深处,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弯着脊背,手撑住下巴,脚颠吧颠吧。


    一种奇异的痒在她骨头间骚动,爪子摸到却挠不到,陌生到有点不舒服,明愿连嘶了几声,像是被蚊子咬在了骨头里面。


    皮肤上多了几道红印。


    坐了会,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把一个伤员独自丢到客厅算什么?赶忙起来。


    她出来时,看到秦静风侧躺在沙发,本欲用力关门,意识到她可能睡着了,及时刹车,将门虚掩,没上锁。


    放慢脚步,她静悄悄走到跟前,发现学姐把自己缩起来,头枕着沙发的抱枕,头发散乱在脸侧与颈间,眼底青黑,看着分外疲惫。


    明愿心脏泛酸。


    秦静风工作忙碌,已经够累了,却还因为担心她而受伤,这下不知道要损耗多少精力去休养,她自己原本的计划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越想越是觉得愧疚,明愿想帮她整理一下头发,手刚伸到半路,就被抓住。


    秦静风半醒不醒,眯着眼看她,好一会才认出人,喃喃道:“你在呀。”


    明愿握住了她的手:“我在呀。”


    第二天就是周末,不用去公司,明愿就能分出更多的心思来照顾学姐。


    她还是睡在为她准备的小床上,临睡前给自己定了五个闹钟,确保自己能够在秦静风的睡眠习惯前醒来。


    努力不算白费,早晨七点整,她凭借着强大意志力从被窝中爬起,踩着温热地板钻进卫生间洗漱。


    把自己处理干净,她换上厚衣服出门。


    从今天开始,她要学着下厨,给学姐做好吃的。


    那么第一步,就是独自去超市买菜。


    冬日的清晨格外干净爽朗,仿佛在前夜被一双大手细细擦净。


    刚出门那会,风很急,往脖子里钻,明愿有点冷。多走几步,身子暖热,舒服许多,人也动作轻快。


    她拿了个编织袋,决定把所有新鲜菜一网打尽。


    随即发现,超市八点才开门。


    尴尬搓了搓手指,她改变主意,拿手机出来导航,去了稍远一点的菜市场。


    买菜这种事,对她来说不算新鲜。可之前,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和学姐,她一般只发表想吃什么菜的意见,对于怎么买从不过问。这独自一人来,也是头一回。


    于是,行走在吆喝的摊贩,和极其震耳朵的大嗓门大爷大妈之间,她有点搞不清现状的混乱。


    正常情况下鸡蛋一次卖多少?一板?两板?怎么上面还有鸡粑粑?


    一斤大概是多少?豆腐的一斤和空心菜的一斤似乎很不一样,这个秤真的没问题吗?


    炖汤一般要放什么?买鸡肉应该怎么挑?原来还有品种之分,公鸡母鸡哪个更好吃呢?


    扰乱判断与分辨能力的噪音始终趴在耳朵边,明愿从街头走到接头,看得晕头转向,被人一哄,乖乖下单,手里提了一堆不知所云,相互不搭边的菜。


    她低头看看,十分无奈。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买了又不能退,明愿只好提着东西回去。


    刚一进门,她便闻到一股鸡蛋香气,探脑袋一看,秦静风站正从厨房端出一盘炒鸡蛋,瞧见她,轻笑:“回来了。”


    看到桌上的粥和切开的咸蛋,明愿止不住腿抖:“你你你你怎么瘸了一条腿还这么勤快啊,不疼吗?”


    秦静风挪动的速度很慢,闻言,更是顿了下,才满眼幽怨道:“说话真难听。”


    明愿提着一堆东西进门,没控制好方向,装有土豆的袋子挂到衣架,破了个口,圆咕隆咚的黄心土豆从洞中挤出,全砸在地,咕噜噜滚开,还有一个正滚到秦静风脚边。


    明愿伸出一只手:“你不用动,我来!”


    她以别扭的姿势,像是表演杂技,小心拎着几兜子菜冲进厨房,来不及收拾,抄起个小盆,把窜逃的土豆一个个捡起来。


    最后一个在秦静风脚下,她弯腰下去捡,起身时,一筷子炒鸡蛋放到嘴边。


    脑子都没转过来,嘴巴已诚实张开,吃下那筷子鸡蛋,浓浓的香气在口腔膨胀,那点在外承受的冷意,全然被驱散。


    明愿心满意足看向秦静风,女人倚在桌边,柔柔笑着,问她还要不要再吃。


    那当然是要吃!明愿正要点头,脑中闪过自己刚刚买的新鲜鸡蛋,蛋壳上的鸡粑粑也是新鲜的,干结在上头,甚至留有温度


    口中的鸡蛋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她脸色变了变,凝重道:“有鸡屎。”


    秦静风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忙端起桌上的炒鸡蛋观察:“怎么会。”


    明愿舔舔唇:“鸡蛋壳上有。”


    “”秦静风无奈:“你猜猜鸡蛋是从哪里出来的?”


    小时候看过相关科普,但明愿都选择性忘记了,痛苦的记忆翻上来,为了以后的胃口着想,她毅然决然道:“还是别说了。”


    她把土豆送进厨房,出来吃饭。


    还记得昨天没能看到秦静风穿搭的委屈,所以她今日,上桌之前,先去观察那位穿了什么衣服。


    因为是居家,学姐的风格也融入暖色的家具中,驼色宽领上衣,白色长裤,显得人知性成熟。


    明愿抿抿唇,满脸压制不住的开心之色,坐到桌前。秦静风注意到,问了句:“笑什么呢?”


    “我笑”明愿咳了声:“学姐好像蜗牛姑娘,等人一出门,就开始做饭。”


    秦静风道:“不是田螺吗?”


    明愿脸不红心不跳改口:“哦,记错了。”


    秦静风也不客气:“慢点吃饭,黄豆公主。”


    “啊哈哈哈。”


    吃完饭,明愿去刷碗,秦静风则整理她买来的菜。


    几个塑料袋里的相互整合,她看见了几个连她都觉得陌生的品种,以怀疑的眼神望向明愿。


    正在给碗筷打泡沫的明愿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干笑两声,露出白生生的牙齿:“很多我都不认得,就随便买了。”


    秦静风道:“别的不说,去买菜之前,没有先看一下冰箱吗?”


    明愿噎了下:“没看。”


    她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傻事,要去买菜,应该先确认冰箱还有没有菜吧,万一买到重复的,一时半会吃不完,不就不新鲜了吗?


    秦静风总结:“你缺乏生活经验和常识。”


    她说得有道理,明愿的确缺乏这些,不止买菜这种小事,还有别的方面,买东西时应该怎么砍价,垃圾分类要怎么做,那些公务机构分别是干什么的,她统统都不知道。


    生活中的一切都有父母兜底,导致她逐渐趋向一个巨婴,就算被社会拷打了两年,还纯的像一头刚出栏眼神清澈的猪,要被谁宰了都不晓得。


    明愿敬礼:“我要跟学姐学习。”


    秦静风看了眼她,忍着笑意,把鸡蛋从板内拿出来:“先从清洗鸡蛋开始吧。”


    跟随学姐认了些基础菜,也痛苦着洗完了鸡蛋,明愿催着秦静风去沙发上坐着,不要老是走动,免得伤势严重。


    拗不过她的坚持,秦静风去休息,明愿则再一次出门,准备去超市买点零食。


    虽然是共同度过的周末,但由于受伤,出去玩的行程必然是不能考虑。


    两人窝在家里,少不了看电影,那么储备点食物就很是重要。


    买别的东西不擅长,可零食就在明愿的舒适区。


    推着购物车在超市内游荡时,明愿的手机一响,是闺蜜发来的消息。


    闺蜜:[听你妈讲你又去找你学姐了?]


    这事传的还挺快,估计是那天聊天之后,母亲就和闺蜜聊了,顺便讲了这茬。


    明愿正想找人说说这个,她来得正好。


    明珠:[你才是,终于从男模堆里出来了?]


    闺蜜:[你好意思说?最近约你有答应过一次吗,不然我需要另寻新欢吗?你现在是在逛超市吧。]


    这话明愿没法反驳,她住在学姐家后,每天都充实,连周末都排满了,的确冷落了这位嫡闺蜜一段时间。


    明珠:[监视我?]


    闺蜜:[放屁,因为自从你和你学姐重新混熟后,你只有上厕所,逛超市,等车这种碎片时间才会和我聊天了!]


    明珠:[如果你这么说的话,那我想起了之前]


    闺蜜:[好了,闭嘴吧。你这次用什么理由找你学姐的?]


    明珠:[哈哈哈哈。]


    明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闺蜜:[是坏消息,和更坏的消息吧。]


    明珠:[对我而言本质上是两个好消息。]


    闺蜜:[呵呵。]


    明珠:[昨天晚上学姐崴到脚了,我现在在她家照顾她。]


    闺蜜:[]


    闺蜜:[这里面哪个是好消息。]


    闺蜜:[你学姐受伤了,在你那里是好消息?你有点恩将仇报了。]


    明珠:[不是这个意思哎呀。]


    明珠:[说来这事还怪我。]


    嫌打字麻烦,明愿边扫视货架,边按住语音,把昨天的事说了一遍,末了,还再次强调,绝不是把学姐受伤当成是好消息。


    她开心的原因,是看到日常状态下无比冷静克制的学姐,因为她而失去冷静的样子。


    闺蜜:[在你学姐面前你可真娇弱。]


    明珠:[我那是真的吓到了。]


    闺蜜:[我们之前在鬼屋玩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明珠:[那能一样吗?]


    闺蜜:[不一样啦,有你的亲亲学姐在身边,连勇气都没了。]


    明愿笑得手机都要拿不稳。


    明珠:[算了,不和你说,我忙去了。]


    买了几包零食,明愿回到家,给自己系上围裙,打算老老实实做家务。


    可当她握着拖把准备大干一番时,却发现这个家里根本没有她能插手的地方,干净的窗户和窗台,整洁的卧室,一丝头发都看不见的地板,以及像是挑衅一般,从她脚边游走的扫地机器人。


    想要献殷勤却没机会,明愿抛下拖把,把精神专注到秦静风身上。


    她渴了,就给她递水。她饿了,就强行做饭给她吃,恨不得喂到嘴里。她想去哪就扶着她,给她拿鞋,为她整理床铺,洗衣服,晾衣服,就差没给她手搓内.裤。


    本以为从没照顾过别人的自己会干不来,但明愿却发现,她适应得极快,且从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中,体会除了一丝乐趣,就好像


    小时候摆弄娃娃一样。


    像是中了毒,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女人的举动,解读出需要自己的地方,便十分满意,上去帮忙。刚开始,只是为了让秦静风更舒适而去照顾,两天过去,她已是为了让自己快乐而去做这些了。


    这份诡异热情,连学姐都察觉出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兴奋。”秦静风狐疑打量她。


    这小家伙像是喝高了一样。


    明愿把插好了吸管的热牛奶递给她,双眸格外亮:“我兴奋了吗?没有吧,哈哈哈,你快些喝,学姐,喝完我帮你扔了。”


    秦静风道:“垃圾桶就在我脚边。”


    明愿一低头,果真看到了垃圾桶,有点失落:“这样,行,那你自己扔吧。”


    秦静风咬住吸管,眸中现出思量。


    看见她的神情,明愿多少冷静了些。


    她很害怕像学姐这样的聪明人开始思考,感觉自己会被轻易看穿,无论被怎么摆弄都没有逃脱的方法。


    尽管学姐还什么都没说,但明愿很担心被看出点东西,胡乱找了个理由,赶紧溜了。


    然而,这次追随在她的目光却没有轻易散去。


    秦静风思索片刻,点开了明天*的天气预报,唇角微勾,漫不经心看了眼受伤的脚,将喝空的牛奶瓶压扁,扔进垃圾桶。


    第36章 肿痛(四)


    周末两天,在明愿鬼鬼祟祟,见缝插针的照顾,和秦静风从不适应,到视而不见的转变中度过,残酷的周一之神在十二点后降临,明愿修改了闹钟,开始坐地铁上班的日子。


    为了显示自己是个成熟的人,临出门前,明愿还体贴问了句:“你有想吃的东西吗?等我下班给你带。”


    秦静风窝在沙发,受伤的脚踝被固定住。闻言,她半转过头,看了人半晌,说道:“早点回来。”


    明愿迷迷糊糊应了,稀里糊涂出门。


    没有回答,兴许是没什么想吃的,毕竟学姐不像她一样爱吃,怎么都得买点。


    不过,学姐又那样笑。


    勾了一点唇,微弯的唇角,漫不经心的红。


    明愿骨子里在痒。


    没有秦静风在的办公室要比平日放肆一些,同事们该聊天的聊天,该吃东西的吃东西,都很放松,只有明愿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手里敲着键盘,目光总是从电脑画面移开,丝滑指向那间空置的办公室。


    好不习惯。


    敲击声停止,手向下摸到柜子,拉开抽屉,手指探入搜刮,找到一块巧克力。


    明愿舔了下唇,把巧克力拿出来,拆了包装,扔入口中。


    甜味充斥口腔。


    因为畏惧而庆幸无人监管的同事们,会觉得秦静风不在是一件好事,但明愿却截然相反,会觉得有她更安定。


    写有秦总监字样的门牌贴在她办公室门边,那个女人往常就坐在门后宽大的办公桌前。正因为知道这件事,明愿走向茶水间的那条路,才会放缓脚步,猜测里面的人是什么表情,在说些什么话。


    那人不在,想象力无处蔓延。


    点开工作邮件,一个个处理。明愿吃完巧克力,又在咀嚼口香糖,试图找到上一家工作时的状态,只投入去工作,不想别的。


    努力逼了自己一把,还算是成功。到下班时间时,她没再胡思乱想。


    专注的状态缩短了她的工作时长,恢复同居后的第一个周一,她成为全公司第一个下班的人。


    可惜好运气去没能持续。


    站在公司大门屋檐下,她抬头看着被灾难般的浓密乌云遮蔽的天空,即将覆没城市的瓢泼大雨,以及路边几乎淹到脚踝的雨水。


    按开手机的开机键,点亮屏幕,象征天气的符号赫然是一朵雨云。


    怎么出门时没看到呢?


    她没带伞,这种天气回去,势必要淋成落汤鸡。


    还是打车吧。


    解锁手机,先看到不久前秦静风发来的消息。


    明愿不禁有些吃惊,太专心上班,居然连这个都忽略了?


    野风:[下大雨了,你还在公司吗?]


    饶是学姐料事如神,也不可能知道她今天第一个下班,这么问,摆明了是不让她加班,放下工作,尽快回来的意思。


    明愿打字回复:[刚下班,目前还在,准备打车。]


    这边刚发出去,那边就有新的进来,仿佛对面在等。


    野风:[我刚刚试着帮你打车,人太多,半个小时内都没人接单。]


    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打乱了很多人的计划,且正好是在下班高峰期,外面能跑的车基本都被约满了,才会出现打不到的情况。


    抿了抿唇,明愿看了看丧天良的天气,发语音道:“那我坐地铁,反正地铁口离你家也挺近的。”


    野风:[快到的时候说一声。]


    明珠:[好喔。]


    地铁站里挤满了拿着雨伞的人,水滴得到处都是,瓷砖地面上一片泥泞,明愿只好慢慢走,每一步都踩实了,避免自己摔跤。


    坐车是最无聊的事,挤进车厢后,明愿掏出耳机,夹耳朵上,按照歌单播放起音乐。


    从《爱错》到《一样的月光》,中间夹了数不清的曲子,到站时,耳机内正进入《在加纳共和国离婚》的前奏。


    [你还爱我吗我还爱你啊]


    好不容易在皮脂的闷臭气息中挨到下车,一想到出去后还要再走一段路,明愿就免不得发愁。


    “淋淋大自然的雨,更加健康。”她这么安慰自己。


    地铁站内灌满了潮湿的雨水冷气,苍白地砖渗出冬日的残酷象征,从身旁经过的每张脸都铁青,仿佛在默契咒骂着无常的天气。


    刷完卡,裹紧衣服,明愿闷头往前走,站在自动扶梯上时,外界的风景像画卷般从她的视野展开。


    [你懂我会不争气想回到你身旁]


    乌云,无法驱散的厚重乌云,密密匝匝砸击树木的雨,让世界狂舞的风,危险的讯号。


    可突然,漆黑的世界中,多出了一抹暖色。


    “诶?”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与此同时,歌曲进行到中间,婚礼进行曲的变奏响起,柔和的钢琴,狂风骤雨,秦静风。


    女人穿着件驼色夹克,脖颈勒了圈白色围巾,下身是卡其色格子裙。她站在地铁口,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间,是唯一不同于世界的颜色,如此安定温暖,突兀且坚定的出现,像疯狂的海浪间,射出冲天光柱的灯塔。


    随着扶梯向上,明愿一点点看清她的全貌,婚礼进行曲敲击着她的心。


    一时间,她没能说出话来。


    扶梯来到了最后一阶,遥远的人也来到了面前,明愿只能看到她,雨声被推挤到千里之外。


    “出门没看天气预报吧。”秦静风笑道。


    明愿意识到这不是幻觉,立刻欣喜若狂。


    然而,心情也在瞬间跌入谷底。


    “你怎么来了?”


    心里又高兴又担心,导致明愿的表情看起来怪怪的,像是要笑,又要怒,她也控制不住怪异的语气:“万一再受伤怎么办啊!你怎么过来的?脚不痛吗?”


    秦静风帮她勒上围巾,是从西藏带回来的那一条,苍蓝色,一圈圈围上,衬得明愿小脸可爱又白嫩。


    她以食指指节勾了勾她下巴:“这一段路不长,慢慢走过来就好。”


    明愿差点破音:“你再怎么慢慢走!也要看看外面的天气啊,又摔倒了怎么办?下雨天路还滑,你也太不注意了,我淋点雨又不会淋坏。”


    她急忙检查秦静风身上,袖口,肩膀,都湿了一片,黑色长雨伞被她拿在手中,支点在地面,雨水成股灌下。


    雨太大,伞根本挡不住多少。


    “就怕淋坏了。”秦静风说。


    “快走,”明愿咬着牙:“不,慢走。”


    撑着拐杖的人,怎么这么不老实,她才是怕秦静风淋坏的那个!


    秦静风拿出了一件雨披,帮明愿穿上。两人冒着大雨回到家,多多少少都湿了点,发梢滴着水,洇湿了玄关处的地毯。


    外面的衣服本就不能带回家,如今淋到了雨,更是要远离家具,免得弄脏。秦静风脱下夹克,挂在衣架上,抬起手时,明愿注意到她腰间的一抹紫色。


    “学姐?”她心里咯噔一声。


    “你受伤了?我看看。”


    有了上次腿脚的经验,明愿知道她一定会否认,所以直接上手掀她的衣服,看到一截显眼的,白瘦且有清晰马甲线的窄腰。


    她眼晕了一下,才从那近乎乳白色的肌肤上,找到一条清晰的紫痕。


    “你自己在家里摔倒了是不是?”明愿看向客厅,查看每一个有可能造成这种痕迹的家具。


    “你从沙发上下来”目光回到秦静风脸上时,她还没说出口的话突然顿住了。


    被她强势压着,秦静风只能背贴住墙,微微低头,溪水般的目光从眼中流淌而下,又如月光,温柔的瀑布。


    她一手虚虚搭在明愿的臂弯,一手试图往下拽衣服,脸上是包容,甚至纵容的神情,还有一点微妙的尴尬,对女孩莽撞的无奈。


    毛衣裹贴她的身体,浅色壁纸给她镀了层朦胧光晕。她没有喷香水,可身上有香气,那是她的味道,混合一点沐浴露,还有一丝雨水气。


    “没事。”她说。


    明愿的脑袋里有砂纸在磨。


    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她强吞了口唾沫,哑道:“别动,怎么搞得,老实交代。”


    秦静风说道:“没站稳,磕到了。”


    “那不可能只磕到腰,别的地方也受伤了?”


    见瞒不过去,秦静风便实话实说:“手臂。”


    对她的坦白从宽很满意,明愿哼了声,抓住她手腕,把袖口褪下去,果真看到了深浅不一的痕迹,遍布她白皙的手臂,瞧着让人皱眉。


    “就这还要出来接我呢。”


    秦静风收回手,帮她勾了下耳边的碎发:“是不是没让你淋到雨?”


    看到大雨中的学姐,明愿哪能不感动?可一想到她怎么撑着条不灵便的腿,穿过这个格外冷酷的世界来到地铁站,都要难受到心肺骤停。她道:“你要把我气死。”


    还好没出什么事。


    想到外头的光景,明愿心里后怕不已。


    “我也想申请居家办公,这样可以专心照顾你,看着你,”明愿双手叉腰,片刻,有些发愁地揉眉心:“但是不知道会不会给通过。”


    秦静风认真道:“嗯,有点困扰。”


    明愿问:“是谁来负责批这个呀,我去求求情,就说我要照顾我们公司最重要的大将秦总监,肯定就会同意让我居家了。”


    秦静风微笑:“也许是我?”


    “嘶你,学姐!”明愿暴跳如雷:“又在耍我呢。”


    “快给我批了!”


    按着肩膀,用自己的身体,把人压在沙发上,亲眼看着她给自己批了一个星期的居家办公,明愿才算是满意。


    准备起来时,她看到秦总监那与自己界面不同的工作软件,想到了白天的一件小事。


    路过同事的工位,瞥见聊天框,发现对面正是秦总监。明愿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两眼,同事紧张兮兮,对面语气冷淡平常,连一个小黄脸表情都不用。


    她和明愿对话的时候不是这样,哪怕是工作软件,也会用表情包,会自动打磨语言,显得不那么冷漠,偶尔还会和她玩剪刀石头布和猜点数这种没营养的小游戏。


    神通广大,被所有人畏惧敬佩着的人,却在自己面前截然不同。


    明愿很喜欢这种不同,甚至沉迷其中。


    趴在身上的小孩不知道在想什么,嘴都翘起来。秦静风戳了下她的脸蛋:“好啦?”


    明愿才想起来自己还把人按着,急忙起身:“嗯。”


    离开沙发,她正正衣服,得意道:“我可是为了照顾你才留下的,你还能把我拒之门外?”


    手掌揉了揉肩头,再顺着胳膊滑下。秦静风也坐起来,把手机放上茶几:“想怪我也要有个正当的由头吧,我什么时候关你在外面了。”


    明愿道:“心门”


    她像往常一样随口跑火车,一说完,才意识到这是学姐,调戏不得,便若无其事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围裙:“咱们晚上吃什么?”


    秦静风静静望着她的背影:“你觉得呢?”


    “病号来点菜。”明愿一脸认真表情,好像真的要做饭,但她的能力有目共睹,这必然是一场灾难。


    “不要,”秦静风捞起沙发边的拐杖:“我来下厨。”


    明愿系围裙,半天系不上,还扬脸笑:“你教我呀。”


    “指导你要比我自己动手更费力气。”秦静风抓住围裙的系带,一提,便成功从明愿身上剥落。她自己穿上,手法娴熟,需要扎起的半长发扫在颈间。


    明愿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秦静风摸了下她脑袋:“可怜一下伤者吧。”


    说完,转身进了厨房,还没拉上玻璃门,便有一只金毛宠物挤进来:“快教我啦!”


    吃完饭洗漱完毕,明愿握着手机,边拿消肿仪揉脸,边翻看榜单。


    “我们看个电影呗?”


    “嗯。”


    她俩一起看电影,十有八九是文艺片,其中又有一大部分都与各种人生哲理与经验相关,要么就是悬疑判案,惊险刺激。


    今天许是那婚礼进行曲的间奏影响,久违的,明愿抛弃了冒险题材,想看爱情电影,便按照评分找了一部。


    这次她俩没在客厅,而是在主卧,床铺又软又大,躺着舒服,恰好也有一面大白墙,万事俱备。


    两人分开两边,各枕着一个枕头,谁也不挨着谁。


    床头准备了两瓶酒,度数很低,和饮料差不多。吃的则严令禁止,因为这是秦静风的床,而她不容忍食物残渣藏进床铺的角落。


    外头雨声没停,一场新的戏剧在墙面上演。


    电影内容很精彩,剧情跌宕起伏,两人对话极少,格外投入,直到两个小时的影片放完,还沉浸其中。


    等到片尾曲也放完,屋内陷入安静和黑暗,明愿才出声,骂了句:“强行BE。”


    秦静风正开着灯,听见她的话,顿了顿:“你觉得结局强行?”


    “是啊。”明愿依然忿忿。


    这片子分数很高,她以为会是那种逻辑严谨,背景宏大圆满的传奇爱情故事,却没想到是悲伤结局,且她无法共情男主角的行为,明明知道两人之间有误会存在,为什么不解释,就任由悲剧发生?


    秦静风道:“他们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谁也无法退一步,最后自然会分开,剧情铺垫得算是合理,为什么会觉得强行呢?”


    明愿愤怒道:“明明可以把误会说清楚的,女主都冲到他面前问他了,可他就是不说,偏要隐瞒,才导致两人最终分开,又错过。”


    她心绪难平,胸腔像是被挖掉了一块,久久不能释怀。


    好端端的故事,怎么就不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为何男主角爱到愿意为她去死,却对真相闭口不言,看着她带着恨意抽离,埋下几十年的遗憾?


    他怎么甘心?


    反正观众绝不甘心,明愿气到想咬被子,喘个不停:“我受不了了,我要给它打差评!”


    她在这边吱哇乱叫时,秦静风却沉默着冷静。她思索着,凝眉尖,背微弓,灰色的倦意包裹着她,却又在明愿看向她的一瞬间一扫而空。


    “也许”秦静风说:“她有苦衷。”


    明愿撇嘴道:“那看来是和她在一起的渴望还不够强烈,不够爱呗,所以不能战胜那种苦衷。”


    若是她穿越进故事里的男主角,必然不会让这个故事就这么结束。苦衷?没有苦衷。她什么都不会管,要在猎猎旗帜下,借那只口,说明真相,爱意,誓言,把道路掰向通往幸福的正轨。


    听她话中的讽刺,秦静风的眼神放空:“若是草率答应,却不能让她幸福呢?”


    明愿没好气:“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秦静风道:“没试过,那就是未知的答案,一切皆有可能。如果试过却失败了也许她会承受不起,一蹶不振。”


    明愿道:“所以就懦弱。”


    她推开被子,摆正了坐姿,规整严肃道:“没有那种可能。”


    秦静风:“嗯?”


    “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只要不试,就代表前路未知了,”明愿的声音铿锵有力,仿佛这些字就刻在她的心上:“如果不去尝试,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什么都不会发生。”


    她的话回荡在屋内,尾音从秦静风耳尖飘过。她愣了愣,轻笑:“明公主是个有勇气的公主。”


    明愿道:“有了矛盾就要去想办法解决啊,怎么能闭口不说,一个隐瞒,一个急迫,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秦静风摇摇头:“我没恋爱过,不太清楚。”


    明远道:“我之前谈过,我觉得”


    她突然闭嘴,因为看见了秦静风脸上一闪而过的倦怠。


    以为她排斥这个话题,明愿不再执着辩论:“呃,反正,我还是觉得恋人之间,要坦率且真诚,不该藏着掖着,就算有难题出现,也要一起去面对。”


    “否则怎么算同甘共苦呢。”


    话音落地,屋里静了静。


    “我先睡了,有点累。”秦静风没有回应,躺进被子中。


    习惯于听她解答困惑,话题就这么没头没尾的结束,让明愿很不适应,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时间已不早,秦静风的疲惫在可能范围内,明愿无话可说,只好下了床,帮她弄好被子,眼巴巴看着她的背影,退出了屋子。


    她辗转反侧,很久才睡着。


    受到电影剧情和残留的情绪影响,还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未来的恋人与她一起站在灯下,并肩而行。


    两人十指交握,在别人眼中是浓情蜜意的一对,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都松开了手。


    “你告诉我为什么!”梦里,明愿歇斯底里地哭叫,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满脸都是眼泪。


    而站在她对面的人,未表明身份,却让明愿潜意识觉得是恋人的人,冷着脸,就站在那里,旁观她的崩溃与悲伤。


    看起来最难过痛苦的人是明愿,可她却觉得,对面的那个人要散去了。


    就像雨落进海洋,溅起一朵转瞬即逝的花,便融入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宽阔海面。


    巨大的飞机两人头顶飞过,震耳欲聋的噪声,明愿听不见自己撕扯的嗓音,却感受到那股五脏俱焚的痛苦。


    梦中的身体不受控制,她双眼湿润,默默想着。不要吵架,不要指责,不要愤怒。


    不要让那个人走。


    她竭力挣扎,试图抓住那个人,尖叫化为一阵风,被飞机卷走。那份即将失去的绝望让她极端痛苦,以至于无法承受,从梦中惊醒。


    当她看猛地睁开眼,看到鱼缸下的光晕,海水般将她包裹的悲伤顷刻间褪去。


    她坐起身来,口干舌燥,心砰砰直跳,害怕于噩梦的余韵。


    客厅内很安静,充斥着地暖的燥热。明愿拿过床头的茶杯灌了口水,随后握住杯子,靠在床头,回忆梦的场景。


    那个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呢?


    逆光而立,脸一片模糊,身上有莫名的熟悉气息,却无法辨认。


    想不起再多的细节了,但对于自己哭叫的场景还印象深刻,明愿战栗一下。


    她可不会为了爱情狼狈成这样,未免太惨了。


    看来还是要少在睡前看这种情绪激动的电影。


    她放下茶杯,重钻入被子,寻找散落的睡意。


    与她一门之隔的卧室,秦静风还保持着明愿离开的姿势侧躺着,目光投入夜色深处,眼角是熬夜后蔓生的血丝。


    有人做了噩梦,有人一夜未眠。


    第37章 肿痛(五)


    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起,就要接受两人之间习惯有差别的事实。


    例如,明愿有小小的拖延症,从打算拖地,到真正动手去拖之间,可能还相隔了挺长时间,而秦静风则不同,她打算做一件事,就必须立刻去做,一秒钟都等不得。


    一个慢性子,一个急性子。对比很明确,所以明愿一直都知道这点。


    但在之前,秦静风腿还没有受伤的时候,这些差别不会太明显。


    因为,两人自同居以来,虽分配了家务,可由于她的小小拖延,有些本该她做的活,秦静风看不下去,也就顺手做了,再然后,明愿就会忘记自己没做的事。


    喝完咖啡不想立刻洗杯子,到家第一件事是躺倒而非洗澡,把家里搞乱了也不想马上就收拾,洗漱也要放在玩完之后,明愿在家里的坏习惯带到学姐家,她都无知无觉。


    可自从决定要照顾秦静风,她的所有精神都放在了那个女人身上,便被迫发现了这些细节。


    那天晚上,趁着天气好,明愿出门转了一圈回来,衣服随手一脱,跳上椅子打游戏。


    游戏刚启动,画面一黑,中间浮出制作公司的标志,明愿开了瓶可乐在喝,一抬头,看见秦静风瘸着腿帮她捡起掉落在地的衣服,嘴里的饮料差点喷出来。


    她知道两人习惯不同,学姐自然也知道,而学姐根本不会去提醒明愿本该做却没做的那些事,只是自己默默去干。


    但凡秦静风说点什么,指责她,或者是抱怨,明愿还能撒撒娇,让她放下自己来,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说。


    饶是明愿厚脸皮,也实在看不得。


    她简直像个野蛮的土匪,在学姐干净的小家中作威作福,还要鞭策虚弱的原主人为自己干活。


    不得已,只好按照学姐的性子来更改自己的习惯。


    吃完饼干掉在桌上的渣子记得收拾,衣服洗完就立刻晾起来,清理完毕的外卖盒迅速扔掉,不要说“等下就做”,“马上就去”,而是以行动来表达。


    与母亲日常通电话时,似乎暴露了自己的改变,电话对面稀奇不已,好似觉得自己闺女被人掉了包。


    “你爹批评你那么多次,都没见你改那些坏毛病,竟然被你学姐给扭过来了。”


    “我也是没办法啦,我心疼学姐,她太温柔了,就算心里对我有不满肯定也不说,我哪受得了这个,赶紧把能做的都做了。”


    “瞧你这话说得,你倒是不心疼你爹。”


    明愿在心里道:可学姐就是很招人心疼嘛,这是不一样的。


    作为年长四岁的人,秦静风的成熟,与她所掌握的那些技能,哪怕停滞不前,给出几年时间,明愿也很难追上。


    因为她们对自己的要求不同,明愿觉得差不多就足够,能用就行,秦静风却会严于律己,追求极致,凡事做到满意为止。


    用明愿的话来说,活活折磨自己。


    维持着这一幅完美面貌的秦静风,就是在同居生活,乃至那件拉近她们关系的事情之前,都让明愿很有距离感,敬佩她的同时,也觉得难以靠近。


    可现在的秦静风不一样。


    她不是完美无缺,像个机器人一样严格按照自身规则行事的,冷漠又高傲的人,而是会了解明愿的游戏,哪怕自己一丁点也不懂,死了好几次也评价有趣。会认真听明愿说一些过于假大空的幻想,还给与意见的,温柔的人。


    这样的她,在黑暗中寻觅明愿而受伤的,忍着疼痛冒雨来接她下班的她,怎么让明愿不心疼呢?


    一提到学姐,仿佛就有想不完,说不完的内容。她理解为什么闺蜜说她总是围着学姐转了,面对母亲都止不住嘴,更何况是与更加没底线的闺蜜。


    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


    挂掉电话,明愿走出卫生间,看到站在桌前冲咖啡的秦静风。


    清晨的日光洒进窗户,描摹着秦静风瘦削的肩头。女人背对着她,正把牛奶和糖加进杯子,并以直接揉按眉毛和眉毛上方来醒神,免得自己在即将到来的工作中困倦。


    桌上的咖啡是两杯。


    不知为何,明愿觉得这样的场景,格外温暖。


    晚间,秦静风在将近十点左右,结束了连续一周的高强度工作。铁打一般的她也累到腰酸背痛,躺在沙发上按鼻梁,闭眼休息。


    大门被打开,明愿拿着快递,鬼鬼祟祟进屋。


    秦静风似有所感,道:“拆完再进来喔。”


    “好!”


    蹲在玄关,明愿把快递拆了,掏出里头的东西,揣进兜里。


    她脱了鞋进屋,一句话不说,先去洗澡换衣服。


    没听到她习惯性的撒娇,秦静风还有点不适应,撑开一只眼,看人进了浴室。


    孩子静悄悄,必定要作妖。


    从卫生间里蹑手蹑脚地出来,明愿抓着吹风机,边观察沙发上人的表情,边吹头发。


    她有件想做的事,但那件事得学姐完全配合才行,用什么理由说服她呢?


    直到一头金发干了,明愿也没想出理由。


    手隔着衣服握住口袋里的东西,她走到沙发边,欲言又止。


    秦静风道:“直说好了。”


    若是往常,得到学姐的默许,明愿就该翘尾巴了,把要求一股脑说出来,今天却还是扭扭捏捏的样子,手指绞着衣角,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看你最近那么累啊,就想着帮你分担一点。”


    轻易就猜出这不是真实目的,秦静风还是回答道:“我接触的那些项目,你还看不懂。”


    “不是工作上,”明愿努努嘴,仿佛被自己的犹豫气到了,一跺脚,直言道:“我想帮你按摩!”


    “”秦静风脸上有了微微的空白。她重复道:“按摩。”


    “嗯。”明愿终于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我精油都买好了。”


    那是一瓶玫瑰精油,装在丝绒玻璃品里,还没打开,就能闻到一阵花香气。


    最近都在下大雨,快递比较慢,至少要三四天才能到。按明愿的性格,从动念,到鼓起勇气去挑选,购买,差不多正好是一周时间,也就是那次看完电影后。


    纵然知道这小孩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但这个请求还是让秦静风感到了震惊,半晌才道:“多谢你的心意,我觉得不用了。”


    明愿急了:“你用的!”


    秦静风道:“明公主是不是有点不专业。”


    明愿道:“我在网上学了一个星期呢。”


    秦静风问:“你对谁学的?”


    这个家里只有两人,明愿只有在去超市,拿快递的时候出门,并且很快回来,她怎么做到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学按摩,还有实验对象的?


    明愿理直气壮:“抱枕。”


    为了找到最权威的教程,她翻遍了网站的所有高播放量视频,自己总结出了一套手法,对抱枕实行一个月了,这正是自信心最为膨胀的时候。


    上周末看完电影后的辩论,明愿总以为自己惹她不开心了,就想再为她做点什么,又看她那么累,才灵光一闪,想到这绝妙主意的。


    决不允许学姐不同意!


    听完她的回答,秦静风揉了下眉心:“人和抱枕还是有一点区别的。”


    明愿委屈:“学姐不信任我。”


    她自有对付学姐的方法,嘴角一撇,转过身去,背靠沙发滑坐在地,双臂抱膝,口中碎碎念:“我可是准备了那么长时间,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学习的,就这么拒绝我吗?让我的心好难过”


    装得实在明显,简直要把“我在装可怜”写在脸上了,但秦静风看着看着,居然真看出一丝可怜的意味来。


    这家伙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就算是演戏,也让人见不得委屈。


    沉重叹了口气,秦静风看向有些刺眼的灯盏,直到眼睛感到刺痛,才认命道:“你想怎么来。”


    这是同意的意思!诡计得逞的明愿立刻跳起来,脸上哪还有一丝不开心。她大手一挥:“把衣服脱掉。”


    “”秦静风投之以幽怨和质疑的视线。


    明愿道:“隔着衣服怎么用精油啊。”


    “明珠,”秦静风的语气严肃了些,可唇角还带着笑,证明她不是在谴责,而是逗弄:“不许耍流氓。”


    “不,我才没有!”明愿差点蹦起来否认:“你说啥呢,都是女的,我怎么耍流氓,我拿什么耍流氓。”


    她整张脸和脖子都在瞬间红透。


    过量的害羞来源于被拆穿,明愿提出按摩,一方面的确是为了给秦静风放松,另一方面,上次看到的那截腰始终在她脑中闪过,搞得她心神不宁,还想再看一次。


    如果对面是闺蜜,她可以直接提出要求,当年闺蜜觉得她可爱,可是揉了她好多年的脸蛋子。


    但事实不是,对面是秦静风,没有了验伤的理由,明愿哪敢直说,只好隐晦表达。


    实在受不了她那套重复的“性别言论”,秦静风压了下眉峰,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凌厉:“女人和女人之间就不需要保持距离了吗?”


    明愿噎了一下,胆量像是扎破口的气球,刺溜一下飞了。


    心里却还敢碎碎念:为什么需要保持距离,我们都是直女,亲近一下又怎么了,那还有更过分的呢。


    见她一脸不甘心,还有点凝固不化的怨气,像是没吃饱的小狗。秦静风轻轻皱眉,啧了声。


    她翻过身,趴在沙发上,两条手臂在手腕处交叉,脸侧着垫上去,一双眼透过碎发望着人。


    “老板,我想点0号明公主为我按摩。”


    着重咬住了0的读音。


    只要是她答应的事,那就能做,而不是勉强,明愿登时回魂:“来嘞,上钟。”


    “说什么呢,”秦静风指了指她手里:“精油免了,这样按就行。”


    “那好吧,我们店愿意听取客人意见,积极改进,”明愿把精油揣回兜,兴奋道:“来吧!”


    第38章 肿痛(六)


    得到应允,明愿仿佛开启了另一种名为“放肆”的状态,摆明了要“大干一场”,那明晃晃的探索欲,目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按摩。


    答应的话已说出去,总不能半路反悔,但看到满脸跃跃欲试的她,秦静风也是一阵不自在。


    对于肢体接触,她接受程度很低,和同事们的日常相处,都会保持距离,也只有面对这莽撞孩子的请求时没有办法,才会选择同意。


    但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公主的跳脱,摸不清她的下一步行动规律,所以就算做了心理准备也没用,不知道她会不会搞出些她难以承受的事,*还要一脸无辜地道歉,自己再去狼狈说没关系。


    可无论怎么不自在,也没法收回方才的话了。


    否则,这小孩真得哭出来不可。


    秦静风认命,不再看她,脸埋下去,身体下意识绷紧。


    不能用精油,意味着不能脱衣服,还是挺可惜,但明愿依然开心,这比直接拒绝的结果好多了。


    沙发边的地面铺着地毯,明愿直接跪上去,膝行两步,来到沙发边。


    两手相贴,来回搓动,直到搓热,才慢慢按在女人肩膀上。


    起初,只是指尖相触,但已能明显感觉到,那一瞬间,秦静风的身体轻轻抖了下。


    心里本就有小主意,因为她的反应,明愿也紧张起来。


    可到了这一步,决不能后退。


    于是,两只手的手掌,都完全覆上。


    秦静风常年保持健身习惯,体脂率较低,摸上去先感受到的会是骨头,然而才是覆盖在硬物上的柔韧的肌肉。


    并非第一次触碰,还是会感慨,和摸自己的柔软感受完全不同。


    胸腔里那颗最重要的器官不太老实,跳得比任何时候都欢快。


    为了不露出奇怪神色,明愿不得拿出仅有的几分演技,保持表情不变,一本正经,回忆着之前所看的视频内容,一寸寸用力,移动,推开因疲惫而僵硬的部分。


    秦静风今日所穿的睡衣是丝绸材质,因着趴下的动作下垂,几乎描摹处她整个脊背的形状。


    那平直的肩膀,匀称的蝴蝶骨,微微突出的脊线,都在浅灰色的衣料下起伏。过于标志,有点像明愿在衣服店里看到的人形模特,甚至肤色都相近。


    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好,处处都好。


    明愿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无法在观感上作对比,但能想象到,绝对也是不同的。


    欣赏美是一种本能,她的心不再放肆跳动,而是悬空,像是被充了气,变得轻盈。她逐渐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注意力到了别处,按摩的动作也越来越不标准。


    由于丝绸质地不够贴肤,还滑溜溜的,所以按压时,若是不够用力,就会发生滑脱,她还会在方向不对时主动卸力,按摩由此变成了单纯的触摸。


    而她还无知无觉,沉浸其中。


    “”秦静风再次侧首看她,眼神晦涩。


    脸颊还有一点婴儿肥的女孩跪在她身侧,一双手在她身上滑动,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出了神,眼神倒是死死黏在她身上。


    看来迫使她抽离的事物,就是秦静风自己。


    口中说着要给人缓解疲惫的家伙,连基本按摩的姿势都没做好,只会摸来摸去,时而按一下骨头,时而摸一下某块秦静风自己都觉得位置陌生的肉,下一个落点处极难揣测,像是小孩在玩玩具,对什么都好奇。


    看她表情,似乎挺满意,但秦静风的感受就并非如此。


    那游移的酥麻感,点在她的神经末梢,一些旖旎的想法不经意间被弹奏而出。


    她手臂下垫着抱枕,其中一角已被她揉皱了。


    如果明愿老老实实给她按摩,她还能眼睛一闭,想象成别的,当个清心寡欲的好人,可那家伙显然没有。


    那小猫爪子般的抚摸,一次次提醒秦静风,是她默认这家伙在自己身上随心所欲,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明愿,是那个屡次侵扰她梦境的罪魁祸首。


    如今,不满足于在梦中肆虐,而是降临在她身边捣乱了。


    明公主被保护得太好,对人轻易信任,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受着怎样的觊觎。


    秦静风算是个有自制力的人,但面对这样的难题也做不到毫不动摇。


    若是继续下去,难保会发生些失控的事。


    她阖上眼,定了定神,再睁开时,已多了几分清明。


    根据反应来看,她基本可以确定,明愿对她也有隐晦的感觉,懵懵懂懂也要靠近,被一种自己尚且弄不明白的诱惑力吸引,可这件事不可以在当下被戳破。


    她想要把握节奏,循序渐进,等待合适的时间。


    而此时此刻,需要先开口叫停。


    只不过,有人比她更快开口。


    “你身上软软的。”明愿说。


    “”秦静风叹气:“因为我是活人。”


    明愿说:“但你有肌肉,我还以为那是硬的。”


    她看视频时,有刷到过一些健美赛事,那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块肌肉,看起来比石头还要坚硬。


    这错误认知导致她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只要去健身的人,身上就必然是硬邦邦的,而秦静风打破了她的这份认知。


    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也没看出她的情绪倾向,秦静风边观察,边如实解释道:“最近一段时间没健身。”


    明愿道:“都受伤了还想着健身呢,当然不行。”


    说完,又碎碎念:“原来肌肉摸起来也是软的。”


    她的手还在动,但幅度小了,像小动物爬过。


    秦静风有气无力,错过了最佳时机,也不好再说话,心里直叹气。


    “感觉如何?”明愿问。


    秦静风瞥了她一眼,心里有对她随心所欲的不满,决定小小报复一下,说道:“感觉不到,明公主不太行。”


    “啊?”明愿显然忘记自己的不专业,只有被否认的惊骇,怒道:“那我用大点力气!”


    她一副“我今天一定要让你折服”的汹汹气势,十指都在用力,动作加快,扣住骨骼,想证明她虽弱小,但努力一把还是“很行”的。


    秦静风捕捉到她的小小心思,心里也是冷笑一声。


    这小家伙还来劲了。


    她有方法治她。


    松开牙关,秦静风低缓地“嗯”了声。


    仿佛晴空一道霹雳,那双在她背后肆虐的手霎时顿住了。


    柜子里的玩具反射着稠腻的灯光,屋内一片死寂。


    明愿动了动唇,还按在女人脊背的手十指蜷缩,有些麻痹。


    那含着一丝喘息的声响,不属于痛吟,更像是恰好按到了舒服的地方,神经刺激,不由自主泄露出来的。


    轻柔又短促,带着些许鼻音,脱去了平日的正经,让明愿骤然闯入了一片从未对人敞开的私密区域,好似窥见了面前人极为少见的柔软场景。


    她快要感受不到自己双手的存在了。


    “感觉如何?”秦静风问。


    “啊!”明愿反应极大得啊了声。


    她盯着秦静风碎发下潮湿温柔的眼眸,喉咙紧巴巴:“什么?”


    秦静风微微撑起身子,曲起一条胳膊,手撑着额头:“帮我按摩的感受如何?”


    “哦,”明愿显然乱了阵脚,眼神都不定了,但听完她的重新询问,牙关咬着的一口气徐徐吐出,看样子是觉得庆幸。


    她往下坐在自己小腿上,收回手,扣着手指甲:“就你的腰好细,羡慕。”


    知道她一时半会不会再动手,秦静风扫了眼她全身,悠然自得换了个姿势,两条腿交叠,受伤的那条放上面,微微弯曲:“你不也一样?”


    明愿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我那是纯瘦的,但学姐是比例好,该瘦的地方瘦,该有肉的地方有肉。”


    她说着,眼神也不自觉地飘。可那一声的威慑力还在,她愣是强掰回了视线,装作只是说了句单纯的赞美。


    心里泛起一阵别别扭扭的情绪。


    从小就在女孩堆里混,明愿认识不少漂亮的孩子,穿件校服就能惊为天人的也不是没有,更何况她自己,也常常是被目光追逐的存在,但她就是认为,秦静风和这些都不一样。


    和别人不一样,和自己也不一样。


    明愿羡慕过很多人,有些优秀,有些智商高,有些体能强,有些样样精通,但往往也止步于羡慕,不会有更深一步的情感。


    但对于学姐,羡慕之余,却似乎还有别的渴望。


    想要拥有。


    对于朋友的占有欲不该如此强烈,她总觉得怪异,像是要在晴天打雨伞,在雨天晒太阳的怪异。


    这种奇怪感犹如沙粒般的异物,存在她心脏盘曲的血管中,磨得她无法忽视,想要探究它具体的形状。


    到底为何总是对学姐的感觉不同呢?


    她那份刨根问底的求知欲,奇妙的关注欲,事事都要了解的探究欲,仿佛只在秦静风这里才会出现似的。


    是哪里出现了


    “明愿?”


    明愿答应一声:“诶?”


    她看到秦静风询问的眼睛,意识到自己在走神,便随口道:“我给你按的痛不痛?”


    秦静风很摇摇头。


    话题到了这,明愿不得不问下去:“那就是舒服了?”


    秦静风缓慢点头:“嗯。”


    “哦,”明愿驱散脑中那乱七八糟的想法,似乎也忘记了那引起她悸动的轻喘,继续推进自己的按摩事业:“你介意我坐在你身上吗?”


    她这次询问,还真不是奔着占便宜去的,而是效仿一个很有效果的按摩姿势。


    可惜,有前科在,就算她再摆出一张天真无害的脸蛋,也无法获得秦静风的信任了。


    眼前人不说话,明愿问:“学姐?”


    “唉,”秦静风别开脸:“我真是犯了天大的罪过。”


    察觉她的不自在,明愿反而高兴,不止她一个人不淡定啊!


    于是,莫名放松了许多,还凑笑道:“犯错就要下地狱啦,这里是天堂,不然哪里来的明公主给你按摩服务,快说谢谢天堂。”


    秦静风闭着眼,少顷,撑开眼眸的同时慢条斯理转过头,伸出右手,用手指卷起明愿的一缕头发,轻柔咬字道:“谢谢宝贵的掌上明珠。”


    喉咙再次变得紧张,明愿不知道自己参加了什么比赛,但知道自己必然输。


    胸中打起退堂鼓,她毅然决然放弃了方才的想法,垂死挣扎道:“背部按摩结束,接下来是腰上的”


    秦静风道:“我第一次听说腰上还需要按摩。”


    正常情况下当然是有的,不过看到这小孩心理那么脆弱,不玩一下实在可惜。


    “是吗?”明愿声音越来越小:“那,腿上的。”


    更过分了。


    秦静风勾了下唇,叫她:“明珠。”


    “嗯。”


    “过来一下。”


    皮相惑人的妖怪在发出命令,明愿靠过去。


    秦静风盯着她闪烁不定的眼,明知故问道:“你是什么目的,小朋友?”


    明愿脑子里嗡得响了声。


    幽幽看人的学姐漂亮得像鬼,那眼神和鬼差手里刑讯逼供的刑具要差不多了。她掉了层皮,差点直接跪下,不,已经跪下,要把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


    “没有。”明愿不傻,却要装傻。


    “哦~”学姐拖长音,看起来相信了她的说法,翻身躺平,支起没受伤的那条腿:“那麻烦0号师傅为我安排腿部精油按摩。”


    还以为蒙骗成功,明愿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立刻到位!”


    她袖子一卷,俩手掌心倒上精油,揉搓热了,这才面对那条白到晃眼的长腿,神思立刻又被击碎,片片飞远,黏不起来。


    方才她认为学姐的脊背像是服装店模特的,这下模特的腿也接上了,一水的皙白匀称,长到一腿把明愿从中间竖着劈两截。


    她还是那句感慨,怎么处处都生得好看。


    心头因美而起了怜惜,但手上可不吝啬于用力,合着滑腻拢上,寸寸使劲。


    她这回是认真了,想让学姐舒服点,说练过不是假的,更不是随便找的借口。


    “小的手法可还行?”按了一会,明愿积极寻求意见。


    “还不错,”秦静风靠住沙发扶手,歪着脑袋,正看着手机:“给你点了外卖吃。”


    “哇!还有惊喜掉落呢?”明愿开心到合不拢嘴,也就没注意到,女人拿手机的手在微微颤抖。


    “嘶,”一股刺疼从肌肉深处传来,秦静风忍住踹人的冲动:“轻点,你吃螃蟹掰腿呢,这么大力气。”


    她这句抱怨的语气更偏向于嗔怪,明愿还是头一回听,不停乐呵,心花怒放:“学姐也承认我力气大了。”


    秦静风放下手机:“一脸想比试的表情。”


    明愿还真有那个意思,把身子一转,靠住沙发边沿:“你捏我一下,我看看1号野风师傅的功力有多深。”


    为了效仿学姐,她也在数字上重音咬字。秦静风听了,哭笑不得。


    在沙发上挪腾几下,秦静风本想贴近她,但在闻到她发间的香气后,还是保持了距离,只是探出一只手,手背拂开她的长发。


    她没有比拼的意思,也没趁机会“报复”回去,而是极轻地用指尖点了点她的后颈,叫道:“明愿。”


    “嗯?”


    “九年时间,你长大了。”


    明愿笑:“说得好像你还留在九年前似的。”


    秦静风道:“也许?”


    明愿转头:“我爹说,随着一年年长大,你总要有东西交给时间,不可能停留的。”


    南方老家的门框上还留着她的身高标尺,最上面那条线有很久没更新了。


    “是吗。”秦静风有些出神。


    “你给了时间什么?”


    如利箭般的一问,让秦静风哑口无言。她置身于自己构建的,独立于过往的家中,却依然觉得心脏空落,苦笑道:“什么都没有,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几乎没有起伏。”


    像死去之人的心电图,一条平直的直线。


    许是气氛好,她微微眯眼,也愿意掏出一句心窝子话,只是依然宝包裹在轻松的语气之中:“家里总是安静的,因为没人发出声音,但你很好。”


    明愿眨眼,明知不是这个意思,还要故意问:“是在说我吵闹吗?”


    秦静风勾着她的长发:“也许我需要这种吵闹。”


    “我会一直吵不,”明愿改口:“我会一直陪你的。”


    顺滑的长发从指尖流泻,秦静风没去抓住,拢了拢手指,给明愿一个脑瓜崩:“别那么轻易说出誓言。去洗手。”


    她手上还有精油,只有少部分被秦静风的腿吸收,大部分都还黏在手心,摸哪儿就抹到哪。


    看她一脸嫌弃,明愿故意抓住她的手,把油抹上去:“那就浪费啦,给你的手再搓点。”


    秦静风道:“幼稚。”


    “哼,”明愿幼稚到底:“秦静风,秦静风,秦静南风,秦静北风。秦静前后左右,东西南北风。”


    没人能对着擅长撒娇的明愿暴露坏脾气,秦静风自然也不能,轻笑:“你真的是。”


    片刻,她道:“昨愿,今愿,明愿。”


    明愿说:“明不愿。”


    “不愿什么?”


    “不愿意松开手。”


    秦静风定定望着她,问道:“你能这样握着我多久呢?”


    加大了相握的力道,明愿俯身,把脸也靠上去,笑道:“想多久,就多久。”


    第39章 端倪(一)


    今天周一,早饭是厚蛋烧三明治,配鲜榨的葡萄汁。


    周日晚上两人一起购买的食材,在煎锅的油水沸腾中变成美味的食物,作为恢复正常上班时间的第一顿,安抚了明愿的味蕾,和又要去公司的寂寞感。


    不过是一个多星期,秦静风便结束了居家。


    公司不少地方都需要她,橡根万用扳手,少存在一会就会引起骚乱,所以不得不响应召唤而回去。


    她的脚原本就不算严重,良好的用药和休息下,只剩些微的肿胀需要慢慢养着。


    车当然是开不了,出行都打车。她一走,明愿没理由继续留,便也跟随她蹭车回了公司。


    过了新年后,短短时间内经历“复工”的折磨感,让明愿一整个早晨都没太有精神。


    “病好了吗?”


    路过同事工位,关切的女人转过椅子,向她询问。


    明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申请居家办公时填写的理由是病假。


    那只是她着急“胁迫”秦静风时随手填的,申请流程要经过组长,同事们若是问起,组长应该就是这么解释的。


    虽然不是自己生病,但照顾生病的人,称之为“病假”也没问题吧。


    “差不多了,谢谢关心。”明愿绽开笑容。


    “没事。”


    她和秦静风同时不见,又同时回公司,有心之人研究研究,应该能看出点门道。


    只是秦静风刚来又走,到处开会,不怎么在办公室着落,看不见人就不会去乱想,也就没人把她们两个联系到一起去。


    键盘声在周边起伏,还有细碎的讨论穿行其间。


    明愿背靠椅背,鼻尖充满了办公室里常有的,说不上来的香水味以及空调的气味,苍白的天花板和灰色地毯将她包裹。


    啪嗒,啪嗒。


    撬动键盘,光标浮动。


    在公司无疑工作效率更高一点,但这里没有穿着睡衣,鼻息轻软的秦静风,也没有和煦的阳光,和如同婆娑树影般的帘影,在暖色地板上翻起海浪。


    她的目光从屏幕滑到窗外,鳞次栉比的楼房,印在玻璃上的一片片飘动的白云。


    想念。


    没有照顾秦静风的理由后,明愿自然也回到家,只不过她潜意识里总觉得还会再回去,所以连行李都没收拾,原模原样放在学姐那,秦静风对此好像没什么意见。


    失去了在家里得天独厚的条件,午饭只能在公司附近吃。


    群里发出了投票,决定午饭种类,明愿随手点了一个,就开始耍手机。到下班时间一看,红艳艳的,原来是砂锅土豆粉。


    和同事们一块下楼,再拼一桌吃饭,明愿听她们讲公司里的八卦,还有家里那些亲戚啊,男朋友啊,孩子之类的标准话题。


    “你没对象吗?”有人问。


    碗里的土豆粉总是不听话,在筷子间滑来滑去,明愿格外专注,费了半天劲才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问她。


    “啊,没有。”她说。


    同事们一脸吃惊:“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没对象呢?没人追你吗?”


    在她刚来公司那会,她们就在猜测这新人的男朋友该是怎样的大帅哥,还拿当下火热的明星作比对。只是那时不熟,也不好意思问。


    这会有了机会,一个个竖起八卦的耳朵,一问,却发现与现象中不同,令人感到惊讶。


    那么多人看着,明愿也不好保持沉默,干脆实话实说:“本来有,年前分手了。”


    一人道:“什么原因啊,吵架了?”


    “没吵架,什么都没说,就是没感觉。”


    “他条件怎么样。”


    “挺好的。”


    按照明愿爹妈的话来说,那已不是挺好,而是难得一见的“合适”,门当户对,加上人长得不赖,放在哪个市场,都不会缺乏关注。


    “人怎么样。”


    “也挺好的。”


    怎么说也是谈了一段时间,但明愿居然想不起来那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什么性格?说话做事是什么样的?爱笑吗?会开车吗?工作和平日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吗?


    不过,既然没给她留下什么坏的印象,说明人的确不错,至少挑不出明显的错处。


    一位上了些年纪的同事惋惜道:“那为啥要分为啊,现在想要个各方面条件不错的可难了,不精挑细选不行的。”


    明愿年轻,脸皮也薄,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被分手的哪一位,便还是同样的答案:“没感觉。”


    “感情需要培养。”


    “对呀,哪有一上来就好的,都是需要磨合,互相包容很重要啊。”


    “我之前也是啊,和男朋友吵架”


    她们七嘴八舌聊起过往与对象们争吵,然而莫名其妙原谅彼此的时刻,明愿被声浪攻击,额头胀痛,口中的土豆粉食之无味。


    用筷子在自己的小砂锅里搅动,她找到一片猪肝,塞到嘴里,干冽软绵的口感。


    哪一段感情不是抱着良好发展的期望开始?


    被删掉的官宣朋友圈,明晃晃记录着那时的心情状态。在发出图片,意识到两人感情正式开始的那一刻,明愿是想象不到如今的结局的。


    她不是为了亲眼见证那点情感被消磨殆尽,看着自己对爱麻木,开始逃避,最后被放弃这条路才选择了他。


    培养当然要培养,只是结出了腐臭的恶果。


    或许,也算不上恶,而只是无辜到不起眼也无人在意的白色。


    “根本没用。大家觉得感情都可以培养起来,所以相亲一下就草率结婚了,但最后什么都做了,连小孩子都有了,没感觉的还是没感觉,那时候追悔莫及就晚了。”


    一道洪亮的年轻嗓音戳破了那烂麻木般的气氛,明愿一阵神清气爽,扭头一看,和她同样年轻的另一位新人,冲她笑出大白牙:“你能早点发现这件事很好,好分,一辈子那么长,不要勉强自己。”


    明愿感到欣慰,拿起手边的大麦茶:“敬你一杯。”


    她们这边磕了一杯,对面那些人早已换了话题。


    谈论的那些内容,就像是下饭菜,她们看似言辞恳切,却不为了教育谁,或者给与意见,单纯只是给枯燥的午餐时间找乐子,所以什么事都能拿来嚼一嚼。


    目前又聊到了公司,明愿没兴趣,也不再透露自己,免得以后成为话题的一部分。


    然而,在她想降低存在感遁入缝隙时,敏锐捕捉到一个名字。


    “秦总监最近好忙。”


    脊背瞬间打直,明愿捏紧了筷子。


    对面人道:“新项目能不忙吗?这次对接的公司很有地位,咱们这边没人敢怠慢。”


    “不愧是秦总监啊,这都连续几个了,她都不会累吗?”


    “她太拼命工作了。帮我拿一下醋壶明愿?”


    猛一叫名字,明愿回神,心怦怦跳,看见同事请求的手,把醋壶递过去。


    那人接过,往砂锅里倒,口中继续道:“咱们这都是大俗人,都要吃喝拉撒偶尔滚滚床单啥的,不像人家秦总监,每天沉迷工作对这些”


    不时有端着滚烫砂锅的人经过,中午的饭堂人极多,空调凉气艰难参与人群的拥挤。明愿方才觉得同事们的嗓门大,现在却要认真才能听清每一句话,吃饭的声音都放小,声怕错过一句。


    秦静风还真有收拢人心的本事,虽说平日里“凶名在外”,但每一个高层领导都被同事们骂得体无完肤,却只有她,还维持着体面,甚至正面的形象。


    吃完饭,明愿随人群回去午休。躺进椅子,毫无睡意。


    也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见到学姐。


    突然想起了那天开玩笑,秦静风说她尚且不能胜任她秦总监的工作,明愿心里很清楚这点,但却在此时,感受到了一抹失落和酸涩。


    若是她也有很强的工作能力,就可以帮助学姐,或者更近一步,站在她身边了。


    可惜,明愿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到。


    人与人的精力完全不同,追求也大相径庭,她就是同事们口中的俗人。


    工作这种事,差不多就行了,不想去了解什么上升渠道,或接触棘手但能锻炼人的项目任务。


    她只想每天干完分给自己的活,再把下班时间留出来,做些别的,喜欢的事。


    像方才她们说得那样,秦总监最开始拼命到连续几天住在办公室,这种程度,明愿绝对做不到。


    果然,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得到多少成果。


    且明愿早就知道,秦静风这种不要命的努力,是从高中就开始的。


    所以,她走得更远,更高。


    不深不浅地回忆思考一番,留在明愿心中的唯一想法,依然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见到她。


    随手拉开抽屉,她想找U型枕,强行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


    谁知,抽屉一开,五颜六色的包装先跳入眼睛。


    明愿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都是新放进去的零食。


    随便挑一个出来看,日期都还新鲜着。


    明愿下意识勾起唇角,再压不住。


    原来已经见过了。


    几天后,一个平常的周四,下午开个总结小会,由秦静风主持,明愿头一回笑着进会议室。


    今日的秦静风依然明媚夺目,成熟知性,那股严格的肃杀之气也未能冲淡她眉眼的清隽,明愿撑着下巴听,满心折服,陶醉不已。


    ppt切换着数据,被剥夺声音般的安静环境中,只有明愿不知何故,扬起隐秘的笑容。


    “就到这吧,记得我说的。”


    三十分钟的回忆一转眼就结束,明愿脑子里还放着女人方才行走间摆动的裤脚,宽底的微高跟,挺秀的鼻梁,以及发梢的香气上,听到身边人一阵窸窣的动作,这才想起来起身。


    不过,还没出门,她被女人叫住。


    “明愿,你留下。”


    PPT还没关,过亮的白色打在她脸上,惨白惨白,浓黑的发,明丽深邃的眼。明愿顿时站不住脚,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她在叫。


    等最后一个人都出去了,明愿置身于光源单一的昏暗环境中,忍不住嘴欠:“怎么了秦总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您这是要潜规则我啊。”


    好歹是一起住了那么久,按摩的事都敢提,她也逐渐有胆子开些别的玩笑。


    秦静风轻笑:“是啊,你愿意吗?”


    明愿道:“不好意思,我刚正不阿。”


    “行了,”秦静风拿起桌上的文件:“晚上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明愿脸上的笑卡了一下。


    片刻,闷声道:“知道了。”


    她不想收拾,就是觉得以后方便再去,没想到秦静风居然会催她。这当然是学姐的权利,但她就是来气


    一刹那体会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明愿掉头就走。


    秦静风话还没说完,把人拉住:“往哪跑。”


    明愿没好气道:“让自己赶紧消失喽。”


    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秦静风放软语气,揪了一下她的耳垂:“让你收拾行李,是要陪我出差。”


    第40章 端倪(二)


    秦静风说的话,让明愿脑海中立刻跳出四个字:“公费旅游。”。


    经历了连续几天的沉闷工作,和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猛烈思念中,被成堆数据和画面压住的活跃情感死灰复燃,一种近乎绚烂的光彩出现在她眼睛里,呈现出勃然生机:“好!我要去!”


    兴奋之情扫空了她所有别扭的小情绪,只剩下即将出游的快乐。她忘却了所处的环境,任由心绪牵动,主动拉近两人的距离,上去狠狠抱了秦静风一下,用上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似乎骨骼都撞在了一起。


    接触的时间极为短暂,导致她没感受到女人瞬间的僵硬。


    “咱们去哪里啊,南方还是北方?东边还是西边?坐飞机还是高铁?你是什么工作呀,接了什么项目?我可以”


    她絮絮叨叨一连串问完,才重新意识到身处何处,也想起了自己小小的限制,不想在公司和学姐过于亲密,哪怕这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于是,只好拼命压抑,绷紧唇角,摆摆手道:“我先不打扰你了,忙吧,下班等你。”


    室内的温度似乎都因为她的沸腾而升高,秦静风难得体现出一点不自在,撑着身后桌面的手收回,原本灼灼望着人的眼,也先垂落。


    好一会,才道:“晚上我再告诉你详细的情况。”


    明愿点点头,雀跃离开。


    回到工位,面对尚且未完成的工作,她也保持着好心情,还有一种隐秘的期待。


    像是给身体通上了电流,又像是饿了许久的人乍然吃饱一样,她神清气爽,眼睛明亮,眉飞色舞,桌下的腿也忍不住微微晃动,鞋底磨地板。


    不过,高兴之余,她还会突然抽离,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并觉得自己奇怪。


    和学姐出门,对她而言,可不是新鲜的事情,怎么偏偏这次最为开心,以至于她为了压抑情绪,连打字都成了问题?


    那份强烈的期待不可能来自共同出游,那么,应该是来源于哪里呢?


    坐在方格子间,她望着三面竖起的“墙”,很快想明白了缘由。


    是意义不同。


    她尚且不能用语言完全说明白这灵光一现的顿悟,但大概就是,周末出游是作为朋友身份的常规出游,可工作中的出差并不一样。


    从秦静风家里搬出来住的这一个星期里,她过得可不算好,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


    一想到不太明朗的未来,往后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如往日温馨却缺点什么的家里,以及暂且找不到原因的焦虑,就使她感觉,仿佛被关在了监狱里,失去了从前习以为常的自由。


    她想挣脱,却连困住自己的东西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而秦静风那一句话,以不太恰当的比喻来说,就像是拿着把锋利的大刀突然降临,斩开所有看得见或看不见的障碍与迷雾,带着她从普通枯燥的生活中挣脱出来似的。


    就像逃跑一样。


    而她无法抗拒。


    晚上,借着收拾行李的理由,明愿回到了阔别一周的学姐家,并再次享受着观察那些不曾改变的小细节。


    卫生间,玩具柜,衣柜里被重新开辟的部分,没有被收拾起来的小床。秦静风把行李箱搬出来时,她依依不舍离开冰箱,还调侃一句:“我不在家,学姐就不怎么下厨了*吗?菜好少。”


    “是巧合,每次你来,东西都被我吃完了,”秦静风推着两人的行李箱到客厅中间:“来收拾东西,我们是明天上午的飞机,你不能睡懒觉。”


    “我本来也不怎么睡懒觉。”明愿争辩。


    她没对秦静风的上半句作出反应,但心里是不太相信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连骗小孩子都不够。


    要她来看,秦静风就是没人监督,便一心沉迷工作,没时间再动手去做了。她是个挺有边界感的人,也不喜欢陌生人闯入自己的范围,所以绝不可能叫钟点工,那就只能天天外食,这才导致了冰箱的空置。


    而与之相反的,则是猫碗,那里依然堆满了猫粮,满到冒了尖。


    明愿刻意拉回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太深入去猜测秦静风这样做的原因……


    这是自.杀事件后,恢复正常生活的学姐所表现出来的唯一异常,且格外顽固地出现,似乎象征着那个女人平静表面下的汹涌的暗流。


    若是抛弃了循序渐进的节奏,强行去询问这显著的反常,或许会引起明愿尚不能掌控的后果。


    她怕秦静风,怕她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也因为仰视和不够了解而畏惧,这让她很难更近一步。


    心情莫名其妙低落,明愿怕被看出什么,急忙抛开方才的所思所想,蹲到行李箱边:“这箱子我之前一年都用不了几次,最近的使用频率比往年加在一起还多了。”


    秦静风道:“等下你收拾完,我再看看。”


    明愿拉开箱子:“好吧,我是怎么做到每次都有东西忘带的?实在是匪夷所思。”


    别说收拾行李箱,就单纯是出门,包包里面,都会有忘记的东西。也许是补妆的口红和小镜子,也许是湿巾,并总是在需要用到时才恍然大悟,着急补救。


    次数多了,秦静风便揽下了一个新业务,那就是帮忙确认她的用品清单,来确保她不会出门才想起来忘记带了什么。


    以前,明愿虽说有点小粗心,但也不至于丢三落四到这种程度。她是个乐于反思自我的人,在意识到问题的同时,便会开始思考,且她这次非常迅速就得到了答案。


    她也许,是在享受秦静风帮她纠正错误的这个过程。


    更加匪夷所思了。


    由于第二天要赶飞机,两人收拾完行李,草草吃了晚饭,便各自休息,直到次日,坐车来到机场,坐上前往目的地的航班。


    昨晚临睡前,秦静风大概解释了出差的目的,但明愿没怎么听懂,唯一理解的部分是要看景,这不禁让她产生了些微的挫败感。


    学姐习惯于解释,并有充足的耐心,但明愿却不愿意听了,那奇奇怪怪的,仿佛是新生般的自尊心涌上来,让她伪装成一副什么都懂的全能样子,却在学姐睡下后,疯狂搜索,顶着黑眼圈试图理解那些晦涩的概念。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她从头睡到头,商务舱的待遇,是一点都没享受到。


    好在,酒店也是超乎想象的奢华,与小说中常常描写的“金碧辉煌”无关,而是一种商务的低调感。


    秦静风表现得熟门熟路,看样子已习惯这样的出差生活。明愿像个小跟班,随在秦静风身后,乘坐电梯,来到摩天大楼的高层。侍者领她们去房间时,她拿手机搜了搜,嚯,三千多一晚上,原来这就是总监的待遇吗?


    她们的房间很高,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视野范围内每一栋建筑的楼顶,室内宽敞,阳光通透,装修风格稳重,与秦静风的家呈现相反的风格,但明愿却也接受良好,开开心心逛了一圈,站在厚重的办公桌边道:“学姐,我这次跟你出来,可算是长见识了。”


    秦静风正把笔记本从箱子里拿出,闻言,勾唇笑了笑:“说谎。”


    意外之外的回答,明愿道:“干嘛这么说我。”


    秦静风道:“自己想。”


    明愿撇了下嘴,一边观赏墙壁上悬挂的现代画,一边思考秦静风话语的意义。


    说来,她的确来过类似的酒店,且三千一晚虽然贵,对她而言也是能够接受的范围,她闺蜜也都住过了,见怪不怪,但这些事,秦静风会知道吗?


    还在上学的时候,她有事没事就喜欢找秦静风聊天,聊得多了,什么都说也都有可能,但她早就忘记了无数场谈话的具体内容,也就无从追求答案了。


    抵达目的地的当天下午是没有工作的,明愿便拉着人出来逛街。


    这是陌生的城市,她没经验,只能边走边搜索景点,然而,在图片上格外精彩的地方,到了之后,却只有被拉低饱和度般的灰败无趣。


    秦静风的脚没好利索,明愿也不敢走太多,但天色还早,回去更无聊,人都出来了,自然还要是有所体验,便提议道:“拍拍照片吧。”


    “嗯。”秦静风对逛街本身也没兴趣,一切都随她,自然而然拿出手机。


    明愿按住她的手:“我来帮你拍。”


    秦静风抬眸,一对上这女孩的眼,就知道她又有坏心思,笑道:“能给我拍得好看吗?”


    明愿道:“明公主是专业的,值得你信赖。”


    “而且我已经拥有人相摄影里相当重要的东西了,”她狡黠道:“那就是模特。”


    躺在她相册里的,有关于秦静风的那些照片,基本都是与专业摄影毫无关系的普通拍摄。


    做饭时的她,专注与工作时她的侧脸,挑选衣服的她,开车等待绿灯时揉按着太阳穴的她,摆弄玩具和照片的她,无比真实与日常的氛围,却因为是秦静风,而变得独特且充满魅力。


    在学姐不知道的时刻,明愿喜欢记录这些瞬间,倒不是为了什么目的,纯粹是随心而动,往往拍完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当然,这些都是要藏好,不能给学姐看。


    她心里一片纯白,可一旦被发现,意义可就大变了。


    不想被讨厌。


    从兜里摸出手机,明愿清了清嗓子,随时随地开演:“小姐姐,你真好看,我是做街拍的,可以给你拍张照片吗?”


    她说得热情似火,仿佛确有其事,秦静风露出一种难以理解的神情,先是左右环顾,发现没多少路人,这才叹了口气,道:“可以。”


    明愿欢呼一声,调整了手机相机的参数,转身寻找合适的背景。


    今天的秦静风是温柔邻家姐姐风格,自然也需要搭配些柔软和缓的色调。


    明愿很久不拍摄,但该有的理论知识都还有,很快找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并在小溪边试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机位。


    “学姐快来!日光不等人呀!”


    她们逛街的节奏很慢,还是下午才出来的,导致阳光弱了不少,天边已有橘色夕阳的影子,需要争分夺秒去捕捉。


    接受拍照邀请的“模特”秦静风很配合,走入取景框中。


    她不擅长拍照,更不擅长出现在别人的镜头中,所以,只是微微侧身,抱着双臂,眼神温柔凝望着镜头。


    虽说姿势多少有些游客感,但她的表现足够自然,也正符合她的风格,便有了想不到的正面效果。


    柳枝摇动,水面推开一圈圈金色涟漪。小溪,树木,鸟儿,都自愿成为衬托的景。明愿隔着屏幕望向美人,那熟悉又让人转不动目光的部分,咽了下口水,按下拍照键。


    咔嚓。


    照片被定格在屏幕的瞬间,明愿头一次动了再买一个相机的念头。


    手机无法还原她眼中的学姐。那一身黑色长裙,含蓄的灰色毛衣开衫,那高挑的身形,眼尾的柔和,与融入潺潺溪水般的自然,微微卷曲的黑发,圈出手腕的腕带,恰到好处的金色日光。


    无与伦比的此时此刻。


    明愿手心出了汗。


    不自觉的,她缓慢放下手机,以眼睛的取景框,将那人重新纳入其中。


    以目光描摹过的,认识九年的,拥有共同秘密的,总是浅浅笑着,乖乖站在那里承担着明愿不礼貌目光的,温文儒雅的秦静风。


    明愿忽而觉得庆幸,还好她那天答应了秦静风突如其来的约饭邀请,还好她手机忘在了她家里,还好她想要个说法,转身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楼道之中。


    还好秦静风打算离开前,想着见她最后一面。


    回忆到这里,明愿再一次恍然大悟。


    也许,总是忘记带东西,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人都是下意识根据受到的正向反馈来修改自己的习惯和行为,而她一次的遗忘所换来的,是差一点就彻底离开的,格外珍贵的秦静风。


    是现在站在夕阳里的这个人。


    因为想事情,她在出神,直到最后一丝阳光消逝,秦静风的轮廓变得模糊,才如梦初醒。


    明愿心脏跳得极快,快到不正常,后背还出了一层汗。


    “我看看”仿佛是为自己的行为找补,她低头看手机,点开相册,来回滑动,发现只有一张照片。


    明愿张了张嘴,急忙抬头,看到秦静风依然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没怎么变化。


    她心里乱成一团。


    作为模特却被晾在原地,还被直勾勾盯着看了很久,秦静风为什么不提醒一下?是在刻意保持沉默?可她眼神分明还有话要说。


    以及,为何在这样的事情后,在明明脚受伤还要被迫站了半天后,还是那样包容温柔的表情?以及隐忍的,等待的,耐心的,让人忍不住弯折坚硬心脏的柔软。


    她在等什么?又是什么让她把自己雕琢的缺失棱角,完美过头呢?


    耳朵里被灌进了水,明愿浑身发抖,手足无措,被阴冷的潮湿一点点灌满。


    她无法解释那么久的愣神,因为就连自己都模模糊糊,搞不清楚,但那意识空间并非完全空白,隐隐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在那念头即将破土而出时,兀自掐灭,抛到荒野。


    明愿放纵身体去慌张,喉咙干燥发紧,还感受到了一股未知来源的危险感。


    兴许是察觉到危机,她的心情瞬间低落到无以复加,自我保护机制先于一切,发挥了作用。


    明愿不自然地挪开视线:“饿了,有点想吃东西。”


    尽管两人对微妙的瞬间心知肚明,但秦静风没有过问方才的事,离开树下,走了过来,睫毛上落下的夕阳隐没在眼睛深处:“酒店里有自助餐。”


    发觉她没追究,明愿感受到放松的同时,依旧胆寒:“不要,那个适合夜宵的时候吃。”


    秦静风问:“已经安排好晚上的饭了?”


    一问一答,像往常一样,很是自然。明愿匆匆走出公园,把手机使劲塞进口袋角落:“嗯,走吧,随便逛逛。”


    晚饭是附近的一条美食街解决,两人还喝了奶茶,明愿发掘了新的美味,实在忍不住,买了两杯,查看咖啡因含量时,悲催笑道:“明天是不是要去工作?但是我今天晚上怕是睡不着了。”


    秦静风道:“对接的事比较麻烦,你在酒店休息,我去就好。”


    明愿愣了一下,望向她的侧脸:“你脚上的伤都没好透呢。”


    秦静风道:“会有人开车接,走不了几步路。”


    “”明愿说不上是什么心情,但也失去了多问的力气,慢慢点头:“好吧。”


    大佬们云集的场合,也许小蚂蚁本来就不合适出现。


    公司安排的房间有两个卧室,倒是丝毫不用纠结睡眠的问题。明愿心里坠着事,洗漱换衣服都慢吞吞的,磨叽到晚上十点多,去看秦静风的房间,门关上,灯也关了。


    “唉。”明愿失落不已。


    她回到自己屋,毫不犹豫拨通了闺蜜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最近很苦闷。”


    闺蜜对她情绪的波动起伏习以为常,也知道她正需要自己,便顺着接道:“春风得意了好几个月,是该栽一下。怎么了?我们明公主有什么新的人生思考了?”


    明愿有很多事想要倾诉,她对秦静风的依赖,拍照时的不对劲,得知秦静风没打算带她去工作时怪异的感觉。


    她心里格外乱,且压抑太多,梳理不清,觉得不安,又隐隐躁动,不确定现实,又沉浸于幻想,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沉默片刻,她尝试着揭开一点:“如果我说还是关于学姐的,你会不会生气。”


    闺蜜道:“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明愿隐约知道不是好话,还是问了:“像什么?”


    闺蜜一口气道:“像那种整日给闺蜜吐糟极品男朋友,在劝说之下好不容易斩断尘缘,结果分手后又偷偷联系,鬼鬼祟祟向闺蜜忏悔罪过,请求原谅的笨女人。”


    一股气憋在明愿心里,她脸颊鼓了鼓,半晌,还是泄了气:“精辟。”


    找到了症结,闺蜜问道:“天天听你说学姐的事,方方面面,简直是完美女人。她那么好,还带你出差旅游,能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苦闷。”


    明愿道:“一言难尽。”


    “”闺蜜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等待对面的长篇大论:“那你是想让我猜吗?亲爱的。”


    “哎呀!”明愿头大。


    她抓了抓头发,在床上几度翻身,自暴自弃道:“明天学姐要去上班了,我自己逛街。”


    闺蜜无语道:“就位这点事,还来骚扰我?”


    明愿差点破音:“这点事?”


    她只是没办法形容出那些缠绕住她的,不妙且无力的感觉,所以用一件小事来表达,但闺蜜作为跟她一起长大的朋友,怎么能不懂她呢?她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才对!


    闺蜜道:“好了,不逗你了,我知道,你学姐兼上司不想被你抢功劳,所以故意把你扔在酒店,不带你一起,是不是。”


    明珠大叫:“纯恶意揣测!”


    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她捂住嘴,看了眼墙壁,缩到床的角落。


    闺蜜道:“我知道了,其实是学姐去工作不带你,你感觉不被信任,并且觉得寂寞。”


    怎么听怎么难听,明愿都想飞回去和闺蜜辩论一番了,但她实在没力气,只好抓着衣领崩溃道:“你要非这么说好吧。”


    在闺蜜的笑声中,明愿惴惴不安又虚弱道:“我是不是该为她做点什么?”


    闺蜜道:“你学姐应该比我更想听到这句话。”


    明愿坚定:“她不会。”


    任何关系都是需要维系的,人情往来,给与,容纳,但秦静风对她不同,是纯粹得好,且不求回报,还阻止了明愿的主动帮助,就因为学姐事事优于她,所以就自愿承担了最重的部分吗?


    明愿很想要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但她无法总结,也整理不出合适的表达,她根本搞不明白秦静风天天在想什么,那个女人看似展示一切,但其实神秘莫测。


    明愿痛苦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跟学姐有距离感,但有时候,又仿佛就紧贴着她。”


    “对她了解得越深,越觉得,我们是截然相反的人。”


    “她很强大,若她总是回头看我,肯定会被我拖累步伐。”


    “我要怎么才能赶上她呢?”


    混乱的言语彰显着混乱的内心,却都是真实并藏在心中已久的剖白,她清楚知道自己和学姐之间的差距,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跟不上,这件事让她打心眼里难过,语速也越来越快,仿佛能挤压出心间的那点黑色似的。


    她发泄般说完,电话那边久久没有动静,但明愿知道闺蜜在听,于是耐着性子等待。


    她靠在床头,伸直双腿,加速呼吸,期待吸进肺里的空气能缓和她躁动的心绪。


    “老闺闺?”


    良久,闺蜜终于出声。


    “我有一点奇怪。”


    明愿:“嗯?”


    “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赶上她呢?”


    闺蜜问道:“你是在追逐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