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声调(二)
日历翻到十二月份,一场冷雨过后,萧萧瑟瑟之中,联欢晚会筹备完成,被安排在一个周六的前奏,周五晚间。公司提前了下班时间,六点左右,各自准备好,涌入了提前租好的场馆。
负责妆点场馆的是行政部一位很有想法的大姐,在门前搭了不少架子,并改造成各种各样背景的拍照区,尽她所能的“时髦”,深得公司年轻人喜爱。
一看见这些,明愿就走不动路,刚好还化了妆,穿了好看衣服,便和同事们合作共赢,在不同背景下拍了一张又一张。手机相册打开往下滑,全是一样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做什么定格动画。
“一起拍照啊。”明愿自来熟,就算不认识的,也能拉过来一起:“来来,来前面,找个人帮忙拍合照!”
拍了几轮,有人满脸喜气洋洋,过来发糖:“给您散点喜糖。”
明愿接过,像是捧着热腾腾的红灯笼,抽了口气:“谢谢!新婚快乐!”
离开拍照区,她将糖抛起来,又接住,来回倒腾着玩,眼睛却观察着同事们。
以后免不了合作交流,这是一个很好的认人机会。
不过,她到底也不是什么记忆力超群的*天才,努力记了几张脸,就因过于头疼而放弃了。
视线扫过场馆,看到两个穿着长裙,格外漂亮的女人站在角落,瞧着像是主持人。她走过去,打算打个招呼。
那两人背对明愿,看着不远处正在交谈的几位领导,一人道:“秦总监又好看,气场又强,工作能力也是一等一的,要不是现实生活中见到了,都不敢相信还有这么完美的人。”
明愿竖起耳朵,也踮起脚,越过她们的肩头,一眼就从那堆灰不溜秋的人里,把秦静风给挑了出来。
今天秦静风穿着正装,深蓝色西装,贴合身形,显得人高挑利落,侧脸如刀削作,神情介于严肃与平和之间,正倾听着对面人讲话,眉宇隐现思索。
明愿抿了下唇。
另一个女人道:“是啊,也不知道她在哪家美容院保养的,皮肤状态那么好。”
明愿道:“你们这么好奇,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啊。”
她突如其来一问,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转眼看是她,才拍拍胸口,松了气,高个些的女人道:“哪敢问啊。”
看她表情真有几分在意,明愿忍不住道:“问一句美容院而已,难不成秦静风还能扣你们工资。”
矮个些的说:“和这种严肃的人说话,我们会紧张。”
“秦静风严肃吗?嗯好像有时候是有点。”
“你直呼其名啊。”
“她不会在意这些的。”
高个那位手指抵着下巴,低头看着明愿,看了好一会,唇角带着有些莫名的笑,忽然道:“你是那个新来的小名媛?”
明愿挠挠头:“怎么是这个声调啊。”
高个道:“明愿嘛,名媛。”
“哈哈哈,”明愿的名字能够衍生各种谐音梗,她老早就习惯,从善如流:“小人物而已,我争取以后成为那样的人。”
她把喜糖的盒子拆了,倒出一把糖:“要吃糖吗?”
矮个道:“你吃吧,减肥呢。”
高个目光还在她身上:“你在你们部门挺出名的,都说你很热心秀气,还是个娃娃脸,果不其然啊。”
明愿道:“这么快啊,我的名字传播速度又破记录,唉,当红的悲哀。”
“他们都叫你闪电,我还反驳,说你才不是那个丑丑的树懒呢。”高个女人伸出手,指腹摸了下她眼下的疤痕。
明愿长相清秀可爱,她的脑袋和脸蛋,以及那道疤痕,常常是各路学姐疼爱的对象。她极其自然地扬起脸,笑道:“中二时期自己弄的,疤消不了,成为我的防伪标志了。多谢姐姐帮我说话。”
只要稍加撒娇,就能给人哄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等笑完了,高个道:“待会你的节目是第一个喔,场子要靠你热起来啦。”
“嗯,我看到了,我要唱两首歌。”明愿想起一事:“哦对了,你们是主持人对吧,刚刚就想问,差点忘了。”
“是的,等会后台还能见到,期待你的表演哦。”
跟两位主持人告别后,明愿习惯性望向秦静风,不料,那堆人已经不在原地了。她左看右看不见人,只好从微信里发了条消息出去,询问女人在哪,得到答案后,直奔场馆前方的圆桌去。
领导们都坐在比较靠近舞台的位置,桌子的风格都与别桌不同。人还没来齐,秦静风自己坐在那,正看着手机,像在拍画报的职业女郎。明愿悄悄从身后摸过来,手按上女人肩膀:“在干嘛!”
没有预料中的吓一跳,秦静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靠近,不紧不慢将手机关闭:“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还以为她是在说拍照区的事,明愿也就顺口答了:“你没有喜糖?”
她手里还抓着糖,想着分给秦静风一些。恰好她的包刚放了手机,开着口,明愿便伸了手去探,却是摸到一些硌手的,掏出来一看,一堆糖,惊讶道:“哪里来的这么多。”
秦静风道:“人缘比你好一点。”
手里的糖大部分都是巧克力,印着不同国家的语言,看样子真是收了不少。明愿心头乐呵,开始胡说八道:“都是我喜欢吃的不过你开什么玩笑,我看大家都很怕你呢,你人缘能有我好?”
方才那两位,虽是背后说人,但都是夸赞,那样子也做不得假,胆怯也是真的。
秦静风没回这句话,而是不经意问道:“刚刚在聊什么?”
明愿把自己的糖也混进去,剥了一颗巧克力,先塞进女人嘴里:“你说和那两个主持人吗?聊你呢,她们说你长得好看,能力又强,简直是最完美的人类,还问你是在哪家美容院保养的,好多人喜欢你啊。”
说到最后一句,她牙根莫名有点痒,手里已有剥好的糖,却没放进嘴,而是目光一抬,落在秦静风搁在桌面的手上,一截手腕漏了出来。她先埋下脑袋,在那截莹白如玉上咬了一口,才像个胜利者一样抬头,大嚼糖果:“哼。”
从她眼珠子一转,秦静风就知道她要干什么,也没阻止,眼看着她贼里贼气地低头把自己咬了,才揉着手腕笑道:“小狗”
明愿不认账,胡乱道:“不知道,反正就是在聊你。”
“聊我,但是她们要掐你的脸。”秦静风松松掐住她的脸蛋,揪起一小团软肉。
脸被捏住,明愿含混道:“我都习惯了。”
看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的确是被蹂躏惯了。秦静风移开视线,收回手:“我不去美容院。”
明愿道:“我猜也是,没见你去过。”
以前还真不知道,但最近一段时间,她赖在学姐家里,两人吃住都在一起,作息和行动轨迹基本都是一致的,从没见她去过。
“我看看节目单。”桌上摆着完整的节目单,明愿勾头翻看,“我都好久没看小品了,这个节目我不会错过得到。嗯这首歌也不错,还好我没选呀”
“这后面好多我想看的,我是开场表演,等我结束了,就下来坐你旁边和你一起看。不过你们这应该是领导席位吧,我能坐吗?”
秦静风道:“没关系。”
明愿摆摆手:“我知道,我脸皮厚,想坐哪就坐哪,那我先去化妆了。”
“好。”
距离晚会正式开始只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大部分表演者都已经准备好了装扮,在候场,明愿这会才进了化妆室。她没有很复杂的表演,也没有特殊的服装需求,所以只是简单换了身明快靓丽的衣服,卷了下头发,再化个妆,就差不多完事。
等她从灯光过于明亮的化妆桌离开时,能听到舞台那边传来主持人热场的声音,一阵阵掌声过后,是不同部门的领导上台发言的环节。
明愿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像是布下了陷阱,等待小动物走入的猎人一样,聚精会神聆听着。
男人的声音,中年女人的声音,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默默数着,直到一道稳重磁性的女音响起。
身后有人找她,刚要说话,就见明愿像只兔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拉开门,跑了出去。
跑动在厚重的帷幕下,暗红色翻涌如浪,退到明愿身后。她踩着心跳的鼓点,追随着那道若有若无的嗓音,一路飞奔至舞台侧面,边喘着气,边仰头望向聚光灯下的人。
那个秦静风。
像是有所感应,台上的女人也向她看了一眼。
而后,摸了摸手腕。
那里有明愿方才留下的牙印。
一股狂喜像是烟花在女孩心底炸开,她脸上绽放着肆无忌惮的笑容。
“最后,预祝大家新年快乐。”
秦静风念下结语,在如潮掌声中,缓缓走下台。
明愿冲她比了个“酷毙了”的手势。秦静风一笑而过,沐浴着彩灯回到桌边。
等那些部门领导们发完话,明愿也将要出场。
她按耐下那颗过于激动的心,速速回了化妆室,背上吉他,深深呼出口气,手指翻飞,快速弹了两遍前奏。
冷静得差不多,她这才回到舞台边,恰好主持人报幕。一把椅子,两根话筒被搬上了舞台,收束成圆的灯打在椅子上。所有目光的凝聚点,明愿走入其中。
场馆内很安静,她能听见自己走动时衣服摩擦与脚底踏击地板的声音。终于来到舞台中央,她鞠了个躬,没有坐下,直接抱住吉他,做好架势,唇角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闪电。”
场下爆发出笑声。
她准备的第一首歌有着夏日般的活力和轻快的音调,就适合在气氛正热时将浪潮推高,于是,抓准机会,她拨动琴弦,一连串极为密集复杂的弦音替代了她没说完的自我介绍,炸开了整个场馆,配上她有力的嗓音,氛围就被推至最热,晚会正式开始。
一曲结束,明愿早已浑身大汗,气也不太顺。她扶着椅子坐下,把话筒调整到自己嘴边:“开场热身完了,也该展现点实力了,接下来我将为大家带来的是一首《特别的人》。”
台下依稀有看热闹的吁声,明愿加重了嗓音:“别乱吃瓜,不是告白喔,我可是一心向工作的。”
那吁声集体变成了调笑。最靠近舞台的桌边,林总勾着笑,向身边道:“秦总监,这是你们部门的人,多可爱的妹妹。”
另有一位应和:“年轻的小孩。”
舞台上的女人,一头金发,肤色白腻,清纯干净,可他们的语气里带着点与赞赏背道而驰的东西,秦静风轻轻呵笑了一声:“太干净,就容易被脏东西盯上。”
末了,她补充了一句:“这个孩子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随意抛出的一句话,信息量却不低,另一人有些吃惊:“是你妹妹?”
秦静风道:“算是。”
那人神色里有了些忌惮,不再多言,林总却满不在乎,依然道:“不愧是姐妹俩,俊到一起去了。”
自从明愿上台后,秦静风始终都温和的目光,在转头间变得锐利,她道:“林总不打算上去表演吗?一起?”
林总道:“你想演什么?”
秦静风眯起眼:“我演个喜剧,您演个丑角。”
林总扯了扯唇:“真会说笑。”
歌曲即将来到高潮,秦静风不再和他耽误时间,重新望向台上:“我听说你部门那边最近数据有点对不上,需要我搭把手吗?”
“”林总脸色沉了下来:“秦总监,晚会的时候,就不要谈工作的事了。”
秦静风道:“那就专注舞台吧,少想些乱七八糟的。”
[特别的人]来到最高潮,又缓缓下落,明愿轻轻吟唱。
这熟悉的场景,让她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从前的事。
夏日,阳光青葱,图书馆里充斥着书香,人并不是很多,桌面被炙烤,散发着烤面包般的热腾气。
明愿趴在桌上,骚扰着旁边的女孩:“要来听我唱歌吗?”
秦静风身上穿着件浆洗到没有弹性的短袖,正用笔在纸上书写:“你能不能等我学习结束之后再和我说话。”
明愿道:“不是快结束了吗?”
“你又知道了?”
“你每天都是早上九点半来,下午四点半走,我老早就发现这个规律了。”明愿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四点二十九分,还有一分钟。”
她盯着秒针:“十,九,八”压低了些嗓音:“三,二,一。”
秦静风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亮起,正是四点半。
明愿咧开嘴。
秦静风瞥了眼手机,片刻,把书本收起来:“你去哪唱歌。”
明愿有些惊讶:“咱们学校的校庆啊,快到了,你不知道吗?”
这种事,像她这种爱凑热闹的,在老师们发消息之前就已经提前打探到了,所以她想象不到,居然有人在活动快开始的时候,还一点风声都没捕捉,恐怕是从未关注过吧。
果然,秦静风道:“没注意。”
明愿叹气:“学姐的所有精力都用来学习了,怪不得成绩那么好,还拿了奖学金。”
秦静风看她。
明愿道:“别看我,我听别的学姐说的。”
秦静风:“还说了什么。”
“还说了诶。”眼看人站了起来,明愿抓着她手臂:“你干嘛去呀,没说什么了反正,我没在背后说你坏话啊,我和你接触过,知道你是很好很温柔的人,别不理我啊。”
秦静风简短解释:“我那个时候不一定有时间。”
明愿道:“是不一定有,而不是一定没有,也就是那天你要做的事情,并非必须要做的,对吧。”
也不顺着她闹,秦静风掰开她的手,转身离开。
这之后,明愿有事没事就去找一下她,企图说服她一定要来,毕竟其他事可以往后推,但是校庆很多年也才一次,规模最大的,错过实在可惜。秦静风没有给过准话,她也就没有放弃。
这天,她发现秦静风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冰淇淋餐车兼职,又忍不住凑上去:“一份双拼冰淇淋,巧克力味,和巧克力味的。”
此刻没人买东西,秦静风站在冷柜后,抱着双臂,正在休息。她穿着深紫色的工作服,带着鸭舌帽,脸色有点不好,像是不太舒服,语气也有点有气无力:“别闹。”
学校里不少人都在做勤工俭学,明愿经常见到,所以不觉得奇怪,秦静风却好似不是。她下意识想要避开少女的视线,却也知道躲不开,便只是低着头。
明愿观察着她,提高嗓音:“我来吃冰淇淋的,是顾客,拿钱买东西,哪里闹事了,学姐冤枉人。”
“”秦静风紧了下围裙,打开冷柜的门,给她挖了两坨巧克力味的冰淇淋。
明愿假装是一株摇摆的小草:“给我挖得满一点嘛,我知道你最好了。”
秦静风沉默不语,挖完了之后,将冰淇淋递给她。明愿接过,问道:“你什么时候结束啊。”
“卖完就结束。”
冰柜里的几样冰淇淋至少都剩下小半桶,可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明愿蹙眉:“这得卖到猴年马月。”
秦静风揉了揉眉心,挺直了腰背,收拾起台面:“你先走吧。”
过了会,没听到回应,她抬起头,发现人已经消失不见。
安静站了会,她放下抹布,像是脱力,后靠着桌面,好半天没说话。
约莫十分钟后,她听见外面传来两声轻咳:“咳咳。”
秦静风迅速抬头,看见抱着吉他的明愿,站在餐车前,放了下手里的音响,正连在吉他上,不禁问道:“你要干什么。”
音响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弦音,秦静风吓了一跳,捂住单边耳朵。明愿一个激灵,耸了耸肩膀,摆出道歉的姿态,把声音调小,又向秦静风行礼:“冰淇淋之歌,送给你。”
为了准备校庆的表演,她提前练习了很多首歌,这里面的绝大部分都是无法登上舞台的,好在只要自己想,哪里都可以表演。
她一口气唱完了三首,周围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她趁机道:“买冰淇淋就能免费点歌,送情人送老师送父母啊,想听什么唱什么!”
有人问:“你唱得好听吗?”
明愿道:“我唱得好不好听不知道,冰淇淋绝对很好吃!”
随口编完广告词,她就这么一边弹,一边唱,冰淇淋卖得速度超乎想象,不多时,便挖空到只剩下铁皮。人群散去,明愿收了吉他,擦擦汗,走到冰柜前:“我手都弹麻了,你的手怎么样,挖冰淇淋也算是体力活吧。”
“最后一份。”秦静风说。
“什么?”
秦静风把一盒冰淇淋放在冰柜上方:“巧克力与巧克力的双拼。”
那圆形的盒子被装得满满当当,甚至冒出了尖,明愿没见过这场面,目瞪口呆:“冰山淇淋。”
夕阳的余晖之下,明愿吃着冰淇淋,等待秦静风收拾完残局,关了店。两人一同缓步回到学校。明愿不忘询问听后感:“我今天的表演怎么样。”
秦静风道:“观众很买账。”
明愿趁热打铁:“到时候我在舞台上表演会更好看,你不来看的话,会吃亏的,就好像你有一张一等奖的彩票却不去兑奖一样。”
秦静风道:“我更想要一等奖的彩票。”
“还是脚踏实地卖冰淇淋吧。”看她手里空空,明愿问:“你不吃啊。”
还没等到回答,她便自顾自道:“我懂了,干哪行烦哪行,你天天闻这个味道,估计都快吐了。”
两人在杨树林下并行了好一会,夜色已吞没最后一丝阳光,湖水表面波光粼粼,泛着湿气。
自行车的叮铃声中,秦静风站住了脚步:“谢谢你。”
她说得格外认真,让明愿也不由得摆正了脸色:“干嘛这么客气啊,我也是顺便练歌,你知道的,我有节目要表演。”
秦静风继续向前走:“我尽量赶过去。”
明愿追随:“你是真有事要忙啊?”
“嗯。”
“好吧。”明愿又挖了一勺:“但是真的很好吃诶,明天还可以给我这么多吗?”
“你再来唱?”
“那就一盒双拼?我这个劳动力也太廉价了吧。”
两人都笑开。明愿很少见她笑,心头也微暖,刚要说话,就听秦静风道:“你在这么多人面前,和我掺上关系,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急于解释似的,明愿嘴皮子像连珠炮:“还有啊,别的学姐也不是不喜欢你,更不是讨厌你,只是因为不了解你,远观就会产生误解,误解就会滋生畏惧。如果你能鼓起勇气,和她们主动打招呼,甚至说上几句话,你就会发现她们会对你很友善的。”
秦静风摇头:“无关勇气。”
早就说过学姐是个文艺风的,那帽子一摘,长发散下来,更是平添几分落寞秋色。明愿见不得有人在她面前这个样子,便拍着胸脯道:“反正我总会在的。”
在人际交往中,明愿给出了热情,往往不会在意是否得到回报,但学姐不一样,她希望那个女人给她回应,也就对于答应好的事情,充满了期待,可当她在舞台上没能看见人,又收到了那封短信之后,心情来到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顾不上对方是个什么情况,明愿站在汹涌人群中,拨通了电话。
秦静风接得很快,却没有说话。明愿忍不住道:“你在哪呢?干嘛去了?你不是说你会来吗?”
心里有一头野兽横冲直撞,撞得明愿的好脾气也无影无踪,她冷声道:“算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她挂断了电话。
只是她没想到,那个她以为没有秦静风的观众群里,其实就藏着她想要的那道视线。
就算是那个时候,就算是明愿气上了头,只要她愿意说,她也可以去人群里找到她。
但那人却始终沉默。
[生命中有万事的可能。]
曲子快要到结尾,明愿唱出了最后几句,在无数道目光中,与秦静风对视。
她已经想好了,等会下台,她要把她的新称号“名媛”告诉她,还要和她一起看小品然后哈哈大笑,度过一个难忘的联欢晚会。
而此时此刻
多年以来,她所渴望的注视,终于在此刻落到实处。
第22章 声调(三)
唱完了两首歌,明愿向观众们行礼,踩着主持人的结语下了舞台。她大汗淋漓,有紧张的,更多的是兴奋,种种情绪像是可乐泡沫堆积在关节处,提供了超量的沸腾后,也有着迟来的酸软。
她擦着汗,钻进化妆室,给卸妆棉倒上卸妆水,按在脸上,揉搓着皮肤,不一会,脸干净了,像是摘掉面具似的,她长出口气,放松地瘫在座椅上。
身后还有不少没上台表演的,注意力落到她身上。妆化了一半,就来跟她搭话的舞台“树”一踩地板,椅子咕噜噜滑过来:“唱得那么专业,迷死人啦,有没有想过去当网红?做个直播,特别挣钱。”
化妆师还在她脸上忙活:“咱们公司不就有一个吗?给人点歌弹唱,一个礼物要99块,一天能挣好几千。”
树道:“对啊,而且你的外形条件甚至都不太需要包装,洗把脸就上了,男女都吃你这款。”
没有人会不爱听夸赞,明愿躺得更懒了些,眉飞色舞:“我这款什么?”
树道:“小白脸。”
明愿:“好难听!”
旁边有个准备变魔术的行政部阿姨,手里一副扑克牌玩得出神入化。她嘻嘻笑道:“是夸奖啊,时代不同了,以前用来骂人的那些话,什么狐狸精,什么红颜祸水蛇蝎美人,这年头要是被这样说,可都当是在夸长得美,没人会急眼的。”
明愿摸了摸脸:“好吧,那我就当小白脸。”
她在心中悄悄道:每天蹭学姐的饭,做学姐的车,住学姐的房子,学姐还不让她付钱,这么看,好像也差不多。
牌面如同硬化的千层云片,流畅地相互嵌入,规则的数字被打乱,手指往其中一抹,一张红桃十从中跳出,鲜红的颜色。阿姨道:“看到这个吗?”
看了看牌面,明愿没弄懂她的意思,但还是捧场道:“好棒,这是什么魔术啊。”
“并非魔术,”阿姨道:“那个网红一天就挣了这十个,虽然被人笑了,但是钱来得快啊。舍得脸皮就能得票子,越早丢包袱的人就越早捞钱。”
树伸脸过来:“对啊,我要是唱歌那么好听,我早就开直播了。”
明愿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很别扭,算了,比起台前,我更习惯幕后。”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拍摄,喜欢那种以自己的视角来记录的感觉,万事万物在她的取景框内都有着全新的故事。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创作了那么多,没有任何一篇是以自己为主角的,她也无法想象自己的脸进入那个框,是什么个样子。
“算了,我去洗脸啦。”
去卫生间把脸上的卸妆油洗掉,明愿边擦脸边走回去。
到化妆室门口,她扶着门把手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里头很安静。
而她离开之时,里面的声浪至少可以掀翻三楼的天花板。
想到一种可能,她的心隐隐跳动起来。
扭开门,明愿以缓慢的速度将之推开,果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学姐,你怎么来这啦。”
秦静风坐在一处角落中,正看着手机,存在感按理说不强。但由于有个领导在,化妆室里的氛围实在高涨不起来,被迫塌缩了。其他人一看到明愿,顿时像看到了救命稻草,眼神满怀希望。
明愿赔笑着走过去。秦静风站起身:“我跟你说话,你没回,我就直接来看了。”
“我手机”明愿把手擦干,掏出手机,新消息正好跳出来。
野风:[等下先别过来,在化妆室等我。]
明愿解释道:“我刚刚在洗脸呢,没看到消息。”
“我知道。”秦静风答应了一句,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向周围道:“辛苦各位了,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屋内人齐齐回应:“好。”
看她似乎有话要说,明愿跟她一起出了化妆室,向外面走:“我本来就是要去找你的,干嘛还跑一趟。”
走廊灯光昏暗,秦静风的表情湮没其中:“等会我们换个位置,不在那里坐了。”
明愿吃惊:“第一排那么好的观赏位,就这么不要啦?”
因为上台之前她就说过待会要继续看节目,所以默认会坐在秦静风那一桌。那可是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不管看什么都是VIP级别的享受,她不太理解女人突然要调换的原因。
秦静风轻笑:“很吵的。”
方才第一个表演的只有明愿,她明知道女人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故做严肃道:“你被我吵到了吗?”
秦静风道:“也只能容忍你了。”
她这话可不假,不谈现在,之前上学的时候,秦静风也没这两年那么好接触。明愿不会因为别人的无差别排斥就保持距离,所以总会有意无意去靠近她,也许是时间长了,耐性锻炼出来了,秦静风对她的态度,与对别人,有着显著的差别。
手臂被搓了两下,头顶一侧传来女人的关心:“冷吗?”
化妆室空调开得足,明愿脱掉了外套,一出来,就有些招架不住,点头:“有点。”
秦静风领着她去了另外一张空桌,与舞台有点距离,视野肯定是没那么好了,但是胜在清净,会到这边来的人不多。
明愿在这等待,秦静风先走开,过了一会又回来,手里拎着一件明黄色毛毯,披在了明愿肩头。
“别冻着了。”
明愿自觉钻进毯子里,展开笑颜:“谢谢学姐。”
节目单在桌上摊开,她扫了一眼,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好几个有意思的。
为了不再错过,明愿闭上了嘴,聚精会神看起来,时不时和秦静风交流两句。许是因为节日氛围浓重,她始终兴致高昂,秦静风倒是和她相反,没太有情绪波动。只在一辆自行车被骑上了舞台时,有了些微的反应。
“特技表演吗?”明愿剥了一粒熟花生,扔进自己嘴里。
舞台上,骑着自行车的人进行着高难度运动,不时跳起,跨越障碍物,引起呼声阵阵。她还是第一次看这个,有点新鲜:“自行车算是极限运动吗?”
秦静风道:“要看场地吧。”
她望着那辆自行车,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里,片刻后,她偏头道:“我之前骑过机车。”
明愿像是咬住鱼钩的鱼,脑袋一个大转弯,双眼爆发光亮:“机车?天啊!我没见过,我要看,我要看!”
光看学姐那张春风拂面的脸,哪能看出这是一个会玩机车的。此刻坐在位置上,穿着正装一本正经的学姐,与一身机车服在狂风中耍酷的学姐,肯定会天差地别。明愿的心燃烧起来,迫不及待要窥探到学姐这段过往,然而
秦静风道:“没拍照。”
“啊!”明愿可惜得仿佛错失了一千万:“怎么可以不拍照!肯定很酷的啊!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这抓心挠肝得难受,你全责!”
瞧她那副捶胸顿足的样子,秦静风嗔她:“夸张。”
仿佛在刚刚的情绪起落中耗尽了力气,明愿对舞台上的表演不再有兴趣了,没滋没味地挨到了结束,拉着秦静风的手就要走:“我又有点饿了,咱们去吃点宵夜呗。”
叮咚一声,手机响了。
明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屏幕,空的。她再看向秦静风,女人不紧不慢点开手机,眉头有一个极轻的微蹙。
隐约察觉到夜宵泡汤,明愿的心沉了下去,脚下站定:“什么事啊。”
秦静风拍了拍她的脑袋:“等下。”
于是明愿静静等待,眼看着她在手机上操作了半天。
“我在隔壁大楼的二楼给你订了一份日料,你自己去吃,好吗?”秦静风的目光终于从手机上移开:“我有一个饭局现在必须要去参加。”
明愿不满,像是猎犬,嗅着危险的因子:“都这个时间了,还要约你吃饭?不怀好意吧。”
秦静风道:“公司的。”
明愿举手:“那就更是恶意满满了。”
秦静风被她这副样子逗笑,掐了下她的脸:“乖,去吃吧,吃完了我来接你。”
肩膀被掰着,身子转向大门,明愿还不忘转头嘟囔:“聚餐的话,你会不会喝酒。”
秦静风问:“要是喝了怎么办。”
故意把事情说得严重,明愿呲牙:“那我只能照顾你,占你便宜,偷你的好东西,把你家弄到面目全非,等等等。”
秦静风把她往前推:“先去吧,待会再说。”
目送女人离开,明愿揣着不开心到了她所说的那家店,饭菜还没全上来,有几分炸鸡和凉菜,色泽还不错。她坐下,环顾一圈,发现只有自己是独自前来的,更是心情低落,想找秦静风说话,又怕耽误她的事,只好点进了闺蜜的对话框。
明珠:[照片.jpg]
明珠:[学姐为我订的美味套餐。]
不谈别的,随着一道道菜上来,再炸毛的明愿也被精巧的美食所俘获了,摆完盘,拍完照,心里也畅快很多。只是,另一人好像没有那么畅快。
闺蜜:[我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学姐两个字了。]
明珠:[不要嫉妒。]
闺蜜:[微笑.jpg]
闺蜜:[说真的,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你的周末呢?你的假期呢?我的微信聊天界面怎么空空如也呢?]
闺蜜:[我以前总担心你重色轻友,这担心是多余了,谁知道*你是重新友轻旧友这挂的。]
明愿纠正了闺蜜的说法。
明珠:[学姐不算是旧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
闺蜜:[哇,你学姐其实也是我学姐这件事,我居然才知道呀。]
明愿乐个不停:[干嘛啦。]
她与闺蜜打小就认识,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也是一起结识的秦静风,只不过最后与学姐相熟的仅有明愿罢了。
手里正敲着字,明愿忽而意识到,不止是闺蜜,哪怕是那许多的大学同学,高中同学,来来往往身边的那么多人,都逐渐从秦静风身边消失了。
以她对学姐近距离的观察,她似乎没有那种周末可以叫出来的,没事一起喝喝小酒的那种闺蜜,或者说“朋友”。
明愿始终都知道秦静风喜欢独来独往,知心人大概也没几个,但居然连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都没有吗?
闺蜜:[我也好久没见过秦静风了,你说我要说想见她的话,她会愿意吗?还是把我一脚踢飞?]
明愿按下心中的惊讶,打字得速度都慢了下来。
明珠:[她很温柔好吗,怎么会踢飞你。]
闺蜜:[温柔虽然她对你确实好,但也不要太有滤镜。]
明珠:[开什么玩笑,我实话实说的。]
很温柔,笑的时候温柔,讲话温柔,做饭摆弄蔬菜时都是温柔带笑的。那个女人大部分时候没有攻击性,至少在多年后的今天,已被磋磨成水一样柔软的人了。
不经意低头间,明愿看到金属醋壶表面反射的人脸,那是她,而她在笑。
闺蜜:[那可能在你面前的学姐,和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个吧。]
明珠:[因为你们不太了解她,要熟悉起来了才会知道她本性滴。]
闺蜜:[呃你咋知道你所看到的就是她的本性呢。]
曾经不小心撞破的事情肯定不能和闺蜜说,那要怎么形容明愿与学姐之间的独特性呢?
好像没有。
指腹搓了搓,明愿带着气性道:[有道理,没事,我早晚会看到的。]
另一边,豪华包间内,烟气缭绕,白色气体上升,换来了浊气下降,氛围阴森。圆桌边零零散散坐了五六个人,桌上菜刚上齐没多久,无人动作,都在小心翼翼观察首位那人的脸色。
“薛总,我给您倒酒。”林总弓腰起身,为那人倒了杯酒。
等他倒完酒,薛总终于发了话:“报告我看了。”
说完,他用筷子夹了块黄鳝。
几人还在等待后续,但看薛总的样子,不像是要继续说话,那只能自己去揣摩。
林总瞥了眼对面的女人,眸中生了冷意,边帮薛总转菜,边道:“我们秦总,年轻漂亮就是优势啊,和我们这些老将不一样,随便笑一笑,生意就来了,咱们是拍马都赶不上。”
秦静风抬眼。
此人不是一般的小气,只是刚刚在场馆里怼了几句,就要到现在都咬着不放,在整个公司最大的老板面前,还得找自己的场子,图一时嘴上痛快,去污蔑别人。
本来放弃了和明愿的宵夜,坐在这全是烟味的地方,就已经够烦了,没想到还有送上门的消遣。秦静风道:“你可别跟薛总论‘咱’,当年公司亏了不少,要不是薛总高瞻远瞩,力排众议启用了新项目,填上了这波亏空,哪还有你我,分那些小鱼小虾。”
顶上那位的确是得罪不得,她说人都得收敛三分,奉承三分,多少有些不痛快。
“我也知道薛总厉害。”林总接了腔,依然不放:“我说小秦啊,谈项目还是得讲究一个稳,光靠陪笑的功夫换来的,也只是解一时燃眉之急,不能长久的。”
秦静风道:“我倒不知道林总的项目都是这样谈下来的。”
林总道:“秦总何必推脱给别人,我这老脸皮哪能去卖笑,要是客户叫我更近一步,我也得有才行啊。”
他说这话时,还故意朝向薛总。身居高位的人,哪会轻易表露想法,只是顺着说:“良性竞争才能长远发展。”
秦静风有些不爽地揉了下手腕,猫牌传来冰冷的触感。
虽说无人胜利,但林总自觉占了口头便宜,得意道:“秦总也别觉得有什么,这是你天然的优势,好好利用,以后越爬越高,我也能看点好风景。”
席上有人低声笑了起来。
沉默片刻,就在林总要开启新的话题时,秦静风问道:“林总七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林总不设防,答道:“七岁,上学喽,还能做什么。”
秦静风盯着他的眼睛:“我七岁的时候在大街上捡纸壳卖,并试图用水打湿它们,变得更重,好在废品站卖更高的价钱。这种行为,恐怕入不了您这种正义之士的法眼吧。”
“”林总不语。
“谈项目需要手段,也有些见不得人的招数,我想薛总一定比谁都清楚,有多复杂,毕竟您就是这样一步步走来的,生意场就是如此。”秦静风转向薛总,见人点了头,再转回来:“纯粹出卖色相,怕是其中最简单最没有门槛的,怪不得林总总是能第一时间想到。”
“你什么意”
秦静风打断他:“您说没脸更近一步,我以为是您在说笑,可一看您上季度的业绩,居然不是夸大,是真无法再进一步了。”
林总脸色青白交加。
“天然优势?”秦静风笑了笑:“从小到大,我从没感受到外界因为我拥有的什么,而多给我什么的,这种‘优势’,反而只有无穷无尽像您一样的‘骚扰’和贬低。”
“我得吃垃圾,昼夜颠倒,每天都是糟糕的作息,为一点点钱去拼死拼活,什么都做,就这么长大。非要说起来,和您这种天之骄子比较,我这种底层爬上来的人,唯一比你天然就高的,只有患癌几率。”
“就这样,都被我甩开了,该反思的人是我吗?”
她知道薛总也是白手起家,有过那么一段不怎么光明的时间,听到这种经历,不可能淡定。他想高高在上观虎斗,秦静风可不愿意。
她能从毕业短短几年走到这个位置,所观察到的事情和办法可不会少,是排挤还是歧视,反正罪名不会在她身上。
写在纸上的数据不会骗人,要不是先被打击了一次,他也不会一开始就把问题抛给别人,好转移自己能力不足的现实。林总无法解释,也无法反驳,不然就是在反驳薛总。忍了半晌,终于咬牙道:“秦总愈发伶牙俐齿了。”
秦静风道:“少对我呲牙,我也少说两句。”
几双眼睛在,林总只能咽下不满。同时,疑心也产生。
他一直都知道秦静风不是好惹的,但过去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也不会像今天这么激烈。发生什么了?他与她今日的纠葛,也就只有看演出时对那个新人女孩随便的几句调侃吧。
对了,她说她们住在一起,是姐妹来着。
秦静风道:“竞争是好,不过,把全部精力都浪费在这里,对公司怕是没什么好处吧。我还是希望您那么聪明的诡计,能在新的一年,给你带来一点心眼外的正向增长。”
还以为结束了,没想到她还要追着杀,林总差点拍案而起:“你”
女人柔柔微笑:“玩笑话,您不要介意。”
林总正要说话,被薛总打断:“好啦,我说了,要良性竞争,这孩子是我招进来的,能力有目共睹,你别说些人不爱听的了。”
秦静风起身,为他倒了杯酒,席上不再有人说话。
分针转了一圈,酒席结束。秦静风汇报完工作,从包间里出来,新鲜空气涮洗着她几近窒息的胸腔。
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缓缓沉淀,她的心情恢复平静。鼻尖依然能闻到令人不愉快的味道,她走到风口,等待风带走她身上侵染的烟味。
这时,身后传来林总的声音:“吵成这样,有必要吗?”
秦静风瞥了他一眼,叫住路过的服务员,低声道:“席上那道没人动的清蒸鱼帮我打包一下,谢谢。”
待会若是明愿没吃饱,还可以再吃点。
“你好像对有人压你一头这事很不爽,”交代完服务员,秦静风才看向林总:“早点习惯,后来者,总是要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
林总冷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服务员进了包间,没一会,又出来,手里拿着半瓶酒:“老板,这个还要吗?”
薛总开的酒价格不菲,与直接喝黄金没什么区别,像这种没喝完的,服务员都会顺便问一句,需不需要打包处理。
秦静风对那个包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好感,刚想说不用,脑中忽而闪过不久前明愿说的话。
喝醉的话,那我就只能照顾你,占你便宜
“给我吧。”秦静风眯了下眼,握住了酒瓶。
吃完了日料套餐,困意涌了上来,明愿打了个哈欠,离开日料店,钻进秦静风的车里继续等待。
这里的气味更加令她舒适,且就算是一个人,也不会有孤单的感觉。
群里的同事们源源不断发出晚会相关的视频,有一个格外好笑,明愿看了,肺都快要笑到炸裂,于是下载下来,导入剪辑软件,手动剪了短视频,又发到群里,再次激起惊涛骇浪,哈哈哈不断。
运营:[@明愿你这个视频我发到公司官号可以吗?]
明愿心不在焉打了个随便。
她看了眼时间。
一个多小时了。
她膝头放着秦静风的那张毛毯,手机躺在其中,群消息不断刷新。明愿把手放在大腿下垫着,时不时抬头看人有没有来,心头又开始郁闷。
突然,飞速刷新的群消息间,夹杂着秦这个字,让明愿瞬间清醒。
她迅速往上扒拉消息,看到那一句完整的话语时,惊得眼睛都瞪大几倍。
[秦总喝醉了。]
第23章 声调(四)
得知秦静风喝醉,明愿完全没有心情继续刷手机。尽管知道不太可能,她脑中还是不受控制闪过一幕幕不太好的画面,焦急感在她心中火山喷发,迫使她从车里冲了出来,边疯狂打字询问秦静风的下落,边朝酒店跑狂奔。
刚从暖呼呼的车里出来,外头不是一般的寒冷,明愿额头却出了汗。她拽了下外套,迈步穿过了旋转门,酒店骤亮的强烈灯光打在她苍白的脸颊上。
手机屏幕上,一个房号跳了出来。
明愿瞥见,立刻抓住路过的服务员,简短问了下,知道方向后,以毕业以来少有的百米冲刺速度疾跑向目的地。
他们所在的包间在三楼,人不多,有些安静,走廊地板与周遭墙壁都贴着一层柔软的材质,显得此处更为幽静。
电梯门打开,明愿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看到一个包间门外,一群服务员围在那里。
她迅速跑过来,拨开人群,看见了坐在其中的秦静风。
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回归原处,耳边始终持续的高鸣停止,让她隐隐约约可以接收到外界的声音。站在她身边的服务员在问她:“你是她朋友吗?”
明愿道:“我是,麻烦您了,我会带她回去的。”
由于她不在酒席之内,是从外部来的,服务员并不能确定她与喝醉客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也不能轻松放行,而是尝试询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明愿指自己:“我吗?”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按理说,应该在听到疑问的一瞬间,就毫不犹豫把真实答案给抛出去。可明愿足足愣了两秒,才像是如梦初醒,回道:“朋友。”
她抓了抓自己的衣领:“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服务员们看看她,彼此低声交谈,又对着对讲机说了些什么,对面也回了些消息。仿佛确定了她的身份,服务员的神色变得轻松,向她简单道歉后,各自去忙。
人都散去,明愿那紧绷的神经才最终放松下来。她半蹲在秦静风面前,从下往上打量女人的神色。
秦静风端坐着,身上还穿着那件正装,脸上的表情也淡,显出几分正经,好似并没有受到酒液的影响,但她衣袖间的确有若有若无的酒味,脸颊到脖颈处都泛着红。另外还有一个更实在的证据,那就是,清醒状态下的学姐,是绝无可能任由自己被一群服务员围住,讨论该如何照顾她的。
她骨子里是个非常要面子又傲慢的家伙。
明愿试探性伸出手,在女人面前晃了晃:“学姐?”
她的手立刻被抓住,秦静风的眼睛里分明是清醒的神色:“嗯。”
明愿被吓到,下意识往回缩,但一对上秦静风的目光,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由她握着,还左右摇摆:“学姐,你醒着吗?”
“嗯。”
才怪嘞,看来是完全醉了。
一想到这个,明愿就一肚子火气。
和秦静风吃饭的人,肯定是看表演时的那一大桌子,光是想象着他们用那副嘴脸怎么给学姐灌酒,而学姐又因为无法拒绝喝下一杯杯让自己难受的酒液,就让明愿温度升高,嘴里也忍不住骂骂咧咧。
怪不得看节目的时候,学姐突然要换桌,必定是知道他们都不是些好玩意!
“带我回去。”秦静风的声音从上方飘来。
明愿还气着,脸色可不太好看,但一转向女人,就又变得和颜悦色。她站起身,撑着秦静风的手,弯腰轻声道:“当然啦。”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道:“有人灌你酒了吗?”
秦静风顿了顿,点头:“嗯。”
又是一阵火山爆发,明愿咬牙切齿:“那帮人渣。”
像是为了安抚,又像是转移话题,秦静风举起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东西:“给你的。”
明愿这才注意到她并非空着手,定睛一看,那是两个打包袋,其中一个用塑料盒装着小点心,另一个则是整条的清蒸鱼,是从酒桌上打包下来的。
就算被为难,也想着明愿有没有吃饱,这就是秦静风一向以来的作风。她心里不禁微暖,嘴上还是哼道:“我才不要吃那帮玩意吃剩的。”
秦静风解释:“没人动。”
明愿道:“和他们在一个空间的东西都不想要!”
走廊里的灯光不算明亮,女孩的脸气鼓鼓的,被一层纱般的柔光包裹。秦静风静静望着她,尽管饮下的酒精来自一时兴起的计谋,却也催发出不可思议的勇气。
与她交握的手微微弯起,将人拉向自己。面对那张白嫩错愕的小脸,秦静风笑了笑,吐息轻盈:“我也和他们相处在一个空间内。”
距离拉近,酒味扑面而来,明愿本来不喜欢这种气味,可视觉上带来的冲击早已压过别的感官。
她不是第一次看学姐的脸,甚至是不是第一次以这个距离去观察她,但在这样陌生的环境内,这样突然,与那双眼睛咫尺相遇,她大脑空白,也被令人沉醉的液体所影响,沉浮在梦境般的虚浮泡泡中,没能第一时间挣扎起来。
一时的反应不及便是长久的沉沦,她脊背僵硬,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呼吸停止,潜意识在叫嚣着危险,需要离开,可身体却丝毫挪不动。
“叮”,电梯到达的清脆声响打破了凝滞。
明愿像是被掰过头的玩具,本来贴在秦静风极近处,突然抽风似得猛地倒向另一边,这么一下,让她差点由于用力过猛摔倒,好在与地面接触前,为了面子而强行扭住身形,稳住了。
腰部的悲鸣回荡在走廊内,她紧咬着牙,装作若无其事,忽视了电梯那边的其他客人,向秦静风笑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呢学姐,我还能不要你了?”
客人陆续从她身后走过,她以手掌在女人身边切来切去:“给你去去晦气。”
秦静风沉默不动,任她儿戏般得玩完,这才重拉住那只手:“回去。”
“哦。”明愿这才想起主线任务,赶忙扶住她的手臂:“能站起来吗?”
好在秦静风虽然喝醉了,但还不太影响行动能力,可以跟着她一起朝楼下走。否则,以明愿对自己力量的评估,还真不一定能把高一头的学姐给安全带下去,更何况,她还不太愿意叫其他人来帮忙。
半扶半抱着把秦静风挪到了车后座,明愿松了口气,在手机上叫了代驾,自己也钻进车里。
她记得秦静风的车里也会常备一个小毛毯,便将之找了出来,抖开,盖在秦静风的身上。学姐酒品很好,不闹事不打人不发疯,安安静静坐在窗边,手里紧紧拿着那两袋子打包菜。
代驾位置恰好很近,等明愿弄好这些,他也过来了,开着车前往预定地址。
明愿一手搂着秦静风,另一手拿着手机,刷着群里消息。
她想告诉那位把秦总喝醉一事发到群里的同事,自己把人带走了,无需再为秦总担心。然而,翻遍聊天记录,居然没找到那条。她以为是自己看漏了,可哪怕是在聊天记录里按照“喝醉”这个关键词搜索,跳出来的,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其他人的消息。
“啧。”明愿心头起疑。
她绝不可能看错,否则,她是从哪里得知秦静风喝醉的?
只可惜那时心里太着急,没看清是谁发出来的,现在才怎么都找不到。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愿找到三楼包间的时候,并没有别的同事在,只有一些服务员。如果有人先一步看见秦静风喝醉,还在群里发了消息,最起码应该会守在她身边的吧。
想来想去,恐怕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发送消息的人,怕自己照顾不来,去找人帮忙了,且考虑到秦静风是个小领导,担心有什么影响,所以发出去之后,又删除了消息。
明愿自己在心里排演一出出大戏,往常充当司机,现在安心睡觉的人,就在她怀中平稳呼吸着。
想了好半天,想不出结果,明愿直接找到人事,报备了秦静风的情况,便不再管这事。
正好到了家,她抱着人进了屋,来不及开灯,先把人放进了沙发里。家里的环境给人以安全感,手一碰到沙发,明愿也卸了力,顺势和秦静风躺到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秦静风的体温很高,明愿靠着她的胸口,听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不一会,便热得满头大汗,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抱得紧了。
她从来不掩饰自己喜欢肢体接触的事实,喜欢拥抱,喜欢靠在一起哪怕什么事都不做,可惜她闺蜜属哈士奇,又怕热又爱动,不能满足明愿的抱枕需求。而秦静风呢,又是个不喜欢被触碰的,面对明愿的抱抱请求,总是逃得比兔子还快,不叫明愿得逞。
不过,考虑到学姐抱起来格外舒服,明愿不少冒着被挠的风险对她下手,要不然就是磨很久,才能勉强换来一点点随心所欲的时间。
这么看来,学姐喝醉酒也不完全没好处,至少这样老老实实给她抱,不用各种理由推三阻四的机会,可是不多的!
刚这么想完,明愿就唾弃自己。
那也不对,喝醉是很难受的,而且若是在酒席这种场合,就更是百害而无一利了。就算下次想体验这种感觉,也是要由她来灌
不,她在想什么呢。
秦静风的衣服还没换掉,剪裁得体的西装,紧贴着女人的身形。明愿可以轻易把她的腰搂在怀里,像是小孩在祈求妈妈的爱似的,不断收紧,汲取她尚且无法命名的温暖,视阻隔于无物。
她深深吸了口气,又舒服叹出来。
明愿一向喜欢秦静风身上的味道,一种令人安定的气息,和香水什么的都没有关系,是从她肌肤里渗透出来的,以她自己为蜡所构成的香气。
她在上头便宜占尽,下头的人倒也不是毫无察觉。悬在女孩背后的手犹豫片刻,还是落了下去,隔着衣服触摸那条笔直的脊椎线。掌心向下,滑到腰窝时,停了下来。
“明愿。”
明愿听到女人轻飘飘的呼唤。
“我有点呼吸不过来。”
“”这是温柔得赶人了,明愿还不至于听不出来,只好在心里感慨美好时光总是如此短暂,随后便爬起来,把新鲜空气还给本就因为喝多而难受的人。
窗外一片墨色,偶尔有车经过,响起鸣笛,光芒一闪而过。
站在沙发边上,明愿长出口气,去开了灯,打算收拾收拾。
秦静风打包的两样菜放在了门边的地上,好在全部都封口了,否则必定会弄脏这一大片。明愿捡了起来,分别放在盘子里,搁在冰箱,收拾完这个,又去捡她掉落的毯子,团了团,扔进了脏衣篓。
在外头沾满酒气回来的,自然不能在不洗的状态下直接使用。另外,屋里还有另外一个更是酒气弥漫的
回到沙发边时,明愿正考虑着怎么给抗拒洗澡的秦静风清理,结果看到学姐抬起了一只手,搭在了眼睛上方。
明愿看了眼灯盏,有所顿悟,一个滑步蹲过去:“是不是太亮了?”
在车里闷了那么久,方才又躺在黑暗中,应当是适应了没光的环境,灯却在此时打开,肯定会刺到意识不清醒之人的眼睛。明愿有些愧疚,摸了摸女人的掌心:“对不起嗷。”
秦静风并不在意,握住她的指尖,侧过了身。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眸中氤氲着水光,那阵酒醉的红已染全了整张脸,额角也有一层薄汗,整个人陷入一股潮热之中。
明愿看着她,拇指下意识摩挲着女人的指节。
“嗯”明愿清了清嗓子,问道:“我要怎么办?”
她父母没有大量饮酒的习惯,闺蜜倒是有,但是就算喝醉了,也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技能,所以明愿没有很多照顾人的经验,更何况,也无法对秦静风由着性子来。
这时,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忽然开口道:“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
“啊?”明愿脸上一片呆滞。
怎么回事?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秦静风的嗓音很正,仿佛在进行什么诗朗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明愿愣了一会,撑着下巴,盘腿坐到了地上。
她认识到一个现实。
喝醉的学姐,比想象中要麻烦得多啊。
第24章 声调(五)
心里这么想,但明愿并非第一次看到秦静风喝醉的样子。
此刻,弥漫在女人脸上的红晕,如一片骤然浓烈的红霞,侵占了明愿的视野。
她想起了高中拔河比赛后的那一场出游。
高一的暑假前,大型考试后,成绩最好的前十个班级会派人来抽签,决出三个名额,来组织全班出去旅游,类似踏青。
不过,由于时间限制,错过春意,只沾上第一波暑气。
年轻又充满活力的孩子们,谁不喜欢利用上课的“正经”时间,来正大光明出去玩呢?
所以,尽管知道答案随机,对于抽签人也免不得寄予厚望,若是结果不满意,嘴上不会说什么,脸上多少会失落许久。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少数勇者敢自告奋勇当抽签人,而作为全班人缘最好,最有号召力,最“万众瞩目”的明愿明公主,自然而然揽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举手之后,拿到名额,于全班人的殷切希望中,明愿踏上没有硝烟的战场。
看着她悲壮的背影,闺蜜给自己画上眼泪,为她祈祷:“求耶稣,太上老君,孙大圣,保佑明珠拿到红签!”
寂静的十分钟后,走廊上传来欢快的奔跑之声。
“我抽中了!”明愿大叫。
班级里提心吊胆的同学们,因这一句话炸了锅,尖叫掀翻屋顶,一个个踩着桌子拥挤到窗边,犹如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叽叽喳喳,贴在窗口,手从窗户伸出来,一番过年春运时的景象。
“快来快来快来!”
“给我看!我要看啊啊啊!”
明愿懒得走门,背着手,像皇帝一样在走廊巡视。见差不多了,这才从鼻子里哼了声,一抬手,展示出象征着中签的红色:“瞧瞧,新鲜出炉的红签。”
有等不及的,已从门里跑出来,凑到明愿身边,抢过红签,翻来覆去观看,欣喜异常。
“让我看看,你们别抢!去哪啊。”
“你自己不会看嘛!”
“还真中了,咱们班和三班,五班一起的。”
“所以是去哪啊哪啊说一声呀。”
明愿身边很快挤满了一圈人,走廊水泄不通。闺蜜凭借着野蛮的精神杀出了一条血路,将皱巴巴的红签抢夺到手,终于在激动的群情中得到重要信息。
“去隔壁市旅游,诶!农家乐,还能骑马!我好久没摸缰绳了,”闺蜜戳了下明愿的肩膀:“是吧,是很久没去过了吧。”
“嗯嗯。”明愿点头。
她和闺蜜每次一起出门,都要体验些新鲜事物,几年前曾尝试过骑马,由于年纪比较小,还老是喜欢挑战,体验就不算很好,这回她们有了经验,一定能玩得比之前精彩得多。
享受够了众人的彩虹屁和追捧,明愿心满意足,不忘叮嘱:“今天回家记得收拾行李啊,带点吃的啥的,这周五我们就要过去了。”
一个同学问:“坐大巴吗?”
明愿道:“不然呢,给少爷你叫个直升机来?”
另一人道:“行行行,我们都手气臭,还得是你啊明珠。”
明愿道:“下次知道还找谁来了吧。”
“知道啦,找明公主。”
签条抽完就没用了,但明愿没扔,而是留了下来,还带回到饭桌上,展示给父母看:“妈,我帮我们班抽中了今年暑假前的三天游。”
正在盛饭的父亲瞄了眼签条:“这周就要去吗?”
明愿接过饭碗:“是啊是啊,晚上能把我的行李箱拿出来了。”
“拿你带机场的那个吧,我看不远,也不会带多少东西,”母亲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揉眉心:“小一点拿着方便。”
明愿道:“要带的,我和朋友约好了,要学网上那个游戏,各自按照颜色买吃的,然后一起拍个视频,要准备一堆东西,小包哪里装得了。”
她有数不清的朋友,都是爱玩也爱追热点的,恰好前段时间刷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视频,是指参与出游的每个成员,都按照颜色来选取食物,最后在野餐时揭晓答案,来查看彼此的默契。
视频往群里一分享,她们一拍即合,决定就要在这次出门玩,哪怕是目的地不缺食物,也要塞满包裹。
父亲问:“那晚上再去趟超市?”
明愿道:“我和妈妈去就行了。”
父亲伸长脖子:“她就知道黏着你。”
“孩子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结束工作,母亲来到桌边,问道:“你们的带队学姐是谁啊,要不要提前联系?”
根据明愿在论坛上查到的消息,学校安排出游,都会让班主任带队,负责学生们的安全。
同时,也考虑到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年龄差距大,或许会玩不到一起,无法很好融入,所以会安排大学的学长学姐们过来,也当他们的带队人,领着他们去玩,抹去代沟,有更多共同语言,让旅程显得更有趣些。
经她提醒,明愿后知后觉:“是诶,我还不知道呢,我去问问。”
她掏出手机,点进和班主任的聊天记录,噼里啪啦打字。
明珠:[老班,咱们班的带队学姐是谁。]
心如止水:[你肯定想不到是谁。]
明珠:[怎么突然开始卖关子,该不会是啥风云人物吧。]
心如止水:[再风云能有你风云吗?我直接告诉你吧,是秦静风。]
明愿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了那个站在一排水龙头后,面目清冷的女人。
明珠:[秦静风?]
心如止水:[周五看你的了。]
班主任显然对明愿的交际能力非常有信心。
明珠:[我努力。]
一看她表情,母亲就知道她得到了答案,稀奇道:“咋这幅样子,是谁啊?”
明愿吐出那个短时间内口齿间反复咀嚼的名字:“秦静风。”
父亲今天做的菜都是她喜欢的,孜然虾仁,辣椒炒面,经典番茄鸡蛋,还有一道羊肉粉丝汤,红红绿绿一桌,光是看着就叫人喜欢。还有抽签的余韵,本来明愿全心全意的*兴奋,却因为这个名字,而产生了一点不同的情绪。
这情绪并非负面,却的确与她原本的快乐相悖,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作为大学老师,虽然不是明愿所在的学校,但对于本市知名大学的基本情况,母亲还是有所了解,一听就知道:“那个成绩好的孩子。”
明愿惊讶:“这么有名啊,连老妈你都知道了。”
母亲道:“好孩子谁不喜欢。”
“话是这么说,但她在我们学校可不太受欢迎,”明愿夹了一筷子菜:“大家都说她孤僻,而且性格怪异,不愿意与人交往。”
母亲不赞同道;“妈妈之前怎么跟你讲的?”
明愿道:“我记得,不要从流言中了解一个人嘛。但你也说过,一个人说坏话兴许是偏见。两个人说,那就要有所怀疑。三个人,甚至更多人都在说,就不得不去考虑是否确有其事了。”
“就怕三人成虎。”母亲问:“你讨厌那个学姐吗?”
以她对孩子的了解,明公主有时善良太过,析出不必要的天真,会让人担心她受骗,往常在她面前叮嘱,她都会站在正面角度去思考,还是头一回,似乎认同了大众的想法。
母亲把这一点归结为明公主的个人喜好问题。
谁知,明愿否认:“不啊,我又不认识人家,干嘛讨厌,这不就是聊天讨论吗,不要上升啦。”
摘下围裙,父亲笑嘻嘻说道:“人家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境界不一样,和你们这些俗人有什么好交流的。”
长辈对成绩好的孩子总归是有滤镜。
“俗人?那怎么了,我是没那境界,但你没听过一句话吗。自知才疏学浅辈,甘居人后不争锋,”明愿又嘚瑟起来:“而且,我怕我太优秀,锋芒毕露,叫他们都黯然失色了,所以要藏锋。”
“干嘛藏些没有的东西。”母亲拨了下汤勺,几滴汤汁溅在红白格子相间的桌布上,分外刺眼。
见状,父亲下意识抽出纸巾去擦,补充道:“又不是骂你,俗人有俗人的幸福,你妈和我也没指望你有大出息。”
桌布在父亲的手下恢复清洁,明愿听着充当背景音的电视新闻声,心情愉悦放松,又指了指红签:“没大出息,有好运气。”
母亲道:“跟那个学姐讲话嘴甜一点,你以后不是也想考她们学校吗,正好可以问问。别管别人怎么看她,你自然相处就好了,到底是个怎么样,还是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好喔。”
高中时居住的房间,现在还住着,恩爱且开明的父母为她的童年构建了完美的色调,延续到如今,从哪个角度去回忆都是幸福且鲜亮。
于是,其中的一丁点不幸都会变得突兀与痛苦。
沙发上的人不再动了,仿佛被酒醉的折磨打倒。明愿坐在沙发边,望着她,听到墙上的时钟传来指针咔哒声。
“学姐,”她低声叫:“你还好吗?”
为了不闪到眼睛,屋里灯关着,一片昏暗。窗帘方才拉开,秦静风冷白的肤色微微映着月光。
她很浅,容易被染红,长睫毛沾了水珠,人躺在纷乱的薄毯和被揉皱的西装间,修长脖颈像精雕细镯的玉,浑身又热又烫。
光晕中,她轻轻动唇,只发出呢喃般的碎语,像是喘息。
明愿帮她擦了擦汗,脑中记忆涌动。
她至今还记得那个以欢快开头的暑假,是怎么以悲伤收尾的。
到了出发那天,一个阴阴的周五,清晨,明愿背着包和闺蜜在校门口集合,同时看到了站在学校大巴门边的女人。
“是秦静风。”闺蜜说。
学校统一发放的短袖制服,灰黑色,有点工装的意思,腰间收紧,格外衬她,又俊又美。加上个高腿长,肤色腻白,往那一站,像一棵挺拔的松柏,枝头还覆着冬雪。
她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缺关注,明愿已经听到周围同学们对她细细碎碎的讨论了。
至于谈论的内容,无非还是那些,关于秦静风漂亮到令人挪不开眼睛的脸,以及怪异到全年级人尽皆知的癖好。
闺蜜道:“我刚刚仔细看了下,还真是她啊,完了。”
明愿保持乐观:“夸张。”
闺蜜道:“对外交流的工作交给您了。”
明愿道:“她是我们的带队学姐,我们这是对内交流。”
三个班级一同出去,一个班一辆车,各班班主任先在下面点了名,上车时,还要在带队学姐那里勾一次名字。
大巴门前拍起了长队,每个经过秦静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但学姐的脸色太差,导致她们不敢逗留,报了名字就赶忙上去。
排了半天队,终于到了明愿。她可准备了半天,拿出春日班的开心笑颜,清脆道:“学姐,我叫明愿,明天的明,愿望的愿。多念几遍我的名字,就能心想事成,好运连连哦。”
近距离看学姐,她今天扎了个侧边单马尾,黑发流淌在胸前,像一条蛰伏的蛇。明愿对上她的眼,又像是回到了拔河比赛结束的那天,她始终挂念着学姐的主动开口,以及那次没有告别的草率分别。
从小就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好看脸庞,明愿的撒娇,就算是对陌生人,也是有用的。
没想到,秦静风表情丝毫不动,仿佛没认出她,默默看了会,冷道:“快点上去,不要耽误时间。”
“”秦静风身边有个桌子,桌上摆着一盒智能手环。明愿吃瘪,脸一红,随便拿了个手环便灰溜溜上了车。
好像有点艰巨。
不一会儿,人到齐了,各自落座。秦静风也上了车,一手撑在第一排靠背上,目光扫过手中的名单,再携着寒气略过众人。
“车程为三个半小时,智能手环戴在手腕上,到结束前都不许摘下来。行程中不要喧闹,不许携带威胁物品,不要吃气味过大的食物。不要随意走动,系好安全带,有事举手报告。听见了吗?”
众人窸窸窣窣回答:“听见了。”
任谁也不会想到,旅程会以这样的气氛开始。闺蜜抱住了明愿的胳膊,叹息道:“我有种预感,咱们这趟旅游,怕是要出事。”——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家人们,对大纲和情感过渡不满意一直在修修修修现在端出来啦!
第25章 声调(六)
闺蜜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明愿也隐隐有所预感。
怕是要出事,这个念头异常强烈,而这种感觉在群里收到一个视频后,升到了顶峰。
“明公主,你看群里发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明愿把落到那个女人身上的神思重新凝聚,下意识遵循闺蜜的指示,把手机拿出来一看,群里多出一条新鲜的视频。
点开来,小小机器中顿时传出一阵欢快的音乐声,刺破了车上的死寂。
她迅速把声音调小,画面还在推进,拿着话筒的另一位带队学姐正给车上的同学们唱歌,还发放了巧克力棒。大家边吃边合唱“红日”,不太好听,但胜在年轻的声音可以压过一切杂音,便无比纯净。
拍摄视频的人手很抖,为内容附加了一层还未经历过磨砺的时间滤镜,车厢内充斥着与她们截然不同的兴奋与快乐,这才有点出游的意味。
视频发在没有老师的班群中,看到这一幕的不止她一个人。明愿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道:“这就是别人家的带队学姐。”
闺蜜也有点抱怨的意思,明愿立刻道:“算啦,气氛而已,咱们自己也玩得起来。”
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车外的风景千篇一律,看了一会就腻。
她们不在渴求窗外的景色,可阳光倒是反过来过度侵入她们的世界,只好拉上车帘,隔绝那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打扰。
“要看电影吗?”后座男同学递过来一台平板和两个橘子。
闺蜜接过了橘子,撇了眼平板:“你的电影我们不一定爱看。”
“有X战警系列。”男同学说,有意无意望向明愿。
“我们也准备了,”明愿转过头,笑了下,见橘子已被闺蜜剥开,便还过去一小袋荔枝:“谢谢啊。”
清新的橘子香气驱散了车内浊气。听见她的话,男同学像一只贝类动物,碰到了危险的讯号,迅速收回探出的触手,把荔枝和平板都卷回了后座。
还以为她真想看,闺蜜也掏出平板:“你想看啥。”
明愿说:“我困了。”
昨晚追剧睡得晚,为了赶车,早上起得又早,困意在阳光被隔绝后占领了意识的高地。
她闭上眼,毫不客气歪下.身子,侧躺在闺蜜腿上。
最初的不满过后,同学们也开始了各自的话题,车上逐渐嘈杂起来。闺蜜摸了摸她的头,把询问藏在背景音里:“不喜欢这种的?”
指得是方才那位后座的男同学,他的示好过于直白,眼神也完全不伪装,任谁都看得出来。
鼻尖追随着闺蜜手指间的柑橘香气,明愿道:“我是超级颜控啊,只喜欢好看的。”
其实那位男同学已是年级里数一数二帅气,之前的某次闲聊里,明愿也表示过赞同,这会却又说自己颜控,显然是找理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脸能满足她的要求,真令人好奇。
三个小时后,大巴下了高速,窒闷的环境无法流通气息,导致车厢内变得无法忍受。
好在又一个十分钟结束,终于在车窗外看到了马场敞开的大门,以及为他们引路的负责人。
车子滑入停车场,停在专属车位上。同学们陆陆续续起来,动作迟钝,仿佛正挣脱三个小时车气凝成的蛛网。
有什么明亮的东西一闪而过,明愿抬头,只看见车门开后,秦静风离开时晃动的发梢。
像是柳枝。
“下车之后,把行李都放好,再去大厅集合。”秦静风说。
“好冷漠的人。”闺蜜评价。
新的命令下来,明愿拖着行李箱,和闺蜜一同走向马场的酒店。
本以为出发时困扰过她们的日光,也会在这一小段路再次设障,没想到,在明愿睡回笼觉的三个钟头里,天气被一只大手扭转,日光不在,取而代之的阴沉沉的云层,以及充满潮意的空气。
要下雨了。
明愿道:“咱俩要住一起。”
“那当然了,你还想有别的女人?”闺蜜挽住她的手臂,转过一个弯,已能看见马场酒店上用铁马儿制作的门头。
酒店的安排是两人一间,床上贴着按照名单顺序分配的名字标签,闺蜜和明愿不在一间房,找人换了,将行李箱并在一起,人脱掉外套,往床上一倒,像扑进云里。
“啊,这床好舒服。”明愿在车上睡得脖子疼,这会终于重感受到文明社会该有的睡眠体验。
闺蜜坐在床边,环顾四周:“双人房诶,那待会让她们来找我们。”
“现在还不是自由行动的时间,”明愿转动手腕,看了眼手环:“估计要吃午饭了。”
“那先去好了,吃完再说。”
“走啦。”
吃午饭的地方被设定在马场唯一的大厅,昨天有人在这办婚礼,墙上还粘着来不及拆下的气球,几位个子高的同学,直接跳起来摘下,再放到地上踩爆,像是在放炮。
大厅最前方的小舞台上,班主任正和马厂工作人员一起调适麦克风,屏幕被打开,显示出拉长变扁的默认桌面,一份出游仪式的PPT从U盘爬到了电脑中。
三个班都在一起吃,厅内设置了少说五六十张大圆桌,桌上铺着红布,还是婚礼的气氛,却聚集了一堆距离人生大事还相当遥远的小孩子。
一桌能坐十人左右,当然,这是标准,而不是学生们友情的划分,明愿这桌至少挤了十五个人。
菜是学校统一订的,所以没菜单,闺蜜在网上搜索:“是大桌,不知道标准是多少钱的,我看别人都吃得很不错。”
明愿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无所谓,有鳗鱼吃就好了。”
闺蜜笑道:“最基本的条件是鳗鱼,你这那还叫无所谓?别想了妹子,肯定是没有的。”
大厅里有很多气味,一股不知来源莫名其妙的皮革气,商场里常用的香水味,堆在大厅两侧准备上桌的甜点味道,但没有明愿潜意识要寻找的。
她的眼睛在人群中失去了作用,明亮的灯光迫使她眯起眼,借用起别的感官来达到目的。
一个朋友挡住了她的视线:“你找谁呢?”
“谁也没找,”明愿摸了下鼻尖:“我没闻到臭味,马场是不是不在附近啊。”
闺蜜还沉浸在网络中:“就算在附近也不会让你闻到不过你说得对,不在这边,还要坐车过去,我提前查过了,在室外。快过来吃,上凉菜了。”
学生差不多到齐,找位置坐下,陪同而来的老师们正在点名,一个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端着硕大托盘开始上菜。
先上来的制作时间极短的凉拌菜,拌黄瓜,猪耳,菠菜豆腐,口水鸡等等,明愿的饿感再增强。
一道尖利的声音通过音响划过大厅,学生们被迫安静,得知了麦克风被调式好的消息,被吵到的班主任捂住一边耳朵。
他很快意识到学生们的目光汇聚而来,改变状态,清咳几声,点开了那份出游仪式的PPT。
“大家好,在这阳光明媚的美好时光里,我们高一年级全体同学,怀着无比激动和期待的心情,来到”
无人愿意听这老套的发言,闺蜜掏出相机:“给我拍一张,我要那个景。”
她指了指背后。
“好。”明愿接过相机,手指错开,下意识看型号,尼康D750,适合拍人像。
她闺蜜在初中结束的那个寒假买了这台相机,当作玩具,没怎么用过,如今还像是全新。
给人拍照,明愿拉开架势,习惯性给出了情绪价值:“好看,NICE,哎呀真漂亮啊,大美女,今天化妆了吗?”
闺蜜被她夸得心花怒放,脸笑得嘴嘬不住,刚拍几下就急忙招手:“就打了个底,快给我看看。”
明愿把相机给她,闺蜜看完,两眼放光:“还是你拍得最有感觉,以后去当专业街拍吧。”
一张张照片往后翻,她看到一些不能被摄影技巧所弥补的脸上“瑕疵”,于是往明愿身上靠:“公主,你好人做到底,帮我顺便P一P呗。”
明愿道:“你已经很美啦。”
“就说行不行吧。”
“恭敬不如从命。”
一个朋友坐到明愿身边:“这边有没有租衣服的啊,我想穿汉服。”
手里查看着照片,明愿回复:“你没带吗?”
朋友道:“我嫌重。”
明愿疑惑:“一件衣服能有多重啊?”
热菜渐渐上桌,闺蜜拿来饮料:“公主,你喝可乐还是雪碧。”
明愿看了眼:“想喝提子味的饮料,什么都行,你这有吗?”
“还是这口味啊,多少年都不带变的,行,我受受累去给你找。”
闺蜜离开,被她打断的话题继续,朋友撵着发丝:“不止是一件衣服,还有头饰啊,项链啊什么的,合起来好几斤呢,给我肩膀上压着印怎么办啊。”
“好娇气,”明愿笑嘻嘻:“你才是公主。”
朋友道:“我不要当公主,我要当妃子,比华妃娘娘还厉害那种。”
一个斜刘海的同学说道:“那你得有个厉害的哥哥,我就跟你不一样,我要当皇后,全后宫最好看的就是我,你们都来给我请安。”
“你什么审美啊,受不了了,出去不许说咱们是朋友。”
嘈杂中,明愿放下相机,漫无目的乱看,捕捉到那柳枝般的发尾。
相隔两张桌子,秦静风坐在那里。
“你们都想当妃子吗?”明愿说:“我想当皇帝。”
啪嗒一声,青绿色的饮料瓶被砸到她面前。
“给,你的青提气泡水。”
一顿饭在惊人的喧闹中结束,吃着玩着,持续了有一个半小时。到了尾声,有一些不老实的,先溜到大厅外,想先混入马场看看马儿。
不一会儿,送来一道噩耗。
“外面下雨了!”
这一声激起千层惊浪,同学们纷纷丢掉筷子往外跑,像一条小溪,被堵在门前的屋檐下。
无情的大雨从黑沉沉的天空泼洒,如一颗颗钉子,钉死了出去玩的幻想,又让干燥的泥土重新湿润,变得泥泞且难以通行。
“不是吧,真下了,天公不作美啊!”
“倒霉,来之前没看天气预报吗?”
抱怨声很快四起,明愿混在人群里,问闺蜜:“咱来这的不是室外马场吗,那我们还能骑吗?”
她刚问完,班主任就来解答他们的疑惑:“同学们,刚刚我去了解了一下,这雨要下到晚上,今天下午是不能骑,你们先回大厅里玩吧。”
闺蜜道:“还了解了一下,老班去问雷公电母了?”
好不容易抽中了出来玩的签子,满怀期待,结果刚来就被一场大雨毁掉,三天时间顿时只剩下了两天,学生们的怨气瞬间膨胀起来。
“那有什么补偿措施吗?”
“我觉得这么点雨影响不大啊。”
“旁边不是有个古镇嘛,我想去玩。”
班主任道:“为了安全着想,咱们就先不出去哈,明天安全检查过后就能骑啦,乖。”
刚下车看到不妙的天色时,闺蜜就上网搜过了,日常情况下,这家马场即便是下雨,也会正常营业。
如今结果不同,大概是考虑到他们是学生,而马场不敢冒任何风险,也怕担责,所以才一刀切。
禁止出门的命令在前,就算再难过,也只能按下那些愤慨与失望共同糅杂的繁复情绪,回到室内。
外面没得去,只能自己找回乐子。
明愿叫来了几个朋友,到自己屋,彼此检视行李,以及开玩她们提前备好的颜色游戏。
“蓝色!”
“紫色!”
“红色!”
薯片,巧克力豆,洋葱圈,粉色草莓软糖,威化饼干,三明治,什么颜色什么类型的都有,堆满了一整张小床。
几个孩子趴在其间,像趴在彩虹里,没怎么吃,大部分时间都在玩耍,拍照,在游戏还没结束时就丧失了兴趣,分享起卡片。
“你上次在鱼上收的小卡带了吗?给我看看。”闺蜜向明愿伸手。
那时流行在高中生之间的,是受到日韩文化影响的娱乐团体卡片,有个人也有团体的,随公司产品附赠,小小一张,价格昂贵。
这些东西说不上有什么收藏价值,但爱无价,用渴望堆起了泡沫,转眼间就可能跌十倍的危险“投资品”,也拦不住这股收集的热潮。
抓来背包,明愿拿出卡册,扔给闺蜜。
闺蜜熟悉她的一切,不浪费时间,直接翻到最新的位置,眼睛微亮:“这张自拍不错,成色也好,多少钱收的?”
明愿比了一个手势。闺蜜道:“一千?那还行。我这个要五千,这个月零花钱都快没了,给我金贵的,刚到手就立刻覆上膜,生怕刮掉一点‘金子’。”
另一人道:“你买贵了吧,之前在日本买三千就差不多。”
“你意思是我又吃亏?”
明愿拆了包威化饼干:“不去关注就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不知损失就不会悲伤流泪,捂住眼,就做个快乐的冤大头吧,反正钱都花了。”
闺蜜大叫:“你这是掩耳盗铃,呜呜呜。”
“好啊,”明愿撑起身子,魔音贯耳:“那我告诉你,你亏了好几千块,都能买来回日本的机票了,满意了吗?”
闺蜜:“明愿!”
明愿道:“看吧,只需要记住得到时的快乐就好,至于为此损失了什么,就不要回头计较了。”
她会收集这东西,纯粹是因为大家都在玩,而不是自己抱有什么热情,所以也就没有那些虚无缥缈的意义,价格太贵,对她而言是多余且不必要的支出,但既然已经开始,便打算一直收集到最后。
这本卡册,因为还未完整,所以留在了她身边。
看完了卡,也吃饱肚子,实在是闲,明愿踢了踢一个朋友:“好无聊,侦察兵,去打探下别的班在玩啥?”
那位朋友也闲得不行,橡根炸熟的油条般支棱起来,出去了一趟,很快回来:“隔壁班在打高尔夫。”
“高尔夫?”闺蜜喷道:“这边连片像样的草坪都没有,哪来的高尔夫,我不相信!”
她们怀着打假的心思下楼,却发现楼下大堂,隔壁班带队学姐正带着他们用纸团团成的球打“高尔夫”,甚至还有塑料瓶做成的保龄酒瓶,黑压压的人群围着。外面大雨磅礴,她们正玩得不亦乐乎。
都是些三岁小儿才会玩得破烂玩具,但那边的带队学姐很会调节气氛,哪怕是简单的道具,都很有意思。闺蜜看得眼热:“我们能不能玩起来啊。”
明愿擦了下额头。
身边有一起下来的同学,见状,冷声道:“你看别人的带队学姐!”
“又请他们吃东西,又带他们玩,就算没条件也能创造条件,再看咱们,除了上车那会,别的时候就没见到人了,学校不是安排她来陪我们的吗?”
有人附和:“就是啊。”
有了对比才显得残酷,都是一起出来玩的,这趟旅程从刚开始就气氛与众不同,对秦静风的不满始终憋着,直到大雨摧毁了想要玩闹的心思,那份未能发泄的愤怒,自然就落在了她身上,且立刻发酵起来。
“要不然,我们去举报她吧。我打听过了,她们都是为了做兼职来的,举报她,让她没钱赚。”
“她不得跟我们急吧。”
“就几百块而已,她急什么?”
他们都来自优越的家庭,根本不觉得这点钱算什么,不放在眼里,而想要靠近,却总是在秦静风那里吃瘪的,爱面子的学生们,也想要以这“小小”的恶意为引,来博取学姐的注意力。
“哪有由头举报。”
“对,她又没做错啥事。”
秦静风虽说没带他们玩,但该做的也确实做了,就算去说,也不能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
“就说我们不舒服,或者是摔倒了,只要我们出了问题,就全是她的责任。”
“可以,我赞成。”
“诶!”明愿举起手:“我想喝酒!有人要一起吗?”
她声音不小,身边一圈人都听到了,那举报的念头还未来得及实行便夭折。
有人问:“老班不是不让喝吗?”
“我们偷偷的啊,”明愿指着他:“你可别装,我亲眼见你晚上翻墙去外面网吧上网的,别跟我说这么点事你不敢做。”
“可我们是学生,买不了。”
明愿反驳:“傻吗?装装样子不就行了,咱们又不喝多,弄一点就行。”
酒不算是个好东西,但绝对吸引人,她最“叛逆”那会,还喜欢用长辈们明令禁止的东西来标榜个性,有这种想法的当然不止她一个,于是,她的提议让众人蠢蠢欲动。
明愿向最先提出要举报的那人道:“你,就你去,长相显老,就该在这种时刻上场。”
他被要偷偷喝酒的想法冲昏头脑,没在意那言语中的冒犯,兴冲冲去买了酒,把衣服塞满,自己变成鼓鼓囊囊的气球人,满脸春风回来。
许是太过兴奋,没做遮掩,他直接把酒堆到地上,炫耀成果——一提啤酒,五瓶白的,七杯冰和用来调酒的饮料。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么多东西给塞进衣服里带来的。
看着一地的“违禁品”,某种不安在心中扩散,明愿道:“先藏起来吧,我们去楼上喝”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一个绝不想现在看到的人,出现在了门口。
“你们在干什么?”秦静风蹙眉,快速走近:“谁让你们买酒的,拿过来。”
原则上,带队学姐需要带他们一起玩耍,同时还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而酒这种喝多了以后失去自控能力的东西,绝对是要像眼中钉一样拔除,禁止触碰的。
一见她,方才热络起来的氛围再次消失,买酒人脱下外套盖在酒上,怒了:“不拿。”
闺蜜嘴唇颤了颤:“明愿。”
在心里哀嚎完,明愿也是一个头八个大。
其实大家都心里有数,平时在学校也不是没喝过,不会有问题,但这种话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没有丝毫说服力。
秦静风铁面无情:“拿出来,这些东西不符合规定,出了事找谁。”
“新仇旧恨”叠在了一起,见她一脸冷淡,买酒人梗着喉咙:“别的班也是这样啊。”
有人察觉不对,快速溜走,去搬救兵。这边的动静影响到别人,大堂内逐渐安静下来。秦静风道:“他们没喝酒。”
买酒人道:“是你没看到!”
秦静风道:“我看着呢。”
买酒人脑门跳起青筋,大吼道:“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还管,你别太过分!”
“就是啊,”有人附和:“别人家的学姐都会给他们找乐子,就你不会,我们人都组织不起来,搞点喜欢的东西怎么了?”
“老师又不在这,你就当没看到又咋样,又不是用你的钱买的。”
没有因为他们的指责而退让,秦静风的视线冷冷看着众人,僵持着,互不退让。
不同于上车前的一瞥,明愿看她的时间久了些,这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有些不好,不知是休息不够,还是生病了。
“呦,正玩着呢。”班主任来了,他是在争吵之初被搬来的救兵,终于走到了这剑拔弩张的战场。
叫他的人没说明原因,他笑嘻嘻得来,一踏进大堂,环视众人,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太对,脸上立刻浮现出中年人特有的,搞不清现状的焦急:“这是咋了,可不要吵架啊。”
“你等着吧,我要举报你,”买酒人见老班来了,把手捂胸口,就要开装:“老班,她”
“她说要请我们吃晚饭!”明愿高声喊。
没料到出来说话的人是她,秦静风眼风飘过来,足足呆愣了两秒,这才后知后觉得恼怒:“我什么时候”
“就刚刚,”明愿抓住她的手腕:“说请我们吃自助烤肉!不对吗?你过来就是这个目的啊!”
这小家伙人没她高,却气势逼人,像头活力旺盛的狮子,还是张熟面孔。秦静风对她印象深刻,胸膛起伏,盯着她,居然说不出话来。
明愿有更直接的理由看着她,也就看到了她略显苍白的肤色,与眼角休息不足产生的血丝。
被她握在手心的手腕很纤细,不太像是大她们好些岁的大学学姐,温度也偏低。
班主任试图理解他们,但失败了,只得听他最信任的学生,也就是明愿的话,乐呵呵道:“哦,秦同学有心了,就该这样和睦相处哈,也别太破费,我们出来都是有资金的。”
他把一个塑料袋递过来:“给你们借的游戏机,拿去玩吧。”
大家都带了手机,但那会能玩的游戏不多,游戏机便还有着绝对的统治级别吸引力。
他们便如饿狼扑食,扑向老班,把游戏机分食,连别班的人也被吸引来一些。
班主任分完了东西,便匆匆离开。买酒人见秦静风不再说什么,哼了声,抱着酒也上了楼。
大堂内的气氛和争吵前不能比,但好在也不是火花四溅了。小小插曲过后,该玩的还是在玩,偶有交谈,各自忙碌。
身边人依次散去,明愿重重呼吸,始终望着面前女人被发丝遮挡的侧脸。雨声哗啦,雷声清晰,如同她五官的弧度,又如她青白肤色下的脉搏,震耳欲聋。
秦静风没有说话,在原地站了许久,甩开明愿的手,转身离开。
等她走了,闺蜜才说:“明愿,你真是够聪明的,你若是存心让一个人不舒服,那是最擅长了,总能一针见血。”
她这句话把明愿打入了地狱,她很想说这是个误会,她不是为了让秦静风吃瘪才说那种话的,反而是想替学姐挽回人缘。
倒不是与那买酒人的人缘,而是别的同学们,一个宏观的印象。
毕竟,她心目中,关于学姐的流传形容词都过于负面了,而不知怎么的,她并不想看到这种局面。
只不过,在说完的刹那,她就知道这是个着急之下的坏主意。
先不说秦静风一个大学生,去请高中生吃饭能给她的生存环境带来什么益处。光说方才那个情况,学*姐根本没做错事,可这样草率处理的结果,却好像她做错了,反而来弥补一样。
若是把秦静风换成明愿,让她来面对,怕是要被气死了。
她真是太着急了,加上买酒的事是她的提议,才想着赶快平息争斗,真是出了昏招。
明愿叹息半晌,又有事想不通。
大家的沉默可以理解,那为什么,刚刚秦静风没有当着班主任的面,戳穿她那句话只是一个谎言呢?
想到这,她意识到一件更糟糕的事。
秦静风走得太快,她忘了把钱给学姐了。
晚间,班级里的人把秦静风的沉默当成了默认,收拾收拾,成群结队去吃了自助烤肉。
明愿数着人头,简单算了下餐费,从自己零花钱里扣。
她想把钱交给秦静风,可没能找到人。
走了一圈回来,她捉摸着找不到就算了,直接垫给老板就行。
本来她提议请客吃饭,就是打算以学姐的名义来进行。但却从老板那得知,秦静风居然真付了钱,只不过她自己没吃,不知道去哪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仇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人已被这顿烤肉收买,觉得秦静风很是不错,没介意大家那么难听的指责,还请了客,干脆给她个好评算了,听说还会有相应的奖金,数额不小。
明愿听着,想到秦静风付钱时是个什么心情,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烤盘上滋滋叫的烤肉,并不能勾起她的胃口。她抱着手机,头一次视美食于无物,惴惴不安给秦静风打电话,却被直截了当的挂断。
那天直到结束,她都没能看到学姐的身影。
第26章 声调(七)
兴许是受到了同学们怨气的影响,第一天下尽了暴雨,次日的天空格外晴朗明媚,气温也攀升到只晒十秒钟都肌肤滚烫的地步,水泥地被烤干,泥土中散发出一种燃烧透彻的焦气以及青草香。
天气正合适,昨日下午没能进行的骑马活动便得以继续。
起床吃完早饭,要在酒店门前集合点名。
明愿握着手机,不断点进被挂断的通话记录页面。老班走了过来,她的一颗心七上八跳,生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好在,他只是复述了一遍今日的行程,看那欢快的表情,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这边早点还行,但你是不是吃不惯啊。”
闺蜜抬手遮阳,随口提问,明愿心不在焉,嗯了几声。
早点吃得是什么来着,都不记得了。
隔壁班级的带队学姐已拿着扩大嗓音的喇叭开始给众人拉练,声浪推挤,气氛火热。
明愿瞟了一眼,目光重新于人群中巡回,一张又一张脸闪过,都熟到不行,却依然模糊。
她没有脸盲,只是对于不太感兴趣的脸,往往看多少遍,都记不住多少细节,有时出门会没认出擦肩而过的是朋友的脸,也就那些好脾气的好友们还愿意容忍她。
又一个班级在点名。明愿咂吧几下嘴。
为什么秦静风还不来呢?
就在她的心被提到最高处时,终于,一道明丽颜色降临,那张格外清晰的面容,像切削天空的雪色山脊,驱散暑气,出现在人群之外。
明愿看到了失踪了一晚上的秦静风。
那人许是淋了雨,没穿制服,换了身白色衣服,于阳光下更显清透。
她似乎没有受到昨天事情的影响,脸色如常,拿出平板,指尖点了记下,确定每个人智能手环的位置,再数一遍人头,便向老班报告,身子再一闪,又不知道去哪了。
真是一个眼神也不愿意多分过来。
点完人,明愿随着众人一同坐上去往马厩的小车,距离很近,五分钟便抵达。
车门打开,一堆人下车,等待了一个下午与晚上,都再也等不及了,不听指令,像无数只出栏的鸡仔,一齐涌入马鞍。
与想象中不同,这里维护得当,清洁到位,地面都挫得光滑,没积攒味道,甚至嗅着异常清新。
马厩内有近百个分隔,高壮的马儿们灵活神气,颜色有鲜亮有深沉,正狂嚼游客们递过来的苹果和胡萝卜,嘴角泛着红色的泡沫。
墙面上贴着马儿们的信息,年龄,品种,还有“大头照”,甚至喜欢的口味等。
马厩内人不少,不止是三个半的学生在,还有些社会人员,恰好到周末,房里人比马多。
拥挤的环境就容易吵闹,明愿耳朵里挤满了杂音,难受地直皱眉。站在人群外望了望,只看见马耳朵,想要摸一摸马还要排队。
她不是第一次来马场,没新鲜感,加上心里有所惦念,所以,没兴趣凑热闹,只是简单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便钻到一边去了。
等过了参观时间,工作人员带领她们去称量体重,分配马匹,穿戴设备。
由于人多,体验骑马需要排队,明愿捂着头盔坐在阴凉地看了会手机,就听到有人喊自己。
“到你啦,同学。”
“来了来了!”明愿收起手机。
分给她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马,她帮助马儿梳理马颈,喂食方糖,建立信任,而后在教练的观看下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
坐在马儿身上,高出别人一头,心也飞起来。明愿婉拒教练的帮助,自己摸索,起初还有些陌生,但很快找到了感觉,与马儿一同噔噔噔步入了草场。
侵烈的日光浇下,在宽阔草场上扬起融金般的碎光,每一个细胞都在高温下充分沸腾,正是挥发汗水,肆意玩耍的好季节。
明愿眯着眼,沿草场栏杆不快不慢得走。
本想走两圈就完事,忽而,她看到前方一道熟悉的侧脸。
“学姐,”她心头一突,赶忙驱马上前:“学姐!”
站在大太阳底下的秦静风出了汗,肤色略粉,脖颈与额头皆是一片晶莹,颊边的碎发黏在脸上。听到叫声,她转过头,喉咙滚动,咽下口中的矿泉水,而后放下水瓶,露出薄润的红唇。
她没回应明愿的叫喊,冷冷看了眼,转身就走。
明愿纵马跟在她后头,速度控制得刚好,这是她人生中骑马技术最高光的时刻。
“学姐,帮我牵着马呗,我第一次骑,不熟练,快要摔倒了。”
秦静风道:“前面有教练。”
明愿睁眼说瞎话:“好多人,我排不上队。”
大概是不相信,秦静风不为所动,依然自顾自地走。
见状,明愿把身子一歪:“哎呦。”
以为她真摔倒,秦静风下意识转身,手臂都伸出来了,却发现明愿只是在骗人,明明在马上坐得好好的,顿时脸色更难看。
明愿及时补救:“你不来上来玩会吗?”
看秦静风那冷空调般的表情,就知道答案肯定是否。
担心她一气之下又消失,明愿不再寒暄,立马跟上自己昨晚就想说却没机会说的话:“我说那句话,也是权宜之计,他们差点就举报你了,知道吗?”
凡是进场的人,就算不骑马,也要穿护具。秦静风便穿着,本来就小的头脸,在头盔的衬托下,更是如巴掌大小,精致到能根根看清那卷曲的睫毛。
坐在高处的明愿,将下面人的一切尽收眼底,喜欢拍摄,对美学很敏感的她,非常想掏出手机拍照,可还是忍住了。
好适合夏日题材,就是少了点活力。
仿佛也是气不过,秦静风居然没走,而是道:“举报又怎么样,我没做错事。”
明愿道:“你是没做错,可他们总能编出理由让你看起来有错处,干嘛要硬碰硬。”
秦静风道:“所以我就要退让?”
明愿叹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断有人从她们身边经过,马蹄四起,那极致的动,更显出她们极致的静。秦静风的目光顺着一匹马远去,又绕回。她沉默半晌,开口说话,目光仿佛要将人洞穿。
“你认同他们的行为?”
“我?”明愿赶忙摇头:“我可没有,所以不是总想找你说清楚嘛?”
她并不想被秦静风划到昨晚和她吵架的阵营里去,顺便解释道:“不好意思嗷,买酒是我提议的。”
秦静风冷笑一声。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也没在意她的态度,明愿伸手入兜,掏出一叠东西,递过来:“给你。”
一角红色从她握拳的缝隙里漏出,秦静风压低的视线捕捉到那处刺眼。
她对此格外敏感,认出了那是什么,眉头先是一皱,随即而来的是震惊,瞳孔颤抖,酸酸麻麻的杂色泡沫从她骨缝中溢出。她眼角抽动,听到陌生的关节擦响,自脑海深处响起。
早已习惯于处理残局的她没将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抿紧了唇,颊边的肌肉绷紧。
明愿没能察觉到她的变化,为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够弥补而开心:“我昨天就想给你的。好好拿着吧,我没打算真让你出钱,本来我自己就要请客的,说那种话,只是安抚一下他们而已。”
“我知道他们有不对的地方,但那都是我的同学,我以后还要和他们一起上课,不可能撕破脸的,你明白的吧。”
她自己叭叭完,才发现没等来回应,忙低头看。
秦静风五官立体,眉骨较高,眼睛的位置便藏在一片阴影中。良久,她问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明愿一头雾水:“哪有什么目的。”
秦静风道:“就算他们举报我,也和你没关系。”
“因为”两人早已停下步子,此刻,明愿却下意识催动马儿小步向前:“你虽然有点让人讨厌,但不至于受到严重的惩罚。”
意识到自己偏离了位置,她叫停马儿,转过身道:“为你说句话,不会让我付出代价。”
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诚心实意的,明愿自觉做得完美无缺,处理妥当,将手中的钱展示出来:“给你。”
那一瞬间,秦静风面具般的僵硬表情有了一丝变化,始终盯着她的明愿终于有所察觉,但随即意识到,那个表情绝不是放松,或感激,而是一种更为复杂且负面的,以她的人生阅历还不能理解的神情。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直到漏在外面的肌肤都晒红了,秦静风才掰动身体关节,大梦初醒似的,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只是,刚走了两步,便停下。
她低下头,瘦薄的肩微微抽动,手指从长发间穿过,紧紧揪住发根。
少顷,她迅速回过身,恶狠狠从明愿手中夺过了钱,迈开脚步,再没停留。
那时秦静风决然的背影,明愿尚不能解读,直到她重新回忆这件事以前,她都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没问题,但当那一幕浮出记忆的深海,再次清晰时,她却立刻读懂了那时学姐的难堪,与骑在马上的少女的傲慢。
为何要在最愚蠢最口无遮拦的年龄,遇到最心思敏感脆弱的人呢?
害怕她睡着后难受,明愿思考半晌,还是决定帮酒醉的秦静风脱掉衣服,哪怕只是外套都好,免得束缚着人,手脚都伸展不开。
决定要这么做,她便把人放稳,自己先去洗了澡,换上干爽的睡衣,而后单膝跪上沙发,再一抬腿,另一边膝盖跪在了秦静风腰侧。
以她的力气,很难把高出她一些的秦静风给托起来,只能借助别的姿势。例如,让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才好操作些。
昏黑中,女人躺在她身下,呼吸平缓,脸承清辉,眼眸半阖半闭,温软着亮。
她身体放松,哪怕坐在身上的人,摆出格外具有压迫感的姿势,她也没有丝毫紧张感,似乎对也许会发生的一切全然接受。
明愿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学姐这些年真是变化了好多。
这样柔软的颜色,以前可很难瞧见一次。
如今,却成了她的常规表情。
那曾叫明愿望而生畏的,荆棘般的冷漠,却鲜少看见了。
到底哪一面是学姐真实的样子呢?
记忆如同不断播的电影,还在滚动着后续的剧情,明愿想起一件那时久久都无法释怀的事,倒是把脱衣服抛到脑后了。
借着这姿势与生俱来的禁锢性,她俯下.身,两手撑在秦静风肩膀两侧,将人控制住,一字一句问。
“学姐,我承认送钱的事做得不地道,但那天晚上我帮你做东西,你明明给我买了饮料,还说我很贴心。为何第二天,还是删掉了我的微信呢?”
第27章 声调(八)
秦静风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骄阳依旧,明愿还没晒多久,却觉得有种中暑的眩晕感。
昨晚上那顿自助烤肉,一共花了一千多块,对于明愿来说,数额不大不小,少去一个地方玩耍而已,要攒下不难,做下给出去的决定就更加简单。
那些钱握在手里,只是一小叠光滑的纸,却有着与存在不同的重量。明愿揣着它,心里就揣着事,本以为送到秦静风手中,就能卸下那莫须有的重担,可好像并没有。
秦静风那令人困惑的表情,比夏季的日头要更为焦烤人心。明愿眯起眼,不禁疑惑,难道事情没有被完美的解决吗?
她觉得空落落的。
结束了马场的活动,午饭依旧在大厅解决。
像昨天一样,明愿身边挤着不少人,她少有的安静,对叽叽喳喳的意见和询问提不起兴致。
拔丝地瓜在她勺子底下被切成不同的形状,再送入口中,感受到过分的甜腻融化在舌尖。声浪犹如一堵赌墙壁竖在她四面八方,困锁住她的动作,让她得以沉浸在情绪与微表情的迷宫里。
草草吃完了午饭,下午跟随大部队去附近的古镇旅游。
导游拿着话筒,用一种低沉婉转的嗓音解说着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过往。
听说这里曾是某场知名战役爆发的中心位置,被保护完善的黄土墙面上还能看到遗留的弹孔,也不知道那枚被时光遗忘的子弹是否还嵌在干燥土壤之中。
镇内街道两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一看到这种东西,闺蜜是走不动路的。她挑挑拣拣,买了两根紫色手工手镯,还有戒指,项链,全戴在身上,一下去抹去了那股子青涩的学生气,变成了专业的摊贩买手。
“看看这个?你手里那个也不错啊,我之前买过类似的,不过没这个好看。”
不断有手艺品送到眼前,明愿对成色不发表意见,口中莫名焦渴,就算喝水也无法缓解,于是告别闺蜜,独自钻进小卖部,买了瓶青提气泡水,仰头把饮料灌进喉咙。
都多长时间了?
一场骑马游戏,一顿午饭,一次闲逛,和朋友们最无忧无虑的时间,居然都无法让她忘记那一瞬间秦静风的脸。那仿佛与现实世界无缘,只会出现在影视作品中,主角们被剧情大手的愚弄伤透了心时才会露出的复杂表情。
学姐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原来那些负面传闻为她赋予的还有神秘感吗?
小卖部狭窄逼仄,只有两扇前后通透的门,没有窗户,光线被隔绝,一种老绸布般的乌黑蒙在屋内,壁柜角落嵌着灯,却没开,只剩下两片扇叶的风扇就悬挂在潮黑的天花板间。
身上出了汗,明愿更为着急汲取冷意,咕嘟咕嘟往下咽饮料,忽而听见收银台那边传来老板的声音:“二十块。”
她下意识望去,没捏住饮料瓶,被液体呛到嗓子——秦静风竟然就站在柜台前,把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塞进了包里,而后付钱。
“学”一个字卡在了嗓子间,本来给她清爽感的饮料却钻进了不该钻进的地方,转而勒住了她的喉咙。
她被呛到咳嗽起来,青绿色的液体撒了半身。
忽视呼吸急促般的痛苦,她捂着火辣辣的胸口,想把人叫住。
秦静风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看都没看过来,拿上包便快速离开。
什么啊!真没礼貌!
明愿一脸郁闷,撑着膝盖咳了半天,直到看不下去的店主送来纸巾。
傍晚,阳光退让,又是一场小雨飘零。
好在大家都玩得差不多,不再纠结是否能出门,也就有了单纯观雨的意趣。
总是在潮湿天气冒出头的蜗牛爬上窗户,留下蜿蜒的水迹。用彩笔在玻璃内侧,沿着已有的痕迹往外延伸。那么,蜗牛会按照那只未知之手画出来的轨迹继续行动吗?
闺蜜带来了桌游,凑了四五个人在酒店地毯上玩耍,时不时往地上摔牌,还试图让斜倚在床头听歌的明愿一起参与。
她摆摆手拒绝,拔掉了一边耳机,丁当那令人着迷的嗓音正在演唱《猜不透》,哪怕只是循环在单边耳朵,也犹如三百六十度播放,为下雨天带来了更多的伤情之感。
把《猜不透》听了三遍,明愿像是不堪忍受屋内窒闷的空气,下了床,推门进入走廊。
他们学校的人几乎占据这一整层的所有房间,不少同学为了赤脚在屋内行走,都把鞋脱在门外。地面上一片杂乱泥泞,像冲进走廊的泥河,留下河床的残渣。每一扇门后都传来咚咚的放肆欢乐声响。
酒店内冷气开得足,明愿冷得发抖。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茶色短袖,作为那件被饮料污染的衣服的替代。
在走廊里的冷空气里站了会,她在考虑要不要喝母亲打个电话,突然,嗅到一股不该出现的苦涩味道。
她循着气味望去,发现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雨飘进来,染湿了那一小块地板。
这件事不足以让她走向窗户,但另一件事可以——她想起了秦静风就住在窗户旁边的房间。
“我要去关窗。”明愿说着,不知道给谁听。
她迈开脚步,跨过一堆堆鞋子构成的障碍,在鸡飞狗跳和遮掩后的烟味中穿行,最终走到了窗前。窗玻璃上还画着彩笔的画痕,蜗牛不知所踪。
看着窗外骤起的狂风,听到树的哀嚎,明愿关上了窗户,把一切隔绝在外。
接着,她有意无意地,看向秦静风的房门。
没想到,那里居然开着。
不是完全敞开,而是留有一道缝隙,似乎仅仅是主人忘记把它关严实,并非刻意为之。
尽管知道几个班主任就住在楼下,酒店的安保也值得信任,可一些不太好的念头还是出现在明愿脑中。
行动先于意识,她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但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让她觉得还应当先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然而,在她还没想明白时,手便已推开了门。
紧接着,门后的情景向她敞开。
她看到满脸惊讶的秦静风背靠床沿,盘腿坐于地毯上,正对着膝盖上的笔记本敲敲打打。而她的手边,放着两瓶小瓶的白酒,一瓶空了,一瓶还剩下一半,浅淡的酒气弥漫在屋中。
“天啊,”明愿莫名勾起唇角,隐隐兴奋道:“学姐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
秦静风没有被拆穿的畏惧,而是表示出熟悉的冷淡:“别来烦我。”
毕竟是私闯进来,明愿立刻道:“对不起。”
但歉意只出现了一秒便消失,她一跨步进了屋,反手关门,垫着脚走到秦静风身边,一屁股坐下:“师姐不是说不能喝酒吗?结果自己躲起来偷偷喝,真不够厚道。”
她这幅酗酒的样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又该琢磨着做点什么了,而作为唯一见证了这一幕的明愿,首先冒出的想法是替她遮掩,继而,又产生了那么点逗弄的意思,仿佛一瞬间转换了身份,从学妹变成了保存秘密的共犯。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秦静风说。
明愿道:“是,你不是我们学校的,不用遵守规矩,但你是学姐,不应该给我们树立一个很好的榜样吗?”
秦静风看向她,那眼神中的意思很明确——偷偷买酒喝的人怎么敢讲这种话。
须臾,她道:“我没时间陪你们闹。”
“我们?”明愿向后看了一眼:“只有我自己啊。”
秦静风追问:“出去。”
明愿追问:“你喝醉了吗?”
似乎对她的提问忍无可忍,秦静风刚想说什么,表情微变,抬手捂住耳朵里的耳机:“再给我五分钟,我在修改。”
明愿深吸口气,以口型道:“你在打电话?”
秦静风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驱赶她,目光再次沉入电脑中,背微微弓着,仿佛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东西正压在她身上。
见她真的在忙,明愿也不好打扰,于是,环顾四周,观察起来。
床上的被子还没拆,被单倒是乱了,有躺卧的迹象,仿佛房间的主人只是躺在上面简单的休息,而非度过一个常规的睡眠夜晚。
行李箱在地上摊开,里头没多少东西,仅有些衣服,整齐叠好,搁在角落,箱内呈现出一种饥饿的空洞。
与别处房间的吵闹相比,这里安静的只剩下了朦胧雨声。
应当是为了照顾酸疼的腰,秦静风始终靠着床沿,手时不时揉一下腰侧,脸上遍布着积压的疲惫。
她的长发微乱,由于饮酒,耳后到脸颊都飞上红晕,眼睛下方却晕着青黑。她整个人的精神力似乎都被消耗在那薄薄的笔记本上,连方才斥责的话都有气无力。
“发给您了,麻烦查看一下。”十分钟后,秦静风再次出声。
对面应该是传来了正向的回馈,秦静风显而易见地放松一些,长久的疲累像是反刍一般反上来,几乎给她蒙上一层灰色。
明愿很少见她的同龄人会在“工作”上耗费那么多精力,仔细算起来,秦静风也没比她大几岁,却比她父母都要忙碌,整日行色匆匆,为某种明确的目标奔波。
这不知是好是坏,因为学姐脸上的坚定和疲倦都如此真实可触。
“这是你的工作吗?”明愿探看向笔记本,那里是一个陌生的软件界面,工作区最后停留的画面是“导出成功”的字样。
秦静风拿起酒瓶,抿了一口,没好气道:“我的工作之一是保障你的安全,所以请你快点回你的房间。”
实在没想到她会在自己面前就这么喝起来,明愿目瞪口呆,似乎听到了学姐心里破罐子破摔的声音,不知为何,并不讨厌,反而欣喜,便决定无视:“总赶我走,白天也是,不说话就直接走了,这么讨厌我?”
秦静风道:“我跟你们没话可说。”
又是我们?明愿很确定自己被学姐归类到那些问题学生中了,辩解道:“我道歉了。”
我和他们不一样。
秦静风还是那句话:“你道歉了,我就要接受?”
“那你倒是给我认错的机会啊,”明愿气不过,戳了戳她的电脑:“你在做动画片?我能帮你吗?”
秦静风干脆拒绝:“不需要,你”
她话还没说完,电脑右下角自动跳出新消息。
老板:【还有两个片子,明天中午之前能出来吧。】
天色在雨水重临大地时便已黑透,电脑上闪烁的时间意味着如今已是傍晚。
这老板的意思,虽没有明说,但直白暗示了:“我虽没有让你那么辛苦的意思,但你会熬夜去处理直到工作做完的吧。”,他只是把时间死线定在了明天的中午之前而已,可不是逼迫的意思喔。
假如秦静风只需要做这一件事,或许只需要晚上少睡一会,就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但明愿知道那不行,因为白天也不属于学姐自己。
此刻,看到那句话,明愿好像理解这两天为何她的脸色那么难看,总是一副快要生病的样子。
为了赶工,她恐怕有一段时间没能好好休息了。
对她要做的事情一无所知,明愿还是说:“我就在这,你不用白不用啊。”
没等秦静风回答,明愿便帮她做了抉择:“就这么说定了,诶,你这个电脑不错,多少钱买的?我印象中是不是四五千?”
她脑袋凑过来,不由分说,用奶油般的气味和毛茸茸的发顶彰显存在感,秦静风心中升起一股疲惫,似乎被这热情的小东西的活力吓到,并深刻意识到这从昨日开始的纠缠不会有结局。
手指悬在键盘上,她默然片刻,无奈道:“你要实在闲得没事,就帮我找一下素材。”
明愿敬礼:“保证完成任务。”
秦静风这份兼职是帮人做教育小短片,需要根据脚本自行在网站上寻找合适的素材,再去拼接制作,一个视频时长四分钟左右,不加修改的话,通常需要至少四个小时的制作时间。
由于电脑只有一台,明愿便拿来了自己的平板,刚按亮,就听见秦静风说道:“电脑是公司给我的配的。”
“哦,”明愿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这事,挨着她肩头坐下:“咱们顺便加个联系方式呗,我找到了就能直接发给你。”
想发东西是假,想加好友才是真。
理由充分,秦静风也没什么好说的,同意了。
两人加上微信,明愿看到她的昵称:野风。头像是一只看起来凶凶的黑脸暹罗猫。
点进朋友圈,一条横线,背景是崇山峻岭,披着雪色,头顶极光。
她退出朋友圈界面,回到信息页面:“你头像是你家的猫吗?”
秦静风动鼠标的手微顿,面色有几分柔和:“嗯。”
还想问点别的,一条网页链接被发送过来,明愿便也不再闲聊,遵守诺言,认真帮她干活。
投入一件事情时,时间总是流逝得格外快。
指针转动,从全情投入,到神思飘忽,仿佛在滚烫的粥中沉浮。明愿强撑着意识,却还是控制不住胶黏的眼皮,ipad上的画面模糊成融化的奶油。
等察觉到脸颊一侧传来压力时,她像是受惊般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了秦静风的肩膀上。
她急忙起来,手掌揉了把麻木的脸,顺便帮秦静风整理那些被自己压乱的发丝。
“我没压着你吧。”
电脑上的时间是十二点半,雨停了,天彻底黑透,转为一种能吞没所有的暗色。秦静风的神情依然专注,眼睛里多了数条血丝。屏幕的灯光打在她脸上,更添苍白之色。
“没事。”她回答。
可她骤然放松的脊背可不像是没事。
明愿懊恼自己的贪睡,坐直了,又揉了一把脸,起身走出门。
走廊静悄悄的,大部分同学都沉入梦乡,少数还在玩牌,或聚在窗边抽烟。明愿刚睡醒,脑中清醒异常,她裹紧外套,驱散鼻尖的所有气味,跑到楼下超市,买了一提东西,又拎着回来。
回屋时,她在推门瞬间就看清了秦静风眼中的惊讶。
“干嘛那样看我,”明愿关上门,踢着鞋子走到她身边:“是不是以为我走了?才不呢,我答应你要做的事,就一定给你办好。”
秦静风沉默。
“艰苦奋斗。”明愿脱掉外套,放下手中的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瓶又一瓶咖啡:“喝吧。”
超市给的小票黏在塑料袋上,秦静风侧首便能看见,那一长串数字下方的总价,一个刺眼的数字。
见她没动作,明愿疑惑道:“喝不惯咖啡吗?我还买了茶,还有提神饮料,喜欢哪个喝哪个,快快,中场休息时间。”
她拽住秦静风的胳膊,让她不能工作,免得这家伙因为过于沉浸而猝死在岗位上,更何况这里甚至只是酒店冰冷的地板。
被她烦扰的秦静风无法专注,只得沉重叹了口气,却也没拿塑料袋里的饮料,而是重拿起酒瓶,小口抿着。
随手开了一瓶咖啡,隔着塑料瓶看到其中的深色,明愿想起下午的事,不免控诉道:“都怪你,害我下午喝水的时候弄到我自己身上了,还得换衣服。”
“”秦静风道:“这也能赖我。”
明愿道:“因为你不理我啊。”
也许是因为那一瓶半的酒液,秦静风眼中多了些柔软的神色:“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说什么呢,”明愿扯起闲话:“你做这一个视频能赚多少钱?”
秦静风用握着酒瓶的手指了指地面:“刚好能买你那一兜子饮料。”
明愿瞪大了眼,都忘了自己付了多少钱,揪起小票一看:“一百块?这不就是给人干苦力?搬砖都不至于赚那么少啊。”
秦静风道:“搬砖很累。”
在明愿说出刚刚那句话时,语句里的搬砖只是一个抽象的词汇,代表着所有苦累的活,但听秦静风这样子,难道是真干过?
她忍不住问:“你不会真搬过砖吧。”
秦静风道:“一个失魂落魄的世界。”
明愿满脑袋问号:“在说什么,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词?”
秦静风不语,一口气干完了瓶中剩下的酒,接着又从包里摸出一瓶新的。
明愿后知后觉意识到,下午她在小卖部里看到秦静风往包里塞的亮晶晶*的东西,就是酒瓶,她预料到晚上又是一场艰苦的战役,所以提前买了酒给自己提神,否则,要如何以高强度工作的状态熬过漫漫长夜?
这也太累了。
仿佛是潜意识想要避开沉重的话题,明愿给自己灌了口咖啡,咂磨几下味道,把瓶子一斜,看向配料表:“甜味的,和我之前喝的不一样。”
“我闺蜜家有台咖啡机,还说是意大利的牌子,忘了叫啥。她妈妈给我弄过一次,你都不知道,特别难喝,我喝一口就倒掉了。”
有酒液润色,秦静风的脸看着不再冷漠,绯红的脸颊像画作里精心挑选的一抹颜色。她的嗓音也婉转起来:“不喜欢喝为什么还要尝试。”
“就,看着很酷呗,像是即将要做什么大事的感觉,一种仪式感,或者心理暗示?”明愿实诚道:“就像一个正经的成年人一样。”
“小孩喝饮料,大人喝咖啡,比大人还要大的大人就要喝酒了。你就是最后者,但你还这么年轻呢。”
秦静风呵笑一声,像是讽刺,摇摇头,不知在否认哪一件事。
“二十块,”明愿以拇指按了按唇角,脑中电光火石般冒出一个念头:“等会,这二十块不会就是你买三瓶酒的价格吧,什么酒这么劣质?难道是拿消毒酒精兑的?”
偶尔听家里人讨论过,她印象中,白酒这东西都最少也得几百元一瓶才算不错,几块钱,快和矿泉水差不多了,那能喝吗?
“你好烦。”秦静风蹙眉,她白天也做出过同样的表情,但那时是纯粹的厌烦与冷漠,但此刻却像是和朋友们小小抱怨一样,带着点嗔意。
而后,伸手进包里,又摸出一瓶,脸上居然露出了微微狡黠的笑容:“其实是四瓶。”
明愿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声。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秦静风的笑脸,尽管出现得如此不合时宜。在酒,凌晨,周末快结束,工作死线前,必须熬穿的夜,这么多个令人不愉快的元素之间,那份直白的温软并未有丝毫削减。
秦静风长相出众,不是那种耐看的漂亮,而是所有人第一眼看到就会赞叹的惊艳。她那些“坏习惯”,诸如脾气古怪,洗澡不脱衣服等等,但凡换一个人,都不会有那么高的传播度。能鼎鼎大名,很大程度还是因为她那张脸。
只是她不常给出好脸色,就弱了几分。可一旦笑起来,便璀璨温柔,如同朝阳。
明愿突然也想说点什么诗句出来,但脑袋一时卡住了,乱七八糟,仅有一个念头留存:她真好看。
“不要喝啦,”明愿不自觉放软了声音:“对身体不好的。”
似是对这话不满,秦静风将盘起的长腿放开,伸直,怪罪道:“你懂什么,好酒喝完了就想睡,劣质酒越喝就会越觉得日子没盼头,也就睡不着了。”
看她不愿意放手,明愿啧了声,十来岁年纪拥有最显著的特征——冲动,便不由分说占据了大脑的指挥中心。
她直接低下头,用嘴咬住酒瓶的瓶口,而后借着女人的手仰头,把酒往自己喉咙里硬灌了一些。
秦静风吓得酒都醒了:“你干嘛!”
喉咙里滚入了数把尖刀,辛辣的酒气像是毒气一般,从胃里反出来,明愿立刻红了脸,像肺部中了一枪,呛咳不止,喝了多少酒咳出来多少,眼泪狂流。
她勉强擦去眼泪,笑道:“所以真正帮你提神的是贫穷是不是。”
秦静风帮她拍背,眼睛定定看了她一会,似乎被什么存在所震惊。
片刻,她摇摇头,把酒瓶放下:“行了,我不喝,你也别喝了。你要是出事了,我可担不起责任。”
从鼻腔到脑门深处都是火辣辣的痛感,明愿想收回方才的话,其实劣酒的确提神,但靠得是疼痛。
她用力揉揉眉心,说道:“如果她会让我出事,那在你身上只会有同样的效果。”
秦静风轻声说:“无所谓,我不重要。”
明愿道:“你重要。”
“我告诉你,”仿佛是怕她不相信,明愿捧住她的脸,一字一句道:“你很重要。”
喝醉的少女眼神朦胧,可说这句话时却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那眸中的亮光,让人难以忽视,最美的年纪,最不施粉黛也俏丽好看的面容,专注的神态以及眼尾被酒水所折磨出的红。
秦静风动了动喉咙。
霎时,她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回神,掐住自己的掌心。
一阵羞愧感如同麻醉针,注射入她的心脏,让她胸腔麻痹,重新背负上沉重的铅块。
她知道自己生来卑劣,可不该严重到这种地步。
这是有罪的。
面上神情只维持了一秒,明愿就被酒醉给打败,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在做什么了。
她嘟嘟囔囔着钻进秦静风怀里,找个舒服姿势躺下:“你得相信我,因为”
“酒后才会吐真言。”
等她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早晨。
宿醉的头疼让明愿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就传出一阵痛呼。她抱住脑袋,来回翻滚,直到力竭趴下,半死不活。
对昨晚的最后一部分记忆停留在喝酒的那一瞬间,之后发生的事完全不记得,但肯定是没给学姐提供上帮助。
惭愧,她本来真心实意想要帮忙的,还是搞砸了。
意识到身下是柔软的,腰间还有禁锢的触感。睁眼一看,原来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经过她的蹂躏,已壮烈牺牲。
屋内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明愿转头,没看见秦静风和行李箱,但在床头柜上,放着一罐新鲜的青提气泡水。
第28章 声调(九)
明愿一直觉得那一次旅行是个很好的开始,预示着她与秦静风的友谊,可以同她的若干好友一样,按照进度正常进行。
可就在她回到家,兴冲冲准备把父亲给做的一桌菜拍给学姐看时,却只看见了照片左侧大大的红色感叹号。
她被秦静风删除且拉黑了,毫无预兆。
如往日般充满温馨的餐桌,明愿坐于其中,脸上的微笑还未褪去,却像是被抽了一巴掌,愣在当场。
她以为看错,来回刷新,却只是加固着事实,她真的被单方面删除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回忆着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夕阳余晖下,大巴车喷着气停在高中校门口。
车门洞开,身边的朋友们有说有笑一个个走下车。明愿两手撑在前座靠背上,坐在位置上不动,故意等到了最后,这才慢悠悠起身,晃荡到前排。
秦静风坐在第一排靠外,拿着笔,最后一次检查,把名字都划去。
明愿心情轻松,拖着步子,吊儿郎当走到她身后,问道:“下周周末要出来吗?”
口中说着话,眼神也飘移。她望向女人头顶的发旋,再看向名单上自己名后的空挡。
车上空了,陈旧时光下飘飞的尘埃静静浮动在空气中。秦静风抬起头,一张文艺杂志封面模特般令人见之难忘的面容。
经过了昨晚,她展现出来的态度有了变化,比之前要柔和许多,面对提议,不再是刻意回避的冷漠,却也没有直接回答。
以为她在考虑兼职的事,明愿弹了下书包带,把一样东西塞进她手心中:“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
她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也从不怕人拒绝,不得答案不罢休,可为自己的提议找理由时,居然会有点难以冷静,只得按住雀跃的心情,奔下了车,下意识避开了学姐可能会给出的回答。
闺蜜就在校门口等她,一脸嫌弃,数落她动作真慢。明愿跑过去,书包带子差点甩断掉。
“老人家,走着一段路累着您了吧。”
“你找打!”
她和闺蜜扭打在一处,跌跌撞撞进了校门。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秦静风坐在最后的寂静里,目送那灰色的小点彻底消失,才摊开手,看见明愿方才塞给她的东西。
是易拉罐的拉环,亮晶晶的,上面还残留着青提气泡水的味道。
无论回忆出多深的细节,明愿都找不到学姐删除她的动机,难道那最后一场邀请就是她的答案?
她不仅不同意下周陪明愿出来玩,且以后的以后,都不愿意,这是彻底的拒绝?
肩膀耸拉,明愿有点委屈。
她很想打电话,问问秦静风到底什么意思,自己哪里招惹她了,就算是一个温柔点的拒绝都不配获得吗?却发现电话号码也未能幸免,同样被拉到了黑名单里。
“”明愿盯着手机,心里那点委屈很快变成愤怒,冲动之下,甚至想要换小号去问,但吃了几个冰棒强行冷静后,她选择把手机一扔,抛之脑后,再也不管。
她最讨厌莫名其妙的人,也厌烦自己的感情被玩弄,更凄惨地想到,或许那些她认为的美好相处,其实都是秦静风在忍。
不管是哪一点,都无法再让她抛下年少人的自尊,做那个死缠烂打主动联系的人。
更何况,期待与她明公主一起玩的朋友太多了,不差那一个。
虽说之后的相处,能让她放下那份愤慨,但那时从高处跌落的心情,哪怕是几年后的现在,也依然清晰可辨。
作为明公主一生中少说被惨烈拒绝的经历,她很想知道那个始终没得到的答案。
“为什么那天要删掉我?”
担心自己控制不住人,明愿抓住秦静风的手腕,将她双手交叠,按在她头顶上方:“不要装作没听到,快点回答我,学姐。”
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被困住了,秦静风略有些困惑地抬眸,想看看发生在自己手腕上的事,还挣了几下。
以为她要逃,明愿诶了声,扯过充电线,绕着她交叠的手腕缠了几道,复用掌心压住:“呀呀呀束手就擒吧学姐,在你说出我想要的答案之前,我是不会松开你的。”
天晓得,明愿心中毫无杂念,单纯只是根据最基本的逻辑来做事——怕她走,所以束缚住,完全没有一丁点别的意思。
只是,屋里太过昏暗,这不够清晰的,如梦一般的混沌环境,掩藏了太多细节,使得明愿迟迟没有发现这姿势和发言的暧昧性,一味沉浸在回忆中,真以为这是什么拷问人的“刑堂”了。
她的无知无觉,却让另一人红了耳根。秦静风别开脸,不去直视她。心跳的震颤使她无法安宁,轻轻动腰,却被两条大腿夹住,呼吸不畅。
“”秦静风极轻地叹了口气,嗓子里发出了几声微弱的“嗯”,最后才悄声道:“别问了。”
月光为她的脸增添几分清明,描摹出那潮湿的睫毛,像两条微微发光的银线。
明愿又在心里感慨,这得到上天宠爱的容貌啊,口中却哼道:“你知道我不会放弃的。”
已经明白这小家伙今天不会放过她了,秦静风唇微张,浅浅呼吸,迷蒙的视线将人看了半晌,眉眼弯弯:“你好烦。”
就算受到酒精影响,她也充分拥有着一把掀翻身上人的力气,却真的“束手就擒”,甚至把身体放松下来,被按住的手勾勾手指,刮了下明愿的手背:“别欺负我,好吗?”
明愿脑子里嗡了一声,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疑心自己是不是也喝醉了,不然为何感官有些迟钝,手臂也麻麻的?
“告诉我我就不欺负你了。”手背有些烫,她嘟囔着说。
秦静风道:“我已经告诉你答案了。”
“你什么时候”明愿回过味来:“你说我好烦?所以你是觉得我烦才删掉我的。”
秦静风抿唇,不吭声。
“你”明愿气不打一处来:“我哪里烦人了!是邀请你出门一起玩,但我刚说完不就下车了?我都没纠缠你,而且就算之前纠缠了,那也是想帮帮你,那叫热情洋溢,顶多好心办坏事了。”
“不,我没办坏事,你才是讨厌的,还分不清好坏。不知道珍惜我,你上哪再找一个这样的明愿啊。”
她激动的脸颊泛红,秦静风自下而上凝望着,长睫微抖:“所以呀,找不到了。”
无视女人的话,叽里呱啦说完,明愿动了动喉咙,总结道:“你这个酒鬼。”
发泄了一通,心里从知道秦静风聚餐被灌酒时的郁闷似乎消散了。明愿松了劲,坐在她腰上,安静了一会,整理情绪。
片刻,她渐渐回笼的意识,发觉了姿势的不对劲。
她猛地低头,先看向秦静风被禁锢住的双手,瞳孔颤抖后,又感受到身下那截柔韧的腰,登时一股血冲上脑门。
明愿呆了几秒,强作镇定,强行把氛围拉回来:“都怪你,总气我,害我都忘了要干什么了。”
她收回手,弯下腰,两手从秦静风背下钻入,再往上探去,按住女人的肩胛骨。那温润的纵向突出硌着手心,传来熟悉的,拥抱般的温度。
手上用了力气,将人上半身托起,并让她借力靠在自己身前,额头抵在她颈间。明愿察觉到她的身体很软,鼻尖也嗅到她发间的酒味,心里直犯嘀咕:“到底是被灌了多少酒啊?”
同时,也觉得疑惑。
秦静风真实的性格其实与长相不太相符,她是有攻击性的,且从大学时期就是爱酒的人,一看就是老手。她容量不浅,应当没那么容易喝醉。
另外,以她面面俱到的性格,怎么会在有人等待的饭局上,任由别人把自己灌醉呢?
她还没想明白,就听到怀中人喘念道:“头疼。”
明愿暂时不去考虑那些,哼道:“下次无论如何都别喝那么多了,看吧,难受的是自己。”
借着倚靠的姿势,明愿可以轻易帮她脱下外套,拎着衣服,往沙发靠背上一甩。她托着她肩膀,腿翻回来着地,自己先下了沙发:“给我起来,我今天非得折腾你。”
秦静风抬起头,眼睛里是疑惑,因为不舒服,眉头蹙着,想抬手勾一下头发,却发现手腕还被充电线捆着。她皮肤细嫩,已留下了痕迹,红红的。像贴着皮肤系上的红绳。
见她那副样子,明愿顿时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就会趁学姐最难受的时候欺负她,一时间,也不想着要什么说法了,放软声音:“洗一下吧。”
她扶着人站起来,往卫生间走。
刚到门口,秦静风站住不动了。明愿看她:“怎么。”
秦静风低下头,安安静静望着人。
明愿道:“进去呀。”
秦静风缓慢摇头。
明愿看了眼卫生间,恍然大悟:“不给你洗澡,瞧你吓得那样。”
像一只因为怕水而讨厌洗澡的猫儿。
秦静风还是望着她,那双镶在圆润眼眶内,潮湿的,探究的眼睛,比起揣摩,更适合凝望着一个人,一个足够她放置所有温柔情感的人。
明愿迎上她的视线,每到这种时候,总是下意识放轻声音:“不洗澡,洗个头可以吗?你身上都湿了,你自己也不舒服的吧。”
似乎很是受用她这哄人般的语气,秦静风垂下脑袋,额头在明愿额头碰了下,才摇摇晃晃进了卫生间,自觉走到浴缸边坐下。
额头还残留着她轻轻触碰的触感,方才挤在明愿心里那烦乱的情绪,全都像是破口的气球,窜着气呲溜一下消失了。
她揉揉那处,也跟进了卫生间,扯过花洒,兑现诺言,帮助学姐洗头。
“水温合适吗?”
“嗯。”
“打泡沫啦。我给你揉的力道呢?痛不痛?”
“不疼。”
不脱衣服只洗头的姿势,要维持颇有些难受,肩膀和脖子都会酸痛。明愿尽量快点帮她处理好,全程小心翼翼,还是把人衣领弄湿了。
她拿来毛巾擦擦,碾了几下,再将毛巾往上推到头发位置,像是把她的脑袋当成破壳鸡蛋一样轻轻地揉,充分吸取她发间的水分。
看着女人眯着眼的表情,她又没忍住碎碎念:“你认真点,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删掉我,但是我好脾气,不打算和你追究,你看你现在喝醉了吧,被我掌控在股掌之中,我都没有欺负你,还给你洗头,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好的,结果你还给我删掉了,我一点都不在意”
本以为这次依然只是自言自语的抱怨,谁知,秦静风开了口:“就因为你这样。”
“就因为我这样?”明愿指指自己:“我怎么了。”
秦静风端坐着小凳子,两手乖乖放在膝盖上,背对着明愿,半仰着头,撑开疲倦幽深的眼眸,静静看着人。
就因为你这样,受尽了宠爱,天真烂漫,认为得到爱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从不去思考那些爱从何而来。反正无非是亲情,友情,知己情,亦或者你并不在乎的爱情。
你不在意,你不深究,你有没有这些都无所谓,又要让一个门都不敢敲的人,如何开口呢?
明愿一脸怪相:“哦~我照顾你照顾得那么细致,学姐怕不是铁树开花,爱上我了吧。”
秦静风笑了笑。
明愿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有点粘人的烦,还欠欠的,避免将这正经人惹怒,点到为止:“哈哈哈哈哈,我错了,别生气。”
“因为我一定会不受控制地靠近你,”秦静风坦白道:“那样不行。”
明愿微怔,没想到学姐真会说,更没想到,是这种原因。她不解道:“你想靠近就靠近呗,难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拦着你吗?”
还用手在空气中摸了摸:“空气墙?”
秦静风望着那只手,像抓住流离又锋利的风筝线一样,小心的,虚握上去,轻轻抓住。
明愿盯着她的眼睛道:“那你现在愿意靠近我了吗?”
“嗯。”秦静风弯唇。
帮她吹完了头发,又换了上睡衣,明愿才觉得今晚要做的事结束了。
洗完头,擦完身体,一身清爽的秦静风看起来酒都醒了。她按照明愿的意思珍重表达了感谢,巡完门窗,收衣服进了卧室,某条小尾巴也蹭了进去,一把夺过手机。
“以前那点小事我就不说了,你以后可不能再干这种事,而且为表达重视,你得把我置顶才行。”
秦静风坐到床边叠衣服,看她摆弄,始终笑意盈盈。
手机上了锁,难不倒明公主,直接反过来,对着她的脸解锁,随后毫不客气点进微信,刚想把自己设为置顶,却发现,原来她本来就是置顶,且只有她一个人占据最上方的位置。
明愿努力下压唇角,放下手机:“这还差不多。”
关屏幕前,还特意瞄了下,备注倒是挺平常:明珠。
秦静风把晾干又叠好的衣服收回衣柜:“早早休息,你不累吗?还上台表演了。”
“累啊,”趁她背对着,明愿鬼鬼祟祟爬上了床:“累到走不动了,我今天就勉为其难在这睡好了。”
秦静风关上衣柜:“不行。”
明愿道:“这次不挤你。”
秦静风道:“明珠,你说的话从来不算数。”
明愿心虚道:“没有哇,这次是真的,我要是没做到你就把我扔了吧。”
秦静风环抱双臂,默默看了会,还是放弃了说服她的想法,绕到床的另一侧,关灯爬上床,明令禁止:“不准过来。”
灯光一消失,明愿的胆子就膨胀起来:“你这样冷漠就没感情了。”
秦静风:“没感情。”
“”明愿把身子一扭:“啊!我要摔了。”
她嘴上那么叫,人可是安安稳稳睡在床边,这拙劣的谎言将人欺骗,一阵风袭来,她听到床铺的吱呀声,腰间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
真好骗,就像高中那会一样,她骑在马上,一说自己要掉下去了,学姐就会担心地看来。
明愿心满意足,拍拍腰间的手:“好了,就这么睡吧,晚安学姐。”
许久之后,等到怀中的身体呼吸均匀,秦静风才俯身,亲了下她的鬓发,轻声道:“晚安。”
第29章 惯性(一)
那天晚上,明愿很是老实,没在床上挤人,让秦静风睡了个安稳觉。一场单方面的酒醉,一场无人知晓的回忆,一次质问,都在美梦中消融。
联欢晚会后,日子照常过,两人一起起床,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买菜做饭。明愿二十多年来在家中养成的习惯,在秦静风家里被重新建立,而她也是在某一天,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次回家你们谁开车啊?”
清晨,明愿赤脚踩在木地板上,手捧拿铁,小口小口喝着,闺蜜的声音从手机里飘出:“还是我爹喽,年年不都这样。”
明愿望向窗外,今天下雪了,盐粒子般的白色雪花在窗外飞卷,时不时轻轻砸在玻璃上,发出寂静的敲击。
她仰头看着,问:“你不是考驾照了嘛?”
闺蜜道:“有驾照不代表我就要用对吧,我又不傻,高速要开好几个小时呢,屁股都要坐烂了。”
“真受不了你,”明愿笑了声,脚底被地板烤得暖烘烘,舒服得她眯起眼:“我不和你说了,我要洗我俩的杯子。”
咖啡杯见了底,而在她面前的桌上,还有一个空杯,杯中内侧残留着浅褐色的液体,喝下它的主人在五分钟前离开,一并带走了那份温度。
“呦,还有家务分配的剧情呢。”闺蜜揶揄。
嘴上说着不聊了,但话题稍一岔开,有了苗头,就忍不住深入,舍不得挂断。明愿预料到闲聊还需要继续,便点了免提,把手机放一边,手拿着两个杯子,打开水龙头。
“什么啊,学姐几乎啥也不让我做,也就是我强硬,才争取了那么一点。”
也许是觉得年长一点的人就该承受更多,秦静风几乎是把她当成猫儿来养,潜意识里觉得她都不会,所以什么都不让她做。
同时,定时喂水喂饭,监督她的休息,查看她的状态。就算工作忙,也会抽时间来跟她讲一两句话,和逗猫棒逗人没区别。
闺蜜觉得有意思,问道:“争取到什么了?”
明愿回忆:“她做饭,我刷碗。她磨咖啡,我刷杯子。她开车,我陪她聊天。她洗衣服,我晾衣服。差不多都是这样分配。”
在某些事情上,稍微严肃点的秦静风,是相当具有威严的,那张冷脸,总叫人不敢忤逆,但明愿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父母的照顾,却不能完全接受学姐的,像被圈养一样。
所以,还是据理力争,抢到了善后的种种工作。
“真像过日子,别人家夫妻在一起住都不一定有这么和谐,”闺蜜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笑个不停,好一会才安静,调侃道:“你在家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来你学姐家变勤快了。”
日子过得太舒坦,明愿都没怎么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现在重翻出来总结,才发现,两人的生活步调的确很和谐,就算之前在闺蜜家住,多少也会有个小摩擦,没到这个地步。
用个不太恰当的形容,简直是“天造地设”。
激烈的水柱冲刷着咖啡杯内壁,带走污渍,明愿小心避让着飞溅的水珠,回道:“你是不知道,学姐在公司的位置高,平时工作特别忙,谁有事都得找她,我实在看不下去她在家里还要把自己整得这么累。”
闺蜜翻了个身,长出一口气:“算你有良心,秦学姐也是真宠你,我都想象不到她围上围裙给人做饭是什么样子的,本来以为只有她未来老公才有机会看到。”
尽管明白她的话不会有恶意,更不沾揣测,只是一句日常闲话,但明愿还是小幅度皱了下眉,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扎了一下。良久,才道:“学姐看起来没有找对象的打算。”
她脑中依然回荡着那天晚上,阳台的冷风中,秦静风说出的那句“不接受做.爱”的震撼之语。
本来,她觉得学姐可能是性冷淡,毕竟她看起来很抗拒肢体接触,可两个月的观察以来,她觉得学姐也许更偏向于情感冷谈。
活到二十四岁这个年纪,明愿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人,形形色色,来去匆匆,很少有人能像是秦静风一样独特。
她明确目标,活得通透,与世俗所要求的一切都背道而驰。别说闺蜜想象不到那种画面,明愿也无法想象,并且,也不想去这么想。
那么有个性,温柔,有魅力,能力强大的人,若是进入婚姻,经由柴米油盐的磋磨,肯定会变个样子。
不过,明愿也愿意承认,她应该是少有的,看过秦静风下厨房样子的人。
隔绝厨房与客厅的玻璃门后,秦静风立在电锅前,背影高挑,两只袖子挽起,露出匀称流畅的小臂。她的动作令人格外赏心悦目,洗菜,切菜,炒菜,装盘,不疾不徐,行云流水。
整个过程里,她微微低眉,修长脖颈下是挺拔的脊背,和弧度优美的肩膀,围裙系带勒出她纤细腰身,贴身的衬衫下能看到她肩胛骨的起伏。
闷闷的油水滋啦中,她时而会转过头来,向等候食物的人扬起眉峰,告诉她准备碗筷,饭还有一分钟就出炉。她的影子印在玻璃上,被一道恒久的目光封存。
明愿看了很多次,电饭锅按钮跳起来的瞬间,也是她心喜雀跃的瞬间。咔哒一声,清晰可闻。
“也是,不像我们这些俗人,还是要随大流生活的。”闺蜜说。
明愿从回忆中脱出,哼道:“谁跟你是你们。”
闺蜜道:“明公主你是真翅膀硬了哈,下次再有事不许来找我,我等俗人给不了意见。”
明愿赶忙认错:“我错啦,给小主请安,莫要怪罪。”
杯子清洗完毕,明愿关掉了水龙头,擦干净手,拿上手机,从厨房出来,躺倒在沙发上。
闺蜜说了半天刺儿话,又问道:“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你到底为啥突然就和她那么亲近了,之前都没看见过这个苗头啊。”
她们的重新相识,缘于一场奔赴死亡的失败,但明愿不能提及,只好敷衍过去:“凡事都要讲究机缘,缘分到了,不就自然而然了。”
仔细想想,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学姐到底是怎么被逼到了悬崖边上的?
和她一起住了快俩月,明愿没能打听出任何有用的细节。
除了那次醉酒的时刻,秦静风几乎都维持着那副完美坚强,神魔不侵的样子,且对自己的过去三缄其口,而她不想说的话,任凭明愿旁敲侧击,也难以撬出一个字。
闺蜜道:“行吧,那以后呢?你要一直住在她家吗?”
经她一提,明愿想起,她来学姐家住的原因,是父亲出差,而两个月的时间,随着新年的到来,也逐渐消耗完了。
等到年后,她必定要搬离这里,回自己家。
作为一个恋旧的孩子,这应该是个十足的好消息,她的心却因为意识到这件事而感受到一些怅然。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怎么可能,那太不要脸了,哪能给师姐继续添麻烦。”
咖啡杯内的水滴滑落,凝结出一片潮湿。
两人年前共度的最后一个周末,像往常一样去超市买菜。过年的气氛已侵染到这里,处处红红火火,天花板无处不在的喇叭播放着“恭喜发财”,特价单与祝福语都是同一种醒目的颜色。
“学姐,你今年要怎么过啊。”明愿放下土豆,看向身边的人。
秦静风推着购物车,正挑选青椒:“往年怎么过,今年就怎么过。”
她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脖间勒着米色围巾,头发特意卷过,衬得人素净温雅,眉目柔和,像刚出场的新鲜宣纸。
明愿绕着她走:“我要去南方,去我妈妈老家跨年。那边有海,和天空的颜色一样湛蓝,而且天气很好。我们经常邀请朋友过来,大家都会来玩,一起过年,可有意思了。”
秦静风道:“嗯,记得拍点照片给我看。”
这不是明愿想听的回答。
母亲之前说过,学姐的家里一定无法给她提供帮助,所以她才会避开尘世,毅然决然选择在自己的房子里,孤独结束生命。
既然家庭不可靠,家人也无法信任,那么新年,也就是团圆的日子,对学姐而言,一定很不好受。
明愿知道她喜欢海,故意提一嘴,是想让她跟着自己一起回去,直白邀请显得过于莫名其妙,所以才绕着弯说。
也不知道学姐是没听出来,还是拒绝了,*她简单的回答后,便没再提起此事。
晚上,离别在即,明愿开始收拾行李。
住了两个月,秦静风的家里已经有不少她生活过的迹象。
玩具柜中多出来的,画风不同的小模型。衣架上风格迥异的衣服,柜子里厚了一半的碟片。填满所有空缺的鞋架,卫生间令人眼花缭乱的洗漱用品,挤在一起的牙刷,化妆台上丰富的护肤品,以及两人在精品店购买的,可以合成一对的异形咖啡杯等等。
添置这些时,明愿毫无察觉,可当要收拾了,才发现每一处都留有她的一部分。
无知无觉中,她的意识与习惯蔓延到了四面八方,而这正是主人纵容的结果。
“这些都给我啊。”明愿蹲在行李箱前,看着秦静风把整理好的东西一个个放进去。
“我都不知道我带来了那么多。”
秦静风道:“生活的碎片总是不容易察觉。”
明愿心里闷闷的。
她揪住裤腿,斜着脑袋,仔细瞧秦静风的脸色。
从拉萨之行中见识过明愿丢三落四的行李收拾能力,所以秦静风自觉揽下了这一工作,正替她叠衣服,整理箱内的收纳空间。
明愿盯着她,渴望从眼中流淌而出。
她想从那女人平淡的表情中看出什么。
是什么呢?想来,应该是不舍吧。
她想看到感情淡薄的学姐,露出这样的一面。
就像醉酒,如同剥洋葱皮般剥开真实的自我。
可惜,学姐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明显的情绪。
明愿只好道:“住习惯了,都有点舍不得这里了。”
这话是出自真心的。
秦静风转过身,去拿提前装在袋里的洗漱用品:“想来随时还可以来。”
臭学姐,真是烦,怎么不说点她想听的话呢?
学姐的聪明脑袋瓜怎么勘不破她隐藏的深意了?
明愿道:“以前,周五晚上的时候,我朋友们就回来我家和我一起住,我们一起过周末,每次都特别开心,所以到了周日晚上,她们走了之后,我就非常不舍得,感觉被世界抛弃了,然后躲在被子里哭。”
“我等下要是哭了你会哄我吗?”明愿嘟囔着:“还是说”
正在这时,秦静风回过头,把洗漱用品塞进了行李箱的角落,而她的眼角,似乎有晶莹一闪而过。
明愿有一瞬间,以为她哭了,可再定睛一看,分明没有。
学姐还是那个学姐,温柔包容,喜怒不形于色。
你会哄我吗?还是说,你的眼泪会更先掉下来呢?
那一滴眼泪的错觉,让明愿的心脏咚咚直跳。
她突然不想再绕弯子,而是直接问道:“你要和我一起回老家过年吗?”
第30章 惯性(二)
问出口是件轻松的事,等待却总是磨人。
像是被自己说出话灼烫,明愿脸颊迅速升温。
她想掩饰,为了不被看出端倪,便依旧错也不错地盯着面前的女人,手用力揪扯裤腿,心越提越高。
直到秦静风说道:“不用了。”
啪叽一声,胸腔中那颗高高吊起的心脏坠落,是摔碎了,还是如常,明愿看不见,但失望的心湖中,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拒绝了也好,这份突兀邀请,本来就有点尴尬。
她有些朋友会去她家过年不假,但那些朋友基本都是认识了很多年的,从小就一起玩,双方家长也对彼此知根知底。
在那样熟络的环境中,和她们家毫无关系的秦静风,到时候若真去了,一个人都不认识,无法融入,也很难自然相处,还是免不了不舒服。
何必让学姐从一个不自在的地方,去往另一个不自在的地方呢?
更何况,她们的关系应该还没有亲密到,让有距离感的学姐愿意在新年那么重要的日子,跟她远赴千里之外的家乡。
先算了。
明愿继续收拾,不再提及此事。
随着时间推移,冬日逐渐显露出冰冷的爪牙,世界逐渐褪色,被寒冷覆盖。
放假邮件被寄送到各位的邮箱,明愿点开来,确认了时间,开始清空抽屉。
这里还放着一些秦静风为她准备的零食,没能吃完,得拿出来,免得放完假后回来,全都臭掉,没准还会招老鼠。
周遭的同事们在低声商量买票回家的事,窸窸窣窣的,再怎么重要的工作,都无法制止这份分心。
明愿也心不在焉,精神无法集中在工作上。她一边把抽屉掏空,拿出草莓面包,奶昔,小蛋糕,老婆饼,一边听他们说话。
“你这次要带对象回去吗?”
“不带了,他想明年再说。”
“别又有什么变动。”
“谁知道,不管了。”
看着半桌的零食,明愿发了会呆,挺直脊背,目光再次扫过秦静风办公室的大门。
收尾的时候,秦大总监格外忙碌,晚饭要自己吃了。
不,不仅是今天,往后,她们都要各自吃饭,按照从前的生活惯性,继续过日子。
同居生活,真像是一场梦啊。
下班后,明愿去她办公室门口,犹豫半晌,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公事公办的语气。
明愿推门进去,看见宽大的显示器后,秦静风那张精巧的脸。她正在打电话,许久未喝水,嘴唇有些发干,目光停留在屏幕上:“什么事?”
“嗯”明愿不知道怎么说。
听见声音,秦静风抬眸,发觉进来的是明愿,将手机往肩头一扣,询问的眼神。
“啊没什么事,我要下班啦,”明愿双手插兜:“新年快乐。”
秦静风愣了愣,片刻,回道:“也祝你新年快乐,回家的时候注意安全。”
说后一句话时,她勾唇笑了笑,总算从被工作折磨到面无表情的状态多了丝人气。
明愿心满意足回了家。
她推开家门时,母亲正风风火火在屋中穿行,客厅里回荡着她响亮的脚步,还有三只收拾好的行李箱,挤在沙发面前。
其中一个是明愿的,她从秦静风家里带回来的行李,还没把东西拿出来收拾过,如今又要随着她奔赴别的地方。
“你包里有东西用不着,我先给你拿出来了。”母亲道。
她所指的是一些玩具和摆件,在帮明愿整理归家行李时拿出来,此刻被摆放在架子上。
可爱的小人偶,一些无用好笑的模型,青春洋溢的风格,与鱼缸,花瓶,茶饼,棋盘等东西错落放置,显得异常鲜亮。
那些正是她与秦静风一同购买的,搁在她家,总觉得画风不同,有些突兀,而它们的脸上,也凝聚出了“尴尬难过”之情,似乎也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全新之处,一个没人会每天精心为它擦拭保养的冷酷之地。
站在架子前,明愿已想象出它们与此地的原住民交往的样子,就像电影《玩具总动员》里的玩具一样,打得不亦乐乎。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母亲路过身后,不经意说了句:“你学姐还会玩这些啊。”
在她眼中,成熟体面的秦静风总是一丝不苟,不接触简单的娱乐,只对冷冰冰的金钱和工作前程这些宏大命题感兴趣。
明愿摇头道:“那是你们对她的误解,她很有心思。她家都是她自己设计装修的,我还拍给你看了,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母亲正纠结要不要带一件黄色的毛衣回去,听她说话,笑道:“我知道呀,装修是大事,你学姐就适合干大事。”
其实,闺蜜对秦静风的看法,与母亲类似。
哪怕是同样给学姐当了好几年师妹,闺蜜也从未有过窥探秦静风真实一面的机会,而所有跟她们一样,站在遥远距离观察学姐的人,都会像是隔着毛玻璃一样,只看到被刻意模糊的影子。
明愿知道,学姐不是那样的人,她的温柔更应该为人所知。
一念即此,她滔滔不绝:“学姐适合干大事没错,但她可不是冷冰冰的,她很有情调哦。”
“我们上上个星期去看了家具展览,我发现她知道很多设计师,还喜欢看杂志。上个星期我们看了一部意大利的文艺电影,她从导演到演员都说得头头是道,给我都听呆住了,你说她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只顾着说,都没意识到自己始终以小碎步跟着母亲,从客厅跟到卧室,又一同钻进卫生间,嘴里像机关枪叭叭个不停。直到父亲开口:“瞧瞧你闺女,像个跟屁虫。”
母亲推了她一下:“先别说了,快去看看你的东西有没有忘记的。”
明愿舔舔嘴唇,总觉得自己还没讲够。
相识九年,她始终知道秦静风是个有趣的人,但以前总没想过去深入了解,毕竟,她身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她精力有限。
借由那次晚饭的契机,她们交集不多的人生有了短暂的重合。她这才像是第一天认识秦静风似的,惊觉于自己发掘出一处耀眼的宝藏,恨不得昭告天下,像询问母亲一样去询问
诶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但这份倾诉的欲望可无从宣泄,她只好吞下涌到舌尖的声音,老老实实听话去整理。
出发之日,三个大石块般的行李箱,以及单独包装的礼品袋,被塞入车子后备箱,父亲给重要的家具套上防尘布,锁上大门,一家三口上车。
这趟回家之旅的车程为一天,母亲与父亲各开一半。后座的明愿负责睡觉,以及记录美景。
一年只看一次的风景,总有新鲜处。
伴随着音乐——《推开世界的门》,车子在早晨稀薄的雾气中上了高速。
窗外,不容拒绝的灿金色霞光从天边升起,被黑布裹盖的大地一寸寸重新染色,细节从中析出,峰峦与零星的村庄,破开薄雾,露出真容。
明愿靠着车窗,沐浴在晨光中,拍了张霞光,发送朋友圈。
明珠:【礼物。】【图片.jpg】
发完,她百无聊赖刷新朋友圈状态,顺便看看别人的。
没人可以避开新年的气氛影响,就连平日里最忙碌最不在意节日的朋友,也发出了聚会的照片。从上往下刷,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气洋洋中,红火一片。
明愿挑了几个玩最好的朋友,在她们的照片下说了点欠揍的发言,果然收到了一连串追杀。
朋友圈最上方,很快跳出数个未读消息,明愿边笑到腰痛边点进去,一一回复,在热热闹闹的对话间,看到了一条沉默的点赞。
来自秦静风。
正是方才明愿所发的那条。
脸上放肆的笑容逐渐变得内敛,明愿强压下唇角,顺着点进她的头像,再进入她的朋友圈,依然是一条平直的横线,没有新内容。
正琢磨着要不要找她说点什么,同事的新消息进来。
同事:[宝贝,你那条视频的播放量和点赞量都好高?]
明珠:[什么?]
同事:[就是你之前不是剪了我们公司联欢晚会的视频吗?被运营发到账号上去了,现在都有三万点赞了,你看到没。]
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好一会,明愿才想起这件事。
联欢晚会,作为秦静风喝醉的前奏,明愿对此也印象深刻。
那时她拍过很多视频,做了一个搞笑风格的混剪,发到工作群里,被运营看到,还说要发出去。那会明愿精神不在这,随口答应,之后就立刻忘记了。
这会,同事重新提一嘴,她才想起这事。
她急忙点进软件,进入公司账号,找到了自己那条被置顶的视频。果真有真实的三万点赞,且评论区有不少活人,要么玩梗,要么在艾特朋友,热度还在攀升。
明珠:[看到了,也是巧了,恰好蹭到了大网红的热点。]
同事:[不止是运气方面的问题啦,其实我觉得你挺适合拍摄和制作的,很看好你后续的表现哦。]
明珠:[谢谢啦,我会努力的。]
退出对话框,明愿迅速把那条视频分享到家族群里,而后单独再转发给秦静风,手指打字速度如飞。
家族群内:
明珠:【家人们,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姑姑婶婶叔叔舅舅!都快来看明公主2024年的倾情大作!这全都是真实的数据没有半点掺假,咱们家马上就要出一个互联网天才啦。】
野风聊天框内:
明珠:【学姐,同事刚刚找我,说我这条视频数据还可以。没想到我运气这么好,蹭上网红热点了。学姐有看过这条嘛?】
发送完,明愿紧张等待。
不一会儿,秦静风的消息来到。
野风:【看到过,不错,能提前压到热点内容也是你的能力。】
仿佛紧张了半天,就在等待这一刻,明愿心花怒放,笑得压不住,还想臭屁一会,突然,脑中灵光一现。
她重新点进和同事的对话框,输入文字。
明珠:[之前咱们秦总监做过视频吗?]
同事:[你这什么问题,当然做过啦,她来我们公司是从实习生开始做的,一步步到现在,厉害吧。]
明愿心道:我当然知道她厉害,她可是我的学姐。
明珠:[那学姐当时第一条视频的数据怎么样啊。]
同事:[第一条?我想想。]
同事:[哦,四十万点赞,五百万播放量。]
“”明愿哦了声,刚刚翘起来的尾巴又耷拉下去。
看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呢。
在车上睡了两觉,明愿睡得头晕脑胀,用上了所有晕车偏方,都控制不住吐个昏天黑地,脸蛋浮肿。
一天一夜后,这令人折磨的日子终于结束。
作为车上唯一的年轻人,明愿却最为磋磨,似乎苍老了许多,捂着老腰,挪动筷子般的板硬双腿,艰难下车。
脚底踏上坚实土地的感觉,让她几乎要热泪盈眶。
“啊,为何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明愿伸开双臂,仰面朝天:“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南方的空气里自带一种潮湿闷热,还有日照充足带来的明亮的爽朗开阔。天空蓝白分明,堆满了奶油般层次分明的大朵云块。
想起了那条被点赞的霞光朋友圈,明愿眯眼观察片刻,举起手机,又拍了张天空,发给秦静风。
对面隔了一会才回复。
野风:[天气不错。]
明珠:[当然啦,你那边呢?]
她还不知道秦静风有没有回家,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拐弯抹角。
野风:[阴天。]
明愿拼命琢磨,像个侦探,中国哪些地方此时此刻是阴天?
啊,原来是她明愿的内心啊。那里正飘着小雨,因为某个不愿意透露秘密的人,明公主正承受猜疑的煎熬呢。
明珠:[明天会出太阳吧。]
“来拿你的行李箱。”母亲喊道。
明愿迅速把手机扔进兜里:“好喔。”
等她们进了家门,又出去见了一圈邻居,在推脱中收下一堆特产,挨到晚上,再回到家中后。明愿才想起那没正式结束的回话。
赶忙点开手机,她看到了下午遗漏的新消息。
野风:[我没有期待过冬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