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西屋炕上,她的丈夫钱和平正趴在炕沿上,脸冲下,咳得脸通红,脸上瘦得脱了相,看起来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两条软绵绵的细腿光着,只在重要部位盖了一块小叔子家孩子小时候用的尿戒子。
这铺炕上,只铺了半铺炕席,另外半边,则是铺着细沙和灰,这就是钱和平一天到晚的活动之地,吃喝拉撒都在这里。
看着丈夫这个样子,郝卫红只觉得心里头一酸,说不出的难受,她将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憋回去,才问:“咋又咳嗽上了?”
她将丈夫往里推了推,又帮着翻了身,往日里高大健壮的人只剩下一把骨头,她都能轻松将他翻过来。
这么一活动,把钱和平给累到了,喘了好一会儿气,才缓过来,回答道:“我没事。你别跟她吵。等我没了,你还得在她手底下生活。”
这样的话,钱和平说过无数次,郝卫红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她知道钱和平是好意。现在虽然他是个整天躺在炕上,啥都干不了的残废,但到底他这个人还在,老太婆还能略微有那么一点点的顾忌。
“我才不怕他,你头脚没了,我后脚就改嫁!”
郝红梅娘家爹妈都没了,因着活着的时候偏疼这个最小的姑娘,哥嫂都不待见她,爹妈死了,就相当于没了娘家。
在农村,没了娘家的寡妇,千难万难。钱和平苦笑一声,他不怕死,只是担心自己死了之后,郝红梅无依无靠,又没有孩子,要真能当个老师倒很不错。
东屋又传来老太婆指桑骂槐的骂声,钱有理一声不吭。
天黑下,郝红梅正准备铺炕睡觉,老太婆站到了西屋门口。
她已经很久没有进过西屋了,钱和平瘫痪后,她倒是照顾一阵子,只是,听说钱和平一辈子就这样,没有恢复的希望后,她就懒怠了照顾,后来,更是连屋门都不想进了。
“老大媳妇,我跟你说个事。”
郝红梅自顾自铺着炕,“你有事就说,有啥是和平不能听的?”
老太婆稍也没迟疑几秒就开口了,“我寻思着,到底是要给老大留个后,你怀不上,还得想想别的法子。你爸他到底年纪大了,和安他……”
和安是钱和平最小的弟弟,钱和安,结婚之后分家单过,孩子都三四岁了。
郝红梅只觉得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拳,天旋地转,眼前冒出小星星,缓了一会儿,她才恢复,忙挪动身体过去,轻轻抚着丈夫的胸口,感受着薄薄一层皮肤之下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和浑浊急促的呼吸。
吼道:“死老婆子,你是非要气死你大儿子是吧!”
郝红梅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攥住,黑暗之中,她反握住那只手,再也抑制不住地哭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轻轻捶打丈夫的身体,“你怎么这么不争气,你怎么就成了残废,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就你出事,为什么!”
她的丈夫钱和平曾经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那时候,谁不说一声他们是郎才女貌?可是那一次,钱和平被一头突然发疯的黄牛踩中了后脊梁,从此之后就站不起来了。她当时正打折肚子,亲眼目睹那一场景,连惊带吓之下,流产了。
钱和平用干枯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妻子,等她情绪稍微平稳下来,干涩开口,“听你说,新来的书记是个有本事,也能管事的,咱低个头,去求求她。我不怕,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人,可你不行,你得活着!”
万一钱和平死了,郝红梅身为一个寡妇,没
有娘家可回,按照惯例,大队上不会给她一个没有孩子的寡妇批宅基地,她只能住在钱家,除非嫁人,没有别的出路。
可郝红梅虽然嘴上说着要再嫁,心里头却极为不愿意,她过够了被人胁迫的生活!
她认真听着丈夫说话,随后自嘲一笑,说:“颜书记是有本事,可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我这些事说出去,就是污了人家的耳朵,还是算了吧,过一天算一天。等哪天他们真把我逼急了,我就一把火把这里都烧了,连你和我,还有那对老不死的,全都烧死!”
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清冷、明亮,悲悯着照亮着世间。
月光爬进了郝红梅的家中,为她带来了一丝光明,也照进了杨木大队小学的宿舍里。
赵木秀知道自己依然能在学校里当老师,心里头踏实极了,这会儿坐在油灯之下备课。她要用更好的学习成绩来告诉颜书记,她是称职的,优秀的,配得上老师的称号。
门外传来声响,赵木秀提高警惕,问了声:“谁?”
“是我,你妈,你开开门。”
是刘翠花的声音,赵木秀皱起了眉头,这个人脑子不好使,一根筋,心眼子却坏得很。本来赵木秀是不反对赵广汉找老伴的,可绝对没想到找了个这么年轻,品行还差的。
为此,她和赵广汉闹掰了,这些年来,除了过年过节回去一趟,都是在宿舍里,一个人生活的。而刘翠花却不肯放过她,时不时就要过来,彰显自己的存在。
赵木秀烦她烦得要死。
“你回吧,我睡了。”
刘翠花不依不饶,敲起门来。
敲门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响起,敲击在人的心里,让赵木秀十分不舒服。
她只好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刘翠花倚在窗台边,像是没骨头一般,赵木秀看不惯她这样子,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找我来做什么,我爸呢?”
“他在和你堂哥开会。”想到这里,刘翠花就心头烦闷,以前开会都是在大队部,颜红旗来了之后,就改到了她家,大队部的干部齐刷刷都在,后来,就变成了赵广汉、王铁军和赵木成的三人小会,再后面,就只有赵广汉和赵木成叔侄两个了。
前阵子,赵广汉去公社找人想办法,可回来之后蔫头耷拉脑的,问他啥情况,他也不说,就闷头闷脑躲在家里,活活急死个人。
她向来不爱听他们开会,也听不懂,索性就出来溜达。
串了两家门,人家都说要睡觉了,她只好出来,远远看见学校宿舍里还亮着灯,就跑过来了。
“我要睡了,你回吧。”
赵木秀堵住门,不让刘翠花进来。
刘翠花比赵木秀胖,身子一拱,就把赵木秀拱到一边,自己从缝隙中溜了起来。一边挠着胳膊上刚被蚊子咬的大包,一边打量着宿舍里的情况。
屋里头没有炕,只有床,刘翠花一屁股坐在铺着蓝白色格子的床单上,还往起颠了颠。她从小到大都住炕,床对她来说是个新鲜又洋气的物件。
“我听说,你也被颜书记给撵出去了?”她不认识字,是去人家串门的时候听说的,当时,就跟吃了人参果似的舒坦,正想跟人家好好讲讲赵木秀坏话,人家却要睡觉了。
正好,赵木秀想必是煎熬得睡不着,可以当面嘲笑她。
赵木秀瞧不上刘翠花,知道这人不着调,也不屑于跟她斗嘴,觉得掉价。
刘翠花以为被自己说中了,不仅得意地笑起来,说:“也好,就听你爸的,老老实实的找人嫁了。不过,你这个年纪了,估摸着也找不到好人家了。要是从前,你爸正当势的时候,多少人抢着跟咱们攀亲家?都是你,一个两个的,你都相不中,挑来挑去挑花了眼,这下好了吧,轮到别人挑拣你了!”
赵木秀是独生女。赵广汉和前妻努力了半辈子,也只生下来这么个闺女,为了生儿子,两人能打听到的偏方全都用过了,直到赵木秀她妈死的那一年,都没放弃。
后来,赵木秀她妈死了,赵广汉寻思着自己这么大岁数了,也折腾不动了,就准备让闺女招亲。他赚下的家业,不能便宜外人,就是亲如父子的侄子赵木成都不行。
可谁能想到,赵广汉碰上了刘翠花,刘翠花跟之前的丈夫没有生养过,但年轻、身体好,一看就是块肥沃的土地,于是赵广汉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刘翠花能给自己生出过儿子来,可努力了几年,依旧颗粒无收。
最近,赵广汉又生起了给闺女招赘的心思,奈何赵木秀不同意,刘翠花也不同意。
赵木秀不同意是她根本不想随便嫁人,刘翠花不同意是还想生自己的孩子,不甘心把家留给跟自己不对付的赵木秀?
所以,刘翠花只是用家人的事情来刺激赵木秀,并不是真的想让她结婚,她一辈子不结婚,当老姑子被人嘲笑才好呢。
饶是赵木秀不想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但这样难听的话还是让她忍不住动气,开口反唇,她知道刘翠花最在意什么,直接往她心窝子里头戳。
“是呀,以前我爸在杨木大队说一不二,不少人巴不得当他的女婿,现在我爸在大队上还不如普通社员,就是个五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谁还愿意过来巴着。你这么晚跑来找我,怕是没地儿去了吧,以前那些巴结你的,都不搭理你了吧?”
刘翠花本来没觉出有啥,听赵木秀这么一说,再一琢磨,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就说嘛,怎么一家两家的都要睡觉了呢,这是在赶她走啊!
刘翠花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失去地位,失去村里人的尊重,是她最惧怕的事情!
她扭着肥厚的屁股站起来,上身前倾,怒瞪向赵木秀,“要不你爸说白养你这个闺女呢,你爸都成那样了,你不说帮帮你爸,还跟旁外人似的,看我的笑话!”
赵木秀烦得不行,她安安静静地备课,努力学习提高自己,忽然跑过来一个老鸹在耳边不停地叫,就很想让人一石头扔过去。
对于她爸的行为,她要是能看得惯,也就不会自己一个人搬出来住了。说实在的,颜书记这样的能人能来到杨木大队,她比任何人都欢迎。天知道,她听说颜书记刚来就让赵大队长当众下不来台时,心里头有多舒畅!
再加上颜书记没有因为她是赵大队长的女儿就开除她,更让她觉得这人比赵广汉强了百倍,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杨木大队的领导者!
“你这人本来就是个笑话,还怕被人笑吗?”赵木秀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
听到刘翠花耳中,却如同遭受了奇耻大辱。她当了大队长夫人后,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看不起她,嘲讽她,赵木秀就更不成!
她忽然就伸出手来,朝着赵木秀的脸就是一巴掌。
赵木秀被打蒙了,从小到大,她挨过父母不少打,但从来没被扇过巴掌。她热血直往脑瓜顶上冒,平生第一次挥起了巴掌,毫不惜力朝着刘翠花打去。
打完之后,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
而刘翠花以前没少和人家打架,经验极丰富,但赵木秀是个文明人,从来不和人动手,她没想到对方会还手,躲都没来得及躲,就被扇到了脸上。
她顾不上脸颊的疼痛,“嗷”地一声吼,就朝着赵木秀冲过来。赵木秀当然要躲,不光要躲,还得还手。
两人就这样,在静谧的学校宿舍里,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不甚宽敞的宿舍里,有来有往地厮打起来。
后来刘翠花是哭着回去的。很多人家都已经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有人和家人说起:“昨天是不是有
狼下山了?我恍惚听见了狼叫,呜呜呜的。”
这么一对,好多人都听见了,就有人反应给了新上任的代理治保主任兼民兵排长赵树明。
这边的大山里头,最凶猛的野兽就是野猪和狼。早些年,这两种动物时不常会下山来祸害,损毁庄稼、偷吃家禽、家畜,甚至咬死咬伤人。
但建国之后,在解放军的协助下,进行了几次大规模的猎杀活动,这两种东西渐渐少了,有时候进到深山里,能看见他们的踪迹,但已经很少往山下跑了。
赵树明是经历过这种大型动物灾祸的,记得那时候的惨烈,一听这情况就重视起来,没耽搁地去找了颜书记,汇报昨晚的情况,询问是不是要采取些措施。
颜红旗认真听完他的汇报,点了下头,问:“你有计划吗?”
赵树明如今是代理治保主任兼民兵队长了,还在努力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对于颜书记的工作作风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所以在过来汇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计划。
“人怕狼,狼也怕人。这些动物们,除非是在山里头找不到吃了,才会下山来,但这两年风调雨顺,也经常能在山上看见野鸡、兔子这些动物,按理说,他们应该不愁吃喝。但既然有不止一个社员听见了,咱们就得重视起来。我想着,就安排民兵同志们晚上分成几班巡逻。”
颜红旗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可以。”
坐上了大队领导的位置后,赵树明沉稳了许多,说话也颇有逻辑和水平,整个人陡然间就上了个台阶。
果然是地位抬人啊。
赵树明上任后的第一个提议就得到颜红旗的肯定,十分高兴,备受鼓舞,马不停蹄就去安排了,跟治保队员兼民兵队员们讲话的时候说道:“颜书记可不像赵大队长那样,把大队的东西当成是他家的。颜书记说了,这次参加巡逻的,都可以凭她的批条每天领取两斤玉米或者高粱米作为补助!”
这次的巡逻初步定为三天,三天之内这些野兽没有出现,就代表着危险解除了。巡逻三天,这二十来名民兵每个人都能轮得上,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多得两斤米,那可是额外的收入啊!
他们这些民兵,只每年有些固定的工分补助,像是这种日常巡逻基本上就算是义务工。这两斤米,不说多少,起码是对他们额外劳动的尊重。
大家都欢呼起来,纷纷表示一定要对得起这两斤粮食,好好巡逻,保卫杨木大队社员们的安全。
再说颜红旗这边,答应了要给民兵队员们发放粮食,就涉及到了杨木大队的财务问题。也代表着,她要开始插手进去了。
杨木大队的财务和账目都还攥在会计赵木成的手里头。他的职务是会计,实际上会计和出纳的工作他都负责,既管账,又管钱。
虽然他是赵广汉的亲侄子,但如果他的账目没问题,能摆正自己的位置,颜红旗并不打算撤掉他,财务工作有些技术含量,如果是换了人,还得从头培养。
但等赵木成不情不愿地将账目交过来,颜红旗翻看了一番后,打消了继续留着赵木成的打算。这账目做的,即便她是外行也看得直挠头,将账本扔在赵木成面前,让他解释,购入铁钉一捧是什么意思。这不是账本,是文盲家庭的记账本!
赵广汉用的都是些啥人,任人唯亲!
颜红旗指使苍阔带着民兵排的人,立刻将账本和现金封存起来。又张贴出一张选拔通知,公开在社员中选拔会计,要求初小以上或者同等文化水平,年龄不限,有过财务经验者优先。
于是,教师的选拔工作还没有完成,杨木大队的社员们又多了个能成为大队干部的机会。而且,选拔标准更低,于是只要条件够的,就都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心理,呼朋唤友前来报名。
苍阔负责这次的选拔会,一看这架势,忙拿着大喇叭喊道:“有财务工作经验的社员同志们单独站到一边来。”
立时从人群中站出来十来个,苍阔顿觉无语,大喇叭喊道:“谎报、虚报工作经验者,取消以后的选拔机会!”
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张凤军还有另外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
苍阔看了张凤军一眼,又转向那名妇女,问:“说一说你之前做过什么财务类的工作?”
妇女很有自信地说:“人民公社大食堂的时候,我是公社的面案大师傅,那时候领了多少粮食,每顿用多少粮食没我都记着账呢。”
苍阔张张嘴巴,说这不是财务经验吧,好像也沾边。
他还没说话,参与选拔的社员们就哄笑起来,“姜三嫂子,你那叫啥财务工作,你要是有财务经验,那我们这些人就都算!”
“姜三嫂子,你那土豆饼子烙得一绝,我现在都还想得慌,要是招聘面案师傅,你一准行,干财务那得跟钱打交道的,你能数得清数目字吗?”
众人起哄架秧子,姜三嫂子挨个跟他们吵架,一时间乱成一团。
苍阔无视那边的喧哗,问张凤军:“你呢,有没有确实的工作经验?”
张凤军笑得一脸自信,“我可不是他们那些想浑水摸鱼的。我是真有经验。建国前,我在清远县城一家打铁铺子里当过学徒,整天又累又热,一身臭汗,就很羡慕账房先生坐着,不用干体力活就能赚那么多钱,就老往人家身边凑,想着学点知识,将来也能当账房。那位账房见我机灵会说话,就教了我一些。”
后来,我还在一家点心铺干过一段时间的账房,不过后来老板跟着老蒋跑了,我就再没找到过活,再后来精简城镇人口,我就回来种地了。虽然二十来年不干了,但我那些知识记得牢牢的,别的不敢说,我肯定比赵木成那个棒槌强百倍!他那个账,就不叫账!”
张凤军满口的不屑,苍阔却越听脸上的表情越缓和。如果张凤军所说的经历是真的,那这个大队会计,他绝对能拿得起来。
他从小就被家人培养经常头脑,对账务工作,不能说是十分精通,但却也有些了解,他问了几个问题,对张凤军的水平就有数了。
他拿起大喇叭朝着喧哗的人群喊道:“张凤军同志之前有财务经验,符合大队会计的招聘要求,让他先来大队进行选拔,你们没意见吧?”
张凤军在杨木大队社员们的心目中,是个有文化,见过世面的人,大部分对他当选会计没有异议,但也有人反对,“他有经验,别不是跟姜三嫂子似的,充数的吧?”
就有年纪大的人站出来说:“我恍惚记得,张凤军年轻的时候确实当过账房。”
张凤军的媳妇马爱莲就在人群里,挺着腰板,叉着腰,带着些骄傲,扯了嗓子到处跟人说张凤军以前做账房的经历。
张凤军来到颜红旗面前。
颜红旗看见他就笑了,说:“有句话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你看,不用拍马屁、走后门,你凭着自己的本事也能在大队部有一席之地。”
张凤军激动得直搓手,笑得合不拢嘴,“还不是因为颜书记您来了,您任人唯贤,不吃拍马屁走后门那一套,这才有了我的机会,说到底还是您给了我机会。”
颜红旗笑,“有了机会就有抓住。我只会
看怎么做的,不会听怎么说的,加油吧。”
第42章 空降
新会计上任,黏着赵木成一笔一笔对账,整天对得昏头涨脑。
赵木成账记得乱,有些账目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到最后,张凤军只能将以前的账目封了之后,再重新算账。账目越乱就越让人怀疑这里面有猫腻,但也没有确实的证据。
颜红旗看着账面上的仨瓜俩枣,就是贪了也贪不到哪里去,倒不用为了这么点钱大费干戈。
颜红旗让张凤军暂时兼任着出纳,这个职位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她想暂时留着,虽然不知道留给谁,总之就是有需要的人。
很快,老师的选拔也到了最后的面试这一步。
要从成绩最好的五名候选者里,综合面试成绩,选出排名前二的两位。
不管是上次的考试,还是这次的面试,都是秉承着公开、公正的原则。从出卷子、印卷子到监考,都是苍阔带着几名没有利益关系的知青完成的。
所谓的面试,就是讲一堂公开课。除了颜红旗、康明等几位大队领导外,还邀请了两名社员代表,一起作为评委,给五名候选者打分。
颜红旗看着五人之一的张育书,心说这父子两个真是有些本事的。
不过,强中更有强中手,最终张育书的成绩,只占到第四名,没有被选拔上。
颜红旗恭喜了被选拔上的前两位,鼓励他们好好干,同时也给他们上上劲儿,说:“选拔上了,不代表安枕无忧,最终我是要看教学成绩的,成绩好,将来有转正成为公派教师的机会,如果不好好干,后来有的是候选者。要对得起社员们付出的学费,要对得起大队给你们的这次机会。”
两位新上任的教师满腔热忱,颜红旗说什么都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好好干。
相对于他们两个的意气风发,没被选上的三个人却是垂头丧气。能走到这一步,大家的水平都没有相差太多,功败垂成,真是有些不甘心。
颜红旗笑着鼓励他们,“你们都进了大队的人才备选库,以后如果有类似的岗位需求,优先从你们之中选择。”
他们三人都知道颜红旗从不说大话,言必行,行必果,便又重新燃起斗志,只希望快快有岗位需求。
晚上,颜红旗跟罗满霞聊天,聊起了赵木秀,“她身上的伤怎么弄的?”
来了杨木大队,她们两个好似也招惹上了社员们爱看热闹的爱好,今天看见赵木秀脸上的伤就好奇来着,不过一直有事情在忙,直到晚上才想起来问。
一提到这事儿,罗满霞放下湿手巾,赶紧凑过来,说:“我昨天就想和你说了,结果忙别的去了,就把这事给忘了。”
颜红旗瞧着她那急于分享的样子,生动又活泼,不禁笑了起来。来了杨木大队后,苍阔还有她,都改变了许多,变得浑身是劲儿,每天都很快乐,像是重新焕发生机的幼苗。
“姜二婶跟我说,她肯定是跟刘翠花打的架。刘翠花躲在家里,有两三天没出门了,她那个人,最爱串门了,不满村乱串显摆,就肯定是出事了。后来她专门去刘翠花家里看了,刘翠花也是一头一脸的伤。”
“姜二婶说,赵木秀这人虽然不爱说话,但人挺和气的,也没仗着是大队长的闺女,就觉高人一头,也没跟别人结过仇,就是跟刘翠花的关系不好。姜二婶说,刘翠花那人脑子不好使,心眼也不好使。对了,那个周慧青,原先追求过赵木秀,被她拒绝之后才跟姜淑芝好的,赵木秀还劝过姜淑芝,说周慧青这人就会说嘴,靠不住,但姜淑芝被周慧青迷住了,没听她的。”
姜二婶一家自从拿到周慧青的补偿款,人舒展了,心情也舒畅了,又是个爱打听,爱听家长里短,哪里热闹往哪里凑的幸福大婶子了。
钱就是人的底气。
刚听说姜淑芝被抛弃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可怜的有,说风凉话的有,落井下石的也有,可如今,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她。
不说那三百块,就说每个月10块的抚养费,就足够人家娘俩好吃好喝过日子了,每个月啥都不用干,擎待着就有钱拿,有没有男人,也无关紧要。
这样的好生活都托赖颜红旗,他们的感激自不必说,但同时又对颜红旗很敬畏,于是便移情到了她的心腹罗满霞身上。
不管罗满霞向她打听什么,她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罗满霞就跟颜红旗又讲了从姜二婶那里听来的,赵广汉和刘翠花之间的事情。
颜红旗听这一出乡村艳情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深觉杨木大队的乐子真多。
7月末,该是再次给玉米描肥的时候了,张凤军知道颜红旗一个城里孩子不懂庄稼地里的事儿,于是就提醒她。
赵广汉以生病的名义躲在家里不出来,不肯挑头组织农事。他之下,还有副大队长,但副大队长钱有理是赵广汉的应声虫,虽然如今赵广汉失势了,但是没有对方的首肯,他依旧不敢出头。
颜红旗也不搭理这两人,直接将四位小队长叫过来开会,让他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当上小队长的,无一不是伺候庄稼的好手,再说了,大队上有很多种了一辈子,懂农时的老手,真不是缺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
等社员通知们又开始早晚上工,忙乎起来的时候,赵广汉的病很快就好了起来,又出现在田间地头,开始指导施肥工作。
下午,邮递员小廖送信的时候,替公社周书记捎了信儿,说是让赵广汉明天到公社去开会。
当时,大队部只有苍阔在,他没有和其他社员和知青们一块下地,而是留在大队部值班。颜红旗作为大队书记也是脱产的,而且施肥而已,用不了那么多人,她带着罗满霞,去了学校,跟康明等几位老师开会。
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康明准备跟几位老师一起,趁着假期,走访那些超龄未入学,和失学的孩子们,了解每家每户的情况后,对症下药,争取让孩子们都走进校园里。
这个会议,之所以邀请颜红旗来,一是表现下自己确实在干实事,二是想着遇到问题的时候,能得到大队部和颜红旗本人的帮助。
开完会,回到大队部后,苍阔赶紧把这一消息告诉了颜红旗,说:“周书记是不是故意的,想针对你?”
颜红旗是杨木大队的一把手,不管什么事儿,都绕不开他,没有不找她,只找赵广汉的道理。
颜红旗嗤笑一声,说:“周书记也没比赵广汉强多少,都只会搞这些小伎俩。管他是什么原因呢,爱单独见赵广汉就见呗。”
赵广汉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的时候就去了公社,半下午的时候,带着个高大健壮的大小伙子一块回了六道沟门村。
赵广汉像是干旱了许久,淋了一场雨后的玉米苗,支棱了起来,昂首挺胸,腰直苗起来,嗓门也大了。
撩开大队部会议室的门帘子,“各位,跟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清远县革委会高副主任的儿子,高卫星,高同志,作为知青插队到咱们杨木大队来,支持大队的工作,大家欢迎!”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得意劲儿简直要把脑袋冲破了,心里头一片激动。
颜红旗正在听几名小队长介绍之后的农事安排。转头看去,目光落在赵广汉身侧。
几个月没见,高卫星好似又长高了些,人也魁梧了些,下巴上青嘘嘘的胡子茬,让他看起来像个大人了。他和颜红旗的目光相碰,立时心虚地低下头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捏住了衣角。
颜红旗没有言语,更没有站立起来欢迎,其他人也都跟他保持一致。
赵广汉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后,鼓起了掌,却令他更为尴尬,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的掌声。
赵广汉自觉有了底气,生气地朝着大家吼道:“同志们,这就是杨木大队的待客之道吗?还不一起欢迎高卫星同志!”
苍阔帮着颜红
旗在做会议记录,他自然也看见了高卫星,惊讶于他的突然到来,不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和颜红旗作对?不管目的如何,他一点都不担心,高卫星在清远县城时就被颜红旗全方位的碾压,这里是颜红旗的地盘,他就更别想翻出什么花样来了。
但显然赵广汉不是这么想的,他把这位高副主任的公子当成了大救星。
这位高卫星,高大公子,上次把电话直接打给了周书记,后来又在周书记的亲自陪同下,来到杨木大队,将那几位偷鸡现行犯给带走了。
那时候,高卫星的排场、嚣张的气势令赵广汉印象深刻。前几天,他到公社去找周书记,委婉汇报了颜红旗在杨木大队的情况,试探着问,周书记能不能联系到高副主任,看在之前曾经帮过大忙的份上,从上而下的,教训教训颜红旗。
当时,周书记虽然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中,都表达出了对颜红旗的不满。但也对他表示,自己这个公社领导也没有办法,颜红旗上面有人,即便是高副主任,也未见得奈何得了他。
赵广汉只能无功而返,谁想到,这尊大佛就空降到了杨木大队。
赵广汉觉得,这应该就是周书记想出来的办法,用高副主任的公子对抗梁副主任派下来的人,两边势均力敌,颜红旗即便是不被弄走,也得脱一层皮。
一路上,赵广汉都在和高卫星套近乎,一会儿暗示自己曾经对他的帮助,让他站到自己这边,一会儿又跟他说颜红旗在大队上的嚣张劲儿,妄图增加他对颜红旗的恶感,挑起他的好胜心。
不过,高卫星还是保持着上面见面时的那种桀骜不驯,对他爱搭不理的,赵广汉一点都没有被轻慢的感觉,他越这样,赵广汉就越高兴。
“我叫高卫星,我爸爸是高副主任没错,但我是过来接受贫下中农,还有颜书记教育的知青。”
就在大家依旧没有鼓掌欢迎高卫星时,当事人忽然开口了。
赵广汉猛然转头,便见到对他一路摆架子,颐指气使的高卫星犯了错的孩子一般,脸上挂着讪笑,满是讨好地偷眼望着颜红旗。
这是怎么了,他听错了吗,眼花了吗?高卫星的桀骜呢,嚣张呢,公子哥的架势呢?通通哪里去了?
高卫星可不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击碎了一位五十多岁老男人在事业上的所有希望。他往前一步,朝着颜红旗微微鞠躬,说:“对不起,颜书记,没有提前通知您,我怕您不接受我这样的人来杨木大队当知青。以前是我做得不对,做了很多错事。这段时间,我深刻反省了,深深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跟以前那些人划清了界限……我以后会好好改正,多做对国家和人民有益的事儿。我还想继续跟在您身边学习,希望您能接纳我。”
说完,他就站在一旁,忐忑地等待着颜红旗的回答。
颜红旗站了起来,笑着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既然你来了杨木大队,那么就和这里的知青和社员们同志一起,发挥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我们大家一起,把杨木大队建设成为社会主义新农村!”
颜红旗伸出伸手,高卫星的两只手握了上去。
赵广汉顿觉天地昏暗,这不是来了个对手,而是帮手啊!
他才直苗起来的腰又软塌下去。
将高卫星安顿到知青点,又很快给他安排了工作,就是和知青们一起,集思广益,杨木大队发展副业的规划。
高卫星的到来,相当于是瞌睡送来了枕头。
比如,王超英想去公社的野菜加工厂参观,具体了解生产流程、收购、加工还有流通的各个步骤。颜红旗倒是能给开杨木大队的介绍信,但分量不够,人家就是接待了,未必会上心。
但高卫星就不一样了,作为高副主任的儿子,在整个清远县绝大部门地方都可以横着走。
于是,很快,颜红旗就安排高卫星和王超英到公社去出差。
高卫星接到任务,忐忑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觉得自己受到了颜红旗的重用,暗暗发誓一定要痛改前非,听颜红旗的话,跟她好好学习!
高卫星这段时间的日子,着实不好过。那天被颜红旗教育了之后,负气离开,也不是没有想过跟以前似的,厚着脸皮再去她家,就当没事发生似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憋着一团火,一直没下定决心。
一方面是觉得颜红旗对他太狠了,伤了他的心,另一方面又觉颜红旗不了解他……反正拖着拖着,就彻底断了往来。
后来,高卫星又和那二流子小混混们混在了一起。
高副主任察觉到后,说了他好几次,都没改,就想给他找个班上,占据住他的时间,把人栓出,让他没空找那些人玩,但担心他又犯以前的问题,只帮着安排了份临时工的工作,在清远县百货公司仓库的保管员。
高卫星不愿意干,他一个高中毕业生,还有一身武艺,还是高副主任的儿子,当个仓库保管多掉价啊,怎么也得让他当个保卫科干事啊。
但高副主任非要让他去,高卫星只能不情不愿地去了。
他当了保管员的消息很快就被他的兄弟们知道了,一时间,好听话论筐,论麻袋地往高卫星的耳朵里灌,惯得他神魂颠倒,迷迷瞪瞪,整天跟踩了棉花似的,眉开眼笑。心里对于颜红旗曾经说的话,更加不以为然,瞧瞧,他的兄弟们多好啊,说话又好听,办事又麻利,仓库里的活计根本都不用他动手,兄弟们就给干了!
那一天,小弟们拿来了酒菜孝敬他,为了跟兄弟们一醉方休,高卫星换了晚班,就在仓库空地里,跟小弟们推杯换盏,小弟们挨个过来和他敬酒,那恭维话说得,跟酒精一样,迷人心眼。
高卫星很快就醉了。
他再醒来,是被人用凉水泼醒的。
他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眼前人影闪动,人人脸色沉重。他这才知道,就在昨晚,仓库被盗了。
他被保卫科的人抓了起来,拷问昨晚的事情。
高卫星吓得酒全醒了,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就把昨天的事情,还有过来喝酒的都是谁,家住在哪里,都说得一清二楚。
他是真的害怕了,平时对他笑容可掬,言语亲切的人,全都换了另外一副面孔,看他的目光,就像是阶级敌人,仿佛他就是盗了仓库的小偷。
很快,父亲赶来了,狠狠打了他两个耳刮子。这也是平生第一次被父亲抽耳光,小时候,父亲连打他屁股一下都舍不得,等他长大了,不管他犯了什么错,生气也好,失望也好,都没对他动过手。
高卫星知道,他这次的行为,是真的让父亲伤心了。
作为主管百货大楼的领导,高副主任做低伏小,只是希望领导们不要把这件事情弄大,私底下调查这件案子,因为如果闹大了,高卫星一个同谋是跑不了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那几天,高卫星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得最多的就是颜红旗跟他说的那番话。要是那个时候,就听了她的,继续跟在颜红旗身边,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幸好,不久之后,百货大楼的保卫干事们抓到了偷盗东西的几个人,他们藏在了山里头,准备等风声过去后,将偷来的东西卖到农村去。
赃物追回,看在高副主任的面子上,百货大楼没有追求高卫星的责任,但他这个临时工肯定是干不成了。
高副主任也再不敢放儿子出去,而高卫星自己,也并不想出去。他整天躲在家里,不吃饭,不说话,不睡觉,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
家里人见这样不是个办法,就又鼓励高卫星出去散散。
高卫星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可是那里已经住进了别的人家,说他们是借住的,主人家到下面的大队当书记去了。
高卫星意外又失落,回去之后和高副主任打听起颜红旗的事情来。
高副主任自然是知道的,那姑娘可是不简单,在杨木大队干得风生水起。那地方可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是让很多领导都头疼的地方。
本来,高卫星想跟人家学本事,甚至是拜师,高副主任是很支持的。火车跑得快,全凭火车带,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希望高卫星跟在颜红旗身边学好,可惜自家儿子跟人家闹掰了。
而今,听儿子又提起颜红旗,不由得心中一动,问他,要不要到杨木大队去?
高卫星动心了,听说颜红旗下乡的时候把罗满霞和苍阔都带去了,那两人是以知青的身份下去的,便也要求以这种方式到杨木大队去。
高副主任当然是同意的,他现在不求儿子将来能有多大作为,只要改掉这一身纨绔子弟的作风就行。
高卫星毕竟当初是和颜红旗闹掰了,他怕颜红旗不接受他,所以想悄悄下乡,来了先斩后奏。但顺昌公社的周书记知道他啊,见到这次下乡的名单有高卫星,立刻打电话到县革委会去核实。
他不知道高卫星是冲着颜红旗来的,抱着跟赵广汉一样的心思,叫了这位大队长过来接高卫星回村。
作为跟高卫星有过交情,甚至共同做成过一件大事儿的人,苍阔自然担负起了当高卫星引导人的工作。介绍村中情况,介绍知青们给他认识,表示这是自己人。
知青们心里头有了奔头,对人也都和气了,对高卫星的到来表示欢迎。宿舍点住宿环境还算宽敞,苍阔跟高卫星两人单独住一屋。
受到大家伙的欢迎,高卫星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也想找人倾诉,就把自己前段时间的经历跟苍阔说了。
苍阔听后,叹了口气,说:“我也是跟颜书记相处久了,对她有了些了解才知道,她很少教育别人。她愿意浪费口舌劝说的,都是她认为的可教之才。而她对你,可以称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高卫星脸上露出深深的懊悔之色,说:“其实,那天我就后悔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迈不开腿去找颜书记道歉。”
苍阔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说:“以后就好了,以后咱们都听颜书记的,有她当咱们的火车头,绝对错不了。”
第43章 开会
同一时间,赵广汉面如死灰地坐在家里头的炕上,一连抽了几袋烟,呛得刘翠花直咳嗽。要不是脸上的伤还没好,她早就躲出去了!
自从颜红旗来了杨木大队后,他们家就没有一件事是顺的。两口子背对背,谁也不搭理谁,各自想着心事。
昨天,听说周书记钦点赵广汉去公社,两人高兴了大半宿,可谁知,给颜红旗接回个助力来。
刘翠花面朝里躺在炕上,眼前浮现出了张凤军的样子。他如今是大队的会计了,能当上会计的,都是大队领导的心腹。以前她没有正眼瞧过他,如今回想,他这人其实长得挺不错的,年纪也比赵广汉要小上十来岁,身上有股子文化人的劲儿。
刘翠花对赵广汉的感情,随着他权势的消失,也在一点点消失。经过高卫星的事儿,她心里头明白,赵广汉再没有起势的可能了。这人在她眼中,就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脸上这么多褶子,眼角总有没擦干净的眵目糊,嘴巴里头再漱口也有臭味,身上撒发着一股子快要进棺材的腐朽气息,想起来,刘翠花就觉得直冲鼻子。
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呢?
她才三十多岁,不能跟这老棺材瓤子继续混下去了。
可是,离开了赵广汉,跟谁呢?她眼前又浮现了张凤军的影子,心里头不由得就热乎起来。
他有媳妇,有儿子又怎么样?人生的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换老婆。张凤军升了官,发财也是早晚的事儿,就差换老婆了。
刘翠花想起马爱莲的样子,就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不管是长相,还是身条,都照自己差远了。
刘翠花越想心越热,她躺不住了,爬起来,去墙上照了下镜子。右侧脸颊还有些发紫,用头发遮一下就看不出来了,于是,她换了衣服,趿拉上鞋子出门去了。
她没跟赵广汉说话,赵广汉也只是瞥了她一眼,就继续抽烟。他满心烦闷,没有精力管其他的,更不知道自己的媳妇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他又沉默着抽了一袋烟,而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系好衣服扣子,洗了把脸,带上他常年戴着的军帽,往大队部去,想了想,又把停在院子中的自行车推上了。
颜红旗站在办公桌前,王超英和高卫星恭敬地站在颜红旗面前,跟她汇报这次去野菜加工厂的工作计划,苍阔在一边帮着开介绍信。
颜红旗边听边点头,让他们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又鼓励了一番。
她可以肯定,只要高卫星跟着,野菜工厂的人指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搞不好周书记还会全程陪同。
想到周书记那个胖乎乎的身影,颜红旗想着自己近期还得跑一趟公社,她想吃公社的饭菜了,听说公社食堂每周二供应肉菜,她得去尝尝。
赵广汉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将自行车停在门口处,有些拘谨地站到门外探头探脑。
颜红旗看见了他,但是没有说话。
赵广汉讪讪地笑,摊开手掌,让办公室里的人都看见他手掌心里拴着红色线绳的钥匙,说:“这是队上的自行车,以前我跑公社的时候多,一直是我在保管着,我把它还回来了。”
张凤军和赵木成盘过了大队的资产账,赵木成这里的账目不清楚,保管员吴东民那里的却是清楚的,虽然没有领取人的签字,但各种资产的去处他心里头门清。
颜红旗刚知道大队还有辆自行车,不过从买回来之后就归了赵广汉,正想让对方将资产归回来,他就主动来了。
苍阔忙去叫了吴东民还有张凤军,两人一个记账,一个收自行车。
颜红旗跟两人说:“以后大队干部和知青们,有公事需要用到自行车的,都可以出借,出入手续要办好。社员同志们如紧急事情,也可以来借用。”
两人答应了一声。
王超英请示颜红旗:“那我借用一下可以吗?高卫星同志有自行车,本来是想带我的,但去公社路太陡了,还是一人一辆比较好。”
颜红旗往吴东民的方向指了指。
领导刚说完借用的原则,吴东民怎么可能不懂,立刻记录下来,让王超英签字,然后把车钥匙交给他,说:“走,咱去检查下车闸、车带。”
见他们要从门口经过,赵广汉顺势进了屋。
颜红旗见他一直没走,便知道他有事要说,到底给了他个台阶,问:“赵大队长找我有事?”
赵广汉点了下头,说:“颜书记,我年纪大了,最近身体也不好,地里的活干不动了,队上的事情也没精力管,我就想着,就别因为我耽误了队上的工作,我辞职,给年轻人们腾个地方。”
颜红旗:“好,我代表杨木大队队委,杨木大队革委会接收你的辞职。”
这就完了,这么干脆,连客套地挽留一下都不挽留?赵广汉心里头一阵说不出的难受。
很快,杨木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知道了大队长赵广汉辞职,副大队长钱有理也紧跟着辞职的消息。
钱有理不辞职也没办法,他本来就是赵广汉的附属,应声虫,在杨木大队没有什么存在感,赵广汉都辞职了,他要是不辞职,也得被赶出去,索性就主动点,还能给自己留点面子。
找苍阔、罗满霞聊天套近乎的人又多了起来,都想探听下颜书记对于下一任大队长的人选,有什么看法。
颜红旗没定好人选,但肯定是从四名小队长里面产生。苍阔和罗满霞对外传达的意思是,按照规定,民主选举。
颜红旗不准备在这个时候搞选择,她想先看看四名小队长的表现,等到年末的时候再说。
目前看来,没有大队长也没关系,四名小队长都很称职的,可以带着各自小队完成耕种任务,到时看看谁更有协调和领导能力,谁在社员那里更有号召力就选谁。
除了王超英外,其他的知青们也在弄自己的计划,为了让自己的计划落地实施,尽量写得全面,具有可操作性,宁愿磨得时间长一些。
其中,颜红旗最看好两个项目。
一是怀向春提出的,和县里的工厂联系,利用他们的边角
料,制作成品。
他在燕市所在的街道办工厂就是这种模式,他们从首都钢铁厂用极低的价格采购废钢,然后生产出钉子、三角铁这类工艺简单,日常生活中又能用到的物品。那家街道办工厂规模不大,但效益可观,十分适合颜书记的要求,投资小,能很快见到收益。
只是目前的工作难点在于,需要了解清远县哪些工厂有可以用于再生产的废料,又用这些废料生产什么,卖给谁,需要多少资金投入等等。
这个项目的难度比王超英的大多了,所以王超英已经去同类厂子考察了,怀向春还在纸上谈兵阶段。
颜红旗把自行车借给了他,让他没事就去县城跑跑,实地考察,找找灵感。
另外一个项目是王红梅提出的。她很喜欢吃鱼,但自从来了清远县后,只在冬天的时候在县城吃过一次,口感不好,面面糊糊,一点弹性都没有,一吃就是死了许久的。
她经过调查后发现,清远县的水产供应量极为有限,县城副食门市偶尔会供应活鱼,但都被关系户提前买走了,老百姓们想吃条鱼,非常困难。
也就是说,清远县在水产养鱼这方面的资源十分匮乏。正好,六道沟门村和和河坊沟村之间有条河,她想着,在附近挖出个池塘来,将里面的水引过去,弄些鱼苗虾苗来,就可以养鱼了。
销路也不愁,副食门市那边走不通的话,还可以卖给收购站。
这个项目也不需要太多的资金支持,挖池塘、引水的工作,社员们就可以完成,难点在于养鱼养虾是需要技术的,鱼虾吃什么,生了病怎么办。
颜红旗上周回县城的时候,拜托了自家住户佟凤阁和陈向梅,两人一个在商业局工作,一个在百货工作,都是消息灵通人士,让他们帮着问问,哪里能学到养鱼技术。
其他人的项目,只要不离谱,颜红旗都愿意给予鼓励和支持。
对于开办副业,也就是队办企业这种事,颜红旗也是两辈子的都一次,跟其他人一样,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那片云彩能下雨呢。
高卫星和王超英一去三天,吃住都在公社,大队上给两人带了两天的粮食,但是没带铺盖。高卫星是知道周书记肯定能把吃住都给安排好--他是长了教训,心中立誓,痛改前非,但这次出来是为着公事儿,吃别人的,就是给杨木大队节省,很是理直气壮。王超英是想着夏天,随便在哪里凑合一宿就行。
不过,被周书记的通讯员带着去了野菜加工厂后,觉得两天时间太短,索性就多待了一天,多出的一天的饭食,高卫星想付粮票,周书记通讯员高低不让。
不让就不让吧,高卫星诚恳地道了谢,王超英从没有过这待遇,算是跟着高卫星沾光了。
两人回来之后,都觉得收获颇大。
王超英完善了自己的计划,交给苍阔。
颜红旗没有相关的经验,但苍阔家里头几辈子都是干这个的,既经商又读书出仕,建国前,曾是清远县的首富,将生意做到了燕市城里。还没学会说话,就听大人谈生意了,骨子里就有这份才能。
颜红旗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将这份工作也交给了他,自己只负责把握大方向,还有必要时提供帮助。
苍阔仔细思考后,认为这个项目可以做。
不过这个项目季节依赖性比较强。春、夏、秋,都有不同的野菜可以制作,但冬天万物凋零,天寒地冻,就得歇业了。
高卫星问清楚了社办野菜加工厂的销路,他们作为集体企业,跟县副食品商店签订了供货合同。
县副食品商店归属于商业局。
而高副主任是商业局的直属上级。
不管是生产野菜,还是将来养鱼,困扰他们的销路问题,直接解决了。
高卫星一时间,成了众位知青乃至于大队部领导的宝贝,后来,不知道怎么地,社员们也都知道了高卫星能帮助他们解决销路,见面都跟他微笑打招呼,还请他去家里头吃饭。
高卫星自然都拒绝了,但又重新感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飘飘然,但他没有膨胀,头脑始终是清醒的,跟以前被那些小混混们吹捧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心里头很踏实,很有荣誉感。
同样都是利用父亲的权利,前者是做坏人的保护伞,这次却是给广大社员们增加收入的机会,是在做有意义的事儿。
就连一直对他不满的赵树明等人,也对他亲切起来。
高卫星当然记得赵树明这几人,就是他们把偷鸡贼抓住的,自己过来要人时,他们还朝着自己瞪眼,一副想要过来揍人的样子。
当时,高卫星对这些人是不屑的,心想,你要真有事就过来揍我,又不敢揍人,做出那个架势来有什么用,就是个怂货。
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次来到杨木大队,再面对那几人,就只有惭愧,还有羞耻。
一时之间,高卫星干劲儿十足。
有了高卫星的加入,颜红旗就更不用操心了。
8月初,接到公社通知,让杨木大队派人去开会。
其他人都各司其职,颜红旗就亲自去了。
这次开会,周书记亲自主持,主要是转达最上层的文件精神,要求各级单位,恢复贫协这个组织。
贫协,也就是贫下中农协会,64年成立的,没两年,就停止了工作。
重新开始恢复工作的贫协,主要职责是保证贫下中农的利益,保障他们的需求,同时,监督商业、知青、医疗、教学等等工作。
照颜红旗的理解,就是将书记的权利分出来一些,共同管理大队上的工作。她对此,没什么异议,脑子里头筛选着合适的人选。
这次大会,基本上都是大队书记亲自来的,会议间隙,颜红旗跟他们一一认识。这些书记中,除了她和新桥大队的杨书记,白石桥大队的翟书记外,都是四十岁往上的中年人。
很自然就分成了两个圈子,那些中年人形成一个圈子,他们三个年轻人形成另外一个圈子。
新桥大队的杨书记今年二十二岁,原来是畜牧局的干部,被派到新桥大队来当书记,既算是帮扶新桥大队,也算是给他基层锻炼的机会。任期是三年,期满后,他可以回到畜牧局去上班,行政级别肯定能升上去,算是下来镀金的。
不管在新桥大队干得好,干不好,关系都不大,但这个人心气很高,利用自己在畜牧系统的资源,帮助新桥大队引进了优良的奶牛品种,优质牧草,使得新桥大队依靠着奶牛养殖,一跃成为顺昌公社经济排名前三的大队。
颜红旗佩服干实事的人,和他交流之中能感受到这人言之有物,不浮夸,有理想,有抱负,并且为之而努力。
杨书记说,今年是他任期的第三年,但他准备继续留下来,将新桥大队的奶牛养殖业做大做强,未来,还准备从内蒙引进优良的察哈尔羊,到时候不光卖羊肉,还卖羊毛制品。他的志向远大,想让首
都城乡人民都吃上羊肉,还要让自家的羊毛产品畅销全国,甚至远销国外。
他的宏图壮志,听得颜红旗一愣一愣的,心生佩服,她从来没做过这么长远的打算。
另外一位年轻书记,白石桥大队的廖书记今年二十五岁,跟颜书记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他们大队自然条件比杨木大队和新桥大队都好,有大片的,连接在一起的平原农田,所以农业很发达,有多功能拖拉机这样现代化的农业设施,是顺昌公社公粮的上缴大户。
相对于这两个大队,杨木大队属实是啥啥都没有。颜红旗想着,抽出时间来,一定要去别的大队参观参观,多看多了解,闭门造车也不好。
两位书记对颜红旗充满了好奇,问了她许多权利交接的事情。杨木大队一连走了三位书记,她一上任,就有许多双眼睛盯着,见这次是她来开会,便知道她已经将权利争夺了过来。
颜红旗倒也没藏着掖着,解答了他们的好奇。
两人听完感叹,觉得杨木大队那种情况,还真就得有这么强硬的手段。
传达完上面的文件精神,周书记又拉拉杂杂讲了些其他事情,会议便结束了。
颜红旗看了看时间,10点半。她是准备吃完午饭再回去的,还有一个小时食堂才开饭,见杨、廖两位书记都不着急回去,便又坐下,一块聊了会。
有个突兀的声音插进来。
“小颜是吧?”
颜红旗转头去看,是个四十多岁的秃瓢男人,脑门锃亮,连毛孔都磨平了。有如此显著特征,颜红旗早就注意到他了,开会的时候,就时不时用那非善意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瞄,是邓栅子大队的书记,叫黄铁强。
颜红旗笑了下,“咱们两个同级,你叫我小颜不合适,你可以叫我颜红旗同志或者颜书记。”
黄铁强面色一僵,而后笑着说:“哈哈哈,口误,口误,颜书记咋还挑上理了。”
颜红旗不置可否。
黄铁强就有些尴尬。
杨书记和廖书记也没想到颜红旗言语这样直接,他们都很清楚,黄铁强这样称呼,是倚老卖老,有轻视之嫌,但没想到颜红旗一丁点惯着他的意思都没有,甚至有些“小题大做”了。
杨书记忙笑着打圆场,“黄书记来找颜书记是有事吧?”
黄铁强又干干笑了两声,说:“是啊,我找颜书记来问问赵广汉赵大队长的情况,他这次怎么没来?我们是相处了十多年的老伙计,以前开会的时候老在一块,时间长了不见他,还有些想他了。”
这是来给赵广汉打抱不平,还是故意想给她添堵?听杨书记和廖书记那意思,她将赵广汉挤下台的事儿全公社都知道了,黄铁强不可能不知道。
这人,闲的吧,以前自己是哪棵葱?
“你相处了十几年的老伙计任人唯亲,将杨木大队的事情搞得一团糟,他自觉愧对人民,愧对党,主动辞去了大队长的位置,你当然在公社的会议上看不见他。要是实在想念,欢迎你来杨木大队。”
黄铁强喉头梗着,只觉得自己像是吃了一块滚烫的年糕,就堵在嗓子眼里,咳不上来,咽不下去。他勉强保持住理智,脸色难看地说了声:“好”,就赶紧离开了。
等他走了,杨书记朝着颜书记伸出个大拇指,捂住嘴巴笑个不停。
廖书记也笑,说:“我们两个,都被他这么叫过。我当时听着也不舒服,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颜书记你这两句话,可是替我们出了气。”
杨书记:“是啊,颜书记,你是不知道,有几个老家伙,就看我们这些年轻干部不顺眼。我在提出想要发展畜牧业的时候,没少听他们说风凉话,等做出成绩了,他们才消停了些。”
颜红旗早就看出来,这两个圈子是被动划分的,那些年纪大的把他们年轻的排挤了,年轻的是被动才抱成了团儿。
廖书记欲言又止了一会,还是开口说:“不过,颜书记,我劝你,要想日子好过,还是要圆滑一些,我看你也是个不会拍领导马屁的,可咱们那位周书记,就爱这一套。那位黄书记跟周书记的关系很好。”
颜红旗不以为然,她这个身份,天然就被周书记仇视,与其拍马屁,还不如让他忌惮。不过,还是感谢了廖书记的好意。
杨书记和廖书记没留在公社食堂吃饭。颜红旗送走两人就奔着周书记的办公室而去。她一直关注着呢,周书记还在他的办公室里。
敲敲门,颜红旗推门进去。
周书记一看见时颜红旗,就皱了眉头。
颜红旗也不用让,自动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周书记,我来找您谈谈工作。”
颜红旗进来的时候,周书记正在看报纸,也不好推辞说自己有事,只好装出耐心的样子,听颜红旗要说些什么。
颜红旗:“周书记,赵广汉主动辞去了大队长的职务。目前由四名小队长各自负责各小队的事宜,提前完成了施肥工作,赵广汉的辞职对大队的农事没有任何影响。”
第44章 干正事
周书记久久没有等到赵广汉的反馈,就知道情况不好,心中暗骂赵广汉不顶事,以前一气儿赶走三个支书的本事哪里去了?到颜红旗这里,就一战之力都没有!
周书记心中骂得难听,但表情还是郑重的,“农业乃是我国的根本,粮食问题至关重要,一定要做好指导工作,尽快选出大队长。”
颜红旗答应着,问:“周书记,上次您叫了赵广汉来接高卫星,怎么没让我来啊?我才是杨木大队的一把手。”
周书记就知道颜红旗根本不是来汇报工作的!
他板着脸,“我让谁来,还得问过你的意见不成。”
颜红旗:“那当然了,我是杨木大队一把手,革委会主任,党支部书记,您越过我,直接吩咐赵广汉,就是越权。”
“你在指责我?”
颜红旗迎视周书记冒火的目光,“对。”
“你!”周书记站起来,指着颜红旗,这是刚从山上抓下来的吗?一点都不懂得人情世故!有这么直白指责上级的吗!
周书记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原地转圈走溜溜,“我一定要和梁副主任反应,你这样的大佛,我可伺候不起!”
颜红旗不和他做口舌之争,解开绑在挎包旁边的茶缸子,打开办公桌上的茶叶罐,从里面捏了一撮茶叶放进去,而后起身去墙边柜子上提暖壶倒水。
瞬间满屋都是茉莉花茶香气。颜红旗吸溜了一口,叹了声:“好茶!”又坐回去,“周书记,其实您真应该让我来,我跟高卫星在县城的时候就认识。他见识过我收拾抢钱的小流氓,一人对三个,把那三个打得满地找牙,很崇拜我,想拜我为师。这次来杨木大队插队,也是冲着我来的,高副主任希望我能带带他,改掉他身上的不好习气。”
听到后面,周书记的脚步停了,盯着颜红旗,似乎在估量她这话的真实性。如果是真的……
周书记想想就觉痛苦万分,她有一个梁副主任当靠山还不够,又有了个高副主任,想想就让人眼前一黑。
很奇怪,颜红旗和高卫星年龄相差不大,又是一男一女,颜红旗这样说话,周书记却一点都联想不到男女的私情上面。
想想颜红旗这比高卫星还要嚣张的作为,能压制住他,倒也不奇怪。
这么想着想着,周书记的火气竟然就散了,重新坐到椅子上,笑着说,“高副主任还是蛮有眼光的。那你以后就好好带高卫星同志。”
颜红旗抬腕看了下表,说:“十一点二十了,周书记,我没带粮票,今天又得麻烦你了。”
周书记笑容一僵,心里头滴血,这家伙还有完没完了!但他没有眼前之人这么厚的脸皮,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能咬着后槽牙说:“成。”又半开玩笑地说,“颜书记下次再来公社,你得记得带粮票,要不然我就得饿肚子了。”
虽然成人每月供应粮限量都是三十斤,但就冲周书记能把自己吃胖了,颜红旗就不信他没有别的油水,嘴上答应着,但吃他的,却一点都不觉惭愧。
返回杨木大队,颜红旗就召集大队干部们开会,传达了会议精神,之后还要选出贫协主席。
贫协主席,按照文件精神,是要选择大队里头最穷的贫下中农来担任。
杨木大队绝大多数家庭都不富裕,而说起最贫困的家庭,莫过于王老四家。
而颜红旗是绝对不会允许王老四这样的人当贫协主席的。他的穷完全是懒造成的。不光懒,还奸猾,甚至看向女同志的眼神也是滑腻腻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颜红旗极为讨厌这个人,但她如今是大队书记,不能凭着自己的好恶,就把人收拾一顿,就
让罗满霞偷偷打听这个老家伙有没有什么不轨事件。
罗满霞打听的结果是,这个老家伙平时也就嘴巴贱一点,调戏调戏妇女,倒也没什么实质性的行为。
这种人啊,就属于癞蛤蟆跳脚背,不咬人膈应人的,颜红旗也没放过他,板着脸过去,将他好好训诫一顿,又用断了人口粮来威胁,王老四倒是收敛了许多。
最后,大家推选了三个候选人。
借着着这次公开选举贫协主席的机会,正好把本打算推到年末的大队长也选举上。候选人自然就是四名小队长。
这次选举活动,由张凤军全程操持,颜红旗就在大会开始的时候,举着大喇叭致辞,结束后,再进行一番结束致辞。
稿子都是苍阔拟写的,她照着念就行。
最后,选出的大队长是第二小队的队长,刘良山。贫协主席是河坊沟村的牛德仁。
候选人都是颜红旗筛选过的,谁得胜,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刘良山才三十岁,成为了杨木大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队长。
而牛德仁,今年五十三岁,他的贫困是因着前几年老伴生病,不能干活,又因着治病,把家里的积蓄全都掏空了。这一家人在杨木大队口碑比较好,家庭和睦,也都是勤快人,男劳力们基本上都能赚满工分,再过两年,日子缓过来,就好过了。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当选,他就是来投票的,听说自己被提名,都懵逼了,反应过来后,心里头有了期待,就开始紧张。划正字计票的时候,他都不会喘气了,等看见自己明显比别人多的正字,都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会儿站到了讲台上,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他这辈子,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有当官的一天。
苍阔让他发表感言,他光顾着傻笑,苍阔一句一句地教他,他鹦鹉学舌,才把场面撑下来。
颜红旗并不揽权,巴不得每一位大队干部都能像苍阔那样,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将自己手里的工作分了一部分给新上任的大队长和贫协主席,晚上就带着罗满霞回了县城。
高卫星得知他们要回县城,想了想,决定也跟着回去,一是跟父亲汇报下这段时间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二是寻求父亲的帮忙,帮助副食品商店和杨木大队牵线搭桥,有了销路,再组织生产,大家心里头就踏实了。
颜红旗痛快地给他批了两天假,让他跟家人好好团聚一番再回去。
而颜红旗这次回来,很大的原因是想问问佟凤阁两口子,有没有打听到水产养殖的信息。两人要是没有相关信息的话,还是得拜托给高卫星。
佟凤阁对房东第一次拜托给他的事情很看重,真就帮着问到了。说是七彩山公社有个不大不小的鱼塘,但这家鱼塘出产的鱼不走清远县商业体系,而是直接供应给燕市副食体系的。佟凤阁在那边有熟人,就帮着问了下,人家说可以派过来学习养鱼技术。
颜红旗一听,大喜过望,连连感谢佟凤阁,送了些吃食过去。佟凤阁推辞不过,就接受了,两边都有收获,对这次的合作都很满意。
在佟凤阁的牵线搭桥之下,颜红旗将徐顺达和社员钱桂山、马兆民送去了七彩山公社鱼塘。
养鱼是知青王红梅的提议,但她不想学养鱼,就推荐了她的同学徐顺达,颜红旗也没勉强她,这种体力活确实男同志干更适合。知青她还有大用,就在社员里召集人选,反正一个羊也是赶,两个养也是赶。
最后选中了教师选拔中落选的钱桂山和马兆民,两人都是初中以上学历,学起东西来,比其他文化水平低的人要快得多。
这两人家里也是不缺劳动力的,缺他一个,也不会影响生产队和自留地的农活儿。
八月是本地儿童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各种山间地头的果子都成熟了。路边随处可见一种叫紫茄的小果子,这个名字很贴切,因为非常像迷你版的茄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未成熟的时候是青色的,有毒,吃着麻口,但成熟之后就变成了黑紫色,甜甜的,一咬一包水。
也不用刻意去摘,从路边经过的时候捋上一把就行,就是吃完之后满手满嘴的紫药水颜色。
至于山里头的水果就更多了,红艳艳,颗粒状,像窝头一般形状的叫托盘儿,吃起来酸酸甜甜,一点涩味都没有,口味一等一,是小孩子们最喜欢水果,生长在阴坡,湿润的地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法存放,摘下来之后,很快就腐坏了。还有桑葚,分成紫桑葚和白桑葚两种,白桑葚更甜一些。越往深山里的地方,桑葚就长得越肥壮,甜美。还有蜜糖罐、山葡萄等等,能十多种。
山葡萄酸多甜少,吃几颗就容易倒牙,可以拿来酿酒。张家沟的几户人家,有这门酿酒手艺,不过早些年间,听说喝死过人,愿意酿酒的也就少了。
这个时节里,山上很多植物的根茎也可以拿来当零食吃。比如一种叫野芦笋的植物,春夏的时候,是一根直苗苗的棍子,等到秋天,就会长成树形,之后结出红灿灿的小果子,那果子是不能吃的,但它还是棍子的时候,生吃起来嫩嫩的,泛着特殊的甜味,但很多孩子不喜欢这种甜味,更喜欢烧着吃,往烧完火的炕洞里一埋,吃起来有种特殊的香味,也更甜了。
还有一种俗称叫红花根的植物,其实就是百合的一种,根儿刨出来后,生吃也行,上锅蒸也可以,黏糊糊的,很面,是治疗咳嗽、哮喘之类的良药。
开出的花只有一朵,大红色的花瓣外翻,展露出亮黄色的花蕊。花也能吃,微甜,有一点点的苦,也是黏的。
颜红旗每天都能收到不少果子,不少妇女、半大孩子经过大队部时,都会探头往里看,要是看见罗满霞了,就招手让她出来,递过一包用树叶子包着的果子,往办公室的方向点一点,说道:“你们一起吃。”
颜红旗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
她已经彻底掌握了杨木大队,这四百多名社员都是她手底下的兵,她深得民心,备受尊重,政令畅通。手底下有人给干活,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自己操心。
要说美中不足,还是吃喝,自己的小日子倒是还算不错,自己有供应,有钱,能经常吃到细粮、鸡蛋,偶尔还能吃到猪肉、兔肉,但杨木大队老百姓的餐桌上,除了粗粮还是粗粮,吃顿小米饭都算是改善生活了。
这是地理原因造成的,本地不产大米白面,颜红旗暂时没有好的解决方法,但是多吃几个鸡蛋,多吃一顿肉,总是可以的吧。
归期,还是得发展经济,要是家里头宽裕了,鸡蛋和猪肉就就可以留着自家吃,而不是卖给收购站了。
这不是三月两月就能解决的问题,不过,她已经开始部署了。
社员们采蘑菇、木耳,之后晒干,卖给收购站。
收购站归属于供销社系统。小到牙膏皮、鸡、猪骨头,山间的药材、干货皮毛都可以收。这是农民们唯一正规、合法售卖物品的地方。
颜红旗跟社员们了解过收购价格。那些废品且不说,也不指望赚大钱,就是卖了换个洋火就行,但蘑菇、木耳属于山珍,收购价很低。
但简单加工后,卖出价却很高。
本地的蘑菇种类很丰富,有松蘑、榛蘑、灰蘑、树蘑等十几种,据几位知青说,这些蘑菇在燕市也非常受欢迎,基本上是供不应求。尤其是木耳,营养丰富,据说可以和冬虫夏草媲美,晒干之后容易储存,几十年都不会变质,用水泡发后,非常出数。
一斤能卖出好几十的价格。
不过,这些干货在县城销量不大,因为县城也是群山环绕,想吃了去山上采就是的,再说,谁家也有几门乡下亲戚,过年过节的时候用这些干货走礼,拿出来也体面。
颜红旗就寻思着,能不能把木耳,直接卖到燕市去。也不是没有先例,七彩公社的鱼不就直接供应给燕市嘛。
颜红旗把高卫星叫了来。
现在的高卫星又恢
复了意气风发,头抬得高高的,背挺得直直的,笑容像是焊在了脸上,见谁都高兴。
高副主任已经和商业局打好招呼,以后,只要是杨木大队的出产,只要品质能够保证,副食品公司就都收。
“书记,找我什么事儿?”高卫星嗓门洪亮地问。
颜红旗瞧着高卫星的样子,能感觉出他变了很多,但具体变了哪里,又说不上来。他来到杨木大队这一段时间,一直表现很好,也再没和他那些小流氓兄弟们来往过,对大队的事情也上心。
颜红旗将蘑菇和木耳的事情说了说,“我瞧着每家每户房前屋后都晒了不少。要是卖给收购站,一斤一两块钱,太亏得慌。你去问问,当初七彩公社将鱼直接卖给燕市,是谁帮着搭建的关系,能不能帮我们也搭建一下。这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快让社员们见到钱的办法。”
不管是做野菜加工厂还是养鱼,都不是立刻就能见到钱的,得先让社员们看见最实在的利益才行,否则时间长了,人心容易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高卫星满口答应,“我这就去打听,保证完成任务!”
直到现在,高卫星还经常从梦中惊醒,梦中的他又陷入到之前的境遇之中。他人生中经受的挫折不多,但那一次,就足以让他记住一辈子。他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每天美滋滋的有干劲儿。
每次回家,尤其是以出公差的名义,就跟衣锦还乡似的,全家人都围着他,做好吃的,好喝的,都夸他能干。
而父亲对于他的请求,也是满口答应,因为他干的正事,是公事,不再总是训斥他,而是跟他促膝长谈,将自己的人生经验分享给他。
他一改之前的不耐烦,虚心听取。
高卫星十分享受这种滋味。
颜红旗笑:“给你两天假。”
高卫星就更高兴了,在杨木大队什么都好,就是吃的太素了。正好回去大鱼大肉的补一补。
高卫星和杨木大队,也算是两相得宜,互相成全了。
高副主任每每都和妻子感慨,这一步算是走对了,颜红旗真是个好的带头人。
一次县革委会议间隙,周书记和他谈起颜红旗,想要旁敲侧击,试探下颜红旗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高副主任毫不吝啬地夸赞了颜红旗,说她敢想敢干敢拼搏,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年轻干部云云,听得周书记心里头越来越凉,越发明白自己是真的惹不起颜红旗。
两天后,高卫星带着打听来的确切消息,如期而返。
“……是七彩公社七彩大队一名社员给牵线搭桥的。这位社员不简单,大裁军的时候,主动要求复原,被安排到了燕市商业局工作。后来又赶上精简城市人口下乡。这位社员同志又响应政策,从燕市回了清远县工作,最近几年,他一直在七彩大队生活。七彩公社的鱼塘就是这位同志了解到燕市缺乏鱼类水产供应,才建议公社领导开始养鱼的。”
“我爸说他可以让七彩公社的领导去跟办这件事情,但那位老同志的主他们都做不了。”
颜红旗点点头,吩咐高卫星,“你通知下苍阔,咱们三个去一趟七彩公社。”又将新上任的大队长刘良山,贫协主席牛德仁,还有赵树明、张凤军、罗满霞几人叫过来,让他们家家户户通知一下,暂时不要把干蘑菇和木耳往收购站送。
“我是希望能把这些干货卖到燕市去,但只是个初步的想法,不一定能够成功,大家跟社员沟通的时候注意措辞,不要让社员们抱太大的期望,否则期望变成失望,咱们就好心办坏事了。”
众人纷纷答应。
颜红旗也不啰嗦,苍阔来了之后,三人准备了下,一人一辆自行车,往县城方向走。
七彩山公社距离比较远,在县城的另一边,通往燕市的方向。
三人先到县城,在饭店要了两个炒菜,就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吃了顿午饭,稍微歇息一会儿,又继续出发。
过了河东乡大队,就是颜红旗从未曾到过的地方了。
这边的路平坦多了,左边是滔滔河水,右边是平整的大块土地,就连庄稼也长得更高些。从燕市到杨木大队,重重大山阻隔,多一座大山,就挡住一部分暖流,暖和的地方,庄稼长得就快。
远远地,看见庄稼地里升起一股子灰烟,也不用着急,肯定不是着火,而是孩子们偷着烧玉米吃。
瞧这玉米的高度,应该是刚长花线不久,这会儿的玉米,一咬一包汤,跟啃棒胡子没区别,吃了太可惜了。
玉米地里露出个孩子的身影,嘴巴黑乎乎的,一看就刚吃了乌米。
乌米高粱和玉米都长,其实是一种病,但生病了的植物,却是孩子们的美食,乌米生吃也行,烧了吃也行,甜甜的,就是有些噎人,秸秆也当甘蔗吃,运气好的话,能吃到特别甜的。
有经验的农人可以通过外表判断甜度。
那孩子见他们不是本大队的,反而放松了警惕,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苍阔身体最差,颜红旗和高卫星都迁就他,骑一会儿就下来歇歇。
高卫星本来想载苍阔的,可是这种不平整的土路,坐后座的滋味太难受,苍阔宁愿自己骑。
高卫星见那孩子有趣,想逗引逗引,索性就下了车子,问那孩子,“小孩,你们偷吃了吧,瞧你这吃的一嘴。”
那孩子连忙说,“我们没偷吃,你瞎说。”
一边说,一边往出喷黑水,牙齿、舌头上都是黑的。
高卫星忙往后躲,嫌弃极了,“我这衣服可是花了十二块钱买的,你都给我喷脏了,怎么也得赔我三颗玉米!”
那孩子啥也不说,转身就跑,不一会儿,带了一大群更大的孩子过来。
高卫星笑了,“嘿,你们还是团伙。”
当先是个十二三的大男孩,板着个小脸,手中拿着把木质红缨枪,一看就不好惹。
“呔,你们干嘛欺负人!”
高卫星一看他就觉亲切,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小子,你是他们的头儿?”
大男孩将手中的红缨枪往地下戳了戳,颇有威信地说:“正是我!”
早先那个孩子往他旁边一站,觉得自己也高了,说:“这是我们儿童团团长。”
高卫星“噗嗤”笑出声来,说:“儿童团?你们的儿童团莫不是天天偷吃庄稼的儿童团吧。”
团长觉得受到了侮辱,竖起红缨枪指向高卫星。
高卫星也不生气,说:“我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别带着这帮孩子干坏事,否则,以后他们干了坏事也得算在你头上,你就是反对派,坏分子!你也跟我比比划划的,赶紧去把火灭了,吃点乌米还行,嫩棒子不许吃了,太糟践粮食!”
那儿童团团长还有些不服气,但慑于高卫星的气势,还是将红缨枪收了回去,喊了一声“撤”,这几个孩子又呼啦抄地钻进了玉米地里。
高卫星笑着摇摇头,回头来,苍阔和颜红旗坐在地头上,齐刷刷看着自己。
高卫星摸着自己的脸,说:“看见他们,我就看见了自己,小时候我比他们可混蛋多了。幸好,我知错能改。”
第45章 谈成了
几人是下午两点多到的七彩山公社七彩山大队。
高副主任一向支持儿子工作,提前打电话通知了颜红旗几人的行程,没提这其中有自己的儿子,但叮嘱了好好接待。
是的,七彩大队有自己的电话,不光有电话,还是全大队通电,街道上铺了一段泊油路,甚至还有路灯,竟不比县城差多少。
这都是因着有鱼塘的缘故,燕市给拨了一笔资金,即便是县里头截流了一部分,也够七彩山大队进行这些基础建设了。
因着高副主任的那通电话,七彩山大队的高书记亲自来迎接。都是人精,高副主任没有明说,他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不一般,在听说来人
之中有姓高的,就将这其中的关系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和颜红旗分属于不同的公社,之前也没见过。这也是位年轻人,大概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头发浓密,带了副眼镜,没有什么官威,一身的儒雅气质,倒像是做文字工作的。
直到他跟高卫星认了本家,才从他身上看出点久浸官场的油滑之气。
高卫星跟他客气一番后,就提出要去见那位社员。
高书记:“我没有提前和孙长胜同志说你们的要求,怕说了,他不见你们。我提前跟你们打个预防针,因为我们没有通过清远供销系统,而把水产直接卖去市里,供销公司的老总,商业局的领导都对我们七彩大队有意见,认为我们不尊重他们,侵占了他们的利益。”
如果七彩山大队走供销公司,他们就会占一部分利润,七彩大队没有走他们系统,就相当于是把这部分利润截流了,人家这么说,也没错。
“我们七彩山大队,甚至七彩山公社,山货也不少,为什么放着已经搭建起来的渠道不用,没有像水产那样,直接卖给燕市,就是顾忌到供销公司和商业局。”
要不是给高副主任面子,高书记可不会管杨木大队的闲事,自己家大队都没能享受上的待遇,就让杨木大队享受上了?
他瞧着过分年轻的颜红旗,心想着她运气可真好,要是高副主任的公子能到自家大队来插队就好了。
颜红旗明白高书记的意思,这次来,本就是求人办事的,她姿态放得很正,也说了些感谢的客气话。
在大队部喝了会儿水,几人就在高书记的带领下,奔着孙长胜的家而去。
在高书记的指示下,他们远远就看见了孙长胜家的房子。
颜红旗愣住,这也太像自己家的房子了,朝向、面积、高度,甚至屋瓦、房檐、墙体的颜色都几乎是一样的。
“我的妈”,高卫星脱口而出,“这不是颜书记家吗?”
苍阔也觉得像。
高卫星就高兴起来,说:“我觉得咱们这事儿能成,这位孙老同志和颜建军烈士以前都是军人,建的房子一模一样,这就是缘分啊。”
说来这两件事没啥联系,但高卫星这么一说,颜红旗和苍阔也觉希望更大了。
孙长胜今年大概有六十七八岁了,人很瘦,脸上长了许多老年斑,腰板挺直,精神矍铄,双目丝毫未见浑浊,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一些。
他今天没出门,是听说颜红旗几人要来,专门在家等人的。
他对几人很客气,尤其是颜红旗,见面第一句就夸她,“这姑娘不错,天生当兵的好材料。”
颜红旗立刻就知道该怎么跟这位老同志聊了,她笑着说:“我虽然没有当兵,但一直都锻炼身体,孙爷爷,等闲十来个男同志都不是我的个儿。”
“哦”,孙长胜感兴趣起来,并没有怀疑她在吹牛,瞧这姑娘手长脚长,脚部有力,露出的小手臂肌肉结实匀称,一看就是有劲儿的。
高卫星在旁边插嘴说,“孙爷爷,您别不相信,我就是颜书记的手下败家,要不是颜书记不肯收我当徒弟,我早就拜她为师的。”
孙爷爷将他们让坐到一棵硕大的杏树之下,“呦”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高卫星挠了挠脑袋。苍阔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高卫星忍耐着,等到高书记和孙爷爷客套完,高书记借口还有事,先行离开,这才又开口。
“说起我们颜书记,那可不简单,孙爷爷,您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吗?她的父亲就是咱们清远县二级战斗英雄、烈士颜建军同志,所以呀,她那么厉害是必须的,虎父无犬子。”
这也太刻意了,腔调,语言都显得很做作,让人一听就知道他的目的,颜红旗摸了摸脸颊,有些不自在。
孙长胜神情一下就郑重起来,立刻站起来,对着颜红旗敬了个礼,颜红旗也赶紧站起,回礼,这个礼不是给她敬的,而是给她父亲颜建军敬的。
两人坐下后,孙长胜还有些激动,”没想到,你就是颜建军烈士的女儿。颜建军同志的事迹让我想起了我的很多战友。”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眼里露出怀念之色。好一会后,才恢复平静,说:“你们找我来,是为了将山货直接卖给燕市的事情吧?”
颜红旗点了下头说:“对不起孙爷爷,我知道您以前也当过兵,我是故意利用我是烈士女儿的身份来引您同情的。”
自从来到这里,颜红旗不止一次利用颜建军的身份,为自己谋取好处,每次都很成功,得心应手。
但是面对着这位老人家,颜红旗忽然产生了愧疚之心。
孙长胜活到这把年纪,岂能看不过几个小年轻的伎俩,他大度地笑着,说:“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有些干部是损公肥私,而你是损私肥公,利用了你的身份,来为集体谋利,不愧是烈士的女儿。”
还能这么解读吗?颜红旗想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接下来,颜红旗再和老人家谈话的时候,就坦然了许多。
孙长胜问了问蘑菇和木耳的大概产量。
蘑菇的产量比较多,只要下一场雨,就能长一茬蘑菇,漫山遍野的都是,但木耳产量就少些,对于生长环境、树木腐烂程度都有要求。有些人家有固定的采摘地,还知道将腐烂的木头砍掉搬去那里,以期长出更多的木耳,有些人一个夏天也未必能采上一斤。
颜红旗根据家家户户晾晒的情况,估算出一个大概的数值。
孙长胜听后说道:“量不大,倒是好解决。”他爽快道:“这个忙,我帮了!”
孙长胜是从燕市商业局出来的不错,可如今的编制却在县商业局,为了帮七彩山大队,已经让县商业局不满了,他就不希望再揽事了。
这是刚刚在来的路上,高书记透露给他们的。
没想到,这位老同志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几人都知道,这是冲着颜建军烈士的面子。
颜红旗三人站起来给孙长胜鞠躬致谢。高卫星更是拍着胸脯保证,“我让我爸跟商业局和供销公司的老总说说,就说是我们死缠烂打非要您帮忙,您是不得已的,绝对不能让他们怪到您的头上!”
孙长胜笑,觉得这个纨绔子弟也不错,起码真诚,知恩。
他目光又落到一直没有开口的苍阔身上,而后对他们三人说:“加油干吧,主席说,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新农村的伟大愿景,就靠你们实现了!”
返程的路上,三人都有些沉默。好一会儿后,高卫星才扯着嗓子喊道:“我会好好干的,我要为了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新农村而努力!”
他喊得脸红脖子粗,双眼锃光瓦亮,转头看身边的颜红旗,还有落后一步的苍阔,“咱们一起努力!”
颜红旗笑,使劲瞪着车子,高喊着:“努力!”
这么一蹬,就骑出去老远,高卫星一见落了后,高喊着“努力”就过来追赶。
苍阔骑得“呼哧呼哧”但也紧蹈两条细腿,想要追上他们,也不忘高喊“努力!”
三人你追我赶,等到了县城边界的,过了桥,都是一头一脸的土。
佟凤阁骑着自行车,带着媳妇正好下班回来,一看三人这样子,奇怪
道:“你们这是去哪儿了?”
当初知道七彩山有渔场,还是听佟凤阁说的,也是他托关系把杨木大队的三人送去学习养殖技术的,他们回程之前,还去渔场探望了,捎带了些家人、朋友给带的衣物、吃食什么的。徐顺达等三人见到“娘家人”来了,都很高兴,说是再有半个月左右就能出师了。
要不是佟凤阁,也就没有后来把山货卖进燕市的事儿。
颜红旗大手一挥,“佟凤阁同志,陈向梅同志,我代表杨木大队请你们吃饭!”
直到一行五人在最近的国营饭店坐好,佟凤阁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因,对于杨木大队能得到这个渠道,也挺高兴的,连连谦虚,“这都是你们办成的,跟我关系不大。”
后来,又惊讶地知道,跟他同坐的高卫星竟然是高副主任的儿子,高副主任可是他们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高卫星最近春风得意,有些故态复萌,得意地说:“我跟商业局的崔猛局长,供销公司的李岩经理都认识,等我下次见到,就在他们面前提提你们两个,都是自家人,好说!”
就因着他这句话,吃完饭后,佟凤阁问了颜红旗花了多钱和粮票,非要把钱和粮票都还给她,说是这顿饭算是他请的。
高卫星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得意忘形了,站到一边不敢说话。
佟凤阁自然争不过颜红旗,最后还是把钱和票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吃完饭,各回各家。三人约好了明天一早县城百货大楼门口碰头,一起回大队。
高卫星主动和颜红旗承认错误,“对不起,颜书记,我得意忘形了,我又犯了以前的老毛病,我以后一定注意。”
上次的事情给他父亲造成了极坏的影响,他警告自己,一定要管好嘴巴,可是一高兴脑子一热就说顺口了。
颜红旗没觉得他应该跟自己道歉,她也在利用高卫星的身份办事,但区别就是她办的都是公事。
不过,高卫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学会了反省,还是要鼓励的,便拍了下他的肩膀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
回了杨木大队,颜红旗立刻着手部署收购蘑菇和木耳的事宜。简单来说,就是从社员手中收购山货,再以集体形式卖给燕市供销系统。
大队部肯定要留一部分利润的,要为将来挖鱼塘,或者开办大队工厂积累资金。
张凤军交接完账目后,统计出杨木大队剩余120元的公款。
张凤军到后来,还是对清楚了大队的账,因为每个小队也都记账。这四名小队长的账目记得虽然不规范,但都能看得懂,后来赵木成被逼得没办法,自己交了八十块,补齐了账面和现金对不上的钱数。
也就是说,之前交接的时候,杨木大队只剩下四十元的现金。
天知道颜红旗知道的时候有震撼,这可是一个大队,三个自然村的总结余啊!虽然赵木成还回来八十块,基本上已经把吃进去的吐出来了,再榨身上也没油水了,可总共也才一百多块,干什么都不够。
这也是颜红旗紧迫着想快点看到钱的原因之一。
很快,收到燕市发来的电报,燕市宣武区供销公司的周干事即将来到杨木大队。颜红旗赶紧组织人手,到清远县长途汽车站去接周干事。
周干事三十多岁,矮个子,为人很健谈,知道颜红旗关切什么,就从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颜红旗,说:“我们跟郊区不少大队有直接合作关系,也从他们那里收购蘑菇和木耳,这是我们之间的合同,上面有价格,颜书记可以看看。”
颜红旗迅速浏览,在价格上停住,榛蘑的收购价是7.6元,松蘑的收购价6.8元,而木耳的价格则高达25.9元。
他们只要这两种蘑菇,因为其他的蘑菇品种燕市的老百姓们不太认识,也就不敢吃。
上面对品质有要求,比如蘑菇不能生蛆、腐烂,要求头和茎要完整,大小均匀等等,木耳本来就干净,也不生虫,就是要求没有泥根,每片都要在3公分以上。
这完全没问题,当玩似的,就挑拣出来了。
颜红旗对这价格非常满意,但没有表现出来,将合同递给苍阔,让他这个专业人士审核一下。
周干事说:“这个价格,是公司领导经过商讨后,让利给下面的公社和大队的。”
因着他们直接跟公社或者大队订立合同,还被郊区几个供销公司给联名上告了,但宣武区供销公司的领导用让利于社员和实惠市民的理由顶住了压力。好处非常明显,减少中间环节,沟通顺畅、快捷,省时省力,货源充足。
要知道,供销系统内,很多人官僚作风严重,有事没事就要显摆下手中的权利,卡上一卡,他这一卡,就把事情耽误了。
跟产地公社或者大队直接合作,就没有这些问题。
在其他区的供销公司缺少货品,被群众抱怨,伸出手向上级求助的时候,宣武区的下属副食品店货柜上的货品总是满满的。宣武区供销公司已经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集体了。
苍阔将合同递过来,朝她点点头,意思就是没问题,颜红旗知道也不会有问题,公家单位不会在合同上玩猫腻。
“我对合同和收购价格没有异议。”颜红旗说道。
双方便重新誊写合同,写清楚交货时间,交货数量和交货地点等。
周干事和颜红旗作为双方的代表签字,盖章。周干事是带着公章来的,流程进行得非常顺利。
将之前让周干事验看过的蘑菇和木耳样品作为礼物给周干事装上,让人送他去县城住招待所,安排好食宿。颜红旗又组织了一次革委会的会议,商讨利润分配的问题。
张凤军综合收购、运输路上产生的损耗,各项开支等等,给出了留足20%利润率的方案。
这个方案有一半人不同意,包括新任的大队长。
“我说一下我的意见,给社员们留这么高的利润,给集体只留下20%的利润,这很容易被人质疑是走资本主义路线。还有就是,按照严书记的规划,咱们大队之后要陆续开展其他副业,不多攒点钱啥副业也开展不起来。现在把钱都分给社员们了,到时候真要开办的时候让社员集资,谁也不肯往出拿钱,不如多留钱在大队。”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颜书记刚来没多长时间,就给村里干了好多大事儿,不管是干部还是社员,都对她有信心,也对还未开展起来的副业有信心。
大家都愿意为了更长远的利益考虑。
但贫协主席牛德仁,明显跟大家的意见相悖,欲言又止,想说又不好意思说。他陡然间从一个普通社员就升为大队领导,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
颜红旗鼓励他,“大胆发言,想说就说,咱们现在是讨论,谁都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
牛德仁清清嗓子,声音有些发颤的说,“那我就说说,说得不好的,大家别怪我。咱杨木大队社员的日子过得苦啊,就拿房子来说,多少人家住的还都是土坯房,一到夏天就漏,得提前补房顶,有些人家连瓦片都用不起,还得用干草,到冬天,就怕大雪把房屋压塌了,总得上房去清雪,日子过的真是提心吊胆。我就寻思着让社员们多赚点,改善改善生活。我说的不好,颜书记要是觉
得我说的不对,就请批评我。”
颜红旗笑,“发表自己的意见嘛,没有什么对或者是不对的,咱们所站的角度和立场不同。你是看到了社员同志们现在的困难,理解他们的不易。”她顿了顿,接着说,“但是,为了长远计,我同意大队长的意见。”
这就相当于一锤定音,其他人不再有异议。
经过讨论和表决,最后杨木大队革委会的所有干部都同意,集体和社员各占一半利润。
但因着是山货,没有成本,卖价几乎就等同于净利润。以木耳每斤二十五块八的收购价来说,杨木大队和社员各拿十二块九。
即便是大队集体分走了50%的收益,仍然比收购站要高了好几块钱。
榛蘑的收购价7.6元,一半就是3.8元;松蘑收购价是6.8元,一半就是3.4元;木耳的价格是25.8元,一半就是12.9元。
一家,要是能弄上10斤干蘑菇,一斤木耳,就有小五十块到手了,五十块啊!
大队干部们都是社员中的一份子,家里头也都没少弄这些山货,他们算了一下,也不禁激动不已。
一时间也像个孩子一样,叽喳起来,好一会儿才有人意识到还在开会,连忙闭紧嘴巴,不好意思地看向颜红旗。
颜红旗笑着说:“希望以后,咱们对这样的惊喜习以为常。”
众人纷纷笑起来,只觉得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之后,便让大队长刘良山统筹负责收购事宜。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她发现刘良山这个极有头脑,思想先进,也很有想法,虑事也全面。
不过他也有不足之处,第一就是太年轻,杨木大队的人,比他年纪大的,都是看着他从光屁股活尿泥成长起来的,对他难免欠缺些尊重。还有就是,从小队长升迁到大队长,跨度还挺大的,他缺少些管理经历。
不过,这些不足之处都是可以锻炼和弥补的,正好借此机会,给刘良山一个成长的机会。
很快,大队部以极高价格收购蘑菇和木耳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好多人都不敢相信,在门口布告栏里看了告示还不够,又跑来大队部问。
刘良山给各位大队干部包括四名小队长都分配了任务,一人负责几家,负责监督、检查他们送上来的山货,务必要保证品质。
社员们一听是真的,连忙奔走相告。
有没听话的,偷偷把山货卖给收购站的,这会儿捶胸顿足的后悔。
他们其实也都不愿意和收购站打交道,收购站那些人,狗眼看人低,瞧不上他们这些乡下人,每次过去,都是呲呲哒哒、爱理不理的,送上去的山货也是挑挑拣拣的,总要挑剔好久,收了还算是好的,有的明明是好的,却不肯收,非要说上好些好话才行。
社员们没少凑在一起痛骂他们,说他们比黄世仁还恶。
况且,公社路远,每次都要背着筐子,走上两个来小时的路,才能到。这回好了,在家门口就把东西换成钱,更重要的,收购价格还高。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