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又有奇葩事
社员们也都希望这样的买卖能长久干下去。不过,人嘛,总有侥幸心理。
二小队的一户人家,还是刘良山家比较近的亲戚,就不顾大队干部的反复叮嘱,在干蘑菇里头掺进去些许带泥根子的,那玩意压秤,混在诸多黑褐色的蘑菇里,不仔细看的话发现不了。
可偏偏,刘良山这人精细,用手轻轻扒拉着,一根一根地检查,然后将那些蘑菇扔回给亲戚,生气道:“如果你们再这样糊弄,大队就不收你们家的货!”
那亲戚还嘻嘻哈哈,说刘良山当了大队长后脾气见长,说怎么当了大官就不认亲戚了不成,这是队上的事儿,又不是自己家的事,这么较真没必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云云。
刘良山气得不行,命令跟着他的民兵队员,说:“我帮我记住,等会汇报给大队部其他人,就说谁都不许收他家的货!”
民兵队员答应一声,记下几人的模样,郑重点头。
那亲戚这才明白刘良山这是动真格的了,连忙服软求情,说:“我们这就把不合格的都挑出来,你千万别不收我家的货,这是断了我们家的生路啊!”
刘良山仍在生气,说:“我断了你的生路?我看你是要断了整个杨木大队社员们的生路!反复强调一定要注意山货质量是为了什么?当我闲的非要一个个检查吗?咱们送上去的东西达不到人家的标准,人家不光能把货退回来,以后还不要咱们大队的货了,咱就相当于把铁饭碗给砸了啊,你们说我能不生气吗?”
社员们都理解刘良山的良苦用心,最后,在其他人的求情之下,刘良山才松了口,说:“下不为例”又看向其他人,说:“再有谁敢这样,不按照规定挑拣好,妄图以次充好,蒙混过关,想要毁了杨木大队所有社员饭碗的,我绝对不轻饶!”
一星期之后,大队部前的广场上,一架牛车已经套好,车把式王桂臣站在一边,手拿缰绳,满脸是笑。
听说这次要派自己送山货和两名知青去县城,他特地将板车上下清洗一新,又垫上了干净草垫子,还把这头黄牛的屁股、尾巴也给洗干净了。以防止上面沾着的屎嘎巴把山货给弄脏了。
两名知青分别是怀向春和郑坤。
颜红旗派两人去,是深思熟虑过的,怀向春办事沉稳,虑事周全,工人家庭出身、政治素质过硬,值得信任,而郑坤人高马大,一米九的个子,瞪起眼睛来,一脸凶相,力气大,很能唬住人,更重要的是两人熟悉燕市,不怯场,不畏缩。
本来,也考虑着,是不是再派一名杨木大队的干部跟着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一是多一个人就多一份挑费,二是杨木大队这些干部还是少了份历练,去趟县城都紧张得不行,别说是去首都了,跟着去反而是负累。
颜红旗和刘良山等人来给他们送行,细心叮嘱几句,将介绍信、钱还有粮票交给怀向春,然后目送两人还有几麻袋的山货坐着牛车远去。
牛车会把他们送到县城长途汽车站,他们在那里坐上开往市里的长途车,而后坐公交奔向宣武去供销公司。
怀向春和郑坤被赋予这样的重要人物,心中激动,责任感十足,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两天之后,一大早就赶车到县城长途汽车站接人的王桂臣把两人接了回来。
怀向春和郑坤头发有些脸,脸上泛着油光,一身尘土气。本牛车直接送到大队部后,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
卖山货的钱被两人分散着,藏进了衣服里。大热的天,两人将跨栏背心扎进腰带里头,将钱捆好,贴肉放在腰带上方,外面穿着肥大的衬衫,系好扣子,基本上就看不出来了。
两人将钱全拿出来后,就瘫在椅子上,抓起罗满霞帮他们倒的凉开水,像是渴了好几天的沙漠旅人似的,大口牛饮起来。各自将一大缸子水喝完,才舒服地喘口气。
“我们两个,从昨天开始就没太敢喝水,这一路上,快渴冒烟了。”
郑坤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伴随着张凤军噼里叭啦的数钱声,两人讲述着这三天的行程。
他们从清远县到燕市这一路倒是挺顺利的,到了燕市后,跟过来接站的家人汇合,将几麻袋的山货运上了平板三轮车。
之后几人换着骑,顺利抵达宣武区供销公司。找到周干事后,带着他们去库房交货,等对方验货、过秤后,就带人去财务,直接结了钱。
榛蘑87斤,661.2元,松蘑65斤442元,木耳二十斤516元,一共是1619.2元。这一路上,山货被精心看管,几乎没有损耗,跟临走之前,张凤军估算的金额相差不大。
一千六百多块啊,两人虽然知道即将要收入这么多钱,但真正看到了,却只觉得激动、紧张,责任重大。两人本来打算着晚上各自回家看看去,可是带着这么多钱,他们不敢挪窝。
周干事很尽责,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后,帮着给安排了免费的食宿。
他们两个就住进了招待所,瞅着这老些钱直发愁,琢磨来琢磨去,决定把钱贴肉放着,随时可以感受到钱,防止丢失。
从
燕市回来清远县这一路上,两人就瞪着眼睛,警惕着车上的乘客,一刻都没敢放松,班车里面再热,也不肯把扣子解开。
终于回了杨木大队,两人竟然有了种劫后余生之感。
颜红旗笑着说:“辛苦了,先垫补垫补,晚上给你们做兔肉吃!”
笑得合不拢嘴的张凤军,一张张数着有些潮湿,带着汗味的人民币,将钱数好入账,又按照之前的记录,把钱按照各生产小队的金额分成四份。
看他数钱看得津津有味的刘良山请示颜红旗后,让各小队队长通知社员们过来领钱。
一时间,大队部人声鼎沸,比过年还要热闹。
谈论着要用这笔钱做什么,有人说要买瓦把房顶补一补,有说要给孩子买双凉鞋,还有说要送孩子去上学……
人口袋里有了钱,嗓门都大了。他们恨不能现在就赶快下一场雨,好明天上山捡蘑菇去。
颜红旗没在大队部里参与热闹,而是回到了后院的宿舍,吃着不知道哪个孩子送过来的山果,再喝一口井水里湃过的花茶,心里头舒畅无比。
卖山货的路子走顺了,颜红旗最近就闲了下来,琢磨着有没有可能规模化的养殖兔子。之所以是养兔子,是因为兔子繁殖快,出栏快,4个多月就能长到五六斤,食物遍地都是,一人能管理好多兔子。
颜红旗当然更想养猪,猪肉多好吃啊,有肥有瘦的。可是光喂野菜、麦麸子的猪不爱长,喂养一年,能长到七八十斤就不错了,为着它的一日三餐,就得有人专心经营,目前就杨木大队的条件来说,不具备大规模养殖的条件。
但,养兔子也有局限,过冬是个问题。
颜红旗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忽然,罗满霞慌慌张张从外面跑进来,脸上神色震惊、害怕。
“你怎么了?”颜红旗连忙问。
罗满霞咽口吐沫,脸上惊魂未定,“红旗,你你去河坊沟村看看去,有个女的,有个女的……”
罗满霞结结巴巴,说不出口。
颜红旗也不再追问她,抬脚就往河坊沟村方向走。
这两天没下雨,村中随处可见聚在一块聊天、做手工活的社员。
有人见颜红旗急匆匆走过,以为出了什么事,都跟在她后面看热闹。
颜红旗走到河坊沟村中的位置,忽地停住,双目大震。
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头发乱七八糟的女人全身光着,□□,连鞋子也没穿,脸上带着微笑,像是散步那样,脚步不稳地从远方走过来。
不多一会儿,那女人走到颜红旗对面,对她笑了下,而后擦身而过,继续往前走。
颜红旗惊得说不出话来,两辈子了,她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这女人目光呆滞、表情从容,仿佛跟其他穿着衣服的人没有任何区别。
颜红旗不由得转头,看向跟着她过来的人,大家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甚至讨论都懒得讨论了。
有位婶子就给她解释,“这是王老蛮他媳妇,疯疯癫癫的,早几年就这样了。一开始我们还都骂她,劝她,后来,就当没看见了。”
另外一人说:“不是她自己愿意这样的,是王老蛮逼她的。”
“那个王老蛮,最不是个东西了!”
“你这话过分了,王老蛮那人,就对她媳妇不咋样,对孩子,对其他人,都挺好的。”
“他那人是还不错,就是不知道咋地,一跟媳妇生气,就让媳妇光身子出来丢人,媳妇丢人不就是他丢人吗,不知道咋想的。”
……
颜红旗耳边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顺手抄起路边一位大娘手中刚缝补着好的破旧床单,“借用一下,等下还你。”
而后拨开人群,跑过去,将床单披在女人身上,将她大半身体都遮住。
女人很乖,被遮盖住身体,也没有反抗,而后又转头,朝着颜红旗笑。
不知道为什么,颜红旗觉得特别难受。
女人年轻时应该长得很漂亮,大眼睛双眼皮,小鼻子,只是如今头发剪得跟狗啃似得,有些擀毡,牙齿外翻,脸上褶子套褶子的,这状态,让颜红旗联想到末世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只是,一双眼睛呆滞中却又透出清澈。
罗满霞也赶了过来,颜红旗跑得太快了,她没跟上。
看见女人披上了被单,她笑了下,而后就哭了起来,问那女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呀?光着身子游街,你高兴吗?”
那女人一句话都不说,就是张着嘴巴笑。
有人说,“老蛮媳妇这两年都这样,我们都觉得她是傻子,就知道笑,谁跟她说话都这样。”
“我记得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可不这样,水灵着呢,爱说爱笑。回想起来,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第一次光着身子游街是哪一年来着,四五年前吧,那会老蛮媳妇也不乐意,蹲在大街上哭……”
颜红旗声音发凉,问其中一位大娘,“她家在哪里?”
大娘忽然意识到可能有事情要发生,连忙兴奋得两只老寒腿焕发新生,跑颠颠地跑到前面,说:“我给颜书记带路。”
颜红旗搂着女人的胳膊,跟在大娘后面,女人非常顺从,一句话都不说,让干啥就干啥。
罗满霞的眼泪一直流,她也不想哭的,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
有村中的嫂子、婶子过来安慰她。
“你哭啥呀,这都是她的命,谁让她命不好啊。”
“是啊,嫁鸡随鸡,就摊上这么个丈夫,也是没办法。”
罗满霞的难过都转化成了怒意,她擦擦眼泪,冲着这些大喊一声“闭嘴!你们不说帮帮她,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那些嫂子、婶子立时就不干了。
“这关我们什么事?她光身子满大街的溜达,招惹得大老爷们全都去看,我还没找她的麻烦呢!”
“就是,又不是我们让她光着的,挑我们的理干什么?”
颜红旗转头,深深看着那些妇女们,那些人立时哑口,不敢说什么了。
颜红旗拍了拍罗满霞的肩膀,以示安慰。
这时候,妇女主任郝卫红也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是的,郝卫红作为前大队长赵广汉的心腹,前副大队长的儿媳妇,至今还在妇女主任的位置上,没有动。
颜红旗看她一眼,没言语,但郝卫红却觉后背心直发凉,觉得妇女主任自己是做到头了。教师没被选拔上,她死乞白赖站着妇女主任的位置不肯辞职,颜红旗倒也没找她的茬,可谁想到,王老蛮消停了这么久,又故态复萌了。
她讪讪地笑,说:“我也是刚知道,就赶紧赶过来了。”
她本着亡羊补牢的心,就将这女人的事情说了说。
“……我刚嫁进来那年,冯婶子--她娘家姓冯,是赵北省人,爹妈早就去了,近些年来,跟那边也不往来了。我刚见到冯婶子的时候,她不这样,脑子正常,长得好看,还特会做手工活,就是常挨王老蛮的打。后来,王老蛮不打冯婶子了,我还挺高兴的,可我没想到,王老蛮换了另外的方式折磨她。”
郝卫红说着,也有些说不下去了,咽了几口吐沫才继续说,“我找过王老蛮,他那个人,跟谁都笑眯眯的,笑面虎似的,跟谁都不说重话,在大队上人缘还不错。他说,这是他们家的事情,让我一个新媳妇别管。我也找了冯婶子的孩子,当时,他大儿子和二闺女都不小了,大儿子说这是他爸在惩罚他妈,他妈做错事,就应该受到惩罚,她二闺女整天躲在家里,跟她说什么,她都不言语,但瞧那意思,也是向着她爸的。王二蛮子那时候还小,还往她妈身上扔石头……”
“后来,我当了妇女主任,寻思着,这回王老蛮应该能听我的了吧,可是没用,我还是救不了冯婶子,就眼睁睁看着她成了现在的样子。”
颜红旗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看着闻讯而来的赵树明等人,“你们来得正好,跟我去趟王老蛮家。”
赵树明双眼放光,答应一声,双手揉搓,跃跃欲试,心说,早就想
收拾这个老杂毛,整个杨木大队,最不是东西的就是他!
颜红旗等不及这么慢慢地走,让郝卫红扶着冯婶子,自己几步就走到赵树明前面。
河坊沟村的人家都在道路两侧的黄土坎上,上了一个被踩瓷实的黄土坡,就进了王老蛮的家。
他正在院子里的阴凉处翘着二郎腿抽烟袋,嘴里头哼着小曲,脸上带着微笑,十分惬意的样子。
颜红旗站到他面前,惊得他连忙站起来,热情而讨好地笑,“书记怎么来了,快坐坐,我去倒水。”
颜红旗:“是你让你媳妇光着身子游街的?”
原来因为这事儿啊,王老蛮反而放心了,笑着说:“这不是家里媳妇不听话,我就让她出去转一圈,长长记性,总也比打她好,书记你说是吧。”
我是奶奶个腿!
颜红旗拳头攥起。
“颜书记!”罗满霞跑过来,朝着颜红旗摇摇头。她如今是党支部书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不能肆无忌惮地打人。
可颜红旗难消心中之气,两辈子,她只见过这么一个逼着媳妇光身子游街,将媳妇逼成傻子的男人!
不能打是吧,那就不打!
颜红旗上前,一把就将王老蛮的背心撕掉,露出黑黢黢的上半身,而后吩咐赵树明,“把他给我扒光了,去游街,让他也尝尝冯婶子的待遇!”
“得令!”
赵树明激动应着,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呼啦抄全都上前,几下就把王老蛮扒干净了。
这时候,王老蛮的大儿子王大蛮子急匆匆自屋里出来,试图解救他的父亲,“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爸,这是我们家的家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赵树明一把将他推开,王大蛮子险些摔倒地上,赵树明指着他说:“小子,你们犯法了知道吗,你们迫害妇女,等着挨枪子吧你!”
王大蛮子就是个杵窝子,一听要挨枪子,给吓够呛,不敢再上前。
赵树明朝他啐了一口,骂道:“连你妈都不护,狼心狗肺的玩意儿。”便招呼着小伙子们架着打提溜,叫喊着“我不去,我不去”的王老蛮。
看着她那狼狈样,郝卫红只觉得好似吸了一口仙气,浑身上下轻松、通畅,舒服极了,她的目光在王蛮子丑陋身边上转来转去,一点都不觉害羞,甚至还特意往重点部位瞄着,而后露出鄙夷的神情。
“你也知道光身子游街丢人,那你怎么让冯婶子去呢?”
王蛮子被这样的表情击溃了,眼泪流了出来,嚎哭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们饶了我吧,颜书记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颜红旗的脸冷漠至极,“当初,冯婶子应该也这样求过你吧,你当时都没饶了她,我为什么要饶你?”她说着,指挥赵树明,“把他带走,三个村子,都要让他游一游!”
赵树明指挥人,架着王老蛮子出了门槛,就往地上一扔,问:“你是自己走,还是让我们拖着你走?”
王老蛮子只顾嚎哭,赵树明哪里会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命令道:“拖着他走!”
路面都是黄土沙砾,王蛮子身上什么都没穿,拖行两步就受不了了,也顾不上哭了,连连求饶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赵树明让人放开他,王蛮子还想耍赖,其他人作势要继续拖着他,他连忙站起来,迈着沉重步伐,用手遮住重点部位往前走。
赵树明却不允许,“把手拿来!”
冯婶子都没挡着,他凭什么?
王老蛮子假装没听见,赵树明捡了根树枝,作势就要抽上去,王老蛮子赶紧把手拿开。
他根本就不敢抬头,恨不能把脑袋扎进沙子里,把耳朵都关上,不听不看不想,可是周围噪杂的声音却一直在告诉他:
自己光着身子走在大街上,周围都是熟人,他们看见了自己丑陋的身体,在指指点点,看自己的笑话,以后,自己就是杨木大队最大的笑柄。
自己积攒了半辈子的好人缘就这样没有了,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他们,怎么继续在杨木大队生活下去……
罗满霞搀扶着冯婶子慢悠悠地走过来,跟王老蛮迎面对上,冯婶子带着笑容的脸庞在看见光着身子的王蛮子时,忽然愣住,脸上时时带着的笑容一僵,而后呆滞的眼睛浮现出一丝光彩来,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死疯婆子,等我回来,就弄死你!”
王蛮子忽然就狂暴起来,猛然窜起来,就要往冯婶子身上扑。
颜红旗可算是找到机会了,一脚踢过去,将王蛮子踹倒。
她到底是收了力的。王蛮子倒在地上,也只是擦破了点皮,不过,倒是迅速消停下来,被拉起来后,耷拉着脑袋,在赵树明的驱赶下,继续往前走。
赵树明光驱赶他还不够,还叫人大喊:“光腚的王老蛮子游街了,大家快出来看啊!”
王蛮子用手捂住脸,浑浑噩噩。
第47章 解决
另一边,颜红旗跟在冯婶子后面,再次进入了王家。
就看见一个人影跟耗子一般,“嗖”地回了屋。
郝卫红说,“是冯婶子的闺女,叫三丫头。别看王蛮子对媳妇不好,对这三个孩子却都不错,这三个孩子也是没良心的,都向着王老蛮。这几个孩子都白生,白养了。”
王大蛮子也不见了踪影,那个王二蛮子整天山下山下的疯跑,不着家。
王家跟其他庄户人家差不多,三家土坯房,带着个大院子,院子中种着颗杏树,吃杏的季节过了,杏树枝叶茂密,遮出一大片阴凉。靠门口右侧的位置,最外面是本地土话叫茅楼的厕所,旁边是猪圈,养了一头瘦了吧唧的猪,大概能有个二三十斤的样子,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怎么了,不停地“曾曾”叫着。
左侧的墙垛子上,放着好些个高粱盖垫儿,盖垫儿上面晒着尚未干透的蘑菇、野菜。
院子里很乱,摆了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
几人进了东屋,颜红旗让郝卫红帮着找几件衣服,几人将衣服一件件地帮冯婶子穿好。
冯婶子像个木头人一样,由人摆布,自从碰见王老蛮子,大笑几声之后,她就成个样子,木木呆呆的,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郝卫红就跟她说话,“婶子,你还认识我吗?我是郝卫红呀。”
冯婶子缓慢抬起头,看着郝卫红,不说话,也不动。
郝卫红:“你还记得我,是不是?那你知道这位是谁不?她就是咱们新来的书记,咱们大队最大的官,她叫颜红旗,可有本事了,把赵广汉还有钱有理、王铁军那些人,全都赶下台去了!还帮着姜淑芝要回了三百块补偿费,他们娘俩每个月还能有10块钱抚养费。你刚也看见了吧,她把王老蛮也给扒光溜的,游街去了,替你报仇了,你高兴不?咱大队头一回来了给咱们女人做主的官……”
郝卫红说着说着,忽然就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哭了起来。
这咋了,不是劝人的嘛,咋自己哭起来了,颜红旗有些莫名。
去外屋投洗毛巾的罗满霞进屋看这情形,也是一愣。
只有冯婶子无动于衷。
罗满霞过去,帮着冯婶子擦了把脸,又擦了把乱糟糟的头发,劝说着郝卫红,“郝主任,看到这情况,大家心里头都挺难受的,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帮着冯婶子快点好起来。”
郝卫红把这话听进去了,抬起头来,接过罗满霞手里头的湿毛巾,无视上面沾着的脏污,不嫌弃地擦了把眼泪,“你说的是,我矫情了。”
她不由自主地又把目光落到颜红旗身上。她这个妇女主任不顶屁用,最后还得靠着颜书记。
颜红旗在屋里头打量一番,走出东屋。西屋的门关着,应该是那个叫三丫头的姑娘躲在里面。
颜红旗也没理她,又转了回来。
她在琢磨,该怎么处理冯婶子。
王老蛮这种人,今天惩罚了他,难保不会变本加厉地报复在冯婶子身上。不敢再让冯婶子光身子游街,或许也不敢打她,但这种畜生不如的人,有的是办法折磨一个痴傻,没有反抗能力的人。
况且,看冯婶子现在的样子,不知道还有没有基本的生活能力。
她走回到冯婶子跟前,开口问:“冯婶子,你愿意离开王老蛮还有三个子女,自己一个人生活吗?”
冯婶子慢
慢转头,看向颜红旗。
颜红旗接着说:“如果你离开他们,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我会帮你争取粮食、房子,还有钱,不会让你没地方住,没粮食吃的,你愿意吗?”
冯婶子愣愣看着颜红旗,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在思考。
郝卫红有些急了,劝着说:“冯婶子,你赶紧答应呀,颜书记愿意帮你做主,可是天大的好事!她帮你做主,王老蛮还有那三个白眼狼,都不敢扎刺。他们在颜书记面前,就像是刚出生的小耗子,一只手指就能把他们捏死。”
虽然是劝人的话,但这话说得,罗满霞轻咳一声,提醒地喊她一声,“郝主任。”
郝卫红连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巴,继续说:“你赶紧答应吧,再这样下去,你恐怕活不了几年。以后,你有地方住,有粮食吃,还能上山采蘑菇、木耳卖大钱,你别怕,以后我领着你去。好不好,冯婶子。”
冯婶子眼球转动着,慢慢将脑袋转向郝卫红,看了她一眼后,又转回来看向颜红旗,缓慢吐出两个字,“离开?”
听她说话了,几人都觉惊喜,郝卫红忙说,“对,离开,颜书记给你做主,撑腰,让你和王老蛮那个王八蛋离婚!”
冯婶子就又不说话了,她的目光定在地面上的一点,就不动了。
郝卫红叹口气,求助地看向颜红旗。
颜红旗,“慢慢来吧。”
不能再让王老蛮跟冯婶子在一起了,正好,白水河边前两天发了大水,正征发民工去淘河、筑坝,就让他去好了。对了,还有他的那个好大儿,都一块去。
赵树明和他带领的民兵队员门严格执行颜红旗的命令,确保王老蛮走遍了杨木大队每一家有人住的沟岔,除了居住在山上的那几户,确保每个人能看见了他的大腚,这才将人带回了大队部。
颜红旗一进来,就看见了穿好衣服,蹲在墙角处的王老蛮。
他抱着头,将脑袋扎在□□里,身体一抖一抖的。
颜红旗跟赵树明交代了对王老蛮的处理。
赵树明一听就问:“他们爷俩的补助肯定不给吧?要是给,就不是惩罚了。”
往年,出民工可不是个好差事,没有工钱不说,还得自带干粮,干的都是又苦又累的活儿。以前赵广汉都是派看不顺眼的人去,有些人,次次出民工都能轮得上他,但也没处说理去。
而王老蛮这个人,溜须拍马还是有一套的,很受赵广汉待见,自然不能让他去受苦,就从来没有出过民工。
颜红旗早就和大队干部商量了,这次出民工每人每天给两毛钱的补助。一时间,出民工反而成了香饽饽。
“当然不给,这是对他们父子两个虐待妇女的小小惩罚!”
至于冯婶子,郝卫红请了六道沟门村一名六十多岁的孤寡妇女过来跟她作伴。
这位妇女户口上写作何大雅,但村中人都管她叫张何氏。统计人口的干部来村里时,她报了自己的小名大丫,干部觉得大丫的名字不雅,就用谐音给她上了户口。
他们一家人是鲁西那边的,本来是奔着辽东的黑土地去的,结果路过这边,见这边虽然土地少,但人口也少,因着大山环绕,地形陡峭,兵祸也少,遂就留下来了。
过来六道沟门村的时候,何大雅还是个坐着箩筐的二岁女童,她和他哥哥,被父亲一边一个箩筐挑过来的。
后来,她长大成人,嫁到了本村的张家,之后父母相继去世。建国之后,社会稳定,农民们都有了土地,她哥就想着迁回老家去,某天带着一家老小就回了鲁西。
后来,何大雅的丈夫也去世了,女儿们相继出嫁,唯一的小儿子说是去鲁西投奔舅舅,但一去杳无音信,从此不知死活。
何大雅就成了孤寡老人。最小的三闺女嫁到了本村,但从来不来往,就只有大闺女和二闺女偶尔回村来看看她。
这位何大雅虽然年纪大了,但家里家外的活都能干,也能上山,蘑菇也不少捡。而且,为人比较厉害,心眼还不错,郝卫红就以两斤高粱,两斤玉米的价格,请她去照顾冯婶子。
这些粮食,是郝卫红自掏腰包的。
郝卫红对冯婶子的上心程度,令颜红旗有些惊讶。
她每天都要过来一两次,来跟颜红旗汇报冯婶子的情况。
颜红旗的意见是让冯婶子跟王蛮子分开,分给她房子、粮食、钱,自己过日子。但颜红旗没有说死,就是不知道冯婶子具不具备基本的生活能力,比如饿了吃饭,困了睡觉,下雨往回家跑等等。
瞧着郝卫红对冯婶子上心就让她接手了,她是妇女主任,做这些是应该的。
这一天,郝卫红又跑来和颜红旗汇报,“颜书记,冯婶子能自己缝衣服了!”
在郝卫红的殷勤跑动之下,颜红旗知道了冯婶子知道喊饿了,知道上厕所要脱裤了,知道猪该喂了。
王老蛮不在身边,冯婶子每时每刻都在好转。
颜红旗这会儿正好有空,“走,看看去。”
罗满霞也跟上了。其实她也是每天都去看一眼冯婶子。她听有的社员说,何大雅这人特别的独,脾气特别差,跟几个女儿都闹不来,她怕何大雅虐待冯婶子,每天去看一样,能震慑一下。
郝卫红一路上都在和颜红旗说冯婶子的变化,像是说自己的事情一样。其实这些事情都是这几天陆续说过的,不过,颜红旗也没有打断她。
大杏树下,何大雅和冯婶子一人坐个小板凳。何大雅在补一条裤子,冯婶子拿了块手绢大小的布,有些笨拙地缝着,像是初学的孩童那般,她缝得很认真。
何大雅时不时就转头看一眼,指正她的错误。也不知道冯婶子听没听进去,反正何大雅过一会后,还是指出相同的问题。
冯婶子的女儿三丫头从屋里头出来,先露出个脑袋往外看看,见院中只有何大雅和冯婶子两人,便将整个身体都露出来,大摇大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而后大声地“哼”了一声,目光不往冯婶子的方向看,声音冰冷地说:“都是你,害得我爸丢人,还跟我大哥一起被发罚出民工,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
冯婶子浑身开始哆嗦,手指头不听使唤,一下子扎进了肉里,她也不觉得疼,就那么低着头,一声不吭。
郝卫红立刻就想冲进来,教育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番,但颜红旗将她拦住了。
颜红旗这么一拦的功夫,院子里的局势已经发生了种大改变。
何大雅猛地将衣服往地下一丢,以不符合年龄的矫健,冲到三丫头面前,抬起手掌,左右开弓。
“啪”
“啪”
扇了那闺女两巴掌。
那姑娘被打第一巴掌的时候,身体往□□,眼看就要摔倒,第二巴掌又来了,正好把她打正了。两个巴掌打完,那姑娘晃晃悠悠倒下,墩了个屁股蹲。
而后茫然四顾,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了几十秒,她才感觉到脸颊上又热又胀又疼,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打了。
何大雅这才叉腰骂道,“没良心逼玩意,你妈生你,还不如生个小猪仔,小猪仔养大了还能杀了吃肉,你屁用都不顶!你爸………”
颜红旗听得目瞪口呆,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么脏的骂人话。
郝卫红也尴尬不已,何大雅可是她找来的人
,这样的污言秽语,实在太污染颜书记的耳朵了。
她连忙走过去,喊了一声:“何大娘!”
何大雅这才住了口,还有些意犹未尽,又朝着三丫头啐一口,“小娼妇,长大了也是千人cao……”
“何大娘!”
何大雅这才收了声。
郝卫红小声说,“颜书记也来了,你刚刚打人,骂人她都看见了。”
何大雅脸上这才露出些慌乱之色来,也不敢往院门口的方向看。
郝卫红又安慰她,“我瞧着颜书记的样子,应该没生气。”
地上的三丫头被打懵了之后,又被骂懵了。她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脏的话,竟然污蔑她………她觉得一个个雷轰在头顶,轰得她从里到外,从上到小都是焦糊的。
脸上疼,屁股疼,又被震得体无完肤,听见有人来了,这才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一哭之下,牵动脸颊,钻心得疼,她愈加生气,却只能小声的哭。
她的惨像没人注意。
颜红旗走到近前,先是看了何大雅两眼,又去看冯婶子,只见她张着嘴巴,有些浑浊的眼睛正看着这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郝卫红推了何大雅一把。
何大雅讪讪地笑,说:“不好意思,颜书记,污了您的耳朵。我就是,我就是太生气了。”
颜红旗摇了下头,郝卫红忙说:“太好了,颜书记不怪你,还不赶紧把三丫头扶起来,不是我说你,你个老太太教育孩子也得讲究方式方法。”
颜红旗不管这两人在自己面前耍的小把戏,她本来也没觉得何大雅甩三丫头那两巴掌有什么问题。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善良的,这个三丫头值得这两巴掌。她只是大受震撼。
她十分好奇,这些骂人的话这位老太太是怎么想出来的,脏,实在是太脏了,要是脸皮薄一些的,被骂的人连上吊的心都有了。
何大雅瞧见颜红旗不是责怪她的样子,胆子就大了起来,教训冯婶子说:
“人说儿女都是债,养了不孝的孩子,就是前生欠了他的债。可是我又不认识前生的我,凭什么要替她还债?冯儿,你听我的,那样跟癞蛤蟆似的的孩子,咱就当没生过!你看我,我一个人生活得不也挺好的。满顺昌公社的问,咱俩放一起,看人家说谁的日子过得好?那肯定是我。这世上,谁离开谁也能活!如今颜书记来了,杨木大队也不是以前赵广汉当权的时候了,她愿意帮助咱们,给咱们撑腰,咱就得支棱起来!”
何大雅边教训冯婶子,边注意颜红旗的脸色,但凡颜红旗有一点不高兴的表情,她就立刻住嘴。她有点人来疯,颜书记在的时候,她就特别想说话,想表达自己的观点,这番话说完,她心里头可舒坦了。
颜红旗到了杨木大队之后干的一系列事情,她都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觉得自己的晚年生活算是妥当了,这些也是她的心里话。
冯婶子听着何大雅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但应该是有所触动的,她往自己闺女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孩子还趴在地上哭,看所有人都没搭理她,就更委屈了,无比想念王老蛮。期盼着自己父亲回来,好好收拾那个女人一顿!
冯婶子的目光很快就从三丫头的身上转回来,她朝着何大雅点点头,而后咧嘴笑了下,又朝着颜红旗点点头,目光从郝卫红看向罗满霞,都点了点头。
郝卫红有些惊喜,看向众人,“她听懂了,对不对,她跟我们几个都点头了,冯婶子,你好了是不是?”
冯婶子依旧笑着点头。
相比于上次见到冯婶子,颜红旗觉得她确实在好转。之前看她是个只会微笑的木偶,现在表情丰富了,人也显得灵动了些。
她肯定地说:“她在恢复。”
郝卫红一拍巴掌:“太好了!颜书记,何大娘,满霞,咱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她重复着之前颜红旗说过的提议,“颜书记能给你做主,让你和王老蛮那个混蛋离婚,分给你钱,还有粮食、房子,还有地,以后你自己过日子,不要男人,也不要孩子,行不行?”
冯婶子显然是听懂了,她眼珠转了转,又看了三丫头的方向一眼,而后转过来,低下头,手指尖在裤子上摩挲着。
何大雅开口,“我那里还有两间我哥留下来的闲房,你去住,回头咱们娘俩当邻居,我带着你上山弄野菜,下地干活,咱们自己伺候自己,好吃的咱们自己吃,过好日子,你才四十多岁,日子还长着,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可以过,不能辜负颜书记,郝主任的一片心啊。”
冯婶子抬起头,缓缓地点点头。
郝卫红跟她确认,“你同意了?”
冯婶子又点点头,这回点头的幅度大了许多,也重了许多。
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无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又点了下头,开口,“我,离婚。”
众人惊喜不已,郝卫红尤其激动,紧紧握住冯婶子的手,“冯婶子,你亲口答应离婚了,我,我太高兴了!恭喜你,你要过全新的生活了,真替你高兴!”
冯婶子嘴角往上扯着,微笑的弧度大了许多,虽然脸上的褶子很多,但仍能看出那笑容里带着小女孩一般的天真。
大家都很为冯婶子的变化而高兴,为她勇敢说出“离婚”这两个字而高兴。
郝卫红的眼泪不停流,她一边笑,一边擦眼泪,跟何大雅确认,“何大娘你说,能让冯婶子住到你家的老房子去?”
何大雅大哥一家走了之后,留下了一处小院子,这些年,很多人想占那处房子,但何大雅一个孤老婆子舍得一身剐,威胁说谁要再敢惦记房子,她就在谁家门口吊死,这到底是首都的郊县,要真出了人命,也不是赵广汉能遮住的。
所以,那房子就一直空着,只是土坯房子,长久不住人,破败得快些,要是搬过去,还得重新收拾一下。
郝卫红:“那都是小事,我找几个人,两天就收拾好了。”
她转向颜红旗,“书记,等房子收拾好了,就让冯婶子搬过去呗,趁着王蛮子不在,您做主把家给他们分分。”她顿了顿,又说:“你看冯婶子这情况,最好别让她看见王蛮子,这会搬最合适。”
颜红旗点点头,没就这个话题说什么,转向冯婶子,亲切的对着她笑,拍了下她图干枯的肩膀,“你好好的。”又对着何大雅说:“你辛苦了,好好照顾她。”
又招呼郝卫红,“一块走吧。”
郝卫红正因为颜红旗没有回答她,而忐忑,一听这话,立马跟在颜红旗后面,回了大队部办公室。
颜红旗说:“我原本的想法,是让王老蛮带着他的三个子女净身出户。个人的地个人带走。王老蛮折磨了冯婶子这么多年,必须得给她补偿。”
郝卫红瞪大眼睛,她从来不敢这么想,只觉能分粮食,分钱就已经顶不错了。
“还能这样吗?”郝卫红脱口而出。
“不过,我听了你和何大娘的提议,觉得倒是更适合,冯婶子这样的情况,还是得有人在旁边引导着为好,何大娘这个人……”颜红旗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她这人骂人虽脏,但思想观念却很对她的脾气。
冯婶子跟她在一块没几天,就恢复成
这样,继续跟她在一起,对冯婶子好处多多。
郝卫红有些后悔,要是自己不提议,冯婶子能得到更多。
“不过,房子给王老蛮留下了,就得让他出些赡养费。”
郝卫红刚升起来的后悔立刻就消了下去,就知道颜书记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第48章 保障
很快,张凤军估算出了王老蛮家里可能有的存款,他们之前卖蘑菇和木耳赚了三十五块钱,加上陆续卖到收购站的,王老蛮手里至少有五十元。
张凤军带人盘点了王老蛮家里的存粮,距离粮食下来,还得有2个来月,不能把那父子三人饿死,还得给他们留够粮食。
等到王老蛮父子两个晒得黑瘦,精神萎靡地趁着天黑,躲避着村人,回到家里,却发现东屋里头空荡荡的,柜子、铺盖、炕席,洗脸盆全没了,再仔细一看,外屋的锅碗瓢盆也没有了,还有小屋里的锄头、镐头、筐子也都不见了,就像是被人洗劫了一般。
两人心惊,手脚直冒冷汗。
王三丫可算是等到靠山来了,扑到父亲和大哥身边,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给她妈告状。却没敢说分家的命令是颜书记下的,东西是赵树明带着凶神恶煞的民兵们搬走的。
王老蛮一听,脑子都快要炸了。这些天他去出民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人都针对他,但凡有苦活、累活,指定得让他去干,把他累得苦不堪言,每天晚上都发狠,回去一定要整死那个女人!
以后不能再让她游街了,自己的乐趣也就没了,就没必要再留着她吃闲饭。她是个废人了,好对付得很,不让她吃饭,不让睡觉,不让喝水、上厕所,用不了几天就能把人折腾死!
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女人,还想逃出他的手掌心,没门!
他不忍心责怪自己两个年纪还不大的子女,挥手叫上大儿子,“那是你们的妈,那是咱们家的东西,走,去把人和东西都带回来!”
王大蛮子毕竟年轻,从来没干过那么重的活,把他累得脱了好几层皮,好不容易回家了,他什么都不想干,只想躺着休息。他的头脑很麻木,也不像父亲那么愤怒。
但父亲都叫了,他也只能着去,心里头暗怪那女人傻都傻了,还闹出这么多的事来,真是不让人消停,也不知道她怎么还有脸活着。
他都二十多岁了还打光棍还不是因为她,她光身子游街的事儿,四邻八村谁不知道?名声臭大街了,一提他就是“光腚满街跑那妇女”的儿子。要想娶媳妇,只好找外地的,可是托了爱保媒拉纤的大娘,礼送了好几回,就是拖着不给他介绍,说是没有合适的。
都怪那个女人,非要惹父亲生气,要是父亲不生气,就不会惩罚她了,也就不会到处丢人,影响他的婚姻了。
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早点死,对谁都好。
忽然,他四处寻找着,问小妹,“老二哪儿去了,这么晚都不回家?”
王三丫这才想起,要给老二告状的事儿,撇撇嘴巴说,“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这几天他就吃饭的时候回来。爸,我跟你说,二哥说你丢人,他说不想有你们这样的爹妈!”
王老蛮游街的时候,王大蛮子和王三丫都亲眼去看,事情发生后,王大蛮子就去出民工了。为了防止偷懒,将他们这些民工都打散了,没按照村队的方式分组,组里头的其他人,他都不认识,自然也就没有闲言碎语。
而王三丫整天猫在家里,极少出门,也就听不见那些嘲笑王老蛮的话。
只有王二蛮子,不光看见了王老蛮光腚游街的场景,每次外出,都会被人因着这件事而嘲笑。以前,他因着她妈光腚游街的事情被嘲笑,因此讨厌记恨他的母亲,现在,他同样记恨起父亲,怨恨自己生在这个家庭,有这样的爸妈,恨不能他们都早早死了,自己才能清净,连带着,也不爱回这个家。
王老蛮一听这话,火冒三丈,自己多疼这个儿子啊,他居然这么没良心,怨恨起自己这个生他养他的父亲来了!
却从来没想过,自己看见三个孩子厌憎妻子时,他心里头是多么的舒畅得意。
见王老蛮的注意力被转移,王大蛮子趁机说,“今天太晚了,还是别过去了吧,咱们出去找找老二?”
“不找,找他做什么,死在外面算了!”说着,他朝门口走去,他想的是,趁着天黑,把东西全都拿回来,否则,白天人多眼杂,被人看见了,再把大队部的人给招来。
想起颜红旗、赵树明那些人,王老蛮就打心眼里头发怵。
他现在都还记得游街时的感受,生不如死!也幸好这些天去出了民工,整天累得要死要活,根本就没空想这些事儿,每天睁开眼睛干活,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缓了这么多天,虽然还是不敢大白天的进村,但羞耻感已经消散了不少。
见王老蛮执意要去,王大蛮子也只好跟上,要说家里这三个子女里头,谁最听王老蛮的话,那肯定是老大,他可是王老蛮亲手教育出来的,最是跟他一条心。
父子三人摸着黑,从河坊沟村来到六道沟门,到了冯婶子现在住的地方。大门从里面插着,偏偏还是土围墙,还有些高,王老蛮试了试,跳不进去,就只能敲门。
他知道隔壁住的是何大雅,也知道这个老太婆不好惹,更是从王三丫头口中得知这老太婆欺负了她,嘴巴厉害得很,什么脏的臭的下三滥的都敢说,就愈加忌惮,敲门声也不敢太大。
院里面始终没动静。
王老蛮退出来,让王大蛮子站到前面去,说:“你来敲门,万一旁边的老太婆问是谁,你就说是来看你妈的。”
儿子来看妈,天经地义,那老太婆说不出啥来。
王大蛮子身体疲惫,困得不行,恨不能站着就能睡觉,实在不想动弹,但也没办法,用了点力气,木门被敲得“咚咚”响。
院子里头似乎传来了动静,王大蛮子停手听了听,又在王老蛮的催促下继续敲。
很快,一声怒吼传过来,“哪个王八羔子半夜敲门,敲这么急,报丧呢!”
王三丫头,浑身一颤,拔腿就跑,跑出去两步,才想着叫上自己的父亲和大哥,“是何大雅那个老妖婆!快跑!”
王老蛮不想走,现在走了,他得要回自己的东西,嘴硬着,“不就是个棺材瓤子嘛,我一拳打死她!”
一个死老太婆,就是嘴巴脏点,能有多厉害,骂几句又不会死人,看是她嘴硬还是自己的拳头硬!
王三丫头却是着急,“她万一喊出来,把民兵喊来就惨了!”
王大蛮子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也跟着劝,“三丫说得有道理。”
王老蛮犹豫着。
忽然听见院子里头传来门插棍打开的声音,王老蛮拔腿就跑。
三人一起跑回了家,插好门后蹲在门口喘粗气。
王老蛮半宿没睡好,早晨起来,想洗脸吧,洗脸盆子没了,想做饭吧,只剩下一个砂锅了,掀开炕柜一看,少了一半的粮食,只好抓把小米熬粥。王大蛮子赖在床上不起来,王老蛮就用家中仅剩的一个破碗,跟王丫头轮流吃饭。
做饭用的水还是三丫头去邻居家借的,因为家里的水缸也被搬走了。
王老蛮不停咒骂着冯婶子,还有何大雅。
想那何大雅,以前不过就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孤老太婆,颜书记来了,她可是得了意了!他当然知道颜红旗才是罪魁,可他想到对方一把将自己背心扯碎,下令把自己扒光的样子就觉身上打寒颤,他惧怕对方,连咒骂都不敢。
才放下碗,就有个民兵进了院子,撂了一句:“告诉你一声,上午去趟大队部,书记找你有事。”
“找我啥事啊?”王老蛮追到门口,退了回来。
虽然不情不愿,但王老蛮还是出了门。料想这个时间,大街上人应该是不多的,不料,刚走没几步,就有
一群五六岁的孩子疯跑过来,笑嘻嘻地围着王老蛮转圈,拍着巴掌齐声喊道:“王老蛮,露屁蛋儿,尿尿的地方一小点儿。”
王老蛮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朝着孩子们呲着牙,伸出两只手就抓过去,“□□崽子,敢给我编顺口溜,我弄死你们!”
孩子们哪里会在原地等着他来抓?尖叫着嬉笑,四散而逃,王老蛮一个都抓不住。
“老蛮子,你这是干嘛呢?”一个跟王老蛮差不多的村门在家门剔着牙歪着肩膀瞧着他。
王老蛮实在挤不出同以往一般和气中带着憨厚的笑,只能假装没听见,捂住脸急匆匆往大队部跑。
在大队部门口,碰见了新上任的贫协主席牛德仁。两人不是同一小队的,交往不多,但见面也会打声招呼,对于牛德仁摇身一变,成了队上三号人物的事儿,他在背地里也没少羡慕、嫉妒,诅咒对方。
这会儿却是如同见了亲人一般。因为不管是颜红旗还是刘良山,两人都是作风强硬的,也就这位牛德仁好说话一些。
“牛主席,书记找我来,是干啥啊?你说我给大队出趟民工回来,媳妇也没了,家也被搬空了,这……”
牛德仁语气很好,笑着说:“等会你就知道了,别着急。”
王老蛮见对方不接自己的茬,又忙说道:“主席,你是贫协主席,是咱贫下中农的领导,您老可得向着点我啊!”
牛德仁脸上露出不悦,说:“哪个贫下中农会让自己的媳妇脱光了出去游街?这明明就是地主老财整治人的手段!”
王老蛮倒抽了口冷气,这是要连成份都给他变了!王老蛮不敢再说什么,连连作揖,不敢再和牛德仁套近乎。心说,果然是颜红旗选上来的人,一个以前穷得尿血,见人矮三分的老好人,也变得这么缺德。自己不过就是想让他帮着说说好话,他不同意就不同意呗,还这么威胁自己,真是太吓人了!
王老蛮缩着肩膀进了会议室。
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颜红旗、刘良山、郝红梅、赵树明等都在,还有个意外的人,就是何大雅。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
赵树明:“站那干什么,赶快进来,都等你半天了!”
王老蛮赶紧溜边进来,也不敢跟领导们靠得太近,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了。
主位上坐的是郝卫红,颜红旗反而坐在她旁边。
郝卫红清清嗓子开口,“双方都到齐了,咱们开始吧。”她又专门解释了下,“何大娘是代表冯婶子来的。”
王老蛮往何大雅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她就代表冯婶子了?她是谁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怎么就代表自己媳妇了!
可惜,心里头的声音冲到嗓子眼,就又给咽了下去。要是这里只有郝卫红自己,他就说出来了,可是颜红旗、赵树明都在,他不敢。
“今天叫你过来,是为着你和冯婶子离婚分家的事情。你和冯婶子是建国前结的婚,五十年代的时候,你们也没有按照要求去当时的顺昌人民政府领取结婚证,所以,现在你和冯婶子没有婚姻关系,只能算是同居关系。
“杨木大队革委会根据冯同志本人的意愿,还有你在同居过程中对冯同志的虐待,批准你们解除同居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郝卫红的话,一句接一句的,听得王老蛮耳朵嗡嗡作响。他舔舔嘴唇,刚要说话,就碰上赵树明一直盯着他的目光,刚攒起来的胆气立刻就散了。
“由于你在同居过程中,对冯同志的身体和精神上的虐待,大队革委会决定,将家庭所有财产判给冯同志。”
郝卫红说完,就停住了。
那些东西本就已经都被搬走了,大不了再一点点置办,这话对王老蛮的冲击倒是没那么大。
但紧接着的一句话却让王老蛮毛了。
“王老蛮同志,请将你身上带着的,所有家庭钱财交出来吧。”
王老蛮下意识捂住下腹部,惊恐地瞪着郝卫红。
赵树明二话不说站起来,问他,“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脱光了拿出来。”
王老蛮身上一阵阵发麻发凉,又想起了那天被扒光时的情景,暑热的天气中,出了一身冷汗。
惊吓之余,脑子却还有空闲想着:他们是怎么知道钱藏在了裤衩子上的口袋里的呢?
裤衩上的口袋是他去出民工的前一晚连夜缝的,一去这么久,他肯定是不放心把钱留在家里的。可是这事儿,除了那个傻了的冯婶子,谁也不知道啊,难道是那个傻子说的?
他脑袋里头百转千回,但实际上,也不过就几秒钟的时间,赵树明怎么肯给他犹豫的时间?
再次逼迫道,“你要是不拿,我可要动手了。”
说是这么说,谁愿意碰他那脏兮兮的,泛着恶臭的裤衩子?就是吓唬他罢了。
王老蛮不知道他在裤衩子里藏钱的事儿是怎么暴露的,赵树明却是再清楚不过。那天,他跟张凤军几人一起清理王家财产的时候,连耗子洞都找了,愣是一分钱没找到,就猜到是被这老小子带在身上了,后来听一块出民工的人说,王老蛮老是捂着下腹部,那就破了案了,钱肯定藏在裤衩子上了。
乡下人出远门,带钱多的话,经常这么干。
这里一共63块钱,那些零毛零分的,都被他给几个孩子分了。
这可是他攒了好些年才攒出来的,怎么可能给那个傻子?
可是赵树明咄咄逼人,他相信,如果自己不主动拿出来,他真敢过来扒裤子。
他被扒过一次,实在不想再承受那样的侮辱了。
又犹豫了一会儿,王老蛮终于不情不愿地动手,借着桌子的遮掩,将腰上系着的布绳腰带解开,露出里面看不出颜色的裤衩子。正前方缝了个口袋,只在上面留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钱就团成一个卷卡在里面,即便是跑、跳或是躺着,那钱也不会掉出来。
王老蛮就有些费力地往出掏钱。
赵树明等得不耐烦,催促道:“你别想着磨蹭,你要是再不把钱拿出来,我就帮你把裤衩子撕下来!”
对虎视眈眈的赵树明,王老蛮没办法,只好将那卷钱拿出来,心里头滴血一般,后悔着,当时不应该把钱都藏在这里的,应该分成好几个地方藏,这下被人一锅端了。
赵树明有些嫌弃地把那一卷钱拿在手里,转交给张凤军。
张凤军倒是不嫌弃,本来想粘吐沫数钱的,顿了一下后,从自己的茶缸子里倒出一点水在桌子上,用手指头蘸着那水,润湿了,一张一张数起来。
这么多年不碰钱了,但年轻时候学的点钱功夫还在,他数得很快。不多一会儿报出个数字:“一共是63块。”
郝卫红看了眼颜红旗,不知道这钱是不是直接发给冯婶子,可冯婶子那情况……
颜红旗这才开口:“这钱由大队部监管,等冯婶子神智恢复了,再交给她本人。这期间,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何大娘可以到张凤军这里说明事由,替她支取。”
何大娘点点头,这样也好,让她保管这些钱,她怕自己失了本心,起了坏心思。
颜红旗转向张凤军,吩咐道:“张会计,你帮着保管这笔钱,单独做账目。”
张凤军满口答应着,将钱收了起来。
郝卫红心说,还得是颜书记,考虑得真周到啊!
钱,弄回来了,接下来就得说赡养的事情了。
郝卫红清清嗓子开口,“王老蛮,由于你虐待冯婶子,才导致她神志不清,失去了劳动能力,所以,虽然离婚了,你还得养活冯婶子。”
啥?还没完?王老蛮不敢信。
“还有就是,你家的房子,本应该补偿给冯婶子的,不过考虑到如果给了冯婶子,你们一家人就没地方住了,所以房子给你们留下,但是,你们要折合成粮食,给冯婶子。”
就没有这么欺负人的,这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啊!
王老蛮哭了,嚎啕大哭,把光腚游街受到的屈辱,出民工时受的大累,财物全失的剜心之痛,全都哭了出来。
颜红旗挠挠耳朵,心里头一丝波澜都不起,甚至觉得很吵闹。郝卫红是双眼冒光,那呜呜的哀痛哭声,听见她的耳中,就仿佛是美妙的音乐,赵树明则是一脸的嫌弃不耐,至于在场的其他人,有没有同情王老蛮的,不知道,反正没人劝他。
哭了一会儿,王老蛮又开始闹腾起来,又是拍桌子,又是捶胸口,更是躺倒在地打滚儿,说自己活不下去了,要死要活的。
颜红旗这下明白老蛮这个名字是咋来的了,小时候叫小蛮(一声),长大了叫蛮子,等老了就成了老蛮。
蛮是本地俗语,形容一个人无赖、不讲理。
“问问他想怎么死,上吊还是跳河还是抹脖子,快着点,他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粮食。”颜红旗终于不耐烦了。
一听这话,赵树明就笑了起来,朝着地上打滚的老蛮说,“听见了没,你想咋死,上吊我给你找绳,跳河我把你送过去,抹脖子我给你找刀,你选一样。”
王老蛮一骨碌爬起来,抹了把眼泪站起,坐到椅子上,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才不死,便宜了那娘们!你们想让我咋养她?”
“你每年给冯婶子五百斤粗粮,玉米、高粱都行,一百斤细粮,小米、大黄米、糜子米、荞麦都行。补给冯婶子的房钱,就用帮她种自留地顶了。你别想着偷懒,到时候小队长负责监督你。每年再给上冯婶子二十四块钱,让她买个油盐酱醋啥的。”
这是大队部干部们提前商量好的,一边倒地偏向了冯婶子。
冯婶子本身就有人口粮,再加上王老蛮每年给的粮食,还有帮种的自留地,一个人能过上很不错的日子了。
王老蛮眼前一黑又一黑,这是在剜他的心,割他的肉啊!可能怎么办呢?所有手段用尽了,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以死相逼人家也不怕,他彻底蔫吧了,像是霜冻的菜叶子,很快在一式两份的分家协议上签字按手印。
一式两份的协议,一份给王老蛮,另一份在大队部里留存。
在对于王老蛮的处置是,颜红旗是有考虑的,王老蛮这样的情况,即便是将他送去公社公安特派员那里,也就是劳教几天,教育一下,意义不大,王老蛮这样的人是不会因此认识到自己错误的。倒不如让他看着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吃到冯婶子嘴里、赚的钱装进冯婶子口袋,看着对方一天比一天过得更好。
第49章 郝主任的家事
事情办完后,颜红旗把郝卫红叫到自己办公室。
“你这两天是有什么事和我说吗,说吧。”
郝卫红的异样,颜红旗早就发现了,从她对冯婶子的事情异常上心,当成了自己事情一样出钱出力开始,再到老是往自己身边凑,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在向颜红旗诉说她的意图。
郝卫红忐忑的心略微放松,她以为颜书记单独叫自己过来是为着妇女主任这个职位的事情。自从赵广汉的人都像是钉子一般,一个个被拔掉,就剩下她后,那种随时会被撸掉的危机感始终伴随着她,挥之不去。
她不想失去这个职位,倒不是因为想当官,而是因为有个干部身份能让婆婆有所忌惮,不敢做得太过分,尤其是赵广汉、钱有理都成了普通社员后。
她一直很同情冯婶子,虽然遭遇不大相同,但同样受人迫害,同病相怜。她能从冯婶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时候,她会觉得,冯婶子今天,就是她的明天。她想,也许未来的某一天,在被逼得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会点一把火,把那家人连同自己都烧死,落个干干净净。
冯婶子的事情发生后,她看见颜红旗是怎么给对方撑腰,惩治王老蛮的,她心里头燃起了熊熊烈火,烧得她日夜不宁。
每次见到颜红旗,都想要向她求助,说出自己的事情,让颜书记帮帮自己,她也想好好活下去。她说是妇女主任,也就外人看着光鲜,她和冯婶子、何大娘一样,也是个没有娘家可回,没人可以依靠的普通农村妇女。
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又被咽了回去。她感觉到深深的自卑,自己的那些事儿太脏了,怕说出来污了颜书记的耳朵。
每次,鼓起了勇气,却又缩了回去,如此再三,她就更加开不了口了。
没想到,颜书记看出了她的异样。
郝卫红张了张嘴巴,“我,我……”
她心里头纠结,不想放弃这次机会,却又觉难以启齿。
颜红旗示意她坐下,帮着倒了杯水,“说吧,如果你的要求合理,我会帮你的。”
到目前为止,颜红旗都没有说一定要撤销郝卫红妇女主任的职位,一来她没什么劣迹,二来她是村中已婚妇女中为数不多的初中生,各方面素质都比其他的女同志强些,比较合当妇女领导。
颜红旗想着,再观察观察,看看有没有培养价值。所以冯婶子这件事情,就放手让她去做了,到目前为止,她的作为都比较令颜红旗满意。
看着她整天往自己身边凑,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挺让难受的,总有种痰堵在喉咙里的不畅快感,索性就问了出来。
郝卫红情知颜红旗给了这次机会,她要是不抓住,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这才缓缓开口。
“我公婆,原本最疼爱我丈夫这个大儿子,分家的时候,也是把我小叔子他们分出去,跟我们一块过。我丈夫被牛踩了,瘫在床上后,最开始那三个月,我婆婆照顾得还挺精心的,可是几个月后,他们知道我丈夫不可能好起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肯再照顾他,还言语刻薄,骂我丈夫怎么不当时被踩死。后来,更是连边都不着,我们那屋都不肯进了。”
“再后来,就盯上了我,嫌弃我,说我不会生孩子,没给和平留个种。”
郝卫红说完这些,咬了咬嘴唇。快要说到最难以启齿的部分了,她犹豫了下,深吸一口气,还是说了出来。
“后来,后来,那个死老太婆就说,就说要……借种。”
后面两个字郝卫红实在有些说不出口,说得含含糊糊,颜红旗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郝卫红咬着牙,不得不清晰地又说了一遍,“借种。”
颜红旗两辈子都没听说过这个词,她和原身小姑娘的人生经历中,也从来没听说类似的事情,自然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就露出困惑的表情。
郝卫红难堪不已,但也知道颜红旗不可能刻意羞辱自己,便解释说:“我丈夫下身那玩意不好使了,不可能再让我怀孕了,我婆婆是想让别人跟我睡觉,往我肚子里种孩子。”
这句话终于说了出来,郝卫红一下子就轻松了,后面的话也就都顺畅地说出来,只是,不敢看颜红旗的表情,
“那个借种的人,就是我公公,钱有理。”
颜红旗挪动了下身体,这话,确实够惊人的!
“我一开始不乐意,什么手段我都用了,哀求、绝食,大闹……都没有用,最后,我,我还是,还是认了。我跟钱有理那个老菜帮子睡觉。”
郝卫红不知道哪里的勇气,忽然就急切盯住了颜红旗,想从她脸上找到鄙夷、不屑或者瞧不起的表情。
颜红旗的表情确实跟刚刚不一样了,却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而是……
郝卫红形容不出那种感觉,就是有些温情、柔软。这一刻的颜红旗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仿佛凌驾于众人之上,事不关己地俯瞰人间,而是多了一些亲切感。
要是以前,颜红旗大概无法体会到郝卫红的痛苦,但是见了冯婶子的样子,忽然就有些能够感受到了。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郝卫红的肩膀。
很轻,拍了两下就挪开了,但郝卫红却感受到了无尽的勇气。
她忽然就觉眼眶热,鼻子发酸,她忍了忍,将泪意憋回去,接着说:
“我被钱有理占了身体,心里头不甘,就想给自己弄点好处,正好,大队上的妇女主任空了下来,我要求钱有理给我到赵广汉那里走后门,我婆婆撒泼打滚的反对,钱有理还是把我弄成了妇女主任。”
“自从当了妇女主任,我在家里头才好过了些,而我,而我,就一直被钱有理那个糟老头子占便宜。我不乐意,可是没了钱
有理的庇护,我跟钱和平,都没有好日子过。”
“您来了杨木大队后,赵广汉和钱有理都失势了,那老婆子又开始作妖。”
“她还是逼我借种,这次是跟我小叔子。”
“我跟一直在跟他们斗争,他们不光逼迫我,言语刻薄,我不在家的时候还虐待我丈夫,我如果不在家,他一整天连口水连口饭都吃上。我无数次想,等哪天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郝卫红到底没把自己发狠的话说出来,摸了把眼泪,对着颜红旗笑了下,说:“我看见您帮着姜淑芝,帮着冯婶子,就想着,就想着,您能不能也帮帮我。”
郝卫红话说得断断续续,因着一边流眼泪一边说的,有些语句听不太清,但颜红旗没有打断,一直认真听着,听见郝卫红终于把自己的诉求说了出来,她点了下头,问:“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我想让您帮我做主,我要和那对老不死的分家!要是没人给我撑腰,我就是死了,这个家也分不成,我从那个家里一跟柴禾,一双筷子,一个碗都带不出去。”
“那死老太婆跟赵广汉去世的媳妇儿是表姐妹,她有好几个兄弟,还有好几个侄子都在本村,势力很大,您没来杨木大队的时候,赵广汉也向着他们。”
颜红旗有些诧异,诧异于郝卫红的要求如此简单。她问道:“你想怎么分家?”
郝卫红嗓子发干,咽了两口吐沫才把嘴里头的干燥之意咽下去,说:“我想要房子,想要钱,想要把该分给我们的地给我们。”
这要求不过分,父子分家本就应该分这些的。但对于郝卫红这个势单力孤的人来说,凭着自己和瘫在炕上的丈夫,不足以和公婆两个家族作斗争,更不可能争取到财产,所以,才来找自己帮忙。
“你,不打算让你的公公婆婆付出代价吗?”颜红旗问。
郝卫红苦笑一下,说:“当然想了,做梦都想,可是,如果能跟他们分家,过我自己的日子,我宁愿放弃那些仇恨。再说了,我以什么名义让他们付出代价?说到底,借种的事儿最后是我自己同意了的,这事儿传出去,人们不会指责我老公公老婆婆,只会说是我跟老公公搞破鞋,他们没事,我的名声就彻底毁了,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要是名声毁了,我也活不下去。”
颜红旗到杨木大队这么久了,对于当地人民的民风、所思所想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虽然不能设身处地理解郝卫红的痛苦,但她愿意帮助所有勇于自救的人。
郝卫红夫妻两个约定俗成是要给公婆养老一块过日子的,要想分家,得有正当理由。
颜红旗思考了一下,问:“你说,你婆婆虐待你丈夫?”
郝卫红:“是,她整天在家里打鸡骂狗,摔摔打打,想让我丈夫钱和平早点去死,我要是不在家,她一口水,一口饭,都不肯给他吃,恨不得他早些死了才好。钱和平每天都生不如死,要不是怕他死了之后,我在那个家里的日子更难过,他早就不想活了。”
他还活着,他的舅舅们,兄弟们,就还会顾念他,他要是死了,那些亲戚们,就一边倒地偏向那老太婆了。
颜红旗点点头,如此这般跟郝卫红商量了好一会儿。
郝卫红脸上逐渐露出笑容来。
离开的时候,郝卫红昂首挺胸、通红的双眼目光灼灼,好似个女战士一般,走出了雄赳赳的步伐。
晚上,姜淑芝给送了些焯过水的苦力芽来,这东西长在深山里,是杨木大队社员们比较喜欢吃的野菜之一,用大酱一拌,放点葱末,吃起来很苦,但是如果吃完之后再喝口水的话,就是甜的。
最适合配苦力芽的饭是小米粥,吃口苦力芽再喝口稀溜溜的小米粥,那甜甜的滋味,绝了!
除了凉拌苦力芽,罗满霞还做了白糖拌西红柿,还有腊肉炖豆角,还做了一份清炒茼蒿,主食是糜子面豆包。
苍阔和高卫星也留下来吃饭。
两人最近跟知青们一起研究挖鱼塘和弄野菜厂的事情。
这两件事情发展得都不顺利。想象中的办厂、挖鱼塘,流程知道了,技术学会了,买家也有了,但实际想要做的时候,却没那么容易。
就拿野菜厂的来说,大家构想的是,像腌咸菜那样,把弄好的野菜装进一个大坛子里,一个坛子装上几十斤的野菜,在商店或者供销社里零卖。
可后来,实地考察才发现,如果经常开盖子,让坛子里的野菜和空气接触的话,十分不利于野菜的保存,容易长白花,长了白花后,味道就变了,里面的野菜会很快腐败下去。而且,售卖之时,汤汤水水的,既不好称重,顾客也不太好带走。
而公社的野菜厂,则是斥巨资购买了一套封罐设备,将处理好的野菜直接装罐,排气、密封、杀菌,一条龙。卖价虽然算不上亲民,但好运输,好储藏,只要不开包装,就坏不了。
可杨木大队账面几次卖山货的钱,总共加起来,才不到三千块钱。
只一套封罐设备就能把大队上账面上的所有钱都花光,好不容易攒下这么点家当,谁都不可能同意都投在野菜厂这种季节性特别强,利润不够高的产业上。
再说鱼塘。
杨木大队的冬天,最冷的时候可以到零下二十度左右,在寒冷的冬天里,想要让鱼不被冻死,继续存活,就得深挖坑,定期砸开冰面,投喂鱼食。
深挖坑,是个大工程,鱼食也是一笔不小的投入。所以,最经济的做法是初春的时候投入鱼苗,入冬之前捕捞出来,一次性的售卖,如果想要陆陆续续给商店提供鲜鱼,很难做到。
还是他们这些人太年轻,没有经验,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几名年轻人也很愧疚,觉得大队送了自己去参观野菜制作,学习养鱼技术,给出车费,补贴食宿,到头来,却都办不成,大受打击,十分沮丧。
苍阔和高卫星两人在知青点里安慰着大家,便想着过来和颜红旗商量着,看看还有没有技术难度更低的,投入更小的副业,赚多少钱且不说,起码先恢复恢复年轻人的信心。
颜红旗也有点挫败感。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后,一直顺风顺水的,还是头一回干不成事儿,不过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好在,还有香香甜甜的小米粥,还有各种新鲜美味的蔬菜可以抚慰她的心。
一餐饭吃完,决定还是用最爱用,也最管用的那招,让高卫星回趟县城,找他老子帮忙,看能不能安排高人,帮着杨木大队指点迷津。
隔天,高卫星就带着颜红旗几人的亲切期盼,瞪着自行车回了城。
就在身负重担的高卫星,一刻不敢懈怠,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奔驰在乡间土里上的时候,一个妇女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大院部办公室。
这名妇女叫柳小凤,全大队知名,只因她太邋遢了,那头发,比神智不清的冯婶子还要脏乱,打成油腻腻的缕,上面满是白点,不是头皮屑,而是虱子的幼虫,虮子,就附着在头发丝上,离得稍微近些,就能看见黑色的,芝麻大小的虱子在上面自由地攀爬。
盛夏里,她依旧穿着长袖褂子,衣服油亮,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尤其是两只袖子,竟然还带了两只套袖,而套袖已经和衣服粘黏成一体,一动起来,刷拉作响。
颜红旗还头一次见这么埋汰的人,了解后才知道,她家里头不穷,男人很能干,就是纯粹的懒。
颜红旗在办公室里就见到她进了院子,就觉得头皮直痒,连忙走了出来。
“颜书记,你快去看看吧,郝主任和她婆婆打起来了,那恶婆婆快要把她打死了!”
整个六道沟门村的妇女们,没有一个不嫌弃她的,不跟她一块聊天做针线,更不会约她一起上山,甚至去她家逛门的都没有,就只有妇女主任郝卫红对她和颜悦色的,见面就跟她聊一聊,劝她洗洗
脸、换换衣服啥的。
她虽然不听,但挺喜欢郝卫红的,觉得她是个好人。
她家距离郝主任家不远,经常能听见从郝卫红家传来的正常声,只是今天的声音格外激烈,她怕郝卫红吃亏,赶紧跑过来看。
却见郝主任和她公婆面对面对峙着,激动得浑身直打哆嗦显见是受了大委屈
郝主任看见了她,就大声喊着,让她来大队叫颜书记,她答应一声,扭头撒丫子就往过跑,鞋都跑丢了。
柳小凤大口喘气汇报情况的同时,小动作不断,蹭了蹭黑黢黢的脚丫子,又挠了挠脑袋,发现指甲缝里挠下来一只虱子,便用两个大拇手指盖对在一起,将虱子擦去,再在裤子上蹭去血迹。
颜红旗胃里头有些犯恶心,连忙将柳小凤打发走了,自己加快脚步,奔向郝卫红家,柳小凤没了鞋走不快,几步就被颜红旗超过了。
路上,她看见了柳小凤丢下的那只鞋,隔了好远,都似乎能闻到一股子臭味,家作的千层底布鞋,大脚趾头出顶出个大窟窿,后脚跟被踩平了,也是黑黢黢、油亮亮。
颜红旗连忙绕着走,心想着,这个柳小凤必须整治一下了,这已经不是个人卫生问题了,还影响到了他人健康,甚至影响了杨木大队的整体形象。
忽然,她觉得头上很痒,好像有小虫在上面爬似的,连忙抬手去摸,当然什么都摸到,但就是觉得心里头膈应得慌,这是因为柳小凤,产生心理阴影了。
刚走出没多远,就听见了吵吵嚷嚷的声音,越往郝卫红家走,声音越大。
“书记来了,书记来了,快往边上让让。”有眼尖的发现了她,老远就给她让路。
颜红旗穿过人群走过去,就见郝卫红头发蓬乱,鼻血直流,颓然地坐在院子中,不停地摸着眼泪,旁边有两名女同志陪着、劝着。
和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她不远处的婆婆,钱老太,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仰着下巴,双手叉腰,不停抖腿,像个斗胜的公鸡。
她身边,也站着两位妇女,扎着手,随时防备她出手伤人的样子。
钱老太发现了颜红旗,连忙放下双臂,腿也不抖了,头也低了下来,迎上来,笑着说:“哎呀,我们家里头的一点小事,还惊动了书记,真是罪过罪过。”
颜红旗没搭理她,从她身边走过,问郝卫红身边的一个名叫何桂娟的妇女,“这是怎么了?”
何桂娟家和郝卫红家之间隔了一条一米来宽的巷子,是距离最近的邻居,生了三个孩子,只有老大一个姑娘养活立住了,下面两个都是男孩,都是养到一岁就死了。子女上的不如意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女人要大上十来岁,旁边站着的,就是她的大女儿,赵林月。
赵林月是大队上为数不多,拥有初中学历的女孩,现在是杨木大队公社小学的老师,是那次选拔考试的第二名,一个没有教学经验的姑娘,比张凤军那个有教学经验的二小子面试成绩还好。
自从闺女当上了大队老师,何桂娟的精神面貌也好了起来,在杨木大队妇女里的地位直线上升。她往大队部宿舍送过几次野菜,罗满霞跟她礼尚往来,有时候会在颜红旗面前说起她。
知道她和郝卫红关系很好。
“颜书记,我家住的近,我全部都听见了,我跟您讲讲哈,保证半点不掺假。是这样的,郝主任去了自留地干活,回来就发现和平半边身体啷当在炕上,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了,给她吓了一跳,这要是头冲下张下去,人就得给摔完了。问了才知道,和平不小心把郝主任给他放在炕上当午饭的窝头弄到了地上。他想叫他妈帮他捡一下,可他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妈躲在屋里,就是不过来。和平怕那窝头被耗子给吃了,就想着自己去够,结果,就成这样了。”
“郝主任回来,一看这情况,就受不了了,跟钱老太说,不用你们伺候和平,就在我不在家的时候帮着端了个饭,端个水都不行吗?钱和平可是你们的亲生儿子啊,你们为什么对他这么狠!钱老太啥时候受过委屈,就张开大嘴,先骂钱和平不应该再活着,就应该嘎嘣死喽,又骂郝主任个小辈反了天,敢说她,骂着骂着,还动起手来,这不,就把郝主任打成这样了。”
何桂娟的话,说是不掺假,说的也确实是真实情况,但谁都听得出来,她是向着郝卫红的。
第50章 分家
钱老太是精明人,自然听出来了,急忙辩解,“颜书记,你别听她的,她那人好个是非,又给老大媳妇关系好。我们婆媳两个就是闹了点小矛盾,我也不是咒儿子早死,就是口头语说惯了,我这人嘴不好,我也不是打人,就是教育下自己的媳妇。都是小事,值不当什么,颜书记您进屋头坐坐去,喝点水。”
颜红旗淡淡看她一眼。
郝卫红猛然从地上站起来,擦擦眼泪,无限委屈地喊道:“颜书记,我和钱和平在这个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要是在待下去,钱和平早晚得被折磨死!”
“我得去上工、得上山采野菜,我得养活和平。和平自己在家,连口水都喝不上,饭都吃不上,整天在屎尿坑是腻着,我老婆婆嫌弃和平腌臜,连我们屋门都不肯进,还整天摔摔打打,咒骂他早死。”
“为了能让钱和平多活几年,过上点舒心的日子,我一直憋着,忍着,可我们这样,也没换来我婆婆的号,昨天,和平差点就没了啊!”
郝卫红一边哭嚎,一边口齿清晰地把昨天钱和平的惨状十分清楚地描述了一遍。字字句句,如诉如泣,听得人心里头一阵阵心酸。
钱老太脸色尴尬,干巴巴地辩解着:“不是这么回事,不是的。”
但没人听她的。
其实,她对钱和平不好的事情,整个杨木大队的人都知道,但私底下传播和被摆到明面上来说,性质完全不一样。
她感觉到,无数双谴责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让她又羞又恼,浑身不得劲。
“……颜书记,为了和平能多活几年,我想请您做主,我要和钱和平分家单过!”郝卫红铺垫之后,态度坚决地把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分家?不行,老二老三都是结婚的时候就出去单过的,你跟和平是要给我们养老的,你们分出去,那谁给我们养老?”
钱老太当然知道郝卫红想分家,说了得有百八十次了,但她怎么可能放郝卫红走?她转向颜红旗,说:“颜书记,我知道您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可这是我们的家务事,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拉屎放屁是不是,郝卫红把您叫来,就是把您当成排头兵用的,指着您帮她冲锋陷阵呢。今儿是我们家对不住您了,今儿您先回去,改天我带着郝卫红当面给您赔礼道歉,行不行。”
颜红旗都听笑了,这钱老太,还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她似笑非笑地盯住钱老太,钱老太心虚躲闪,气势越来越弱,不敢看她。
郝卫红:“妈你管虐待叫拉屎放屁?你还安排起书记来了!颜书记,您别和我婆婆一般见识,她是我们家里头的土皇帝,谁都得听她的,就觉得整个大队她都能做主了!”
婆媳两个就又吵吵起来。
何桂娟母女两个在一边劝着。
忽地,那位钱老太朝着颜红旗喊道:“颜书记,你可别看郝卫红表面对你恭恭敬敬的,在家里可没少说您的坏话,没少骂你,她可是赵广汉提拔起来的,你可不能帮着这样的人………”
郝卫红急了,连忙辩解,“我没有,我没有说你坏话!”她就知道,钱老太那个人的无耻程度,远远超过自己的了解,但这样的谎言,她着实没法辩解,“我即便是说坏话,也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儿说啊!她就是胡编乱造。”
这倒是句实在话。
何桂娟母女两个也是帮着着急,一个说郝卫红经常在她面前夸颜书记,一个说郝婶子经常鼓
励她要向颜书记学习。
搞得颜红旗有些哭笑不得,四下里看了看,问:“钱有理去哪里了?”钱有理是户主,分家这么大的事儿,必须在场的。
就有个社员说:“我看见他在小河边上坐着呢,书记我帮你找人去。”
立时,有不止一条人影窜了出去。
郝卫红心中忐忑,怯怯地又叫了一声,“颜书记”。
颜红旗转过头去,对她点了下头。
面容平和,显见是没有因为钱老太的那番话而生气。
对于钱老太的胡说八道,郝卫红虽然问心无愧,但也怕颜书记因此心生芥蒂,老天爷知道,虽然担心颜书记把自己的职位撤了,但并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什么问题,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以理解的,她一点都不讨厌颜红旗,甚至是喜欢的,崇敬的,在家里,老公公老婆婆说她坏话的时候,她经常帮着辩解。
这死老太婆,惯会颠倒黑白!
郝卫红知道颜红旗没有上钱老太的当,忐忑的心这才稍有松懈。
吸了一口气,连忙话题转移过来,接着说正事。她将刚刚说过的,诉说老太婆对丈夫虐待的话又重复一遍,还讲了几个具体的事例来说明。比如,把小米藏起来,不给钱和平吃,说是他快死的人了,吃了浪费粮食,比如小叔子家的孩子过来,不让往自己这屋来,说是怕沾了死人气……
这会儿,围观的社员越来越多了。倒也不是这边的动静大,而是很多人都在关注着颜书记的动向,见她脚步匆匆往这边走,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便也呼朋唤友地跟了来。
这些人中,有眼窝浅的妇女,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这世界上,有这样恨不得自己孩子早早死了的娘吗?那是她亲生的孩子,不是仇人啊!自从钱和平瘫了后,她只前三个月帮手照顾了一下,后来,她连西屋都不进,钱和平全都是我照顾的,就这样也不行!钱和平成了她的眼中钉、肉中刺,觉得他碍眼,就想让他早点去死!”
“砰,砰”
忽然,传来敲玻璃的声音。
颜红旗转头看去,便见一只枯瘦泛黄的手在拍打着西屋玻璃,紧接着,一张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脸庞在窗玻璃后面一闪而过。
再拍两声,再露一下脸,如此反复着。
他嘴里应该在说着什么,但听不清楚。
郝卫红连忙说:“是我丈夫,钱和平,他想出来,想说话。”
说着,她匆忙进了屋。
颜红旗想了想,到底没有也跟着进去,而是吩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不远处的赵树明几人,“进去帮帮忙,看能不能把人抬出来。”
不多一会儿,钱和平裹着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上半截身子,被搭在门板上,抬了出来。
看着已经脱了相,脸色灰黄的钱和平,颜红旗问:“你想说什么?”
钱和平脑袋底下垫了两个荞麦皮的枕头,这让他说话的时候,气息顺了不少。
他说:“颜书记,请你帮我做主,我要和父母分家!郝卫红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没有半句谎言,我的亲生母亲,就是希望我能早点死,好早点甩掉我这个累赘!”
钱和平这个亲生儿子现身说法,比郝卫红这个儿媳妇有力度多了。
钱有理是副大队长,郝卫红是妇女主任,一家两个官儿,普通社员觉得他家门槛高,不愿意来串门,再加上有钱老太这个惯爱瞧不起人的,还有个瘫痪病人,别人就更不愿意登门了,所以虽然社员们私底下知道些传言,但到底不能保真。
接着,他又用清晰的语言诉说着,“就在今天早上,她在外面喂鸡,边喂鸡边说,养个鸡还能下蛋,养个瘫子能干啥,就会吃喝拉撒,还不抵养猫养狗养耗子。要是有点自觉,嘎嘣死了得了,咋那么有脸活着呢?这样的话,她几乎每天都说,想起来就说,卫红在的时候还好些,她会护着我,她要是不在家,我的亲生母亲,恨不能拿把刀逼我自杀了!”
杨木大队的社员们向来是哪有热闹往哪里凑,有了热闹不会自己独享,还会呼朋唤友,有福同享。
这会儿,钱家的院子里已经占满了人。
钱和平的声音不大,为了听清楚他的话,大家都自觉收了声,等他一说完,“嗡嗡”的议论声随之而起。
看向钱老太的目光就很是不同了。这个老太太仗着自家和赵广汉是亲戚,钱有理又是副大队长,家里头兄弟侄子都肯给她撑腰出头,平时惯爱瞧不起人的,没想到,内里是这么个货色,能盼着亲生儿子早死,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得出来的。
钱老太有些慌了,连忙在人群里张望着,想要看到娘家人的身影,正好,有几个老爷们拨开人群正往里挤,她连忙朝着他们招手,“快来呀,我要被人欺负死了!”
来人正是她的一个叫金爱民兄弟带着几个侄子,往那里一站,不说人高马大吧,但也都是壮劳力,呼呼啦啦地味到钱老太身边,争先恐后问道,“姑,出什么事了?”
他们看看被抬出来的钱和平,又看看不远处站着的颜书记,一脸疑惑。
钱老太的眼泪就流下来,就要哭诉。
颜红旗不想听见这个老太太的声音,指着站在最前面的一位看了全程的社员,“你跟他们说说情况。”
这几人是钱老太的娘家人,乡下里,舅舅的地位很高,一般人家分家,也会找舅家人来当见证人。颜红旗对他们的态度无可无不可,他们不来,颜红旗不会去找他们,既然来了,就把事情说清楚。
那位社员口齿清楚,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看到事情挑重点讲了一遍,他也有自己的倾向,讲完后补充道:“你们当舅舅、表哥表弟的,也别光向着你们的妹妹、姑姑,外甥也是亲的,你们也得给他仗腰子,眼看着钱和平就活不下去了,我看,分开挺好!钱老太也不用整天看着碍眼的人,钱和平两口子也能喘口气。”
却不料,钱老太兄妹是一脉相承的,金爱民瞪了眼这位热心社员后,转脸就去训斥钱和平,“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妈怎么可能干这事,肯定是你说了什么惹你妈生气了,才说的气话。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妈就是嘴不好,心是好的。当初你结婚的时候就说好了,你和你媳妇跟老两口过,给他们养老送终,今儿却非要分家,是不想给他们养老了,小两口出去过逍遥日子了吗?就说,谁家小两口想抛下父母单过,老家儿能不生气,说几句气话不正常吗?”
这个好家伙还挺厉害,三五句话就把局势扭转了些。
钱和平气得大口喘气,想说话辩驳,却被一口吐沫呛住了,咳嗽不止,郝卫红忙着给对方揉胸,一时间,也顾不得说什么。
钱老太就得了意,又叉起腰来,高昂起下巴。
颜红旗笑了笑,而后摇摇头,往旁边站了站,让大家更清晰地看到月台之上的场景,说道:“钱和平咳嗽不止,他的妻子郝卫红着急照顾,连为自己辩解都顾不上,而这位亲妈和亲舅舅却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我不听别人怎么说,我只看别人怎么做。”
颜红旗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了。
金爱民想要帮着妹妹出头,他身后的年轻人却拉了他一把。
颜红旗:“既然你的娘家人不能站在公正的角度处理事情,那我这个大队书记就帮你们做主了。”
这时候,几名村民拉着钱有理跑了回来,把人往月台上一推,就跟其他人说:“好嘛,家里头出了这么大事,人老先生还在小河边趟浪水呢,我让他回来,他还不乐意,我们硬给拽回来的!”
钱有理表情有些尴尬,他就是不愿意面对家里头这些闹心事儿才躲出去的。从心眼里来说,他是向着郝卫红的,可郝卫红的要求却是分家单过,那他哪里能够同意。他也知道,老婆子起了心思,让郝卫红跟小儿子借种,他心里头也不愿意,舍不得,可要是能有个孩子,就能把郝卫红拴住喽,以后等和平还有老婆子一死,两人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块过日子。
索性,自己就不掺和,让老太婆和郝
卫红闹去。
可是却被人揪了回来,让他不得不面对。
他曾经当过副大队长不错,可一向是张广汉说什么是什么,从不自己考虑事情,更不会出头。
此时看见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头皮发麻,十分怵头。
钱老太狠狠瞥了钱有理一眼,说:“颜书记要替你主持分家,你怎么说?”
钱有理一惊,去叫他那几个人没好心眼子,故意没说分家的事,他只以为婆媳闹矛盾,惊动了颜红旗,却没想到,郝卫红不死心,竟然还想分家!
他怎么说,他当然是不同意啊,可是他往颜书记的方向瞥了瞥,却不敢说出来。颜书记多厉害啊,那是把赵广汉都给拉下来的人,万一惹她不高兴了,也把自己扒光了游街怎么办?
钱老太就知道钱有理是这个态度,狠狠往郝卫红的方向瞪了一眼。
郝卫红正和钱和平在一起,很难说她这一眼瞪的是谁。
自己家的老爷们不出头,钱老太就指望娘家兄弟了,可金爱民刚厉害了一回,就被儿子给拦住了。他想给妹妹出头,可也不得不考虑儿子们,他怕得罪了颜书记,以后自家子侄都出不了头,妹妹重要,儿子最重要。
最终憋出来一句,“这么凑合着在一块过,三天两头吵架,也不是个事儿,要不然,就听颜书记的吧。”
钱老太一听,心里头哇凉,她又在人群中搜寻其他兄弟还有另外两个儿子的身影,全都没看见,心知这么大的事情,惊动这么多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没来,肯定就是不愿意来。
一时间,钱老太心里头慌乱得不行,知道这个家是肯定得分了。
到底是横了几十年的人,钱老太很快就调整心情,她想,分家可以,但怎么分必须得自己说了算。
“行,我给颜书记面子,同意分家!但是,这个家是我和老头子的,房子是我们盖的,家业是我们赚下来的,钱和平和郝卫红你们两个吃我的喝我的,现在想拍拍屁股不管我们老两口,那我也成全你们,但是家里的东西,你们一块砖,一片瓦都不能带走。”
钱老太说得斩钉截铁,仿佛自己的话就是圣旨。
何桂娟听不下去了,扬着声音说:“钱家大娘,你这话说得亏心不?不说郝卫红这些的辛苦,就说前些年和平好的时候,可没少给家里头置办东西,也没少给家里赚工分,钱可都是交到你手里的,这座房子,至少有一多半是他盖起来,你啥东西也不给,让两口子光身出户,让两人以后怎么生活,你这是真不想让他们两口子活着啊!”
钱和平好的时候是啥样人,杨木大队的社员都知道,钱老太即便是睁着眼睛说实话,也没法反驳,只好干瞪眼。
颜红旗吩咐赵树明把张凤军等人叫来,还是按照之前帮冯婶子搬家的方式,清点财产。
只不过,郝卫红被迫害的事情没有办法公之于众,所以,也不能像是冯婶子那样,把王老蛮家都搬空作为补偿。
钱老太见颜红旗自顾自地干事,一下子慌乱起来。她也是想到了王老蛮子的下场,但自问没有把柄落在颜红旗手中,她应该是不敢明目张胆做什么的。
她虚张声势地朝着颜红旗喊:“颜书记,你是咱大队的书记,你可不能因为郝卫红是妇女主任,就偏帮她,我也是杨木大队的社员!家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是我跟老头子的,不给儿子、儿媳妇,是应当应分的吧,你要是想分给他们,就是说抢,就是强盗土匪!”
颜红旗向来不和这样的人做口舌之争,赵树明等人却听不下去了,“死老婆子,你指桑骂槐谁呢?闭上你的臭嘴,小心我抽你丫挺的。你个良心被狗叼去的老嘎嘣,虎毒还不食子呢,敢污蔑颜书记是土匪,我看你是想带枷板!”
钱老太其中一个侄子就是民兵排的,连忙拉了钱老太,不让她再胡说,又赶紧站出来打圆场。
赵树明伸手指指那位侄子,说:“管好你大姑,别长了张臭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树明对赵广汉原先的那批人是一丁点好印象都没有,自己有了小权,对那些人就更没好脸色了。他之前被颜红旗教育过,怕因为此举令对方对自己有看法,但刻意观察了几次,见对方并没有因此责备他,胆子就更大了。
颜红旗当然不会责备他,赵树明并没有欺压普通的老百姓,他作为治保主任、民兵排长,就是应该厉害些,否则,根本压不住这些社员。
有一些社员,软的欺负硬的怕,赵树明这样的作风,反而令他们更能接受。
这么一会儿,张凤军等几位大队干部被请来了。
张凤军做这事有经验了,随身带了纸笔,让院子里的人都散散,边看边往本子上记录。
钱老太一瞧这架势,心凉了半截,就知道颜红旗这是要采取强硬措施了,她想撒泼,可那位侄子就在身边盯着她,小声在她耳边说:“大姑,你就认了吧,谁能扛得过颜书记?你再闹下去,结果是一样,还把颜书记得罪了,我两个表弟,还有你的兄弟、侄子还都要在她手底下生活的,您老人家多想想我们。再说了,你啥都不给和平两口子,你让村里人怎么看你?咱就消停的吧,怎么着,颜书记也可不能把整个家都给她。”
颜红旗是没有把整个家都给郝卫红,只给了半个家。
给他们出的分家方案是家当一家一半,到时候把外屋中间砌堵墙,将房子一分为二,那堵墙延伸到院子中,彻底把一家分成两家。家具这些,能分出两份的就分成两份,分不成两份的,就用别的补偿,自己的地自己带走,自留地也一分为二,家里头的现钱自然也是,可以说是非常公道了。
但钱老太却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天都塌了。要是给郝卫红两口子丢几斤粮食,还有一些家里头用不着的破烂,她也就认了,可要分跟他们一半的家什、粮食,还要给他们房子、钱,她绝对不能接受!
要是真让郝卫红和钱和平两口子得了逞,她宁愿去死!
钱老太“嗷”地一声,“我不活了!你们不让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着,她就往墙上撞去。
她那架势,一丁点都没给自己留余地,就是奔着死去的。
众人目眦欲裂,眼看着钱老太就要血溅当场。
他们这会儿移步到了钱家的东屋,屋里头有钱有理两口子,钱老太的兄弟金爱民和一个侄子,还有郝卫红以及颜红旗、张凤军和赵树明。
钱家东屋很大,有普通房间两倍大小,所以钱老太下了死劲儿往墙上奔去的时候,其他人距离都不近,都下意识伸手去抓,可哪里能够抓得到。
众人惊呼的惊呼,闭眼的闭眼,心里头想的都是,这下完了,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